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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刀锋 朱温:枭雄的毁灭

宇微(现代)
五代刀锋1朱温:枭雄的毁灭
  序言 历史有很多种读法
  乱世,是人性被毁灭得最彻底,也暴露得最充分的时代,这让我们有机会在历史的尘埃与时光的灰烬中去发现某些特别的东西。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但又极其特殊的时代。著名学者柏杨称其为“小分裂”。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同样是乱世,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直至三足鼎立的精彩与权谋,也缺乏南北朝时期那股直冲霄汉的苍莽英雄之气,这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印象,好像只有连绵不绝的战争与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背叛。
  但当我们站在时间的高地,回头俯瞰那段五十余年的历史,在漆黑一片的混乱与血腥中,仍然可以窥见那个年代的人们内心闪耀着的星星点点。在一个极端的时代里,我们往往会看到最丑恶的人心,然而也能发现最美好的人性。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而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唐庄宗李存勖、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他的前半生由成功与荣耀构筑,他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曾削平诸潘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历史的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无尽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甚至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枭雄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才华横溢的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泯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历史总是有很多种读法,有人读出了兵法权谋,有人读出了社会变迁,有人读出了家族兴亡,而我,却更想去读一读他们的内心。这三位对那个时代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皇帝,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甚至相互矛盾的特质糅杂而成的性格,又对他们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也许,在那个军阀混战乏善可陈的时代,探寻他们的内心是解开种种疑问的一把钥匙。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开始接触第一个主角——朱温。五代的皇帝,当然要从朱温开始。
  当我兴致盎然充满自信地进入这位历史人物诡异莫测的内心世界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进入的是一个巨大的泥淖,一个黑暗的迷宫。
  朱温,他性格的复杂即便在众多历史人物中也属罕见,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充满了戏剧性,他内心的纠缠与痛苦让人不忍直视。幼时经历造成了自身的人格缺陷,混乱的时代颠覆了他的价值观,唯一爱过的女人给了他需要的东西,暂时维持了他正常完整的人格。但当她永远地离他而去,当那个时代变得越来越疯狂,当欲望越来越膨胀,他最终失去了对自我的控制和约束,走上了一条毁灭之路。
  如果非要为这个人的一生下一个定义,我认为是一个枭雄自我毁灭的故事。而剖析和直面一个自我毁灭的悲剧,要比描绘和歌颂一个英雄的奋斗史要痛苦百倍。
  和这个人对话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李安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那只凶猛的孟加拉虎。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头猛虎,有人会让它永远沉睡,有人把它牢牢囚禁,还有人被它无情撕裂。而朱温,几乎尽其一生都在与它搏斗,却发现每一次战胜它之后,都离它的血盆大口越来越近。他终究没能像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主人公那样完成自我救赎,他被自己内心的猛虎活活吞噬。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那个时代打败了他,也是他自己打败了他。朱温的人生,一半光彩夺目,一半黑暗丑陋。他的人生,是那个混乱时代里最具有代表性的悲剧。
  也许,读懂了朱温,我们也就读懂了那个距离我们千余年的混乱时代,读懂了“乱世出英雄”的热血下隐藏的血淋淋的真相。
  
  第一章 入世
  
  从放牛娃、村头混混再到威名远扬的农民军头领,朱温义无反顾地冲向了他渴望的乱世。在他戏剧般的人生转变中、无情与狡诈、自卑和狂傲,复杂地糅合在一起,为他将要书写的诡异跌宕的历史给出了一个深沉的注脚。
  1.我命由我不由天
  汴州开封,乌云密布,初夏的滚烫阳光也难以穿透厚重的云团。阴郁的天空压抑得令人无法喘息,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
  “吱——”,两扇厚厚的殿门被全副武装的甲士们用力推开,这声音撕心裂肺,像一头野狼孤独地嘶叫。数百名身着锦袍的朝臣正轰然跪地,三叩九拜,高呼万岁。
  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贪婪而满足地盯着面前的一切。极度的兴奋,让他的面孔变得扭曲而可怖,那只青筋暴露的左手正在习惯性地痉挛着。满朝文武,遍地金玉,还有这象征权力和天命的龙椅,这一切都是他的战利品。如果谁试图夺走他拥有的东西,他会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毫不犹豫地将其撕得粉碎。
  闷雷阵阵轰鸣,文武百官长跪在地,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很清楚,面前端坐着的那个天子,迥异于近三百年来大唐帝国龙椅上曾经坐过的任何一个皇帝。谁也无法预料,在这个人的统治下,天下会走向何方;谁也无法预料,在这个人手里,偌大的中原将变成怎样诡异莫测血腥惨烈的世界。
  但不管怎么样,在这一天,这个人创造了历史。在他手里,那个曾经光芒万丈,曾经繁华如梦,曾经让四夷臣服的大唐王朝寿终正寝。
  公元907年,朱温废唐哀帝,登基称帝,国号“大梁”,定都开封,延续二百八十九年的唐朝宣告灭亡。中国历史从此进入五代十国,一个著名的乱世。
  时光回溯到五十五年前。唐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十二月的一天,朱温出生在宋州砀山县(今安徽砀山县)午沟村的一户普通人家。他是朱家的第三子,左邻右舍都叫他“朱三”。
  很多年之后,人们开始传说朱三出生时的种种异象。据说他出生那天晚上,屋顶红云翻腾,宛如烈焰腾空。村人以为朱家失火,但他们惊慌失措地冲过来之后却发现,朱家房屋安然无恙,而屋内正传来婴儿的啼哭。不管这个离奇诡异的传说多么不靠谱,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叫朱三的人注定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
  朱温出生之时,正值唐宣宗执掌天下,这个被后世誉为“小太宗”的皇帝殚精竭虑地维持着危机四伏的王朝。在他的努力下,晚唐的颓势得以有所起色,天下虽然暗潮汹涌,但表面上还算政通人和。这一天,午沟村的村民们肯定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朱家三子,竟然会像他们看到的那团烈焰,最终让庞大的唐帝国灰飞烟灭。
  朱温的父亲是村里私塾的教书先生,按理说会让朱家三兄弟得到不错的教育。很可惜,还没等兄弟三人成年,父亲染了重病,一命呜呼。家里失去了主心骨,朱夫人只好带着三个幼子来到徐州萧县(今安徽萧县)投奔地主刘崇,给刘家当佣工为生。朱家三兄弟在清贫卑贱的生活中渐渐长大。
  而此时的唐王朝,正一步步走向风雨飘摇。
  唐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宣宗驾崩。左神策护军中尉王宗实发动政变,扳倒了宣宗遗诏立为天子的夔王李滋,迎立皇长子李漼为帝,即唐懿宗。是年十二月,浙东人裘甫聚众起义,虽然半年之后即遭镇压,但唐王朝已经出现了崩溃的前兆。
  被宦官扶持上位的唐懿宗李漼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却对游玩作乐陷入了病态般的痴迷。他动辄便带上十多万人的大部队浩浩荡荡开往长安郊外的行宫别馆,吃喝游乐,酒池肉林,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在他的带领下,大小官员们上行下效,整个唐朝官场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充满了末日疯狂般的诡异氛围。官员们“瑶池宴罢归来醉,笑说君王在月宫”,而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却苦不堪言。李漼挥霍着时代留给他的最后机会,唐王朝的根基正一点点被腐蚀。
  而在那个时代的最底层挣扎的朱家老三正乐此不疲地在萧县的乡间村头展示着自己的肌肉。
  朱家三兄弟在刘崇家过的并不是幸福的童年,母亲起早摸黑地做工,要养活一家四口,根本没有功夫照顾他们。朱温的两个哥哥心甘情愿跟着母亲一起劳作,对他们来说,这是谋生的方式,也是他们的宿命。唯独朱温是个例外,他并不愿意像他的哥哥们那样老老实实地养猪放牛,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从小被轻视和忽视,让朱温急需一个能够发现自身存在价值的方式。很快,他便发现了自己的过人之处——力大胆肥,人见人怕。
  于是在萧县的乡间地头,多了一个以打架著称的小混混。帮人打架出气,帮人逼收欠债,逐渐成为朱温谋生的方式。没多久,朱家老三便以彪悍善斗闻名乡里,村里人见到这个无赖泼皮都又恨又怕,避而远之。
  村人对他从轻视到畏惧,让朱温感受到了强烈的存在感,这对于两手空空寄人篱下的朱温来说,渐渐成为一种巨大的心理寄托。
  朱温又一次鼻青脸肿地回到刘家,但这一次他运气很不好,正好和东家刘崇迎面相遇。刘崇早就对不学无术四处惹是生非的朱温极为不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暴跳如雷地指着朱温大骂道:“打死你这个一天到晚偷懒的混账东西!”一边骂,一边随手拿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皮鞭抽在朱温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朱温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对自己东家下手,他只能夸张地惨叫着,四处躲避着刘崇的追打。
  这时候,一位老妇人从内堂疾步而出,一把挽过朱温,指着刘崇喝道:“住手!”
  刘崇一看,竟然是自己母亲,高高挥起的鞭子顿时软了。
  刘老夫人用怜爱的目光看着衣衫褴褛的朱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朱家老三不是等闲之辈,今后必是成大器之人,你们为何不能善待他呢?”
  刘崇一时怔住,默然不语。
  刘老夫人径直把朱温带进内室,让他坐在铜镜旁,拿出随身的小梳,为他轻轻梳理着头上的乱发。
  在这位慈祥的老妇人怀中,朱温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愤怒、焦躁和不安,都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个年少丧父,从小缺乏亲情的年轻人,那颗狂乱的心在母性的温暖和抚慰中,找到了获得安宁的方式。
  对母性的渴望和憧憬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根植到朱温无情狡诈的性格中,令他变成了一个怪异的混合体。
  这样的性格深刻地影响了朱温的一生。十多年之后,在刀口舔血之余,朱温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母性般的慰藉。而当他终究失去她的时候,这个男人性格中扭曲和黑暗的一面将会像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埋葬他,也埋葬他曾经拥有的那片天下。
  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穷奢极欲的唐懿宗李漼撒手归西,唐僖宗李儇即位。李儇年仅十二岁,朝政被掌握军权的神策军中尉、宦官田令孜把持,朝政更加混乱。翰林学士刘允章曾在《直谏书》中用“国有九破”形容当时的局势:“终年聚兵,一破也。蛮夷炽兴,二破也。权豪奢僭,三破也。大将不朝,四破也。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六破也。长吏残暴,七破也。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在刘允章的描述中,此时的唐王朝早已乱象丛生,病入膏肓。国家如此破败,仅仅需要一个导火索就会引发一场大爆炸。
  天灾往往都充当着这个导火索。不久,关东地区出现了罕见的大旱,庄稼绝收,饥民遍地。但早已习惯了奢华生活的官吏们却依然横征暴敛,没了活路的老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揭竿而起。盐贩首领王仙芝首先在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率众起义,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曹州冤句(今山东曹县西北)人黄巢随即聚众响应。起义军很快发展到数万人,先后攻占曹州、濮州。各路大小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战火遍及关东,唐末农民大起义全面爆发。
  战火逐渐向徐州一带逼近,萧县也开始人心惶惶。朱温就像狼一样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他感觉到莫名的狂躁和兴奋。乱世,他需要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个乱世吗?只有在弱肉强食的时代,他那一身力气才会有真正的用武之地。一直渴望改变命运的朱温发现梦寐以求的机会正在向他招手。
  不久,黄巢的军队攻入徐州,朝廷地方政权土崩瓦解。得到消息的朱温欣喜若狂,赶紧奔回家中,找到两个大哥,要求他们跟自己一起参加农民军。
  大哥朱全昱是个诚实厚道的老实人,一听此言,吓得面无人色。他战战兢兢地对两兄弟说:“反叛朝廷,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不能做,万万不能做!”
  朱温一听,哈哈大笑:“大哥说话怎么像一个妇人!大丈夫岂能苟活于世!凭自己的力气干出一番大事,搏得一身荣华富贵,那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我宁愿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也要去搏一搏。你们难道愿意一辈子在这个穷村子里,给别人当一辈子牛马?要是那样,我还不如不要这颗头!”
  朱温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高喊着,他挥动的左手在空中剧烈颤抖。
  二哥朱存虽然不像朱温那样胆大包天,但也算个有胆量有想法的人,被弟弟一鼓噪,顿时热血沸腾地表示要一起投军。
  两人如此闹腾,朱全昱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呆立当堂,无言以对。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过了很久,一个充满了怨恨、贪婪和狠毒的声音突然响起:“不用再言,我一定要去。我命由我不由天!”
  朱全昱觉得后背一阵发麻,他转过头,看着朱温那张扭曲变形,神情可怖的脸,惊得目瞪口呆,面前的弟弟就像一头急于捕食的饿狼,不顾一切地要挣脱束缚他的锁链。
  第二天一大早,兄弟二人便辞别家人,径直往农民军的大营奔去。
  初升的朝阳照亮了村口的那条小路。当朱温挺着胸脯,大踏步走向他梦想的军营,义无反顾地冲向他期待已久的乱世时,肯定感受到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那种狂放和豪情。
  2.蜕变
  朱氏兄弟如愿以偿成为黄巢军中的一员。
  进入军营这个全新世界的朱温发现,自己找到了属于他一生的归宿。
  身边的人都是跟他一样,曾经被轻视被侮辱的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梦想和原则,有自己的尊严和思想,但却被人轻视,被人践踏。他们对权贵有着天然的敌视,火焰正在他们胸口熊熊燃烧,每个人都在幻想凭借一双手杀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激情、青春、叛逆和对命运的藐视,这个地方完全不同于那个困住了自己十余年的乡村。那里禁锢了他的灵魂太久太久,现在他终于解放了。
  激动不已的朱温拉住朱存的衣袖,哈哈大笑:“哥!看来我们当兵这条路是走对了!以后吃香喝辣不说,再也不会受人欺负!”
  朱存却显然没有这么乐观。他欣赏和相信三弟的胆识和斗志,但他知道,走这条路意味着什么。
  “仗还没打一场,你瞎乐个啥!等上了战场,你才知道当兵打仗是什么意思!”
  “切!”朱温不屑地哼了一声。看看身边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再看看密密麻麻的刀枪和战旗,难道还会有什么比我们更强大?难道还有谁能击败我们?
  农民军在徐州并没停留多久,他们很快向西进发。黄巢的目标是豫西重镇汝州(今河南临汝),他希望乘势进逼洛阳,威胁关中。
  朱温、朱存跟着大军的滚滚洪流一路向西。朱温的话少了起来,他背着一把大刀低头走在朱存旁边,一言不发。离开了老家,两个人都莫名地感受到一丝恐惧。未知的目的地,未知的前程,未知的战斗,没有人知道前方就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单调而疲乏的行军持续了好多天,当汝州的界碑映入这些农民军士兵眼帘的时候,整支队伍忽然骚动起来。
  数匹快马扬尘而来,为首一人厉声大喝:“将军有令!立即整队,我部为先锋,即刻进攻郓州城!”
  人流就像爆炸一般轰然散开,人们在四处乱跑,急急忙忙去排成战斗队形。
  朱温的头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朱存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急忙向队伍中央跑去。
  战斗就要开始了!朱温觉得血液从脚底“轰”地一声直冲到头顶,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着,全身肌肉一下子绷紧。
  这不是街头田间的谩骂斗殴,这将是真实的杀戮,是面对面的生死搏杀。
  朱温从背后摘下那把沉重的大刀,他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又开始剧烈地抖动。不能让别人看到他这个样子,朱温把颤抖的左手藏进怀里。
  “你没事吧?”朱存不安地看了弟弟一眼。
  朱温摇摇头。朱存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就像血的颜色。
  朱存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安慰,叮嘱,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是第一次打仗,他只希望当这场战斗结束的时候,还能再见到弟弟。
  面前站着这么多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他们紧张得就像一群小孩。不知道几个时辰之后,他们还能不能在同一个世界见面。
  朱存突然觉得有些后悔,他不该这么冲动跟着朱温一起来参军,他应该和大哥一样阻止自己的弟弟。战斗还没有开始,但他已经尝到了残酷的味道。
  战鼓擂响了,沉重而有节奏的鼓点声就像催促死亡的咒语。这支军队缓缓前行,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只有天知道。
  朱温提着刀,挤在拥挤的方阵中,一步步向前迈进,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二哥,朱存正举着一支长枪,表情严肃,神色凝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战之前的气氛完全不像朱温想象的那样激情澎湃,热血沸腾,而是充满了悲伤和压抑。
  前方突然迸发出巨大的轰鸣,像是人们的喊叫,又像是擂响的战鼓。整个方阵加快了前进速度,士兵们开始小跑,然后变成了狂奔。
  朱温就像被人扯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向前冲去。他努力想弄清楚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看不见,双眼所及,全是密密麻麻的背影。
  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前方有兵器的碰撞,有战马的嘶叫,有人们的喊杀,还有铁箭划破长空尖利的呼啸。
  朱温突然听见有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这叫声撕心裂肺,令人心悸,他从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叫声,他想不到,一个人竟然可以发出那样凄惨的声音。
  朱温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举起手中那柄大刀,然后拼命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感觉到了疼痛,还有随之而来的鲜血流入口中咸咸的味道。
  这不是梦,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朱温扯起嗓子吼了一声,试图让自己振奋起来。但他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一切。
  他只能拼命往前跑。
  无数人扭曲着倒在箭雨中,更多的人冲了上去,扭打、搏杀,一片混乱。
  朱温的双眼模糊了,这片巨大的混乱场景,狠狠地轰击着他的视线。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到自己腰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朱温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农民军士兵,血肉模糊,瞬间已丧命。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已扑到他面前。朱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已经嗅到了即将刺进他咽喉的枪尖上那浓烈的血腥味。
  没有任何犹豫,他下意识地挥刀一格,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个身影猛劈下去。
  “嚓——”那是刀撕裂肌体的声音,一股炽热的液体扑到脸上,巨大的血腥味令他几乎窒息。
  朱温用手一抹,全是触目惊心的血红。而那个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无力地瘫倒在他面前。
  朱温觉得全身虚脱。他重重地喘着粗气,以刀驻地半跪着。现在他看清了被自己斩杀的那个人,穿着黑色的皮甲,年轻的脸上一片苍白和惊恐,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已经了无生气。
  原来这就是战争。他甚至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已经把素不相识的人劈成了两半。
  他抬起头,一道白芒正对准他的面门袭来,那道炫目的寒光让他几乎无法睁眼。
  要死了!
  朱温下意识地闪过这个念头,自己刚刚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却就要倒在进入这个世界的门口。
  “啪!”一杆长枪从身后递出,格开了那把直斩他面门的长刀。
  “找死!”朱存愤然大喝,冲上前来,抬手一枪,长枪从一个唐军士兵身上贯胸而出。
  朱温如梦初醒般猛然站起来,木然看着那个年轻的唐军士兵在血泊中痛苦地抽搐。
  朱存的大手搭上了朱温的肩头:“三弟,这是生死搏斗,走不得神!”
  朱温看着二哥黝黑的双眼,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间阴暗狭小的房间里愤然喊出的豪言。
  “我命由我不由天!”
  杀意瞬间灌满了全身,朱温抬起刀,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声饿狼般的嚎叫。他高举着刀,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鲜血飞溅的杀场。
  这一战,农民军大获全胜,一举攻入汝州城。
  精疲力竭的朱温一屁股坐到地上躺了下来。天空一片湛蓝,通红的阳光照得他有些头晕。他叹了口气,庞大而残酷的战场上,一个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不知什么时候被一脚踩死,而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那不是我想要的命运。朱温对自己说。
  朱存站在他身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他们身后,是浸透鲜血,布满尸体的苍茫原野。
  乾符三年(公元876年),京城长安发生地震,整个关中人心惶惶。但让唐王朝更加惊恐的,还是农民起义军不可阻挡的燎原之势。两月之内,王仙芝的军队接连攻破郢、复、申、光、庐、寿、通、舒等八个州,席卷河南、湖北、安徽,把偌大的中原搅得天翻地覆。短短半年时间,农民起义军已经发展到三十万人。
  朝廷大震,见来硬的不行,在一班大臣的怂恿下,唐僖宗想到了诱降。唐僖宗立即下诏,只要王仙芝归降,既往不咎,还封他做“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
  王仙芝以前是贩私盐为生,从没想过要真的跟朝廷作对,有个好日子过便已经是最大的人生目标了,如今见闹腾一下竟然被封了个大官,大喜之下便想投降。
  消息一出,部下们都强烈反对,尤其是黄巢,更是大骂他目光短浅,害人害己。见众人不服,王仙芝只好勉强拒绝招安,率军在河南、湖北一带逡巡不前,跟官军兜圈子,等待时机。
  见王仙芝已经动摇,黄巢果断与其分道扬镳,独自率军北返。次年三月,黄巢大军攻破郓、沂二州,斩杀节度使薛崇,顺利返回山东鲁南地区。
  一直在湖北一带转战的王仙芝终于没能再次等到皇帝的招安诏书,乾符五年(公元878年)二月,王仙芝兵败黄梅(今湖北黄梅西北),于突围时战死。王仙芝的余部转战至安徽一带与黄巢会合,推黄巢为黄王,号“冲天均平大将军”。
  兵势再度强盛的黄巢成为农民起义军当仁不让的领袖。他率军沿黄河西进,再度直逼洛阳。朝廷见关中告急,急忙调集重兵堵截。谁知黄巢避其锋芒,率军突然掉头南下,强渡淮河、长江,突入江西、浙江,甩开唐军主力,开山路七百余里攻入福建,攻克福州。随即又沿海岸南进,进逼广州。农民起义的烈火在江南熊熊燃烧,黄巢大军很快发展到数十万人。
  两年多时间,黄巢把流动作战发挥到了极致,率军从黄河之畔一直打到南海之滨,行程五六千里,席卷河南、安徽、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威震大江南北。这两年,堪称他用兵最为鬼神莫测之际,也是跟随他的农民军士兵最快乐的日子。
  而朱温在萧县的田间村头积累起来的肉搏技能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的战友们很快发现,这个人不但格斗能力出众,作战勇猛,而且打仗很有头脑,打得过就一定致对方于死地,打不过就跑,既能捞到战功又不会白白丢了性命。朱温、朱存两兄弟在军中的地位随着军队规模的急速扩大而不断飞跃。两人从普通的士兵一步步升到了指挥上千人的将领。
  农民军在越州(今浙江绍兴)再度遭到唐廷大军围剿。黄巢他领军跳出包围圈,开山路七百里,进入福建,攻克福州。在这里,农民军对当地的官僚﹑地主大开杀戒,把缴获的粮食分给穷人。
  朱温感受到巨大的满足。曾经不可一世的权贵地主们像狗一样趴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而穷人们则用巨大的欢呼包围了他们,把他们看作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有实力就有一切。有实力就可以改变命运,改变地位,改变这个世界原本赋予自己的一切。朱温深刻地记住了这一点。
  3.天街踏尽公卿骨
  乾符六年(公元879年)九月,黄巢率军进入岭南,他们的目标是广州。
  这是唐军在岭南重兵布防的据点。但农民军要想在这里获得休整的机会,就必须要拔掉这颗钉子。
  战斗打响了。朱温、朱存的部队再度成为攻城的主力。这是他们已经经历过的无数次战斗中普通的一次,两兄弟甚至没有来得及说话,就率着各自的士兵向城楼冲去。
  谁先攻上城楼,就意味着获得晋升的机会。朱温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一边挥刀猛砍,劈开纷乱的箭雨,一边招呼着自己的士兵登上云梯。
  什么时候自己往前冲,什么时候让自己的士兵往前冲,现在他已经深得其精髓。
  城头的火力减弱了,越来越多的农民军士兵跃上了城楼,和守军搏杀起来。朱温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了看身后。潮水般的士兵正向城墙涌来。
  是时候了!朱温高举着战刀,非常做作地冲到城墙下,全然不顾乱飞的箭镞,挺身高喊:“兄弟们!跟我一起上啊,杀进城去,里面的一切都是你们的!”
  他的面前响起了一阵几乎癫狂的欢呼,朱温得意地转过身,迅速爬上了云梯。
  在农民军凌厉的攻势下,守军终于败下阵来。城门洞开,农民军潮水般地涌进了广州城。
  攻入城内的朱温就像打了鸡血般兴奋。他疯狂地冲进每一个看起来像是权贵、地主居住的大宅,然后让自己的士兵在外面把守。在这样的战斗中,谁能第一时间攻占,谁就能拥有它。朱温当然很清楚,更多的地盘和财富意味着更多的荣耀,更大的发言权。
  “朱将军!朱将军!”一个士兵凄厉地叫着,扑了过来。
  朱温诧异地盯着他。
  “请将军速去城门……”士兵上气不接下气,“朱存将军,他……他……”
  五雷轰顶。
  来不及多想,朱温夺门而出,朝着城门狂奔。
  他的二哥静静地躺在城门口,身边站着许多呆若木鸡的士兵。
  “哥——”朱温发出的凄厉呼声让周围的人都打了个寒战。他旋风一般扑到朱存面前,看到一张熟悉而苍白的脸。
  朱存极力想抬起头,但是他失败了。他躺的地方,鲜血已经积成一个水洼。一看便知,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朱存想说些什么,但已口不能言,只能用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弟弟。朱温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舍,看到了担心,或许还有难以道尽的哀伤。
  朱温抱住他,感觉到二哥的体温正在飞快地流逝,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朱存闭上了双眼。
  瓢泼大雨,骤然而至。朱温坐在雨中,紧紧抱着朱存的尸体,一动不动。
  从未有过的悲凉和孤独灌满了他的内心。从此以后,曾经的梦想都只能由他一个人去实现,再没有人会在慌乱时去拉他的胳膊,再没有人会在敌人的长枪刺来的时候为他挡开。这个怀揣着狂妄梦想的年轻人,第一次把那个残酷的世界看得如此清晰。这个乱世冰冷如铁,要想出人头地,要想荣华富贵,只有比别人更狠。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朱温抬起头,充满愤怒和杀意的目光穿透了厚重混沌的雨幕。他再也不是热血轻狂的莽撞少年,现在的他是一头只为了生存和欲望拼死搏杀的独狼。
  广州之战,虽然朱存战死,但朱温却因作战有功再次获得晋升。而和数年前的那个放牛娃相比,现在的朱温已俨然是另一个人。虽然他失去了唯一能认同和理解自己的亲人,但从人皆轻视被东家呼来唤去的放牛娃,到提刀披甲杀人不偿命的军中大将,朱温感到如鱼得水。碧血黄沙,马蹄声急,这些都让他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存在感和归属感。与这些相比,所谓的孤独又算得了什么?
  这场战乱改变了他的人生,更让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无限的可能性。
  在农民军的沉重打击下,各地藩镇纷纷发生兵变,唐王朝的地方政权土崩瓦解。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起义大军中,黄巢终于有实力和资本和唐军正面决战。
  乾符五年(公元879年)十一月,岭南地区发生瘟疫,黄巢决心对唐王朝发起决定性的一战。他自号“义军都统”,檄文天下,宣布朝廷的种种恶行,宣布将打入关中,推翻唐王朝。数十万大军从桂州(今广西桂林)出发,沿湘江顺流北上,开始了浩浩荡荡的北伐。朱温再一次得到提拔,成为先锋使。黄巢已经注意到这个狠如虎豹,心如铁石的年轻人。
  湘江之上,是不计其数的战船、大筏,两岸是衔枚疾进的滚滚铁流。看着如此壮观浩荡的声势,骑着高头大马,提着雪亮的大刀,带着自己麾下的数千士兵,朱温内心激荡如鼓。他忍不住仰天狂笑:“大哥,你看到了吗?当初我就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哈哈哈,我还会做得更好的,一定会!”
  农民军进入湖南,接连攻克潭州(今湖南长沙)、澧州(今湖南澧县)、江陵(今湖北江陵)。唐僖宗见形势急迫,于次年正月初一改年号为广明,同时免除岭南、荆湖、河中、河东地区的税赋四成,企图安抚人心。但这对于已濒临崩溃的唐王朝来说,起不了任何作用,在农民大起义的冲击下,各地纷纷发生兵变和叛乱,唐王朝的中央权威早已荡然无存。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黄巢大军在信州(今江西上饶)与淮南节度使高骈部会战,大败唐军,斩杀高骈部将张璘。七月,黄巢率部自采石(今安徽马鞍山西南长江东岸)飞渡长江,接着以破竹之势又渡淮河,突入关中。
  黄巢进入关中之后,更是一呼百应,大军急速发展到百万之众。洛阳留守刘允章闻风而降,农民军兵不血刃夺得东都洛阳。
  此时的唐军主力早已被农民军甩在江淮之间,附近各路节度使要么忙于镇压兵变,要么拥兵自保,完全忘记了在长安那位惶惶不可终日的皇帝。十二月初三,黄巢攻破潼关。眼见京都不保,半个月前还在装模作样检阅神策军的唐僖宗李儇仓皇出逃,奔往咸阳,不久又奔至成都。四天之后,黄巢的大军便兵临长安城下,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率领留守军队献城投降。
  当年黄巢科举失败,怒气满腔的他离开长安时曾恶狠狠地扔下一首七言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当他在万众簇拥中威风八面地进入京都长安,将曾经强大无比的这个王朝踩在脚下之时,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极度的满足。
  而此时的朱温,却没有黄巢那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豪情。当他跟着黄巢四方征战,从一个人人轻视的放牛娃变成战场上对手的梦魇时,确实享受到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但此时的朱温,心情却变得格外复杂。
  朱温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一眼前面的黄巢。那个曾经数次科举不中的落魄秀才,如今身披金甲,头戴金盔,躺坐在金色大轿中,尽情地享受着万人的膜拜和欢呼。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和无法预料的现实相比是多么幼稚渺小。曾经以为荣华富贵,受人尊敬就已经是他的人生目标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希望拥有的远远超过他的想象。君临天下,唯我独尊,这才是他要去追求的至高目标,这才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理由!
  “朱将军何在?”一声威严的大喊把朱温从疯狂的臆想中拉回到现实。他懵然抬起头,茫然四顾。
  “朱将军何在?”又一声大喝,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
  “末将在此!”清醒过来的朱温急忙躬身向前,冲到黄巢身边,俯首听令。
  有时候,再疯狂的念头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我命你为大军东南面行营先锋使,领本部军马驻扎东渭桥,严防官兵南下!即刻便去!”
  朱温心头一凉,东渭桥在长安以北三十里,连接渭河两岸,是渭北通往长安城的咽喉。如果唐军反扑,东渭桥将首当其冲。黄巢让自己带兵镇守东渭桥,是把他放在最危险的地方做挡箭牌。而黄巢和他的心腹们却可以在繁华的长安城中肆意妄为,享受一个征服者能够享受的一切。
  朱温心头怒火滚滚,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不满。他双拳一抱,跪倒在地,大声应道:“谨遵黄王号令!”想了想,又赶紧补上一句:“谢黄王提携!”
  估计黄巢根本没听到他这句表忠心的话,如今的他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先锋使。豪情万丈的“冲天大将军”早已在众人的簇拥中坐在金色大轿中得意洋洋而去,只留下朱温孤零零地跪倒在尘土之中。
  朱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的铁甲哗哗作响。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翻身上马,看了看身后满面尘土的士兵,有些恼火地喝道:“出城!”
  占领长安的黄巢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清洗。那些留在城中来不及出逃的高官显贵几乎全部被抓捕处死,唐宗室留长安者几无遗类。起义军将长安富豪们的财产统统没收,还取了个很有农民气息的名头:“淘物”。
  “天街踏尽公卿骨,府库烧为锦绣灰。”在强大的武力镇压和疯狂的清洗之下,长安城中那些曾经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大富翁们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个个被赶出大宅子,赤脚而行。农民军将缴获的财物向广大贫民散发,向他们宣布:“黄王起兵,本为百姓”,以此安定民心。黄巢军队进城之后,天天都是老百姓的狂欢,权贵富豪们的末日。
  占领长安五天之后,自感大局已定的黄巢在含元殿称帝,国号大齐,改元金统。这位曾经想以科举进入仕途的穷秀才,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把那个不要自己的天子一脚踹下了龙椅,自己做起了皇帝。
  而此时,全身盔甲,满脸尘土的朱温正站在东渭桥头,遥望着火光冲天的长安城。他仿佛能够听到城内士兵们欣喜若狂的喊叫,仿佛已经看到黄巢正一步步走向那把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
  冰冷的月光从他一动不动的身躯洒落,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晚风吹过他面沉如铁的脸,却吹不熄他心头那股正在逐渐升腾的欲望之火。
  那一晚,很多士兵都看到了渭水边那个孤独的身影。他们或许察觉到了这一晚主帅的异样,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孤独的沙场悍将,此刻正有一头怎样的野兽在心底奔跑,怒吼!
  4.狼嚎关中
  黄巢在长安的强取豪夺对冷眼旁观的朱温是一种巨大的震动。
  朱温突然发现,原来强大的武力不但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还可以获取无数自己曾经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东西:至高无上的权力、令人目眩的财富,还有万众膜拜的光环。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如今站在东渭桥头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鲜血和杀戮中寻找自尊与存在感的懵懂青年,他的欲望已经远远超过了想象。
  长安城内,完成了财富积累和登基大典的黄巢头脑目前还是清醒的。刚刚当上皇帝,黄巢就命令朱温率兵南下,攻取关中门户邓州(今河南邓州市),以稳定长安周边形势。同时令大将尚让率军五万进攻凤翔,沿着唐僖宗的逃跑路线进行追击。
  不管朱温自己愿不愿意,现在的他对黄巢来说,就是一把刀,或许还是最锋利的那把。
  接到黄巢命令的朱温什么也没有说。不管对黄巢有多嫉妒有多不满,现在的他都还没有能力“单飞”,所以,自己还得老老实实当好别人的刀子。
  朱温带着自己麾下的数万士兵上路了,他们身后是渐行渐远的长安城。千里征战,让那些跟随他的士兵早已成为能征善战的猛士。朱温很清楚,这些士兵,就是他最宝贵的财富,终有一天,他们会给他带来需要的东西。
  邓州,地处豫、鄂、陕交界,北通中原,南控荆襄,白河环其前,伏牛山耸其后,宛桐障其左,郧谷拱其右,雄踞于江汉上游,沃野百里,交通便利,历来是军事重镇和关中门户。攻下邓州,便可以扼住荆襄咽喉,遥控秦楚,屏障关中,拱卫长安。黄巢把这样的重任交给朱温,足见他对朱温能力的信任和赏识。
  京都长安陷落,关中各镇留守的唐军人心惶惶,早已经变成一盘散沙。当朱温的数万人马突然出现在邓州城下之时,守军象征性地抵抗了一阵便弃城而逃。邓州刺史赵戒的脚底显然没有他的部下们麻利,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当了朱温的俘虏。
  站在邓州城楼之上,俯瞰着辽阔无边的关中平原,朱温突然发现他成了手握关中钥匙的主人。一匹狼,从来都不会放弃任何可能的猎物,更何况是近在眼前肥得流油的猎物。
  朱温乘势挥兵攻击毗邻的唐州(今河南唐河县),数日之内击破上万唐军,攻占唐州全境。
  当朱温在关中腹地威风八面大打出手之际,另一路被黄巢寄予厚望的军队却几乎全军覆没。
  尚让原是王仙芝的部下。王仙芝兵败黄梅之后,尚让带着残部转战北上,投奔了黄巢。黄巢对这员意志坚韧,作战勇猛的虎将非常赏识,视之为心腹。这次黄巢让他带领五万大军追击老巢被端的落难皇帝唐僖宗李俨,貌似是个捞大功加吃肉喝汤的好事。
  黄巢军进入关中以来一路摧枯拉朽,朝廷军队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群只会逃跑的兔子。尚让哪会把仓皇逃窜的皇帝老儿放在眼里,立功心切的他指挥人马迅猛突进,长驱直入,巴不得一把将唐朝皇帝手到擒来,立下不世奇功。
  尚让的军队像一大群脱缰的野马朝着凤翔方向狂奔,在龙尾坡(今陕西歧山东)一头撞进了唐军布下的口袋阵。
  唐僖宗的逃跑路线,正是他的老祖宗唐玄宗李隆基当年落难时逃跑的老路。唐王朝对这条祖宗留下的后路早已是轻车熟路,沿路都有重兵驻守。唐僖宗虽然逃得狼狈,但这一路上却没闲着,他连发诏书,命令附近各路节度使勤王。时任凤翔节度使的郑畋是最积极的,得知京都沦陷,当即传檄天下,号召各方藩镇合兵围攻长安。
  郑畋在唐僖宗刚上台的时候做过宰相,主张对农民起义军斩草除根,是朝中著名的鹰派人物。他曾因反对朝廷招抚黄巢遭到罢相,对黄巢可谓恨之入骨。郑畋在朝中威望极高,传檄一出,凤翔附近的泾原、鄜延、朔方等诸路节度使立即举兵响应。其他各镇唐军也开始往关中一带集结。
  在凤翔坐镇指挥的郑畋料定农民军必会沿皇帝逃跑的路线追击,早已让鄜延节度使李孝昌、夏州刺史拓跋思恭等人在连绵起伏的秦岭山脉间布下了天罗地网。
  立功心切的尚让哪里会料到皇帝逃跑的路上还会有伏兵,懵懵懂懂就被唐军包了饺子。龙尾坡下伏兵四起,杀声震天,毫无准备的农民军成了唐军的案上鱼肉。秦岭之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五万农民军半数被杀,尚让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狼狈逃回长安。
  可怜的尚让没逮到唐僖宗,却被龙尾巴打了个鼻青脸肿,黄巢的心都凉了半截。他知道,自己虽然攻下了长安,但唐军主力仍在。这一战失利,关中一带的战局可能会就此逆转。
  果然不出黄巢所料,大获全胜的唐军很快朝长安紧逼而来,其他各路唐军也从四面八方向长安汇集。关中战局顿时急转直下,长安很快陷入唐军的战略包围。
  黄巢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夺过来的龙椅,全军撤出长安,潜伏在城外,伺机而动。同时急令正在关中横冲直撞的朱温回师驰援。
  黄巢很清楚,那把龙头椅子是死的,繁华的长安城也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只要他活着,就能卷土重来。
  唐军在光复京都的狂喜中涌进了长安城。可怜的长安老百姓刚刚经历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梦幻经历,现在又不得不把那些刚刚到手的东西双手奉上,还得加倍承受朝廷官兵疯狂的洗掠。
  正在唐军士兵在城中肆意狂欢之际,黄巢预先埋伏在城内的间谍打开了城门。农民军呐喊着从各个城门冲杀进来。唐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狼狈逃出。黄巢大获全胜,惊险地夺回了长安。
  就在长安攻防战打响之际,朱温正得意洋洋地率领他的常胜军朝这里赶来。
  这是朱温第一次享受独当一面的感觉。得到黄巢军令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已经成为刚刚建立的大齐政权中不可或缺的顶梁柱。
  很不幸的是,这恰恰也是黄巢的想法。
  朱温的大胜与尚让的惨败在这一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黄巢悲哀地发现,在自己声势浩大的百万大军中,或许只有朱温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将之才,才是目前唯一能够倚靠的实力派。
  曾抒发过“我花开后百花杀”那样唯我独尊气概的黄巢当然没有看错朱温的才干,但他却不知道,他看中的那个人不仅有撕裂对手的能力,更有他无法想象的野心与无情。
  虽然暂时扭转了长安附近的被动局面,但唐军仍源源不断朝长安附近聚集,形势依旧严峻。这时候朱温以数万精锐之师回援长安,对处于困境中的黄巢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为了笼络这员自己手下的第一得力干将,当朱温率军再回长安的时候,黄巢以天子之身亲自出城,到灞上以隆重的礼仪迎接。
  看着杏黄顶盖下的黄巢远远而来,朱温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他当然不会忘记这个人在万众膜拜中进入长安的时候,是何等自傲。那时候的黄巢甚至都不会正眼看自己一眼,而现在,他却不惜亲至灞上相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情势变化之大令人唏嘘。
  此为乱世,实力为王,朱温再次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在黄巢的授意下,朱温率领他的虎狼之师在长安附近开始了近乎疯狂的征战。
  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七月,朱温率军在兴平(今陕西兴平市)一带大破唐军,随即继续挥师西进,以暴风骤雨之势连续击败各路合围长安的唐军。旬月之内,便将长安以西的唐军包围圈撕了个粉碎!
  九月,鄜延节度使李孝昌、夏州刺史拓跋思恭率军再度逼近长安。面对这支曾经在龙尾坡下让尚让的数万大军化为遍地尸骨的唐军,朱温毫无惧色,与尚让合军在东渭桥迎击。
  看着曾经疯狂屠杀自己部下的唐军汹涌而来,即使是久经战阵的尚让也有些心里发虚。
  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朱温。这个人正昂首端坐在马上,手提大刀,用狼一样凶残犀利的目光注视着敌人。从这个人眼里,读不出半点畏惧和犹豫,看到的只有战前的兴奋和狂躁,对对手的不屑与藐视。在他的注视下,仿佛对面那支唐军根本就是一群毫无战斗力的羔羊,等待他去掠食。
  尚让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袭来,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失败,天生对杀戮有着近乎癫狂的痴迷,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战鼓擂响,在漫天箭雨中,朱温提刀纵马而出。尚让惊讶地听到,朱温的喉咙里发出了像狼一样令人心悸的嘶叫声。而他的士兵们竟然也跟着他发出了同样的嘶叫,这支军队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狼群一样对唐军大阵发起了铺天盖地的猛攻。
  刀枪如林,万马奔腾,鲜血染红了渭水两岸。当喊杀声终于沉寂下来的时候,如同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朱温又一次无情地撕裂了对手。
  浑身浴血的朱温被他的士兵们团团拥簇在当中,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高高抛上天空,仰天怒喝。上万士兵高举刀枪跟着他一起狂呼,关中大地一次次随着这支军队的狂呼在颤抖。
  尚让呆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场面,极度的震撼和恐惧感紧紧抓住了他的心。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他,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个人。面前的这个人和他的这支军队将统治这片土地,将会在这个乱世掀起一场罕见的腥风血雨。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长安周围,现在到处都留下了朱温的嘶叫和他那无情的刀光。
  十一月,朱温率军以迅雷之势闪击富平(今陕西铜川东南),刚刚集结在这里的邠、夏二镇唐军遭到这支魔鬼之师的迎头痛击,损失惨重。
  郑畋精心策划的围攻长安的作战计划在朱温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之下漏洞百出,顿成笑柄。而在这场战争中,原本就不富裕的凤翔早已府库耗竭,郑畋不得不削减军饷。军饷被减,加之屡战屡败,心怀不满的部下李昌言乘机发动兵变,将郑畋驱逐。忠心耿耿的郑畋不得不连夜奔往成都与他效忠的皇帝相对而泣。至此,唐廷反攻长安的计划彻底告吹。
  在这场以长安为中心的攻防战中,朱温的表现光芒四射,无人能比,一跃成为大齐政权中最负盛名最有实力的大将。朱温的名号一时威震关中,所有唐军将领都对这个几乎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悍将头痛不已。
  这只曾经在渭水之滨如此孤独的狼,当他在关中平原上肆意狂嚎的时候,竟然让每个人都不得不为之震慑。
  在朱温的帮助下再次坐稳龙椅的黄巢自然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中和二年(公元882年)二月,朱温被任命为同州防御使,并给予他自行用兵的大权。
  有了尚方宝剑的朱温更加有恃无恐,他立即率军从丹州(今陕西宜川县一带)南下,进击同州(今陕西渭南市大荔县)。驻守同州的唐军本来就不多,听说杀人不眨眼的朱温率大军而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立时弃城而逃。朱温兵不血刃拿下同州,也算是给自己的“同州防御使”正了名。
  进入关中以来,朱温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几乎罕逢对手。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失败”这个词。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三国名将马超曾经与曹操展开惊天大战的同州,他即将面对的对手将令他终生难忘。在这里,他将遭遇自己人生中第一次重大危机。
  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也正是在这里,他将与那位影响了自己一生的人不期而遇。
  5.愿得一人心
  和朱温在同州城中不期而遇的是一位女子。而这位女子的倩影,已经在朱温的内心深处埋藏了很久很久。
  占领同州的第二天,朱温照例带着一队卫士到城中巡视。刚刚易主的同州城到处是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和难民。他们在军士的威胁与呵斥声中不知所措地四处奔逃,就像一群受惊的兔子。
  朱温漠然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他阴冷的眼光不屑地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的难民和正在疯狂抢掠的士兵。他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秩序这个概念。从徐州到长安,再到同州,他早已习惯与混乱为伍。对他来说,内心的狂躁与欲望,只有在混乱中才能得到发泄和释放。
  一声女人的尖叫猝然响起,接着是一群士兵得意的狂笑。
  朱温撇了撇嘴。这是他们应该得的。跟着我出生入死,现在是他们享受战利品的时候。
  “放开我,你们这些畜生!”女人的声音虽然极度惊恐,但仍然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冷艳。
  朱温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竟让他似曾相识。
  他转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一个女子跳进他的眼帘,虽然满脸尘土表情憔悴,但仍年轻高贵美丽动人,鲜活熟悉的形象如同他在砀山县第一眼那样。
  一道闪电在朱温脑中轰然炸响,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时空交错般的巨大眩晕让他几乎从战马上跌落。
  蓝天,白云,懒洋洋的午后阳光洒在金黄的麦田之上。轻风拂过,麦浪翻腾,一个身影正在田野间奔跑,扭曲了这个美妙平和的乡间美景。
  年少的朱温疯狂地奔跑着,伴随着越来越浓重的喘息声,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飞溅而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刚刚那场激烈的斗殴中解脱出来,才能暂时平抑住那颗要怒吼着从胸腔呼啸而出的心;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发泄掉那些过剩的体力。
  银铃般的笑声从麦浪的那岸传来,穿过风声,穿过花香,也穿透了朱温焦躁的心。他蓦然停下脚步,循声看去,远处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子。
  笑颜如花,腰似春柳,春光里的女子似乎还朝他点了点头,随后用雪白的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在花香中翩然而去。
  朱温的心头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一直纠缠着他的狂躁与焦虑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彩霞满天。
  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女子的名字——张惠,他还知道,她跟他一样也是砀山县人。但跟他穷得叮当响不一样的是,张惠出身名门贵族,父亲还曾经做过宋州刺史这样的大官。
  朱温记住了这个女子,更记住了那一刻的平静。那种感觉,只有在唯一疼爱他的那个人——刘崇的老母亲怀里的时候才曾经有过。那种感觉,似乎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属于这个世界的正常完整的人。
  终于有一天,坐在东家门口的大柳树下,看着春风拂过柳枝,朱温突然仰天长叹道:“当年汉光武曾说‘娶妻当如阴丽华’,后果然娶得阴丽华为妻,相伴终生。今有砀山张氏,貌绝天下,如我朱温有功成名就的一天,定会娶她为妻,不负此生!”
  一旁的朱存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他不知道这个整天只会打打杀杀的浑小子为什么会突然蹦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女子的又一声尖叫把朱温猛然拉回到现实。他突然意识到,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在自己面前,而且正面临着一群士兵的凌辱。
  “住手!放开她!”朱温唰的一声拔出佩剑,歇斯底里般怒喝道。
  所有人都呆住了,全场一片死寂。
  发现竟然是主帅发怒,惊恐万分的士兵们吓得全都跪倒在地。
  朱温并没有管那些军士,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子,再也移不开视线。这一刻,他那一向锐利的目光变得无比柔和。
  如此鲜活的面容,宛如昨日重现,不是她又是谁?她不就是自己想念了那么多年的张惠么?
  朱温还剑入鞘,翻身下马,疾步走上前去。
  女子轻轻抚平自己的头发,面无惧色地看着正向自己走来的这个全副武装,五大三粗的男人。
  “敢问小姐芳名?家住哪里?”
  “姓张名惠,祖籍砀山渠亭里。”
  朱温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狂喜,拱手道:“末将也是砀山人氏,和小姐是同乡。”
  “哦?”张惠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将军,双颊处隐然绯红。
  不经意的一笑已足以让朱温心花怒放。他心中暗喜,急忙道:“既是同乡,不妨到在下寒舍小叙如何?”
  张惠没有再说话。她可以觉察到这个男人的眼神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阴暗和暴戾,但她同样也看见那里有渴望和痴情。
  人很多选择往往取决于那一瞬间的感觉。这一刻,张惠感觉朱温真实而真诚;也就在这一刻,她选择了朱温作为她一生的依靠。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严厉冷酷的主帅会露出那样温柔的笑容,他们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对朱温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是属于朱温的梦幻时刻。这位曾经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女子,就这样和他于乱世相遇,在同州城中并肩而回。或许朱温想过很多种向张惠表白的方式,但当这样的机会真正出现的时候,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他相信这肯定是天意,这个女子就是上天赐给他的珍宝。
  烛火摇曳中,张惠问朱温:“我与将军相逢于乱世,或是幸事,抑或不幸。人在乱世,如水中浮萍,两人相依,不知能到何时,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没读过什么书的朱温竟然在那一刻灵光闪现,他想起了刘崇的母亲,那位慈祥的老人曾经在书房读过的那句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张惠笑了,灿烂如花。她相信自己的选择不会让自己后悔。
  对张惠说出的那句司马相如的名句,或许是朱温一生中唯一不曾放弃的诺言。不管他以后有过多少次背叛,但在张惠的有生之年,朱温一直未曾忘记过他的承诺。
  朱温与张惠在同州完成了婚礼,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前途未卜的未来。这样的乱世,没有人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但朱温不这样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现在的他不仅要为他的欲望而战,还要为他对妻子的承诺而战。
  战争近在咫尺,朱温很快就将迎来一场恶战,迎来一位名将的挑战。
  同州居晋、陕要冲,黄、洛、渭三水环流,土地肥沃,历来是关中要地。朱温攻下同州,严重威胁到临近各路藩镇的安全。首当其冲的就是时任河中节度使的王重荣。
  朱温对王重荣并不陌生,在关中横冲直撞罕有败绩的他就曾经在此人面前折戟。朱温很清楚,这个人绝非等闲之辈。
  王重荣虽然是名将之后,但可不是靠关系和溜须拍马当上的节度使,他全凭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到一方诸侯的高位。
  王重荣的父亲王纵在唐文宗时期做过河中骑将,是威震党项、西羌,叱咤风云的晚唐名将石雄的部下。王纵跟随石雄屡立战功,官做到盐州刺史。王重荣子承父业,成年后也投身军旅。
  出身将门的王重荣不但熟读兵法,而且勇武过人,很快就因为自己出众的才干被提拔为河中府牙将。王重荣在军中的职责是察问,相当于监察队长。当时有个禁军的军士违反夜禁规定被抓,王重荣明知是禁军士兵,自己只是地方军的一个牙将,但他仍然按照军法对这个军士处以鞭刑。
  倒霉的禁军军士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小的牙将整得这么惨,当即奔回大营向自己老大,时任神策护军中尉的杨玄萛告状。杨玄萛一听大怒,马上派神策军抓捕王重荣,要治他的重罪。
  为了挽回神策军的面子,杨玄萛亲自审问这个胆大包天的王重荣。
  “神策军乃天子卫士,你一个小小的藩镇军校哪里来的胆子,竟敢私自抓捕!”杨玄萛拍打着案头,对着王重荣大喝。
  面对怒气冲天的神策军头领,王重荣面不改色,淡然道:“半夜巡查,捕贼缉盗是我的职责。此人不顾夜禁,夤夜外出,行踪诡秘,确似盗贼,我不拿他就是失职,谁知道他是天子卫士?”
  王重荣随即将当夜情形一五一十细细陈述,条理清晰,滴水不漏。
  本要找王重荣算账的杨玄萛被这个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牙将征服了。再一详问,得知此人还是名将之后,杨玄萛大喜,当即向河中府署推荐,把王重荣提拔为府署右署。
  有了神策军头领的关照,加之自身的才干,王重荣从此平步青云,很快做到了河间节度使李都麾下的行军司马,执掌军马大事。
  此时关中风云变幻,黄巢大军攻破长安,分兵攻取河中府。节度使李都是个无能之辈,面对如狼似虎的数十万农民大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硬扛扛不下来,李都很自然想到了投降。这位大唐王朝的堂堂一方节度使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上表黄巢,表示愿意归顺。
  李都做梦也没想到,投降竟然是他噩梦的开始。黄巢北伐以来,一路都是流动作战,根本没有稳固的后方基地。长安一带早已被战火烧成废墟,大军粮草难以为继,现在好不容易兵不血刃到手了一个河中府,当然要好好挤出油来。
  黄巢的征调文书雪片一样向李都飞来,粮草、军饷、民工、兵器……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要求河中府马上交出来。以巡查为名跑到河中府来狐假虎威,混吃混喝的大小使者更是络绎不绝。偌大的河中府,上至官吏,下到普通百姓,被压榨得苦不堪言。
  无计可施的李都只好找王重荣商量。
  王重荣态度很坚决:“之前我没有阻止大人投降,是想以诈降拖延时间。现在叛军把我们河中当成了圈里的肥猪,索求一天比一天急迫,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活活逼死。如今没有退路了,只有宣布效忠朝廷,拆断渭河上的渡桥,全力坚守,等待朝廷援兵!”
  李都一看这情形,降也是死,战也是亡,进退两难,索性撂挑子不干了。
  他哭丧着脸对王重荣说:“河中府兵少将寡,战火一开,前途难料。我是没有这个能力来跟黄巢撕破脸皮对着干的,不如你来当这个节度使吧!”
  说完,李都把兵符塞到王重荣手里,裹着金银细软,带着老婆孩子落荒而逃。
  兵权到手的王重荣说干就干。第一件事就是把黄巢派来的使者全部抓起来杀掉,同时把府库金银全部拿出来犒赏部下,宣布与黄巢作战。
  黄巢此时刚刚夺下长安,正集中兵力会攻凤翔,暂时还顾及不到后院的王重荣。王重荣看准机会,响应唐僖宗诏书,宣布举兵勤王。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王重荣集结河中一带数万唐军向长安进攻,打响了唐王朝反攻长安的第一枪。
  黄巢立即让自己弟弟黄邺领兵出华州(今陕西华县),调朱温率兵出同州,两路反击王重荣。双方在渭水附近狭路相逢,展开激战。
  王重荣精通兵法,用兵奇诡,朱温等人打仗都是野路子,凭的是一股子蛮力。在用兵得法,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面前,黄邺、朱温被打得大败,不但损兵折将,连运输粮食、军械四十多艘大船也悉数被唐军缴获。
  这是朱温第一次与王重荣交手。这位名将之后在战场上干脆利落地给朱温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技术流,什么叫学院派。
  王重荣一战成名,欣喜若狂的唐禧宗亲下诏书,升任其为工部尚书、河中节度使。
  王重荣打仗有一手,在政治上也不是傻子。一击得手之后,他却并不急于光复京都,而是拥兵于渭水北岸,驻扎在武功一带等待机会。他要保存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这点家底,隔岸观火,静待郑畋与黄巢在长安二虎相争。
  很快,郑畋与黄巢的决斗分出了高下。有朱温相助的黄巢纵横关中,郑畋完败。王重荣则不慌不忙地继续拉拢附近藩镇的唐军,把陈、蔡二州的兵马万人也招到自己麾下。王重荣很清楚,河中地处关中腹地,早晚是要跟农民军决战的。
  这一天很快来了。朱温出兵同州,把刀直接驾到了王重荣的脖子上。两个重量级拳手站到了擂台的两端,一场恶战已不可避免。
  
  第二章 赌局
  
  朱温和王重荣。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当时不过是历史舞台上的小人物在沙场上的相逢相识,竟然会让中国历史产生了如此重大的转折。朱温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赌局。而他的筹码,或许根本没有,或许是一切。
  1.名将的对决
  是年三月,王重荣面对气势汹汹的朱温,决定主动出击。他亲率三万人发动进攻,攻下了华州。
  华州可不是普通地方。这里前据华山,后临泾渭,左控潼关,右阻蓝田关,是关中军事要地,更是同州侧翼的重要屏障。失去了华州,朱温在关中一支孤军便难以立足。
  眼看自己的肩膀被王重荣一刀砍断,朱温勃然大怒,他抛下新婚爱妻,率军气势汹汹反攻。两位当世名将在华州城外狭路相逢。
  对威风八面人见人怕的朱温,王重荣却有自己的判断。
  此时的黄巢虽然不断在长安附近取得一个个小胜,却依然不可避免地陷入各路唐军的战略围困当中。黄巢的数十万大军拥挤在长安这座孤城,粮食供应和兵员补充都极其困难,甚至出现了“一斗黄金一斗粟”的困难局面。曾经率数十万之众横扫大江南北,威震天下的冲天大将军,一旦失去了作战的流动性,便陷入难以收拾的困境中。而失去黄巢支持的朱温孤军出同州,缺乏可靠的后方支援,就算他有翻天覆地之能,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两军对垒,如林枪戟中,王重荣骑着铁甲覆盖的战马缓缓步出阵前。他看到一个孤傲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斜提着大刀,就算隔着千军万马也能感受到他逼人的目光。
  这时候,王重荣知道,朱温能够在关中如入无人之境是有道理的。
  成都,浣花溪旁,唐僖宗李儇正心事重重地注视着那潭碧绿的溪水。“郑爱卿,如今王重荣与朱贼决战于同州,朕闻那朱贼凶悍无比,横扫关中,无人能挡,现下两军相对,不知胜负如何?”
  郑畋缓缓抬起那张满是风霜的脸,如树皮一样皱纹密布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战鼓擂响,唐军迎着呼啸的风声滚滚向前。朱温依旧一动不动,他低头看了看刀尖上的寒光,根本不屑正视那些正汹涌而来的敌人。
  唐军的弓箭手们开始放箭了,铺天盖地的箭雨从他们的滚滚铁流之上呼啸而去,远方传来弓箭射在盾牌上的闷响,夹杂着中箭者的惨叫。
  朱温就像雕塑一样,伫立在箭雨中,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靠近他。
  数万唐军呐喊着发起了攻击。战马的嘶鸣,滚滚的尘土冲天而起。
  就在此刻,所有人都听见了如狼一样的嘶叫声,苍茫、尖利、充满了不可抑制的杀意。这呐喊就像一声号令,上万人凶残的嘶叫随之席卷天地,震动苍穹。半空中轰然一声巨响,倾盆大雨竟伴着大风骤然袭来,天地为之一暗。
  雨幕中,王重荣看见朱温突然动了。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发出令人恐怖的呐喊,那张如同刀刻般消瘦坚硬的脸因为极度的兴奋变得面目狰狞。他正纵马提刀,狂奔而来。
  王重荣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悸。他从军以来,剿灭过盗贼、乱军,更在河中一带与黄巢的军队多次交手,但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对手,能让他感觉到这么强烈的气场和如此血腥的味道。
  这个人是一个异类,要么成就不世功名,要么遗祸天下。王重荣这样想。
  浣花溪水在轻风中泛起阵阵涟漪。溪边凉亭,醉意渐浓。
  “朱温乃贼军中难得悍将,但能擒朱温者,非王重荣莫属!”郑畋沉重而坚决,缓缓道。
  李儇看了看郑畋,眼睛里闪过一丝亮色。难得的悍将?此等人物,为敌所用则天下大乱,如为我所用,岂不可荡平诸藩,再兴大唐?
  郑畋看着皇帝的眼神,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往事历历在目。当初就是他谏阻皇帝招安黄巢,结果被罢相。涉足官场大半生,他当然懂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道理。
  唐军在朱温军队疯狂的反击下出现了崩溃的迹象。王重荣敏锐地察觉到战场上即将到来的危险,立即命令全军退却。
  训练有素的唐军迅速脱离战场,消失在厚重的雨幕中。
  大雨冲刷的原野上留下无数的尸体,朱温又赢了,就像他曾经无数次做到过的那样。万众簇拥下,他昂首进入了华州城。
  王重荣很清楚朱温的性格,这个人一击得手,就会像饿狼一样死死咬住猎物不放。对这样的对手,他早已有应对之策。
  果然,王重荣前脚刚退回河中,朱温后脚便追到了黄河边。此时正值涨水季节,黄河水势湍急,朱温再凶悍,也不敢贸然渡河,双方隔河对峙。
  王重荣却胸有成竹。他率唐军退守河中,固守黄河天险,同时联络忠武监军杨复光从武功出兵,切断了朱温的退路。朱温数万人进退两难,顿成骑虎之势。
  “咚!”朱温狠狠一拳捶在案上,眼睛里要喷出火来。
  前面是滔滔黄河水,强攻无门,要回同州又被唐军偷袭,断了退路。没想到王重荣打仗这么贼,竟然不经意间已将自己困入彀中。
  “好,你王重荣要跟我玩阴的,我朱温跟你奉陪到底!”朱温冷冷望着对面的唐军战旗,恨恨道。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但王重荣耗得起,困在黄河边的朱温耗不起了。出兵同州以来已有数月,孤军远征的朱温和他的几万人已几近断粮。眼看着夏去秋来,部队就要喝西北风,朱温心急如焚,一向独来独往趾高气扬的他只好向黄巢请求兵粮支援。
  朱温哪里知道,现在新科大齐皇帝黄巢的处境比他还惨。黄巢的军队在长安附近与唐军作战陷入拉锯,形势越打越严峻。宰相王铎率领禁军及山南西道、剑南东川两镇兵马三万人驻扎于周至,封锁了长安东面;忠武军监军杨复光任南面行营都监,率忠武军、沧州军、寿州军进驻武功,连同进驻兴平的朱玫所率邠宁军、李昌言所率的凤翔军以及泾原军横陈于长安西面;王处存率义武军屯于渭北,盘踞在长安北面;拓跋思恭率定难军封锁了长安西北面的渭桥。各路唐军正以长安为中心,把套在黄巢脖子上的夺命索越收越紧。黄巢困坐长安,一筹莫展,哪里还有余力来管远在同州的朱温!
  朱温在黄河边上苦苦等待黄巢的援兵,王重荣也在打自己的小算盘。
  曾经被黄巢军队压榨过的王重荣深刻地领悟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现在有个大靠山在后头,不吃白不吃。于是他那一封封请求粮草支援的告急文书就像雪片一般飞到了唐军前线总指挥宰相王铎那里。王铎正集中精力调集兵马围攻长安,原本不想搭理王重荣,没想到河中府的告急文书一封连着一封接踵而来,以致惊动了远在成都的唐僖宗。
  王铎被王重荣的举动搞得怒不可遏,但冷静下来一想,如果真的丢了河中,让朱温那支虎狼之师杀回长安,自己苦心经营的围攻大计恐怕又要落空。不如就做个顺水人情,让王重荣那小子纠缠住朱温,待我收拾了黄巢再做计较。
  王铎立即传令,从山西调取粮食三十船,沿黄河运往河中府,同时手书一封,对王重荣大肆追捧赞赏了一番。
  王铎的数十艘运输船光天化日之下沿黄河大举而来,声势不小,两岸无不耸动。唐军的这一动作很快就被朱温的探马窥知。这三十船粮草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对正处于饥寒交迫中的朱温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朱温打定主意,定要夺下这三十船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唐军的运输船刚到夏阳(今陕西韩城市南)渡口,朱温的兵马就铺天盖地而来,旋风一般把这三十船军粮全部截获。粮草一到手,朱温立即下令开船,急急忙忙把这三十船宝贝往自己军营里拉。
  王重荣得知粮船已到夏阳渡,唯恐有失,特意亲率精骑前来迎接。刚走到半路,就遇到了正跑得稀里哗啦的唐朝败兵。听说粮船被劫,王重荣冷笑一声,快马加鞭,催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直扑夏阳渡口。
  唐军大举而来,没多久就发现了正劫持着粮船前行的朱温军队。王重荣挥了挥手,唐军鼓声大作,掩杀而去。
  看着站在船头的朱温,王重荣心里暗自得意。此人空有一身胆识,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天就要被我生擒在这夏阳渡口。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王重荣惊呆了。那数十艘满载着两军都急需的粮草的大船,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倾斜、下沉。
  前方传来唐军士兵惊慌的呼喊:“不好了,贼人要凿沉船!贼人要凿沉船!”
  王重荣怒火中烧,他做梦也没想到朱温竟然下了同归于尽的狠手!
  咣当!王重荣拔剑在手,大喝道:“冲杀过去,阻止贼人沉船!”
  更让王重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朱温跳下粮船,翻身上马,竟然只带数十骑,跃马舞刀,径直朝唐军杀来。
  黄河岸边,刀光惨白,杀声四起。朱温和他的数十死士迎着潮水般涌来的唐军士兵竟如入无人之境。唐军大队被朱温等人一冲,阵形已乱。
  朱温血红着眼左冲右突,刀光起处,鲜血四溅,断肢乱飞,犹如战神附体一般。唐军人数虽多,眼见着这不怕死的悍将杀来,竟然抵抗不住,纷纷四散逃窜。
  王重荣呆呆地看着万人军中勇不可挡的朱温,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那团火曾经在他心头燃烧过。当他痛打禁军士兵,直面杨玄萛的时候,那团火曾经熊熊燃烧;当他逐走李都,拔刀而起毅然引兵誓与黄巢决一死战的时候,那团火烧得更加旺盛;而今天,当他在滔滔黄河之畔,看到断然沉船,舍身死战的朱温的时候,曾经已渐渐离他远去的冲天豪情仿佛又找了回来。
  看着刀光剑影中的那员悍将,王重荣就像看到了自己。他见过太多清谈高论者,见过太多贪生怕死者,也见过太多追名逐利者,而这个乱世,需要的却正是像朱温那样胆识超群,一往无前,愿以已刀收拾旧山河的人。
  “将军,粮船已被贼人悉数凿沉了!”副将的提醒把王重荣蓦然拉回现实。
  数十艘满载粮草的大船向一侧倾斜着,终于全都沉入河中。朱温趁势大喝一声“撤!”,带着他的数十死士,翻身杀出,数千唐军竟不能挡。
  “将军,粮草已失,赶紧传令,追吧!”副将在一旁着急地提醒。
  王重荣若有所思地看着在杀声和尘土中远去的朱温,摇了摇头。
  他微笑道:“粮草虽失,却也未让贼军劫成。不必焦虑,我已有破敌之计,不出旬月,贼人必败。”
  王重荣当然很清楚,时间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朱温拖不过他,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但他想得更多的是以后。他不仅要击败朱温,还要为奄奄一息的大唐王朝找到复兴的希望。
  或许,能够让朱温为朝廷效力是比击败他更重要的事。王重荣相信,这个决绝勇猛,敢作敢为的悍将正是大唐王朝在这个乱世最需要的人才。
  刀光剑影中,誓不两立的两个对手竟已有惺惺相惜之感。一个出生草根,一个是名门之后,却在那个苍茫乱世,碰出了激越的火花。
  没有人会想到,这两个当时不过是历史舞台上的小人物在沙场上的相逢相识,竟然会让中国历史产生了如此重大的转折。
  在那个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时代,注定会让一群不平凡的人为它写下不平凡的注脚。
  2.没有筹码的赌局
  劫粮未成的朱温终于陷入了绝境。
  但最让他愤怒的不是王重荣的狡诈,而是黄巢的无情。他发往长安的求援信一封接着一封,但全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朱温根本想不到,他的十数封求援信一封也没有让黄巢看到,全被黄巢的心腹、时任右军都尉的孟楷按下不报。
  孟楷素来与朱温不和,加之长安形势恶化,孟楷索性决定,把朱温的来信全部扣下,免得扰乱了黄巢的心神。
  眼见着自己的军队就要困死在黄河边上,心急火燎的朱温坐不住了,召集自己的谋士商量对策。
  朱温身边有一个谋士叫谢瞳。这个人并非等闲之辈,是咸通年间的进士,但因参加吏部考试,连续三年不中,只好暂时客居长安。不久,天下形势巨变,黄巢大军攻陷长安,落魄进士谢瞳一咬牙,索性投奔朱温门下。朱温的手下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夫,现在来了一个读书人,他当然大喜过望,引为至宝。朱温从长安出兵关中以来,谢瞳跟随左右,帮朱温出了不少主意,渐成心腹。
  当下朱温一问计,麾下众人议论纷纷。不少人摩拳擦掌道:“怕什么,攻不过黄河,我们就转道杀回长安去!”也有人建议,不如避开王重荣,沿黄河而下,就此进击中原。
  朱温听了,阴沉着脸,默然不语。谢瞳是个聪明人,他已经风闻长安形势不妙,再看朱温今天的神情表现,心里已然明白大半。
  朱温不断往谢瞳这边看,希望他能发表意见,但谢瞳眼珠转了转,仍旧不发一语。
  等众人说完,朱温歪着脑袋,也不发话,挥了挥手让大家退下,然后指了指谢瞳道:“先生且暂留片刻。”
  等众人退出,不待朱温发问,谢瞳即刻上前数步,俯身弓腰,轻声道:“在下有肺腑之言,斗胆献上,若有忤逆之处,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朱温虽然敬重读书人,但却最烦读书人的酸劲,当下皱眉喝道:“如今形势迫人,已火烧眉毛,先生既有良策,从速道来!莫要弯来拐去,听得煞是急人!”
  谢瞳微微一笑,立起身来侃侃道:“那黄巢起兵于民间,今天能够称帝,是乘唐朝衰乱之机取而代之,那是得了天时之利。此人得长安之后,贪图安逸享乐,纵容部下,大肆敛财,不是有德才、能兴王业之人,我观将军不可能与他共成大事。”
  谢瞳偷眼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朱温,继续说道:“如今唐天子虽然偏安蜀中,但各路藩镇纷纷举兵勤王,唐皇室仍有如此威望,我看大唐还没到倾覆之时。如今长安被围,迟早将成瓮中之鳖,而将军率数万精兵在外力战,却被黄巢身边的小人掣肘,如不早作决断,大祸将至。我劝将军不如顺应天意……”谢瞳又上前一步,低声道:“弃黄巢而归顺朝廷!”
  朱温听了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只挥挥手,示意谢瞳退下。
  沉思片刻,朱温起身按剑,信步走出帐外。此时天色已晚,他负手仰天,但见星河璀璨,光华照人,一股冲天豪情突然涌上心头。
  想想自己,原本是个在乡间地头被人轻视辱骂的小混混,后来参加农民军,才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带着大军纵横大江南北,威名盛于关东大地。想不到这才刚刚享受到鹰击长空虎啸山林的豪情快意,顷刻间便又陷入绝境。自己刚过而立之年,又才寻到娇妻,正是奋发搏进之时,难道真要为那个连正眼都不肯瞧自己的黄巢陪葬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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