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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刀锋 李存勖:王者的迷失

_5 宇微(现代)
  王彦章苦笑一声,坦然道:“天命已去,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存勖身为一国之君,指挥作战毫无羁绊,只要他愿意,便可举全国精锐,为所欲为。他又怎么能理解我王彦章的苦闷与无奈?
  李存勖想了想,又道:“既然你也知道天命如此,何不弃暗投明,为我效力?以你的才干,只要遇到明主,足可横扫天下,成就不世功业,何必为那昏庸无能的朱友贞殉葬?”
  王彦章缓缓抬起头,双目如水:“善将者,不恃强,不怙势,宠之而不喜,辱之而不惧,见利不贪,见美不淫,以身殉国,一意而已。”他冷冷地盯着得意忘形的对手,一字一顿地道:“我原本布衣,承蒙先帝知遇之恩,成为上将,与河东交战十五年。今天兵败力穷,自当以死报国,陛下不必再劝,就算你不杀我,我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乎!朝为梁将,暮为唐臣,这样的事绝不是我王子明的作为!”王彦章看着遥远的天际,又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俗话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王子明此生足矣!”说完,双目紧闭,再不多言。
  李存勖愣住了。他见过太多朝秦暮楚,苟且偷生之人。不说别的,就在他的身边,就在唐军中,很多如今身居高位的大将都有过投降、叛逃的经历。“以身殉国”这样的字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过。
  一股久违的悲壮慨然之气涌上心头,他缓缓转过身,挥挥手,示意左右把王彦章押下去。看着阴沉混沌的天地,李存勖仰天长叹:“好一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世间岂谓无英雄!王铁枪,王子明可称当世英雄也!”
  众将听了,尽皆默然。能做威震天下的名将并不难,难的是即使失败,也令他的对手敬仰。数天后,知道劝降无效的李存勖下令将王彦章斩首。一代名将,血洒中都。
  成功渡过黄河,迅速击破王彦章部,让李存勖愈发相信成功近在眼前。他再次召集众将商议接下来的行动。会议一开始,保守派再度占据上风。众将纷纷表示,兖州以西梁军防备薄弱只是传言,不知实情到底如何,如果继续长驱直入,恐怕会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目前稳妥的做法是继续扫荡齐鲁,控制山东,先在黄河以南站稳脚跟再说。
  见诸将都对自己的情报生疑,康延孝急了。他气得指天发誓,情报绝对准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应该乘势直取开封。康延孝再急,也不过是刚投靠过来的降将,身份可疑,人微言轻。李存勖偏了偏头,看着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的李嗣源,微微一笑道:“李将军之前奇袭郓州,这次又为先锋,击破王彦章,立下大功。现在是进是退,将军有何高见?”
  李嗣源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兵贵神速!此时不进,更当何时?从中都到开封,一马平川,我军昼夜兼程,两天两夜可到开封城下。如今王彦章部已败,段凝就算接到消息也至少在三天之后。如果一切顺利,段凝还没来得及率部回援,开封已在我军掌中。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万万不可错过!我愿率一千骑兵作为前锋先行,陛下可率大军随后,一鼓作气直捣伪梁老巢!”
  李存勖击掌而起:“我与伪梁,已苦战十五年,今日成败在此一举!就命李将军为先锋,各路大军依令而行!三天之后,拿下开封,活捉朱友贞!”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不管胜算有几成,李存勖的这个决定意味着梁晋之间延绵数十年的仇恨与杀戮将在三天之内了结。所有人都明白,自己正在见证一个历史性的的时刻。当夜,李嗣源的骑兵如离弦之箭,在月色中向西疾飞而去。两天之后,毫无防备的曹州(今山东菏泽市)落入唐军之手。李嗣源毫不停留,挥师继续西进,直扑开封。而此时,那座几乎不设防的后梁都城,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
  50 问鼎中原
  王彦章兵败的消息在后梁皇宫中掀起惊涛骇浪。最惊人的并不是名将王彦章的兵败被俘,而是唐军主力竟会突然出现在中都一带。朱友贞和他的宠臣赵岩、张汉杰茫然失措。这段时间,不断收到段凝在黄河以北的澶州一带取得胜利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唐军主力正在段凝的英勇进攻下节节败退。但现在,唐军主力不但没有被击溃,反而向东瞬移了数百里,跨过了黄河,还在中都城击败了王彦章的军队。这个消息彻底颠覆了朱友贞等人对目前战局的认识。
  接下来的消息更加惊人。从兖州败退下来的梁兵报告,李存勖亲率大军从杨刘大举渡过黄河,不仅荡平了王彦章,而且攻陷了曹州,现在正秋风扫落叶之势急速西进,估计最多两天时间就会攻到开封城下!
  朱友贞如五雷轰顶。
  就算再愚蠢的人现在也能看出来,李存勖早已摆脱了段凝的纠缠,挥师东去,从杨刘渡口过河,然后扭头西进,目标正是开封。而现在梁军主力全都被夸夸其谈的段凝带到了黄河以北,开封几是空城,拿什么来抵挡李存勖?事已至此,朱友贞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立即召回段凝的军队。特使张汉伦飞马出城,急追段凝。可怜的张汉伦一路疾奔,竟在滑州附近不慎掉落马下,双腿受伤,再也不能动弹。
  开封皇宫内,空气几乎凝固。面无人色的朱友贞看着惶惶不可终日的大臣们,情绪终于失控。“你们这帮人,平时一个个趾高气扬,口若悬河,世间就你们最厉害!现在大敌当前,你们这些人的胆子呢?智谋呢?都哪去了?”朱友贞怒不可遏地指着众人,歇斯底里地狂呼乱叫,把一肚子的愤怒惊惧全都发泄到面前这帮大臣身上。
  “如果我说,您应该北逃契丹,您会听从吗?如果我请您出奇兵与敌军交战,您敢下决心吗?”终于有一个老人站了出来,正是被他弃用多年的敬翔。
  敬翔颤颤巍巍站了出来,老泪纵横道:“我为大梁效力已超过三十年,侍奉陛下更如同儿子一般。我前前后后贡献的意见,无一不是忠心耿耿。陛下当初起用段凝时,我就极力反对,如今果然铸成大祸。现在李存勖虎狼之师正铺天盖地而来,势不能挡。现在这个局面,就算是张良、陈平再生,也难以收拾了!事已至此,反正我也只是个糟老头,陛下不如赐我先死,我不忍看到国家灭亡那一天!”
  朱友贞愣了愣,忽然泪流满面,他扑腾着跳下龙椅,冲下台阶,扶住敬翔:“以前我没有听你的忠告,是我糊涂,以致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世运已尽,只能听天由命,只希望爱卿不要再怨恨寡人了……”此言一出,君臣相对痛哭,大殿之内一片悲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国家即将灭亡之时,朱友贞终于放下了一切伪装,放弃了一切争斗,把内心深处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众人面前。可惜,事到如今,再真诚的忏悔也无法阻止李存勖的铁骑滚滚而来。
  李嗣源的先头部队攻陷曹州,马不停蹄,疾奔开封,沿途根本没有梁军阻挡。开封城头,已可隐隐见到远方尘土冲天。大祸临头,朱友贞决定放手一搏。诺大的开封城里没有几个正规军,得有人为他卖命才行。他亲自登上建国楼,宣布开封城里的老百姓只要愿意为他守城作战,国库里的金银财宝全都拿出来封赏。没想到此令一出,老百姓们害怕被强拉去当炮灰,竟纷纷逃难而去。
  朱友贞大急,又生一计,他召来平时最宠信的亲信随从,重金赏赐,命令他们化装成老百姓,混出城去,到黄河以北去呼叫段凝的援军。没想到这些人拿到赏钱,换了衣服,跑出城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朱友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召来宰相郑珏商量对策。郑珏哪里想得出个靠谱的主意,在皇帝的逼问之下胡乱说了个办法,说是自己愿意拿着传国玉玺去找李存勖假投降。连朱友贞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靠谱,疑惑地说:“我不是爱惜玉玺,但是你确定这个办法真的管用?”郑珏低下头,喃喃道:“我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恐怕不行……”朱友贞气得脸色煞白,围观的大臣们却躲在后面偷偷发笑。
  援军渺无消息,守城更不可能,朱友贞找来亲信大臣,商量逃跑的事。控鹤军指挥使皇甫麟无可奈何地说:“跑又能跑到哪里去?难道跑到黄河以北去找段凝?那段凝本来就不是将才,听到王彦章已被击败的消息,估计胆子都被吓破了,此人不马上投降就算好的,不可能指望他来力挽狂澜。”赵岩也说:“现在这种形势,一旦出了城,谁都难保证不生异心。”
  朱友贞一听,连逃跑这条路也被堵死了,顿时万念俱灰。绝望之下,他赶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亲信皇甫麟。朱友贞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他哆嗦着缓缓抽出自己的佩剑,把这柄从未使用过的宝剑递到了皇甫麟手里。一道诡异的寒风袭来,灌进了空荡荡的大殿,皇甫麟意识到朱友贞想要做什么,吓得打了个冷战。
  “朱、李两家是世仇,势不两立。我如果落到李存勖手里,必定遭受奇耻大辱,更令先祖蒙尘,现在大势已去,你就用这把剑把我杀了,然后逃命去吧。”朱友贞把那柄沉重的宝剑塞到皇甫麟手里,艰难地说。
  皇甫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我身为控鹤都指挥使,当为陛下挥剑抗敌,战死沙场,绝不敢接受这个诏令!”
  朱友贞长叹一声:“事到如今,难道你也不听我的命令了吗?”
  皇甫麟涨红了脸,挥起剑,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朱友贞一把夺过剑,大声道:“那好!今天你我便一起死!”横剑一挥,鲜血激射而出,朱友贞倒地而亡。皇甫麟随即也自刎而死。
  鲜血流满了那个阴冷空旷的宫殿。这个恐怖凄惨的画面宣告了后梁帝国的灭亡。十六年前,枭雄朱温逼唐哀帝李柷禅位,踩着唐王朝的废墟登上皇位,建立后梁。十六年后,命运轮回,他的儿子败在了李存勖之手,命丧黄泉。
  朱友贞的死让后梁政权瞬间土崩瓦解,梁宫中各色人等顿作鸟兽散。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极力劝阻朱友贞逃跑的赵岩并没有像皇甫麟一样与宠信他的皇帝同生共死。得知皇帝自杀,赵岩立即卷起财物奔逃到许州。许州刺史温韬是他的党羽,赵岩认为温韬一定会救他于危难。没想到他刚到许州,便被温韬杀死,他的人头成了温韬向李存勖献忠的最好礼品。
  朱友贞死后仅仅一天,李嗣源率军到达开封。令后唐士兵们惊异的是,这个强大帝国的都城看不出任何企图抵抗的迹象。他们刚刚来到城下,那两扇厚重的城门便吱呀吱呀地缓缓打开,后梁王朝的文武百官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开封城下,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整个王朝在这一刻向他的死敌屈膝投降。
  不久,李存勖到达开封。李嗣源出城迎接,并献上朱友贞的人头。李存勖跳下马,激动地迎向李嗣源。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李存勖选择了用沙陀人的方式来表达祝贺,他用头撞向李嗣源的胸膛,撞得这个河东大汉几乎站立不住,倒退了两步。李存勖哈哈大笑,拉着李嗣源的衣服,对李嗣源和他的养子李从珂大声道:“今日扫灭汴梁,平定中原,都是你父子二人的功劳,待我大功告成之时,我将和你们共享天下!”
  后唐将士群情激奋,挥戈大呼,声如震雷。梁晋间几十年的恩怨与对决,终于以他们的大获全胜而结束。
  李存勖身披金甲,头顶杏黄大盖,骑在高头大马上悠然自得地进入了封丘门。红漆大门还散发着新漆的味道,城内的马道,宽阔而整洁,似乎被人刚刚打扫过。后梁王朝的文武百官们正整整齐齐地跪在马道两侧。而他们身后,是面无表情,神情平静的开封老百姓。这个王朝的对手正得意洋洋地进入他的心脏,整个王朝却如同迎接他自己的皇帝一样安静顺从,就像等待宿命的到来。
  当这段诡异的活剧上演之际,有一个人却把自己关在家里,远离着那场投降大戏。那是老迈的敬翔。他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诞生和强大,却无法面对这个王朝的灭亡。整整一天,没有人来打扰他,更没有任何后唐士兵闯入他的官邸。直到夜幕降临之后,家臣终于带来了消息:“所有官员都已进宫向李存勖投降了。”敬翔苦笑,然后缓缓问道:“崇政使太保李振呢?”在他心里,李振虽然经常和他政见不合,但有一点两人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朱温时代的重臣,都是这个王朝的奠基者,都对这个王朝怀有如亲子般的感情。他相信,至少李振会和自己一样,坚守到最后一刻。
  家臣顿了顿说:“李太保也一样,进宫投降了!”
  敬翔发出了一声厚重的浩叹。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经坚守的一切都已如破碎的气泡,烟消云散。敬翔站起身来,仰天道:“李振枉为大丈夫!朱李两家世代仇敌,势不两立,现在国亡君死,我还有什么脸再入建国门!”他挥了挥手,遣散所有家臣,自缢而死。
  当后梁王朝土崩瓦解之时,手握梁军精锐的段凝终于得到了开封遭袭的消息。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段凝决定全军回师。现在他手里有六万大军,这是他最宝贵的资本,对段凝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他心里盘算的并不是如何逐走敌兵,光复开封,而是如何用这六万精锐之师换来自己的全身而退。
  梁军在封丘附近遇到了李从珂的部队,段凝立即宣布投降。依靠这全师来降的六万精兵,段凝不仅没有成为俘虏,反而被李存勖封为滑州兵马留后,不久又升任兖州节度使。亡国之祸不仅没让罪魁祸首受到惩罚,反而重登高位。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段凝似乎没有半点愧疚,每天出入于朝堂之上,公卿之间,洋洋自得。后梁的旧臣们见了,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段凝显然意识到旧臣们的威胁。得到重新信任后不久,段凝立即上疏李存勖:“伪梁的要害人物赵岩、赵鹄、张希逸、张汉伦、张汉杰、张汉融等人暗藏祸心,作威作福,残害百姓,不可不杀。”这份名单上几乎囊括了朱友贞最宠信的所有党羽。李存勖心领神会,立即下诏,宣布把张汉杰、李振等人全部处死,又下诏追废朱温、朱友贞为平民,毁掉朱家宗庙。其他文武百官则全部赦免,降级使用。
  覆灭王朝的多米诺骨牌还在继续崩塌。虽然开封已经陷落,但后梁帝国所属各藩镇都还手握兵权,后梁领土还有大半尚未落入后唐控制。李存勖发布了一道杀气腾腾的诏令,要求各镇尽快投降,否则必发兵讨伐。时至此时,没有一个藩镇将领还会给已经覆灭的后梁帝国陪葬。各镇将领就像比赛一样纷纷上表投降。宋州节度使袁象先甚至用车拉着数十万财宝,跑到魏州贿赂刘玉娘和李存勖宠信的伶官、宦者,期望以此获得重用。接下来的一个月,原后梁的各路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纷纷表示向李存勖效忠,兵不血刃之下,李存勖成功把整个后梁帝国吞下了肚。
  
  第十章 王者迷失
  
  李存勖终于成为最强大的王者和最璀璨的明星。但仅仅数年,便迷失在他幽暗浮华的内心世界里。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失去了整个天下的重量。
  51 “李天下”
  923年十月,李存勖千里奔袭开封,以一击漂亮而凌厉的勾拳击中了后梁的命门,内患重重的后梁帝国轰然倒塌。梁末帝朱友贞身首异处,开国十六年的后梁王朝宣告覆灭。
  接着,李存勖以快刀斩乱麻的一贯作风,迅速清理了后梁王朝的旧部,把整个中原纳入掌中。对朱温怀有切齿之恨的李存勖还想落井下石,掘开朱温的坟墓,毁棺焚尸,后在已投降后唐的张全义劝说下才悻悻作罢。论功行赏,李嗣源、郭崇韬居功至伟。李嗣源被任命为天平节度使兼任中书令,手握重兵。郭崇韬则升侍中、成德军节度使、枢密使,一揽朝中政务大权。为了表达皇帝的特别信任,二人还被亲赐免死铁券,可恕十死。
  威严的太庙前,李存勖面色凝重,缓缓走向供奉着三支箭的牌位。这三支箭就像一场梦魇,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以至于他的前半生都深深地陷入了父亲的阴影之中。他曾经无数次梦见自己欣喜若狂地折断它们,肆无忌惮地把碎片抛向远处,但每一次醒来,他却不得不面对凶险与冷酷的现实。马背上那个飞翔的男孩早已长成满面虬须的汉子,但他却依旧宿命般地背负着这个沉重的负担。直到今天,他终于扫灭幽燕,击败契丹,吞并后梁,完美地完成了父亲的三大夙愿。做完这一切,他用了整整十五年。白驹过隙,他还能有几个十五年?
  李存勖一步步走向那三支箭。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见证着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只有李存勖自己清楚,在这诡异的死寂中,他的心里正在呼号,正在翻腾。他的命运被这箭穿引着,从河东到辽东又到中原,而今,他终于能把它们牢牢地攥在手中。比起登基做皇帝,这件事更难,对他却更重要。
  众人注视下,李存勖缓缓捧起那三支羽箭,就像捧着千斤的重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一切都结束了,千斤重担一朝释,以前是为父亲而活,今后,要为自己而活。他跪倒在地,向父亲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昂首挺胸,大声宣布道:“父皇在上,儿今已灭幽燕、破契丹、平中原,尽数诛杀朱全忠一脉,父皇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余音未了。“啪!”那三支箭断为六截。
  为自己而活的李存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他宠爱的妃子刘玉娘立为皇后。刚刚登基之时,李存勖曾经想过册立皇后的事。但正室卫国夫人韩氏、侧室燕国夫人伊氏位次都在刘玉娘之上,当时外患未灭,自己又是新晋登基,即使做事豪放的李存勖也不免谨慎行事。但现在形势已完全不同,李存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只要他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完美进行。很快,在暗中授意之下,宰相豆卢革、枢密使郭崇韬等重臣纷纷上奏,称赞刘玉娘美德贤淑,母仪天下。同光二年(924年)四月,李存勖顺水推舟,在文明殿下旨,正式册立刘玉娘为皇后,同时把韩氏和伊氏册封为淑妃和德妃以示安抚。
  除了两个妃子可以预料到的愤愤不平外,刘玉娘的上位在朝中似乎并没有引起很大的震动。李存勖宠爱刘玉娘几乎世人皆知,虽然皇后之位一般都是皇帝的正室才合乎常理,但在那个很多规则已经被颠覆的时代,李存勖的做法也算不上出格。但没有人会想到,这件被所有人忽略的事竟然会对李存勖和那个王朝带来如此迅速而致命的危害。
  李存勖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他期待已久的生活方式。中原已定,强敌灰飞烟灭,虽然离一统天下还很遥远,但剩下的那些人似乎没有谁是他真正的对手。繁琐的政务也自有郭崇韬等人打点,他终于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李存勖急不可耐地一头扑进了他最爱的戏园。现在他再也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扒开门缝胆战心惊地偷看,也不用在外出征战之后像大赦一般在母亲的关照下过一回瘾。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天下最好的伶人来为自己唱戏,玩到兴头上,甚至自己粉墨登台,亲自唱上一曲。他甚至还有了个艺名“李天下”。
  后唐皇宫中很快就流传着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据说那天李存勖又穿上戏袍,涂脂抹粉,和一帮伶人玩得不亦乐乎。得意忘形之际,李存勖狂呼乱喊:“李天下在哪儿?李天下在哪儿?”一个叫敬新磨的戏子突然冲上前去,啪的给了李存勖一个响亮的耳光。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敬新磨却毫不慌张地说:“治理天下的人只有一个,你还呼谁呢?”李存勖听了转怒为喜,不仅没有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戏子,反而大加赏赐。这个故事让很多人不寒而栗。在这样惟妙惟肖的描述中,李存勖完全失去了天子的威仪,变成了一个心智极为可疑的丑角。对那些早就觊觎权势的野心家而言,这当然会让他们蠢蠢欲动。而更可悲的是,李存勖自己很快便为这个故事加上了一个完美的注脚,让所有人看到了他内心的幼稚。
  那一天,李存勖带着他宠爱的伶人们到开封附近的中牟县打猎。忘乎所以的李存勖纵马狂奔,只顾着追捕猎物,完全不顾坐骑冲进了老百姓的庄稼地,踏坏了一大片庄稼。中牟县令显然是一个有操守的好官,他立即拦住李存勖的马头劝谏说:“陛下是老百姓的父母,怎么忍心毁坏他们的庄稼呢?”被一个小小的县令扫了兴致的李存勖勃然大怒,拔出佩刀,要当场格杀这个胆大包天的县官。关键时刻,敬新磨幽灵般地出现了,故作姿态地大骂县令:“你当县令,难道不知道天子喜欢打猎吗?为什么你要任意让百姓耕种,来妨碍天子驰骋打猎呢?你罪当处死!”李存勖一听,似乎也觉得自己行为荒唐,被逗得哈哈大笑,马上宣布县令无罪释放。
  无数随同的官员、士兵都目睹了这一幕。敬新磨当然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急中生智保住了县令的性命,让皇帝没有任着性子胡来。但这件事的吊诡之处在于,在场的文武官员没有一人敢于上前劝阻,反而是一个油腔滑调的戏子用一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劝住了怒火冲天的皇帝。李存勖听得懂戏子的玩笑而听不进群臣的劝谏,这对刚刚建立的后唐王朝意味着什么?
  不是所有伶人都像敬新磨这样会做人。许多伶人仗着皇帝的宠爱,任意出入皇宫,甚至捉弄欺负上朝的大臣。这些大臣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更可怕的是,不少伶人还成为皇帝的耳目和眼线。一个叫景进的戏子充分发挥了他擅长讲故事的特长,在皇帝面前对他看不惯的大臣说三道四,污蔑陷害。长此以往,大臣们都发现除了皇帝,最不能开罪的人就是他身边的戏子。很快,刚刚建立的后唐王朝出现了奇特的一幕,伶人成了朝廷上最风光的人物,各方藩镇官员们趋之若鹜,争相巴结。
  李存勖沉迷的东西远远不止戏曲。他对外出打猎同样有着近乎疯狂的沉迷。好大喜功的李存勖外出打一次猎,往往有上万金枪侍骑随从,而且一玩就不分昼夜的好几天。上万骑士连夜围山,驱赶野兽,声势浩大。许多骑士在奔驰中不慎摔下崖谷,非死即伤。等满载而归之时,表现欲极强的李存勖就像打了场大胜仗,半夜回到京城照样鼓乐喧天,号角齐鸣,上万支火炬照得夜如白昼,闹腾得鸡犬不宁。京城老百姓苦不堪言。没过多长时间,李存勖已经成功地塑起穷奢极欲,玩物丧志的形象。
  在父亲的高压下被压制的童年如今以一种报复的方式归来。被压抑已久的性情一旦爆发,将把他拖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和其他帝王一样,李存勖同样对手握重兵的大将们心存猜忌。为了监视他手下的将领,李存勖重新翻出了唐朝的老办法——启用宦官。当年朱温几乎把朝中的宦官杀了个尽绝,许多宦官逃到河东,被李克用收留。但李克用收留宦官更多是为了和朱温作对,壮大倒朱势力,倒不是他对宦官有什么好感,相反,他对宦官专权带来的危害心知肚明。因此,在河东政坛,除了忠心耿耿又才干出众的张承业,宦官们基本退出了政治舞台。但此时的李存勖却完全忘记了前车之鉴,开始大量起用身边的宦官,在内让他们担任宫内各司使,在外则充任监军,监视干预主帅。很快,后唐皇宫内,宦官数量急剧膨胀,迅速增加到上千人。
  宫廷内有宦官专权,自己又沉溺于戏乐、围猎,李存勖越来越疏于政务。而他那位刚刚戴上凤冠的皇后刘玉娘则更加有恃无恐,随心所欲。刘玉娘最广为人知的两大特点,一是信佛,二是贪财。
  刘玉娘坚信,自己能从流落市井的卖艺女子摇身一变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靠的都是佛祖的力量。因此,靠天靠地,不如靠佛。刘玉娘在李存勖的默许下,开始利用权势,广修寺庙,赏赐僧尼,她自己俨然成为全天下的教母,公然以“教命”的形式发号施令,昭告天下。许多地方藩镇为了讨好皇后,甚至不惜贡献出自己的私宅来当佛寺,从幽州到中原,到处都笼罩在诡异而喧嚣的拜佛氛围中。
  敛财,刘玉娘同样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朝廷规定,四方进贡的珍宝财物,必须分为两份,一份给天子,一份给皇后。没过多久,皇后宫中的珍宝便堆积如山。但坐地收钱似乎没有什么成就感,刘玉娘干脆叫宫中宦官、宫女们做起了兼职买卖,让他们到街上兜售柴草果品,公开宣称这是宫中贡品。皇后用的东西竟然拿到大街上来卖,这极大地满足了老百姓们的猎奇心理,一时趋之若鹜,疯狂抢购。刘玉娘又狠狠赚了一笔。
  李存勖和刘玉娘正联袂演出着一场又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在后梁废墟上站起来的那个后唐王朝,披着看似光鲜的外衣,内部却正在被迅速掏空。“李天下”刚刚打下来的那个天下很快暗潮汹涌。
  声色犬马的生活令李存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他内心深处却不时掠过一丝空虚。转眼秋凉,李存勖呆呆地看着凋零的黄叶。刀口舔血之时,他时常被父亲压上的重担折磨得疲惫不堪,但投入安乐窝之时,却又开始感到空虚与失落。这是为什么呢?前半生纵横天下,快意恩仇;后半生大隐于朝,随心所欲,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快意的极限么?人,真是复杂而奇怪啊。
  “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李存勖挥毫泼墨,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数天之后,李存勖带着群臣来到了德胜旧城前。一年之前,这里才刚刚爆发过大战,而现在却已物是人非,竟像过了半生。李存勖呆立良久,扭头对郭崇韬说:“想当年,霍彦威、段凝都是我的劲敌,天天在这里与他们生死相搏。千里之外,战声相闻。哪会想到不到两年,他们竟然都成了我的臣子。往事历历,难以忘怀。我经常梦见以前在沙场上跃马冲锋的日子,虽然劳累,但能高扬旌旗,猛击战鼓,也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啊!”李存勖叹了口气,又喃喃道:“可惜啊,岁时暮,景难留……”言谈之间,竟然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郭崇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的话。也许,李存勖也只不过在自言自语而已。只是,刚刚扫灭死敌,争霸中原,李存勖正应该意气风发,再接再厉才对。没想到,现在竟如此暮气沉沉。郭崇韬的心头隐隐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52 秋风扫落叶
  当李存勖肆意享受挥霍着幸福时光的时候,他已经忘记的那个天下却在蠢蠢欲动。割据一方的军阀们就像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泡沫,他们在互相的倚靠与挤压中寻求着某种平衡。现在后梁被攻灭,最大的泡沫骤然破灭,李存勖挤了进来。维持多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
  吴王杨溥接到李存勖攻灭后梁的诏书,立即谦卑地回信:“大吴国主上大唐皇帝……”言辞间仿佛已彻底认可了李存勖的皇帝地位。李存勖当然不会知道,吴人早已看出李存勖意得志满,疏于政事,要不了多久,必生内乱。吴国丞相徐温定下了佯装臣服,静观其变的策略。吴国人谦卑屈服的背后,实则暗藏机锋。其他各路军阀,如楚王马殷、秦王李茂贞等人都是混迹天下多年的老油条,同样对李存勖虚与委蛇,而暗中戒备。只有前蜀皇帝王衍不识时务,对李存勖的诏书,他不仅不予理睬,反而向边境大举增兵。
  924年四月,李存勖派特使李严出使前蜀。李严在蜀人朝堂之上夸夸其谈,态度傲慢,差点被愤怒的蜀人砍了脑袋,连夜逃回中原。消息传来,李存勖火冒三丈。他原本对大起干戈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决不能容忍谁如此小看他。不管是朱温、刘守光还是耶律阿保机,但凡小看他的人,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何况是偏居一隅的小小蜀地。王建死后,前蜀王国早已危机重重。继位的王衍昏庸荒淫,重用宦官王承休,外戚徐延琼,大兴土木,巡游诸郡,穷奢极欲,早就搞得蜀中民怨沸腾。对付这样一个庸主,岂不是手到擒来?
  李存勖立即召来众臣商议。“现在伪梁虽灭,但天下尚未一统。南方诸国,最强的是吴、蜀,我准备先拿他们开刀。今天找大家议一议,吴、蜀二国,先打哪个呢?”李存勖把玩着新收的一张好弓,慢吞吞地问。虽然他主意已定,但还是故意抛出这个问题,看看众人到底怎么想。郭崇韬上前答道:“淮南地薄民穷,夺取它没有什么好处。而蜀地富饶,蜀主荒淫,政事腐败,不如先攻打蜀国。灭蜀之后,我军可沿大江顺流而下,再取吴国,则易如反掌。”
  李存勖微微一笑。又问:“如果出兵攻蜀,何人可为主帅?”郭崇韬还没来得及答话。李绍宏急急忙忙上前道:“威胜节度使李绍钦有盖世奇才,可比孙子、吴起,让他当主帅,必然成功!”李绍钦原是后梁将领,投降之后巴结上了李绍宏,二人关系甚密。一见这是个捞大功的机会,李绍宏立即把李绍钦推了出来。郭崇韬冷哼一声:“李绍钦是亡国之将,只会奸诈献媚,哪里谈得上有什么盖世奇才?决不能以此人为帅!”李绍宏气急败坏,刚想反驳,一看李存勖的脸色,又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不管怎么样,郭崇韬现在是李存勖最相信的人,他当众争辩,恐怕适得其反。
  众人议论纷纷,又大多推荐李嗣源。李存勖眉头微微一皱。灭梁之后,李嗣源立下大功,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手下更是猛将如云。让他去伐蜀,自然不在话下,但此人一旦手握重兵,入蜀之后,又有何人能掌控得住?对李嗣源,李存勖的心里总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与疑虑。郭崇韬偷眼看了看李存勖,又站出来道:“现在契丹大军正在北方蠢蠢欲动,李嗣源将军坐镇河朔,遥控边塞,不能离开。伐蜀一战,我推荐魏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魏王正是李存勖的长子李继岌。李继岌虽然贵为魏王,但年纪尚小,且从无征战经验,如何能够胜任?郭崇韬又接着说:“魏王是君位的继承人,但他还没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此次伐蜀,正是树立威名的好机会!”所有人都懵了,不知道郭崇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个理由虽然冠冕堂皇,但兵家大事,岂能儿戏?让毫无带兵作战经验的小娃娃当主帅,这不是乱来吗?
  只有郭崇韬自己最清楚,他遇到的是一个绝好的逃离政治漩涡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他一定要牢牢抓住。他身兼枢密使、侍中、成德军节度使等数职,尽揽朝政大权。但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权力越大,嫉恨越多。李绍宏、孔谦等人原本就对他恨之入骨,最近因为屡次劝阻李存勖修建夏宫的事,似乎又得罪了刘玉娘。更可怕的是,李存勖现在对他似乎也很不满。不久前,一个叫罗贯的县令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了张全义,张全义通过刘皇后在李存勖面前诬陷罗贯,让这个县令身陷囹圄。为了救罗贯一命,郭崇韬极力申辩,没想到反而惹得李存勖大怒,当即把罗贯斩首示众,甚至命人紧闭殿门,防止郭崇韬进去捣乱。这让郭崇韬又羞又气。郭崇韬很清楚,朝堂上如此危机四伏,明泽保身为妙。再这样发展下去,稍有不慎,他就会被政敌们抓住辫子,引来杀身之祸。而这次入蜀作战,自己如果能成为主帅,不仅能成就大功一件,巩固在朝中的地位,还能趁机避开朝堂之上的纷争。
  所以,李存勖一问起伐蜀的主帅,他立刻否决了大臣们提出的各个人选,把李继岌抛了出来。李存勖很宠爱这个儿子,他推荐李继岌为帅,李存勖一定会同意。但李继岌年纪轻轻,又无作战经验,必然要为他选一个得力的副帅辅佐,而这个人,非他莫属。“小儿年幼,怎么能独自领兵呢?爱卿选择一个副将辅佐他吧。”不出所料,李存勖迟疑了一会儿,说出了郭崇韬希望听到的话。接下来是沉默。所有人选都被郭崇韬否决了,大臣们再也找不到更适合的人。李存勖动了动他厚厚的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样,副将还是爱卿当最好。”狂喜涌上心头,郭崇韬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同光三年(925年)九月,李存勖正式下令,以长子李继岌任西川四面行营都统,郭崇韬任招讨使,出兵六万伐蜀。郭崇韬成了这支入蜀大军的实际统帅,他坐在马上向着远处的崇山峻岭进发,心里充满了龙入大海,鸟上九天般的兴奋。出发之前,心思慎密的他甚至预先安排好了朝廷内的事。他在皇帝面前推荐好友孟知祥作为今后的西川留后,同时又推荐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张宪为相。他相信,自己既手握重兵,朝中又有人内应,足以令政敌们无机可乘。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死亡的指针开始慢慢转动,终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后唐大军铺天盖地向蜀地进发的时候,前蜀王朝却毫无察觉。早就习惯了偏居一隅,安逸享乐的前蜀皇帝王衍不顾朝臣们的劝阻,正带着大批随从侍女,以数万大军护驾,北上秦州游山玩水。这是一个奇特的历史时刻,当郭崇韬和他的虎狼之师向着成都汹涌而来之时,王衍却和他的宠臣爱妃们一路吟诗赋歌,踏青游玩,毫无戒备地朝着杀气腾腾的敌军迎面而去。
  十月初,唐军先锋越过宝鸡,兵出散关,一路疾行,翻越秦岭。郭崇韬登上大散关,仰望关前崇山峻岭,指天发誓:“伐蜀之战若不能胜,我决不再踏入此关!传令,全军轻装前进,昼夜兼程,直捣成都!”其他将领却不像郭崇韬这样志在必得,纷纷劝告,蜀地险要难攻,加之粮草不济,不可长驱直入,不如等待粮草补给,再发动进攻不迟。郭崇韬毫不犹豫地说:“战机一失,失不再来!我军突然进攻,蜀人毫无戒备,正应直捣黄龙。蜀地再险,无人防守,还不是一样纸糊的城墙?”郭崇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速度是他取胜的法宝。他亲眼见到了李嗣源如何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把自己编排的那次突袭演绎成了一场辉煌的大胜,现在他要复制同样的成功。只不过,这一次,他既是编剧,也是导演。对郭崇韬而言,除了把这场戏演绎得荡气回肠,光芒万丈之外,他别无选择。
  王衍和他的巡游大军刚刚到达汉州(今四川省广汉市),唐军大举入蜀的消息终于飞过了秦岭,传到了盆地之内。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王衍看着惊慌失措的报信者,竟然哈哈大笑。他的第一反应,这肯定是朝中那帮不希望自己出巡的大臣们捣鼓出来的鬼主意,散布后唐来攻的假消息,目的是把自己骗回成都。从没见过打仗的王衍手舞足蹈,夸夸其谈道:“沙陀兵来攻打我?好啊,我正想炫耀一下武力,显示一下我的威风!”他立即传令,全军不但不返程,反而加快前进,他要亲自率军与传说中的后唐大军决一死战!
  唐军先头部队迅速攻下前蜀的战略要点威武城,随后马不停蹄,直扑凤州(今陕西凤县)。负责凤、兴、文、扶四州军事的武兴节度使王承捷立即放弃了抵抗,把四州之地连同四十万斛粮食悉数献上。唐军如此轻易地从敌人手中获得了急需的军粮,郭崇韬仰天大笑:“平定蜀地,已然无疑!”
  在利州(今四川省广元市),看着丢盔弃甲的败兵从北狼狈而来,王衍终于相信唐军已经大举入侵。当残酷的真相扑面而来时,王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把先前的豪言壮语抛到了九霄云外。随行的将领中不乏头脑清醒的人,他们劝道:“虽然唐军已经入境,但目前东川、山南还在我们手里,我军主力仍在,只要以大军守住利州,局势一定可以慢慢扭转。”王衍强打精神,任命随驾清道指挥使王宗勋、王宗俨、王宗昱为三招讨,率兵三万迎战后唐军。
  但战局仍然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迅速倒塌。很快,唐军攻下了兴州(今陕西略阳市),三天之后又陷成州(今甘肃成县)。十月二十六日,唐军与“三招讨”率领的蜀军在三泉关会战。蜀军大败,全军覆没。得知消息的王衍彻底崩溃,留下中书令王宗弼守利州,自己则连夜向成都逃跑,同时将沿途的浮桥全部拆除。王衍前脚刚走,留守的王宗勋便弃城而逃。后唐军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利州城。
  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所有人都知道蜀军大势已去。郭崇韬刚到利州,武德留后宋光葆率梓、绵、剑、龙、普五州,武定节度使王承肇率洋、蓬、壁三州,山南节度使王宗威率梁、开、通、渠、麟五州,阶州刺史王承岳率阶州,峡路招讨使张武率夔、忠、万三州纷纷来降。
  郭崇韬出兵刚刚一个月,犹如秋风扫落叶,令盛名在外的前蜀政权顷刻间土崩瓦解,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53 杀机四起
  王衍刚逃回成都,唐军前锋已在大将李绍琛的率领下到达利州,很快把被毁的浮桥全部修好。唐军快速南下,兵不血刃拿下剑州(今四川剑阁县)。蜀地门户大开,成都以北已无险可守。
  关键时刻,一个人带着兵马回到了成都。正是被王衍丢在利州当炮灰的王宗弼。王宗弼在逃亡的路上想清楚了一件事:既然前蜀的崩溃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与其为昏庸的王衍陪葬,不如反客为主,劫持王衍向郭崇韬投降,那样不仅能保全性命,说不定还能保留自己在蜀中的地位。重新找到人生目标的王宗弼立刻燃起了无穷的斗志,他从利州一路南下,打着朝廷的旗号收集败军,等回到成都,竟然重又聚集起上万人。王宗弼带着重新武装的军队大摇大摆地开进了成都城。一进城门,他立即率军控制了各个入口,包围了皇宫,自己则登上大玄门,自称代理西川兵马留后,宣布接管前蜀各路军队。
  王衍做梦也没有想到,后唐铁骑未到,阴魂不散的王宗弼却抢先冲进来掐住了他的脖子。现在身边没有一兵一卒,自己已成砧板之肉,任人宰割。为了保住性命,王衍把太后搬了出来,带着皇子皇亲登上大玄门,前去慰问正在城头耀武扬威的王宗弼。王衍这一去犹如羊入虎口,王宗弼指着王衍等人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然后宣布把前蜀皇族全部囚禁。王宗弼早已打定主意,榨干前蜀王朝的最后一点油水,并以此为筹码,换取自己今后在政治舞台上的一席之地。
  此时,郭崇韬、李继岌已到达绵州(今四川绵竹市)。王宗弼一狠心,将留在成都的前蜀重臣一网打尽,尽数捕杀,把人头全部献到了郭崇韬、李继岌面前。自己则言辞恳切地写了一封亲笔信,表示已经控制了成都,愿意率全军投降后唐。急于上位的王宗弼甚至连夜派他的儿子带上从皇宫里搜刮来的大批珍宝贿赂李继岌和郭崇韬,请求任用他为西川节度使。李继岌年纪虽然不大,但道理还是懂的。看着面前这些染血的宝物,皱着眉头说:“待攻下成都,这些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怎么反而用我的东西来讨好我呢?”王宗弼这一巴掌狠狠地拍到了马腿上。
  十天之后,郭崇韬、李继岌到达成都城外。在王宗弼的安排下,曾经的前蜀皇帝王衍身穿白衣,口含玉璧,草绳绕颈,手里还牵着一头羊,跪在城外,以这种屈辱的方式迎接他的对手到来。成都的官员们也跟着受尽侮辱,他们个个身穿丧服,光着脚丫,拉着一口口空棺材,泪流满面地听候处置。
  李继岌得意洋洋地从王衍口里取过玉璧,郭崇韬则解开他脖子上的草绳,故作大度地宣布,按照后唐皇帝李存勖的旨意,免除王衍等人的罪过。唐军随即进入成都,前蜀王朝宣告覆灭。从郭崇韬出兵至今,恰好七十天。唐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连夺六十四个州、二百四十九个县,俘获士卒三万,缴获铠仗、钱粮、金银、缯帛等数以千万计。后唐伐蜀,以极短时间,极小代价,取得了近乎完美的成功。
  天下人人皆知,伐蜀之战中虽然李继岌号称统帅,但郭崇韬才是事实上的指挥者。这一战功成,顿时令郭崇韬声威大振。
  前蜀将吏们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跑到郭崇韬府上拜见打点,希望能讨好这个实力派人物,让自己今后好过一点。这些人当中,王宗弼无疑是最积极的一个。郭崇韬一进成都,王宗弼就忙不迭地把郭崇韬迎到自己府第供奉起来,每天精心挑选妓妾珍宝献上,讨其欢心。郭崇韬刚刚成就大功,志得意满,见王宗弼如此殷勤,欣然笑纳。
  王宗弼见郭崇韬并非铁板一块,顿时大受鼓舞。于是再接再厉,又和郭崇韬的儿子郭廷诲商量,鼓动了一批前蜀官员向李继岌上书,请求朝廷委任郭崇韬为蜀帅。入蜀以来,大小事都是郭崇韬说了算,李继岌这个正印统帅成了傀儡,以致蜀中只知有郭崇韬,不知有李继岌。进了成都,郭崇韬府上的门槛都快被人踏平,而李继岌府上却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李继岌早就心怀嫉恨,如今看到蜀人上书为郭崇韬要官,更是火冒三丈。时任监军的宦官李从袭早就对郭崇韬不满,立马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在一旁煽风点火说:“郭崇韬入蜀以来,大肆收受贿赂,收买人心,这是要图谋不轨,大王不可不防。”年轻气盛的李继岌哪里受得了委屈,立即修书一封,向自己的母后哭诉,对郭崇韬大肆攻击。
  当年郭崇韬带头上疏,请求册封刘玉娘为皇后,按道理也是为刘玉娘立下大功的人。但这段时间,张全义天天在她耳边泼郭崇韬的脏水,令刘玉娘早就对此人心生厌恶,如今见此人竟敢欺负爱子,顿时勃然大怒。刘玉娘哭哭啼啼地冲到了李存勖面前,痛骂郭崇韬,要求皇帝为儿子做主。李存勖听得半信半疑,于是派宦官向延嗣带着诏书入蜀,查看虚实,同时催促郭崇韬回师。
  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而此时的郭崇韬却依旧沉浸在胜利的光环中,毫无察觉。向延嗣带着李存勖的诏书到达了成都城外。郭崇韬一向看不起阉党,不但不按惯例到城外迎接,而且态度极为傲慢。宦官自命皇帝特使,心理极度敏感,向延嗣受到这样的待遇,顿对郭崇韬恨之入骨。向延嗣立即找到监军李从袭。李从袭一听要对郭崇韬下手,顿时来了精神,乘机大肆攻击郭崇韬入蜀以来专权跋扈,架空魏王,大有拥兵造反的野心。
  收集完证据的向延嗣满载而归,疾奔回洛阳,连夜求见李存勖。“我到成都亲眼所见,郭崇韬专弄权柄,旁若无人,前呼后拥,如同帝王。他儿子郭廷诲更是天天和蜀中旧将混在一起,昼夜欢宴,指天划地。父子如此,可见其心。现在各军将校,无不是郭氏一党。一旦此人图谋不轨,魏王孤单势弱,极为凶险!陛下还需早做决断啊!”向延嗣说得手舞足蹈。
  李存勖一边听,一边翻看着向延嗣带回来的账簿。“世人都说蜀中珠玉金银不计其数,怎么入账的如此之少?”向延嗣一听更来了劲头:“我问了蜀人,现在蜀地的宝贝全都被郭崇韬搜刮到府上,传说他家里堆了黄金万两,银四十万,名马千匹,爱妓上百,犀玉带上百条!他儿子郭廷诲也霸占了不少,而魏王府中,蜀人送礼不过几匹马而已。”李存勖一听,再也按捺不住,啪地一声把账簿扔在地上,怒吼道:“传马彦珪来!”
  马彦珪是李存勖极为宠信的宦官。李存勖指派他立即奔马到蜀地再次观察郭崇韬的行动。李存勖的指令明确而直接:如果郭崇韬奉诏班师就算了,如故意拖延,就将其正法。在李存勖心里,郭崇韬纵然狂妄自大,但毕竟才干出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刚刚立下大功,就这样杀了,似乎说不过去。所以气归气,在处置郭崇韬的事情上,他还是相当慎重。
  但李存勖做梦也没想到,马彦珪不仅是自己的宠臣,更是他老婆的心腹。出发之前,马彦珪偷偷求见刘皇后,故意心急如焚地说:“现在魏王已被架空,危在旦夕,哪里还能等数千里外再传圣旨呢,这样下去,我怕魏王会有不测!”刘玉娘一听顿时花容失色,哭哭啼啼地找到李存勖,要求下诏将郭崇韬就地诛杀。
  虽然对老婆几乎百依百顺,但李存勖还是有一点底线的。他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话:“现在事情都没搞清楚,哪能说杀就杀?”
  刘玉娘碰了钉子,更加气恼,唤来马彦珪,恶狠狠地说:“皇上优柔寡断,我却不能再等了!他不下诏,你就带我的手令去!今夜就出发,赶到成都找到李继岌、李从袭,将郭贼就地诛杀!”
  暗夜里,一匹快马奔出洛阳,朝西飞驰而去。
  杀机正在飞速逼近,郭崇韬依然一无所知。此时蜀地方平,山林间多有盗贼流兵,郭崇韬正把精力放到剿匪上。看着李存勖要求迅速回师的诏令,他几乎没多想便放在一边。“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虽不说违抗命令,但根据实情,稍微推迟一下回师的归期总不会有大错。”郭崇韬这样想。而在他内心深处,确实也不愿意这么匆匆离开他的荣耀之地。现在蜀人都视自己为神一样的人物,这样的感觉确实令人惬意。一想到朝堂上压抑的氛围和激烈的争斗,他便心生厌恶。
  当马彦珪带着皇后的密令朝着成都飞奔之时,李存勖召来了早已被定为镇守蜀中人选的孟知祥。李存勖深知孟知祥与郭崇韬的交情,他故意对孟知祥说:“现在众人都说郭崇韬有异心,你到了成都,可帮我诛杀此人,然后就任西川节度使。”关于自己好友郭崇韬的传言,孟知祥已有耳闻,但他没想到皇帝真会对这位功臣下手。一听此言,孟知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切地说:“郭崇韬为陛下立下大功,陛下还曾亲赐免死铁券,现在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不宜草率处理。恳请陛下让我先到蜀地观察他一番,如果没有异心,我就送他回来请陛下亲自发落!”
  一出皇宫,忧心忡忡的孟知祥立即打点行装,连夜赶往成都。他知道,现在蜀中已然乌云压顶,杀机四起,自己只有尽快赶到成都,才能救挚友郭崇韬于危难。
  但孟知祥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早已抱定必杀郭崇韬念头的马彦珪。不久前,郭崇韬提兵入蜀之时,曾路过兴平去拜祭自己的尚父唐朝名将郭子仪。站在郭子仪的墓前,郭崇韬竟然毫不掩饰地对李继岌说:“前朝败亡的根源在于宦官专权。等到皇上过世,您即上大位,应该把所有的宦官统统清除!”李继岌暗自心惊,一言不发。但郭崇韬这个话却迅速传了出去,整个唐宫内的宦官们无不对郭崇韬又惧又恨。
  现在蜀地已平,郭崇韬立下大功,此人一旦上位,岂不是真要对宦官们大开杀戒?马彦珪知道,自己要想活得安稳,一定要乘此机会诛杀掉郭崇韬,灭此大患。
  马彦珪骑着快马,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成都城。他找到李从袭,连夜赶到李继岌的住处。细细读完刘皇后的手令,毫无思想准备的李继岌有点发怵。“现在已经指定任圜留下暂管成都,就等孟知祥到来接任。大军已经做好回师准备,不日即将出发。再说郭崇韬也没有什么造反的迹象,就这样把他杀了好像不妥吧?再说皇上也没有正式诏令,难道仅凭皇后的手令就把堂堂的招讨使处死?”
  一见这事要黄。马彦珪、李从袭顿时慌了,齐齐跪倒在地,拉着李继岌的衣袍,大哭起来:“魏王如不断然下手,一旦事情泄露,恐怕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了啊!”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哭哭啼啼,各种说辞,横下一条心要置郭崇韬于死地。李继岌年轻资浅,没有主见,纠结再三,终于同意了宦官们的主意。
  郭崇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把伐蜀当做避祸的救命稻草,最终这里却成了他葬身之地,他更没有想到,终结他生命的竟然是他最看不起的阉党。
  第二天一早,郭崇韬接到了李继岌要他前去议事的通知。对危险浑然不知的郭崇韬兴冲冲驱马而来。通报、开门、迎接,一切都如往日一样正常。郭崇韬迈着稳健的四方步,以手撩起衣袍,缓缓迈上了大堂前的青石台阶。
  54 画楼月影寒
  郭崇韬昂首走上石阶,李继岌的随从李环正满脸堆笑地侍立一旁迎接。郭崇韬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面前那扇乌黑的大门后,魏王李继岌应该就在那里等着他。
  郭崇韬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一道诡异的风声从脑后袭来,他眼前猛然迸现出千点金光,然后眼前一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永远也迈不进那道门了。紧紧跟在身后的李环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柄铁锤,猛砸向他的后脑。郭崇韬脑浆迸裂,来不及哼一声便栽倒在地,当即殒命。智勇双全,谋定天下的一代名将,瞬间死于自己人的暗算。
  鲜血静静地流满了青苔斑驳的石阶,在这个雾气浓重的清晨涂抹出一幅令人惊骇的图景。隐藏在门后的李继岌慢慢走了出来,看着那一地的惨状,李继岌面色苍白。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让整个蜀地都闻风丧胆的名将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人手杀于前。李继岌低垂的双手在颤抖,消息一出,父亲将会怎样看?整个天下又会怎样看?
  年纪轻轻的李继岌当然不会想到,就在这个寒冷而血腥的清晨,他打开的将是一个引发天下大乱的魔盒,甚至将摧毁他的家族苦心经营的那个看似强大的王朝。
  在李继岌身边任掌书记的李崧被叫来议事。他做梦也想不到会看到这样惊心动魄的谋杀现场。李崧是个聪明人,他立刻明白了郭崇韬被杀意味着什么。他无奈地对李继岌说:“现在蜀地人心未平,局势诡异莫测,再说过几天大军就要开拔回师,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大王竟然擅自杀死大将,您难道不能忍一忍到洛阳再说吗?”
  李继岌呆呆地看着郭崇韬的尸体,六神无主。谋杀郭崇韬之前,他被几个宦官纠缠得头昏脑胀,根本来不及细想。如今木已成舟,他才感觉到恐怖和惶恐。郭崇韬一死,他身边再也没有了顶梁柱,未来怎么样,他已无法掌控。
  李崧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现在他必须要帮自己的主子收拾残局。李崧马上找来几个自己信任的书吏,伪造了一个将郭崇韬就地正法的诏书,对外宣称郭崇韬谋反被杀。接着,又建议李继岌任命任圜暂代总管蜀地军政,稳定人心,等待孟知祥前来交接。
  宦官们则兴奋异常,乘势对郭崇韬的势力展开大清洗。李从袭带着武士连夜抓捕郭崇韬的亲属、亲信,一天之内,郭崇韬的儿子郭廷信、郭廷诲,还有那个企图倚靠郭崇韬上位的野心家王宗弼都迅速遭到捕杀。等孟知祥赶到成都,才发现满城已是腥风血雨。看着好友的尸体,孟知祥只能仰天长叹。
  马彦珪飞马奔回洛阳,向李存勖报告郭崇韬的罪行。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存勖也只好痛下杀手,叫人捕杀了郭崇韬留在洛阳的另外三个儿子,同时在军中对郭崇韬的旧将进行清洗。
  这场风暴突如其来,令朝廷内外惊骇不已,天下百姓不知所以,更是议论纷纷。整个后唐王朝因为郭崇韬的被杀,人心惶惶,动荡不安。但风暴已起,早已超出了所有人的控制。郭崇韬的女婿、保大节度使李存首先被指控与郭家同谋造反,遭到捕杀。不久,义成节度使朱友谦也受到牵连,遭到满门抄斩。郭崇韬案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只要有人被怀疑与郭崇韬有牵连,立遭杀身之祸。
  这场飞来横祸很快威胁到了另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李嗣源。伶官们开始不断向李存勖报告各种关于李嗣源有谱没谱的小道消息。一听到李嗣源这个名字,顿让李存勖感到心烦意乱。
  对李嗣源,李存勖一直怀着复杂的心态。镇州事变以来,自己重用的老将日益凋零,军中青黄不接,现在郭崇韬又被杀,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唯李嗣源而已。但每次想到这个面色阴沉,满脸虬须的大哥,李存勖就会难以言喻的心悸。李嗣源身边猛将如云,兵势强盛,从不屑与圈外人交往,总是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胡柳之战,李嗣源以军情不明为由,中途脱离战场,擅自渡河北上,这让李存勖勃然大怒。攻灭后梁之后,李嗣源罕见地主动上表,请求调自己的养子李从珂为北京内牙马步都指挥使,理由是这样照顾家里比较方便。对老将们一向心存戒备的李存勖火冒三丈,在他看来,李嗣源这样做,是想借李从珂之手控制太原,可谓居心叵测。一怒之下,李存勖一纸诏令把李从珂贬为突骑指挥使,让他只带几百人去守一个偏远的石门镇。李存勖与李嗣源之间的关系顿时坠入冰点。后来太后病重,李嗣源上表请求进宫看望,李存勖竟然狠心不准李嗣源前往洛阳。不久太后病死,李嗣源最终也没能见上养母一面。
  郭崇韬在世之时,就曾经劝说李存勖,把李嗣源从魏州调到洛阳担任闲职,乘机罢免其军权,后来甚至劝李存勖下决心除掉此人。在李存勖看来,郭崇韬、李嗣源性情迥异,水火不容,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突然搅和到一起?
  心神不宁的李存勖决定先派朱守殷到魏州探听虚实。李存勖做梦也没想到,朱守殷早就对他重用宦官,宠信伶人不满,已有叛逆之心。见到李嗣源,朱守殷不仅把来意和盘托出,还怂恿李嗣源说:“你功高震主,皇帝已经对你有猜忌。现在宦官们利用郭崇韬案大做文章,清除异己,早晚要动到你头上来,将军要早作打算。”李嗣源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意不明的朱守殷,淡淡一笑:“我不过一介武夫,又能做什么打算?听天由命吧。”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嗣源已经明白,一直小心翼翼躲避着政治漩涡的他再也躲不开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注定要迎来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变故。
  数千里之外,在掀起这场席卷整个后唐帝国政治风暴的始发地蜀中,数万唐军正缓缓北上。按照李存勖的命令,魏王李继岌带着伐蜀大军终于走上了漫长的归程。而洛阳以北,在贝州城的府衙内,几个银枪军将领正在窃窃私语。很快,这两个相距遥远,毫不相干的地方就将同时掀起风暴,当这两场风暴交集之时,那个看似强大的王朝将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崩裂。
  魏州银枪军,是当年后梁名将杨师厚一手建立起来的精锐之师。杨师厚死后,李存勖乘虚而入,将这支精兵纳入麾下。这支精兵跟随李存勖左右,逐鹿中原,立下赫赫战功。性起之时,李存勖还曾对士兵们夸下海口,等一旦灭了梁人,便要对他们大加赏赐。但没人会想到,灭梁之后,李存勖首先封赏的竟然是身边的伶人,好几个他最宠爱的伶人都被封了刺史的大官,其他人却只有干瞪眼。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传说中的赏赐不见了踪影,倒是那些只会溜须拍马的戏子鸡犬升天。魏州军士无不恨得咬牙切齿。不久,因为黄河泛滥,河朔饥荒,粮饷中断,银枪军人心浮动。郭崇韬被杀的消息传来,更是谣言四起。军中纷纷传言,皇帝要对当年的有功之臣大开杀戒,下一步就是盛名在外的银枪军。
  这天夜里,驻守贝州的银枪军将领皇甫晖、赵在礼突然举兵叛乱。他们诛杀了当地监军、官吏,在城内大肆抢掠焚烧。将贝州洗劫一空之后,这支叛军径直南下,连克临清、永济、馆陶,直扑邺都(今河北大名县)。叛军声势浩大,邺都守将史彦琼魂飞魄散,丢下军队,单人匹马逃奔洛阳。叛军随即攻陷邺都,四处抢掠,中原震动。
  几乎就在同时,在险峻的剑阁群山之下,唐军先锋李绍琛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的老上司朱友谦竟然无缘无故被牵扯进了郭崇韬事件,惨遭灭门。李绍琛手下兵马大多来自河中,是朱友谦的旧部,可想而知,回到洛阳之后等待这支军队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李绍琛心一横,召集全军,慷慨陈词:“皇上能扫灭伪梁,平定巴蜀,靠的都是郭崇韬的计谋,我的战功。而西平王朱友谦归顺皇上,夹击梁军,更是为皇上立下大功。现在皇上昏庸,听信谗言,竟然把朱、郭二人无罪灭族,等回到朝廷,就轮到你我了。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李绍琛这样一说,全军将士都跪倒在地,放声痛哭:“事已至此,愿听从将军号令。”李绍琛当即宣布,自称西川节度使,要杀回成都,夺回蜀中,随后清君侧,为朱友谦报仇。李绍琛的檄文一出,蜀中震荡,流民乱兵纷纷归附,三天时间便聚集了五万人。声势大振的李绍琛随即掉头南下,直扑成都。
  魏博、蜀中先后兵变的消息传到洛阳,李存勖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杀了一个郭崇韬,竟然像捅了马蜂窝,一下子惹出这么多麻烦。他一直认为,如今自己威震天下,再也没有人敢和他叫板。所以这两年,他再也没有心思去管天下大事,而是扑进自己编织的安乐窝,近乎疯狂地享受。郭崇韬被杀,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很清楚,那是刘皇后和几个宦官一手捣鼓出来的破事。但一个大臣,杀了就杀了,天下这么多人,莫非就再也找不到跟郭崇韬差不多的人才?再说,就算不济,到时候自己亲自出马,还有什么事摆不平吗?想到这里,李存勖很快把郭崇韬的事放到了一边。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看似稳固的后唐帝国竟然会为了一个被杀的大臣,兵变四起,人心浮动。这个世界的逻辑,怎么会这么可笑?
  李存勖轻轻把告急文书放在一边,有些烦乱地站起身。他拼杀了这么多年,好几次都险些葬身对手刀下,直到现在,才算大功告成。但不知道为什么,命运却处处与他作对,把他逼得喘不过气来,这才刚刚消停了不到一年,变乱便接踵而来。不管怎么样,他是这个天下的皇帝,更是人所共知的战神,他相信,平定这两处叛乱必定不在话下。他叫来侍臣,下令李继岌暂停班师,就地平叛。同时调东川节度使董璋、西川节度使孟知祥率兵入蜀,共击变军。
  蜀中的问题解决了,但魏博的银枪军怎么办?银枪军骁勇善战,天下闻名,又处肘腋,不可小觑。如今郭崇韬已死,还有谁能担此重任?他一边想着,一边信步走向寝宫。夜已经深了,暗红的烛光通过灯笼洒向那片幽深的庭院,勾勒出一幅诡异迷离的图景。寒风忽起,李存勖猛的打了个寒战。他抬起头,冰冷的月光洒在亭楼之上,清冷凄凉。“一叶落,搴珠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往事思量着。”这是他去年深秋写下的一首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忽然又想起了这些词句。正是春芽吐蕊之时,为什么他感受到的却是一片秋凉,满眼萧索?
  阴影里,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正款款而立,等着他的到来。李存勖叹了口气,向那个女人迎面走去。
  55 惊变
  看着李存勖面色忧愁的样子,刘玉娘不禁吃了一惊。在她看来,李存勖经常变换着两种面孔。众人面前,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呼风唤雨,威风八面;而一旦他放下伪装,抛去皇帝的身份,很快又变成了顽皮嬉闹的孩子,肆无忌惮,放荡不羁。李存勖毫不掩饰地在刘玉娘面前切换着这两种身份,但这么多年来,刘玉娘却罕见李存勖如此愁眉不展的样子。“陛下今儿是怎么了?”刘玉娘急忙迎上前,关切地问道。李存勖眉头紧蹙,支吾了半天,终于缓缓道:“现在蜀中、魏博同时兵变。蜀中这一路倒不足惧,唯有魏博银枪军骁勇,不可轻敌,必须独当一面之才方可胜任,但这平叛的主将却不好选啊。”其实,在李存勖心里,已经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李嗣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直在本能地否定着这个想法。
  “哎,这有何难。依臣妾看,平定区区乱军,乃小事一桩。何必费心挑选大将,李绍荣如此勇猛,难道还对付不了那几个毛贼?”
  李绍荣,原名元行钦,原是李嗣源部将。李存勖知道此人勇猛过人,硬是厚着脸皮把此人从李嗣源手下抢了过来,赐名李绍荣。夹河苦战之时,李存勖屡次以身犯险,轻入敌境,终于有一次撞到了刀口上,遭到梁军包围。生死一线之际,正是李绍荣杀入敌阵,单骑救主,李存勖才得以脱险。从那以后,李绍荣更受青睐,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归德节度使。李存勖很清楚,李绍荣虽然忠勇,但却只有匹夫之勇,不是可独当一面的帅才。不过既然刘玉娘都这么说,不妨让他试一试。
  926年二月,李存勖命令李绍荣率领三千骑兵飞奔邺都,征调各路军队,向河朔集结。同时,唐军大举进入蜀中,对李绍琛的变军展开围剿。
  战火在蜀中与魏博同时燃起,而当大变骤起之时,李嗣源却静静地呆在魏州城中,坐看云起。李嗣源知道,郭崇韬一死,他已经荣升为李存勖的头号大患。他相信,此刻魏州城中,肯定眼线密布,洛阳皇宫正严密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自己一旦有任何异动,都会遭遇杀身之祸。虽然李从珂、石敬塘等人不断在他耳边念叨,告诉皇帝已经对他有所猜忌,暗示他早作应对。但在李嗣源看来,时局正在起变化,决定性的转折时刻随时可能出现,现在的他只能做一件事——等待。
  蜀中的战局异乎寻常的顺利。任圜会合了董璋、孟知祥的两路援军一路南下,迅速攻占了剑门关天险。接着,又连克剑州、绵州,直逼变军的老巢汉州。李绍琛硬着头皮挥兵迎战,任圜以老弱挑战,另伏精兵以阵后,变军被诱入伏击圈,大败。不久,唐军源源而至,把汉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任圜又在汉州城四面树起竹木,点火焚烧,一时烈焰腾空,吓得守军人心惶惶。李绍琛见形势危急,带兵出战,结果被严阵以待的后唐大军打得一塌糊涂。李绍琛山穷水尽,率亲信十余骑突围而出,在逃亡路上被唐军抓获。对李绍琛这样的叛将,李存勖当然不会手软,甚至等不及把犯人押回洛阳,回师途中,一纸诏令飞至,李绍琛人头落地。
  而邺都城外的战况却陷入僵局。李绍荣猛烈攻城,遭到银枪军的顽强抵抗。攻城战中,唐军副将杨重霸等上千士卒战死。乱兵们知道罪不可赦,索性横下一条心死战不退,斗志愈发坚定。城外的援军不断到达,李绍荣却越发焦躁。一个月下来,占据绝对优势的唐军四面齐攻,伤亡惨重却难以逾越城墙一步。随着战事的拖延,河朔的局势变得愈发凶险。不久,邢州、沧州相继发生兵变。河朔,这个已经数次影响了天下大局的火药桶再一次爆炸。
  李存勖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事实证明,李绍荣这个武夫只有一身蛮力,难以统驭大军。而任圜的唐军精锐正在蜀中平叛,要指望这支主力东回,显然远水难救近火。但目前留在身边的人中再无大将之才了,莫非真要被迫起用那个他最忌惮的人?
  群臣议论纷纷。老臣张全义言辞恳切:“河朔四战之地,牵扯极广,叛乱如果迟迟不能平定,恐怕会引发祸乱。李绍荣能力有限,要指望他成功遥遥无期。我推荐让李嗣源带兵前去讨伐,定能成功。”李绍宏之前就多次推荐李嗣源,此时更是站出来底气十足地说:“平定河朔之乱,在将不在兵,李嗣源智勇双全,身经百战,只要他出马,小小邺都必定不在话下!”李存勖叹了口气。“我不是不相信他。只是当年父亲留下的诸多义子,都纷纷撒手人寰,我是爱惜嗣源,不想他再上沙场,去冒风险。”当然没有人会相信李存勖的鬼话,众人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道:“要想平定河朔兵变,除了李将军,别人都不行了。”
  李存勖心烦意乱,站起来大喝道:“别人都不行!寡人总还没有老吧!寡人这次要御驾亲征,难道还踏不平一个小小的邺都!”朝堂大哗,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劝阻。有的说陛下已不比当年,现在贵为天子,不可亲动。有的则急忙分析天下大势,说现在洛阳也受到威胁,皇帝要是走了,京师发生变乱又怎么办?
  人心如此,李存勖也无法一意孤行。他也清楚,现在诸将中除了李嗣源,还真找不出有能力迅速解决麻烦的大将之才。一丝恼怒不禁涌上心头,要不是刘玉娘和几个宦官乱来,斩杀了郭崇韬,怎么会有今日的麻烦?“传我的命令,命李嗣源为招讨使,调集中原各路精兵,讨伐河朔叛军!”李存勖心头不悦,拂袖而去。
  令李存勖烦恼并不仅仅是李嗣源。后唐四处用兵,很快出现了军粮不济,国库空虚的窘况。租庸使孔谦绞尽脑汁地想出各种办法,重敛急征。在他的压榨之下,许多地方无计可施,只好预借夏秋赋税,结果民不聊生,暴民蜂拥而起。现在河朔、蜀中的事还没摆平,孔谦又搞得民怨沸腾,让李存勖勃然大怒,指着孔谦的鼻子大骂了一通。曾经在租庸使之位上长袖善舞,如鱼似水的孔谦终于感到了两面被火烤的滋味。既然一味征税征粮被骂,那就只有削减军饷、军粮了。没想到如此一来,军中也闹腾起来。一时间,后唐军中一片动荡。
  军心不稳,连一向不理政事,醉心于长生不死之术的宰相豆卢革都感到了害怕。他带领百官联名上奏,要求皇帝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把内库的钱财拿出来暂时接济一下,以防军中生变。文武百官说得言辞恳切,李存勖听得心烦意乱。但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此刻屏风后却还有一双耳朵正在偷听。刘皇后听见官员们要求动用内库接济军资,心头大慌。自从登上后位,刘玉娘的疯狂敛财几乎达到了病态的地步,现在外人要动自己家里的钱财,她怎么肯依?
  急火攻心的刘皇后终于亮出了街头泼妇的本色。她放下了一切伪装,气急败坏地抱着自己的梳妆用具,拖着三个幼子,冲到大殿之上痛哭流涕:“你们开口内库,闭门内库。现在内库哪里还有钱,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这些了,你们都拿去吧,把这些都卖了去养当兵的吧!”皇后当众撒泼,众人哪里见过这番架势,个个面面相觑,再不敢言。豆卢革见势不妙,首先告退,众人跟着宰相,个个屁滚尿流而去。
  李存勖也觉得刘玉娘这次有点过分,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刘皇后却不依不饶,走上前去娇啼道:“我们夫妇能够君临天下,这是天命。天命如此,那一帮乱臣贼子又能把我们怎么样?”李存勖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殿门处那一缕夕阳。良久,他终于沉重地叹了口气。刘玉娘惊诧地发现,这个一向豪情盖天的男人竟然发出了如此苍凉衰老的叹息。
  这是李存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弱点,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在战场上,无论战局多么凶险,敌人多么强大,他都相信自己一定能战而胜之,他对自己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但现在,没有了战场上凶悍的对手,面对叛乱纷起,财税枯竭,人心离叛,面对这些无处不在却又无影无形的麻烦,他一下子变得措手无策。张承业、周德威、郭崇韬……这些人如果还在,也许他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但现在,他只有居心叵测的李嗣源,只有哭哭啼啼的刘玉娘……
  更令他痛心的是,今天的事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刘玉娘。这个女人妖媚的外表下原来隐藏着如此低俗丑恶的内心。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竟然会为之痴迷了半生。
  刘玉娘似乎感觉到些许不妙。她止住啼哭,轻声问道:“陛下莫要再烦心了,今天园子里又新来了几个伶人,不如一起去听听?”李存勖就像没有听见。他缓缓站起身,再也不看这个女人一眼,迈开大步,推门而出,走进了血色般的余晖中。大殿里阴冷而死寂,只留下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
  邺都城外,李嗣源刚刚躺下就被山崩地裂般的呼号声惊醒。石敬瑭惊慌失措地扑了进来。“将军,乱军造反,乱军要造反了!”李嗣源只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一阵眩晕几乎让他栽倒。
  接到李存勖调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定会有大事发生。不到迫不得已,李存勖是不会让他重新带兵的。想当初,郭崇韬幼稚地以为远征蜀中能助他脱离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但事实证明那将会让他死得更快。他不想做第二个郭崇韬。他深知,只要再次踏入这个凶险莫测战场,便再也回不了头。败了,将和那个王朝一起陪葬;胜了,或许就是李存勖决心除掉他的时候。
  李嗣源就在这样的矛盾纠结中集结了他所有的精锐赶往河朔战场。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只有和往常一样,走一步,看一步。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他刚刚率军到达邺都城外,军队便造反了。
  喊杀声震天动地。又一个人冲了进来,手里的长刀鲜血淋漓。李从珂气喘如牛:“父亲,乱军势大,卫队快挡不住了!”一股无名之火冲上李嗣源心头,自己刀口舔血大半生,与强敌大小不下百余战,几未尝败绩,难道还会怕几个变军?
  李嗣源一掀帐帘,大步迈了出去。他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他必须和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56 殊途同归
  快马冲破了河朔平原上的薄雾,急促的马蹄声一路南下,很快渡过黄河,折向东去,直奔洛阳。这是李绍荣派往洛阳的信使。他要带给李存勖的是一个足以让帝都洛阳爆炸的消息——李嗣源叛变了!几乎就在同时,李嗣源的使者也正昼夜兼程赶往洛阳,他要极力向皇帝证明,李嗣源依然对李存勖忠心耿耿,并没有任何不轨的企图。
  洛阳皇宫内,截然不同的讯息纷至沓来。一方坚称李嗣源已经和叛军合流,要颠覆朝廷;一方则信誓旦旦宣称自己绝无异心。曾对时局有着敏锐感觉的李存勖,此时变得一片茫然。他极力向北方望去,却只看到艳阳下令人目眩的高墙。
  “邺都,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存勖仰天怒喝。
  数天前的那个夜晚,李嗣源大步走出了他的军帐。他面前是数千情绪激动,面目扭曲的士兵,个个举着明晃晃的刀枪,正急不可耐地向自己逼来。李嗣源面无惧色地看着这些气焰嚣张的乱兵,指着领头的一个将领,厉声斥问:“你们想干什么?”李嗣源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些人却不会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李嗣源。在这些士兵们心目中,李嗣源几乎成了沙陀猛将的代名词。李存勖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但李嗣源却完全不同。战契丹,破刘鄩,袭郓州,夺中原,每一战,李嗣源都会与他们同生共死。战场下,李嗣源更待兵如子,以至于许多部下都把他看成兄长和父亲,宁愿为他战死沙场。
  李嗣源厉声喝问下,这些士兵立即丢下刀枪,齐刷刷跪倒在地。领头将领声泪俱下道:“李将军,将士们跟随主上已有十年,死的死,残的残,历经百战方才夺得了半壁天下。没想到主上忘恩负义,欺凌士卒,逼得蜀中、贝州的士卒们纷纷造反。您想想,坚守邺都的士兵们不过想回家而已,却遭到重兵围剿,主上还宣称攻下城后,要把魏博的军队全部坑杀。将军,魏博士兵和我们都是共过生死的兄弟,岂能这样自相残杀?”
  这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掷地有声,李嗣源不禁默然。听说不久前在蜀中叛乱的李绍琛被杀之前曾说:“郭崇韬功劳天下第一,仍然被无罪灭族,象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保全性命呢?反固然是死,回到朝廷一样是死!”郭崇韬、李绍琛如此,我李嗣源又岂能独存?
  见李嗣源默然不语。众将领又齐声道:“请李将军为我们作主,带领大家和城里的守军联合起来,击退朝廷军队,在河北称帝,独霸一方,岂不快哉!”此言一出,众人更是群情汹涌,纷纷附和。李嗣源脸色大变,抑制不住的激动猛然击打着他的心脏。这,难道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那个转折之时?
  “父亲,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李从珂附耳密语。
  李嗣源猛然回过神。他把手一挥,故意大声道:“罢了,罢了!你们不听我的话,任你们随便干,我自回京师,向皇上谢罪!”一听李嗣源要走,众军士哪里肯依,纷纷举刀上前,围住李嗣源大呼:“洛阳城中那些人都是虎狼之辈,李将军一走,我们必然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您不能走,要走带我们一起走!”群情汹涌之下,李嗣源就这样被裹挟着进了邺都城。城内城外的变军会合一处,士气大振。
  邺都城南的李绍荣正眼巴巴地等着李嗣源带着他那支著名的虎狼之师来解救自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李嗣源进城与变军狂欢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的李绍荣连夜退到卫州,同时差人向洛阳送信,把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急报李存勖。
  邺都城中的狂欢并没有持续多久。冷静下来的李嗣源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夜之间,他背叛了义父李克用建立的那个王朝和那个家族,即将与他那又恨又怕的义弟李存勖刀兵相见。从未有过的寒意袭上这个沙陀人的心头。即使在那个血腥幽暗的山谷与传说中的耶律阿保机狭路相逢,他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战栗。
  石敬塘推门而入,见到了如雕像般端坐在黑暗中的李嗣源。“我思虑良久,实在做不出叛逆之事。今日为乱兵所迫,实非我本意。我决定明日就回藩镇去,上奏皇上,陈明原委,请求治罪。”李嗣源静静地说。
  “哈哈,哈哈哈……”石敬塘仰天大笑,前仰后合,几乎站立不稳。
  李嗣源怒道:“你有话就说,何故如此失态?”
  “将军一世英明,今日却糊涂透顶!岂有在外领兵,部下兵变,主将却没事的道理?今日之事,乃是天意!李存勖、刘玉娘早已声名狼藉,天下百姓无不恨之入骨。为先王清除无道之君,挽救社稷,又谈何叛逆?成大事者,绝不能拘泥小节,犹豫不决更是兵家大忌。在下看来,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
  “趁势南下,问鼎中原!我愿领骑兵三百先去攻下汴州,这是天下要害之处。得之则大事可成!”
  石敬塘这席话如醍醐灌顶,令李嗣源彻底醒悟。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已经被时局的狂流裹挟着,抛向了未知的对岸。那里或许是鲜血淋漓,或许是无上荣光。
  当李存勖正坐困洛阳,极力想弄清邺都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石敬塘的骑兵已经风驰电掣地扑向了毫无防备的汴州城。李嗣源则一边派使者赶赴洛阳,不断释放烟幕弹,一边率军从魏州南下。消息一出,河朔各州县群起响应,各路军队如河流汇海,不断加入李嗣源的队伍。李嗣源声威大盛。
  926年三月,早已在河朔站不住脚的李绍荣逃回洛阳,李存勖终于得到了李嗣源叛变的确切消息。更令他震惊的是,李嗣源正准备像对付当年的后梁一样对付他,石敬塘的骑兵正急速扑向汴州,如果汴州沦陷,整个中原都将不保。事已至此,李存勖只能亲征,与他最忌惮的义兄来一场生死对决。
  处于战争漩涡中心的汴州城陷入一片混乱。汴州知州孔循左勾右搭,一边派人上表,恭迎皇帝亲征,一面却偷偷送信给李嗣源,信里说得非常直白:“现在这个情况,谁先到,谁就是汴州之主!”孔循还是远远低估了汴州的重大意义。这种时候,谁先得到居天下之中的汴州,谁就能问鼎中原,甚至称霸天下。
  这一刻,石敬塘和他的精锐骑兵正疯狂地朝着汴州衔枚疾进,这个有着巨大野心的悍将很清楚,他的对手是令天下人胆寒的战神,在李存勖面前,他的区区三百骑不过是浮云,速度是他唯一取胜的法宝。这一刻,远在蜀中的李继岌也收到了河朔变乱的急报,他急忙带着数万疲惫之师昼夜东返。李继岌很清楚,唐军精锐如今尽在他手中,只有尽快回到关东,才有挽救时局的希望。
  而此时,李存勖正悲哀地看着面前那些了无生气的士兵。这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从这些脸上看不到曾经有过的激情,更看不到夺取胜利的渴望。李存勖沉重地叹了口气,仅仅看一眼这些士兵,他就知道绝无胜利的可能。不过短短十余年,竟已恍若隔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战争之神再也不垂青于他?又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如狼似虎的将士们眼里只剩下钱财与苟全?
  伶人景进走过来出了个主意:从内库拿出金帛赏赐给士兵们。也许,有了这些赏赐,这些灰头土脸的士兵能燃起一丁点战斗的欲望。危难关头,李存勖终于同意动用被刘皇后看得比性命还宝贵的内库。黄灿灿的金帛被分到了士兵们手里,军队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李存勖心情复杂地看着蜂拥而上争夺财物的将士,摇了摇头。令他悲哀的是,自己浴血半生才有今日成就,但当他的帝国面临生死存亡的这一刻,竟然没有一个人真正站在他的身边,为他力挽狂澜。他想起了终生死敌——朱温。莫非在那个枭雄倒下的时候,也跟自己有同样的感受和悲哀?
  原来人生如戏,纵然千折百回,却竟殊途同归。
  李存勖率着军队缓缓上路了。背着分来的财物,士兵们仍有一肚子怨气,他们甚至肆无忌惮地议论:“家人都快饿死了,现在给我们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全军弥漫着失败的气息,没有人愿意为李存勖陪葬,他们在等待着那个终将到来的时刻。
  石敬瑭的骑兵突然出现在汴州城外,孔循立即开门投降。两天之后,李嗣源站到了汴州的城楼上。远处雾气弥漫,看不到一个人影。李嗣源咧开嘴笑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放肆。他知道,李存勖败局已定。
  此时,李存勖才刚刚到达万胜(今河南中牟县西北),距离汴州仍有近百里。李嗣源已夺占汴州的消息传到军中,引发了巨大的恐慌。龙骧指挥使姚彦温率领的三千骑兵走在最前面,听到消息,立即哗变,全军叛逃。接着,另一员指挥使潘环也丢弃粮草辎重,率部溃逃,不到半天功夫,李存勖的军队已逃散过半。
  初夏时节,阳光灿烂,但李存勖的心头却如数九寒天。眺望着远处滔滔的黄河水,他想起当年柏乡大捷后,自己同张承业在黄河岸边倚剑登高,遥指天下的那一幕。短短十五年间,从横扫中原,君临天下到今日众叛亲离,一败涂地,李存勖觉得恍若一场梦。“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只是,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李存勖喃喃自语,两行清泪涌出眼帘。
  自知大势已去的李存勖只能率残军返回洛阳。三天之后,李存勖到达洛阳城东的石桥。望着远处黝黑的城墙,李存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进了那座城,他还有活着出来的机会吗?天边传来闷雷的隆隆声,一股劲风从东至西卷地而至,暴雨就要来了。李存勖叫人在洛阳城郊设下了酒宴,犒赏跟随自己至今的将领们。
  狂风吹乱了李存勖的须发,四十出头的皇帝,此时竟像行将朽去的老者。他缓缓端起酒杯,看着面前这些愁眉不展的将领:“诸位侍奉我以来,急难同当,富贵同享,一晃已有十余载。想不到今天我竟到了这般地步。喝完这杯酒,进了洛阳城,或许再见面便是阴阳相隔……”说到这里,李存勖已然泪流满面,言语哽咽。众将更是哭成一片。
  狂风卷着暴雨倾盆而至。李存勖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们悄无声息地进入洛阳。人生中最后一次战役竟然会如此收场,没有见到敌人,没有看到对手,但他的军队已作鸟兽散去。宫门缓缓开启,凄迷的雨雾中见不到一个人影。再也不会有人如从前那样盛装迎接他的凯旋,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位年少成名,威震天下的一代王者。
  李存勖驻马立在殿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石阶上那飘零一地的牡丹花瓣。点点残红,阵阵落寞。他忽然想起前朝诗人白居易那首关于牡丹的著名诗句:“寂寞菱红低向南,离披破艳散随风。晴明落地犹惆怅,何况飘零泥土中。”原来不管是花中之后,还是人中之王,都免不了如风般飘零,烟消云散。
  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雨中,痛哭流涕:“父亲,九泉之下,你还会认我这个毁掉李家基业的不肖之子吗……”
  926年四月,李嗣源率军逼近洛阳。城中发生兵变,李存勖于混乱中被流矢所中,重伤不治,殒命于绛霄殿。皇后刘玉娘,李存勖的长子李继岌,亲信李绍荣、孔谦等皆被杀,几个小儿子则在乱军中不知所终。李嗣源旋即成为中原的新主人,即位后改元天成,是为唐明宗。
  虽然李嗣源沿用了后唐的国号,但从血脉而言,李克用和李存勖建立的那个王朝已然灰飞烟灭。李克用起兵河东,惨淡经营,与死敌朱温缠斗一生,终由他的儿子李存勖完成了击契丹、平幽燕,灭后梁的三大遗愿。李存勖也由此成为那个时代最强大的王者和最璀璨的明星。但仅仅数年,这位新王者便迷失在他幽暗浮华的内心世界里。历史车轮滚滚向前,风云变幻,风雷激荡,李存勖并没能破茧而出,终结混乱与杀戮,而是成为那个乱世又一个悲哀的陪葬者。
  欧阳修曾经这样评价李存勖跌宕起伏的一生:“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成为天下的王者固然不易,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则更为令人深思。
  或许,这位曾经的少年天才,当他在马背上迎风而立,纵意驰骋的时候,从没能逃离父亲的视线,他也从未能真正放眼过整个天下和那个大时代。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失去了整个天下的重量。他不是能够改变历史的人,从来都不是。命运把他放到了那个时代的中央,不过是历史的误会而已。在脆弱的人格与厚重的历史面前,我们看到的注定是一出灰飞烟灭的悲剧。
  能够拉开新的历史大幕的那个人,不仅需要机缘巧合,更需要超越常人的眼光、胆识、才干与强大的内心。而这个人,正在这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刀光剑影中悄然走上时代的舞台。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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