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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前传 by 胡晶华

_4 胡晶华(清)
少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明晃晃的金子,他惊喜地颤抖着从胤禛手中接过金子,摸看了半天,却又老老实实地将金锭递了回去,说:“小人今天可是遇到好人了。不过这些画就是都取走也不值这么多啊。我不敢贪利,请公子赏几个散碎银钱吧。”
胤禛面色一沉:“刚才你还说你不懂行,这会儿怎么又自定画价?我没有铜子儿。不过我可以再挑你几幅画,省的你心不安。”旁边的赵狗子一边收拾画卷一边对小摊主说:“你就识趣点儿吧,我家小爷从不接收回头物。今天算你造化,可碰上贵人喽!”
“你每天都在这儿摆吗?”胤禛问。少年摇摇头:“偶尔吧。公子如果信任小人,可否告知尊府地址?我可将画送去,以免您劳步。”胤禛一听就笑了,自得而又半开玩笑地说:“我住的地方你可找不到,找到了也进不去,除非……对了,你家住哪儿?我可以派人去你家取。”少年扭过头默默看了那头毛驴一眼,清亮的眸子上蒙了一层伤心的雾,仿佛一下变大了几岁,心事重重地说:“我……我没有家,隐于山林,寄人篱下……”说完这几句,他就匆匆收拾了散画,解下老驴的缰绳,冲胤禛抱歉地笑笑:“我还有事,请公子见谅,少陪了。”说完就牵着毛驴大步向西,很快隐没在人丛中。胤禛向着少年远去的方向伫立了良久,失望地叹了口气:“我们也走吧。”
卫武是胤禛的外祖父,平时看四阿哥对其他皇子兄弟都没如此深谈过,今天却对一个卖画的这么看重,大加赞赏。他提醒地说:“奴才看刚才除了殿下并没人买那小孩的画,他会不会是骗子?尤其是他最后那几句话,怎么听着不大对劲儿,像江湖大盗的口锋。”
胤禛停了脚步,冷冷地盯了卫武一眼,口气酸刻地说:“您老可真不愧是护军参领,把谁都看得这么厉害。他的画没装裱,纸又糙,却能无师自通,画小很有情趣,也算个人才。可惜只谋此一面……回头我叫如意馆的师傅们给鉴定一下。对了,赵狗子,我叫你打听的事你都打听清楚了吗?”“回四爷,”赵狗子用难听的公鸭嗓说:“奴才已打听好,顾大人家住西山丰草村,离城有二百里。”“西山,骑马去不算远。”胤禛抬头看了看天空,说:“明天,不,还是后天吧,让他们这拨人歇歇,再换几个人,跟我去一趟。”卫武听了不禁劝到:“天寒路远,转过年顾大人还会入朝,殿下何苦受那个累。”“看顾师傅这样的人,就是再远的路也要去!”胤禛头也不回,直步向前走着,固执地说。
卖画少年蒋廷锡,牵着老驴,骑一段走一段,走到海淀镇时已过了晌午。他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大钱,卖了口饼子胡乱充饥,就直奔东横头条的汇源当铺。可是两扇黑漆大门紧闭。廷锡不管不顾找着大门就用力拍打,可拍了半天也没回应,没人出来。他停歇片刻还有敲时,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别敲了,没有人。”廷锡回头一看,是个过路的老者,忙问缘故。“你没瞅见这条街的商号店铺都关门了呀,要到初五才开门迎客。这是规矩。快回家吧,年轻人。初五你再过来,就有人了。”老头热心地讲着,闪烁不定的目光却在廷锡身上不住地扫来扫去,廷锡居然没觉得可疑。他毫无戒备从怀里掏出那两个沉甸甸的小金锞子,问:“老伯,您老见多识广,能帮我看看这东西是真货吗?”老头眯眼瞅了半天,抱歉地笑笑:“哎呀,这我可不好说,看样子倒挺光亮的,谁知是不是真货。赶明儿你去这镇子北边的那家银庄问问,他们专管银钱兑换的事,可以给你分辨真伪,称斤两、定成色。”“谢谢老人家。”廷锡收好金锞谢过老头,牵驴去了。走出好远,老头突然又追喊了一句:“你可把它藏好啊!”廷锡下意识地摸了摸放金锞的地方,方放心而去。
廷锡毕竟太年轻,他听不出老头那关切的问话里隐含的探问,也没看出那慈祥面孔背后隐藏的奸恶的目光。他不知道,这个老头竟是附近地界上的一个强盗头子!因为过年,他们的“买卖”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今天居然碰到了目标,还是个孩子。所以老家伙亲自出马打探,以便瞅准时机下手。
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能望见自家的小院了。廷锡气喘吁吁地等上山,却不知道危险已向他慢慢逼近。他松懈又疲惫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起身时吓了一跳!脖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一个冰凉的东西顶住了,是刀!天啊,不知打哪儿冒出几个黑衣黑靴、黑布蒙面的家伙,都身高体壮、手持钢刀,像一群恶狼围住了猎物。这些家伙连“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几句惯语都不说,上来就恶狠狠地说:“要想活命就快把东西交出来,快点!别耍滑头!廷锡哪儿见过这阵式,浑身颤抖,连自己答了句什么都没听清。
“什么,不知道?别他妈跟老子装傻,爷爷早就跟了你半天了!”另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好像小头目的强盗心急,吩咐手下:“少跟他啰嗦,搜搜他身上,我就不信他还能藏哪儿去。”一个贼过来在廷锡身上胡乱翻摸起来。
“找到了,妈的,就这两块,老蝎子跟我们说时还以为他有多少呢,就他娘的这点货还不够咱们兄弟塞牙缝的!大哥,”那人一把揪住廷锡,叫过络腮胡子:“我看这小子也没什么用了,废了他算了。”络腮胡子又凑近廷锡鬼摸鬼样地瞧了瞧:“行啊,瞅这小子瘦了吧唧的,卖了也没个好价,还不如处理掉……”他话音未落,就听:“阿弥陀佛!”头顶炸雷般一声大喝,但见一个土黄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将众匪和廷锡都吓了一跳。当他们看清此人竟是个身披袈裟、头脑瓦亮的高大和尚。这和尚粗眉大眼,长得很像鲁智深,却没有鲁达那般鲁莽。他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向众匪合十道:“阿弥陀佛,欺负幼童,逼虐生灵,仁者不取。今贫僧痛见,奉劝诸位悬崖勒马,早停罪孽,否则大劫不远!”那伙匪人先也吃了一惊,后见他只说不懂,以为他技不过此,大概没什么功夫,纷纷狂妄地嚷道:“管闲事的秃驴,活腻歪了吧!既是你自己来找死,爷爷就把你一块捎上!”于是有几个强盗抽刀就要上。“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和尚念了一声佛,运足丹田气,大吼一声,就见人影飞动,刀光闪闪,“嗖、嗖、嗖”好几把刀都飞出老远,接着就是几个强盗“哎哟、妈呀”的惨叫,他们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都已被打的屁滚尿流,方知遇到高人,慌乱地丢下金子,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和尚把两块金锞交给廷锡,叮嘱道:“小施主,收好吧,下次出门可要当心啊。哦,起来起来,不要如此。”他把满面是泪、拜倒在地的蒋廷锡从地上搀扶起来,说:“你家离此可远?要不要贫僧再陪你走一程?”“多谢师傅,我家不远,翻过这座山就是了。”和尚听了展眉一笑:“如此说你我还是同路,看来咱们有缘啊。”“您是哪个寺的,师傅?您功夫真棒,能教我几招吗?”危险过后,廷锡又恢复了少年的活跃。和尚咧开大嘴笑了,那样子如同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山门离此不远,跟小施主也算邻居吧。贫僧可没什么功夫,不会教也懒得练,只要能吃饱喝足当个游方僧就是一大造化了。哈哈哈。”和尚很快乐,又正色告诫:“记住,小施主,以后一人出门一定要当心,万不可轻信陌生人啊!”听了这话,廷锡心中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一颗年少的心竟生出几许苍然。是啊,路有千条万条,平坦泥泞;人也有善恶忠奸,形形色色。那么今天,用金子买我画的人又是谁呢……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二(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大年初五,顾八代在自己的书房里翻阅着史书笔记,准备开学后的新课。夫人去在厨下咣咣咣咣地剁馅儿,听着怪闹心的。突然,一阵雨点似的敲门声又重又急的响起。大过年的,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呢?顾八代疑惑地出屋打开院门,就见两名穿戴齐整、挎着佩刀的戈什哈肃立在门外,一齐向他打千道:“顾大人吉祥,奴才奉命禀报大人,四爷立刻就到,请大人赶快准备相迎。”“啊?殿下!”顾八代惊呼了一声,忙问:“二位可知四爷是如何找寻到我这儿的?”两名戈什哈互相望望一笑:“四爷何等人也,想到大人这儿来还不容易!今儿是四爷学假的最后一天,特意一大早出宫看望大人,大人赶快预备预备吧。”“好,好。”顾八代应答着,却不知怎么“预备”。进屋去叫了夫人儿子,从柜内胡乱翻出几件衣服换了,出到院外,十几匹马已从小路飞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骑白马身披雪青大氅的气宇轩昂的少年正是四阿哥胤禛。胤禛跳下马,将鞭子扔给下人,大步走到一排跪迎的人前,先扶起师傅。他显然有些过意不去,说:“先生何必行如此大礼,学生今日来就是给您拜年的,只是事先未曾与您打招呼,让先生受惊了,我还应给您赔罪呢。”顾八代激动得气息不平地说:“臣如何敢当……”胤禛又走到王氏面前,亲切地叫了声:“师母。”却没有用手相搀,虚抬了一下手说:“快快请起,师母,您这么大年岁,外面风寒,当心着凉。”王氏颤悠悠地站起身来冲胤禛福了几福,看这个相貌端庄、举止凝重的年轻人就是丈夫时常提起的四阿哥,心里也暗暗赞叹。
胤禛又把顾俨扶起来,笑着说:“令郎长得可真像师傅啊。是大公子吧,这位二公子……”当他扶起蒋廷锡时,四目相对,都大吃一惊,二人同时呆住了。不过胤禛很快恢复了平静。他转身对后面的侍卫吩咐:“我在这里歇坐一会儿,你们不要进院,也不用在此守候。现在你们先去海淀镇上吃饭,两个时辰后我若不来,你们再到这里接我。路上不要惹祸,听明白了吗?”赵狗子问:“主子不留他们,奴才一人进来侍候?”“不用,你随他们一起去吧,把我的马拴好就成了。”“殿下,”顾八代不放心地说:“还是留下几个人护驾吧,他们都走了,恐与殿下不便……”“不妨事,先生。”胤禛和悦地说,又冲赵狗子喝道:“怎么还不走,想挨鞭子吗?”他不想在身边留一个从人,尤其是这个赵狗子。因为宫中有制,若皇子在宫外一言不谨、一事不当,这个无品的“监察御史”就会向皇上和太后汇报,那就绝没有皇阿哥的好果子吃。现在赵狗子就是这么个角色,所以胤禛很烦他,今天执意要甩掉这个讨厌的跟屁虫。他连声催促道:“你们都马上给我离开这儿,快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赵狗子不敢再别扭,把四阿哥的马牵进院子,在一棵树下系好,乖乖地离开了。
被请进大屋后,刚才还满面春风、有说有笑的胤禛心头猛地一沉,霎时变了色。这就是官居三品的礼部侍郎的家吗!会客的明堂与寝室合二为一,正中悬挂的中堂福字已褪色,右墙是炕几,还有灰黑的大柜、暗红的扣箱,都很陈旧;左墙的书柜木头已经糟朽了,很危险地紧贴在墙壁边,仿佛再也不堪重负似的。官宦人家里常摆设的隔扇、博古架一概没有,连最常见的几凳也是无任何雕饰的粗木,同乡下的农民没什么区别。
“想不到先生竟清贫如此……”沉默良久,胤禛叹道,脸色深沉,仿佛一下长大了几岁。
“四爷请坐,臣给四爷沏茶去。”顾八代打断胤禛的感叹,叫过两个儿子:“俨儿廷锡,你们先陪四爷说话。”
那卖画少年就是廷锡喽,怎么容貌与师傅师娘不大想像?胤禛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又好奇地将二位公子仔细打量了一番。本来廷锡平时比哥哥大方,今日却显得怯生生的。顾俨更是个羞怯的男孩子,平时话就很少,现在更是低着头瞅也不敢瞅皇子一眼。一时间屋里有些冷场。这时顾八代端上一杯茶水呈与胤禛,说:“这茶是去年元日皇上赏赐老臣的西湖龙井。老臣无颜享用,一直珍藏至今。这茶杯虽旧,却无人用过,四爷将就着使吧,都是粗拙物件,怠慢四爷了。”
胤禛接过茶来:“先生怎么如此客套,我又不是生人,您再这么多礼我可待不住了。”说着他拿起盖碗试着饮了一口,冲顾八代一笑:“先生这茶保存得真好,味道一点没变,水也正好。”
“四爷茶用得香,再尝尝这个,年里头讨个吉利。”王氏捧着一个大食盒笑盈盈地进了屋。她打开盒盖,里面盛着柿饼、核桃、花生、枣儿、栗子等几样干果。胤禛随意地尝了几样。王氏见皇子这么随和,十分高兴,又热情地邀道:“今儿破五,四爷若不嫌弃,就在臣婢家吃顿饺子吧。”“好啊,就只怕我留下后师傅全家该吃不饱了。”胤禛说了句玩笑。他现在已渐渐淡忘了自己的身份,愉快地融入到这个家庭中。“对,我怎么把这个忘了。”胤禛拍了一下脑袋,从腰间的荷包中掏出两个“岁岁平安”的小金锞子,叫过顾俨和廷锡,说给两个公子拿着玩,还直说来得仓促没预备什么礼太薄了。又问他们都多大了,读过什么书,兄弟两个望着父皇的脸色,叩头谢恩,老老实实地做了答复。
“他们生性腼腆,没见过大阵式,让四爷见笑了。”顾八代对胤禛说,又眨眼示意夫人出去。见两个孩子还在左右垂首侍立,喝到:“好不懂规矩,还不退下!”
“不必,先生,就让他们在这儿吧,我还没没怎么跟这哥俩说话呢。”
“殿下之意老臣理会,臣是说贱内一人在厨下”人手不够,让他们过去帮把手。”
“怎么,先生家连下人也没有?”问完这句只好,胤禛马上在心里责备起自己:你怎么这么没眼力,师傅家这样子那里雇得起下人!”
“倒有几个小厮,可都是小孩子家,干不了什么事。廷锡,你们去吧。”
望着两个衣着朴素的少年出门的背影,胤禛咬了咬嘴唇,沉默半晌,缓缓地问:“先生也是望五的人了,两位公子将来的路,师傅可曾想过……”
顾八代听出四阿哥这话的深意,抚着已经半秃的前额,说:“按说老臣将来的荫封应该让老大授袭,可若以才华论,老二更出色些。唉,保不准廷锡将来比他哥哥更有出息、有造化!”
看来我没看错他,他果然可值一交!胤禛暗暗寻思,又对顾八代说:“既然令郎才华如此出众,先生就应早给他请位高师,这样也不误他今后的前程。”
“四爷说的是,四爷说的是。”顾八代含糊地应着,将眼睛转闪开,不好意思说他根本没钱给儿子请先生。但胤禛不是小孩子了,望着师傅那忧闷的眼睛,再看看四周简陋的陈设,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两眼凝视着老师,诚恳地说:“先生有什么难处不妨说说,看我能不能助一微薄之力。”
顾八代勉强笑笑,摇摇头。并非他不相信四阿哥,只是清宫的规矩太严了。一般年节上书房师傅同皇子之间只能以书帖文玩、题画折扇互赠,连一般稍有些价值的玉器都不能相送,以免师生间掺入金钱色彩而徇私依附。再说尚未分府受封的皇子权力十分有限,平时只能在宫内活动,根本不像外面的皇亲国戚那样有那么庞杂的党羽势力,说到底殿下实在也帮不上什么……
“吃饺子喽——”随着外面师母的一声喊,几盘升腾着热气、磁白色的饺子被端了上来。看到那些元宝一样的饺子,胤禛不禁脱口道:“原来这就是饺子啊,在宫里我们管它叫‘煮饽饽’。”
王氏慈祥地笑了:“其实民间也这么称呼,殿下讲的是旗人的叫法,我们汉人还是习惯叫它饺子。”说着她手脚麻利地在八仙桌上置好碗、筷、杯碟。顾俨和廷锡也忙着搬椅子、端菜、抬酒,摆好一桌酒菜。
这桌席比宫里的要简陋得多,可胤禛知道师傅为准备这个席面一定又破费了不少家内开销。他想说什么,还未开口,顾八代已立起身:“粗食劣蔬,不敢称席,有屈尊驾,尚请海涵。殿下,请!”
“先生怎么又来了,您老这么客气我可真吃不下了。”见师傅全家都因自己的到来而战战兢兢、忙碌不停,胤禛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有点尴尬。他来此本是好意,却未曾考虑人家的承受力,这不是反给人家添麻烦吗!他伸手扶过师傅一同入席。王氏早已默然退出。顾俨和廷锡还在距八仙桌较远的地方垂手侍立。胤禛又热情的招呼他们一同入席:“自个儿家里没那么多讲究,你们也过来坐吧,否则我心不安。”
“殿下但请安坐。”顾八代陪坐在下首对胤禛道:“殿下之意老臣明白,但他们都是小孩子,现在正是立规矩的时候,不可过于放纵,一如殿下在宫中遵礼守制。”胤禛知道老师的脾气,随意推让了几句就被这桌特意为他准备的席面吸引了。在这张年代久远、色泽暗黄的八仙桌上,除了那几盘圆鼓鼓的煮饽饽,还摆着几个七寸碟盛的炸芝麻条、香菇焖面筋、甜酱黄瓜丝、肉丁炒芽豆等荤素菜肴。两个雯红的中碗里盛的是烧鱼和猪头肉。还有一坛黄泥封的老酒。冷菜热菜、酒水面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没想到师傅家里搞得还这么丰富,想到以他们现在的生活水平来置备这桌酒席,胤禛心情又不安起来。
顾八代是师长,又是主人,先打开酒坛泥封斟满两盅,然后举起一盅酒,对还呆呆望着桌面出神的胤禛道:“来,殿下,老臣敬殿下一杯薄酒。”“不,先生,应该我敬您。”胤禛举起另一杯酒:“先生知我不善此杯中物,但今日先生高兴,我就陪先生一醉方休!”说着竟仰起脖子,面不改色地将酒一饮而尽!他掏出方帕擦擦嘴,望着惊呆的顾八代一笑:“怎么,先生不信我的度量?”他又哗地自斟了一杯:“请,先生!”
顾八代反倒有些慌,抬起酒杯中的手又放下:“四爷的诚意老臣心领,但四爷万不可过量。此酒为陈酿,后劲很足,请殿下自重。来,殿下尝尝菜吧,都是荆妻做的,不知合不合殿下口味。请——”
两杯酒下肚,使平日少言寡语的胤禛容光焕发,话也多了起来。他微微一笑,放下酒杯,却没有马上动筷子,问:“想必先生平日膳食绝不如此破费吧?”“四爷是客,有又皇子之尊,理应如此。此番已是有慢殿下了。”顾八代没喝酒,脸却先红了,低声说。那边顾俨突然冒失地问了一句:“听说宫里每次吃饭都摆下好几十桌,数不清的珍馐佳肴是真的吗?”“放肆,多嘴!还不退下!”顾八代对儿子怒声叱责,却也为儿子帮他暂时摆脱了尴尬而轻松。胤禛爽朗地笑了:“哈哈,民间都这么传说。其实宫里的规矩可大啦!我们皇子用餐也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般膳食都由宫里专管的妇差们先定好,总不出那几样儿,若想换换口味还得自己掏月例银。哎,先生,你怎么不动筷子?快吃吧,菜凉了岂不可惜。”胤禛反倒像主人般的让起了师傅。
其实顾八代的矜持却也不全是拘谨。食不言,寝不语,是他这样的汉族文人一贯遵循的。但今天皇子下顾探访,他不能一言不发,倒让殿下反客为主,便也让道:“请殿下恕老臣牙齿松动,不便多陪,殿下慢用。”胤禛夹了几口菜,说:“师母的手艺真好,比宫里做的都香。先生你也尝尝,少吃几口嘛。先生不是常说不要暴敛天物吗,我一个人哪儿吃的了这么多……”说着他亲自用羹匙给老师布菜,又是斟酒。望着忙碌张罗的、与平日那个冷峻刻板的四阿哥判若两人的学生,顾八代惊喜交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顾八代慢慢举起酒杯,冲胤禛略一示意,皱着眉头喝药似的将那汤水用力咽下,却因心事太重,呛了一下,憋红了脸不停地咳嗽。一阵咳嗽过后,他不好意思地冲胤禛歉意笑笑,口中还微微喘息:“老臣失态了,惊吓了殿下,请殿下恕罪。”“不,是我不好,让先生着急了。”胤禛不自觉地又饮了一杯,提出的问题更直露:“先生月俸可够花销?”
顾八代用手擦擦因咳嗽而溢出来的眼泪,慢慢地说:“老臣不敢瞒殿下,若只是凭月俸,老臣一家断难维系!不知殿下刚才入庄时看见没有,老臣于村边辟有一亩薄田。隆冬时节,可以接济。家中食用虽不宽裕,但尚能维系,也算靠天吃饭了。”
“四爷不用急,今春耕种再光临不迟。等今秋收割时老臣赠四爷些时鲜菜蔬,与城里面卖的菜不一样。”
“太好了!”胤禛高兴得大叫,脸更好,目光跳动不定。
看四阿哥神态变化得这么快,顾八代突然明白,皇上所说的“喜怒不定”大概就是指这个!皇子平日应稳重从容,不可过于言行外露。殿下是不是喝高了?顾八代想,他忙把酒坛悄悄挪到自己这边,笑着让道:“殿下吃菜啊,尝尝内人的手艺,多吃点——以后这种机会,只怕难得!”
“怎么,先生要致仕?”已喝了好几杯酒的胤禛面颊红扑扑的,目光灼人,头脑却很清醒。
“唉,老臣年事已高,不能再愧食君俸。等殿下分府出宫之时,老臣便可躬耕南亩、醉卧东山了。哈哈哈哈哈……”并没喝多少酒的顾八代突然也现出一副醉态,大呼大笑着。
“哦,”胤禛低下眼睛,自语道:“原来师傅想学陶渊明,五斗县令……”他慢慢嚼着大白菜、胡萝卜配以芝麻香油包的素馅饺子,暗想,分府出宫,又能怎样?是像太子二哥那样作威作福,一呼百应吗?还是在花天酒地、绮罗丛中了此一生?可那又有什么意思?那就是我今后要走的路吗?
“四爷,吃菜呀。”顾八代还在让。
胤禛却心事沉重地放下筷子,道:“先生生此隐退之言,我能理解。其实有时想来,当个皇子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像师傅这样,素衣简食,安贫乐道,心淡身闲的好。”
“啊,刚才老臣所说纯属戏言,戏言。四爷说的也是笑话吧,啊?呵呵。”顾八代脸上笑着,心里却十分惶惑:他这话是真是假,仰或是酒后戏言?可瞅那认真的表情又不像。难怪人们说四阿哥性子怪异,现在自己觉得这个学生的心深不可测,很让人迷茫、费解……
当餐毕,粗略洗漱过的胤禛来到蒋廷锡的房中,像又换了一个人。他徐步进屋,笑着招呼:“老朋友,别来无恙!”
听四阿哥这么称呼,廷锡红了脸,小声叫道:“殿下……”
“廷锡”胤禛拉过一把旧罗圈椅,坐在小友对面,认真地说:“你要跟我说实话,否则我即使想帮你怕也爱莫能助!”
“殿下,”廷锡低了头,几乎要落泪,终于咬咬牙,用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缓慢的语调把自己的身世详细道出,一直讲到想用卖画挣的钱赎回父亲的宝剑。胤禛默默听着,原来廷锡竟是先生的养子,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不知为何,胤禛突然从朋友想到自己,自己那已然仙逝、胜过亲生额娘的养母——“你是大清皇子、太祖太宗的子孙……”皇额娘那温润期待的声音又如丝般萦绕在耳边……“天下父母都盼着自己的孩子有出息,长成人杰,成就一番功业!”胤禛这话不知是对友人还是对自己讲的。见廷锡依然愁苦着脸不出声,胤禛踱到窗前,学着父皇的样子,抱着双臂,凝神窗外,眺望着远方灰淡迷蒙的村庄、云树、山峦、飞鸟……默默伫立,久久不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多美的乡郊景色,要是能临写入画,该是何等意蕴啊!”他轻轻转过身子,突然问:“廷锡,你会骑马吗?”
蒋廷锡不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从何说起,茫然地摇摇头。胤禛却大笑起来,然后略带自嘲地说:“瞧瞧,廷锡,我是八旗贵胄,不谙弓马;你是武将之后,未习骑射。看来我们都不是贤孝儿孙!”胤禛边说边笑边摇头,心里却是惺惺相惜,很想帮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解脱困苦,帮师傅一家度过难关。对,一定要让这家善良的人过上安定无忧的生活!
“廷锡,我是这么想的……”胤禛将自己的打算对朋友和盘托出。廷锡听后连连摆手:“不、不可,父亲绝不会答应的。”
“不惊动先生嘛,就你我二人去办,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有何不可?”胤禛说。
廷锡还是摇头:“让殿下跟着受累,我于心不安,只怕父亲知道了也要责怪我的。”
“别说了。”胤禛沉下脸,严肃的说:“廷锡,我这么做可并不光是为你一人,为了蒋将军,还有顾先生。唉,师傅他老人家这半生实在不易啊!”胤禛环顾着土墙粗案的室内陈设,心中又深重感叹——堂堂三品大员、侍读学士、皇子之师,就住这样的屋子,生活在这么个家……父皇,你为什么不多给师傅一些恩赏?老天,你对这家人太不公道了!
此时,顾八代和夫人正在大屋收拾碗筷,见小东屋里的人久久不出来,顾八代叹道:“唉,看来殿下跟咱家廷锡还挺投缘。”王氏用布抹着桌子,看了丈夫一眼,不解地问:“投缘自然好,可老爷又叹个什么气?”顾八代喝了一口茶,徐徐道:“你不知道,现在廷锡最重要的不是结识多少皇亲国戚,要紧的是得给他赶快请一个德才俱高的师傅。”王氏笑道:“这还不容易?瞅四爷这么抬举他,没准殿下就能给他请一个高人,不用咱们操心。”顾八代摇摇头,心事重重地说:“只怕廷锡越跟殿下接近,画师大家就离他越远呢……”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二(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驾——驾——”骑在马前的胤禛紧抖缰绳,听耳畔风声呼呼响过,心中十分惬意。没想到出门会这么顺利,师傅没有过分拦阻,只叮嘱路上当心,就叫廷锡随自己出了门。
“怕不怕,廷锡?”胤禛大声问。
“不,不怕,有殿下在……”骑在马后的蒋廷锡紧紧搂住胤禛的腰,一动不动,十分紧张。
“哈哈,连声调都变了,还说不怕!你是武将之后,不该如此。”胤禛说着把速度稍稍放慢了些,回头望望身后的同伴。好嘛,他正缩着头,闭着眼,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胤禛不由大笑:“哈哈哈,没想到你比我还胆小!”
“我怎么敢同殿下比。”听到前边的笑声,廷锡这才睁开眼。马儿踏着碎步小跑着,比刚才平稳多了。
“可有些事你就比我知道得多,比如我就没进过当铺。”
廷锡听了差点从马上掀下去,可又不敢大笑,觉得殿下这话也太离谱了,便也半开玩笑地说:“殿下何出此言,当年明朝正德皇帝还不知道买东西呢。”说完实在撑不住,一个皇子去当铺……哎呀,可笑,哈哈……皇子去当铺,当真想不出,传出去,有多……不,不能传出去,人家是皇子,去那种地方……啊,这件事除了自己不能再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不是廷锡指引,胤禛真不知世上还有这种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啊,厅堂那么昏暗、冷寂,像一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洞,吞噬着每一个进去的人。蒋廷锡领四阿哥来到高高的柜台前,胤禛一向俯视惯了的高傲目光不得不变成仰视,抬头向上望去——
一个披着破棉袄的小伙计坐在上面蜷着身子打瞌睡,还不时咂咂嘴,很惬意的样子。廷锡可显得比第一次老练多了,他从怀里掏出当票,向上叫道:“小哥,醒醒,有买卖了。”
伙计被叫醒,眼睛睁开一条缝,就再也睁不大了,仿佛从来没睡醒过似的。胤禛瞅了他一眼,心想,就这模样也知道什么估价算利?瞧他那德性,大概点钱都点不清。廷锡可没心思想这些,忙把当票递上去:“我要赎当,烦劳你查验一下。”
伙计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地接过当票,瞧瞧廷锡,又瞅瞅站在他侧后的胤禛。原来这小伙计天生长着一副笑模样,嘴角永远向上弯着,加上一双细眯眼,即使不说话,也好像对谁都在笑。只是这种笑是什么含义,就只有你自己去体会了。当他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胤禛时,胤禛很不高兴,因为从没有哪个下人敢这么探视自己,不禁吼道:“看我干嘛?你不认识字吗?快把我们的东西取出来!”
小伙计一点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仿佛要把下面两个客人招笑似的。他把当票往前一推,不慌不忙地说:“这把宝剑确是在鄙店,但对不住二位,现在不能赎。”
“为什么?”胤禛和蒋廷锡异口同声地问。
“这是掌柜的吩咐的,恕小的不敢做主。”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由于惊怒,胤禛的声音很高,气势比真正的赎主还大几分。
“对不起,我家掌柜的出远门了,十天半月回不来。”
“那你们这儿谁主事?有能管事的也行,让他出来。”有四阿哥撑腰,廷锡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头柜、账房、大伙计都不在,现在就我一人盯着。”小伙计像是故意气人似的说。
廷锡和胤禛正无可奈何时,里边一个乌噜噜的声音叫:“柱子,有事吗?我来替你……”
胤禛立刻问:“你刚才不是说就你一个人,他又是谁?”
“我哥,可他不管事,怎么着?”小伙计还没说完,蒋廷锡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柜台上。没错,就是他,第一次过来接当的伙计。原来两人是兄弟啊。
“哟,是你呀,小爷。”
“不错,我今天来赎我的宝剑。赎单给他了。”
哥哥接过赎单仔细地看了看:“没错,是我写的。可是,可是真对不住二位,东西现在赎不了。”然后就把赎单往外一推:“对不住,让二位白来一趟,请回吧。”弟弟这时显出得意的神色,好像在说,看,我没骗你们吧。廷锡没接赎单,茫然地呆呆站着,很是伤心。笑模样的弟弟可没哥哥那么温和,见两人不动,抓住赎单往下一扔,同时抛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快拿走,反正现在赎不了。二位若没别的事就请便吧。”说着就要进去。
“等等!”胤禛脖子发酸,心里又憋闷又生气,沉声道:“我且问你,宝剑现在可在你店?”
“在呀,”笑脸扭过脸来:“可你们就是赎不了!”
胤禛冷笑两声:“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吧,你现在把宝剑拿来,后面的事情我来办!”
“呵,好大的口气。你是谁,敢这么说?”笑脸问,细眼也随即瞪大。
“他是当今……”廷锡一着急,差点把皇四子的身份暴露出来,又赶忙改口道:“他是当今朝廷最高官员的公子,你们还不赶快照办!”
“什么大官小官,老子不懂!”多亏小伙计对官员品级不太熟悉,否则他能听出这话的破绽。他又笑了,那神态与廷锡他们第一次来的刁滑刻薄的头柜很有几分相似:“我们买卖人,就认识财神老爷。你们能有多少钱?又不是我们掌柜的,还想管着我们?新鲜!”
“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做人总要讲良心!”胤禛见威吓不成,又将在上书房学的那些道理搬了出来。他就不信这两个人的心肠是铁做的,一点化不开。他指着廷锡很激动地说:“这是我的好友,因家中艰难,被迫变卖祖传宝剑。现在其父母年事已高,为不使老人伤心,他自己想方设法挣钱赎回这祖传之宝,就想让二位高堂过一个好年。你们难道对这样一个孝子之请也忍心不予成全吗?你们难道就不是父母生养,就没一丝善心吗!”蒋廷锡被触动了心事,扭过身子,眼圈红了。
老大仿佛被胤禛说动了心,他叹息一声道:“不瞒二位小爷,非是我们兄弟铁石心肠,不通人情,实在是我们师傅、掌柜的早传下话来,不许赎当。这也是师命难违,在人家手下干活,不由自己。唉,要是不听师傅的话,我们的饭碗可就砸了。”
“我还当什么,原来是为这个。”胤禛不屑地瞅了他一眼,傲然说:“我刚才已经说了,只要你们把宝剑拿出来,有什么事我顶着!钱,自然不会亏与你们!”
哥哥听罢真的转身要进去,却被弟弟伸手拦住,他歪头笑道:“看这位公子还真是个神道,可我们并不缺一两顿饭,要是我们违了师傅之命,被驱逐出店,那我们哥俩一辈子的吃、穿、用、住,你能供得起吗?”哥哥也在一旁不住地点头:“是这话啊,是这话啊。”
“能!”胤禛斩钉截铁地说。可说完他又马上后悔了,觉得自己太鲁莽,怎么能轻易地答应两个毫不知道底细的人呢?万一不是良善之辈,摊上了,可怎么甩得开!廷锡也不住地冲四阿哥皱眉、摇头、使眼色,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弟弟还在笑,他进一步激问道:“有何为证,让我们相信你的话?”
胤禛自幼说话办事即使明知前途难卜,也绝不走回头路。他从自己荷包中取出一块金锞冲上面的人晃了晃:“少废话,快把宝剑拿来!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照顾朋友情绪,他早就找侍卫来把这个铺子砸了。哼,两个草民敢跟皇子叫板,自胤禛出世以来还没梦见过!
这一下还真管用,小伙计被黄澄澄的金子晃得目光迷乱,尘封已久的心中透出一丝光亮。只见弟弟趴在哥哥耳边说了些什么,就径自进去,一会儿取出一个用棕布包裹的长包。廷锡看见真想扑上去夺过来。胤禛却大模大样地转到外面账桌旁的椅子前坐下,用皇子很有气度的口吻吩咐:“里面太黑,你们把东西拿出来。”
当两个已经开始心怀敬畏的伙计出来后恭恭敬敬地站在胤禛面前时,胤禛并不抬眼皮,漠然翻看着桌上的一个账簿,拖长声调问:“都叫什么呀?多大啦?来这儿几年了?”
两人被这贵公子不怒而威的气势摄住了。哥哥老老实实地说:“我叫算子,这是我兄弟柱子,他刚出生那年,爹娘就把我跟弟弟卖了,我们也不知现在多大,已在这里干了五年了。”
廷锡听了于心不忍,原来也是一对苦命儿,这世上的苦孩子真多!胤禛却“噗嗤”一声笑了:“好个古怪的名字,我今天倒真差点叫你们‘拴住’了。”他抬起头,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你们就没有正经的名字吗?”
“只听人说我爹好像姓戴,其他就不知道了。”弟弟回答,脸已不再笑。
胤禛见同伴还在一旁发愣,说:“廷锡,你快看看是不是师傅的宝剑,可瞅仔细了,我还有话跟这哥儿俩说。”
“公子有话请吩咐。”两个小伙计凭观察觉得这少年的来头一定不小,已有些动心。
“你们既然肯投于我,我就要你们舒坦地过活,至少要比在这里体面。首先你们这名字就得改,跟着我不能没有大名。你们姓戴,我想哥哥不妨叫戴锦,弟弟叫戴铎,又好记又上口。”说着,胤禛从账桌上扯过纸笔,把他给兄弟俩起的名字用正楷工工整整地写好,拿给他们看。
从小给人卖苦力,当牛做马,还没有谁对他们这么关照,叫大名。兄弟俩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起扑通跪下,几乎泣不成声地说:“公子大恩大德,小的永世不忘。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公子的大恩!”那边廷锡已验过宝剑,正是父亲的祖传之宝,便过来问胤禛:“四爷打算怎么安置这哥儿俩?”
这倒是个问题。胤禛默想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块父皇赏赐的金表,并同那两个金灿灿的小金锞子置于掌中,说:“你们把这两个东西带到西山大觉寺,交给那里的主持文觉长老,他见后自会安排。你们暂时先住在寺里,等不了多日,我会给你们找新差事。但这一时期,也保你们的衣食温饱。”他又笑着把手中几个沉甸甸的东西掂了掂,碰出清脆的响声:“当然,你们也可以不去大觉寺,比如把它们变卖花掉,也足够你们两年吃用,但以后你们的生计,就听天由命了!”这正是胤禛的精细之处,他想借此考验一下两个新收的奴仆。如果他们贪财,花掉了金子,那以后就不与自己相关了,甚至还可以诈骗财物为名除掉他们灭口,那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如果他们真是按自己的吩咐去做了,则尚有可用之处,不妨恩养一时。只是这么一来,自己春节得到的父皇母妃的赏赐一点没剩!
戴氏兄弟哪儿知道这位看上去平和安详的年轻公子心里还有如此转数,又一同跪下谢恩。弟弟脑快嘴甜,说:“敢问公子高名?我们在寺里烧香,求菩萨保佑大恩人。”胤禛淡淡一笑:“若今后有缘再见,一切自然便知;若今后无缘相见,又何必相识!”他又扭头,问在一旁专注的同伴:“廷锡,师傅除了给你起这个名,就没有台甫吗?”廷锡默然一笑:“父亲曾起过一别号,但我是山野草民,不常用的,叫扬孙。”“好,那我今后就叫你扬孙吧。”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三(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冬去春来,四阿哥胤禛又长大了一岁。他现在长的已经和父皇兄长他们一边高了,总感觉浑身像被什么东西抽拉着慢慢撑开,两臂的肌肉越来越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粗。练武功的时候,他能举起上百斤的石锁,拉得开最紧的硬弓,长成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了。可尽管胤禛身体健壮,不弱于任何兄弟,但他的弓马骑射、武打格斗却很一般。练布库的时候,他不太愿与人直接碰触,怕伤了自己也怕误伤别人,让那些满洲谙达、侍卫们看了直摇头;外出狩猎,他总是捕获很少,有时甚至拿一两只松鼠勉强充数。他没有能力猎获猛兽,看小动物被射杀,他又于心不忍,觉得有违佛法,是种罪孽。最令胤禛难受的是,他至今还不会游泳!去年不知父皇听了哪个洋教士的建议,让一个身材修长的法兰西水手教皇子们游泳。这是一堂新的武技课,大家兴致很高。只有胤禛,一见兄弟们都脱了衣服下水,觉得很羞涩难堪。而且跟那个皮肤棕红,满身长毛的西洋怪物同在一个池子中游来荡去,像什么样子!他坚持不脱衣服不下水,一时让宫中的皇子后妃们引为笑谈。康熙知道后倒没十分强迫,只是在私下没有外臣在场时开玩笑地对几个皇子们说:“我们的马驹不趟水!”说得胤禛很窘,可一到游泳课时还是在水边徘徊……
虽然胤禛的武功平平,远没有后世史家传说的那么神奇,但他的文辞书法,在兄弟之中十分出众,大概仅次于三阿哥胤祉。为此,这年朝廷拨库银重修的孔庙落成时,康熙命三阿哥胤祉带着四阿哥胤禛前往曲阜参加祭祀大典。这是胤禛第一次出宫远行。虽说不是独立办差,一切要听三哥的吩咐,但那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孔庙;那气派宏大、收藏了无数字画珍玩的孔府;那有着长长的甬道、古木参天、肃穆庄严的孔林,都给十六岁的胤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进一步体会到了尊师重道,倡导仁义礼智信等儒家思想的重大意义。所以每每援笔写文章,更加蕴含精深,康熙见了也少不得一番勉励褒奖。
渐渐长大的胤禛无从猜想父皇对自己的印象有多少改变,但他总觉得不顺心的事老像影子般紧紧追随着自己。回京后,十三阿哥的生母章娘娘已经谢世,看着与自己最亲密友爱的十三弟还不到七岁就失去了额娘,胤禛心里也很难过。而自己的福晋,一贯温和贤淑的那拉氏不知为何,近一段身子总不好,神困体乏,精气不足,可又不知是什么病,给本来就少言寡语的胤禛更增添了一丝忧闷。西二所的太监们可遭了殃,三天两头被掌嘴挨鞭子,都在私下哀叹自己怎么侍候上这么一个主子!
午膳后,胤禛又独自一人来到御花园散步。那些奇花异葩,正争妍斗艳,像一群千姿百态的仙子迎春怒放,流光溢彩。连那些古木苍藤,仿佛也被感染的年轻了,舒枝展叶,吐出阵阵幽香。胤禛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园子中新鲜甘美的空气,心中的烦闷也被一阵阵温和的春风吹散融化了……
突然,一阵孩子的哭叫声把胤禛从似真似幻的享受中拉了回来。他睁开眼睛,向传来哭声的地方走了过去,前面的情景顿时令刚才那阵舒畅愉快都飞得无影无踪,变得怒不可遏!只见胖乎乎的九阿哥胤禟骑在比他瘦小许多的十三阿哥胤祥的背上,嘴里起劲地吆喝着:“驾,驾!快走,快走啊!”不时用巴掌拍打几下身下不听话的“坐骑”,站在后面的十阿哥胤 兴奋地帮着九哥用一个小树枝一边笑一边抽打着十三弟的屁股。可怜的十三阿哥被两个淘气的哥哥压在身下,不管怎么手刨脚蹬也无济于事,弄得浑身是土,脸上也都是泥,只得用哭声抗议求援。
“住手!”胤禛高喝一声,大步走去,在离他们十多米远的地方站定。老九老十毕竟不是亲兄弟,他不能说得太重。他只冲着对面大声道:“好啊,大的欺负小的,两个欺负一个,你们这是什么玩法?来,十三弟,跟四哥玩去,以后别理他们了!”
尘土涕泪蹭了满脸满手的胤祥看见四哥,就像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四哥——”他仿佛获得一股生力,一使劲儿,把胤禟从身上“啪”的甩了下去,哭着扑向胤禛。胤 见四哥来了,有些慌,想要躲避。胤禟猛不丁掉下去,犯了急,虽然他也看见了胤禛,却熟视无睹,仍跳着脚地又叫又骂:“老十三,有种你别跑,你给我回来!着标——”他从地上抓起一把东西,冲着胤祥背后扔了过去。“噗——”一团湿漉漉的泥块飞了过来,没打着胤祥,却正打在胤禛新换的素缎长袍上,把洁净的外衣弄脏了一片。这一下胤禛可火了,冲上前指着他们怒叫到:“太不像话了,太过分了!你们的看妈都死哪儿去了?不看着主子,由着你们胡闹!”胤禟和胤 这才知道闯了祸,互相吐吐舌头,冲四哥扮了个鬼脸,撒腿跑得无影无踪。
胤禛的心还在急速地跳着,怒气未消。正在这时,呱嗒呱嗒,一阵花盆底宫鞋叩击石子地面的声音从西边传来,一位年轻俊俏的宫妃在一队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从钦安殿出来,来到两个阿哥面前。胤禛认得,这位浑身珠光宝气、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皇妃,正是九阿哥的生母,现在宫中最受父皇宠幸的翊坤宫宜妃。想必刚才那一幕她已看到,现在是来兴师问罪,给自己儿子鸣不平来了。果然,宜妃斜着凤眼,朱唇微启,拉长了声音道:“哟——我还当是谁呢,这不是四阿哥吗!老四啊,我可听说你在阿哥们中是最守规矩的一个,今天这是怎么的啦?也这么大呼小叫,张口闭口不干不净的!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啧啧啧,可就好说不好听啦!”
不管宜妃如何蛮不讲理,人家毕竟是母妃,身份地位都在那儿。胤禛将怒气往下压了压,给宜妃请了个安,说:“母妃娘娘容禀:刚才儿臣在园中散步,见九弟十弟对十三弟又踢又打,九弟还骑在十三弟的身上……儿臣看他们这样,就是劝了几句……”
“别说了!”宜妃蛮横地打断胤禛的话,撇了撇嘴,恨恨地说:“老九他们纵有不是之处,有皇上太后管着呢,最不济,还有我这个当额娘的教训他,也用不着你在这儿摇唇鼓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哼,我们老九有时是淘了点,可该做的课业都完成了,该背的书也读背熟了……”
“母妃娘娘,您说什么?”宜妃的最后一句话胤禛没听明白,他茫然地仰着脸问。
宜妃瞪了胤禛一眼,冷笑两声,尖刻而恶毒地说:“我是说啊,当初在万岁爷和王公大臣们跟前背错书的,——可不是我们家老九!”
刷——胤禛从头到脖颈一片通红,青筋暴起,脑袋像炸开了一样;怒气沸腾,一腔烈火在胸中燃烧!但他只低着头,拼命攥紧拳头,暗暗咬牙,控制着不让自己发作。此时他真希望脚下的这块土地立刻塌陷下去,将自己层层捂住。胤禛,胤禛,你凭什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受这种屈辱!
可宜妃似乎还没有尽兴,又抬起右手,将漂亮的兰花指指向躲在胤禛身后的胤祥,叱骂的话像沉石利剑般砸了下来:“好你个有娘养无娘教的小子,敢在我眼皮底下放刁!你以为你是谁?这紫禁城容不下你了吗?该干嘛干嘛去,再让老娘撞见,看我怎么让万岁爷收拾你!”
这表面指向胤祥,实是句句都冲着胤禛而来的恶语像一把无情的匕首,深深刺着胤禛那本就脆弱、孤独的心,把它撕裂,把它捅出血,还撒上盐!……胤禛面色惨白,浑身冰冷,身上的血仿佛被抽光了。宜妃过足了口舌,傲慢地一扬脸,带着仆从们神气地走了。
“四哥——”胤祥突然抱住木然不动的胤禛,放声大哭:“呜——呜——他们,他们为什么都欺负我?为什么啊?就因为我是没娘的孩子……呜呜——”
胤禛将马上就要落下来的眼泪硬顶了回去,但嘴角还在不停地颤抖。他俯下身子掏出手帕,默默给十三弟擦脸,擦手,擦眼睛,一言不发。这时,那个负责十三阿哥起居的太监才悄没声儿地蹭了过来,像一只没长脚的老猫,趴在地上请安道:“十三爷受惊了,奴才……”他的话还未落,就被一张冰冷的脸吓呆了,后面的话像被风吹跑了。胤禛立起身,面无表情地盯视了他半晌,慢慢走过来,突然抡圆了双臂,左右开弓,狠狠地扇他的耳光,直打到自己感觉两手胀痛才停了下来。没等那两腮紫涨、嘴角淌血、惊魂未定的太监喘息片刻,又对准他当胸狠踹了一脚,一个跟头踹出老远。那太监连滚带爬地回来重又跪下,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谢主子赏,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下次!”胤禛过去对着他噼里啪啦又是几巴掌,怒吼道:“若十三弟掉下一根寒毛,我让你褪一层皮!”
当浑身乱抖的太监陪着胤祥回到阿哥所,胤禛才感到一阵舒缓松弛,胸中的恶气总算出了一些,理智也渐渐恢复起来。如果刚才那太监不来,那么这园中花木大概要遭殃!反正胤禛总要发泄掉怒火,不能让自己憋死。也恰恰就是这个时候,他又把父皇对他那“喜怒不定”的评语丢掉九霄云外去了!
“哈哈哈哈!”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胤禛急忙回头,见太子胤礽从花丛中闪出,背着手,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踱到面前。胤禛不知这又是什么把戏,呆站在原地,连给太子请安也忘了。胤礽却毫不在意,笑着说:“刚才的事儿我都瞧见了,宜妃是螳螂捕蝉,却不知我黄雀在后……哈哈哈。”胤禛这才给太子请了个安,低声说:“是噤若寒蝉罢了。”
“算了老四,宜妃那人你还不知道,口中最是不让人的,当年孝懿皇后在世时都要让她几分。得啦得啦,你打也打了,训也训了,这口气我看也出得差不多了吧,啊?哈哈。”胤礽半开玩笑地劝到。
胤禛不能释怀地摇摇头:“只我自己受点委屈也就罢了,只是十三弟……老九老十他们太过分了!”
“嗨,都是小孩子家,有什么正经?你看他们现在闹,过会儿自个儿就好了。我十岁那年跟老三在养心殿玩捉迷藏,我追他躲。当我追他时他没看清路,一不留神把这么大个足有一人高的外邦进贡的瓷瓶碰到,摔个粉碎。当时气得皇阿玛要动家法,还是咱们祖母孝庄太后劝住了……”胤礽连说带比划,样子很是欢悦。
胤禛知道,这位太子二哥平时除了跟三阿哥胤祉还能说上几句,对其他兄弟从没用正眼瞧过,今天这是怎么了?于是他谨慎地问:“二哥来这儿有事吗?”
“当然,我就是来找你啊。要跟你接些书。”
“二哥借书怎么不找三哥,他的书最多最全,还竟是珍版。”
“嗨,老三那种嗜书如命的人,,哪儿舍得把他那些宝贝书借给我。老四,我知道你在咱们兄弟中最是崇佛敬僧,想从你那儿借几卷佛经,不知四弟肯否玉成?”
太子想要,还有什么不成的。胤禛忙说:“二哥何时用,我给二哥送去。”
“有劳有劳,我也不急,着下人去你那取就行。”胤礽见胤禛仍搭拉着脸,笑着问:“怎么,还为刚才的事生气啊?”
……
“哈,那就是不愿把书借给我,瞧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
“二哥取笑了。……福晋这几天身子不大好,浑身乏力,没胃口,还老犯困。我还没找御医诊脉。”胤禛忙把话题转开。
“哦?”胤礽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我看弟妹这病症不像是病,八成,她有了?”
“什么有了?有什么了?”胤禛诧异地问。
看着四弟迷茫的神情,胤礽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揉着肚子乐弯了腰:“哎呦呦,我平时总说老三是书呆子,原来、原来你比他还呆!哈哈,我的好四弟哟,你就真的不懂?告诉你吧,你快有儿子了,你要当阿玛啦!”
“哦!——”胤禛恍然大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其实他现在即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啊,过不了多久,又将有一个小生命降临在则无时不刻不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的紫禁城中!……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三(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由于近来国家政事不多,索额图等几位大臣以天下太平、政务清简为由,请皇上隔三四日听政一次,以免劳乏。康熙不准,谕臣下:“朕听政三十余年,已成常规,不日日御门理事,即觉不安。若隔三四日,恐渐渐至倦怠,不能始终如一。”所以他每日照常上朝听政,但让大学士可以将本章汇齐,二三日各奏一次。
政务处理如常,每次的经筵日讲也依旧举行。这使得一些从翰林学士中挑选出的日讲官有更多的时间侍于皇帝身旁。日讲场所位于乾清宫之西弘德殿。这里的陈设与乾清宫大体相仿,南向的御座是为康熙所设,北向设官席,黄色绸幕,垂于两侧。正中巨大的铜炉中燃着檀香,,烟气缭绕,更为讲堂增添了几分庄重气氛。殿中左右依次陈列着各种古籍善本、图书文玩,俨然又是一个小乾清宫。
康熙每日听讲绝非附庸风雅,也不全为取悦汉臣。他少时读书就十分刻苦。经筵日讲之初,康熙不过十七八岁,就每日五更起床咏读,晚间温习一天的讲论,竟因过劳而痰中带血。所以每位日讲官都在讲前预讲多日,以备皇上提出各种疑难问题。
这一天,李光地给皇上讲完《中庸》二章后,皇上马上很有针对性地问:“知、行二者,哪个更为重要?”李光地一向以理学名臣自诩,对这个问题却回答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依宋臣朱熹之说,以次序言,则先知而后行;以功夫言,则知轻而行重。”
“卿等以为呢?”康熙问另几个讲官。
张玉书、叶方蔼、张英等几位侍讲学士频频点头,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大概让他们回答还不如李光地呢。康熙略一哂笑,十分肯定地说:“毕竟行重!若不行行,则知亦为空知!古往今来,学问无穷。不在空言,唯当躬行实践,方有益于所学。”康熙又看看李光地:“适才卿所讲,朕也曾听过。只是朕总有一事不明,早年汤斌、熊赐履皆为讲道之人,但你们三人所讲又各不相同,却是何故?”
李光地忙一躬身,第一次听到皇上这种略带不满的质问使他十分紧张,言语也不像平时那么流畅了:“臣之所讲与汤熊二人之讲虽所论观点各不相同,但实出自理门一体,啊,非务理学之名,还有……”
“你不要说了。”康熙一摆手:“朕早看出来了,你们当中一些人终日讲理学,而所行之事全与其言背谬,岂可谓之理学!”说得众人都低下了头。自觉扪心无愧的李光地,不知为何也心中打鼓,难置一言,汗然退下。
“朕以尔等理学之故习甚恶。如尔等主张夫死妇殉,照例旌表一事,朕甚觉迂腐!现在不论王府民间,夫死妇殉之风甚盛,京城及各省从死者尚多。此难道为良策美法?尔等见此当做何感!”康熙声音更大了。李光地倒松了一口气,原来皇上不是针对自己一人。这时候可千万不能讲什么拂逆之语,先保住乌纱再说。
康熙这时也觉出谈论过于严重了,便放缓了声调道:“朕并非难为卿等,实是见一些所谓论道讲学之人大多空谈废业,坐而论道,与实情相脱。道学者必身体力行,见诸于实事,非徒托空言。今朕视汉官内,务道学之名者甚多,考其究竟,言行皆背!”康熙的声音又严厉了,说得在场的汉官惶悚不已:皇上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瞧汉官不顺眼?
众人叩辞时,康熙留下李光地。这时一个奏事太监入殿跪禀,索额图有紧要事求见皇上。
“让他等会儿,朕只和李爱卿讲几句。”康熙饮了一口茶,示意李光地上前来。李光地诚惶诚恐,轻步趋前。
“朕并非有意难为爱卿,也不只对尔一人。朕只是观理学若长久以此,则徒成空谈!好了,这里有份折子,你先看看。朕想听听你的意见”康熙从袖中抽出一封奏折,递给李光地。
原来这是古北口总兵官的上疏,言古北口一带长城倾塌的地方很多,请行修筑。工部已议如所请。看似不大的一件事,怎么……啊,李光地猛然想起那年在塞外,自己无意间提及修筑一段破旧的长城,皇上并未作答。他又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八九分,便答道:“臣以为此奏未谙事宜。秦筑长城以来,汉唐宋亦常修筑,但也常有边患。臣以为自古帝王治天下当以仁德为本,不可专恃险隘,正所谓仁者无敌。”
“哈,你这满装了理学的脑袋瓜也终于开窍了,也算朕没白费一番口舌。”康熙一高兴,说起了俗语:“你回去后以朕的名义给其拟旨,其中务必有以下几句:“守国之道唯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而边境自固,所谓众志成城是也。”
“是。臣以为还应加上:‘今欲修之,兴工劳役,岂能无害百姓!且长城延袭数千里,养兵几时方能分守!”
“好,你这一补加,更能增加此言的分量。秦筑长城,随即灭亡,朕每想至此,甚为愧恨。今朕再修补,岂不成了东施效颦!”
“臣恭请陛下圣论。”
“谈不上什么圣论,只是偶尔口占了一首小诗。梁九功,把今晨朕在乾清宫写的那张便笺拿来,给李大人看。”
诗写在一张素面碎花的纸上,字迹较草,看样子是急促而就的——“万里经营到海涯,纷纷调发逐浮夸。当时用尽民生力,天下何曾属尔家!”
看完了诗,李光地跪下道:“臣请陛下将此诗赐予微臣。”
“这是朕匆急之中信笔草就的,词句不雅,笔法不佳,爱卿何必讨要?”
“臣想将此诗供于臣家,时刻谨记皇上所训,今后当以实心为本,实政为务。”
“好吧好吧,你要喜欢就拿去。今天先到这儿,索额图大概早等急了。”
李光地从弘德殿出来后,吁了一口气,刚要回家,却正迎面碰见手捧一摞文书匆匆而来的索额图。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索额图叫住了他,从眼中射出探询的光:“光地,皇上找你什么事啊,用了这么久?”李光地微微一笑,向对方施了一揖:“让索相就等,光地告罪,改日再叙。失陪,失陪。”然后,一句多余话不讲,抽身离去。索额图自觉无趣,望着李光地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声,心里暗骂:假道学,假正经,不过一个腐儒罢了,有什么好狂的!
李光地家在珠市口板章胡同。要不是皇上特降恩诏于皇城中赏他一所宅第,他即使有力置产业,也无权在这个只准满洲臣民居住的内城安家落户。他一到家,先命妻妾子女换上新衣,收拾齐整,到单檐歇山顶的正厅内,将皇上御笔亲书的小诗放在搭着大红缎子的托盘中,置于紫檀雕案上,净手焚香,向上叩拜。礼毕,方更衣歇坐。夫人命人端上果品点心,又细细打量丈夫,笑问道:“老爷精神可比前几日好多了,像是有什么喜事,不妨说说让我们也高兴高兴。”李光地往椅背一靠,松弛地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啊,不过是虚惊一场。”便把今日在弘德殿侍读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夫人听过后待了片刻,犹豫地说:“万岁真是仁主……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李光地睁开眼偏过头:“夫人但讲无妨。”“我看天气越来越暖和,老爷是不是把太夫人从福州接来,一家共叙天伦之乐。”李光地淡淡地说:“母亲年事已高,未曾远离故土,来恐无益。”心中颇感意外的夫人看了看表情淡漠的丈夫一眼,慢声细气地说:“天将入夏,南方雨季将至。与其让老人家在闽南忍受湿潮,不如来京住着,又暖和又温适,颐养天年,老爷以为如何?”“嗯,夫人虽是善意,只是从福州至京,路途遥远,一路车马颠簸,母亲如何消受得了?”“那老爷可向万岁告假些时日回乡探望。自您离开家乡十年有余,还从未回原籍探过亲。”夫人的语气中已带出了明显的不满。“唉,为官身不由己,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前日皇上曾降旨,言翰林系文学亲近之臣,著将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官员每日轮四员入值南书房,所撰章辞归入档案,待来年京察时分鉴优劣,升降赏罚。你说,我怎能在此紧要时刻先行告假呢?”夫人闻听不觉气短,无话可说,立起身,又慢慢扶着桌子坐下,忧心忡忡地说:“老爷此言自是正理,只是今上以孝治天下,一旦闻听老爷……”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既为圣朝忠臣,岂可因自家安乐置国事于不顾,耽误圣命!再者我若不如此为国尽忠,报效皇上,夫人如今又怎么能被封诰命、赐品级!啊,哈哈……”李光地堂而皇之的一席话,说得夫人不能相强,只得低眉垂目,缄口不语,没敢露出一丝异议。半晌,她用闲聊似的口气对正洋洋自得、自我沉醉的李光地说:“唉,若不是那年梦雷回乡省亲,也不会遭那番罪了……”
夫人的声音其实很轻,却如一声惊雷震撼着李光地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他失态地瞪大眼珠,几乎崩裂出眶,目光仿佛喷着血火。突然,他抓起案上一个茶杯,没头没脑地向地下摔去,吓得夫人离了座;那些仆人更是慌得屏息静气,大气不敢出。他们很少见老爷发这么大的脾气,更不知道这陈梦雷是什么人,因何老爷一听他的名字,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怒气冲天?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李光地是用这种类似疯狂的状态掩饰内心的不安与愧疚。他真想永远忘掉那个人,忘掉那段可怕的记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李光地不知怎的,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凄寒荒凉的地方。他穿得很单薄,狂啸的北风从辽阔浩茫的旷野刮过,浑身冰冷,不但脸和四肢冻得僵硬,连心,仿佛也被冻得停止了搏动。突然,前面出现一个人,披枷带锁,胡子拉渣,被乱蓬蓬的散发遮住的多半边脸上划着一道道血痕。李光地像被雷劈了一般,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问:“你,你是人还是鬼?”
那张可怕的面容咯咯咯咯地怪笑着,比鬼哭狼嚎更令人毛骨悚然。他举起那带着镣铐的瘦如枯枝的双手,在空中疯狂地哗啦啦挥舞着,咆哮道:“你居然还有脸活在世上,你这个卖友求荣人面兽心的无耻小人!我陈梦雷就是变成厉鬼,也定要找你雪恨!”
李光地一边后退一边胆怯地辩解道:“梦雷兄此言差了。兄遭此不幸,弟心中十分悲痛,也很同情。但此乃天意,非外力所能转变。常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是兄才华太露,不知收敛,以至获罪于天,招此责罚,以为警示……”
“呸!你胡说!要不是你嫉贤妒能,恨我才学高于你,就背信弃义,暗下毒手,构陷于我,我又怎能落到这步天地!”陈梦雷唾骂道。
李光地连连摆手:“梦雷兄此言可是冤枉了好人,谬误千里!兄难道未闻,兄被狱后,若不是弟在皇上面前苦苦哀求,又于同僚之中百般周旋,兄恐怕早已身首异处!现在兄处境虽苦恶,焉知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先苦其心志,以委兄以济世安邦之大任!”
“李光地,你好能辩。一会儿说我受难是天意,一会儿又说天将降大任于我。我现在不怨天,不怨地,只恨自己迷糊了双眼,竟认不出你这条披着人皮的狼!如果当初我不是像东郭先生那样轻信了你的鬼话,现在究竟是谁获罪还难说呢!”
李光地轻蔑地笑笑,不愿再同一个罪人继续争下去,徒费唇舌。陈梦雷爱骂就叫他骂去,反正这里杳无人烟,他骂的声音再大也没人听到,更无法从这儿逃脱!
李光地转过身,可前面的路却越走越窄,四周山水景物像变戏法似的纷纷涌出。这不是自己的家乡,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吗!李光地加快脚步,想回到自己的祖屋,立刻见到慈祥的老母。啊,望见了,前面、前面那个青砖灰瓦的房子,正是自己少时读书习字、吟诗作赋的地方啊!
在一层惨薄的雾色中,隐隐望见一个老婆婆拄着一根龙头拐杖,颤巍巍地立在屋前。老人白如冬雪的银发,青铜色的脸庞,龙钟疲惫的身躯,一切都显得那么苍老消瘦,孤苦伶仃。她神态焦急,坐立不安,像是等着一件既幸福又痛苦的大事。
“母亲!”李光地扑倒在地,流着泪向前跪爬了过去,老婆婆见了却忙把身子向后挪,破口大骂道:“不,不。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生出你这贪念功名、见利忘义、官迷心窍的东西!滚,你给我滚!”说着提起拐杖冲李光地扫去。
李光地慌忙躲闪,正要解释,抬头一看,前面一柄黄罗伞下,立着一位身着龙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皇上!他怎么到这儿来了?皇上四周还侍立着很多人,有裕亲王、索额图、张英、马奇。他们都面无表情,用无比蔑视的目光瞪着他。皇上的目光更像结了一层冰,他张开口,声如巨雷滚过:“李光地,朕待你不薄,未料你竟欺君卖友,还假冒道学,真是一个十足的伪君子、恶小人!来人,摘掉他的顶戴花翎,交部议处!”
“啊!……”李光地大叫一声,猛地坐起身,冷汗淋漓,浑身像从水中刚捞出来似的,神情恍惚,还没完全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清醒。夫人早被惊醒了,见丈夫这模样,吓得说:“哎呦这是怎么了?老爷怎么连内衣都湿透了,刚才还直叫唤,想是被什么东西魔怔了吧?”
“叫?我刚才叫了什么?”
“哼哼唧唧的也听不清楚,反正挺吓人的。要不要找太医院的人来瞧瞧?我记得您原来可没这毛病。”夫人说着,又是端茶,又是递毛巾。
李光地胡乱擦擦汗,顾不上穿衣,下了炕直扑桌案。“出这么多汗,看凉着!”夫人追下床,给他披上一件大氅。“去,你少多事。”李光地粗暴地喝退夫人,只顾抓起笔来飞笔疾书,边写边说:“我要向皇上告假,许我回乡省亲。今天咱们就回福州。”
“啊?”夫人大吃一惊,望着与昨日判若两人的丈夫,奇怪地问:“老爷是睡迷糊了吧?皇上就是准奏,还得有几天时日,怎能说走就走?”李光地停住笔,说了一句更让夫人莫名其妙的话:“忠孝难两全。现在我若不尽孝家慈,恐也不能尽忠于国。到头来忠孝两空,让人耻笑!”
正说着,门外发出轻轻的敲门声和窸窣的衣服响声。
“谁?”李光地紧张地问。
“禀老爷,二爷从福州来了。”这是管家,困倦勉强的声音中还带着睡意。
光坡,他怎么来京了?李光地与夫人紧张地对视了一眼,门外响起梆梆的敲门声。这猛烈急促的叩击声给宁静的晨曦平添了一份不祥的躁动。一个沙哑暗涩的男人声音分明还在颤抖:“大哥,快开门,家里出大事了。”
李光地扔下笔,光着脚几步奔过去,把门打开,一眼看见弟弟浑身裹素,披麻戴孝,脑中刷地一片空白,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李光坡进屋后放声大哭,边哭边埋怨:“哥,你这一走也不给家来个音信,不回家看看……娘她老人家临去时只想见你一面,就是闭不上眼啊!”
李光地愧疚地捂住脸,扑倒在地,将脑袋发疯地撞击着地板,放声吼哭:“我原想今天就走,未料如此不幸。母亲竟不再等我一等……娘——儿不是存心啊,儿是真想看看您老,奈何天不遂人愿啊!”他撕心裂肺地哭着,被夫人搀扶起时,额头已撞得青紫一块。夫人一边陪着落泪,一边用低低的声音怨叹道:“造孽,造孽啊……”
李光地挣扎着回到案旁,想据丧情把奏折继续写完,却见刚才写的那几个字早被笔肚中淌出来的墨汁慢慢洇透,成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第三章 初现裂痕 四(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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