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无痕》作者:聿津
内容简介:
我有困惑与挣扎、幸福与美好的童年,而这些如同袅袅炊烟,无声无痕。随着时光的飞溅,我步入了筑路者的行列。本书通过对筑路人那酸甜苦辣、异彩纷呈的创业以及生活的描写,刻画了丑与美、是与非的现实生活,展示了筑路人那悲壮而又辉煌的人生画卷。
第一章 文艺委员
北风呼啸,窗棂嘶鸣。漫天飞舞的雪花淹没了村庄一撮撮低矮的草房。
晚饭后,爷爷在外面查看了一番,他担心风大掀掉房顶上的草,又顺便过来了。爷爷坐在炕沿上,面带微笑,不停地用手抚摸着的我头发,像是在顺毛抚摸一只可爱的小狗,目光期盼地望着我,“啊呀,身上的衣服薄呀,别可哪跑了,再过几天,你就八岁了,嗨,快点长大吧。”说完,起身便回东院老叔家了。
母亲照旧收拾好屋子,就把还冒着轻烟的火盆端到炕上,用手背抹了几下被烟炝出的泪水,习惯地埋进两个土豆,再用铲子在上面使劲儿地压了压,又背起小弟喂猪去了。不一会儿,我急不可待地抢先扒开火盆,用手捏了捏,感觉那土豆还硬着,吹了吹手,就急忙用铲子又埋上了。
在桌子上忙着写春联的父亲,瞪着眼睛在看着我“刚吃完就饿?!”吓的我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窗外,小黄狗抖了抖身上的清雪,“汪汪”了几下,告诉家里来人了。
只见东院老叔拿着一卷子红纸,跺了跺脚上的雪走进屋里。
“正好你来,帮我看看今年的对联都写什么好?”爹把已经写好的一副递给老叔。
“这个不中,什么‘喜气满堂’的,那都过时了。”老叔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照这个写吧。”
“嗨,早来呀,白瞎我两张红纸。”爹说着就把刚刚写好的对联用手揉吧揉吧扔在地上,我急忙下地又捡了起来,蹦到了炕上,爹又冲我撇了下嘴,显然,是我的脚把土带到了炕上。
“先给你写吧。”爹接过老叔手里的纸,看了看。
“要斗私批修……”爹皱了皱眉,往下看着,“这副就挺好的。”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老叔顺着爹的手往下念着。
“尽瞬尧。”爹补充道。
老叔边念着边看着爹写着,“三哥,你的字写的真好,集上卖的都不如你写的好。”爹笑了……
腊月二十九。
一大早,老叔把爹叫了过去,说要爹帮忙用报纸糊墙,家里边由妈妈领着我在贴着对联。临走前,爹又交待了妈妈贴对联的事。
忙活了半天,总算把对联给贴好了。可是——
下午,爹刚进屋就骂了起来:“X他妈的,还能不能干点啥了?”吓的我急忙把拿着土豆的手背了过去。
“怎么了?进屋就来那一死出,又哪嘎达不顺了?”妈妈满脸的不快。
“你来看看吧……”爹扯着妈妈到了外面,然后用手指了指门框。
“贴的挺正当的呀。”妈妈疑惑地说着。
“你个瞎子,也不好好看看,那张横批是贴进猪圈的。”
“哈哈……”老叔过来一看便大笑起来。原来那张横批上写着“肥猪满圈”。
等爹他们一起到猪圈旁时也都笑了起来。那猪圈上贴的是“蒸蒸日上”的横批。
那鸡架上贴的是“欣欣向荣”,而屋里的门上贴的是“金鸡满架”。全贴颠倒了。
一阵笑声过后,只见爹气囔囔地撕着对联,老叔又拿来些红纸……
妈妈走到我跟前,“你将来可得好好念书呀,这不认字儿哪能中。”
“就知道吃,别像你妈似的睁眼瞎。”爹又在数落着妈妈。
“妈,等我上学了,天天回家教你。”我安慰着妈妈。
“别像你爹似的,死倔死倔的,整天连个好气儿都没有。”妈妈回敬着爹。
“嗨,还用上学吗,从现在起,我天天教你们认一行报纸上的大字就行了。”爹说着便拉着我的手走到墙边,用手指着一行字。
“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爹念完,瞪着眼睛看着我,“跟着我念。”
“贫……”我没能念下来,“爹,你还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教我吧。”
“你爹根本就不是当老师那块料,瞅他那脾气吧,还不得把孩子都吓死了。”妈妈说着,便往炕上放着桌子“行了,吃饭啦。”
我上小学了。
学校紧靠后屯的大砂坑旁。一间破得四面透风的土房,前后窗户上的塑料布被风刮的像一群被惊扰的麻雀,发出“突突”的响声。里边有二十张破桌子,刚好够一、二年级合班上课。
还好,我坐在后头,那里“享受”的冷风要比前排小一些,可一看黑板时脖子总有点不够长,有时还得站起来。
这天,老师把一个叫铁蛋儿的孩子选做了班长。只因铁蛋儿的“血统”好,家庭成份是贫农。他的个头儿在班里也最高,偏偏又坐在了紧前排,“哈哈,后边的脖子都短了吧?”我暗自好笑。
上课的女老师二十四五岁,长的一副娃娃脸,说话的声音可挺粗,如果不是因为来自窗户方面的干扰,那声音酷似一个反串演员在对白。
“起意!向伟大领袖毛席敬尼!”铁蛋儿班长是个大舌头,见老师走进了教室,便向同学发出“敬礼”的指令,同学一阵哄堂大笑,我还不懂事地拍了几下手,站起来一齐向黑板上方的主席画像敬着礼。
“尼毕!”铁蛋儿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便都坐了下来。
“起立!”老师重新命令着,大伙“刷”地站直,“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礼!”老师转过身,和同学一起向主席像敬个礼。
“礼毕!”老师说完,大伙鸦雀无声地坐下来。
“有什么好笑的?都成什么样子?啊?”老师那副娃娃脸拉长了,她“刷”地抽出了教鞭,“啪啪”地抽了两下桌子,便又拿起了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中”字。
“这是我昨天教的,看看还都记得吗?”老师严肃地看着第一位学生,大伙都低着头不敢正视老师。
“你,陈聿津,”老师把手指向了我,我没想到坐在后排还能被她提问。
“站起来,”老师用教鞭使劲儿点着黑板,“这个字念什么?”
“我……我不认识。”我低着头,好像听到旁边的同学小声地提醒了我一下。
“怎么?刚刚过一天就忘记了?”老师拿起了教鞭,吓的我感觉要小便。
“老师,昨天你没给我们讲这个字呀。”我吞吞吐吐地解释着,“你昨天写的是‘忠’字,黑板那个字好像缺点什么……”
“嗯?”老师闻听,急忙把黑板上的“中”字下边加上个“心”,她的脸由长变得微红,便又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学习嘛,就要会举一反三,这个字加不加点什么都要念‘忠’,要善于思考嘛。”她说完又把目光投向了我,似乎要找个台阶。
“坐下吧,以后不要跟着瞎起哄。”
“啊,是。”我刚坐下,突然感觉下边有些吃不住劲,“老师……”我举起了手。
“什么事?”老师瞪着我。
“我……我想呲泡尿。”我说完大伙一阵大笑,老师也唔着嘴。
老师允许后,我急忙跑到外面,站在砂坑沿便开始“痛快”起来……好一个天然大侧所,一阵西北风,把我扫个透心儿凉。
“今天老师都讲了些什么?”刚到家里,爹便问我。
“讲了两个字,一个是有‘心’的‘忠’,一个无‘心’的‘中’。”
“什么有心无心的,一会我可要好好考考你。”爹边说着边编织着土筐。
为了避免课堂哄笑,从这天开始,上课前的“敬礼”环节由老师亲自代理,铁蛋负责收收作业,分配学生打扫卫生什么的。可今天,老师在上课前除了“敬礼”的内容外,又增加了一项唱歌内容。
“同学们,从今天开始,上课前都要唱一首革命歌曲,由我来教你们唱一段《红灯记》选段……”
还没等老师说完,同学们面面相视,“啊呀,是不是天天广播里那个铁梅唱的?”
“好像是,那个铁梅嗓子可尖了,谁能嚎上去?”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我先教你们唱,然后从你们当中选个文艺委员,以后就由文艺委员领着你们唱了。”老师说完便唱了起来……
“听罢奶奶说红灯,言语不多道理深……”唱了几句又停下了,老师的眼睛盯着铁蛋儿“你在笑什么?”
铁蛋儿憋不住唔着嘴,“老师……你的嗓子好像是男的。”说着大伙哈哈笑了起来。
“都严肃点!”老师又拿起教鞭“啪啪”抽了两下桌子,一根粉笔便震成了两截。
“以后谁要不会唱,就不能评为好学生,就是对他老人家的不‘忠’,如果敢倒乱,我要让全班的同学批斗你!”老师的胸前起伏着,形像被她那不争气的唱调大打了折扣,她气的鼓鼓的。只见她手里的教鞭一扔,“下课!”便捂着鼻子跑了出去……
“铁蛋儿,你把老师给气哭了吧?看你咋办?”同学都为铁蛋儿捏了把汗。铁蛋儿没想到一句话让老师这么伤心。
“你说你,老师对你多好啊,你连话都乌拉不明白,老师还让你当班长,草!没良心。”一个男生骂着。
铁蛋儿一脸怒气地瞅着那男生,可他的脸顿时又变的通红,必定人家说的在理儿。
于是,他把脸转向身后的英子,“英子,跟你商量件事儿,好吗?”
“啥事儿呀?”英子莫名其妙地看着铁蛋儿。英子平时话很少,但她喜欢唱歌,铁蛋儿凭感觉就知道英子的嗓子好,唱起歌来挺中听的。
铁蛋儿在英子耳朵上嘀咕了几句,只见英子神色慌张起来,“我可当不了文艺委员,再说铁梅唱的我一句都不会……我可不行……”英子连声地拒绝了他。
别看铁蛋儿说话乌拉,可有些心劲儿。放学后,他拉着英子的小手,轮着大舌头,“英子,我都跟老师商量好了,只要你肯做文艺委员,答应你两件事。”
“哪两件?”
“一,年末评你当‘三好学生’,有奖状的;二,给你个副班长当当。”铁蛋儿说完,注视着英子。
“可我不会唱京剧啊,再说……”
“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找个人教你,这个人唱的特别带劲儿。”铁蛋儿打断她的话。
“谁呀?”
“刘丫。”
第二章 跳大神
英子怕狗,铁蛋就领着她一同来到了刘丫的家中,然而,事情还没有铁蛋想的那么简单。
“未婚男女光靠本分、长相、能干还不行,家庭出身也得般配。”这是我经常听大人说的话。
刘大的女儿刘丫都二十六了。前一阵子听说有人给介绍个对象,两人见了面觉得特别中意。可没几天,人家说她是地主的后代,还没等“相看”就拉倒了。气的刘丫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天天闹心。总学着广播里大唱革命歌曲。大伙都说刘丫的长相可像李铁梅了,尤其是那根扎着红头绳甩来甩去的大辫子,在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更惹人注目的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晴,小伙子们看她一眼就像触电一样脸发红、心直跳。刘丫也特崇拜“李铁梅”,她屋子里也贴了好多这些人物画。
几场大风过后,大地绿了。
大地里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小根蒜、曲麻菜之类的天然植物,我没怎么动地方,就挖了足足有一小竹筐,乐滋滋地站起身,用手擦了擦那把小刀,挎起了竹筐,跟着刚刚收工的社员往家走着。快到家院门口时,老叔一把把我扯了过去。
“干啥去?”我的肚子咕咕直叫,抬头眨眼看着老叔,声音有些干哑。
“听一会样板儿戏再回来吃饭,好不?”老叔摸着我的头。
“老叔你是不是又要听刘丫唱的?嘿嘿。”我仰脖望着老叔。
“别啰嗦,快走吧。”老叔有些不耐烦了。
“你是借油子看刘丫去吧?呵呵。”我笑眯眯地斜了老叔一眼,老叔似笑非笑的冲我瞪着眼睛,他把铁锨换了个肩,伸出巴掌在我眼前比划了一嗵,我只好把嘴闭上。
“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刘丫清脆的嗓音吸引了不少“观众”。往常,她家的院门口总是挤满了大人、孩子。村里的小伙子更是听的入神、看的仔细,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凑,不时地鼓着掌。像这样的样板儿戏,称为革命现代京剧。人们几乎天天在广播里、电影里听着样板儿戏,看着样板儿戏,每个唱段甚至是台词都能顺口背下来。因此,谁要是唱样板儿戏,只要一开口,便能知道他(她)唱的是哪一出。
这回,刘丫站在院子中,把院门关得紧紧的。老叔领着我和其他人一样只能爬在墙头上观看。只见刘丫的大辫子没了,披头散发地唱个没完。唱完“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又唱“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日头都给唱没影儿了。
“她疯了吧?”我问着老叔。
“八成是。”老叔拽了拽我,又指了指地上的小竹筐,便一起回家了。
刘大的媳妇刘大婆子只生了刘丫这么一个独苗儿。两口子平时像宝儿一样护着闺女,致使刘丫在家里说一不二,性格刚烈。三口人整天忙忙碌碌的日子过的劲儿劲儿的。爷儿俩在生产队里挣着工分,一年下来不欠任何债务,虽说只有两间东、西屋的草房,可生活的松松快快的。但这几年来,让刘大婆子整天忧心忡忡的就是闺女的婚事,眼看着闺女都老大不小了,连个对象都没有,怎么办呢?她几次托媒给闺女说亲,媒婆总是“啧啧”地夸着“凭你闺女这模样还怕臭在家里?”来安慰她。而结果总是差一点儿的闺女不干,家境好点儿的一谈起成份来人家又“不中”,急得母亲一看到闺女就叹气。然而,让刘大婆子上火的不仅如此,她家的房宅紧靠大荒甸子,养的小牲小口虽说比别人的多,就是这鸡总也养不起来,隔三差五的不是死就是没了踪影。于是,刘大婆子便供起了“狐黄二仙之神位”的牌位,天天要烧上一柱,嘴里还时常念叨些什么。
刘丫疯了。她独自躲在西屋里又是拍手又是笑,有时还哭,房门紧锁着。一帮大人孩子来到了刘丫的窗下,“啊呀妈呀,这屋子里是不是闹鬼呀,你们看……”几个小孩儿想看个究竟,可怎么蹿也够不到那窗格子。
英子和铁蛋儿来到了刘丫的家中,当她俩从窗子里看到披头散发的刘丫时,吓得,“妈呀!”一声惊叫,扭头便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啊呀!这可怎么整呀?”母亲急的坐在地上拍着大腿直哭,刘大也在院子里转悠着没了辙。
“八成是中邪了,快去王家坨子找大仙吧。”老奶奶柱着拐棍来劝着刘大婆子。
一听说这屋子里有邪气,来看热闹的人都吓跑了。
已经是半夜了,大仙儿、二仙儿终于给请来了。我跟着二叔等几个大人也涨着胆子来到了刘大的家里,因为我还是头一回看跳大神。
刘大的东屋里,几个人忙活着在地中央摆起了香案、神位,上边放着些供品、香烛。
只见那大仙儿先是焚香叩首,继而又翻着白眼人儿,闭目假寐。
“大仙儿请神啦!”二仙儿吆喝了一声,两手一拍。
不一会儿,大仙便晃着乱蓬蓬的脑袋,浑身战栗着,嘴里叨咕着,不时地挥舞着胳膊在地上跳着。
“请问这位大仙儿是哪里的?”二仙儿问道。
“我本是北坨的黄大仙,啥事请我呀?”
听完大仙儿阴森的声音,刘大两口子急忙跪下,“求大仙儿救救我闺女,她又哭又闹、不吃不睡,快折腾死了。”
那大仙儿先是挥舞着双手,然后晃着头,“啊呀!是她爷爷的魂灵回来了……”
“啊?”刘大的脸一时煞白,眼睛都长长了。她爷爷快死一年了,怎么又回来了?他感到屋子里有个影子在来回晃动着,那煤油灯火苗儿也跟着呼呼啦啦的,好像要被什么东西带灭似的。
“她爷爷死前脾气倔呀,不会做人情,德罪了人,到了那边也是死倔死倔的,阎王小鬼儿不收他呀,到现在还没托生呢,这会儿又闹到家里来了……”
大仙儿摇晃着头,从那干草一样的乱发缝隙中,露出了一对儿似鱼泡而又缺少润滑般的眼球,然而,那眼球转动的远不如身子扭动的灵活。
“啊呀妈呀,老天爷呀,这可咋整呀!……”刘大婆子哭着,双手拍打着地。
“大仙儿,我们什么都依着你,快想想办法吧,要什么给什么,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二仙儿下着跪,“蹦蹦……”捣蒜一样磕着头。
只见大仙儿嘴里嘀咕着脖子一扬地向上蹿了几下,“哈!”吼叫了一声便仆倒在地,嘴里吐着的白沫子好一阵子才醒过来。
二仙儿忙上前搀扶起大仙儿笑着对刘大婆子说,“这下可好了,邪被驱走了,准备好东西再拿点钱,可别亏待了大仙儿呀。”
这时,刘大两口子站起来一同向西屋的门望去……原来,刘丫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溜了出去,这会儿正在老奶奶家的北炕睡觉呢。
后来听二叔说,是刘大家房头儿的黄鼠狼在捣的什么法术。
第三章 偷瓜
这年冬天冷的比较早,趁着没下雪,爷爷领着我拿着耙子擞了好几天的柴禾,为了鼓励我,爹又亲手给我做了一副滑冰车。
妈妈迫于我和同伴们的一再央求,终于允许我去滑冰了。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冰层的厚度不够,怕出现什么意外,一再叮嘱着要我跟在别人的后面滑。
“早点回来,今晚炒苞米花儿。”妈妈追到外面吩咐着。
“知道啦!”我拎着爹给我做成的冰车头也不回地跟着伙伴们走了。
这时节,水库里的冰面特别平整光滑,方园几里没有一道裂缝,简直像一块天然的大玻璃,被严丝合缝儿地镶嵌在土坝里。
我和伙伴们用铁钎子蹬着冰车你追我赶地滑着,还有穿着冰鞋滑的。冰鞋滑的速度更快,有些不服劲儿的冰车“队伍”却怎么也撵不上。
几天前,我就和伙伴们到水库里用脚履着薄冰,如有裂纹则马上回到岸边上来,胆子大点儿的就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了,结果冰层破裂,掉进了水里,浑身湿个透。
今天的冰层刚刚够厚度,大伙都想玩个痛快。这一年玩什么都是跟着节气走的,春天的风吹绿了草木,那柳枝拧下来的绿皮可以当哨子吹;夏天玩水、钓鱼;秋天带着火柴到野外烧毛豆(偷庄稼。);冬天就是滑冰了。
此刻,天还没有黑下来,有人就站在土坝上喊了起来,“快走啊!看热闹去!”
“啥热闹?是电影吗?”伙伴里有人在问。
“今晚在生产队里斗地主!”那人的话音刚落,我和大伙便纷纷拎着冰车跑了回去。
当我刚刚到了家门,放下滑冰车准备和伙伴一起走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站下!”
爹在背后指着我,“你要干啥去?”
“听说生产队里要斗地主,我想……”
“不中!你要是不听话,我就砸了那冰车!你哪也不中去,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呆着,等一会儿帮你妈炒苞米花儿。”
我不知道爹今儿个是怎么了,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这么大的气,八成又和妈吵架了,心里七上八下的。
见到爹那副威严的面孔,同伴们一个个都跑了,有的还暗示着对方,“咱们也别回家了。”
爹看我还站在那里,声音缓和地商量着,“好了,你不总说要去看松花江吗?等到了夏天我就带你去划船。”
那时有几件事情是最让人开心的,放电影,斗争地、富、反、坏、右,跳大神,看大秧歌,偷香瓜,杀猪,过年放鞭炮。当然,有些事情还由不得孩子们,尽管喜欢,可大人的约束也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说话都得小心,尤其是那些成分高的人。
盛夏。
自家乡向东大约十来华里,就是川流不息的松花江。
风,刮蹭着江面,推起的波浪一拨儿一拨儿地滚向了岸边,然后又慢悠悠地拍打着大坝底部的闸门。
几个壮汉光着膀子坐在坝顶上“自噶自噶”地转动着罗盘,随着闸门的缓缓上升,奔涌的江水便沿着水渠一路欢畅地向远处延伸着。一部分则从各处的小闸门灌入了农田,剩余的则全部流向了终点——注入到生长着蒲草、莲花和鱼类的水库里。
这时节,水库里开满了足以让诗人浮想联翩的荷花。
水库每次提闸进水,我和伙伴们都要到闸口去洗澡,清澈而又冲劲儿十足的水流,让任何现代化的淋浴设备都望尘莫及。
伙伴们望着水花,一个个兴奋地脱个精光,嗵嗵地跳进了水里,水性好点儿的还来个鲤鱼打挺,又一个猛子扎进去,不知在何处又露出了小脑袋,大伙你追我赶,互相打着水仗,好不爽快。
随着闸门的提升,一股强劲的水流把我和同伴一起卷入了远处,大伙儿奋力拍打着水面向土坝上游着……
“嗨——再——见——啦——”土坝上,有个人正在得意地向我们招着手喊着。
“啊?又是该死的球子。”同伴里有人发现了他。
这个球子总喜欢恶搞。有一次,他因为讨厌班里的数学老师,上数学课时,老师刚打开粉笔盒子便吓的“妈呀”一声,随后那个老师跑出了教室,因为惊吓原因,生理方面出现了紊乱,于是便跟校方请了假。
同学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球子得意地捂着嘴,心想,“看你还总提问我不。”
那个数学老师是个女的,特别害怕虫子,球子不知从哪抓来了两条大毛毛虫放进了粉笔盒里。
这下可惨了——
原来,球子抢先游到了坝顶上穿好了衣服,又像打扫战场一样把我们的衣服一件件地抱了起来,和我们招了招手就跑了……
到了坝顶,一个儿个儿都喘着粗气。“搞什么鬼!追!”伙伴的声音未落,我们就一齐扭动着小屁股跟着他跑了起来。
“这些个死玩意,也不嫌磕碜,光着腚瞎跑啥?”一名背着孩子的妇女,手里拿着根棍儿,赶着一群鸭子,愣在那疑惑地盯着我们。
村头,球子得意地站在那,嘻嘻着,“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给你们衣服。”
“啥条件?”我和伙伴一个个用手捂着已经曝光的部位。
“今天晚上,我要你们一起去南地偷瓜。”
球子说着,又凑到我跟前爬在耳朵上,“可千万别你爹知道呀,否则他又不让你出门了。”
“好吧,我答应。”
“我也答应。”
“那瓜熟了吗?”铁蛋儿穿着衣服问道。
“嗨,头几天就熟了,我都看见有人吃了,嘿!那股子香味,咬一口真叫甜呀!”球子说的我们真流口水。
这一年四季吃什么都是有季节性的,尤其是水果类。夏天盼着香瓜能尽快地落蒂,再就是盼着园子里的柿子早点冒红,黄瓜快点压腕儿;秋天时,有的庄稼杆儿也是甜的,能当甘蔗吃;到了冬天,就只好盼着年三十晚上能啃几口冻梨了;而到了春天,那酸菜汤如同果汁。
“要想吃到香瓜,我们五个必须要抱成团儿,谁也不能当叛徒,知道吗?否则……”球子带有威协的口气。
“草!否则怎么的?”铁蛋儿轮着大舌头,直视着球子。
要说打架,论个头儿、论力气,球子根本就不是铁蛋儿的对手,在几次的摔跤中都是铁蛋儿占上风。
球子心想,如果此时交手,不但偷瓜的计划落空,搞不好还得吃亏,因为刚才的恶搞,已经使自己处于孤立状态,再说自己也未必能拧过铁蛋儿。于是,他笑嘻嘻地拍着铁蛋儿的肩。
“小哥,别生气啊,刚才我只不过是搞个笑儿,你看你,好啦好啦。”听着球子的软乎话儿,铁蛋儿也不再说什么。
球子比我们稍大一点儿,虽说比铁蛋儿个儿小,可有些心计,我们都称他是“小孔明”。在平时,如果是哪个伙伴在外面挨了欺负,球子就会召集大伙商讨着共同“对敌”的办法,如果是打群架,我们就集中“兵力”专门对付最强的一个,如果是单个儿,我们就将其包围,直到对方服软儿为止。
此刻,球子看了看大伙,严肃道:“好了,现在我们研究一下晚上的行动方案。”
……
瓜地位于土坝下边的一片开阔地带,周围都是菜地,瓜窝棚刚好位于坝根。看瓜的是一位五十左右岁,外号“夜猫子”的半打儿老头。
“你早点回家吧。”老头儿刚刚吃完,便催着前来送饭的闺女。然后又拿起了安放七节一号电池的手电筒,在瓜地里巡视了一圈。
“不好了,有人落水里啦!”土坝上好像有人在喊。
老头儿急忙拿起了手电离开窝棚到了坝上,他用手电照了照,没发现什么,“瞎他妈喊啥玩意。”自语着往坝下走着,可他还没等到窝棚便又听见了喊叫,“救命呀!……”
老头儿又急忙返回了坝顶,用手电照着,“救命呀!……”听声音好像不远也不近,他便沿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哈哈……”我们高兴的边走边吃着瓜,铁蛋儿树起了大姆指:“球子,你真行,诸葛亮啊。”
“哼!你懂什么,这叫‘调虎离山’。”球子得意地说着。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时,感觉炕湿了,“坏了。”我紧张地穿着衣服。
不一会儿,父亲发现了,“**都多大了,不知道磕碜,就往炕上尿?”而就在此时,他的眼睛变大了——我衣服上还粘着瓜籽,又吼了起来。
“你昨晚偷瓜了吧?说!”爹撅着嘴,一副阶级斗争的面孔。
我像一只被堵在鸡窝里的小鸡,无奈而又恐惧着。
“啪——”
我的左脸感到麻麻的,“爹,我,我保证再也不敢去偷了。”爹的叫喊,把炕上的二弟、三弟和四弟都吵起来了,还没舍奶的小妹也哇哇哭了起来。妈妈走进屋子,瞪了一眼爹,围巾擦了擦手,赶紧抱起了小妹。
上学的路了,铁蛋儿也好像打了蔫,我看到他的右脸也和我一样鼓了起来,“你怎么右边脸鼓啦?”
“我……我爹他是左……左撇子。”看着铁蛋儿那副熊样,我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四章 知音
爹领着几个木、瓦匠在村中央盖起了五间大瓦房,还垒起了大院套。这天,生产队长拿来一道“圣旨”,并指示爹,把纸上写的字要原样不变的粉刷到墙面上。
在此之前,爹还给东屯的两位快要不行的老人櫕了两口棺材。之后,正要去大舅家砍房架子时,却被火急火燎的生产队长叫了回来,因为不久,将有十来个大城市里来的知识青年就要到生产队里安家落户了。生产队长说,一定要让这帮集体户里的知识青年享受到家的温暖,并还特意嘱咐几个平时好扯老婆舌的大老娘们,别不分里外就把大奶子随手撸出来喂孩子,让大城市里来的人笑话咱,把孩子的脸也得洗干干净净的,别一喘气鼻子还直冒泡儿。
于是,为了把集体户建好,生产队长费了好大的周折,爹也自然成了大忙人了。
爹不仅木匠活做的地道,还写了一手好字。集体户大院套墙面上粉刷的“防止修正主义、努力消灭三大差别、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等大字,便是爹的杰作。
几个小青年爱干净,其实是嫌农村埋汰,也许这也算是城乡差别吧。干活休息时,他们都选择一块干净的地儿坐下,有的女知青还特意准备了一张旧报纸垫在屁股下,喝水时还自己准备了一个带有“知青”字样的杯子,害得一帮贫下中农直翻白眼儿。
几个月过去了,集体户的男女知青自然习惯了农村生活。听说他们都是“老三届”的,平时在地里干完活还帮助困难户干一些打扫院子、喂猪等杂活。晚饭后还经常组织几个“文艺骨干”表演节目,给村里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
我和几个伙伴没事就往集体户的院子里跑,他们的笑声、说话的语气都让我感觉特别新鲜。尤其看到他们天天不知用什么东西捅在嘴里,还直冒白沫,有的一天要捅两三遍,洗脸时还得一个人一盆子水,上厕所都用纸擦屁股,简直太挥霍了。
户里的小丁儿是个活跃分子。他不仅为人热情,更擅长现代京剧。据说,过几天还要到县里去演出。
这会儿,集体户院子里围了好几圈儿的人,中间的长櫈上坐着几个手持京胡、锣鼓还有竹板儿的伴奏人员。
今天聚集在这里来的人比往常多,小丁儿显得异常兴奋。
他先是寒暄几句,唱了一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唱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好似“李玉和”进了村,大伙报以热烈的掌声。
“真够味儿,再来一个!”有人提议。
小丁儿又唱了一段“浑身是胆雄纠纠”,又是一阵的掌声。
“有没有李铁梅的?”有人又提议。小丁儿看了看那几个女知青,“铁梅的调儿太高,怕拔不上去呀。难道咱们这里有能唱的吗?”小丁儿带有挑战的口气四下里寻问着……
这时,人们一下子都把目光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刘丫!
“我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只见刘丫一甩辫子站了出来。
看到刘丫的个头儿和神态,小丁儿的眼睛一亮:“诶呀!这不就是铁梅吗。”他带头鼓起掌,大伙跟着“哇”的一下掌声四起,有人还打着口哨,整个院子里一下子沸腾起来……
人群里只有一个人没有鼓掌,这个人就是铁蛋儿的叔叔铁红。铁红一直对刘丫怀有好感,可父母因为家庭成份问题,不同意他俩相处,而刘丫也对铁红的为人和长相挺满意。虽说铁红的个儿头高大,大眼睛方脸盘,一副标准的男子汉外表,但是铁红的胆子小,几乎小到了懦弱的地步,他一见到刘丫就脸红,尤其当那含情脉脉目光送来时,他的心跳动的激烈,像个大姑娘似的低着头一声不语,这就使得刘丫从心里对这个大男人的藐视。用刘丫的话说,“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那次见面后,刘丫告诉铁红,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免得影响你的前途,因为两人的出身差别太大。可老实八脚的铁红没有理解刘丫的意图,他还仗着自己的贫农优势对刘丫说,这成份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好比什么都强。气的刘丫一甩自己的大辫子离开了他。
铁红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理解刘丫到底差什么对自己不冷不热的。铁红的妈妈看出儿子的心事,埋怨自己的儿子嘴太拙,跟个姑娘连个话儿都不会哄,何况家里的出身还占优势,儿子论长相在全村子里也拿得出,怎么让一个地主家的闺女把咱家拿成这个样?嗨!
“妈,谁让咱们家的成份高了,哎,这成份的事当初是谁定的?能不能改过来呀?”铁红呆呆地看着一脸苦容的妈妈。
“嗨,话可不能乱说呀,成份的事谁也不能乱改的,依我看哪,就是改和老刘家一样也没准人家刘丫还照样相不中你呢。”妈妈说着,从炕上爬起来又拿起了大烟袋,把烟嘴放进嘴里使劲地吹了吹,然后又往炕沿上磕了磕那烟袋锅,装满了旱烟,划火点着又使劲地裹了几下,冒出来一股子蓝烟,扭头又往地上“估计”啐了一口吐沫。
“早年你爹就给老刘家扛活,嗨,你爹的慢性子和你差不多,三杠子也压不出个扁屁来,就知道干活,要不是人家帮忙,呵呵,还不得打一辈子光棍啊。”妈妈又含着烟嘴裹了几下,看着儿子,“哼,俗话说得好,这好人出在嘴上,好马长在腿上,你呀,就是嘴太笨了,见个人连话都不会说,就知道脸红。”
“妈,别说了,嘴笨不笨不都是你养的吗?真是的。”铁红伤自尊的把脸干脆拧了过去。
妈妈又使劲地裹了几下烟袋,“这人哪,得时常来往,这话虽然跟不上,可这事儿不能差,做什么事情总不能总叼着死礼儿,你明儿个到老刘家去一趟……”
“干啥去?”铁红转过身来看着妈妈问道。
妈妈又冲地上吐了一口吐沫,“你带上四盒礼,两包红糖、两瓶水果罐头、两包油茶面儿和两包点心。”
“我不去!”铁红说着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你不去我去!瞅你那一死出,和你爹一样,没个出人头地。”妈妈说着,往炕沿上使劲地磕了磕烟袋锅子,又把烟袋扔到了柜子上,挨着铁红的爹躺了下来,这时,累了一天的铁红爹已鼾声大作。
刘大婆子笑呵呵地把铁红的妈妈送到了大门外,“哎呀,你说你,来就来呗,还拿那么多东西,啧啧,多外道。”
“嗨,我家铁红呀总惦记你们两口子,总念道你们俩人好,可就是面子矮,一见到你家刘丫呀,就臊得脸通红,嘿嘿。”铁红妈妈不知怎么发挥好,一个劲儿笑着。
“呵呵,我看铁红这孩子挺憨厚的,又能干,我们两口子可没说的,可现在是新社会了,孩子的事得让她们自个儿拿主意,你说呢?大嫂子?”刘大婆子的话说的也挺实在。
“嗯,那是,那是。”铁红妈妈说着便离开了刘家。
刘丫回到家里一眼就看到了柜子上那四盒礼品,妈妈告诉她说是铁红送来的,气得刘丫差点把那礼品扔了出去,“妈,我告诉你吧,我不稀罕这玩意,我也不可能和他成亲,叫他们死了这份心吧,我俩的脾气秉性差的太远了。他想我,哼!可我一点都不想他。”刘丫说着,扭头便走进了自己的西屋里。
而成了单相思的铁红,对刘丫还念念不忘,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刘丫家的院门口以听戏为由来看刘丫,刘丫干脆关起门来足不出户地躲在家中。几天后,铁红自讨没趣儿地就再也不来了。
这会儿,铁红见刘丫的出现,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心上人,两只手搓在了一起,忘记了鼓掌。
见掌声慢慢地平息下来,小丁儿问道:“唱段儿什么呢?”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刘丫自报了节目,然后头一扬,开始精神换发地唱了起来。
“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为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刘丫的手一甩着辫子,真像那么回事儿,那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掌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看看我们家的铁梅怎么样?”人群里有人自豪地喊着。
刘丫唱完了,只见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丁儿上前递给刘丫一块雪白的手帕。显然,刘丫那泼辣的气质再加上那字正腔圆的唱调已使他心悦诚服。
刘丫手里摆弄着辫稍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位长的浓眉大眼而又白白净净潇洒自如的帅气小伙儿,内心油然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羡慕和崇敬。刚才他那兴奋的目光似电流一样射入她的眸子,她的脸颊发红,低下了头。
刘丫看了看那手帕,然后又深情地把它又捂在了随着呼吸不断起伏的胸口上,心里憧憬着未来,她碰到了滚烫的目光,心里一阵的翻腾,似乎遇到了知音。
“你看……还真像一对儿,都对上眼儿了。”人群里,两个妇女趴在耳根子上指着刘丫和小丁儿嘀咕着。
这时,站在一旁的铁红又自讨没趣儿地从人群中悄然地溜走了。
散场了。小丁儿看着刘丫主动伸过手来,刘丫只是对他开心地一笑,扭头就走了。小丁儿站在那,久久地凝视着刘丫离去的背影。
刘丫哼着京剧的曲调兴高采烈地往家走着,一进院,便和正要出去的妈妈碰了个满怀。
“啊哟,瞅你这孩子。”妈妈看到闺女高兴的样子,“怎么?啥事儿让你这么乐呀?”妈妈上下打量着闺女。
“嘻嘻,没啥事。”刘丫头一歪,扭身就要走进屋里,可她又急忙转回身来问着妈妈,“妈,你帮我把这长辫剪下吧。”
“啧啧,你这是又来哪一出?人家留都留不起来,你还剪下来多可惜呀。你可别瞎折腾了。”妈妈撅着嘴,用手捋着闺女的大辫子。
“啊呀,太土了,烦死人了,人家集体户里的女知青都留短发,看上去多精神啊。”刘丫拽着妈妈的胳膊,看样子是非答应她的请求不可了。
她想,这城乡差别太大,小丁儿会看着别扭的。
“嗨,好好好。”妈妈知道拗不过自己的闺女,只好答应下来。
后来,小丁儿进城上了大学,期间,他和刘丫一直通着信。
第五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撒——猪——啦!撒——猪——啦!”一大早,猪倌扯着公鸭嗓吆喝着,我赶紧打开了圈门,把猪放了出来,两头一大一小的猪像是接到了指令,奔跑着归到了猪群里。因为有一头再过几天就够分量了,等着交公,另一头小的要偷偷地精心饲养,等着过年。小牲小口不可以多养,否则,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
母亲把喂猪的槽子收拾了一遍,又把鸭、鹅赶到了水边,回来抱起了母鸡挨个屁股摸了一遍,知道哪只鸡今天有蛋,然后再回到屋子里做饭喂人。
母亲边做饭边侧着耳朵在听着有线广播,一句新鲜词儿——改革开放,让她疑惑起来。
饭桌上,母亲问着埋头吃饭的父亲,“哎?你没听广播里说要开放了,哪嘎哒要开放了?”
“这是形势,要改革了,都得开放。哼!开不开放都得吃饭,这地里要是不下种锅里就没有米,不过……”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可赶上个好时候,现在不讲成份了,都讲能耐了。”父亲把最后一口玉米饼子咽了下去,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菜汤,随手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用衣角擦了几下嘴巴,眼睛盯着我。
“你今年就毕业了,也赶上个高考制度,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哼!没那么容易的,去年是第一年高考,全县才星崩考上那么几个,恐怕也是人家的祖坟冒青气了,考大学,哼!那得多大的雨点儿能抡到咱们头上?啊呀妈呀!”父亲拿出烟口袋来卷着烟,“不过,你还得比量比量,没准儿,还能瞎猫碰上个死耗子真整上了,那可妥齐了。”
母亲把剩下点儿汤根儿全倒在我的碗里,“好好学吧,你没看这地里的活计有多累呀,要真能考上可怪好的,别听你爹瞎说,你的额头大,肯定有出息的。”
“呵呵,你净瞎扯!”父亲撇了母亲一眼便走了出去。
父亲的一番话,让我的心里凉了半截,不过,倒也轻松了许多,因为父母并没给自己施加什么压力,考不上,算是个正常。
离交卷还有一大块的时间,憋闷的考场让我几乎是从里面逃了出来,到了外头仰天做了个深呼吸,耸了耸肩,从容地往家中走去。
嗨,人家集体户小丁上大学凭推荐,抡到我这还得考,这题出的也太偏门了,平时连见都没见过,那考场简直如“角斗场”,燥热的气氛如桑拿房,汗都给逼出来了。这会儿总算松快了,可身上的褂子还粘乎乎的。其他的人答的什么样呢?嗨,管他呢,也许爹说的对,反正都得在家老老实实种地,这大学梦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我边走边踢着路边的土块,又顺手从兜里摸出了临走时妈妈给煮的咸鸭蛋……
一帮社员坐在地头儿上歇着气儿,有的边抽着烟边侃着大山。我本想绕道过去避开那些目光。但来不及了——
“嗨,大小子,这么快就回来了,考的怎么样啊?”坐在地头儿的生产队长一眼便发现了我,他吐掉了烟蒂,起身看了看大伙,似乎在暗示着社员们,我这个赶考的回来了。
“啊呀,别问了,出的题都没见过,反正也不会,我是先出来的。反正早晚也得跟你们下地了,呵呵。”我仰视着大伙,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掩饰着“落地才子笑是哭”的心里。
“草!一看就完犊子了,哼!还用问?败下阵来不是坏事,又多个棒劳力!”爹起身张开双手啐了一口,搓了几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抓起锄头“咔吃,咔吃。”地铲了起来,几株与庄家竞争的蒿草被爹三下五除二地斩了首。
“哎,别泄气呀!会了不难,难了不会,我看你小子有点心劲儿,不行的话就再整一年。”生产队长安慰了几句。随后,他又冲着大伙粗声命令道,“都起来干活啦!”
“哼!再整一年也是那么回事。”晚饭后,爹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抽着烟,在和妈妈辩论着我这书是念还是不念。妈妈的意思是下地干活也不差这一年,再复习一年试试,反正高中都毕业了,别耽误了孩子。
“哼!”可是爹干脆啐了一口,起身下了地“嗵!嗵!”走到了外面,拿起一块磨石,把锄头、镰刀一口气“咔!咔!咔!”地磨的铮亮。
“怎么?刀都磨好了,你就真的舍得让他下地干活?”窗外,李老师来了,他边说着边把爹扯进屋里。
李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爹的同学,为了我的事,他特意跑来和家人商量一下,尤其当他听到这种决定我命运的磨刀声时,劝说的语气更加坚决了。他说明年大中专分两种考卷,实在不行可以让我考个中专,总之,希望是有的,别错过了机会,一辈子都后悔。
爹有爹的想法,他认为,我已经十八九了,在乡下,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如果再考不上,不仅耽误了挣工分,也怕误了我的婚事,因为我身下还有那么多挨尖儿的弟弟,真要是把我们哥五个的媳妇都娶上了,爹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能不能累散了架儿。
“他要是真的考上了,你还担心他找不到媳妇吗?到了那时,什么都不用你管了,说不定家里人还得借他的光呢。”李老师的一番话,让爹“噗哧”一下乐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爹这么乐过。
“中!”爹终于答应了。
然而,一种巨大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那就是,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
那时,爹也很少吩咐我干家务,又把那盏煤油灯的捻子拔得长些,专供我用。早上,爹看到我黑黑的鼻孔,安慰道,“呵呵,等两天就好了,那电线都扯到后屯了。”
学校从下半年开始,为了给落榜考生“回炉”补课,晚上加班辅导,我也报名参加了辅导班,旨在明年七月份的一拚。
该死的学校离家太远,我每天奔走的路程足足有十二三公里,还得说走一段青纱帐超些近路,在家里的时间几乎见不到日头了。到了后期,爹从亲戚那里给我买了辆破的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的自行车,可没几天就掉了链子,气的我干脆又放开了两腿。
寸阴寸金,吃饭的时候和同学们探讨着数、理、化各种类型题的解法;利用走路的工夫背诵语文和政治。可一钻进了青纱帐,体内各种功能便开始下降,走起路来总感觉脖子后面凉嗖嗖的,还不时地听到“沙沙”的声音,吓的我直想尿尿。
那夜晚,我边走边拍打着脸上的小动物,在朦胧的月光下,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光着大膀子的人影,他边走边用衣服拍打身上的蚊虫,当我们相隔快几步远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冲着我,我越发打起怵来,急忙收起了脚步。停息了片刻,那人又迈开脚步走了起来,还边走边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走出了青纱帐,我俩都长吁了一口,真是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
接下来的一“关”就是东屯那条黑狗,也不知道和我有啥恩怨,见了面总是要和我纠缠一番。
为了壮胆,我找来几块砖头儿塞进了书包,这样,走起路来心里踏实些。
这夜晚,我俩又“狭路相逢”。那狗照例吼了几声便追了上来,我跑的越快,那狗蹿的也越快,感觉快到脚后根儿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子神力都集中在那块砖头儿上,“你个杂种下的!”我猛然回身便砸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那狗“嗷嗷”地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第二天,我再路过时,发现地上有一滩血迹和一些破碎的砖头儿。
村里人碰到我就说,“你学习可真够下强,看,连你妈都廋了。”
是啊——
自从开始复习,母亲总是担惊受怕地为我捏了一把汗,有时怕小弟弟看见,又总是偷偷地把煮好的鸡蛋放进我的书包里。
母亲总是独自一人站在房头儿,默默地等着我放学回来。
母亲总是惦记着我回家的路……
第六章 农家乐
又是一个夏末。
社员们在地里抡着锄头在放着秋垅,高粱淹没了人头,父亲边干活还边打着乌米(没有结粒的黑包),这种乌米好吃,还能摘到野果吃(叫幽嫣,比葡萄小,味道甜酸。)
这一年,下地干活的人比往年少了些,知青返城的返城,上学的上学,还有一些高中毕业生也不下地了,因为要高考,都在拚命地复习。因此,社员们忙乱得很,放完秋垅还得藕麻杆,这种麻批扒下来晒干后能搓绳子,余下的时间还得打柴禾解决烧的问题,冬天打场、刨粪更是两头不见日头,有时还得夜战,场院里、小毛毛道上都能见到人们疲惫的身影。
今年的雨水比以往多,再加上着了虫灾,地里的庄稼长势不好,地势低洼的庄稼更是没法看,用老人的话说,蛤蟆尿泡尿都得涝灾。后来,一块块平地都改造成了水田,又得松花江水系的滋润,金黄色的稻谷又变成白花花亮晶晶的大米,人们脸上的皱纹也开了。
集体户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返回城里,只有一个和村里人结了婚并且都有两个孩子的女知青,因为要“扎根农村闹一辈子革命”,落户在村里。
户里走的人都劝她,“你还想一辈子守着那盏煤油灯吗?”
那个女知青总是踌躇满志地回答,“嗨!在这里都习惯了。”
村子里除了这名女知青,都是坐地户。多少年来,每逢春节,家家都要在初一到初三,怎么想办法也得点上几只蜡烛,把里、外屋照得通亮,为的是讨个吉利。而平时,就只靠一盏煤油灯了,有些人还叫它洋油灯。自古以来,人们就是在这盏煤油灯下生活着、煎熬着。而人们都为了节省点煤油,天刚刚黑下来便早早地躺下睡觉了,有的干脆摸着黑儿在扯着瞎话儿。大人为了让孩子早点睡觉不闹人,“噗”地一下吹灭了灯火吓唬道,“啊呀!狼来啦!”吓的孩子一声不吭地搂紧了妈妈。
这些日子里,爹领着几个“精干”的人,忙着立电线杆子、扯电线、墩变压器……好让大伙能早点盼到这一天。
晚八时整。“刷”的一声,院子里一片通亮,东院、后院乃至整个村子里瞬间变成了白昼。
“来电啦!来电啦!……”人们几乎在这同一时刻发出了惊呼,心也一下子都亮了起来。
这时,各家各户都在小心翼翼地把那煤油灯藏进了永远都不想再找到的地方。
从这一天起,我的鼻孔不再发黑了。
今夜,我太兴奋了,本想巩固一下《语文》课本里的文言文,因为再过几天就要奔赴“沙场”了,“嗨!算了吧。”我一反常态地干脆领着二弟、三弟和四弟东家串西家地走了起来。
而此时,躺在炕头儿的父亲已是鼾声大作。小妹在家里陪着还没舍奶的小弟好奇地观赏着电灯,妹妹抱起小弟翘起脚尖想用手摸一下那刺眼的灯泡,可那小手抓了几下却总也够不着。在炕上缝着鞋底的妈妈不时地发出警告,“不能总冲着电灯炮儿,看把眼睛给晃瞎了。”
由于强烈的光差反应,我和弟弟们刚从东院老叔家走出来时顿感这夜特别的黑。
我们嚷嚷着又进了后院老奶奶家。老奶奶是爷爷那股子的,听爷爷说我们还有个老爷爷,可我们谁都不知道老爷爷到底长的什么样儿。早年,老爷爷就被抓去当了壮丁,至到解放了也没个音讯,所以,老奶奶一直守着寡。可这位刚强的老太太屎一把尿一把的硬是把几个孩子给拉扯大了,如今,生活的磨难已使她背躬腰驮了。
老奶奶不敢正眼对着电灯,她用手遮着眼睛,直了直腰,“啊吆,这灯的脑袋怎么还冲下呢?”逗的大伙哈哈大笑起来。老奶奶又举起了大烟袋,对着电灯便用嘴使劲儿地裹了起来,可那烟袋就是没着,老奶奶“嗨”了一声放低了烟袋,别人又拿起了火柴给她点着,老奶奶边抽边嘀咕着,“这灯泡儿倒是怪亮堂的,就是这灯火可不怎么硬。”大伙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起来。
“嘘——”我在嘴边竖起一根指头,然后又指了指坐在北炕上的五叔,大伙回头,目光投向了五叔。
五叔没有笑声,他只是在悄悄地用手抹着泪水,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的气氛使他感觉到了什么,“你们乐你们的,都看我干啥,我一个瞎子啥也看不着,点啥灯都白费。”五叔说着,自己摸着枕头打算要躺下。
性格刚强的五叔打小就双目失明,他不想就这样依靠别人养活自己,所以,家里一般的活计他都能做,拎水、抱柴禾、烧火等一些零活让他整天忙个不停。他的记忆力也超人,听力非凡,触觉灵敏。爷爷教他的天干五行知识都能运用自如,红白喜事择日选风水之类的事也能信手捻来,他能感觉天气的变化,他只要用手触摸一下水缸,便知道刮风下雨。尽管如此,做为一个大男人,他因为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而时常感到愧疚。
一次,五叔正在从爷爷家往回吃力地拎着水桶,一帮淘气的孩子跟在五叔的身后嚷嚷着,“瞎子,瞎子……”还抓起一把灰撒在了水桶里。做饭时,老奶奶发现水缸里漂着一层灰,气得老奶奶骂起五叔来,“你个瞎子,真没用啊,嗨,这可怎么整?”
这一夜,五叔怎么也睡不着了,母亲的抱怨让他伤了自尊,他感觉自己是个没用的多余的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第二天,五叔偷偷地摸起一根细绳子,自己哭着摸到了房后一根老榆树跟前,“嗨,活着让家人受累呀,勒死得了!”
“啊呀呀!老五啊,不中呀,这可不中呀!”往回背柴禾的爷爷一眼便看见正要往脖子上套绳子的五叔,爷爷惊叫着,跑到五叔的跟前,放下了柴禾,一把摘下那细绳子,抱着五叔,“啊呀,你好糊涂呀,你妈白养活你这么大了,你怎么犯傻呀!”
“我死了倒也干净,省着拖累家人,呜呜……”五叔哭的泣不成声。
打那以后,不论是家人还的外头,谁都不敢再责怪五叔一句。为了排遣寂寞,丰富他的生活,家里人还给他买回来二胡和短笛,爹也帮五叔,时常教他怎么拉二胡,因为爹就会拉二胡,每年生产队里排练二人转时,爹就是伴奏人员。五叔的悟性不一般,不论什么曲子,只要他听过一遍,就能借着韵律演奏出来,什么《扬鞭催马送粮忙》、《白毛女》插曲、《农家乐》、《月牙五更》、《南泥湾》、《春江花月夜》、《翻身道情》、《二泉映月》等等的曲目都能熟练地吹拉。尤其当五叔拉《二泉映月》时,站在一旁的老奶奶张着没牙的嘴笑道,“这下可得好,家里又多了个阿炳。”爷爷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呲着嘴里仅剩下的几颗大黄牙。
这时,窗外的脚步声让本来就想躺下睡觉的五叔又急忙爬了起来,“八成是你爹又来了。”爹走路的声音特别,“嗵,嗵。”两脚落地的动静好像是砸夯,他身后又跟来了一帮人。
原来,爹在家里睡的正香,却被一帮兴致勃勃的社员们叫了起来,非要爹跟五叔一个拉一个吹地合奏助兴。
这会儿,老奶奶的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第七章 杀年猪
这年末,因为粮食减产,生产队秋后一算账,只勾了五分钱,也就是说,社员一天挣公分,如果是十分的话,那么这一天核算下来只挣了五分钱,队里去掉交的公粮,每人每年只能分配三百六十斤粮食,如果不足三百六,还得靠吃国家的返销粮。
“嗨!”父亲坐在炕沿上长叹了一声,抽了一顿闷烟,他拿起了笔一算计,拚了一年的命才挣了二十一块八毛四分钱,气得父亲把铅笔往炕上一摔,笔尖也摔折了,摔的我好心疼。
这时,父亲听到母亲在院子里喂猪的动静,下地嗵嗵嗵地走到外面,看到毛管发亮的猪问道,“这猪够分量吗?”
“到杀的时候怎么也得有二百多斤呀。”母亲又看着父亲,“你问这干啥?”
“卖它吧!”父亲说道。
母亲又给猪添了几把黄豆,临杀前给猪喂黄豆能增加肚子里的水油。“你可得了吧,卖不卖,你可得问问这帮孩子,都好几年没杀猪了,把孩子都克拉坏了,你怎么寻思说了呢?”
一番话让爹顿生怒气。
“吃!吃!吃!就知道吃!”爹一脚把猪食槽子踢翻了,又一脚把猪给踹跑了,“操他妈的,没个好!”一嗵的发泄便扬长而去。
“瞅你爹那个死样。”妈妈站在外面气的直哭,我和弟弟又是找猪又是捡起被踢翻的槽子,“妈,你以后就别再提杀猪的事了。”我安慰着母亲。
这时,大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陈木匠在家吗?”是北屯老曲家来人找爹。
“不知道他死哪去了,找他干啥?”妈妈没好气说道。
“呵呵,这是咋的啦?啊,没啥事,那我再找找去。”那人看了一眼满地的猪食,说了一声便走了。
“这都啥时候了?你怎么才回来?是不是又看牌去了?”妈妈望着满脸红扑扑的爹问道。
妈妈凑近爹抽了下鼻子,“你身上怎么有一股啥味?”
爹笑了,“我到老曲家吃猪肉去了。”
接连几天,爹不是到老王家就是去老刘家吃猪肉,平时爹在村子里没少帮人家干木匠活,到了年末,谁家要是杀猪宰鹅的,自然少不了让爹去解解馋。
这天,爹又是很晚了才回家,妈妈看着他,“你总吃人家的,到时候不得请人家来吃点儿啥呀?”妈妈的话,让爹一时没了言语。
“哼!过几天,咱们也杀猪!”爹说着便脱巴脱巴躺下了。
“啊呀,太好啦,要杀猪啦!”三弟乐得从炕上爬了起来,我又急忙把他按下,“快躺下,冷呀!”我和二弟、三弟在北炕盖一床被子,四弟和老弟在南炕,小妹由妈妈搂着睡。
“闭灯睡觉!”爹一声令下,都没了声音。
几天来,我和弟弟们每顿都吃的很少,看着包米碴子高粱米感觉硬硬的没胃口,爹用眼睛瞪着我们,“哼,我让你们天天不吃饭攒肚子,那猪不杀了!”
一听说不想杀猪了,我第一个拿起了碗,“我吃!”
“我也吃!”弟弟们也都大口地吃了起来。
妈妈捂着嘴乐了,“行啦!别听你爹瞎说,他都答应人家来吃猪肉了。”妈妈笑道。
爹又领着我和弟弟们往屋子里抱起了事先选好了的竖杆(高粱杆),吩咐我,“把这些竖杆刮干净了,我要编炕席。”
会编炕席手艺的人并不多,可对于爹来说是小菜一碟了,这要比抠挂千做天九制作名章要简单多了,当然,写春联也是爹的拿手活计,而这些也只不过是他的业余,真正拿手的活计还得说是爹的木匠手艺。
“是得换炕席了,”妈妈指着破炕席,“你瞅瞅,发黄了,都是尿的,那炕里的谷子都有一股子骚味。”(谷子等一些颗粒为了降湿,有时铺在炕席下面烘干。)
我瞅着三弟,三弟又哼了一声,“都是大哥和老四尿的。”
“嗯?就你不尿炕?还说别人呢。”我瞪着三弟生气道。
“行啦,不嫌磕碜就使劲尿儿吧!”爹瞪了我一眼,“赶紧干活!”
每天晚上,爹坐在小木橙上,用小刀滋滋吱吱地刮着糜子(高粱杆破成三瓣或者四瓣后,再用刀刮成的编席材料),这些半成品材料备好后,再搭个案板就可以编炕席了。一领炕席在市场上要卖十元以上,往年,爹能编出两领炕席,除了自家用,还能卖出一领,卖来的钱足够买些年货用。而今年的高粱杆长的不出息,只能凑合着编出一领炕席了,如果投到市场去卖,也只能赶上个“穷棒子集”(腊月二十九)被人压价给收了。
“妈呀,什么时候杀猪呀?”三弟偷偷问着妈妈。
“快了,等那炕席收口了就杀。”妈妈告诉着三弟,又吩咐着,“你赶紧把那些麻杆儿捡回来。”
三弟抱回来一些像骨头一样颜色的麻杆儿,麻杆儿的作用就是省洋火(火柴),一根麻杆儿折成几段,利用炕上的火盆燃烧后,再用嘴轻轻一吹便起了火苗,可以点燃锅底下的柴禾或是点蜡烛、抽烟用。
今天早上没喂猪,母亲吩咐我和弟弟往屋子里抱柴禾,爹用砂纸在打磨已经编好的炕席,我看着母亲在往锅里添着水,心里清楚,这是要杀猪了。
老叔领着两个男劳力来了,妹妹看到老叔手里那把侵刀(杀猪刀),吓得用小手扯住妈妈的衣服,妈妈又把小妹和小弟送到了爷爷家。
爹又把打磨好的炕席卷了起来放到外面走潮气,见老叔他们来了,爹吩咐说等水烧开了就抓猪。
“妈,水要开了。”我跟母亲说着,母亲告诉我和弟弟,要是怕看杀就去通知前屯的老姑来家吃猪肉。
“我不怕。”三弟告诉妈妈说,三弟的确不怕杀猪,可他也知道,从家到老姑家要走七八里路呢。
我和弟弟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老姑家,老姑看到我和弟弟的头上呼呼冒着汗,吓她一跳,“妈呀,什么事呀,看把你们累的,你爷爷挺好的?”爷爷都七十了,老姑怕爷爷岁数大了一口气上不来过不了这个冬。
我摘下了狗皮帽子,擦着汗,“老姑,我们家今天杀猪,要你们都去吃猪肉,爷爷挺好的,你别惦记。”
老姑家三个孩子,都还小,不能离地方,只有老姑夫拎着一大瓶子散装的“二锅头”和我们一起到家了。
见爹他们正在给猪吹气。猪杀完后要把四肢用刀割个小口子,然后用猪挺(一根细铁棒)插进去串皮,再用嘴往里吹气,吹得鼓鼓的再把滚烫的开水泼到猪身上,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这样好退毛。
妈妈又吩咐我们到后屯那些家,挨个让一下,宁落一屯不落一人,不来就拉倒。我和弟弟挨家串了起来,进了门就说,“XX,到我家吃猪肉吧,我家杀猪了。”有的说,不用去了,养口猪也不容易,有的说刚刚吃完饭,肚子里没地方了,有的说知道啦,听到猪叫了,肉就不吃了,过阵子就去买你家的猪肉,并吩咐,一定要给他留个后丘。
我们往回走时弟弟就问,“大哥,一个人也没请来吧?”我知道,有些人嘴上耍钢条,可心里有数,“你看着吧,都得来的,咱爹的人缘儿好。”
果然,一大帮人比我和弟弟到的都快,又是帮忙切着肉,又是帮忙灌着血肠,好不热闹。
一头二百多斤的猪就这样被大卸八块,有些人当场就选了块肥肉,肥肉烤出的油多,够一家老小年用的了,一块二一斤,爹算了算,不能再卖了,还得留些自家过年用。而今天就得吃进去一半。
这时,我看见爷爷一个人在往土坝上溜达,爷爷是不沾荤腥的,他也见不得杀猪的场面。
第八章 喜讯
高考结束了,我轻松了许多,牙根儿就没打算能考上个什么大学中专,尽管觉得自己考的不错,可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何况,考不上也没人谴责自己,落榜才是正常的。所以,我天天除了看书,就是帮家里解决这一冬天烧的问题,在生产队里干活也挣不了多少公分,再说这涝洼地也不打个粮食,不如採些猪食菜、打打柴禾钓钓鱼来得实惠。其实,这也是父亲的主意,爹准备让我等到高考成绩发表后,要我跟着他学手艺。
这天,我吃力地背起了四大捆柴草,往家走着,柴草还没晒干,挺沉的,主要是柴草里有我偷的青(包米),回家正好够家里人烧着吃。那个看青的好像注意到我了,怀疑往回背柴禾的人可能在柴草中藏着猫腻,可我还是靠着定力,憋着满头的大汗,在草丛中硬是把他给挨走了,这才把“赃物”带了回来。
“陈木匠!陈木匠!来信了!来信了!”乡邮员还没等进院就喊,声音带有几分“头版头条”的惊奇和兴奋。
“他爹在地里呢,啥信儿?”妈妈挎着蓝子从园子里走了出来。
“啊呀呀老嫂子!先恭喜你了。”乡邮员惊喜的目光注视着妈妈,然后撂下那都掉了漆的破自行车,袖子擦了擦脸,从绿兜里摸出一个牛纸信封。
妈妈放下蓝子接过信封仔细的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着,“还是等他爹回来看吧。”
“妈!妈!”我放下了柴草,沾着满身的草叶儿进了院,打算让妈把弟弟叫来和我一块儿往回背柴禾。
“嗨,正好,你来看看吧,这上面都写的啥?”
其实,乡邮员早已经知道那信是怎么回事了,只不过他还站在那不做声地卖着关子呢。
我接过信封急忙撕开……“天哪!是我的录取通知书!妈,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我激动的手舞足蹈地嚷着,家里的大黄狗也从柴垛里蹿了出来。
“啥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