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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战士》作者:余之言

_6 余之言(现代)
她在树下循声望上去,眼前出现了一幅让人心动的景象。他白净疏朗的面孔上,架着很立体的五官,单薄的眼皮下有一泓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担着两个幽蓝的鼻孔,厚实的嘴唇透着几分犟傲,刚跑步后的大汗淋漓并没有妨碍他给人气定神闲的感觉。
她在他家见过他爸和他妈的一张合影,她觉得他们父子的神态极相似,尤其是那双眼和别致的嘴唇,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双玉在树上看到诺娃如此专注地看他,在心里大喊到:我的恋爱季节到了。其实,他责怪她显摆臭美,是故意刺激她,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按照那些爱情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年龄比对,他觉得自己应该到了解得风情的年纪。这段日子,在他尚未亲历过男女感情波澜的心里,已经预感到了将要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他揣摸,这种感觉应该是穿人心肺的,是不需要过程酝酿的,是在不经意间自生自长、落地生根的。
他看着那个混血女子,心窝窝里就有了仰望新月般的踏实和冲动。
于是,他攒足了劲大喊一声:“罗诺娃,我爱你!”诺娃一愣,脸红得透亮,嘴上却说:“我已经和坏鼻头相好了。”
李双玉被她的话击中了,“嗵”地一下从树上掉了下来。他已经忘了疼痛,爬起来,冲上去,一把抓住那纤细的胳膊,用眼睛逼她就范。
诺娃没有投降,毫不屈服地把细白的脖子扭向一边,就是不肯看他。
李双玉摇着她,大声说:“看我的脖子,看我的喉结。你以前是那么喜欢看我,现在为什么又喜欢坏鼻头了?”
诺娃扭着脖子一声不吭的动作,狠狠地伤了李双玉一阵子心。罗诺娃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要想。李双玉早年丧父,家庭变故不断,际遇的殊异让他从小就懵懂而真切地感到了世态人情的炎凉。这种深秋般令人瑟缩的寒冷,伴随他走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养成了他内心敏感的性格。罗诺娃假话一刺激他,他便多虑起来。
李双玉需要慢慢改造,她想。她对他的感情之事不能太直接了,那样反而会于事不利。
李双玉却不想慢下来。一次,借着一个无关话题,他很自然地问她:“我和你接触这么长时间了,在你眼里,我有什么变化吗?”
她没有回答他,反而问他:“在你眼里,我有什么变化吗?”
李双玉想都没想,脱口说出了一段话。这段话,把这个小男人的细密和浪漫心理暴露无遗。
“随着岁月递增,你慢慢出落成一个行止有致,眉眼生风的大姑娘了。初见你时清瘦的瓜子脸型,变得略微圆润丰盈了些。眼眸里因阅历的日渐丰富,而变得清亮透熟,有了些许耐人寻味的韵致、蕴涵和内容。由于我们走上了寻找叛徒的历程,生活由此变得更有意义。因此,受精神力量的支撑,你时常红光满面,情绪昂扬,感情充沛四溢而激荡人心。”
他停下来,不再多说一句。她却逗了他一句:“激荡谁人心?”
这次,他却溜掉了,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毅然只身离去。
这之后,她与他的交往,仅限于目光触碰后的躲避和躲避后的再纠缠。青涩的年龄,使他们的生活让人耐心寻思、回味悠长。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又都是不可理喻的。
早熟的她,体味更多的是柔肠百转;而平时不善张扬内心感受、有时又勇敢作为的他,表现更多的是假正经、真压抑。其实,她和他内心深处都已经驻扎了同样一个秘不可宣的东西。这个情愫,让他俩常常不约而同地忽而兴奋,忽而迷惘,忽而躁动,忽而甜蜜,长时间、远距离地猜测着,琢磨着,感受着对方的感受。终于,他忍无可忍了。终于,他不能再装了。在一个星期天,他突然袭击了她。
那是在破档案馆的一角,他与她正并排坐着翻资料。翻着翻着,他突然一下搂住了她,狂吻起来。
他的这一举动来得突然,她却又不觉得突然。好像他早该这样做了。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当时的感觉是没有任何感觉。她咬紧牙关抵抗着他的进攻,他则不屈不挠地用舌尖顶她。
她突然松口,他进入她的口中。一旦让他进入,她却又后悔不迭。
她的初吻,就这样在无趣无味之中,给了这个同她心灵相通的小男人。
她挣脱开滚到一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窗口走。她头脑空白一片,脸却酡红到耳根,脚步像踩在棉絮上一样,没有了根基和依据。
她想攀上窗户,快快离开这个无趣的破房,可怎么也爬不上去。以往她身轻如燕,从来都是一下就翻将出去的。可今天,她浑身无力,几次都滑下来。这次攀爬的过程仿佛非常漫长,漫长到几乎耗尽了她的青春年华。
当她再一次爬登窗口时,她觉得下面有人托了她一把。不,是有人往下拉了她一把。她因此而落地,并被那人紧紧地搂在怀中。
李双玉又一次奋不顾身地亲吻了她,亲得她喘不上气来。这次,她用足力气,把他狠狠地推倒在一边。
不知受什么因素驱使,她面向满脸紫红的他,背倚灰白的墙壁,双手倒握窗棂,一用力一下就翻过了窗户。这一漂亮绝顶的动作,正好被刚过来的坏鼻头看见,叫道:“哇,好功夫,好身段。哇,她的腰身真白呀。”醒过神来的李双玉两眼溢光,推了他一把,说:“你往哪儿看呀你。”
她逃也似的跑了。她走一段,跑一段,哭一阵。到家时,脚又一次打了血泡。这次,是妈妈给她用热水泡了,用针小心地挑破,用纱布包好。完了,嘱咐她说:“孩子,以后少往城里跑,我们与李家成不了亲家。”
她甚觉无辜,她心里压根就没有生过与李双玉成亲的想法。她只是觉得男女感情之事神秘而有趣,才同他有些亲密接触的。可她没有想到,与李双玉的亲吻是这般无趣,无趣得使她不想再见到这个小男人。
辗转酝酿了无数个昼夜的情感表达,竟然以一次无趣的感受而结束。于是,她痛下决心,以后不再进行这种烦人的游戏。
对于他,那次窗下对她的猛烈攻击,是一种长久隐忍过后的厚积薄发。
然而,许多事,有了第一次的开端就会一发而不可收,尤其是男女爱情,由一种蠢蠢欲动的不竭力量,推动着彼此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去尝试。
在那次无趣的亲吻后不久,在李双玉又一次偷袭她之后她却不可理喻地又感到这件事有趣了,好玩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于是,她开始心甘愿地应对他一次次的攻击。
也许是她与他的相识、交往和推进过于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他们之后的交往显得过于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少了很多铺垫和波折。他们也无心再制造悬念迭起的层层叠叠,见面就拥抱、亲吻,长时间相互对视,怎么也看不够。
他们以非常虔诚的态度对待每一次亲吻。亲吻过后,她摸着他厚实而火热的嘴唇,全身心体味由双方制造的甜丝丝的湿气。他的双膝不耐烦地摩挲碰撞着她的身体,咬着她的指头,含糊不清地说:“你的唾液是薄荷糖味的。我喜欢这种味道。”他吐出嘴里的指头,又说:“你的眼睛里流淌着颤动的火焰。”这个时候的她,是不愿意说话的。心尖酥痒的厚重感觉缠裹全身,无须任何形式的言语表达。
当他们都兴奋起来的时候,她常常感到他会狡猾地搞一些隐秘的小动作,一心想把遮掩的某种欲望挥洒出来。这些动作有时极其简捷,有时曲径通幽,但都是为了同一个阴谋的实现。她微闭着双眼,佯装不觉,任他把实现那种欲望和阴谋的过程一步步展开过来。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她会突然睁开眼睛,跳将开来,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第一次他惊吓得浑身哆嗦了几下,然后说:“生活常识告诉人们,正当一个人在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做某一件他喜欢的事时,猛然间听到一声断喝,有时会吓出大病来的。”她笑说:“那件事,我可不喜欢。你,心里没鬼,害什么怕呀。”他喃喃地说:“诺娃,我心里有鬼。”她说:“鬼探头,必斩之。”以后,她再重来断喝这一招时,他则把她搂得更紧,再没半点惊恐。这个时候,她会感觉到他的汗毛轻轻地竖立,周身飘溢着一层如夏日阳光般的健康热气。在他那紧张而暗藏诡计的酝酿过程中,使她形成了拒绝与留恋的矛盾心理。在这种矛盾心理的驱使下,他实施阴谋而无果的过程又得以延长。
他们被少年之间的情爱浸透得无睱顾及和理会与爱无关的生活内容。
厮守即甜蜜,分开即苦闷。
他们对以后的生活蒙昧不清,却又无限向往和企盼。
她开始怀疑妈妈那句“罗李两家成不了亲家”的预言。她觉得,她和李双玉一辈子在一起,肯定会很幸福的。永远像现在一样。
他们陶醉了,迷失了。
那些日子,和他在一起,她经常感到眩晕,眼前经常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树林、小径、河流,耳边常响起树叶沙沙响溪水哗哗流。一种叫不上名来的红嘴小鸟,在斑驳的白杨树上跳跃,却从来听不到鸟鸣。每早起来照镜子,总感到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明亮、深邃过,嘴唇从来没有这样透红、鲜亮过。
他们为美好的情感而心花怒放,而撒欢狂奔。
这就是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吗?这就是烁烁生辉的初恋吗?
她觉得有一种神奇的东西注入她的体内,它使她燃烧,使她快乐。
于是,他们几乎把寻找叛徒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坏鼻头现了她与李双玉的异样交往,却只是疑神疑鬼,而不知道他俩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
坏鼻头非常郑重地把他俩召集在档案馆的破屋里。三人每人坐了一摞书,开始开会。
“爸是你们两家的爸,叛徒是你们两家的叛徒。你们不能光想儿女情长而置长辈的深仇大恨于不顾。再这样继续下去,你们就成了革命烈士们的不肖子孙了。”
“寻找叛徒和我坏鼻头有什么关系?被机枪突突死的二十多条生命没有一个是我爹,也没有一个是我三叔四舅什么的。你们真以为我是哪个革命烈士的私生子呀?错!那是玩儿闹。你们说,这两年跟着你们跑,我图个啥?”
“从大的方面讲,我图的是伸张正义,还那些革命烈士以公道,让那个反革命的没人性的叛徒得到应有的下场。从小的方面讲,我是为了儿时友谊,我同罗诺娃打小一块读书,一起长大,我得帮她实现找到叛徒的心愿。这才叫知心朋友。”
“现在好了,你俩躲在一边谈情说爱去了,我却成了寻找叛徒的主角了。再说了,李双玉,我同罗诺娃是认识在先的。你怎么捷足先登了?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再说了,是我建议罗诺娃来找你李双玉一起寻找叛徒的,也就是说,是我把罗诺娃推到你李双玉面前的。你却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和她好上了。按说,以我坏鼻头的人品,为朋友我是可以两肋插刀的。可这次不行,你李双玉得把罗诺娃还给我。”
李双玉不想同坏鼻头多理论,这种事是讲不清楚的。于是,他扔下一句话走了。“认识的早不一定就感情深。这事,你坏鼻头说了不算,我李双玉说了也不算,她罗诺娃说了才算。罗诺娃,这两天你好好考虑考虑,后天我们再在这儿开会。那时,你一定给我们俩一句准话。你想和谁好,明确表个态。”
李双玉走后,坏鼻头也走了。诺娃独自一人坐在掉墙皮的破屋里发了半天愣,也没有考虑出个所以然。
外面正是柳丝新吐,熏风微拂的初夏,她爬出破屋到田间疯跑。
这时,李双玉打了一个迂回战。
城里人就是比乡下人有心计,这次李双玉带来了礼物。他拿出一管派克铱金笔,爱惜地摩挲着,告诉她那是东洋货,保存了多年了。他还捧出一个崭新的绒面笔记本递给她。本里面夹着自己的一张黑白小照。照片上的他一脸无忧无虑的明媚,与眼前诡计多端的他不太相像。
她没有接他的东西。不知怎么的,她对他送她东西很反感。她神情忧郁,落落寡欢,说:“派克笔是东洋货,不会是你那汉奸舅舅留下的吧?我不能收汉奸的东西。”
李双玉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以这个理由拒收他的礼物。他急急地说:“不是的,不是的,这笔是我妈多年前送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用。我现在是真心送给你。”
她又说:“说不定就是你妈那汉奸弟弟送给她的。笔记本和照片我也不能要,要了,就说明我们的关系定了。我们现在还不能私订终身。”
李双玉真急了:“我们都那样了,多好呀,都那样了,你怎么还说这种话。”
她也急了:“我们怎么样了?你有什么证明我们如何了?我还要好好考查考查你,我们的事以后再说。”李双玉的心提了上来:“你要跟坏鼻头好去?我不同意你跟他好。”这个时候的她,绪反复无常,不想跟他磨牙,就说:“我谁也不跟你们。前段时间把正事都耽误了,我要集中精力去寻找叛徒了。”李双玉问:“那我们后天还开会不?”诺娃笑笑说:“开。不过是研究如何进一步挖掘叛徒。”
她和坏鼻头在很多方面也是灵犀相通的。她走到熊林城外的路口时,他果然在那儿等她。见了她,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他们一路无语。在路口分手时,她说了一句:“后天去开会。”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说:“我不去。”她说:“我真的决定谁也不跟了。”他还是头也不回:“随你的便。”
坏鼻头就是这么个人,她知道,后天他准去。
进家门时,她极力表现出一副心不在焉、漫不经心的表情,不能让她妈琢磨透她有怎样的故事和心事。这段时间,她在家里夸张得勤快,帮妈干这干那,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妈就夸她懂事多了,也脚勤手快了,知道为妈分忧了。其实,她这都是故意做出来的,目的是让妈妈高兴好给她充足的自由,干她自己想干的事。当然,妈妈交代给她的事必须先保质保量地完成,这是她取得自由的大前提。
晚上,她帮妈妈弹了一会棉花,就说:“我学一会儿外语去。”妈一直以坚定的信心督导她学习外语,她则以顽强的毅力和不断变化的花招应付着妈妈交给的学习任务。
回到她的小天地,她摊开俄语书,却从隐蔽处拿出一个笔记本,写下了一段话。
这段话是今天无意间在档案馆的一本书上看到的。
年轻的爱情是一朵半开的花,之前是悬念,之后是故事,惟其欲开未开的含苞,才洋溢出浪漫和神秘。也正是因了这种浪漫和神秘,才有了种种尝试、揣测、焦灼、猜想和探究的冲动。
看到手里的笔,她就想到了李双玉要送的礼物。那是一支好笔。可惜,她今天心情不好,找了一个很高尚的借口,驳了他的面子。涉嫌汉奸的东西是不能沾的。汉奸和叛徒本质上是一样的。她不能一边寻找叛徒、痛恨叛徒,还一边享用汉奸的物质实惠。
那支派克铱金笔,到底是不是汉奸章天一送给革命烈士的爱人章红玉的呢?鬼才知道!
A7 谁是叛徒
就是在这个时候,黑虎镇地下党组织突然被彻底摧毁。罗长虎及他的二十六名兄弟在三天之内一一被捕入狱。
罗长虎是在黑虎镇开往林口的火车上被捕的。上车后,他现有两个便衣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中途,他去了一趟厕所,把怀里的那份要塞草图撕碎用水冲掉。然后,打开厕所窗准备跳下去。就在这时,两个便衣一脚踢开门,把他摁倒在地。实际上,罗长虎在进火车站时就被宪兵便衣盯上了,敌人之所以要在火车上动手,是为了避开黑虎镇人的耳目,免得打草惊蛇。
罗长虎被押进了黑虎镇西山岗监狱,宪兵队对他进行了突击审问和严刑拷打。日本人非人的酷刑能用的都用上了,可他宁死不屈,只字未告诉敌人任何秘密。但机敏的他,从敌人的审问中推断出,他的许多同志也落入了敌人的魔掌。
罗长虎想,不可能是刘立秋告发了他。因为刘立秋绝对不知道黑虎镇地下党组织的情况。他若告发,只能告发他罗长虎一人而其它人不可能一一被捕。也不可能是那工程师告发了,他出不了那个仙人洞。即使他逃出告发了他,日军也只能抓捕他一人。
因此,罗长虎断定,他的组织内部出了叛徒,不然他的同志不会几乎被一网打尽。
罗长虎一度想把那工程师还在仙人洞里的况告诉日本人,让他们去救他。一阵又一阵刑后伤痛袭来,他就打消了这一念头:日本人给我上了这么多严刑,往死里整我。日本鬼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就让那工程师死在洞里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罗长虎在刑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面对宪兵又一轮的拷问,他打消了“以牙还牙”的想法。他说,前些时候,他碰到一个日本人到绝命崖为孩子采药,被困在了崖下四十多米的仙人洞里。他曾搭救过那人,可没有成功,但给留下了干粮和水。现在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快派人去救吧。
罗长虎说这话时,应是那工程师吃完洞里干粮的第六七天了。以那工程师的生命极限能不能坚持到现在,日本人能否搭救成功,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听天由命吧。
罗长虎也听天由命了。他死也不交代抗联地下组织的任何问题。死就死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训练有素的罗丽娅,在罗长虎两天两夜未归后感到情况不妙。第二天,她借到镇里几家送棉花,去观察动静。直觉告诉她,罗长虎及他的组织出事了。回到家,她立即拆除了弹棉花机的电机、树皮色天线,连同电台放在洞内,连夜用土砖泥水封死了洞口。
罗丽娅知道自己没有把柄在敌人手里,也知道日本人对苏联侨民还碍于一层遮羞布没撕掉,不敢轻举妄动,怕侨民日后给他们同苏联的关系添什么麻烦。
宪兵队把罗丽娅叫过去,询问了一番,见她确实不知道罗长虎等人的情况,就放她回了家。凭罗丽娅的素质,应对鬼子一次例行的询问,还是有把握不出什么问题的。
罗长虎被捕后,芭拉来过罗家一次,也只坐了一会儿。她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想到你家长虎是抗联的人,弄得我家立秋也受了审查,差一点丢了队长的官帽。看在长虎救过立秋的分儿上,我们也就不和罗家计较了,以后我也不能常来看你了。不过,我俩还是同族人,以后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还可以找我。多保重吧,罗丽娅。”说完就走了。
“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罗丽娅关了门。
在罗长虎被捕一个月后,罗丽娅通过一个在黑虎镇很有名望的侨民找到宪兵队,提出要同丈夫见一面,送些衣物进去。几天后,日本人同意了她探监的要求,但提出见面时不能说俄语。
罗长虎是被两名宪兵拖着进来的,脚下戴着沉重的镣铐,眉毛、胡子都没有了。但他见到罗丽娅时的眼神是坚毅的,神态上显示着刚强与不屈。她把衣物送上去,泪水滴在了他瘦骨突暴的手背上。一个宪兵过来,抢过包袱,进行了严格的检查。他刚问了几句孩子的况,她只嘱咐了两句“要挺得住,你是无罪的”,就被敌人分开了。
临了,罗长虎讲了一句俄语。宪兵听不懂俄语,气急败坏地打了他两个耳光。
走出监狱,罗长虎用俄语说的那句话还在罗丽娅的耳边回荡:“如果你对我还有些感情的话,那就替我报仇,是叛徒出卖了我和我的同志们。那件大事,要想办法完成。娘家和婆家都急等着哪。”
一句话,一个郑重的嘱托,深深地刻在了罗丽娅的头脑中。罗长虎说的那件大事,就是要弄到东黑虎山要塞方面的情报。
这一天,罗丽娅到镇上去送棉,碰到了蓬头垢面的疯子王小二。在她的印象中,王小二与罗长虎曾有过秘不告人的某种关系。也就是说王小二可能也是罗长虎地下组织成员之一。他现在却还在镇上像往常一样乞讨,这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没有暴露;二是他就是叛徒,仍在以叫花子的身份继续寻找过去的同党,以出卖给日伪特工。
这时,王力、二正在路边泥水中疯走,溅了她一身泥水。她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了一句:“混账东西,不长眼呀你。家里有狗,一条咬自家人的狗。你,这条该死的狗。”她这一脚踢得非常重,王小二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听到罗丽娅的骂声,他却笑嘻嘻地疯说:“老毛子娘们踢我就是亲我,我晚上钻你被窝。”罗丽娅急匆匆前走,王小二穷追不舍,说:“好女人,再踢我一脚,亲我一下。”
罗丽娅骂王小二的那句话是别有用意的。如果王小二不是叛徒,他得到的信息是:家里有一条咬自己人的狗,组织内部出了叛徒。如果他就是那叛徒,他就会领悟到,她在骂他是条该死的狗。
罗丽娅不担心自己会在他面前暴露。因为她与黑虎镇罗长虎的组织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知道她内情的罗长虎也绝不会把她的情况告诉任何人。王小二自然也不详她的内情。
这个王小二确实是罗长虎组织的地下秘密联络员,负责接转同抗联部队之间往来的情报和物品,直接与河西道观黄老道士接头。平时他常以“疯花子”的身份,借到日军司令部“拣残羹剩饭”之机看动静。罗长虎一直和“疯花子”用暗语接头。河西庙中关羽神像底下,有一个机关,是“疯花子”专门存放交通员转接的情报和物品的地方。关帝庙香火不断,前来进香朝拜的善男信女中有中国人、日本人、朝鲜人还有俄国侨民,但谁也没有现关公神像底座下的秘密机关。罗长虎用的电台,就是由这条通道转递进来的。
这次,王小二是罗长虎被捕事件中的漏网之鱼。他不是叛徒,也确实不知道罗丽娅的真实身份,但他能推断出她肯定知道罗长虎的身份和一些情况。他仔细琢磨罗丽娅踢他时的那句话,再联想到与他平时接头的人相继消失,就猜到她可能在告诉他,罗长虎身边出了叛徒,进一步印证了他们的组织出了大事。其实,这一感觉早在事件发生后不久他就有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暴露,按常理他应该尽快隐蔽起来,以保自己安全。但他没有那样做,自己既然没有被敌人盯上,就应该继续坚持工作,搜集一些罗长虎他们被捕的情况。这段时日,地下组织已不能开展任何活动。他变得更“疯”了,衣不遮体地不分白天黑夜地在黑虎镇一带“疯”跑,意在观察了解黑虎镇局势。
不久,宪兵队经请示批准,决定把罗长虎等二十七人拉到西山岗进行处决。
这天下午,二十七名犯人全都被押到了车上。汽车开到山脚下不能继续前行,犯人即被拖下车步行前走。这些人在监狱里被无数次折磨得死去活来,身体损害极大,敌人并没有给他们戴上手铐脚镣。即使这样,这些人腿脚行动仍然非常艰难。
在附近山上山下干活的群众,有胆大的便过来围观。这几年,这个刑场从未冷清过,常有人到这里看枪决犯人。
疯子王小二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已经连续数日到这里等待了。他早已推断出,敌人可能就要对罗长虎等人实施极刑了。
王小二看到,他曾经相依为命、共同奋斗的弟兄们相互搀扶着在夕阳下走向刑场。走在最前面的是李万玉等三两人。李万玉一脸宁死不屈的神情,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向前走着,不时用愤怒的目光扫视着人们。他的脸上伤痕斑斑,消瘦得几乎脱了相,但王小二还是能辨认出他来。王小二没有同李万玉打过交道,按规定他与他不能直接联系。王小二只是曾远远见到过他与罗长虎在一起。他知道李万玉是他们这个组织的负责人之一。
也许是罗长虎忽略了王小二,或者是有意为之,他没把王小二的情况告诉过李万玉,李万玉也就没有掌握王小二的底细,以为王小二就是一个十足的疯花子。因此,当王小二坐在路边的臭水沟旁,把玩着臭泥傻看他时,李万玉并没有在意这个经常在镇上疯跑的叫花子,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了。
一个宪兵过来赶疯花子走开。王小二一下子滚进臭水沟,扑腾得臭气连天。他抓起臭泥巴往嘴里塞,用手捧起黑水吸食得“呼呼”有声,叫道:“黑馍好吃,黑酒好喝。”边叫边向几个宪兵扔泥巴:“老总也吃,老总也吃。”宪兵走到他这儿都跳开躲得远远的。
这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疯人王小二跳将起来,两手抓着泥巴,喊着“都来吃黑馍了”,冲进了犯人的队伍,一下子将走在队伍中间的罗长虎扑倒在地,队伍顿时乱成一团。王小二悄声对大家说了一句“快掩护我”。队伍当中,有些人是知道王小二真实身份的。当看到他在臭泥沟里把玩时,这些人就猜测到王小二要搞什么名堂。这时,大家便很自然地把他团团围在中间,一边大骂“臭疯子”,一边用脚踢打他。
一片混乱中,队伍停止了前进。
王小二在人群中疯闹一阵后,才有宪兵上来驱赶队伍。这时,疯子已被人们踢打到路边不能动弹。透湿的衣服散着臭气,他趴在那里呻吟不止。
李万玉几个人远远地走在前面,刚才后面的一阵骚乱没有影响他们走路。他们依然昂挺胸地走着,两眼死死盯着夕阳,似乎要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这太阳落山的美景尽收眼底。
当远处传来处决犯人的枪声时,疯子已滚到路边的杂草丛中,踉跄地顺山沟东去了。要死的犯人,行刑的敌人,看热闹的群众,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刑场上,没人注意到被抛落在后边的这个疯子的去向。
行刑后,围观的群众被驱走,宪兵们开始掩埋犯人的尸体。
远去了的疯子向刑场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使敌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疯子已经不是王小二了。他是真真切切的罗长虎。在通往刑场的路上,当疯子扑倒在他身上说“掩护我”时,他还没有猜透王小二的意图。等在大家的掩护下,王小二与他调换了衣服,被抛到路边后,他才明白王小二搞得是“偷梁换柱”的把戏。他爬起来想喊“不”,却叫不出声,嘴里已被王小二塞进了泥巴。已穿好他衣服的王小二,上来一脚把他踢翻在路边,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犯人的队伍。他看到队伍中的王小二没有一丝疯人的病态,和其它犯人别无二致地踉跄前行。瞬间,他明白了英雄王小二的良苦用心。他在用自己的死,换取我罗长虎这个组织负责人的生。他知道我罗长虎掌握着大量的敌情我情,认为我活着比他更有价值。
罗长虎几乎是一路喊着“王小二,我的好兄弟”的名字,连夜翻山越岭走到江边,偷撑小舟渡江到苏境的。一爬上江东的岸边,他便昏死过去。
当罗长虎醒来时,已在苏军营帐中了。
罗丽娅是在罗长虎他们被枪决的第二天从芭拉那里得到丈夫死讯的。这天一早,芭拉就敲开罗丽娅的门,小声说:“罗长虎被枪毙了,在西山岗。”说完,急匆匆地走了,生怕被人看见她来过罗家。
罗丽娅欲哭无泪,心里有一股火难以喷出来。她扔下“哇哇”大哭的女儿,想到刑场上大哭一场。然而,她没能去成,日本人严格控制了死者家属,不许他们走动串联,出殡发丧,怕他们聚众闹事,教子报仇。
晚上夜深人静时,罗丽娅的地窨子里传出狼嚎般的哭声。她哀鸣了整整一夜。乡亲邻里没人敢来劝慰她,都怕受到牵连。
在罗长虎被捕后不久,敌人曾进罗丽娅家搜查过一次,却空手而归。他们没有发现地窨子里的暗洞。从这个角度讲,知道罗家有地洞的人肯定不是那个叛徒。她想到了那个曾抱她孩子时掉眼泪的李万玉。这个人曾在这个地洞里工作过,知道这里的情况。因此,可以排除他不是叛徒,可谁是那个可恶者呢?
众乡亲都眼见着二十七名好汉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他们肯定都不是叛徒。叛徒是不会被敌人枪杀的。
罗丽娅想到了那个疯花子王小二,乡亲们都说日本人杀人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人。难道他是叛徒,这个隐藏很深的叫花子?她转而又想,这些年,王小二在镇上过着非人的生活,什么罪都受过,什么难都遭过,他有着过人的意志。这种人不会当叛徒的。那叛徒又是谁呢?
罗丽娅苦苦地思索着,一心想把这一事件搞明白,想透彻。一次,她对着啼哭不止的女儿大声叫道:我一定要找出那条狗,为你死去的爸爸报仇。或许是她的歇斯底里吓着了孩子,或许是母亲的强烈愿望感化了孩子,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罗丽娅已很少走出家门,除了出去弄一些必须的食物外,不再外出做任何事。她的情报活动在眼前是万万不敢搞了。敌人在死死地盯着她,也监视着所有黑虎镇上的人。
日伪上层组织深深为边境线重镇挖出这么多抗联地下党员而震惊。他们苦心经营、下一步准备向苏联进攻的要塞腹心地带,它的伪警察署、保安大队、村公所竟然钻进了那么多内奸。敌人被激怒了,对中苏边境一带的村镇进行了彻底清查。他们抓紧“撤屯并村”,在边境线上制造了多个“集团部落”。这些部落规模大小不等,多则几百户,少则几十户。部落四周全是用漂垡垛起来的一丈多高的围墙,四个角四个岗楼,只留一个门出入。里面驻着宪兵队和自卫团,设有警察署。这里简直就是个法西斯大监狱,在警宪的严格控制下,居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住户出入全靠“居住证”。外出办事要请假,回来要报告,来客要登记。如有违背就惨遭毒打甚至被判刑、打死。
罗丽娅和孩子也已被迫搬进“集团部落”安了家。走前,罗丽娅把地窨子口死死封住。这个时候,久居家中的母女俩生活成了问题,她精打细算,除用过去积攒下来的一些钱买点粮外,有时也申请到江边下鱼挂子打鱼、到山里套兔子,以给孩子改善一下生活。警察署严格控制她的外出次数。每次外出不让她抱着孩子去,怕跑掉不回来。她在外活动,总有人暗中监视着她。
就是在这样极为危险、不便于开展情报传递活动的情况下,她竟然机智地完成了最后一次重大任务。她把黑虎镇地下组织被破坏后,得到的一份重要报送了出去。这份情报就是抗联和苏军情报人员千方百计想搞到的东黑虎山要塞主阵地构造布局图纸。
这份情报得到的非常偶然和奇巧。那天,罗丽娅到街上买了块豆腐。回家的路上,本来伏在她肩头要睡着的孩子,突然闹着要下地自己走。罗丽娅就领着小诺娃慢慢往家走。这时,后面跟上来一个肩挎长枪、戴着墨镜的二鬼子。他和善地说:“这洋娃娃真漂亮呀。”说着,就蹲下逗诺娃玩,还拿出糖果给她吃。这人酒气熏天,有些醉意。罗丽娅心生厌恶,就拉诺娃走。可诺娃拿了糖果,却“咯咯”笑个不停,不肯走。那人说:“这孩子一笑更可爱了。”就抱起孩子走了一段。
那人放下孩子走了之后,罗丽娅有些疑惑。混血的小诺娃长得招人喜欢,镇上的老少邻居,都喜欢抱抱她,亲亲她的小脸蛋。但一个挎枪的坏蛋抱孩子,这还是第一次。她好像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个坏蛋。突然想起,有一次这人在她前面走着掏烟时,丢过一卷钱,她悄悄捡起来揣进了袖口里。这一意外的收获,解决了她两个月的吃饭问题。
罗丽娅回到家,一件更惊人的事生了。她在诺娃的衣服里现了一卷纸和一本草稿纸。打开卷纸一看,是东黑虎山要塞微缩图。她惊出一身冷汗,纸图“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片刻,又捡起来塞进了墙洞里。她不知所措。多少人牺牲生命都没得到的重要情报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了?她知道,这人不是她的上线情报员。那么,这是不是敌人的一个诡计,想以此进一步引诱出苏军安插在黑虎镇一带的情报员?
她仔细翻看了那本草稿纸。上面写满了零乱的文字、阿拉伯数字、怪异的符号和一些工笔图画。根据她做情报工作的经验判断,这似乎是一本记着某种秘密的自编密码本。里面一组一组的阿拉伯数字显然是加密电文,却不符合编码规则,她无法破译;那些怪异的符号和画着院落、田野、山水的草图,根本看不明白;一些中文文字大都是隐语,之外还有一些她能看懂,看懂了就吓了一跳。上面说,他亲眼看见了日本人藏在东黑虎山的地下黄金库。这是他自制的藏宝密码手册,是用他与爱人之间所发生的故事来编写的。密钥是他与爱人共同经历过的不为人所知的经典事例编制的。这是一种特殊的“一报一密”密码,除了他和爱人之外,无人可以破译它。也就是说,日本人把建造地下金库的中国劳工都杀掉了,现在中国人只有他知道这一秘密。如果他在战乱中死掉,那么以后能见到这本密码手册的爱人就是唯一的知情人。因此,他恳求罗丽娅要保护好这本手册。如果以后有一天一个女人来索取,希望她能转交给她。
罗丽娅对这本手册及上面的故事产生了怀疑,但她还是把它藏了起来。
这之后,罗丽娅又连续几天每天都到街上买块豆腐,却再也没有碰上过那个挎长枪的人,也没有现有人跟踪她。她决定采取行动。不管这里面是否有诈,不管军事要塞图是真是假,也都应该把它送出去。那边会鉴别出图纸真伪的。她告诉自己,在一万种可能中,只要有一种可能是真的,也要不惜性命把这图送出去,完成罗长虎临终交办的这件“娘家和婆家”都急需的大事。
罗丽娅没想把那本荒唐的藏宝手册传送给苏方。
这天下午,黄色的天空投下了稀疏的光亮。申请到江边挂鱼的罗丽娅抓紧做手里的活。在起鱼挂子时,她突然感到肚子痛,急急弯下腰,按着肚子呻吟不止,然后,提着裤子跑到了两棵树后,急火火地解衣蹲下。解衣之间,顺手把情报塞进了一兔窝里,一泡屎拉下盖住了窝口。无粮填肚的日子,为这泡屎,她足足等了三天。
这时,一只无忧无虑蹦蹦跳跳的野兔,在她前方沿着跑惯了的小道跑过去,正中她下了一个下午的套子。她起身系好裤带,走过去,抓起暖暖的兔耳朵,笑眯眯地走回了河边,提起鱼挂子和几条鱼,气稳心定地往家走去。
有人预先挖好的一个兔洞,标有暗号的两棵松树,苦心积聚下来的三天屎尿,加上她周密到位、流畅自然的系列动作,使她安全地把重要情报送了出去。她离开后,跟踪她的日伪特工,到现场查视了一遍,除现一泡臭屎和她收获野兔时留下的一串脚印之外,再别无他物。
经验证,这是一份真实的情报,对苏联红军后来炮击摧毁东黑虎山要塞挥了重要作用。这是罗丽娅以孤注一掷的心态,采取的最后一次行动。她知道,受自己处境所限,以后不能再开展情报工作了。
日本人加紧了对“集团部落”中群众的控制,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大搜捕。
这是那场战斗来临前敌人惊恐慌乱的极端表现。1945年8月15日,苏联红军第三十五集团军起了对黑虎镇要塞的猛烈进攻。
罗丽娅抱紧孩子,捂紧被子,在不断颤动的火炕上度过了炮声隆隆的一天一夜。自此,数天枪炮声接连不断,她与孩子在惊恐中度日。
进入九月,她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日本人号称东方马其诺防线的黑虎镇要塞,连同要塞内1400名守备日军和部分日本开拓团成员、家属,共计二千多人,仅仅跑出来50多人,其余全部葬身在要塞的断壁残垣之中。
黑虎镇的天空出现了异样的空气,集团部落的居民得到了自由。
这天,罗丽娅走到镇外的山上,看到战火毁了成片成片的树林。她走进一片黑色之中,脚踏在一根光秃秃的乌黑的树干上,爆烈般地长喊了一声,烧成焦炭的一片柱子发出沉闷的回响。
从树干与树干之间望去,她还能分辨出那些松树、桦树、山毛榉,它们都被烧得乌漆抹黑,或被浓烟熏得凋萎了。这些生命就这样死亡了。它们全完了。
不远处,还有一片绿色,这是一群伤痕累累的生命。她走近它们,发现还有一线烟火在侵袭幸存下来的那些青翠。一阵风吹来,吹起一串串狐狸尾巴似的火苗,发出嘶嘶的响声,嗖嗖地流淌前行。
斑驳的树皮发出烧焦的气息,刺激她心中燃起了一堆熊熊篝火。她冲将上去,用树枝扑打那线闪亮的魔怪,直至把它们消灭干净。
太阳投下金黄的影子,使那片翠绿更加夺目。她出神地望着它们,又想起了另一个被杀戮了的生命。活生生的罗长虎去了,在她心里刚刚根植下他时,就永远地去了。
这个一脸炭黑的女人,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在脸上冲出了两行白沟。就在这时,一位将军模样的苏联军官来到罗丽娅的身边。这位一身戎装的军官给她敬了个军礼,感谢她为祖国也为中国人民做出的贡献,并问苏联红军即将凯旋回师,她是否随部队回国?
这个问题,罗丽娅似乎从没有考虑过,或者早已考虑成熟。她果断地说:“我现在不能同你们回国。这里,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做完。我要找出那个可耻的叛徒。这里,还有我的爱人需要我陪伴。我要守他一段日子,静静心再回去。”
年轻军官无语地望着她。
她沉思一会儿,又说:“战争结束了,我的使命完成了,我该退役了。那年,我参军做这项工作、接受这个特殊任务时,我就和组织上谈好了。打败日本人后,就去过我的平民生活。当时,我与组织是立了字据的。况且,那边已经没有了我的亲人,而这里却还有我的女儿和爱人。”
年轻军官又给她敬了礼,说:“对于你的去留,组织上有交代,主要听你本人的意见。罗丽娅,我明白了,同不少苏联侨民一样,你的根已经扎在中国的黑土地上了。”
罗丽娅神色激动,说:“不,我考虑的并不是根的问题。你看到远处那片没有被烧毁的森林了吗?你看它们,耸立的树木一棵挨着一棵,显得安静、友好,那么和睦相处。可这些树木的底下呢?底下的那些东西就叫根。它们一丛丛互相绞咬着,乱糟糟地你缠住我,我缠住你,每时每刻都想你绞死我,我绞死你,阴险得像毒蛇一样,都想独占这一方水土的养分。你再看我们周围这片横七竖八躺着树木残骸的土地,把上面一层焦土掀掉,你就会发现,我们站在了树根的汪洋大海上,纵横几百里。它们在一起呼喊,在齐声叫啸,在舔着自己的血呻吟。它们不再互相厮咬,它们在共同声讨战火的制造者。我们现在站在盘根错节的焦土之上,是否还想起你躺在茂盛的森林里,阳光照在你身上,嫩芽的气息熏得你沉醉,松鼠在枝头上跳跃,绿鸟在林中翻飞。但是,这一片焦土上,这片缩萎的根,不知哪年哪月才会再生出这迷人的景象。所以,我的走与留,与根无关。你明白吗?年轻的军官。”
那军官似懂非懂地摇头笑笑,不想再对这个怪异的女人说什么,放下部分钱物就走。
这时,罗丽娅突然惊叫了一声。她发现在一堆被击毁的树木的遗骸旁边,散落着横七竖八的电话线。她说:“用这些电话线制作捕兽的罗网真是太好了。”说着,就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些电线。年轻军官无奈地摇摇头说:“罗丽娅,战争使你成了一个能讲得深奥道理的思想家,也使你变成了黑虎镇上最会过日子的农妇了。再见了,可爱的农妇思想家。”
这是罗丽娅最后一次见到苏联军官。这之后,中国经历了解放战争和建立新中国。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她的祖国,也许她压根就没想再回去。
多年之后,罗丽娅回想起她与那年轻军官的对话,感到自己当时有些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她想不明白,那会儿为什么那样回答要带她回国的年轻军官。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位坚强的俄罗斯女性,每到12月25日“巴斯克”节,都会一整天不吃不喝,暗自垂泪饮泣。她知道自己这是怀念祖国,更是怀念长眠西山岗下的罗长虎。每年的这一天,她总是流着泪,用中国政府给她的侨民补贴买一块布,为罗诺娃做一身新衣裳。
每年给罗诺娃穿新衣时,她总是说同一句话:“记住,孩子,你的爸爸是被叛徒出卖、被日本人杀害的!”
那本神秘的藏宝手册一直被罗丽娅隐藏着。这本手册早已被她进行了第二次加密。她凭着不错的编码功底,把能看懂的那部分中文加密改造,密钥用的是她与罗长虎之间发生的两个故事编写的。这样一来,得到这本手册的无关人,再也看不懂上面任何内容,更不可能知道这是何物。
这是她在思念罗长虎时突奇想而作的。
C4 迷离顺泽城
章红玉的肚子渐渐隆起。自从那天从烟地的坟茔上回来,她就打消了躲在家里不出门的想法。她强打起精神,和往常一样出入各个店铺,果断地采取了一些积极措施,一心想挽回由于“李万玉事件”给章家烟业带来的不利局面。
一些作坊和店铺恢复了生产和营销,章红玉极力排除对李万玉的牵挂,集中精力操持商务。她总理烟号产销的能力,在这个时期得到了超常发挥。她没了依靠,没了帮手,没了章家繁盛的经济作后盾,更没了过去经商的良好环境。她孤军奋战,一人抵挡八面来风。章家烟号在她全力操持下,勉强维持着生计。这是章红玉的希望所在,只要烟号不死,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只要烟号在她掌管下运行一天,李万玉就会有一天回来找她。她以极大的耐性和信心等待着这一天。
然而,当到了章红玉再也难以挺着大肚子进出各店铺时,李万玉还是没有一点音信;章红玉的儿子呱呱落地,李万玉也没有回来;到章红玉的儿子李双玉两岁,已满街跑了,李万玉依然没有露面。
这期间,章红玉的烟号时好时坏,起伏不定,烟业难以维持。她变卖了几个店铺和部分烟地,以此来保证几个大的店铺和作坊正常运转。营生好转,赚了钱时,她就会立刻收买回几个店铺,为的是手里不存大量资银,以防章天一来逼索钱财。
章家烟号就这样死而不活、活而不死地延续了几年。李万玉还一直没有消息,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李万玉在顺泽地面出现。
章红玉慢慢对他失去了信心。李万玉活在世上的可能性不大了。
章红玉曾采取多种方式找章天一闹过,最终闹清了章天一确实没有把李万玉怎么着,是李万玉自己消失了。
章红玉再没有更多的念头,把心思都用在了章家烟业和儿子李双玉身上。她经常咬着牙提醒自己,一定要把章家烟业维持下去,一定要把李双玉抚养成人。
章红玉由过去任性骄横的大小姐变成了当地响当当的女强人,一个没人敢惹、没人敢欺负、说到做到、敢作敢为的寡妇。谁要是欺她孤儿寡母,强横到她头上,她则不惜使阴招,用钱财,采取一切能采取的措施,坚决予以报复。
直至顺泽城解放和解放后几年间,章红玉一直以这种状态经营着国泰烟号。
解放军进城后,政府第一个把章天一抓了起来。章天一作恶多端,为日本人做了不少事,是铁杆汉奸。政府决定对他执行枪决。
有家人向章红玉提出,是不是向政府求求情,留章天一一条性命。她也突然不记前嫌,念起了一奶同胞之情,于是,就去找了政府,以爱人李万玉和自己曾参加过地下党,为抗日战争做出过贡献为由,让政府放章天一一马。
政府查实了这个气度不凡的女人的身份后,说:“李万玉是李万玉,章天一是章天一,你是你,一码是一码。有材料证明,李万玉确实曾是顺泽城地下组织的负责人之一,但没有任何材料证明你也参加过地下党活动,恐怕你也找不出证明人来证明你曾为地下组织做过事。章天一和你们夫妻就更没关系了,李万玉做出的贡献再大,也顶不了章天一的罪过。”
末了,有一人无意中说了一句:“李万玉在黑虎镇被日本人杀害,是英勇的革命烈士,可他的功劳与章天一没有任何关系。只有你和你们的儿子李双玉才能享受烈士家属待遇。”
一听此言,章红玉一惊,就把章天一的事放在一边,心急火燎地追问起刚才的那句话。
“什么?你说什么?李万玉在黑虎镇被日本人杀害了?多年没有李万玉的音信,可我也从没有得到过他死的确切消息。说实话,我心里一直埋着一丝希望,盼望着哪一天奇迹生。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快告诉我,他是怎么被鬼子杀害的?”
“那一年,李万玉同志不得不从顺泽城逃离后,很快被组织派往黑虎镇做地下工作,成了那里的负责人之一。在那里,他工作得很出色,可在1945年,由于叛徒告密,他和其它26名革命同志,全部被日本人抓走枪杀了。他死得很英勇,视死如归地走上了刑场。这些情况以前没人告诉过你们吗?”
“自从国泰烟号出事,李万玉消失,我没有再见到过一个地下党人,也没有任何人再同我联系过。有章家那个魔王章天一在,地下党不敢再沾章家的边。那些年,我虽然没有正式加入共产党,但我确实心甘情愿地为地下党做了不少事。后来,我还想继续为党做点事,可我没办法同组织取得联系。因此,也就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李万玉的消息。今天你们一说,我才知道李万玉真的死了。关于我为地下党做过工作的事,现在难以找到证明人。知情人李万玉、万金良、老陈头都死了,其它知情人也多年下落不明,你们让我到哪里去找证明人?对了,章天一可能知道一些情况,你们去问问他。”
“章天一是个大汉奸,他的话能当真吗?章红玉同志,你的身份无须证明了,你是革命烈士李万玉同志的爱人无疑。你是革命烈属,有这一条就够了,以后政府会照顾你们母子的。今天你得到了李万玉同志牺牲的准信,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要太难过,节哀顺便。”
章红玉脸红红的,并没有悲痛的神。她没再问这问那,转身走了。
可她心如刀绞。不一会儿,她又返回来,问:“那个出卖李万玉他们的叛徒是谁?”
“那个叛徒出卖同志后,就被日本人保护起来了。鬼子投降,那人可能留在了东北,也可能还活着,但没人知道那人具体是谁,政府认真调查过,也没结果。”
“可耻的叛徒。汉奸和叛徒都是一路货色,都该死。你们就把章天一枪毙了吧,我请求政府把汉奸章天一枪毙了。李万玉,你怎么就真的死了呀。”
“政府已经决定,明天就开审判大会。”
第二天,在顺泽城解放后的第一场公审大会上,章红玉突然上了台,二话不说,冲章天一的脑袋狠狠地敲了两烟袋锅子,然后,一脚把他蹬跪在地上。
顿时,章天一血流满面。他摸了一把鲜血,低声说:“章红玉,算你狠。”还是被旁边的人听到了,立即上来按住他,让他低头认罪。
章红玉看都没再看他一眼,把烟袋杆往胳肢窝里一夹,袖起手,昂着头走了。
章红玉这个非凡的女人,没说一句话,凭那两烟袋锅子,一下名扬顺泽城。
她经营的国泰烟号也随她的那一果敢举动而人气上升,烟业商情有所好转。直到1955年,全国各地私营工商业响应国家的号召,走向公私合营,国泰烟号私营烟业也全部合并进东兴国营烟厂。
章红玉亮亮堂堂地毫不犹豫地把偌大的国泰烟号奉献给了国家。她又一次名扬东北三省烟业界。
章红玉这个曾为革命做过工作的烈士家属,这个与汉奸弟弟断然划清界线的女烟袋锅子,这个无私送上万贯家产的私营企业家,自然被政府所器重。她毫无争议地被任命为东兴烟厂副厂长,很快又升为厂长,成为建国后东北三省有名的烟业行家。
章红玉担任副厂长、厂长期间,烟厂的工作开展得比较顺利,生产管理和营销方面显示了高超水平。她把心思都用在了烟业发展上。然而,她在政治生活上是极为不顺的。
1955年下半年到1956年的肃反运动中,有人盯着找她的麻烦。她心里明白,根本原因是这些人忌贤妒能,想拱她这个厂长的位置。中共中央出的关于展开对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清查和打击的指示,成了这些人的尚方宝剑。他们说,李万玉是李万玉,章红玉是章红玉。那一年,顺泽城李万玉地下党组织被日本人破获后,参与过活动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为什么只有她章红玉安然无恙,照旧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经营烟号?她是不是和章天一一样归顺了日本人?她的哥哥是个大汉奸,她这个妹妹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也有好人提反对意见,说,章红玉的爱人还是革命烈士呢,革命烈属恐怕也坏不到哪儿去。总之,说她坏的,说她好的,都拿不出证据。因此,她也就没有被列为反革命,遭受实质性的打击。但却严重干扰了她的工作和生活,使她的精神受到重创。尤其她接受不了有人怀疑她过去是不是归顺了日本人。她对叛徒和汉奸之类的货色是刻骨仇恨的,说她是叛徒汉奸,还不如千刀万剐了她。
接着,1957年的“反右”运动,也有人拐弯抹角地找到章红玉的头上,弄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对她一次次进行审查。当然,最终也没有给她扣上右派的帽子。可这场运动,真正弄烦了她,激怒了她。她说,以前,我为地下组织做了大量的有益的工作,却没有材料记载,没人记得我的功劳,反而说我是暗藏下来的反革命。现在,我一如既往地为共产党做事,把家产都无私地归了公,全心全意地当好厂长,一心多为国家做贡献,事实摆在眼前,大家都看到了眼里,却还一次次不肯放过我。我孤儿寡母地拼命工作,图个啥?这个厂长我坚决不当了。
有人正等着章红玉的这句话,她这个厂长说不当就不当了,厂里给她在营销科安排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工作。这就是乱世中的政治生活,章红玉无话再说。从厂长的位置上下来后,她一度很孤独,觉得顺泽城就她孤儿寡母了,再没有其它亲人,日子真难熬。精神上失去了依托,她有了明显的度日如年的感觉。于是,她就想把李万玉的遗骨从黑虎镇起回来,让丈夫魂归顺泽城,与她在同一方土地上厮守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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