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来人举着枪喊:“别在这里无理取闹,快快让开。”章红玉哪能让开:“你们几条破枪吓唬了谁?这一辈子我章红玉最不怕的就是枪。”她的话音刚落,两粒子弹就射进了她脚前的土中。随即上来两人,把她一扭就塞进了车里,然后扬长而去。
李双玉跟车追了几步,大喊:“你们他妈的把出卖我爸的叛徒交出来。你们他妈的,把我妈留下呀。”
“这个时候了,你还跟着起什么哄呀。”王子亭上来把他拉到一边。
李双玉脖梗一硬,并不理会他,冲着远去的汽车投了几块石子。汽车在前面突然停了一下,章红玉被推了下来。诺娃看到,那女人喊叫着朝前追了几步,就一下坐在了地上。
诺娃只顾看着眼前生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罗丽娅抽泣起来。“走了,你爸走了。让他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冤家,在北京好好的,回黑虎镇搅扰人一阵子干啥?真是冤家,让人怎么好受得了呀。”她望着远去的车子抽泣不止。
罗长虎突然出现,发生一系列揪心揪肺的事件,搅得罗丽娅心神难宁。她压根儿没有想起早年那本藏宝手册的事。罗长虎走后,她心慢慢静下来,想,应该把那本东西交给罗长虎,他有可能识破里面的骗局或者破开里面的藏宝秘密。
C5 我不是我自己
那天,在通往刑场的路上,李万玉大义凛然地走在二十七人队伍的最前面,给围观的群众留下了一个硬汉形象。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人叛变了革命。这个可耻的叛徒,在刑场上,在群众面前,以宁死不屈的面目,掩饰了他脏污的心灵。
李万玉出卖了二十六个兄弟,为日伪军立下了大功。日本人还想再利用他,通过他继续掌握熊林和黑虎镇抗联地下党的活动,从而将其彻底清除,牢牢控制住这一带的局势。敌人为此搞了一个假枪毙李万玉的把戏,围观群众都以为李万玉这个英雄,同其它好汉一起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
在激烈的枪声中,李万玉的身边倒下了曾一起奋斗过的同事,鲜血溅在了他的身上、脸上。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向他袭来。尽管敌人事前告诉他,枪声一响,要和其它人一起倒下,保证他万无一失,可他还是感到死神紧紧缠住了他。他几乎昏死过去,趴在烈士们的身下,久久不能动弹。迷乱中,他感到二十六位兄弟都一齐伸出血淋淋的手撕扯他,把他的心掏出来,扔给了荒山岗上的野狗。
驱赶走了围观的群众,敌人开始掩埋尸体,李万玉被人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架出刑场,塞进汽车。这时,他还在昏死之中。
他在日本人的军营里昏睡了三天三夜,在二十六位死魂的撕扯追打之中四处奔逃了三天三夜。
醒来的李万玉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自己成了一具躯壳,没抓没挠的,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李万玉受到了优厚待遇,敌人派了专门医生为他疗伤定期检查他的身体。他有了舒适温暖的单人房,有了诱人的美味饭食。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睡多少时间就睡多少时间。可这一切一切都驱赶不走眼前那二十六双血淋淋的手。二百六十根手指,每根指头上都滴着鲜血,一滴、一滴,似乎永远滴不完。他撕扯自己的衣服,用一块一块的碎布去擦拭每一个指头,却永远擦不干净,依然天天滴血如注。医生把他扯烂的衣服刚换上新的,很快又被他撕成一条条的破布。他双手已经撕扯出了鲜血,挥舞着布条乱擦乱摸,弄的满床满墙血迹斑斑。
医生开始给他大量注射镇定药,叮嘱他多睡觉,多休息,少想过去,多看未来。
李万玉是在白山镇被捕的。那天,他揣着一份黑虎镇日军驻防情况的情报去同上线接头,不知什么原因,上线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出现。他在暗处等了一个多小时,依然不见接头人前来接头。
李万玉沿街往回返,无意间发现一家门面不小的烟袋铺。这家铺子的烟袋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两个连结在一起的大烟袋模型,中间系有红色幌绸。幌子的材料是木制的,长约一米,在不同部位涂着铜黄、紫红和黑灰色彩。有趣的是两个烟袋锅的方向相背,一个指向天空,一个面朝地下,好似两个吵架生气的孩子。这与几年前顺泽城章家烟袋铺的幌子几乎一模一样。这使他想起了章家烟袋铺门前,他同章天一吵架的情景,进而想到了妻子章红玉。
他不由自主地进了这家烟袋铺。店主热情招呼,他应付几句,眼光撒向了各式各样的烟袋。突然,一杆颇具特色的紫铜坤烟袋进入了他的眼帘。他觉得眼熟,像是当年章红玉爱不释手的那杆烟袋。他从店主手里接过烟袋,长时间把玩着,章红玉手持坤烟袋抽烟时的迷人神态,跃入他的脑海。他陷入了沉思。
店主发现这位客的眼神并不在烟袋上,心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于是就说:“客主,这可是外地进来的好货。想买就说个价,不买就放下。大凡好烟袋都是有灵性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摆弄来摆弄去的。”
李万玉回过神来,说:“这烟袋是好货色,可你这店主说话有些生硬。告诉你,我是最有资格摆弄这杆烟袋的。这样的好东西,放在你店里真污渍了它。”店主更来气了:“你说话也带着刺。买卖图个和气,今天这烟袋我还不卖了。”李万玉戗上了:“你摆在这儿就是卖的,我今天非买不可。我知道,你是便宜了不卖。你说个价吧。”店主真不想卖给这人,便狠狠地伸出一个巴掌:“五十块,少一分不卖。”李万玉知道店主斗气,报了个高价,于是就还价,可店主坚持一分不降。李万玉掏遍了各个口袋,只凑够了四十六块钱。最终,店主见这客真喜欢这货,就收了四十块卖给了他。
李万玉的心思都在这杆烟袋上,一心想得到它。到手后,便喜滋滋地往外走。一路走,一路摆弄着,心想着有一天送给章红玉时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
让李万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心急火燎满身掏摸钱时,不觉中把那份情报掉在了脚下。拿到烟袋后,只顾一边摆弄烟袋一边往外走,也没有现掉在地上的东西。他走出店门后,店主拣起纸张,发现这里面的内容不同寻常,便送到了不远处的日伪警察署。日本人把店主推上摩托车,一路追去,很快,在镇外路上将李万玉抓获。
日伪特工对李万玉采取了残酷的严刑拷打。李万玉开始还是刚强的,在鞭打、吊拷、老虎凳、竹筷夹手指、压杠子、扭胸肉、搓肋骨等刑法面前,没有显示出半点屈服。他在痛苦中,长时间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怒骂不止,就是不吐一字真言。特工被激怒了,轮番给他灌一种特制的辣椒水。一天下来,他的心肺和喉嗓受到严重摧残,叫骂声停止。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开始还记得清给他用刑人的模样。他心里恨恨地说:“我记住你了,我记住你了。”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日本曹长,这魔鬼把一条浸了水的牛皮长鞭抡得山响,狰狞地狂笑着:“李万玉,我只打你一鞭,便让你记我一辈子。”说完,他后退几步,运了运气,只听“叭”地一声,落鞭处顿时皮开肉绽。李万玉的左胸心尖处便一阵钻心地痛。那曹长果然仅抽了一鞭,就扔下鞭子,却抓起了一把盐,在李万玉的肉破处揉搓,一边揉一边审问他。
李万玉咬紧牙关,嘴角流出了血,渐渐昏死过去。
就那曹长的这一鞭,使李万玉永久性地留下了那块漂亮的梅花伤疤。
第二天,特工们对他施用了刚从日本运来的新式电刑器具。这种刑具能随便调控电压的高低,可以通过变换电流强度、频率等控制用刑力度,不让受刑人昏迷,使受刑人长时间处于难以名状、无法预料的痛苦之中,直到把他的意志和毅力慢慢耗尽,最终屈服下来。
上了电刑的李万玉全身肌肉抖动不止,脖子和四肢上青筋暴起,面部肌肉扭曲变形。几个回合下来,李万玉张嘴想说什么,可声音十分微弱,沙哑不清。一特工凑到他嘴前,才勉强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放心不下她……我不能就这么离开她……”一个特工拿来笔和纸张。他用受伤的手,艰难地把部分同志写了出来,走向了叛变革命的第一步。特工继续电刑拷问,他又交待出了一些同党。他几乎要昏死过去,特工给他注射了强心剂,继续上电刑。毫无规律的电流涌进了他的敏感部位。最终,他供出了罗长虎,写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就昏死过去。
特工们详细整理好李万玉的案宗,上报给了熊林城日军最高长官。
黑虎镇日伪特工组织,按照李万玉提供的线索,准确地逮捕了黑虎镇二十六名地下组织成员。
李万玉向特工交待的情况比较彻底,却有三个情况没有提及,即使在神智不清、敌人反复追问下也没有吐出半字。一是他没讲在顺泽城章红玉曾和他一起参加过地下党活动。他只说章家有一子,叫章天一,是日本人的人。在章天一的告密下顺泽城的地下组织早已被毁;二是他没讲罗长虎家的俄罗斯媳妇。因为他压根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特工问罗丽娅的情况,他说她是一个俄籍女人,从没有参加过任何地下党活动。她也不知道罗长虎是共产党人。三是他没讲罗长虎家设有电台。这个重要情况没讲,罗丽娅就没有受到牵连。
李万玉身体恢复健康,头脑思维趋于正常后,敌特工一心想继续挥他的作用,动员他出来做事。他却坚持不出门,一天到晚很少开口。他的嗓子被辣椒水毁伤,说话沙哑不清,完全改变了他原来的嗓音,因此他不想多说话。特工催急了,他就说:“我这张脸在拷打中被你们弄坏了,可黑虎镇的老百姓,都还认得我,让我怎么出去做事?人们都看到你们把我拖上了刑场,现在我又出现在他们面前,镇上的人怎么想?我怎么开展工作?”特工早有思想准备,说:“这些问题我们早想到了,在搞假枪毙时就有计划了。只要你答应以后还真心为大日本帝国做事,我们会有办法让你变得熟人认不出来的。”李万玉疑惑地看着特工,不知何意。特工解释说:“只要你肯完全配合我们,明天就把你送到哈尔滨去整容。大日本国的医术是高明的,会把你整成一个完全不像你的英俊男人。”李万玉思索良久说:“也只有这样了。不然,我没法在这个世界上混了。死鬼复活,谁都会猜到我是叛徒,整了容,我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不久,李万玉被送到了哈尔滨日本人的医院,成功地做了整容手术。
数月后,黑虎镇敌特工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的英俊男人。而在这之前,李万玉是单眼皮、扁平鼻梁、肥厚嘴唇。这几个重要部位生重大变动,李万玉面目全非了,过去的熟人没人再认得他是谁,也不会有人听出他的嗓音。他从此改名叫张全荣。
叫张全荣的李万玉在镇上过了一段看似平静的生活。他要求独自开展工作,或同少数人联合行动。尽管敌特部门给知道他叛变之事的人规定了保密纪律,周围没几个人知道真相,但他还是不想公开和特工们一起在镇上的集团部落里大摇大摆地走门串户,去承担日常的搜捕活动。他承诺一心一意为特工部门工作,只要黑虎镇一带出现他以前曾经接触过的抗联地下党人,一定会指认抓获,再立新功。他不想和特工们一起活动,有一个不宜明言的原因。他心里一直记恨着那几个对他动刑的特工和日本人。即使他与他们不在同一部门工作,也会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有保密规定,互相之间自然不会重提旧事,但彼此都不会忘记那残酷的一幕。知道内情的几个特工,从心底深处也瞧不起这个软骨头,尽管他们其中有些人从没受过电刑,是甘心愿当日本人走狗的。李万玉见了他们几个心底就发冷,就鼓荡,就想做点什么。他们摧毁了他的精神世界,歪曲了他的人生道路。他们使他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永远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一个永远不能承认自己是谁的人。
事实上,李万玉没有什么事是不怎么出门走动的。每每见了熟悉的街道和过去打过交道的人,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难以言表、极为痛苦的心理感受。
一次,他在街上碰上了罗丽娅和她的女儿。他吃惊而失态地看着瘦骨如柴的母女朝他走来。这是给孩子喂奶时那个美丽丰腴的罗丽娅吗?这是依偎在妈妈怀里的那张胖嘟嘟的苹果脸吗?
突然,那二十六双血淋淋的手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有些眩晕,两腿颤抖,不敢再多看母女一眼,就靠墙站在了一边。就在母女俩同他擦肩而过时,罗丽娅侧脸看了一眼这个有些怪异的男人,而他忙低垂下了头。这时,他想起了什么,忙朝前走去。他超过母女俩人,进了一家烟店。进烟店前,他先点了一支烟。掏烟时,不经意间掉在了地上一卷纸。走过来的罗丽娅,看到地上有卷东两,拣起来一看却是一卷钱,就顺手瑞进了怀里。这个时候,她那个难以糊口的家,太需要钱了。
李万玉见到罗丽娅母女后,又接连半月噩梦不断,刚刚平静下来的内心世界,又恶风浊浪般地翻腾起来。他一连数日躲在营中不敢出门,精神恍惚不定。整容后,他虽然承诺帮特工部抓获抗联人员,可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表现。有的人开始对他有些不满,他就说:“这一带已经挖出了二十六人,又长时间日夜搜查,哪还有共产党人活动。你们谁抓来一个给我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是饭桶,还老盯着我。”他终究是功臣一个,说话硬实,别人再无话可说。大家见他闲来无事,却很少出门散心,整天在营院中东游西逛,明显和正常人两样,知道这是他受刑时大脑受过刺激的缘故。
那段时间,以前很少抽烟的他,嘴里却时常含着一个紫铜坤烟袋锅。这烟袋锅被他把玩得油光锃亮,里面只装一种叫亚布力的烟。他那种谁见了都注目的形象印在了大家的脑海中——耳朵上戴着两只黑耳罩,嘴里叼着那个紫铜坤烟袋锅,怀里抱着一杆长枪,在某个角落里一蹲就是半天。有人过来同他搭讪,他就沙哑着嗓子给人家讲些直理。比如,他会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又长又重的木棍子,上面装些铁东西,两样合一块,就叫步枪。用这玩意儿瞄准,开火,就能叫远在山坡上的那个人命丧黄泉,或让他残废一生。他还会说,两条黑黑的铁家伙,放在一排横木上就叫铁轨。小火车在上面一跑,要啥有啥。所以说,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好:一样是木头,一样是铁头。严格地说只有一样东西最好,那就是木头加铁头制成的东西最好。
白天的无聊和夜间冤魂的撕扯,使他的心简直难以安静下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思想,一天天在他头脑中扎下根来。他无法再忍耐下去,越来越无法自由呼吸。他把混浊的空气吸进去,吐出来,擤擤鼻子再来一遍,还是觉得胸闷气短。他站起坐下,坐下站起。最后,还是觉得蹲着好受一些。光一人蹲着还不行,又招呼过一个人来和他一起蹲着。他对人家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又长又重的木根子——”过来人一听他又要讲那一套“木头加铁头”的理论,就起身走了。于是,他又觉得无法自由呼吸了。
不远处,有一些人在疯狂地锯木料,旁边堆满了木屑。他走过去,抱着那杆木头加铁头的玩意儿,躺在了碎木屑中,觉得比蹲着舒服了一些。可时间一长,那些木屑就会痛苦地回想起它们的出身,自己是被暴力弄得粉身碎骨的呀。于是,就生了反抗之心,想恢复树干坚硬的木性,并渐渐采取了行动。于是,他觉得身下被压实了的木屑开始硌人,就不断变化姿势,一会儿侧身躺着,一会儿伸展四肢肌着,一会儿又脸朝天发呆。
他开始讨厌这变成木屑的木头,觉得自己就是这被粉碎被变更了的木头。心说,看来铁头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因为,铁头是难以被粉碎、被变性的。
他又呼吸困难起来。新锯木屑的酸溜溜的气息包围住了他。他头晕眼花,头疼欲裂,一声长长地呼喊,使他吐出一串浊气,他站起身欲走。喊声招来的锯木人说:“新锯木屑堆里,吐出来全是有毒性的化学气体。在这里面躺时间长了会中毒,会生病,会死亡的。”他一听,索性又躺了回去:“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喘气了。”人家把他拉起来,他则拉住人家,把枪一抱,蹲在地上说:“我裆里夹着的这根……”
李万玉除了蹲着和人聊一些没滋少味的屁话之外,最常去的就是营中厨房。去了就做两件事:手里提一酒瓶子,光着膀子喝,专抓好吃的吃,吃饱了,喝足了,就抡斧劈柴。劈柴术越练越精道,一把斧头被磨得锋利无比。他劈柴的花样常让就餐官兵围观哄赞,像看杂耍一样一边吃饭一边享受。伙夫们也都喜欢他到厨房来,并不怕他多吃,几百人的饭,他一人能吃多少?可劈柴这最累的活他却全包了下来。他觉得,劈柴给他带来的荣耀,远比他供出地下党组织而产生的感受好。他喜欢靠这劈柴来释放自己,消蚀自我。
这天,李万玉找到顶头上司,神秘地说:“我突然想起,东黑虎山要塞里的劳工中可能还有几个抗联部队安插进去的报人员。他们的名字我记不太清楚了,也可能化了名,但我能回忆起他们的长相。给我在要塞里安排一个差事,我迟早会把那些人揪出来。”
上面对李万玉的这一信息非常重视,随即派他进要塞去查清抗联情报员。要塞里有成千上万的劳工要想从中辨认出几个人来得需要时间,日本人给了他很宽余的期限。
要塞是军事重地,日军一直严格控制进出人员。李万玉虽是敌方人员,但也不是轻易就能进出的,他叛变后,仅进去过两次,这次,他有了进出要塞的充足理由。日本人给他的差事是电路检查员,当然,这是个假差事。他不懂电路,却天天带套工具在地下设施中转来转去,不时把怀疑的劳工名字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洞道终日不见阳光,无比寒冷,在这里,酒便成了十分珍贵的东西。李万玉凭着与外面厨房里的关系,弄几瓶酒并不费劲。没几天,他就成了施工现场日军工程技术人员的好朋友,他们需要他的酒。他很大方,孝敬这些为日本大帝国尽忠的人,从不心疼。
1945年7月的一天,厨房请长官派兵士到各家搜寻来一堆深山野味,要犒劳辛苦的官兵们。最近,苏联红军要进攻黑虎镇要塞的风声越来越紧,兵士们抓紧修筑工事,体力耗损很大,厨房改善伙食成了一大难题。
今天,野味炖了满满两大锅,早有人去叫李万玉过来劈柴。这是李万玉进要塞查找抗联报人员的第十五天。午饭时,他告诉上司说,情况已经基本摸清,待下午把人员名单理清写明,明天即可进要塞抓人。当时他还笑说,让这些为共党做事的坏分子多干半天活,再活一个晚上吧。他们在要塞里是笼中之鸟,什么时候想杀他们,全凭太君高兴。太君就真的很高兴,连连夸他功劳大大的。太君一高兴,他也高兴,就多喝了几口,就有了些醉意,东倒西歪地去了一趟集团部落,买了几包烟,在街道上转了几圈。前面有一对母女,他追上去,看清是罗丽娅,他的酒就醒了一大半,他哈着酒气逗小诺娃玩,给了她一把糖果,还抱着她走了一段路,回到营房后,他酒也醒了,便一声不吭地抡起斧头干活。
李万玉劈柴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一人劈柴不误两灶大火熊熊。
在满营院野味飘香,兵士和特工们大吃特嚼时,没人发现劈柴人和门后常挂着的那把利斧不见了。
劳累一天的兵士们,酒足饭饱后便都倒头大睡了。这一觉,大家都睡得很踏实。到了第二天一早,有三十三人没有起床集合。
这三十三名兵士和特工,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了。经化验,这些人是砒霜中毒死亡。有人在厨房的一角发现了包毒药的纸包。上面派人查了两天,没有查出凶手。
不久,有人偶然现门后的那把斧头不见了,才想到劈柴人也不见了。找遍了黑虎镇,也不见他的人影。
有人报告说,好像看到劈柴人干活脱衣时,衣服里裹着个纸包。
李万玉畏罪潜逃了。
凶手选择在特工部门就餐人数最多的伙房下毒,肯定有其目的。李万玉解了积聚已久的心头之恨,还顺利完成了蓄谋已久的果敢行动,潜入东黑虎山要塞内,做了那件大事。在集团部落的街上,他抱着小诺娃行走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卷图纸和一本草稿纸塞进了诺娃的衣服里。这便是他在要塞中半个月来的成果所得。他从日军工程技术人员那里偷到了这张最重要的图纸,并把自己观察到的一些重要设施的位置详细地标记在了上面。这才是他进要塞的真实目的。他说要塞里有抗联情报人员完全是一个谎言,他记在本子上的都是瞎编的人员名单,实际记下的是要塞里的一些重要数据。至于把这张重要的图纸以什么方式传递给抗联部队或苏军,他想了很多。最终确定只能传递给罗丽娅。由于他的出卖,黑虎镇一带再没有他所知道的抗联报人员,只有罗丽娅可能是苏联情报人员。即便她不是,她的心也与地下党组织和苏军贴得最近,得到这份重要情报后,也最有可能想法送出去。自己毒死日伪人员后务必要逃跑,没有去找抗联情报人员的可能和机会。就是能找到抗联部队他也不敢去找,他说不清楚所生的一切。所以,他把情报送出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罗丽娅身上了。
李万玉在要塞中还发现了一个重要秘密,在最隐秘处,日本人建造了一个大金库,存放了数吨黄金和财宝。他不知道日本人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金货,也不知为什么存放在这儿,但他知道这肯定是中国人的宝藏。他把详细的藏宝点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为防不测,他运用在地下党工作中所学的密码编码技术,以他与章红玉之间的故事作密钥,采取“一报一密”的方式,用心编制了藏宝密码手册,与要塞图纸一并交给了罗丽娅。
李万玉的推断是正确的。这些黄金宝藏是日本人进攻中国后,在全国各地所掠夺财宝中的极小的一部分。日本人以武力践踏中国的同时,一直在隐秘地实施一项被占国财富的“金菊花计划”,数以万吨计的黄金财宝从陆路和海路运抵日本。1943年美国潜艇完全封锁了海路,日本人只能把一大部分财宝运到菲律宾,另外一小部分就地藏在中国内陆。运到黑虎镇的这部分黄金,是准备进攻并占领苏联后用的。黑虎镇军事要塞,是日本人最坚固、最隐秘的设施,把财宝藏在其中是最安全的。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秘密被忠诚于皇军的中共地下党的叛徒现了。
李万玉下毒逃跑,特工部门还没来得及追查到凶手,八月中上旬,苏军就开始了猛烈进攻,很快摧毁了黑虎镇要塞,把上千名日伪人员消灭在了经营多年的地下设施中。那些黄金也被深深地埋在了山腹之中。
李万玉在深山里东躲西藏了两三个月,才溜出来打探消息。他不敢在黑虎镇一带露面,也不敢回顺泽城。日本人知道他曾在顺泽城做过地下工作,会到那里去追捕的,回顺泽城等于自投罗网。于是,他就往山南走。这一天,突然碰上了一支抗联队伍,这才知道日本鬼子投降了,他灵机一动,就提出要参军报国。队伍上的领导见这个衣服破烂的山民还算憨厚,部队也正是急着扩充兵员之时,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这偶然间的境遇,无意中的身份变更,使他心胸开亮,呼吸畅快起来。黑夜中,刚刚吃了一顿饱饭的他,劲头十足、一蹦三高地在队伍里前行着。他咧开嘴笑了,笑得“咯咯”出声,他甚至想唱一歌,吹一段口哨。就这样,他提着那把锋利无比的斧头,以王子亭的名字,加入了这支革命队伍。这是一支英勇善战的队伍,后来改编列入了第四野战军。这个叫王子亭的李万玉,也和这支英雄部队一直打到海南岛。
当地下党的艰苦经历、被日伪军酷刑拷打的体验、出卖同志的痛苦折磨、到要塞中盗取图纸和下毒毒死日伪特工的果敢行为,使王子亭心理感受和情感走势异常复杂,他不知如何走完自己余下的人生。生与死,对于他已不是最大的人生课题。他考虑最多的是为谁而活着,或者为谁去死。他知道以前为了自己的信仰而不顾性命地做过一些好事,为了求生逃避苦刑而出卖过灵魂,也为了赎罪、报复对敌特下过狠招,然而,这一切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下一步该怎么走?他想不明白,他无所适从。在这飘忽不定的心绪中,他不由自主参加了一个又一个战役。战斗中,他给领导和战友的表面印象是英勇的,是生死不顾的。事实上,他觉得在冲锋陷阵中死去是最好的解脱。恰恰他运气好,多次到了地狱之内,多次负伤,身上留下了五彩斑斓的疤,却没有夺去他的性命,每次受到领导褒奖和肯定时他觉得心里非常畅快。组织颁给他的立功证章和证书,是他最珍贵的东西。他把它们放在心底最深处,去消解那些的罪恶。
每时每刻都在体验多种灵魂拷问的王子亭,解放前后,在革命队伍里干了十多年。当组织上确定他转业,让选择去向时,他毫不犹豫地填上了熊林县城,因为黑虎镇是属这个县管辖的,按他的职级,他被分配到了县公安局,被任命为副局长。一上任,他就有了一个良好愿望,要为这方土地的平安尽自己的一点心力。王子亭在县城安顿下来后的头两件私人活动是耐人寻味的。第一件,在一个黑夜,他只身一人来到黑虎镇西山岗二十六烈士坟地,烧了一大包纸钱,跪叩了大半夜。第二件,是悄悄去了一趟顺泽城,想暗中打探一下章红玉的情况。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红玉已经迁户到了熊林县城。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红玉还有一个儿子叫李双玉,且李双玉的爸爸是革命烈士李万玉。那一夜,王子亭没有返回熊林,而是在原来章家老陈头管理的烟田破窝棚里坐了整整一夜。这个窝棚已经难遮风雨了,他全身被露水打了个精湿。
回到熊林县城,王子亭很快查到了章红玉母子的情况。这时,局里要为他安排住房,他没说任何理由,就在章红玉同一街道要了房子。
安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王子亭坐在家门口,远远地望着章红玉家的大门出神。从早晨坐到中午,渴了不肯到屋里喝口水,口袋里没有了烟,也不想到屋里去取。他生怕错失看到章红玉母子的机会。
中午时分,章家大门终于开了,章红玉母子俩走了出来。他看着母子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走得越近,他看得越清楚,心跳得就越厉害。
十几年不见的章红玉,成了一个成熟的母亲,可面容仍像她年轻时候一样俏丽,耐看,身体有些微胖,比以前更加丰满。看清李双玉,王子亭的心就要跳出来了,活脱一个少年时代的李万玉。他在心里呼唤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王子亭怔怔地眼看着母子俩从他身边慢慢走过。
李双玉像是悄悄对母亲耳语,实际上声音并不小,很明显是故意让王子亭听见。“妈,这人有病,死羊眼盯着我俩不错眼珠。”章红玉听出了儿子的不友好,就说:“玉儿,别没礼貌。这肯定是新搬来的街坊,人家感到这街道新鲜,四处看看也不为过。”李双玉降低嗓音:“我讨厌这个新来的街坊。”章红玉问:“为什么?”李双玉接过妈妈手里的菜篮子:“我从小就讨厌不用好眼看你的男人。”章红玉停了下脚:“记住,小小孩子家的,不要乱想大人的事。人家怎么就没用好眼看我了?”
母子对话尽管是悄声说的,但王子亭还是听清了大概意思。于是,就喊了一声:“这位大姐,我是新来的街坊,我想打听一下菜市场在哪儿?”章红玉停下脚,回头笑笑说:“前面的胡同往左拐,再往右拐就是了。”王子亭说了声“谢谢”,赶快转身回到了院里。
这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进了屋,他洗了把脸,拿了布袋去了菜市场。他进菜市场的门,刚巧碰上章红玉母子出门,互相笑了一笑。王子亭说:“买回来了?”章红玉答道:“买了几样新鲜蔬菜。你初来乍到的,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说话,街里街坊的,别客气。”王子亭一副激动的神,点点头,就紧擦着她的身进去了。
章红玉说:“看上去这新街坊是一个和善的人。”李双玉说:“我看不像是什么好东西。”章红玉把菜篮子塞给儿子:“小小人儿,不要总往坏里看人。”李双玉不好意思地笑笑,扯了章红玉的胳膊,撒娇般地说:“妈,我都成大人了,不要老把我当成小孩子看。”章红玉也笑了笑,揽住儿子的肩头相拥着走了。
这一切,都被站在门里的王子亭看得一清二楚。他咬住嘴唇,用手背擦了一把溢出的泪花。
前几天,王子亭去了一趟黑虎镇要塞废址。要塞表层已被炸弹炸得面目全非,出入口和通风口都被炸翻的石块封死,很显然,多年没有人进入这埋藏着数千具日本人尸骨的地下洞穴了。他想,成吨的黄金可能还在自己的脚下。
这些年,王子亭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要塞地下藏宝秘密。他知道,这一秘密连带着他叛变的秘密,藏宝事一经他口传出,就有很大可能追查出他出卖同志的事件。
他决计要把这些秘密烂在肚子里。
B6 日伪档案里的秘密
尽管对爸罗长虎又带回一个女人非常记恨,可诺娃从内心深处也不愿接受亲爸就是那个叛徒的说法。于是,她决心进一步加紧查找日伪档案。李双玉、坏鼻头却认死了理:叛徒就是活着的罗长虎。因此,坚决不再同诺娃一起开展查找叛徒的活动。
李双玉对诺娃冷淡如冰。他俩在一起,他不再同她说一句有关感情方面的话。
一次,诺娃靠在他的肩上,想把心里的憋屈倾吐一下,可她刚说一句:“我真的不是叛徒的女儿。”李双玉就把她推开:“你是不是叛徒的女儿,最终要取决于罗长虎是不是叛徒,而这个问题已经真相大白了。罗长虎就是叛徒,而你却说不是叛徒的女儿,那只有一种可能,你不是罗长虎的女儿。”
诺娃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踢了李双玉一脚:“我不像你亲爸死了,见了公安局长也叫爸。我永远只有一个爸,那就是罗长虎。
“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诺娃哭着跑了。
她又跑进了那个破档案馆,抓紧翻查资料。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诺娃终于在旧纸堆里现了一份日伪关于黑虎镇地下党组织被破获的文件,接着,又现了几份相关案卷。
诺娃在激动、紧张、胆怯、兴奋的复杂心境中,又翻查了两天,眼前已经堆了足有半麻袋的相关资料。
她一鼓作气看完,一再核实档案记载,之后,她便瘫在档案馆里爬不出来了。
黑虎镇叛徒出卖革命同志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那个可耻的真正叛徒,竟然是李双玉的亲爸李万玉。这些档案资料中很清楚地记载着李万玉叛变的经过,但他叛变之后的一切情况,这些资料都没有提及。
诺娃脑筋转过弯来后,开始痛恨李双玉:他爸是叛徒,他却那样对我。明明是他爸把二十五名共产党人送上了断头台,却胡说我爸是罪魁祸首。
一气之下,她就去找了李双玉和坏鼻头。一见面,她先扇了坏鼻头一掌,又踹了叛徒的儿子李双玉一脚。
然后,她拉着这两个愣怔着的混蛋爬进了档案馆,双手把他们推倒在档案堆上。“你们这两个像叛徒一样的大坏蛋,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吧。”
开始时,李双玉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可黄纸黑字写着,铁定的事实,谁也否定不了。他一句话不说,只顾抱头大哭。
诺娃站在他身边,也一边流泪,一边骂。先骂李双玉的爸爸不是人,是条咬自家人的恶狗,后又骂李双玉不是革命烈士的子女,是叛徒的狗崽子,骂完,又狠狠地踢了他几脚,这几脚踢得很重,把多年积聚起来的对叛徒的仇恨都集中到脚尖上了,把这些天她爸遭污蔑的仇恨都运到了腿上。
还算冷静的坏鼻头把诺娃推到一边,指责她不该对朋友下狠踢。爸是爸,崽是崽,李双玉无罪。
诺娃推了坏鼻头一把,骂道:“你放屁。前几天我爸是叛徒时,你怎么不说这话,你和李双玉串通起来不理我。”坏鼻头说:“那时真以为你爸是叛徒,现在真正的叛徒找到了,我们就应该换一个角度重新分析问题了。”诺娃说:“分析个屁。以前你怎么不分析?现在更不用分析了,李双玉亲爸就是叛徒。”坏鼻头说:“你说得对,这次他爸真的是叛徒了,这材料明明写着的,前些时候,说你爸是叛徒那只是推断出来的结果。”诺娃白了他一眼:“反正都是你的理。”
李双玉突然站起来走到诺娃的面前,腿抖动着有些站不住。她以为他要“扑嗵”一声跪下了求,但他没有。他提了提神,站直了身子,说:“代表我爸向你爸请罪。”
诺娃听罢又踢了他一脚,大叫:“我不能领受。你爸的罪恶是不可饶恕的。”
坏鼻头又说:“李双玉和他妈是无罪的。我们应该像以前一样对他们。”
诺娃狠狠地捶了坏鼻头一拳:“难道还要让叛徒的老婆孩子继续享受革命烈属待遇不成?那些革命烈士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我妈几十年来有过多次回国的机会,可她都放弃了。重要原因就是杀害我爸的叛徒还没有找到。我妈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这个该杀的叛徒。可我爸却活着回来了,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我爸是叛徒。现在真正的叛徒找到了,你却还要为他家开脱。坏鼻头,你还有没有原则?”
坏鼻头语塞一时,老半天又对诺娃说:“人家其它人的爸都死了,你爸终究是没有死,这已经是万幸了。你爸还受着北京要害部门的保护,他不会有什么事。为了救你爸,北京方面在黑虎镇搞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都开了枪。现在全熊林县都知道你爸是个大人物,没人敢欺负你们母女了。”
诺娃不再说话。李双玉爬起来却又嚎啕起来。
坏鼻头怕哭声引来档案馆里的人,就用破衣袖捂他的嘴。他鸣咽着,憋得满脸通红。
诺娃上前一步去扯坏鼻头的衣袖,她怕把李双玉捂憋死。李双玉正哭得难以自制,一下咬住了诺娃的手指头。
突如其来的一痛,使诺娃心里一惊。她没有叫喊,指头任他咬在嘴里。李双玉的这一咬,使她刚才一根筋的念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她的心软了,冷静一想,不应该把气都撒到李双玉的身上。她开始理解李双玉此时此刻的心情,因为她前段时间刚刚受了当叛徒女儿的委屈,她觉得她不能像李双玉对她那样对他,因为他从骨子里是不愿当叛徒的儿子的,这一点她把握得准。
李双玉感到了嘴里的血腥味才松了口,发现把诺娃的手指头咬出了血,眼神更加复杂起来。诺娃说了一句让她自己都感到好笑的话:“你咬吧,我不会再埋怨你像你爸一样乱咬好人了。”李双玉听罢,翻窗跑了。
仨人来到城外山坡上,李双玉还是放声大哭不止。诺娃走到李双玉面前扳着他的肩膀说:“你给我住嘴。你还像个男人不?再哭我可真的不理你了。”李双玉果然停止了哭声,却依然抽泣。
诺娃突然成熟了似的,大度无比,说:“双玉不要哭了。我和坏鼻头也不要冲动,我们冷静地分析一下当前形势。”她招呼大家坐在山坡的一块巨石上,她说:“当前,第一重要的是我们要分清叛徒爸是叛徒爸,李双玉是李双玉,他爸是坏蛋,他却不是坏蛋,只能算是坏蛋的儿子,老子和儿子是不一样的。”
坏鼻头插嘴说:“我刚才就说过了爸是爸,崽是崽,李双玉无罪。”
诺娃制止住他,接着说:“当前第二重要的是,我们仨人要像以前一样团结起来,不能再像前些时候你俩对我似的相互伤害。”
那俩人觉得理亏就低下了头。
诺娃说:“我认为当前第三重要的是对这件事要严格保密。李万玉是叛徒的真相一旦传扬出去,章红玉和李双玉将无法再过正常人的生活。他们家多年来一直是受人尊敬的革命烈属,现在一下成了叛徒之家,将会面临怎样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
李双玉恢复了理智,一听这话就说:“诺娃,你为我爸是叛徒的事保密,就意味着你爸是叛徒的帽子永远摘不掉,你家就会永远被误认为是叛徒之家,永远遭人唾弃。”
“这些我也想到了,黑虎镇的人说我爸是叛徒,这只是怀疑,没有什么信得过的证据,现在北京又来了人,没人再敢对我们家怎么样。”诺娃沉稳地说,“大家想想,李双玉的爸是叛徒,这是白纸黑字,有铁证。一旦公布出去,章红玉和李双玉将永远无法逃脱意想不到的迫害。再说,李双玉的爸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一般来说,这情况应该是死了。”
“档案上记载着李万玉招供的过程,叛变之后怎么样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很有可能被苏联红军炮轰闷死在要塞中了,因为上千个日伪特工都死在了里面,就是当时没被炸死,之后战事不断,兵慌马乱,世事如烟,死人无数,公安局到哪里去找李万玉?所以说,这事我们不说别人不会知道。”坏鼻头也不紧不慢地说。
诺娃一脸真诚:“问题就在找不到叛徒李万玉这儿。找不到他,我们又把真相捅出去,叛徒本人受不到惩罚,而受株连的将是无辜的章红玉和李双玉。我们就忍心看着他们母子从此过着非人的生活?当然,事情也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让我们家继续替叛徒受过,大家良心上也过不去,我们得共同想想办法。”
大家你一我一语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这时,李双玉暴跳起来,大叫:“我去证明罗长虎不是叛徒。我代我爸到政府自首,我代我爸去坐牢,我代我爸去掉脑袋。”说完,就往山下冲。
诺娃大喝一声:“李双玉,你给我回来!你跑了,我们永远不做朋友了。”
李双玉应声倒在地上,诺娃上去扶起他,发现他的脸被擦破了。她连忙掏出手帕给他。
最后,诺娃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黑虎镇事件真相暂不公布于世,目前知密范围只限制在我们三人之内,对外要绝对保密。二是务必要确保这批档案材料万无一失。破旧档案室里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必须把这些东西尽快转移出来,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们仨人击了掌,拉了钩,再三强调:谁要泄露了秘密,谁就是和李万玉一样的可耻叛徒,另外两个人将永远不再理他,一辈子不再同他来往,朋友交情一笔勾销。
末了,诺娃又追加说:“这个秘密也不能告诉各自的家长,要是让王子亭知道了,他会尽快破获这个大案,为自己扬大名的;要是让章红玉知道了,她会崩溃的,垮掉的。这个秘密由此会不攻自破;要是让我妈知道了,她必定会站出来为自己的丈夫洗清冤屈,会告到天南与海北。要是让坏鼻头他爸妈知道了,他们会神秘地把这一消息传遍全镇。所以说,这事务必限制在我们三人之间。头可断,血可流,这个秘密不能露,谁也不能当新生的叛徒。大家都给我记住了。”
对诺娃今天的表现和展现出来的智慧和才能以及品性,李双玉佩服得无地自容,坏鼻头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觉得她成熟得像伟人了。
李双玉的脸上流了血,诺娃就让他一人先回家,她则和坏鼻头回档案馆,负责把那半麻袋材料偷出来,再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起来。
李双玉向山下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我现在是叛徒的儿子,你俩不信任我了,我不怪你们。你们不带我去偷档案,我就不去了。你们可要注意安全呀。”
坏鼻头说:“双玉,你不要想得太多。我们并没有不信任你。先回吧,你脸上有伤。”
诺娃笑笑:“他这个时候想法多是正常的。”
诺娃和坏鼻头在那天晚上,顺利把档案偷了出来,找了油包捆好,藏在了深山沟里的一个小山洞里。他们认为,这个山洞是整座山上最隐秘的地方,没人会现。
坏鼻头看着诺娃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把李双玉支走,是怕他知道这批档案的下落,进而寻机销毁它们。那样,说他爸是叛徒就没有证据了。你放心,我决不把藏档案的地点告诉李双玉。”
诺娃又在他的光头扇了一掌,说:“就你防人之心重。我是看着他脸上流血才让他回家的,并不是要背着他藏这些东西。我们是好朋友,李双玉是可信的,他不会有意说出我们的秘密。但话又说回来,这么大的事压在心里,就怕他带情绪,让他妈看出破绽,逼问出来。所以,我同意暂不把藏档案的地点告诉他。千万记住了!”
事实证明,诺娃的担心是必要的。李双玉回到家后就被他妈瞧出了名堂,再三追问他出了什么事。李双玉与此有关的事一字不提,只是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脚,擦破一点皮,没什么事。我心情不好,是因为你与王叔的关系不好。你们刚结婚三个多月就闹别扭,我看着心里难受。我看王叔这人不错。妈,你既然同王叔结了婚,就应该一心一意和人家过日子,老想着过去对现在的生活没有任何好处。我爸已经死了多年了,不要老念着他。一个死人,有必要值得你这样老记着他吗?”
章红玉吃惊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上来摸摸他的头,说:“不烧不热的,说什么胡话。什么死人死人的,那可是你亲生爸爸呀。”李双玉怕再说就露了底,就独自一人进了里屋。他早早睡下,晚饭也没吃。
深夜,李双玉被恶梦惊醒,他梦见了他爸。他爸是一个模糊体,看不清面容,拿着刀子见谁捅谁,还狠狠地捅了双玉一刀。
双玉出了一身冷汗,起来去了趟厕所。路过客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墙上他爸他妈的那张合影照片。
这是前两天章红玉让挂上去的。而在这之前,她决定要接受王子亭的那段时间里,是坚决杜绝屋里有李万玉的影子的。自从罗长虎活着出现在她面前后,却又把这张照片拿出来了。
李双玉停下脚,用幽幽的目光盯着那照片。突然,他拿起扫帚投向了幽灵般的影像。镜框落地,摔得粉碎。
王子亭和章红玉被惊醒,都披衣跑了出来,问怎么回事。李双玉说:“它自己掉了下来,差一点砸着我。”有着丰富现场经验的公安局长王子亭,发现碎玻璃下的那把扫帚。平常扫帚是在门后立着的,今晚却跑到了碎玻璃下面。章红玉上前把照片拾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王子亭把碎玻璃扫起倒进了垃圾筒。
第二天一早,还在熟睡的王子亭突然被章红玉的叫喊声惊起。“谁把照片撕成了两半?谁把李万玉那半个撕碎扔到了垃圾筒里?”王子亭拖着鞋走出来,被正要往屋里冲的章红玉撞了个满怀。章红玉指着他,连珠炮似地说:“王子亭,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是说不清楚,我跟你没完。你以为把照片从墙上捅下来,就再也挂不上去?你以为把过去这个男人的影子撕碎,一切就从我脑海里消失了呀?王子亭,你可以把过去留下来的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消灭光,可你不能把我心里的东西挖出来抛到九屑云外去。”
王子亭在厅里转让了一圈,说:“你以为这照片是我撕碎的?不是的。我再问你,婚后你不是一直都想把李万玉的影子从脑海里清除掉吗?”章红玉说:“那是以前,现在叛徒罗长虎找到了,我要大明大放地怀念李万玉,我要全心全意地想着他。王子亭,今晚这事肯定是你搞的鬼。”
这时,李双玉走出来说:“大清早的,还让人睡不睡觉呀?不就一张破照片吗?挂在这儿干嘛,怪寒碜人的。我看早该把它烧了。”章红玉捶打了他一下,说:“玉儿,你越来越不懂事了,竟然敢对你亲爸不恭敬。你爸死在了罗长虎手里,我们要怀念你爸,我们要痛恨叛徒罗长虎。”李双玉回顶了她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罗长虎是叛徒?”章红玉说:“他活着就是证据。”
李双玉指着章红玉和王子亭,一字一句地说:“你、我、他都活着,难道我们都是叛徒吗?”
章红玉急了,拣起扫把就要打他,被王子亭拦住。王子亭穿戴好衣服,说:“跟小孩子斗什么气。今天有个急案子,我得赶早上班去。”章红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时,李双玉超常热地拉了王子亭一把,脆声地叫了一声:“爸!你还没有吃早饭呢?吃了饭再上班也不迟,别饿着肚子工作。爸。”
王子亭和章红玉同时愣在那里,李双玉肯叫爸了。在这之前,章红玉曾几次劝他叫王子亭爸,都被拒绝了。那时他说:“我爸永远是李万玉,绝不会是王子亭。”而今天他却主动地叫了王子亭一声爸还关心地劝他吃早饭。
王子亭的眼泪即刻涌了出来,把李双玉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王子亭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是给档案馆馆长打电话,说:“有人报案,说档案馆有人进去偷东西。你们立即查一查,是否有重要档案被盗。”实际上根本没人报案,他故意这么一说。
一个时辰后,馆长打来电话报告,有人从旧档案室后窗爬进去过。但那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好像一批旧档案有人动过,可能少了一些资料。不过那些东西都是过去日伪的旧档案,也没有什么保存价值了,丢与不丢无关紧要。
王子亭立即驱车前去,对档案馆进行了认真检查,仔细翻找了一堆被翻找的乱七八糟的档案。然后,交待几句对档案要加强防护,注意安全的话,就走了。
由于李双玉肯叫爸了,这个新家庭中两个男人的关系有了很大的发展。李双玉不止一次地对王子亭说:“爸。你才是真正的英雄。英雄先要有气节,有骨气。你负了那么多伤,受了那么多罪,可你从来没有脱离革命队伍。我以后要向你学习,要当你这样的革命者。”
王子亭心里有事,就说:“是啊,从部队到地方公安队伍,我一直以一个真正革命者的标准要求自己。一个革命的公安局长,要时时刻刻为这个城市的安全负责。可我睡不好觉呀,熊林县城的治安不好啊。这不,前两天,档案馆里还有小偷进去,连破旧档案都偷。”
李双玉一听,差一点就入了王子亭的套。幸亏他还记得他们三人的约定,不然就把偷档案的事说出去了。
王子亭见李双玉突然不说话了,又说:“文献档案也是国家财富,偷档案和偷钱偷物一样,都属于盗窃行为,有时比偷钱偷物罪过还大。这些小偷可能不知道这个利害关系,真糊涂呀。”李双玉还是不吱声。王子亭就问:“双玉,你说小偷偷这些旧纸干什么呀?能卖几个钱?”
李双玉说:“他们不会是为了卖几个钱吧。”
王子亭紧问:“那他们为了什么?”
李双玉答非所问:“爸,抓住这几个小偷要判刑吗?”
“不会的。那些小偷肯定不知道偷旧纸卷也是犯法。不知者不怪。只要他们肯主动交出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现在公安局布下警力,正在到处侦察,非要抓住这些小偷不可。被公安抓住和主动交出来,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王子亭轻描淡写地说。
李双玉突然觉得肚子疼,就说:“我要去厕所。”说完一溜烟地跑出了胡同,抓了辆邻居的自行车,直奔黑虎镇而来。
李双玉找到诺娃和坏鼻头,把王子亭说的话告诉了他们,说:“我爸说了,偷档案是犯罪行为,你俩犯罪了。我爸说了,在某种程度上说,偷档案比偷钱物罪过还大,你们把事闹大了。”还说:“我爸说了,公安局撒下了天罗地网,很快就会破案。主动交待了,什么事没有。要是被抓住了,非判几年不可。”
“李双玉,一看你就是叛徒的儿子,这么快就把你亲爸忘了?你真把新爸当亲爸了?一口一个爸地叫着,你不觉得你叛变得太快了吗?”坏鼻头不耐烦了。
李双玉不服:“这正是我要和我那叛徒爸爸划清界线的积极表现,我要彻底把李万玉忘掉,以最快的速度把英雄王叔当亲爸。这样,我就不是叛徒的儿子了。我要告诉大家,现在我是英雄公安局长王子亭的儿子。”
“别老拿公安局长吓唬人。我知道,偷国家的东西,偷人民群众的东西,都是违法行为,可我们偷的是过去日本鬼子的东西。请问公安局长王子亭的儿子李双玉,我们犯了哪家的法?你说哪条哪款写着偷日本鬼子的东西要判刑?”诺娃也看不惯李双玉把公安局长当亲爹搬出来。
李双玉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了。
坏鼻头也来了劲:“请问,战争年代,都是什么人偷日本鬼子的东西?是英雄的八路军和抗联部队,并且谁偷得多谁是最大的英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和罗诺娃还是革命英雄。我看谁敢判英雄的刑。”
为了那些档案的安全,诺娃和坏鼻头又对李双玉进行了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要他记住一个真理:无论他把亲爸忘得多么快,忘得多么干净,但父子的血缘关系是磨灭不了的。只要亲爸是叛徒,亲生儿子永远是叛徒的儿子,儿子的亲娘永远是叛徒的老婆。那么,一旦这个叛徒被揭露出来,他的老婆孩子就是现行反革命,都会受到革命者的处罚。
临末了,诺娃又一再叮嘱李双玉:“日伪档案之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在公安局长爸爸面前透露一点风声。王子亭是经过战火磨炼的,有很强的侦破能力。哪怕你只流出一丝鼻涕,他也会紧紧揪住不放,直到把你脑壳里的浆子都扯出来,只要这个秘密一泄露,那你妈和你就死定了。”
李双玉表示,决不泄露朋友之间的秘密,誓死不像李万玉一样当叛徒。坏鼻头恨恨地说:“李双玉你别抓不住主题,不是泄露不泄露我们之间秘密的问题,也不是当不当我们的叛徒的问题。我们这样做,全是为你和你妈着想。记住,这段时间,你不要再和你的新爸说话,只要你一开口,他就有法把你肚子里的蛔虫勾出来。”
李双玉重重地点了点头。
C6 梦幻痕迹
婚后的王子亭感到幸福无比。同自己的爱妻和爱子共同生活,他心里充实了许多,过去的阴影也渐渐淡化下去。但有一个现实是不可回避的,他不能向章红玉和盘端出自己现在的真实心理感受,只有把这种凝重的爱深深埋在心底。拥有这些,他已经知足知足的了,生生死死、做尽了好事与坏事的人,能有今天这个结局已经是相当美满的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王子亭想象和感受的那样继续展下去,问题出在章红玉身上。
多年寡居的日子,一旦有了婚后生活,章红玉感到了新鲜与美好。她拍着新婚丈夫王子亭伤疤闪烁的胸膛,动地说:“还是有个男人好。”
这个时期,她极力去忘记过去的男人李万玉,时刻告诫自己去真正地爱现在的丈夫王子亭,把心都用在了与自己同床共枕的这个男人身上。
夜晚,她总是先要好好看一阵子这个男人的裸胸,然后才互相搂了温存一番。似乎那些斑疤让她看不够,似乎那些斑痕是接下来那些内容的引子。她自自语地说:“这身子比那白绸缎样的身子耐瞧,有味。”王子亭也极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拍得胸膛山响,把胳膊上的肌肉弄得鼓鼓的。
章红玉幸福地生活了一段时光。她觉得,王子亭从生命深处爱着她。这种爱是有久远历史的爱,不像刚认识一两年而产生的感情。这种爱让人很舒坦,全身心都愉悦。还有,王子亭从没有表示过要爱玉儿。可她发现,他却是打心眼里爱这个孩子,爱得无微不致,爱得真真切切。
渐渐地,章红玉又感到王子亭身上,表现出来的一些内在的东西似曾相识。他的一些生活习惯,爱抚的方式,性格脾性,都使她感到并不陌生。
有一天,章红玉拿起她的紫铜坤烟袋吸烟。王子亭凑过来,熟练地给她装烟、点烟,然后和她对面坐了闲聊。这个时候,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讲的是很久之前,在东北松花江上游青年董强与黄燕的爱故事,其中涉及到“黄烟”的来历和乾隆帝封“黄烟”为“关东烟”的情节。
听着听着,章红玉头脑中忽然闪现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李万玉”。对,王子亭身上有些东西,很像过去的李万玉。尤其今天他讲故事时的神态、动作和俩人对面坐的状态,很像当年李万玉给她点烟讲故事时的情景。
章红玉心头一撞一撞的。她想到,婚前,她曾多次向王子亭讲她与李万玉的爱情故事和一些生活细节,讲李万玉的趣事和两人之间的感情形成过程。她目的是想把自己的过去向这个自己未来的男人讲清楚。她不想对他隐瞒自己的过去。她认为,不把自己过去的情爱史说清楚,就是对他王子亭的不尊重。她这也是向他王子亭表明,她要彻底告别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男人,和眼前这个男人一心一意地生活。
然而现在,王子亭身上出现了李万玉的影子。她分析,这是王子亭为了讨她章红玉的好,利用她曾给他讲过的李万玉一些情况,故意在日常生活中模仿李万玉。不然,他王子亭身上不会出现这种像李万玉的现象。
她认为,这种状况是很可怕的。她很想忘记李万玉,和王子亭好好相爱。可王子亭所回报的李万玉式的爱,却又使她常想起过去的李万玉。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于是,章红玉就不高兴了。
“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些年一直未改嫁是因为什么?因为我心里老也抹不掉李万玉的影子,我明知道他不可能死而复生了,可我心里还有他。有他,就不愿意接受别人。否则,是对自己的感情不负责任,对要接受的新人也是一种不尊重。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忘却我与李万玉的过去,一直想重新生活。我和我的玉儿,不能就这么孤儿寡母地生活一辈子。我的这个想法在天有灵的李万玉也会支持的。可我坚持了多年,总也达不到忘掉李万玉的效果。
后来,你出现了。我觉得你是一个对感情很负责的人,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是我能爱起来的人。我开始逼着自己淡化李万玉的影像,好不容易慢慢接受了你,也渐渐忘却了过去。我想,我与你,与玉儿,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幸福生活了。婚后,我确实也满意地生活了一段日子。
可现在,我越来越感到你在逢场作戏,你在刻意饰演那死去的李万玉。有时,我觉得,你那不经意间流出的带着某些感情色彩的眼神也那么像他。你是一个出色的演员,你演得太像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闹,你让我又时常想起他,想起过去的那段生活。你这样做,让我很不舒服。你不能让我总在过去的阴影里生活。我很痛苦。现在的王子亭和过去的李万玉,在我的生活中共存,我受不了。
虽然多年过去了,年轻时李万玉的声调我已记不清了。可我清楚地记得,他的嗓音是清脆的,是洪亮的。而你的声音是沙哑的,是浑浊的。但是,这几天我却感到,你说话的声音中总有什么也有点像那死人了。对,你的嗓音中有我熟悉的东西。可能就那么一点点,可我经常能感触得到。晚上黑了灯,你一说话,有时我会感到那死人又回来了。我真受不了了。
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做人要有骨气,要有自我,为什么非得仿效别人,仿效那个死了的人?就为了讨眼前这个女人的欢心?可是,女人最喜欢有个性的男人。子亭,你做你自己好不好?求求你了。”
王子亭眼里含满热泪,只说了一句就出去了。“以后,我不会这样了。我以为我这样做你会高兴。行了,我错了。我改,我要做我自己,我要做我王子亭。”
这天之后,王子亭努力使自己不像李万玉,经常违反常规做事,有意与自己的脾性反着来。
章红玉还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可又发现不了哪儿有问题。后来,她找到了一种准确的感觉:王子亭有什么大的心事瞒着她。
有不可告人的心事埋在心里,被这个同自己朝夕相处而又过度敏感的章红玉感觉出来了。这样以来,王子亭婚后的幸福生活就乱了。他没有了前一个阶段的身心愉悦,没有了轻松的家庭感受。他觉得很累,每天小心翼翼,极力表现得不像自己。他痛苦万分,几次想告诉她,自己就是李万玉。可要说了实情,这家会更乱,还不知会出现什么糟糕的结局。
一天晚上,章红玉在梦中醒来,紧紧抱着他不放,说:“子亭,你真的就是李万玉,真的。这几天,我也梦也幻,过去与现在交错闪现。真的,几次都梦见你就是万玉。”
王子亭简直要崩溃了,他咬着牙,搂紧她,抖动着、变化着嗓音,劝她别胡思乱想。
“说我是李万玉,那是天方夜谭。我的生活习性也不像李万玉。你之所以总觉得我像那人,根本原因是你心里还有他李万玉,你们的感根深蒂固了,任凭你采取什么措施,也不可能把他彻底清除出去了。所以,你不要错怪我仿效他,我就是我,我没模仿谁。全是你的错觉,全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刻意模仿谁。所以,红玉,你不要难为我了,请你允许我做我自己,不要逼着我违反常规生活。这样下去,我痛苦,你也痛苦。”王子亭泪流满面,一片诚然。
章红玉擦着他脸颊上的泪水,仔细端详着他,说:“难道真的是我的错觉?!难道我的感觉器官出问题了?!”
王子亭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了那李万玉还深深地在你心里,时常出来作怪。真是你这儿出了问题!”
章红玉这才偎在他怀里睡去。
之后,王子亭不再强迫改变自己,不想再难为自己。他恢复了他所有的生活习性。
渐渐地,他深切地感受到章红玉开始接受他现在的一切了,把心都用在他身上了。她两眼闪烁着光亮,说:“好的,很好,你愿意怎么来就怎么来,你就是你自己。我现在越来越感到舒服了,你是我真正喜欢的男人。我重新找到了幸福的归宿。对这些我并不陌生,也是我最需要的。”
那些日子,王子亭明显感触到,她头脑里许许多多的念头都在围着他转。这些体贴入微、细心关爱的念头,使他真真体验到了女性的缠绵、爱恋与多情。在逃离黑虎镇之后的多年中,他饱尝了一连串凄凉的日子,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亲切温和、爱意浓浓的氛围。现在,他的心头每天都在喷射着暖流、快活和欢乐,甚至是青春般的躁动天天包围着他。
然而,无论怎样好,他心里还时常有一丝忧虑和不安在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