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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前传 by 胡晶华

_5 胡晶华(清)

如果再让白晋做一次穿越欧亚大陆之旅,他绝不敢乘船再走海路了。白晋神甫带着从法兰西新招募来的十几个有技艺的西洋人和一大批路易十四赠送给康熙皇帝的礼物,乘“安菲特利特”号航船一直航行到位于澳门附近的万山群岛。这艘船已经是第二次远航中国了。船长是一个葡萄牙人,自诩非常熟悉这里的水路。大概是上帝故意考验这些担负着特殊使命的人们,快到目的地时,临近傍晚,天空中燃起红彤彤的火烧云,把大海映得霞光万丈,像一块巨大的美丽绸缎上下升浮。突然,东方的海面上掀起大浪,这海浪十分反常,汹涌澎湃的波涛,一会儿窜起万丈,一会儿又劈下一道深渊。四周越来越晦暗溟濛,整个海上显得杀机四伏,十分骇人。
夜晚十一点钟,从北方刮来一阵可怕的风暴。天空一片漆黑,暴雨如注,巨大的风浪将安菲特利特的船帆撕成蜘蛛网般的破布。船上桅杆断裂了,船桅、船桁、索具都散了架。这里漏水,那里失灵。一个地方没抢救过来,另一个地方又出了险情。船上的水手听到敲响的信号钟,顿时慌了神,在甲板上你冲我突,又挤又撞,乱哄哄地没了章法。突然,有人尖叫一声:“不好,左船舱漏水啦!”大家急忙奔向左船舱,抢救的抢救,掏水的掏水,搬运的搬运。人人脸上既惊慌又恐怖,行动更加错乱无序。
在一片混乱之中,葡萄牙船长帕尔梅罗顶风登上危险的舷梯,扶着栏杆,用力稳住身子,朝天空鸣了一枪——砰!船上的人立刻安静了,船长用力图压过风浪的声音大声喊:“不要慌,不要乱跑。先把船帆换下来,抛下锚,堵住出水口……”
狂风还在猛烈地刮着,水手们用尽一切力气却始终没能将船帆从新张起。子夜时分,人们抛下最后一个铁锚。安菲特利特号在风浪中激烈地摇晃着,就像一只想挣脱锁链的狂怒的雄狮。天仍是一片漆黑,再加上急风暴雨,什么都看不见。海面上一片恐怖,在这可怕又壮观的一幕中,人们心中既惊奇又恐怖得要命,不由从心中敬畏创造这一切的造物主。
破旧的安菲特利特号,不知要被风浪刮向何方,从海面上又找不出一个准确的方位。焦急疲惫和绝望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连一向沉毅的船长,也不在发号指令,默默叼着根本没有烟叶的圆木烟斗,失神地望着海面。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隐隐约约,人们看到一块黑森森的陆地,然而再近一点才看清,原来那都是一些突兀鬼怪的礁石,对这艘船无济于事。船上的人们彻底绝望了,好几个人在做着最后的忏悔,白晋和另几位神甫忙着为水手们做临终祈祷,准备把自己交给万能的上帝。
这排岩礁像一堵墙,船若撞上非得粉身碎骨不可。可就在这危急的一瞬间,船长却突然下令加足马力尽力向前冲过去!事后他告诉大家,这些所谓的礁石只是由于海浪天气造成的错觉。要不是船长经验丰富,人们真过不去这道鬼门关!
船上的人们在海上漂泊了许久之后,终于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一座小岛,尽管不知是否已经脱离危险。船长和白晋带着巴多明等几个略懂中文的传教士去找岛上的中国居民来援助,可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个人影儿,都很失望。船长说,中国人大概是出海捕鱼去了。他带大家回到船上,果断地下令水手们向空中开炮,以此惊动附近的中国人。
炮声轰轰,惊天动地,却久久没有回应。难道这是一座荒岛?大家不甘心,又放了一阵炮。一会儿,几个光头赤脚、发辫缠头、皮肤黝黑的渔民从一片礁石后探出头,又马上缩了回去,半天没了动静。
“喂,老乡,别怕,我们是从欧罗巴来的。我们的船遭了风浪,在这里暂避。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白晋和船长冲着对面大声喊话。
躲在礁石后的渔民中有沉不住气的,悄悄探出身子,却始终不肯过来。他们也在观察对方。他们看见那大船帆破桅断,十分狼狈。许多黄头发的人在向他们摇晃着破帆布和脱下来的衣服,喊着一些古怪的话,神情焦急冲动。
见中国人立在远处犹犹豫豫,踌躇不决,白晋和帕尔梅罗船长只好走上前去。白晋用十分标准的中国官话对渔民们清晰地讲道:“我们是从法兰西来的传教士,船上带有我们国王陛下献给康熙皇帝的礼物,不巧遇到了风暴。你们能不能帮帮忙,我们将十分感谢。”
渔民们互相望望,惊异地小声议论:“这个夷人会讲我们的话。”“讲得还真棒!”“他说的是真的吗?要是给皇上的礼物,该是贡品了。”“贡品怎么没有官军押送?”
一个老渔民分开众人,上前一抱拳,道:“这个岛叫放鸡岛,你们要登陆,应该从珠江三角洲驶向广州。”
船长很笨拙地照着老渔夫的样子拱拱手,说:“我们本希望我们的船能顺着海浪漂到广州,它第一次来中国时就是这么走的。但现在这艘船比上次破损严重,需要修理。你们这儿有渔船吗?”
一个年轻的渔民说:“当然有,可我们把渔船给了你们,我们还拿什么下海捕鱼,养一家老小?再说你们的船多大呀,我们的小船舱也装不下你们那么多货物啊。”
船长无奈地耸耸肩摊摊手。白晋双手比划着,焦急地说:“你们能不能先在这里帮我们建一个简易仓库,能放下东西就行。我们好把货物从舱中腾出来,再找救援。请放心,我们会付你们工钱的。”
“你这夷人,汉话怎么说得这么好?若不近瞧,简直跟我们这里的人一样。”一个渔夫说。
“我曾在皇宫中为皇帝陛下效劳。”
“啊!”渔夫中发出一声惊叹。“原来是个洋老爷。”有人小声说。大伙都笑了。中国百姓对与皇帝有关的事物都很敬畏,听他这么一说,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准备建仓库的物料去了。
白晋又叫住那老渔夫:“老乡,请问这里为什么叫放鸡岛?”
老渔夫捋捋胡须,颇有些自得地说:“啊,这可说来话长啊。那还是从我太爷爷的时候留下来的掌故。俺们渔人出海时经过此岛总要放几只母鸡,祈求天上的尊神保佑我们一帆风顺,平安回来。真的很灵验啊!”
帕尔梅罗船长对白晋耸耸肩,自以为幽默地说:“我们什么都预备了,就是没带母鸡。”然后他问那渔夫:“你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市镇是哪一个吗?”
渔夫想了想,说:“最近的地方大概要属电白了。”
船长忙取出地图,展开查找,又问:“那里的长官是哪一位呢?”
“嗨,洋老爷,您真逗。我一个小百姓,怎么晓得那里的大老爷!我只听说他们那儿最近新换了一个驻守营官,从澳门来的,姓蔡。”
白晋忙问船长听说过这个人吗,船长摇摇头:“驻守澳门的清军很多,可我只认识葡萄牙人。”
仓库很快建造好了,船长命水手们把货物从船舱中取出,并一再叮嘱要千万小心,不可损坏。
天终于亮了,风渐渐弱去,湿漉漉的太阳跃出海面,溅得海水万点金光。船长将船中已经为数不多的一点面包、腊肉和淡水慷慨地拿出来分给渔民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的水手们看着这些中国人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只能使劲抿住嘴,把口水往肚子里咽,不敢说什么。款待完救援者,船长对他们说:“谢谢你们,可敬的中国朋友。本已麻烦大家了,但现在我还恳请大家再多留一宿,因为我们的船还没修好,风浪来了依然危险,再帮帮我们,好不好?”
渔夫们答应了,可是等到夜晚,他们全都一声不响地悄悄溜走了。“这些卑鄙的不守信用的中国人,让上帝惩罚他们吧!”一个年轻的水手攥着拳头愤恨地骂道。“不,罗杰,不能怨他们。他们都是以打渔为生,他们不回去,他们的家人就会挨饿。”“可是船长先生,他们还吃了我们的食物和所剩无几的淡水!”“不要那么吝啬,先生。难道你没看见,他们还为我们搭建了一座仓库。他们付出了他们的劳动,理应获得报酬!”“大清国倒是个勤苦耐劳的民族,只是人很愚昧,穷人教养更差,全都陷在偶像崇拜的泥潭中,远离了上帝。”白晋也加入讨论中来。“哎,他们说这里好像有一座什么庙,我们也去找找看。我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偶像崇拜?”首次来中国的洪约翰不顾饥饿,兴冲冲地提议。“约翰先生兴致很高啊,这是你来中国的第一课吗?”船长问。“大概是吧,不过我已从刚才那些渔民口中了解了许多东西……”
岛不大,几个人一会儿就看见了渔夫们讲的所谓神庙。它其实根本称不上庙,只是用石头搭成几块简陋的祭坛,上边有一尊盘腿而坐的粗陋佛像。祭坛是四角还有四个用整石雕成的神像。洪约翰边看边自言自语:“啊,他的模样真可怕,拿着斧子好像要砍谁。咦,他怎么抱着一个吉他?”
“那不是吉他,中国人叫琵琶,是他们民族的一种乐器。”学识渊博的巴多明神甫说。
白晋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中国话,搞得不大会讲中文的洪约翰莫名其妙:“你在讲什么,神甫?”
“神甫说中国有许多和尚,这里是魔鬼最能背天主之道而行的地方!”帕尔梅罗船长翻译道。
第三章 初现裂痕 四(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过了两天,就在船上的食物就要吃光的时候,船长正用望远镜向大海深处巡视,突然发现了一个白点。他的心跳立刻加快,兴奋地招呼大家:“你们快看,用望远镜看那里,约五十海里处,像是条船!”真的,白点近了,渐渐变成黄色,是一面旗子,最后大家终于看清了旗子上的两个黑色的中国字“大清”。大家激动地欢呼亲吻拥抱,把衣服高高抛向天空,喜极而泣,庆祝着上帝保佑他们绝处逢生!
船上的清军带队军官是个很年轻的小个子,黑皮肤,颧骨突出,眼眶突出,长得很像本地人,开口却是一口流利的京腔:“你们这儿谁主事?有没有我们的批文?”
白晋上前道:“我等是奉法兰西路易十四国王之命来中国为皇帝陛下服务的耶稣会传教士。这里有国王陛下亲自签署的任命书,请将军过目。”
小个子随便扫了几眼,摇摇头:“我可不认识你们西洋字,我也不是将军,只是个千总,你们就叫我千总老爷吧。”
“你是不是姓蔡?”
“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哦,一定是老黄他们告诉你的。你们这些夷人啊,不让人家回家,害得人家跟逃犯似的偷偷溜掉,要不是恰被我碰到,他们把你们的情况禀报本千总,你们就老待在这儿吧!”
白晋焦急地说:“我们的船坏了,请你找一些新的帆桅,把船修好,尽快将国王的赠品送抵京城。”
“什么,你们还带着给皇帝的贡品!”蔡千总大吃一惊,埋怨道:“你们怎么不早说!快让我看看东西在哪儿。这要在我的地界上出了事,我和兄弟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白晋带着蔡千总登上安菲特利特号船舱。千总不看则可,一看竟吓了一跳:“我的天呀,这么多货!你们的船修不好,我的船又装不下,这可怎么弄?唉,看来我还得派人回去找船……”
帕尔梅罗船长以为他要跟那些渔民一样故伎重演,一下冲到他面前,大手一伸,挡住其去路:“你不能走,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哎呀洋大人,我留下,我总得负责贡品的安全呀!这批货物稍有闪失,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我!”蔡千总边说边瞪眼做了一个刀切脖子的手势。
“还用向你的上级报告!”
“那还用说,我马上就给总督大人发文。”
“你赶快找工具来把我们的船修了!”船长像对自己水手似的命令催促道。
蔡千总双手叉腰,仰头望了望巨大的“安菲特利特”号,问:“你们这船吃水多少?”
“十七法尺,不知能否进港?”
蔡千总皱起眉:“很不巧,我们港的进水口位只有十五尺,要过十天才能长大潮。”
“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白晋说:“就用你们的船,尽快把这些物品运到安全地带。”
等传教士们登上中国驶来的大船,发现这些船上的舱位对于从欧洲运来的货物显得太狭小了,必须彻底清舱。大家又忙了大半天,才将货物一件一件地安置好,向广州驶去。
繁忙的广州码头上,一对对带着草帽、赤着脚的挑夫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们或挑着担子,或弯腰背负,脚步艰难地蚁动着。汗珠从他们**的脊背上淋浴似的淌下。可即使他们用尽全身之力卖力地搬运,身上也免不了挨监工不时抽来的皮鞭。他们甚至来不及歇歇脚、喘口气,又被辱骂和鞭打催赶着,像草虫一样被践踏摧残,用汗水血泪挣几个少得可怜的活命钱。
几个第一次来中国的西方人见此情景都呆住了。沉默了好久,一个声音感慨地说:“太不可思议了,中国穷人!”白晋听那人用一种奇怪的法文说着,回头一看,是从意大利来的一位年轻画家,新起的中文名字叫郎世宁。其实白晋知道,这些码头苦力在大清还不算最苦的,至少他们还有份事做,还有一点收入。但他还是忍不住说:“啊,郎世宁先生,看到这些中国穷人,你还会像指责欧洲穷人那样指责他们是因游手好闲而贫困的吗?”“真是不幸!”洪约翰叹道:“这就是这些不幸的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啊,我想要是我们欧洲人迁到这里,又有多少人能养活自己?”“悲惨的人都有自己的愿望,他相信他们不想这样,但是没有办法。”帕尔梅罗仍叼着那个乌黑的大烟斗,吐出一圈圈青烟像一个个无边的问号,飘向空中。“风俗,是淳朴的风俗使这些中国人能够承受贫穷和繁重的劳动。”巴多明向来讲话不多,但每次讲话总能发人深思。白晋听过巴多明的话,想说什么,但却未张口,越发觉得拯救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帝国有多么必要,又是多么神圣的事业!
正当传教士们闲聊的时候,码头边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广州百姓还从没见过这么多夷人,这回可开了眼。看前面的几个夷人不是黑色长袍,项带十字架;就是军装笔挺,长靴佩剑。尤其是那些身着短衣,露出棕红、黑、白各种肤色的水手,更令岸上的人们惊愕。世上竟有这种人,卷曲的头发,碧蓝的眼睛,一身长毛,连胸口都是毛绒绒的,这是什么怪物?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船就要驶入港口了,可就在这时,像退潮一样,人群突然“哄”地散开,不再追随大船。从船上眺望,镇里来了一对足有四五百人的队伍。若通过望远镜,就更清楚地看到,穿着镶蓝边号衣的衙役们高举着回避牌、水火棍、旗扇戟等各种仪仗,神气地走在队伍最前面,大声吆喝着驱散百姓清道。另有几百名跨刀护军,护卫着一个六人抬的红顶大轿,很是威仪。是谁在这个小地方摆官谱儿、抖威风呢?
第一艘大船上的清军也早发现了,一个当兵的对蔡珽——就是那个小个子蔡千总禀报:“总爷快看,张大人来了。”“看见了,抽油的来了。”蔡珽冷笑一声,心想,张大头这狗鼻子还挺灵,这么快就闻着味儿了。他命人放下踏板,整理官服,腾腾几步跨上岸。
一个身着四品鹭鸶补服的官员慢腾腾地出了大轿。他身材中等,只是脑袋比别人大着一圈,脸像被人狠狠抽过几巴掌似的肿着,观去颇觉不雅。蔡珽来到他面前请安道:“小的见过张大人。”
“行了吧小菜籽,少跟老子来这套。”姓张的官员显然跟蔡 挺熟,问:“这几天差事还顺手吧?要不是我在提督大人跟前保举,你能混到这儿来!”
“是。多谢大人栽培。小的永不忘大人提携之恩。”
“拜年话说得倒快,可你小子怎么口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张大头收敛笑容,瞪眼逼问,头好像又胀大了一圈。
“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张大头指了指蔡珽身后:“呃,那船上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我的人禀报,本官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蔡珽微笑了一下,一拱手:“回张大人,他们是从西洋来的传教使团,还带了法兰西国王献给万岁的贡品。下官已发文给总督,因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告之大人,请大人恕罪。”
“哼,不管他们是打哪儿来的,只要经过我这儿,只要船上有货,就得给我上税!哦不,是给朝廷上税。”
蔡珽立直身子,脸变得严肃了,道:“大人,小的虽是粗人,这些道理又岂能不知。不过您可听仔细了,他们带的是贡品,论理,不该收人家税!”
张大头一撇嘴:“贡品?怎么没有朝廷钦差守护,宫中侍卫押运?焉知他们不是走私、贩毒!你瞧瞧他们的德性,一个个神头鬼脸,妖妖怪怪的,没有半点人样。我看没准是一伙外夷海盗,跑到咱大清撒野来了!”
“张大……大人,”蔡珽眉毛立起,一着急,差点把长官的外号叫了出来:“下官作保,他们不是海盗,他们有法兰西国王给他们的任命状为证,我都见过了。”
“你说他们不是坏人,可你看看,他们船上装有大炮,听说还在放鸡岛开了火。正经商人能有这东西?”
“这样吧,大人既然不信,就烦劳大人跟随卑职到那船上看看,请您亲自查验一下他们带的物品是否违禁。”
“不用看!浙江巡抚张鹏翮大人早就有话,夷人不远万里带这些军火来,最是居心叵测,没安好心。实是想扰乱中国,最要厉防严查!”
“我不知道张鹏翮是谁,这儿是广东,不是浙江。浙江巡抚管不着广东的事!”蔡珽毫不客气地把上官硬梆梆地顶了回去。
“你——”张大头指着蔡珽,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话,那张胖脸气得像紫猪肝,更像挨过巴掌似的。这时,他身旁站的一个没着官服、文质彬彬的书吏模样的人说:“蔡珽,不许胡说。张鹏翮大人是张大人的同宗叔父。还不快给大人赔罪!”
“啊!卑职该死,不知张巡抚是张大人的亚父,请大人恕罪。”蔡珽给张大头下跪叩了个头,又感激地冲那书吏笑笑,对张大头说:“卑职听说年先生认得西洋文字。要不我取来他们的西洋文书请年先生给鉴证一下,到时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可张大头极不耐烦地一摆手:“蔡珽,我没功夫跟你这儿磨牙,赶快让他们交银子。交了钱,本官可以照我大清商人之例一体保护;不交关税,即使走的是正道,这官盐也变成私盐了……”
“张大人,我再说一遍,这些夷人带的可是贡品,要是真在咱们这地界上出了事,你我可都吃不了兜着走!”面对蛮横的上司,蔡珽一点也不软弱。
见姓张的气得呼哧呼哧就要发作,那位年先生忙劝道:“大人,刚才蔡珽说他已给总督大人发文,我们何不等总督大人批文下来再做处置?这么无休争论,事关大人体面,对大人不便。”他指了指船上的 、岸上的衙役和尚未散去的百姓,低声说
……
等蔡珽按照总督指示将传教士在驿馆安顿好,派人守护了贡品,回到自己的营中,一位客人早在他营内等候多时了。
这位客人正是刚才在张大头身旁替蔡珽解危的那名书吏。他叫年希尧,字允恭,世家子弟,父亲现任湖北巡抚。他平时好读书,喜欢数学、医学,还专爱收集一些民间偏方。不过,这在以“经世致用”为根本的大清来说,这些东西不过是巫医占卜之类的旁门左道,难登大雅。许多对此不理解的朋友都很替他惋惜,以他的才智和家世,如果将精力用于文辞诗赋,也许早就做了知府,而不是现在这么一个文牍小吏!蔡珽跟年希尧的弟弟年羹尧从小拜同一位私塾先生学习,感情十分深厚,所以同年希尧的关系也很亲密,绝非一般泛泛之交。
“兄弟啊,今天愚兄可得说说你,你这又何苦呢?跟他那么一个人理论!”
“哼,我就看不惯他那德性!”
“再看不惯,他也是咱们长官。再说,今天这事也全是为公务,你竟一点面子不给他留。唉,要不是我在场,你呀……”
“什么公务,还不是为他自己多捞些银子。哼,别以为我来这儿时间短,什么都不知道!去年他在海关任上,除征商船额税四万两外,又以耗羡为名,多得十一万两;夷商们带来的银两,他每两抽银三分九厘,共得银两万余两。更可气的是,他以敬上为名,从外夷商船上挑选奇珍异宝,由洋行商人代付货款,这一下又进银两万两。他妈的,一年下来,他不捞个十万八万的,就让我这个蔡字倒着写!
“哎呀小声点,我的好兄弟!”年希尧快步过来掩住他的口:“你当官也有几年了,怎么脾气一点没变!”
“怕什么!”蔡珽气呼呼地推开年希尧的手臂:“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也真奇怪,张鹏翮在浙江也算个受百姓拥戴的清官,可怎么有这么个侄儿!”
“嗨,龙生九种,尚且各不相同,况是叔侄,又远隔千里,岂可等而视之!再说,换一个人来,不见得比他捞得少!”年希尧又笑笑:“倒是你这种口气,没准儿今后被哪个王公瞧上,还能攀龙附凤,一步登天呢!”
“年大哥又取笑我了。”蔡珽说,“跟你说实话吧,大哥,我早想离开这儿,去北方。我家原本在直隶,回原籍不论做什么,哪怕找个戈什哈呢,我也情愿!”
“只怕没人敢要你这个戈什哈。愚兄以为,贤弟还是留在此地为好……”
“年大哥一向明白人,怎么也绕不过弯儿呢。我若不走,姓张的今后少不了给我小鞋穿,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这么说我也待不久了,人人都知道我与贤弟素来相善。”
“大哥跟小弟不同,您是世家子弟,令尊大人现在还在任上,他不敢对您如何。”
“那我也不想做了。”年希尧叹道:“一来入幕本非我之初衷,再者我也得给自己积点阴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银子都捞足了,自己还在一边袖手旁观。就是人家背后不骂我为虎作伥,一旦他真出了事,我也脱不了干系。”
“大哥这话说得真切,小弟常想,我们要是随了个正经主事,也算一生造化呢。”
年希尧沉思道:“京城显贵倒多,天子脚下,名臣良将云集,是个兴隆去处。只是你若进京,别的不说,就是你这汉人身份,大概连个‘二等虾’也排不上,谈何报效!”
“我也没说一定上京师啊。我想去内蒙,投费扬古将军麾下。听说费扬古将军最是体恤部下,羹尧不是就在那儿入的伍吗。”
“哈,闹了半天,你是想二弟啦。可也是,你们哥儿俩从小就在一块读书习武,羹尧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倒比同我这个哥哥相处的时间还长。”
“我的书没有羹尧念得好。”蔡珽回忆着往事:“那时家父,还有好几位教过我们的先生都说,亮工是个将才,今后一定文武双全,为国之栋梁。”
“你也不简单嘛,就冲这敢与上司顶牛的劲儿。”年希尧善意地开着玩笑说:“换了二弟,可闹不来。”
蔡珽装没听出来,道:“大哥最是博学,那西洋文书,我瞅着跟天书似的,你怎么一下就破译了!我听爹说,要是再早几年,像大哥这样的,可以跟索相佟相他们去东北谈判了。哎哟……哎……哟……”他突然用手捂住肚子,弯下腰,眉毛拧在一起。
“你怎么了?”年希尧吓了一跳,过去扶他。
“没,没什么,大哥,刚才我要驿馆的人给夷人上了四十道菜,我作陪,大概,大概吃多了……失礼了大哥,我要方便一下。少陪,少陪。”说着捂着肚子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天啊,四十道菜!就是皇上南巡也用不了这么多啊!年希尧又是笑又是摇头,想象着那热闹有趣又混乱不堪的场面。最后由心底发出一声感慨:“真是个难得的实诚人,我和二弟没白交这个朋友!”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五(上)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索额图早晨来到慈宁宫花园,在远处就望见那群正漫步游园,有说有笑的群臣。他们都身着便服,有宁绸的夹袍、仿绸的长衫、青绿的纱衫,手持湘妃、棕竹、玉竹的古人写画真迹墨扇,很是清闲洒脱。如果不是四周金碧辉煌的殿宇,外人会把他们当成一群游春的文人雅士。索额图很快从人群中找到皇上,他也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长衫,腰系一条酱色丝带,手持一柄湘竹扇,与群臣并无二式。但无论隔着多远,还是背身而立,皇上那优雅的仪姿、非凡的风度和身上所焕发出的一股巨大的感召力,都那么与众不同,既让人恭敬肃然,又使人倍感温暖亲切。索额图见皇上游兴正浓,没敢打扰,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悄悄观察注视着。
康熙今日约了一干汉族文臣赏花观鱼。只见碧清的水池中,一条条金玉晶莹、圆头鼓眼的金鱼舞身摆尾,游于池中。或独自静游,或追逐嬉戏,或上下觅食。优雅轻盈,仪态万方,好像盛开在御池中的朵朵金莲。太阳照在鱼鳞上,映出点点金光,像给鱼儿裹了一层金黄的甲衣,更显高贵华美。大臣们难得有这种恩赏,也都争着凑趣。一位容长脸的大臣躬身道:“昔日尧帝时,圣乐一起,百兽率舞。今日圣上临园,池中鱼儿争相欢悦朝君,可见皇上乃尧舜之君,实我国家万民之幸!”
康熙平时最不爱听这种奉承话,但因今日高兴,未予申斥,只是笑道:“朕听爱卿这话很是耳熟,似曾从何人口中道过。”
另一位大臣接过康熙的话说:“数年前高士奇侍圣驾游北海,万岁见池中鱼儿不出,不乐,高士奇说这是鱼儿畏圣上神威,故不敢仰视,当时博得天颜一笑。今日何大人之言皆出于此,只是意同而语异,请皇上明鉴。”
“啊,这么一说朕倒想起来了,确有此事。高士奇才智是好的,也好学能文,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若不是一时糊涂,干了不该干的事,则朕必当为其保全。”
高士奇何人不知,若是倒退五年,那也是个在皇上面前能讲上话,群臣挤破门槛都巴结不上的人物!他思维敏捷,黠智多才,又善滑稽逗笑。有一段时间,凡是皇上出巡、狩猎,必令其与亲近侍卫并马扈从,竟一刻也离不开他。连索额图、明珠、佟国纲这些重臣一概都疏远了。这样才高受宠,难免遭人所妒,又因他投靠明珠,最终被人参奏结党营私,落了个罢官逐回原籍的结果。康熙现在想其他还不免有些留恋与伤感,因为他走后,除了曹寅,就再没有一个像朋友一样互相嬉笑娱乐的人了。
这时索额图才轻步走到近前,向皇帝行礼道:“万岁观鱼为何不邀西洋人来,奴才听说他们国中尚未见过金鱼,可见我中华物产丰盛,万国来朝。”
康熙哈哈笑了:“亏你还惦记着他们,朕倒是下旨相邀,可人家忙,说没功夫游玩。朕不是于皇城中赏了一处地供他们建教堂吗,去年因同噶尔丹交兵,延误了下来。今年他们要抓紧时间建造,到时朕也好去观赏他们的教堂。”
听索额图一张口就是夷人洋教什么的,那些正统的汉族大臣心里都很不受用,表面还得毕恭毕敬地听着,却无人接话。
康熙的兴致却被提了上来,对大臣们道:“西洋之学与中国多有不同,工匠技艺自不必说,就是建筑和作画,也大相径庭。朕本想今日请意大利画师热亚尼来园中试笔调色,看看西洋画布上的园林鸟兽与我们东方帛绢上的哪一个更好,更像!
索额图拱手道:“奴才倒是有幸见过几幅西洋画,他们笔多写实,笔触细腻,类同实物,但又不同于我之工笔绘法,尚缺我丹青之神韵。”说着,他一指御池:“比如画这群金鱼,如意馆的画师绘时,当用黑色轻点,几笔之后鱼已跃然纸上。然西洋概多用硬碳素笔细致临摹,上色时更与东土不同。奴才于水墨丹青也是外行,说不大准,到时请他们来示范一下就是了。
康熙点点头,心里暗想,若是高士奇在此,便能当众调色泼墨,挥洒一番了。嗯,得找个理由,让他回来,回到朕身边……
康熙慢慢溜达着,继续观赏园中的景物,突然,他看见一块太湖石后面有个人影,隐隐闪闪不敢出来的样子,便冲那边喊道:“是张英吗?怎么躲在那儿,还不快给朕出来!”
见皇上发现了,张英正冠理袍,急走几步,跪下请安。“朕要你辰时来园侍奉,你为何来迟,还畏缩不出,该当何罪?”康熙故作严厉地说道,脸上却是笑着。
“回万岁,臣因家中有点私事被拖绊了,以致迟到,请皇上恕罪。”
“哟,张大人还会有私事,是抱上孙子了还是又娶了一房姨太太?啊,哈哈!“高士奇不在,索额图只能被迫充当这个插科打诨的角色。众人哄地一声都笑了,连康熙也笑了。再看张英,别人受此嬉弄,少不得辩解一番或回敬几句,可被朝臣们称为“老蔫”的张英,却默立一旁,不哼不哈,只是眨眨眼,仿佛索额图刚才谈笑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康熙对众人摆摆手:“罢了罢了,不要难为老实人。张英,你既已来迟,就该受罚。众卿说当怎么处置啊?”
这一下群臣气氛又活跃了,有的说:“叫张大人作首诗。”有的说:“张英书法是一绝,应让他泼墨。”甚至还有让张英学驴叫的!一时又是一片哄笑。康熙对众臣说:“朕看还是作诗好,既文雅又简断,且不失大臣体面。”他温和地对依然沉静不语的张英说:“爱卿以为如何?”
“臣遵旨。”张英略一抬头,马上又垂下眼睑,平静斯文地说:“适才臣说有家事缠身。臣为解决此贱事,写了一首顺口溜,也算不上诗,既然皇上问起,臣只好有污圣听了……”
原来张英本是安徽桐城人。近日居于原籍的家人要修治府第,因地界不清,与对街一方姓邻居发生争执,告到官府。这方家也是本地的名门望族,因双方在当地都十分显赫,县令不敢贸然决断。家人就写信给张英诉说此事,以期借张英在朝为官的名望争得一二。张英今早读罢此信,知道事情原委后,便复诗一首,回复家人,表面己意。要家人将府墙退后三尺。诗是这么写的: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康熙听张英讲完。抚掌赞道:“好,好!爱卿此举之谦忍风范,不失为宰辅风度。常听人说张爱卿有古大臣遗风,今日闻之果然如是,连朕都觉得可敬可佩!”
张英听了慌忙跪下,脸一红,又讲不出话了,样子又羞又窘,让人看了,既替他着急,又想发笑。
“万岁,”索额图说,“奴才听张英这首诗与皇上几天前的一首御作十分相似,类同于和诗。”
“哦,是朕胡诌了一首,可没有张爱卿这首好。”
“万岁可别这么说,若万岁再谦逊,张大人该往这水池里扎了。”索额图指着神态窘迫、手足无措的张英笑着说。康熙“扑哧”一声笑了,“瞧你说的,哪会如此。他若真下去了,朕去捞。”
有个大臣问:“臣还不知皇上新作御翰,求皇上金口玉言赏奴才个耳福。”众臣也纷纷请求。康熙很爽快地说:“好,不过卿等不要笑话。嗯,朕依稀记得那四句是‘万里经营到海涯,纷纷调发逐浮夸,当时用尽生民力,天下何曾属尔家。’朕已将此诗赠予李光地了……”
刚才还满脸恭敬、面带微笑的众臣一下全都哑然无声了,都木着脸不言语。索额图这时才发现陪侍的大臣中没有李光地,若是平时这种场合,断断少他不得。刚才索额图只顾陪皇上开心,以至这个重要情况都没发现!
“你们这是怎么啦?”康熙见众人面容冷淡缄口不语,诧异地问。
索额图虽对汉臣们听到李光地这三个字后奇怪的沉默也不知实情,但心中也猜出了八九分,心里冷笑一声,故作轻松地笑道:“皇上,奴才猜测大家是想多亏李光地今儿没来,否则他在万岁跟前又该程子朱子不离口,扫了大伙的兴,万岁爷能有现在这么欢欣吗?”
“难道他讲程朱不对?”康熙也知道索额图有点看不起汉臣,但当着这么多汉臣的面,怎能激起众怒呢!皇上忙以诘问的口气提醒这位满洲亲贵注意自己的言语。
索额图却毫不在意,傲然面向皇上,一眼不睬那些表情不断变化的汉大臣:“程朱自然当讲,可皇上也知道,光地总是不分场合地奢谈理学,坐而论道,为此皇上也批评过他。比如今日他若伴驾,又该把游春赏景搞得跟个论道场似的,谁受得了!”
索额图话虽直,可也不无道理。康熙点点头说:“这确是光地的一个弱点,朕也常对其进行训诲。但如今妄论理学之臣又何止李光地一人。张英,你且记下,朕初四将召试翰林官员,题目就定为‘理学真伪论’!”
群臣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意味不同的目光,心照不宣。他们各怀心事、惴惴不安地又陪皇上逛了一会儿,就跪安了。照例,索额图留在最后。
康熙走了半日有些累了,命太监搬过一把填漆木椅坐了下来,又命人拿过一个猩红的绣花毡垫,给索额图赐坐。康熙问:“听你刚才论光地之言,似乎还有话没讲完?”索额图坐在地上探探身子:“奴才不知李光地今日怎么没来伴驾?”
“怎么你还不知道?”康熙说,“他刚报过母丧,请给假九个月,回乡守制。”
索额图嘴角泛起一丝阴笑,起身跪奏道:“恕奴才直言,皇上被李光地蒙蔽了!”
“嗯?你起来讲!”
索额图眼睛雪亮,兴奋得就像一只突然觅捉到对手最弱部分的狼:“万岁明鉴,依古礼,常人为家慈守制应为三年,李光地却只像万岁请了九个月假,其态患得患失,其意若即若离,这难道不是贪位而忘亲吗!请万岁洞识其奸,明察是非!”
“是这样!”康熙腾地站起来,脸拉长,面有愠色,却忍了忍,随即又慢慢坐下,用略带失望的口气说:“朕向来以孝治天下,没想到朕身旁的近臣竟如此行事。此事你会同九卿察议后再奏与朕,若真如你言,不但福建同乡为其蒙羞,即朕亦为其汗颜!”
“是,然则皇上如何处置?”索额图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问,觉得查办李光地已十拿九稳。
康熙脸色十分难看,恶狠狠盯视了索额图半响,又慢悠悠地说:“若其果贪位忘亲,文饰而丧行,朕非但不准其回乡之奏请,还必将其解职,诏之于天下。好了,说说俄罗斯近来有何动向?”
“奴才还听说李光地……”
“李光地的事先不要说了,朕自会裁断!”康熙烦躁地打断索额图的话,又半讥讽半不悦地说,“请爱卿顺着朕的思路奏答,行吗?”
“喳,喳。奴才该死。禀万岁,俄罗斯使者伊兹勃兰特已携贡品抵京。”
“哦,不就是那个移居到俄罗斯的荷兰商人,朕猜他准是为商务而来的,又要同咱们做买卖吧……”
“回万岁,伊兹勃兰特抵京不全为商务,他还有个请求,是在京建立东正教堂。”
“呵,有意思,法兰西国要建天主教堂,现在老毛子又冒出个东正教,还要行商贸易,真可谓众口难调啊。朕不知道中国对他们这些外夷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万国来朝,正是我大清兴盛之像!”索额图笑着说。
康熙神情庄重地凝思片刻,道:“外番朝贡虽属盛事,恐传至后世,未必不因此反生事端……总之,国家安宁则外衅不作,故当以培养元气为根本要务!哎,朕怎么现在还没见到俄使国书?”
索额图马上离座,俯身赔罪道:“这是奴才的疏忽。此事本该早奏万岁。奴才原同议政王大臣议后即将国书翻译呈进,只因沙皇文书将其名置于万岁之前,且不写奏体而称朋友,甚不合外国奏表之例。故奴才以为应将此文书退回,以彼不谙体例之处明白晓谕该使。今后有事来奏,则须将奏书交我边界大臣阅看,验明合例后,方准入奏。”
康熙慢慢摇着折扇,口气却很严厉:“这种事礼部就应先把关!难道礼部尚书没有查验文书,没有将礼律谕明该使吗?”
礼部尚书沙穆哈是索额图的门生,一切行动唯索额图授意行事。索额图只顾洋洋自得地报奏表功,没想皇上寻到自己头上,额上顿时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叩头道:“奴才今后一定严加督查,再不敢出此差误。奴才另请万岁下旨,俄使将如何处置?”
“俄罗斯使臣由远地携货而来,不无辛劳,用意颇诚,可准其照常贸易,但其必须遵守我大清法度经营纳税。你下去后好生款待伊兹勃兰特和该使团成员。至于他们那个文书,待朕拟好一道敕书后,一并交其带回俄国。”
“喳!”索额图又拱拱手,“奴才斗胆问,万岁以为俄罗斯人如何?”
康熙笑笑,站起身,沿着御池慢慢散步。他从一个太监手中接过一小袋鱼食,向碧池中轻轻抛洒着,看着金鱼的嘴一张一合,吐着水泡,聚在一处争抢食吃,十分开心。随口说:“俄罗斯人才颇健,其要事之精密不让法兰西、葡萄牙、荷兰诸国。只是其性偏执,论理亦多谬误,有些实为狂悖非礼。不过那个彼得沙皇,倒不可小视!”
“是。奴才以为在外番诸国中,皇上对俄罗斯恩赏最厚。如准许其在京通商贸易,而法兰西、荷兰等来华商队就只能在广东贸易。”
康熙不看索额图,沉思地望着清澈池水中活泼灵动的金鱼,过了一会儿,说:“朕听说近来海关税吏强拉商船货物,概行征税,以至商船稀少,关税减额。且海关中多有自外国来者,如此琐屑,甚觉非体!”
“那皇上的意思是将此项税负豁免?”
“不,倒也不必矫枉过正,朕想只将税银减之一半即可。”
“老臣驽钝,皇上刚才说关税已有缺额,现在减去这些,会不会影响国赋呢?”
康熙冷静的目光缓缓流连着园里的花草、树木,“农桑才是正理,国之根本,财赋之源。至于商贾贸易本属末流。朕如何在乎这些许小钱?不过是叫中外商人遵守法度,方不失我大清国威。”说着,康熙又抓了一把鱼饵,一点一点地抛向池中。
索额图看皇上这种神情,不好再说下去,又笑道:“奴才斗胆进一言,万岁对这池中鱼儿不可喂食过饱。”
“哦,怎么讲?”康熙停了手,将鱼饵袋交给太监。马上又有一个太监手捧一金盆跪在地上,请皇上净手。
索额图别有意味地说:“若鱼儿吃食过饱,遇到钓饵就不肯上钩了。”
“你说什么?”听索额图这话大有深意,康熙侧过身,目光霍霍地望着他,却没注意下边,手一滑,将洗手盆打落,把那正跪地服侍的太监淋成了个落汤鸡。那太监吓得不住地叩头。康熙略显尴尬,但他急于想知道索额图的本意,只皱眉挥手令那服侍的人退下,诧异地道问:“难道有人敢在朕御池内垂钓?”平时一贯讲满语的索额图竟用汉语煞有介事、拖腔拖调地吟了两句唐诗作答:“坐观垂钓者,徒有慕鱼情。”
“哈哈哈……”恍然而悟的康熙仰面大笑,灿烂的阳光把他那尊傲的面容映照得越发丰神俊朗,光彩照人,“索额图,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春秋笔法,跟朕玩这个!”
“奴才头次运用,不得要领,恐还需请教张英他们。”
康熙又是一笑,神色慢慢变得严肃,开始倒背着手沉稳地踱步,悠悠地说:“国家养育人才最为重要。朕近见国子监教习官学生等甚属萎靡,大不及前。八旗教习亦皆懈怠。故朕考虑务宜于满汉诸臣中选择良师勤加训诲!前日翰林院考试庶吉士,均所学甚劣,较从前庶吉士迥然不及。此皆教习怠弛,不专心负责所致。现在庶吉士教习,只有傅继祖一人担任,朕觉人手不足。所以朕想重新启用高士奇、熊赐履、王鸿绪三人。”
这三人都是以前在党争中被人参告,贬官罢任的,现在皇上又要启用,用意何在?今后怎么同他们相处呢?这几个人若合在一处可比那个假道学的李光地更麻烦!索额图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掉下一大块冰疙瘩,哑然失色。好家伙,刚轰走一只虎,又来了三条狼!
“朕知道你的心思。”康熙不动声色地说:“其实朕想招他们入宫还有另一层想法。如今阿哥们也都大了,书越读越多,心也大了,不比小时候好管束。这三人都是原来上书房的老人,其中熊赐履还曾做过太子的师傅,跟你关系也不错,让他们来助教太子,朕还是放心的。”
“喳。”索额图低下头,怕皇上发现他抵触的表情。
“唉,近几日朕不常往上书房走动,也不知道这些孩子们的功课学得怎么样了。”这时索额图紧张、疑惧的心情渐渐淡化了,康熙的心情却一点一点沉重起来,他忧虑地望着那一圈圈缠绕着松柏的藤萝,说:“人总要长大,不能老靠着别人过活。他们是皇阿哥,更应早日晓是非,明事理!”
索额图正要说些什么毓华崇实、天资聪慧之类的奉承话,康熙又有了新的打算:“朕想于近日在乾清宫,当着众臣之面考查诸阿哥的功课,凡已入学的皇子都要参加,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不来。”
“皇上此意适才为何没向张英明示?”张英现在是上书房的总师傅,此种事他理应最先知晓。
康熙仍盯着那株挤靠着大树的紫色藤萝,目光含忧地说:“你这是明知故问!朕若刚才当众说了,有人就会为保自己官爵,当然,也许为了皇家体面,保不准临阵磨枪,在最近的课业中抓紧督教阿哥们,那样,朕之测验还有何意义?朕就是想知道他们平时念书都吸收了几分。哦,你不用担心,太子不必参加这次考试,朕另有安排。”转过身来康熙又问:“你最近去毓庆宫了吗?太子近来都读的什么书?”
“回万岁,近日太子常与法兰西新遣来的传教士一起研究西洋诸学,机械算法,还有欧里吧唧几何原理,奴才不敢有隐。”
听鹦鹉学舌的索额图把欧几里德几何学说错了,康熙撑不住笑了,却又皱起黑眉,道:“你过去对太子说,这些都是末务,朕虽有所涉及,也是暇余游戏而已。四书五经、朱明理学才是正统正务!太子务必将《春秋》《中庸》中诸圣之论烂熟于胸,朕是要查的!”然后,康熙脸上现出笑意,抛下刚才沉重的话题,用随便的、愉快的语气说:“算来朕也有些日子没见二阿哥了,听说他长胖了,是吗?”
索额图也笑了:“皇上这么说,倒像亲眼瞅见太子似的。奴才看太子是比以前丰满了些。”
“哈,那是好事嘛。”康熙笑着用手指点点自己骨棱棱的面颊:“朕想丰满而不成。希望二阿哥可别像朕这么有骨无肌的,瘦削得不像样子,让那些外夷们看了也不成体统。”
索额图何等乖巧,赶紧接道:“皇上这都是为国家操劳,才清减如此。奴才看了也觉心酸。但奴才记得皇上曾当着臣等说,昔日唐玄宗照镜自览,见其面容变瘦,对群臣坦然笑曰:‘吾貌虽瘦,天下必肥!’皇上正是以此自砥,实我国家万民之福!”
康熙沉默不语,心潮却澎湃起伏,只觉一股浩然之气在胸中荡漾,高高上升……当他眼睛越过层层金黄色的殿宇,将目光移向湛蓝的天空时,不由满怀深情地说:“但愿青出于蓝……”
第三章 初现裂痕 五(下) 文 / 流浪的书虫 (粉丝群)
在索额图到东宫看望太子的第二天,胤禛来到毓庆宫,他向太子请安后,起身抬头时,猛然看到自己曾在乾清宫见过的贡品——那架精致的八面转花西洋自鸣钟被“开膛破肚”。各种形状的齿轮、发条、小螺丝、小零件,乱七八糟地散了一桌子。太子胤礽正拿着一个铁家伙往钟腹里使劲地捅着,不知是拆还是装,干得热火朝天,满头大汗。不明就里的胤禛不由惊呼:“你,你怎么敢毁父皇的贡品!”
胤礽哈哈大笑:“老四,青天白日,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这是皇阿玛赏给我的,现在我把它当了模型向巴多明神甫学习机械制造。你没搞清楚就瞎咋呼,倒吓了我一跳!”胤禛这才注意到,太子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丰壮的西洋人。“新来的这批传教士里,就他讲的中国话我能听懂,其余根本没法交谈。老四,你坐啊,我马上就好。”胤礽扬首示意。胤禛在一个梨花木椅上坐下,从随从太监手中取过一个黄绫缎的包裹,正要说话,见太子突然朝他身后正低头检查零件的传教士努努嘴,使了个制止的眼色,便没做声,悄悄把东西放在一旁不显眼的案上。
过了一会儿,像变戏法儿似的,杂乱分散的零件又装聚在一起,组成了一架完整漂亮的自鸣钟。胤礽给钟上上发条,那小针开始一圈圈转动起来,像屋檐下的残雪滴落,滴答滴答,不快不慢。胤礽兴奋得顾不上擦汗,拍着巴掌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太好了,我终于大功告成了!老四,你可不知道,这已是我第三次鼓弄这玩意儿了,前两次都没装好。不是装上又散了架就是装好后表针不走。啊,今天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得,老四,算你来得巧,我就把这钟送给你吧。”
胤禛心里嘀咕,前两次你都没装好,这次装上,谁又能保它以后不再出毛病。送钟……听着多难听!口中却说:“既是皇阿玛御赐,又凝聚了二哥的心神,小弟实不敢愧领。”
“怎么,你是怕我摆弄不好?”
“不、不,二哥的才艺学识无人能及,心灵手巧,无师自通,就是鲁班再世,也不及万一。”胤禛不知为何,说了一句他以前从未说过,甚至十分鄙夷的违心话奉承道。
胤礽脑子转得倒挺快:“咦?”他诧异地,后又笑眯眯地打量着胤禛:“老四,你什么时候也学乖了,我以前还没听你这么讲话,这可不符合你平日的行止啊,哈哈。”
胤禛脸刷地红了,难为情地笑笑,赶快低下头。
钟已安好,巴多明的差事也算完成了,他直愣愣地跪下对两位皇子说:“臣该回教堂做弥撒了,请二位殿下恕臣先行告退。”
望着巴多明离去的背影,胤禛说:“他汉话说得果然不错。二哥,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展示经卷?”
胤礽擦着汗,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道:“他们耶稣会传教士最反感其他教义。前几天一个喇嘛想请他们的画师给自己画像,皇阿玛顾及夷人的信奉,一口回绝了。今天若让他看到这个,以此生出事端来,反倒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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