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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刀锋 李存勖:王者的迷失

_4 宇微(现代)
  对谢彦章来说,这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他很清楚,手下这些急急忙忙临时拼凑的军队根本无法抵挡李存勖的虎狼之师。但很幸运,现在黄河解冻了,滔滔河水顿成天堑,这让他有机会利用这条天然的防线来和李存勖周旋。另一位梁军将领贺瑰正在兖州各地征调兵马,谢彦章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在黄河岸边,最终能集结起可以与李存勖真正一战的兵力。
  站在黄河北岸的高坡上,晋军士兵们绝望地看着奔腾的洪水。他们熟悉的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纵马奔腾的冲杀,可从来没在这齐腰深的大水里打过仗。惊惶之余,他们只能抬眼望向他们的统帅。
  李存勖正无所事事地在坡上转来转去,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抬头看看脚下的洪水。这样的情形下,他还能有什么扭转局面的妙计?
  水越漫越大,李存勖终于忍不住了。“上船,跟我一起下河!”李存勖大手一挥,带着几个亲随径直登上了一条小船。上万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叶扁舟在滔天洪水中起伏,李存勖的身影终于隐没不见,消失在翻卷的波涛之中。这个总有惊人之举的沙陀人,难道还能以一己之力战胜这滔滔的黄河水?
  掀起的水浪打湿了李存勖全身。“拿矛来!”他一边大喊,一边狠狠抹去脸上的水珠,努力在起伏不定的船腹中保持住平衡。李存勖把一支长矛伸入河中,激流的巨大力量几乎让他难以直立。矛尾没入了河中,他再向下一用力,只觉得心头一沉,矛尖下还是水流,根本触不到河底。这样的水深,没有足够的船只,无论如何是过不去的。
  他收起长矛,站在船头,手搭凉棚,细细观察着对岸的情况。七零八落的梁军士兵散布在南岸,他们似乎对眼前的水势非常满意,既看不到严密的军阵,也没有密布的鹿角,俨然是一副不设防的状态。李存勖冷冷一笑。他心里有底了,梁军根本没有与他正面作战的意图,所以才会掘开河堤,引来大水,企图阻止晋军过河。这至少说明,只要他能够带领军队杀过黄河,对面的那支梁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唯一的问题是,这样的水势,除非长上翅膀,否则他和他的军队只能在黄河岸边干瞪眼。
  整整两天时间,李存勖不眠不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奔腾的大河。他知道,自己在黄河南岸的唯一据点杨刘城正在遭受梁军的猛烈进攻,如果不能尽快渡河,那个好不容易打进去的楔子又会被梁军轻松拔掉。心急如焚的李存勖坐立不安,他真恨不得出现奇迹,河水能在瞬间下落。
  令人震惊的事情出现了。就在李存勖的注视下,面前的河水开始迅速地消退。河滩很快显露出来,而且面积越来越大。一道闪电从李存勖脑中掠过。他猛地站起身来,冲向了河滩。毫无疑问,洪峰已经过去,水势正在急速地消退。刚刚退潮的河滩上极为松软,李存勖刚冲到滩上,双脚就陷了进去。他抬起头,日当正午,对面的梁军都躲在军帐里吃饭,根本没有意识到水位已经发生了剧变。
  “史建瑭!史建瑭何在!”李存勖歇斯底里般大喊起来。史建瑭不顾深及脚踝的污泥,跌跌撞撞冲了过来。“大水已退!梁军毫无戒备,正是进攻的时候!赶紧整顿军马,立即发动进攻!”李存勖狂叫着,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史建瑭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李存勖下达进攻命令的样子,就好像面对着的是一马平川的河北大平原。可这是滔滔的黄河啊!
  看着史建瑭目瞪口呆的样子,李存勖勃然大怒:“时机转瞬即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大王……我们没有那么多船啊……”史建瑭嘟嘟囔囔地说。“要什么船!水势已退,直接蹚水杀过去!”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怒喝道。史建瑭恍然大悟。原来李存勖从来没想过要什么船,这条大河在他眼里就跟平原没什么区别,他要直接蹚水过河发起攻击!
  在史建瑭的带领下,晋军士兵一手拉起铠甲,一手高举刀枪,列成整齐的军阵一头扑进了滔滔河水中。一开始,这些士兵们还不免心惊胆战,但随着上万人发出整齐的呐喊,随着军阵向黄河深处逼近,他们心中的恐惧消失了,有的只是一往无前的气概和杀敌立功的冲动。李存勖带着自己的卫队也冲进了河中。“梁军根本不堪一击,他们只敢躲在河水后面,他们是一群软骨头。孩儿们!冲过河去,他们就是你们的战利品!”李存勖挥刀狂叫。
  雷鸣般的呐喊声让黄河为之沸腾。对岸的梁军终于发现了晋军疯狂的举动。梁军士兵大呼小叫地从军帐中涌出,急急忙忙地冲上了岸头。谢彦章挥刀上马,气急败坏地大喊:“不要慌,不要慌!列阵迎敌!”
  逐渐镇定下来的梁军终于在岸边列成了整齐的军阵。他们像看着疯子一样地看着河水中那支不知死活的军队。这条黄河奔涌了千年,恐怕从来没有哪支军队敢于这样人挨着人,肩并着肩,一步一步地从这滔滔河水中迈向对岸。
  河水已经淹到了腰际。不时有人在湍急的河流中跌倒,转眼就被河水卷得无影无踪。看着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兵,不少人变得脸色发白。敌军近在咫尺,列成严密的军阵,杀气腾腾,自己却还在泥水中跋涉,这样的仗,怎么打?
  晋军军阵中忽然一阵骚动,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军刀,分水而出,直扑上岸。关键时刻,主帅再一次身先士卒,这让被湍急的河流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晋军士兵们突然找到了勇气,他们呐喊着,跟着李存勖一起向岸上冲去。
  黄河南岸,杀声震天,两军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展开了殊死血战。不计其数的晋军士兵从河水里湿淋淋地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岸头,和梁军扭杀在一起。谢彦章毕竟是沙场宿将,在他的指挥下,梁军士兵个个手持长枪,并列在前,以整齐的枪阵向疯狂的敌军发动反击。
  刚刚冲上滩头的晋军士兵还没来得及列阵便遭到了杀戮。鲜血四处泼洒在潮湿的沙滩上,黄河滩头很快躺满了尸体。这些可怜的士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条大河的纠缠,却瞬间命丧滩头。李存勖骑着战马沿着河滩奋力冲杀,但他再强大也无法扭转整个战局,整齐的梁军枪阵依然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很快,冲上河岸的晋军士兵就将被逼回到滔滔河水中。
  “贼军顶不住了!给我冲啊,把他们赶回到河里去喂鱼!”谢彦章发现胜利近在咫尺,这种感觉就像一个映射着五彩阳光的巨大泡沫,美丽而梦幻,不真实但却令人兴奋。自己竟然以一帮临时纠集起来的新兵蛋子,如此轻易地击败了被很多人传说成战神的李存勖!
  这个人太狂妄了。竟然让军队直接趟河来攻,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谢彦章激动得全身发抖。在梁军枪阵的一次次冲击下,又有不少晋军士兵倒在了岸上,更多的人已被逼退到冰冷的河水中。李存勖似乎也丧失了斗志,正拨转马头,朝着河中慢慢退去。
  “前进,前进!把他们都赶到河里去,一个也不要放过!”谢彦章挥舞着长刀,急不可耐地大喊。损失惨重的晋军士兵跟着李存勖退回到冰冷的河流中。而数量庞大的梁军则倾巢而出,在谢彦章的带领下紧跟着冲了下来。
  李存勖冷冷一笑。这谢彦章真是不知好歹。在河岸上,梁军居高临下,又能列成密集的枪阵以逸待劳,而一旦进了这条大河,对手的优势将丧失殆尽,那个时候,才是真正一决雌雄的时候。
  河水的奔流与士兵们的惨叫、呐喊混合在一起,让这条大河变得怪异而混乱。李存勖骑在马上,不断回身,拉弓放箭,射杀着追到近处的梁兵。河水越来越深,梁军阵型也变得越来越松散、混乱,他们高举着长枪,艰难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李存勖的双眼亮了。已经退到中流,现在正是决一死战的时候。他勒马回身,高举战刀,厉声怒喝道:“孩儿们!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只有死路一条!狭路相逢勇者胜,跟我一起,和贼人拼了!”
  李存勖返身冲进敌群,手起刀落,无人能挡。晋军士兵们都被他的气势惊呆了,李存勖说得没错,再退下去,要么死于敌人刀下,要么葬身鱼腹。决死一战的喊声惊天动地,晋军就像被激怒的野兽,他们转过身,挥舞着战刀,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敌人。双方士兵混杂在滔滔河水中,完全分不清阵型与战线,这是一场彻底的混战,所有战术都失去了意义,双方拼斗的只有力量和勇气。
  梁军士兵们悲哀地发现,刚刚在河滩上威力无穷的长枪在近身肉搏中毫无用武之地。他们徒劳地用枪杆抵挡着敌军的攻击,却被利刃深深地劈进他们的身体。晋军士兵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优势,他们更加大胆,一鼓作气地冲到敌人身边,毫不留情地大砍大杀。李存勖一刀砍翻一员梁将,顺势又把刀捅进了另一个士兵的肚子。炽热的鲜血喷了他一脸,杀性大起的李存勖怒目圆睁,厉声怒喝:“擂鼓!给我杀上岸去!”
  鼓角震天动地,极度兴奋的晋军士兵们甚至敲打着战鼓,直接冲进了河里。凌厉的反击开始了,梁军再也支撑不住,他们丢掉了毫无用处的长枪,惊慌失措地向岸上逃去。黄河中的这场恶战变成了追杀,李存勖带着他的军队再一次冲上了黄河北岸,只是这一次,梁军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恼羞成怒的谢彦章仰天怒吼,他没想到,巨大的优势竟然转眼化为乌有,刚刚还在幻想全歼晋军的他已经面临崩溃。自知无力回天的谢彦章只好向南奔逃。
  全身浴血的李存勖终于登上了河岸,脚下是被鲜血染红的沙滩。看着一败涂地的敌军,他不禁仰天狂笑。经此一战,晋军一举摧毁了谢彦章刚刚建立起来的黄河防线,再度推进到杨刘附近。围城的梁军知道大势已去,迅速撤围而走。李存勖又一次在黄河南岸站稳了脚跟。
  经过短暂休整,晋军随即沿黄河西进,攻陷济州,直逼濮州(今河南濮阳)。李存勖的这一招再次出乎梁军的意料。他并没有如梁军意料的那样,挥师南下,攻击近在咫尺的齐鲁重地兖州、郓州,反而挥师西进,大有直逼开封之势。得到消息的朱友贞再次陷入到极度惊恐中。
  35 杀场之舞
  朱友贞确实有恐慌的理由。这一次,李存勖的大举南下显然不再是年初一时兴起那么简单了。紧急军情就像雪片般飞到了开封皇宫内,周德威率幽州军团三万南下,李存审率步骑一万渡过黄河,李嗣源、王处直各领兵一万已到杨刘……更令人震惊的是,蛰伏多年没有动静的北方各部落都兴高采烈地加入到这场掠食中原的大狂欢中,纷纷派兵南下,加入到李存勖的大军中。从濮州到杨刘,延绵百余里的黄河上,兵马云集,大小船只载着全副武装的晋军士兵渡河南进。显然,李存勖正在集结一支空前强大的兵力,要对后梁的统治腹心挥出致命的一拳。
  关键时刻,后梁帝国后院又起火。驻防兖州的泰宁军节度使张万进被晋军的浩大声势吓得惊慌失措,宣布向李存勖投降。在李存勖强大的武力进逼下,后梁集团已然摇摇欲坠。面对凶险的局势,朱友贞终于想起了被他闲置的名将刘鄩。他紧急调刘鄩率军进入兖州,去收拾山东的烂摊子,同时给贺瑰、谢彦章下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诏书,要求二人务必守住濮州,阻止晋军西进。
  贺瑰、谢彦章,一人擅领步兵,一人长于骑战,号称梁军中的双绝,现在“双绝”齐出,能挡住气势汹汹的李存勖吗?
  918年九月,浩浩荡荡的晋军一路西进,在濮州以北的行台村遇到了梁军的顽强阻击。双方互有攻防,僵持不下。看着密密麻麻的梁军营盘,李存勖心急火燎。平定幽州、击败契丹似乎对他来说都很容易,唯有后梁,死而不僵,屡次重创却始终不能一举全胜,这样下去,要完成父亲的遗愿还要等到猴年马月?
  “前方梁军主将是何人?”李存勖忿忿不平地问先期到达的李存审。
  “大王,听说是贺瑰、谢彦章,此二人号称梁军双绝,不可……”
  “哈哈,谢彦章!手下败将而已!”没等李存审说完,李存勖仰天狂笑。“此人就是被我在黄河之上打得落花流水的那厮!徒有虚名而已!”
  抑制不住的狂傲又浮现在李存勖的脸上。他翻身上马,大手一挥道:“孩儿们,跟我来,去贼军阵里玩一玩,杀他个屁滚尿流!”李存勖这样一喝,他手下那数百名亲兵立即挥刀上马,跃跃欲试。
  李存审脸色大变,急忙扑上前,拦住李存勖的马头。“大王不可!你是河东之主,志在天下,岂能屡屡以身犯险!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担当不起。”
  李存勖勃然大怒,一鞭子狠狠打在马臀上,那战马嘶鸣一声,狂奔而去。李存审猝不及防,扑倒在尘土中,摔了个鼻青脸肿。等他站起身来,李存勖早已带着亲兵朝梁军大营方向绝尘而去。
  “唉!大王已过而立之年,还像个孩子!”李存审又急又气,止不住地摇头。“大王少年得志,又鲜有败绩,早已目空一切,你就别劝了,他不会听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李存审身旁响起。正是周德威。李存审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周德威从来是最敢于仗义执言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周德威长长地叹了口气,忧虑地注视着飞扬的尘土。
  一个时辰过去了。李存勖仍没有回来。李存审再也忍不住了,率军直奔梁军大营。等他到达梁军阵前,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李存勖正被数千梁军团团围困,他却像一头兴奋的野兽,一边怒吼着,一边挥刀杀敌,而他的身边已仅剩数十骑。李存审再也不敢耽搁,率军直入大阵,拼死把杀红了眼的李存勖救了出来。回到军营,看着身边仅剩的十余名亲兵,李存勖故作轻松地掀起衣袍,擦拭着血迹斑斑的佩刀,悠然道:“诸位,看到了吧,所谓梁军双绝,不过如此!”
  但战局的发展却远不如李存勖口头上说得那么轻松。贺瑰毕竟是沙场老将,把梁军的防线打造得有板有眼,晋军发动了数十次猛攻,全都无功而返。不知不觉,双方已在行台村一带对峙了百余日。而此时,刘鄩已率军进入兖州,快刀斩乱麻地平定了张万进的叛乱,稳定了山东的局势。战局开始慢慢变得对晋军不利,如果刘鄩能够集结起足够的军队,李存勖近十万大军有被抄断后路的危险。
  狂妄的李存勖终于感觉到了危险。再这样耗下去,这次大张旗鼓的进攻可能又一次无功而返。但幸运再一次眷顾了李存勖。当他骑虎难下之际,梁军中竟然爆发了一场致命的内乱。
  贺瑰、谢彦章并称“双绝”,看起来这两人堪称绝配,但实际上却是个很不靠谱的组合。当年贺瑰在朱瑄手下为将,曾与谢彦章的义父葛从周多次交手。后来朱瑄兵败,贺瑰投降,虽然得到朱温的赏识,但葛从周却一直看不起这个手下败将。贺、葛两家,私下里互相诋毁,势同水火。葛从周去世之后,年纪轻轻的谢彦章得到朱友贞赏识,很快做到了匡国军节度使的高位,这让贺瑰恨得牙痒痒。更让贺瑰不满的是,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谢彦章竟然以善将骑兵闻名中原,与他并驾齐驱。当年在葛从周下面受气倒也罢了,想不到如今年近花甲,还要被葛从周的小子压一头!看着年轻得志的谢彦章,贺瑰心头怒火滚滚。
  两军陷入僵持,着急的并非只有李存勖,还有急于证明自己的贺瑰。不久,他向谢彦章提出,主动对进攻,尽快结束这场拉锯。没想到谢彦章完全不给这个年龄几乎是自己一倍的老将面子,不以为然地说:“李存勖现在想的就是要速战速决,如果进攻,岂不是正中他下怀?现在我们据险而守,晋人根本无可奈何。如果按你说的发动一场会战,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万劫不复了?到底是守利大,还是攻利大?”一连数个反问之后,得理不饶人的谢彦章扬长而去,贺瑰气得七窍生烟。现在已经不是进攻和防守哪个更正确的问题,而是狂妄自大的谢彦章完全视自己为无物,甚至严重威胁到自己作为大军主帅的权威。抑制不住的杀意从贺瑰心底涌起。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除掉这个人,这个令人厌恶的绊脚石。
  一封密信从濮州前线传到了开封。看完这封信,朱友贞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贺瑰亲书,十万火急从前线送回来的信竟然是密告爱将谢彦章谋反的。贺瑰在信中洋洋洒洒,历数谢彦章和晋军勾结的种种证据和细节,惟妙惟肖,让人不能不信。
  贺瑰举例说,这次会战前,他和谢彦章一共去观看地形,他指着一处高地对谢彦章说那是扎营的好地方,结果没多久,晋军就把那地方占了,建起了军营。这不是通敌的证据是什么?
  朱友贞越看越怕。这几年,后梁内部叛乱丛生,早已让朱友贞成了惊弓之鸟。没想到谢彦章这小子,自己这样赏识提拔他,竟然也要通敌叛乱。“告诉贺瑰,事不宜迟,马上把谢彦章和他的亲信抓捕,就地处决!”朱友贞一脸阴沉地对信使说。
  贺瑰毫不迟疑,立即下手。他借口犒劳部下,摆了一台鸿门宴。席间设下伏兵,把前来赴宴的谢彦章和他的亲信当场诛杀。可怜谢彦章年少成名,尚未在沙场上再现养父葛从周的威风便横死在自己人刀下。
  消息传到晋军大营,李存勖哈哈大笑。“贼军如此不堪,竟然互相残杀,自断一臂!贺瑰已不足为虑,传令,明日一早,毁掉大营,全军开拔,直逼开封!”
  众将目瞪口呆。李存勖用兵胆大,人所共知。但这一次,未免胆大过头了吧。按照他的意思,要置面前贺瑰的五万大军于不顾,直扑中原腹地。贺瑰再不济,也不至于直接无视吧。晋军在黄河以南并未有稳固的根据地,大军补给都要靠河朔各镇运过黄河,如果让梁军截断归路,岂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在中原腹地?
  “令军中所有老弱将士全部撤回魏州!我不要这些包袱!不夺开封,誓不返回河北!”看着李存勖意气风发的样子,李存审和周德威对视一眼,一言不发。而李嗣源更是远远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李存勖的又一次赌博。潞州、柏乡、魏州,李存勖都大获全胜,老天一直在垂青这位年轻的王者,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这种好运气会忽然离开他。
  十万晋军在梁军大营前虚晃一枪,猛然加快了速度,一路向西,直扑开封。贺瑰听到李存勖亲率大军西进的消息,惊得面色煞白。如果开封有失,他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朱友贞砍。顾不得多想,贺瑰立即集结全军,放弃大营,衔尾追赶。
  二天之后,晋军抵达胡柳陂(今河南濮阳东南),距开封已不足四百里。夜已经很深了,大帐内灯火通明,无心入睡的李存勖仍在伏案研究着地图。
  现在他的大军已深入后梁腹地,虽然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局势异常凶险,但越是这样的局面,越让他兴奋。这是他人为制造出来的险境,他就是要在绝地中创造一个个战场上的奇迹。依靠兵力的强大来击败虚弱的敌人,这样平淡无奇的胜利早已不能满足他了。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李存勖是一个战场上的奇才,他总能在看似不可能中制造出一个个奇迹,他要打一场让历史铭记,让所有人都惊叹的战役。
  好大喜功,感性而冲动,强烈的表演欲,这样的性格特征在正处于军事生涯巅峰的李存勖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他早已把数十万人会战的沙场变成他个人疯狂演出的巨大舞台,而所有人都不过是他用以表演的棋子。所以,他才会频频在众目睽睽下做出一系列违反基本军事原则的离奇举动。趁黄河封冻之际突袭杨刘、亲率大军蹚水过河与梁军在黄河中血战、只带百余亲随独闯数万之众的梁军大营,现在又置梁军主力于不顾,直扑后梁首府。他就像一个满腹才华,纵情飞扬的诗人,以战场为纸,鲜血为墨,写下一首首惊天动地的诗歌;又像才华横溢的演员,在万众注视下演出一出出惊心动魄的大戏。这样的感觉让他兴奋,让他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快感。
  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周德威走了进来。李存勖心中涌起一丝不悦。这个人现在跑来,不会有什么好事,肯定又要拿出军事行家的派头,老生常谈一番。
  “大王,斥候来报,贺瑰率军昼夜兼程追赶,现在距离我军已不足二十里。”周德威报告道。
  李存勖眼睛一亮,大声道:“好!我正愁找不到贼军!贺瑰这是自投罗网,马上集结全军,进攻贼人!”
  周德威脸色大变:“大王不可如此心急啊!我考虑再三,如今梁军为解开封之危,昼夜兼程而来,心急如焚。我军如果与之对战,正好激发贼军斗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大王不如按兵不动,老臣愿领精骑,前去袭扰,令其彻夜不宁,难立营寨。等到贼军疲惫之时,大王再率大军痛击之,必获全胜!”
  “胡扯!”李存勖勃然大怒。“潞州破夹寨以来,我大小征战也有百余次了吧!还用得着你来教我如何打仗不成?我看你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发小了!你不愿为前锋,那就让李存审率银枪军为前部,我亲自护送辎重粮草!你不用管了!”
  说完,李存勖扬长而去,只留下周德威呆立在空荡荡的军帐内。那一刻,周德威觉得曾经从善如流的李存勖变得如此陌生。虚荣与狂妄充斥了那个人的内心,让他变成了一个疯狂的表演者,完全不顾一切的原则与规则。
  外面人声鼎沸,马鸣如雷,显然大军即将开拔。周德威呆立良久,终于仰天长叹,悲愤地说:“我征战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此地矣!”
  36 决战胡柳陂
  凛冽的晨风中,庞大的晋军军团在薄冰覆盖的原野上缓缓转向,往东推进。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全副武装的梁军已集结完毕,阵势连绵数十里,正与晋军相对而行。一场规模巨大的会战已不可避免。
  胡柳陂,历史记住了这个陌生的地名。在这里,即将上演梁晋争霸以来双方在黄河以南的第一次大规模会战。而战役的过程就像惊险小说一样跌宕起伏,扑朔迷离,交织着惊险、意外、悲壮与惨烈,更有一个耐人寻味而影响深远的结局。
  李存审率领的银枪军首先与梁军遭遇。这支军队是当年魏博的银枪效节军投靠李存勖后改编而成,军纪严明,骁勇善战。李存审一马当先,率着银枪军直扑梁军大阵。大战猝然爆发。
  李嗣源、石敬塘部为右翼,一路疾进,正好碰上位于梁军大阵左翼的王彦章部。李嗣源亲率横冲都对梁军发动猛攻,“铁枪”王彦章也不是好惹的主,毫不示弱地以骑兵反击,双方陷入鏖战。而在靠近黄河的左翼,李嗣昭的军队也与梁军狭路相逢。混战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当晨雾散去之时,这场大战已在方圆数十里的原野上全面展开。
  大战之际,李存勖正自得意满地带着军队押送着粮草辎重缓缓西行。他的如意算盘是,自己的军队无论在数量还是战斗力上都远胜梁军,胡柳陂的这场会战必胜无疑。他得让行动缓慢的辎重部队趁机往前赶,如此,大获全胜之后,他的主力部队就会迅速赶上,直扑开封。急不可耐的李存勖甚至已经等不及会战结束,开始提前策划着进攻开封。
  激战中,李存审的银枪军展现了巨大的杀伤力。在雪亮的枪阵下,梁军士兵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倒毙在地。银枪军从东往西一通猛杀,竟然贯穿了梁军大阵,一头冲进了王彦章的军阵。而此时,王彦章正承受着晋军精锐骑兵“横冲都”的反复冲击。李嗣源、石敬塘、李从珂各领一支骑兵与梁军骑兵在宽大正面上激烈交锋,王彦章纵然是闻名天下的猛将,也不免手忙脚乱。正值生死攸关之际,一大群端着长枪,气势汹汹的虎狼之师突然从侧翼杀了过来,王彦章措手不及,梁军大乱。
  李嗣源双眼一亮,扬刀大呼:“李存审将军杀过来了,梁军被围了,兄弟们,跟我一起狠狠地冲啊!”晋军士气大振,黄河之畔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梁军军阵就像裂开的西瓜,在敌军的猛烈冲击下层层崩裂。
  梁军左翼终于崩溃,王彦章带着数千败军向西溃退。这样的大兵团会战,侧翼的崩溃往往意味着整个战局的崩盘,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正是这支被银枪军打得落花流水的败军却几乎改变了历史。
  自感大势已去的王彦章带着残兵败将急速向西面的濮阳退去,那里是开封西面最重要的户门,如果这场会战最终失败,晋军的刀锋将直逼开封,他必须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噩耗告诉濮阳的守军。
  惊慌溃逃的梁兵忽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大群晋人的辎重部队。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那些押运辎重的晋军士兵似乎比他们更恐慌。王彦章觉得不可思议。晋军的辎重部队怎么会跑到了作战部队的前面?难道李存勖要用这支押运粮草辎重的军队去攻击开封?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支军队看见急速奔来的梁军骑兵,竟然像炸了锅一样一哄而散。
  王彦章当然不会知道,他无意中碰上的正是李存勖亲自率领押运辎重的军队。这支辎重部队在李存勖带领下再一次违反了最基本的战争原则,当主力还在与敌会战之际,竟然冲到了全军的最前面。除了信心满满的李存勖,几乎所有士兵都心怀恐惧。这一路向西,他们离主力越来越远,前方如果敌军,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王彦章带着他那支被击溃的军队横空出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濮阳的梁军来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这样想。晋军士兵们根本顾不上自己的主帅,丢下辎重,四散而逃。
  李存勖目瞪口呆。他拔刀斩杀了数名逃兵,驱马疾奔,厉声怒吼。但没有人再听他的号令,他的士兵就像巨大的冰块在刺眼的阳光下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堆堆辎重车辆垂头丧气地停在路边。一直毫不吝惜地把好运赐给李存勖的老天终于给他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一支败退中的梁军竟然在无意中改变了战局。
  王彦章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兴奋地把铁枪一举,大喊道:“抓住贼军辎重部队了,不要放过他们,狠狠地杀啊!”刚刚还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窜的梁军骑兵摇身一变成了凶狠的野兽。他们挥舞着战刀,大声吆喝着,肆意追杀着落荒而逃的敌人。晋军败兵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人潮,掉头向东跑去。他们知道,周德威的幽州军团被李存勖遗弃在昨晚扎营的地方,也许,跑到友军的身边,还有活命的机会。
  这股黑压压的人潮一头撞进了周德威的阵地,跟着他们而来的还有数千追赶的梁军骑兵。突如其来的变乱让周德威和他的幽州军团猝不及防。他们一直警惕地注视着东边的大战,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从背后涌来了这群败兵。在梁军骑兵的追杀下早已魂飞魄散的败兵们顾不得这么多了,他们狂呼乱叫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阵地。幽州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这股狂乱气氛的感染下,许多士兵丢下武器,加入到了溃败的人流中。晋军阵地一片混乱。
  周德威心急如焚。他一把抄起铁锤,翻身上马。还没等他看清楚周围的形势,一大群黑压压的败兵迎面而来,周德威躲避不及,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几乎同时,数支长枪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身体。鲜血就像喷泉一样激射而出,冲向那轮冷漠的冬日。战马隆隆而来,无数马蹄重重地击打在周德威的身体上,这位威震天下的名将竟以如此悲惨的方式死于乱军之中。
  战局再次逆转。晋军阵地混乱的浪潮一直波及到了会战的中心。各支晋军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六神无主,纷纷后撤。贺瑰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在他的指挥下,梁军呈扇形展开,准备合围晋军主力。
  局势最凶险的当然是身处重围的李存勖,等他从乱军中杀出,发现身边仅存李建及率领的数百亲兵。李存勖来得及喘息,杀声又起,梁军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李存勖迅速观察了下地形,对李建及说:“抢下旁边那座小山冈,还可以支撑一下!”
  在李建及等人的护卫下,李存勖冲上了一座山冈,总算在乱战中找到了一块立足之地。“把我的帅旗立起来!”李存勖大呼。“大王,不可啊,如此岂不是让梁军知道了您的位置?”李建及急忙劝阻。“糊涂!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李存勖还没有死!只要把我的旗号打出去,要不了多久,冲散的将士们都会聚集到这山前!”李存勖怒目圆睁,厉声喝道。李建及恍然大悟。杀声如雷的战场中心,一座小小的山冈上,李存勖那面鲜红色的帅旗高高飘扬,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审都看到了这面巨大的帅旗。晋军顿时士气大振,他们立即集中兵力,向那座山冈奋力杀去。梁军士兵们当然也发现了那面旗帜。无数杀红了眼的梁兵狂呼乱叫着,高举着刀枪,潮水般地涌向那座山冈。
  李存勖就在山上。这是活捉这个河东恶魔的最好机会,这是为成千上万死在潞州、柏乡、魏博的战友兄弟报仇的最好机会!
  那座小山很快成了战况最激烈的地方。李存勖孤身向前,立于山顶,巨大的黑色披风随风激荡,就像恶魔的翅膀。与生俱来的血性和表现欲又一次被彻底激发,他手握长弓,连连放箭,一个个梁军士兵应弦而倒。
  李建及惊恐地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场面。恍惚中,他几乎觉得这一战就像是李存勖一个人站在山巅,正孤身迎战潮水般涌来的成千上万的敌兵。这样的人,会败吗?在这个血腥诡异的乱世,还有谁能有他这样的霸气?
  在帅旗的指引下,被冲散的各支晋军很快汇集到冈前。半个时辰之后,李存勖身边竟然又聚集起了一支数量可观的军队。不久,李存审的银枪军、阎宝的骑兵也与李存勖会合。军势重新振作的李存勖又得意起来。他用刀尖遥指对面土山,对众将说:“梁阵坚而整,声势浩大,必须要击其要害。敌军主将贺瑰就在那座土山上,今日之战,得山者胜。你们谁愿为我夺山?”李存审、李建及纷纷请战。李存勖哈哈大笑:“很好。你们率银枪军在后,我亲领骑兵在前,即刻夺下此山!”
  一股铁流从山冈上呼啸而下,瞬间冲垮了冈前的梁军,带着冲天杀气,一路狂飙,直扑土山。铁流之后,是数千手持长枪的银枪军士兵,威风八面,当者披靡。驻守土山的梁军士兵被这股声势吓得肝胆俱裂,纷纷拖枪而走,屁滚尿流地逃下山去。贺瑰见事不可为,只好仓惶奔下山去,引军西走。李存勖一马当先,冲上土山,看着被赶跑的贺瑰,得意之极,仰天狂笑。
  但战局并不会因为一座小山的得失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场大会战从清晨到黄昏,已持续了几乎整整一天。双方将士早已拼杀得精疲力竭。夕阳西下之时,两军终于暂时脱离接触,晋军主力集结在胡柳陂以东的土山周围,而梁军则在土山以西重新列阵。血色残阳浸透了这片巨大的荒原。李存勖抬眼望去,尸体层层叠叠,刀枪遍地横陈。而不远处,梁军依旧军容严整,延绵数里。从亢奋中平复下来的李存勖心头一震,难道这场规模巨大,伤亡惨重的会战要以一场尴尬的平局收场?
  就在他观望沉吟之时,一行人匆匆跑上山来。李存勖有些惊讶地看着来人,他认得其中几个,都是周德威的部下。对了,战斗如此炽烈,被他遗忘的周德威却到哪里去了?
  “大王……”领头的将领看见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已泣不成声。李存勖惊疑地注视着这些全身是血的将士,他的眼光忽然停下了。长长的门板放在这些将领身后,上面躺着一个人,血肉模糊。
  李存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没错。地上躺着的正是他曾经最得力的臂膀,曾经无数次把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的那位忠心耿耿的老将周德威。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周德威的尸体,嚎啕大哭。人们惊呆了。没人见过李存勖如此痛苦,这个孤傲的男子,即使是在他父亲病死之时也没有这样哭过。
  没有人明白李存勖内心的痛苦与纠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一切,都是老天为他的轻狂与傲慢给出的血淋淋的惩罚。
  37 静静的溃败
  过了许久,李存勖才缓缓站起身来。人们震惊地发现,李存勖脸上挂满了颓废与沮丧。在众将的记忆里,这位战神的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神情。即使年少的他遭到父亲的呵斥与怒骂,他的脸上也只有倔强与不甘。显然,周德威的身亡给了李存勖巨大的打击。
  众将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喃喃自语般的低沉语气说:“溃兵未集,我军势弱,加之日暮,今日不可再战,撤军吧……”部下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人们心目中,遇强更强,逆势而上,胆大妄为,这些都是李存勖令人印象深刻的标签。从来没有哪一次,李存勖会像今天这样,在胜负未分之际就已经失去了取胜的欲望。
  李嗣昭首先站了出来。他神情严峻地大声说:“万万不可!我军成败,在此一举!如果今日不胜,我军在黄河以南再难立足,甚至河朔之地也不为我所有!梁军一路长途疾进,早已疲惫不堪。我愿意带精锐骑兵向梁军发动进攻,反复攻击之下,梁军必败!”李存勖看着神色激动的李嗣昭,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大王不可犹豫啊!现在是两军决战的关键时刻,如果此时撤退,梁军得到休整,卷土重来,形势将更加凶险!”李嗣昭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李存审、李建及二人更是急得面红耳赤,两人一起上前,跪倒在地,沉声道:“现在贼军王彦章部已经向西溃逃,梁军已经失去了骑兵部队。我军损失虽然严重,但骑兵主力仍在,完全有把握一举击溃梁军!大王,快下令吧!”
  李存勖仍然没有说话,他转过身去,看着暮色中那片黑压压的梁军军阵。又过了许久,他终于仰天叹道:“是我错了。今天要不是你们提醒,我就要犯下这辈子最大的一次错误!”他唰地拔出佩刀,杀气与斗志重又回到他的双眼。“众将听令!李建及在左,李嗣昭在右,阎宝居中,各带本部骑兵,全力攻击敌阵!李存审带银枪军跟着我,直攻贼人中军!”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抖动起来。“今日当决死一战,不为其他,为了血洒疆场的周德威老将军!”“为周将军报仇!”“誓灭梁贼!”呼喊声如海浪一样席卷了整座山冈。
  血红的暮色中,晋军总攻开始了,骑兵团呼啸着扑向了梁军最密集的地方,那是他们的主将贺瑰的指挥之所。在李存审的指挥下,没有武装的民伕们也加入了战斗。他们拖着砍下来的树枝,大声呼喊着,在山冈下疾奔。足有上万人的民伕队伍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们利用声音和飞扬的尘土制造出了巨大的声势。
  缺乏骑兵的梁军在沙陀骑兵的反复冲击下终于顶不住了。梁军防线一层一层地垮了下来,这些士兵无论从心理还是身体上都已经到达了极限,在沙陀骑兵疯狂的攻击下,梁军大阵终于崩溃。杀戮在夜幕降临之时达到了高潮,梁军士兵抱头鼠窜,为了摆脱追杀,他们甚至对堵住去路的自己人大开杀戒。贺瑰明白,战阵已然崩溃,这场会战必败无疑。他早已把梁军双绝的名号抛到了九霄云外,带着自己的卫队一溜烟儿向南逃跑。
  一波三折的胡柳陂之战在最后关头决定了胜负。晋军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后,终于击溃了紧紧尾随他们的梁军主力。晋军乘势进击,兵不血刃拿下了守军早已逃得一干二净的濮阳。从这里,直到数百里外的开封,再没有一支成建制的梁军部队能够阻挡他们的进攻。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出现之时,李存勖却发现,他再也无力推进一步。胡柳陂一战,他虽然击败了对手,但付出的代价却令他难以承受。老将周德威战死沙场,而他的军队至少有三分之二失去了战斗力。
  这支刚刚取得胜利的军队却像一支失败的队伍,个个垂头丧气,灰头土脸。李存勖很清楚,就战术而言,胡柳陂之战侥幸获胜,但从战略上讲,梁军再次成功了遏制了他的进攻。他没有能够在中原站住脚跟,他在黄河以南仍只有杨刘这样一个小小的据点。夹河苦战的态势,并没有任何改变。更令他心烦的是,众将中能力最强,威望甚高的李嗣源竟然不知去向。胡柳陂一战,李嗣源率着他那支威名远扬的横冲都对上了王彦章的骑兵部队,一场混战之后,李嗣源部从此和晋军大队失去了联系,至今去向不明。
  李嗣源部下猛将如云,战力惊人,李克用当年对这个年纪最大的养子视为珍宝,但李存勖却一直对这个高深莫测的沙陀人颇为忌惮。他隐隐觉得,如果有谁还不在自己完全掌控中的话,这个人只会是李嗣源。胡柳陂一战,一波三折,极为凶险。李嗣源带着他的精锐部队却不在阵中杀敌,偷偷跑到哪里去了?
  李存勖疑心大起之时,李嗣源正带着他的兵马心急火燎地往濮阳赶来。大战中,他的军队与晋军主力失去联系,当时一片混乱,晋军已露败象,李嗣源听说李存勖已败退回黄河以北,也没多想,急忙渡河北上,追赶主力。闹腾了半天,他才得到确切消息,李存勖并没过河,而是乘势攻下了濮阳。自知犯下大错的李嗣源赶紧又带着人马掉头折返,匆忙赶到濮阳。
  见到李存勖那张阴沉的脸,李嗣源自知不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请罪。听说李嗣源竟然带着兵马撤回到黄河以北,李存勖更是火冒三丈。他啪地一声扔掉手中茶盏,厉声喝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已经被贼人砍了脑袋?带着人马回河北到底意欲何为?”此言一出,众将都吓得脸色煞白。傻子也明白李存勖这话的意思,这是指责李嗣源有夺位之心。
  空气似乎凝固了,冰冷的房间里一片死寂。李嗣源缓缓的抬起头,他的双眼毫无畏惧地正视着李存勖。“大王。我李嗣源绝非背信弃义之徒!”李存勖的嘴角似乎动了动。他死死盯着李嗣源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寂静中,河东最有才华的两个男人正在激烈的交锋,谁也不愿意退缩。
  终于,李存勖脸上慢慢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哈哈,谁都知道你对河东忠心耿耿,说一不二,我又怎么会怀疑你呢?刚才不过是借机开个玩笑罢了,你这次跑这么远,可让我找得好苦啊!”李存勖疾步走上前去,扶起李嗣源,哈哈大笑。
  见李存勖如此,李嗣源面色一展,也打了个哈哈。
  “来人,上酒!李将军让我们大家担心这么几天,该罚。那就罚他喝一大杯酒如何?”
  “对对,这杯酒该喝,该喝!”众人这才放下心来,纷纷围上去附和。
  李嗣源二话不说,端过酒杯,一饮而尽。
  李存勖与李嗣源之间这场险些爆发的危机似乎就这样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消弭于无形。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李嗣源刚一回到自己的军营,石敬塘立即凑了上来。“将军,今日之事可见大王气量狭小,对将军已有猜忌,您不可不防啊!”
  李嗣源看了石敬塘一眼,没有说话。在众人眼里,李存勖才华夺目,不可战胜,但他很清楚,在李存勖身上,糅合了父亲李克用与母亲曹氏完全不同的性格特质,更有他自身难以克服的弱点。某些时候,这些弱点也许会成为他致命的东西。他现在要做的,只是不能让自己犯错误。在这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谁能笑到最后,犹未可知。
  李存勖心烦意乱地巡查着自己伤兵满营的军队。看得出,他的将领们早已失去了魏州出发时的意气风发,军队士气更是低落到了极点。看来速战速决是不可能了,所谓逐鹿中原又不知要拖到何时。李存勖沮丧地摇了摇头。
  919年正月,李存勖终于下达了撤军的命令,留下大将李存审驻守濮阳,监视梁军动向,晋军主力则北渡黄河,返回魏州休整。
  而周德威之死则引发了河东一连串的人事变化。李存勖任命自己宠信的宦官李绍宏北上,接任周德威的位置,执掌幽州军政。又提拔心腹孟知祥接替李绍宏留下的中门使的位置。中门使是当时最重要的官职之一,联络上下,参管机要,号称“事无大小,皆于参决,其势倾动天下”。这样的人选,当然得是李存勖最信得过的人。
  被推上重任的孟知祥却如大祸临头。权力往往与风险并存,中门使纵然权倾天下,但朝中之事千头万绪,稍不注意便可能得罪同僚,甚至引发首领的猜忌,之前便有两位中门使被不明不白砍了脑袋。孟知祥不仅有能力,还有混官场的智慧,他可不愿意既当李存勖的马前卒又当他的挡箭牌。如果命都没了,再大的权力又有何用?
  想了半天,孟知祥决定逃离中门使这个可怕的职位。他的老婆是李克用的侄女,有了这层关系,孟知祥便派出老婆跑到曹夫人那里去哭诉,说自己老公现在工作压力太大,如果再在这个职位干下去会精神崩溃,请求曹夫人看在亲戚面上,求李存勖让孟知祥换个清闲点的职位。李存勖一向最听母亲的话,曹夫人既然发话,他也不好坚持,只好让孟知祥改任马步都虞侯。不过委任下来之前,李存勖提了个条件,你孟知祥要走可以,但必须找个合适的人来代替。
  这个任务对孟知祥来说太简单了,他毫不犹豫地推荐了时任团练使的郭崇韬。郭崇韬做事干练,能力出众,跟孟知祥私交甚好。关键时刻,孟知祥把自己好朋友推了出来。郭崇韬扶摇直上,坐到了权倾河东的中门使位置上,顿觉如鱼得水,一身才干有了用武之地,对好友的推荐感激不已。但他很快就会领教到这个位置的痛苦之处。
  不久,李存勖从魏州回到太原,宴请各军将领。李存勖做事,一向大手大脚,讲究排场,这次宴请不仅好酒好肉,规模更是惊人,各军中层以上将领都收到了邀请。预算报到郭崇韬那里,竟然被扣住。郭崇韬还为此专门写了报告,说开支过于庞大,请求李存勖缩减规模。
  李存勖勃然大怒。他马上找来机要秘书冯道,气急败坏地说:“郭崇韬说我请客吃饭太浪费,要求减少出席的将领。我请的人都是提着脑袋给我卖命的,请他们吃顿饭有什么了不起,我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既然如此,你马上给我起草文告,我李存勖没有资格当统帅了,让他郭崇韬另找能人吧!”
  冯道一脸苦笑,拖拖拉拉,半天不下笔。
  李存勖又扭过头来骂冯道:“你冯道,人称能说会道,满腹经纶,连这样一篇短短的文告都不会写了?”
  冯道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说:“大王息怒。我觉得郭崇韬的请求虽然不妥,但也不能说是重大过错。他的请求有错,大王您不接受就行了,没有必要搞这么大动静。这样的事情传出去,让伪梁那帮人认为我河东将帅不和,岂不是会被笑话?”
  李存勖这人最好面子,听冯道这样一说,气这才慢慢消了。
  得知这件事的孟知祥偷偷对自己老婆说:“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死活不当那个中门使了吧!大王能力超群,但难免自以为是。周德威被他活活害死,李嗣源也险些送命,我看郭崇韬今后也不好混哪……”
  当李存勖还在为自己一次次辉煌的胜利自鸣得意之时,却浑然不知身边的心腹重臣们都开始渐渐离他而去。与李存勖在战场上轰动天下的胜利相反,溃败正在他政治舞台的中心静悄悄地上演。
  38 血战濮阳
  当晋军主力回师魏州休整之时,李存审被留了下来,带着为数不多的精兵牢牢地钉在了濮阳。李存勖希望,李存审能够在中原腹地保住这个付出了高昂代价才抢到手的前进基地。
  选李存审,李存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李克用的诸多养子中,若论军事才华,李存审绝对是出类拔萃的一个。李存审本姓符,原是陈州人。乾宁年间,李存审为先锋讨伐邠州王行瑜,大破之,攻陷天险龙泉寨。天祐三年(906年)出征潞州,与李嗣昭、周德威合兵击溃梁军主力,升任“蕃汉马步都指挥使”,从此跻身河东名将之列。他最华彩的表演发生在天祐九年(912年),为一雪柏乡大败之耻,朱温亲率五十万大军进攻镇州、定州,当时晋军主力尚在河东,鞭长莫及,李存审以骑兵八百前往援救,巧施疑兵计,惊退梁军,把朱温气得一病不起。李存勖上台之后,李存审更成为心腹大将,大小战役无不伴随左右。李存勖相信,李存审足以独当一面,在濮阳挡住梁军的反扑。
  但当晋军主力渡河北返之后,李存审骤然发现,自己被丢到了群狼环伺的中心。整个黄河以南,除了遥远的杨刘城,自己赫然成了晋军留在中原的唯一旗帜。逐步恢复元气的梁军正在不断聚集兵力,向濮阳慢慢逼近。李存审知道现在只能靠自己了,他决心把小小的濮阳城打造成一个坚固的军事堡垒,死守到底。沿着黄河两岸,以旧濮阳城为中心,李存审修筑了大量的防御工事,最终建成了南北两城。仅仅数月之后,两座坚固而功能完备的防御工事已横跨在黄河之上。
  南北两城刚刚修好,急于夺回濮阳的贺瑰便卷土重来。经过侦查,贺瑰定下了北拒南攻的战术。他用竹索把十余艘大战船连在一起,用牛皮覆盖,四周建起墙垛,打造起一座巨大的水上堡垒。这座水上城堡被移到了两城之间的河道中央,面北朝南,虎视眈眈。贺瑰相信,这样一来,缺乏战船的晋军将无法渡河南下支援,他将毫无顾忌地把黄河以南的晋军据点彻底拔除。
  梁军对濮阳南城的猛烈进攻开始了。李存审亲自登上城楼,指挥部下与梁军展开殊死搏杀。一天激战下来,双方伤亡惨重,李存审更是身负数创,血流满身。急报传到太原,李存勖马上带着大队人马赶往濮阳支援。现在对后梁作战是他的重中之重,好不容易才夺得濮阳这个立足点,他当然不能前功尽弃。
  赶到黄河北岸,李存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十余艘大船连成了一个巨大的水上堡垒,船上布满墙垛与箭塔,晋军刚一靠近就遭到了猛烈的射杀。看起来,要逾越这个庞然大物,渡河救援李存审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李存勖极力往南岸眺望。那里尘土飞扬,人头攒动,显然激战正酣,李存审兵少将寡,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李存勖背着手在河边来回踱步,脸色铁青,心急火燎。李建及跑了过来,神色颇为得意。“大王,我手下有一人,叫马破龙,此人是潜水高手,水性极为了得。不如让此人趁夜泅渡过河,进入南城,搞清楚李存审将军那边的状况再说。”李存勖一听,连连称好。事已至此,能搞清濮阳南城的状况便是最大的胜利。
  马破龙连夜带回的消息令人震惊。主将李存审身负重伤,南城守军损失严重,箭支、石块都快用尽,陷落只在旦夕之间。
  李存勖更加着急。渡河援救迫在眉睫,但自己的士兵并不都是马破龙那样的潜水高手,怎么才能冲破横亘在黄河上的那个巨大堡垒呢?情急之下,李存勖想到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他让人把军中的金银绸缎都搬到自己帐外。在一大堆金光闪闪的财物前,李存勖集合全军,发表了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说,最后宣布,所有的财物都拿出来招募敢死队,只要愿意去击破梁军战船的士兵,人人有份。
  晋军士兵们面面相觑。财物确实很诱人,他们也许一辈子都赚不到那么多钱,但梁军战船如此坚固强大,靠一时之勇去强攻,无异飞蛾扑火。命都没了,要这些财物又有何用?看着面无表情的士兵,李存勖终于按捺不住。他指着远处的战船,怒吼道:“平日里你们一个个都吹嘘自己有多厉害多骁勇,难道那几艘破船就把你们全都吓住了?”但梁军战船威力实在不凡,任凭李存勖有冲天之怒,全军还是寂静无声,没一人敢上前。李存勖火冒三丈,大手一挥:“你们都怕死,我却不怕!李建及,你跟我一起,从银枪军选敢死队三百人,去破了贼军的战船!”李建及急忙上前道:“大王莫急!今日之势,别无他法,只有生死一搏。我愿带敢死队,夺占敌船,为大王拼出一条血路!”
  黄河北岸,数万晋军列阵以待,他们用崇敬而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李建及和他的敢死队员慢慢走向滔滔的河水。所有人都无法想象,李建及和他这点可怜的兵力怎么可能撼动那巨大的水上堡垒。李建及是李存勖的亲兵将领,战柏乡、莘县、故元城,每战必身先士卒,勇不可当。当李存勖恼羞成怒地要亲自带队出击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个火坑只有他来跳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李存勖冲到最前面。
  他和三百死士,个个身披重铠,手持利斧,逐一登上小船。凛冽的寒风从江面上刮起,河水泛起了阵阵波涛,顿时让李建及升起一种“大风起兮云飞扬,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战鼓声从身后响起,那是李存勖在催促他进攻。李建及一咬牙,把手一挥,数十艘小船扬起风帆,如离弦之箭对准梁军船阵扑去。箭石如暴雨倾泻而来,不断有士兵惨叫着跌落河中,李建及觉得自己被抛进了炼狱,天上是呼啸而来的利箭,身下是滚滚东去的河水,根本无处可逃,无路可走。
  事已至此,只能死战。李建及挥刀拨开箭雨,振臂大呼道:“兄弟们,不能停,停下来必死无疑。加快速度才有可能活下来,大家一起用力划水!”所有敢死队员都伏下身去,用斧柄当作船桨,全力划水,这数十条小船就像是插上了飞翼,船头翘起,以骄傲无畏的姿态穿过箭雨,直扑梁军船阵。
  梁军船阵的另一边,惨烈的血战正在濮阳城头上演。在梁军十余天来连续不断的攻击下,濮阳城墙已处处坍塌,危在旦夕。浑身是血的李存审扔掉残破的大刀,拔出佩剑,冷冷地注视着疯狂的敌兵。想他自幼家贫,年少时带上一把剑便只身离乡,闯荡乱世。如今刀口舔血,征战半生,终于成名,难道今天真的要葬身在这异地他乡?
  李建及的船队终于冲到了梁军船阵前。李建及一把推开面前的尸体,站起身来挥起利斧,一斧把连接梁军船阵的一根竹索斩为两截。敢死队员们也纷纷迎着箭雨,对准竹索一通乱砍。竹索一断,梁军船阵顿时分离,战船被激流一冲,东倒西歪,再难企稳。李建及扬刀大喝:“兄弟们!跟我冲啊,夺下贼人战船,把他们赶到河里去!”滔滔黄河水见证了这惊人的一幕。数百浑身浴血的士兵高举着刀枪,就像一群无畏的雕塑,迎着铺天盖地的箭雨。小船狠狠撞上了巨舰,李建及和他的士兵一个个跃过湍急的河水,纵身跳到梁军战船上。梁兵被这群不要命的疯子惊呆了。他们吓得丢掉弓弩,抱头鼠窜。李建及和他的敢死队员们举着大斧,四处追杀,勇不可当。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令李存勖和晋军士兵热血沸腾。李存勖仰天狂笑,拔刀高喊:“孩儿们!李建及真乃猛将,贼军就要败了,跟我一起上啊!”战鼓轰鸣,李存勖和他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冲上战船,向梁军船阵扑去,很快夺下了一艘梁军巨舰。当梁军陷入恐慌之时,这场激战的高潮出现了。晋军士兵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木桶,在桶中装满干柴,倒上灯油,点火焚烧。随着李建及一声令下,数千只熊熊燃烧的木桶被抛进了黄河,顺水漂流。滔滔黄河上,火光冲天,烈焰乱飞,大河变成了火海,变成了炼狱。李存勖亲自登船,擂响战鼓,满载晋军士兵的巨舰向黄河南岸缓缓逼近,他们前面是随着水流向梁军战舰飞速移动的火墙。梁军战舰在火海中熊熊燃烧,不计其数的梁兵全身着火,惨叫着像饺子一样掉落水中。曾经横亘于大河之上的梁军舰队灰飞烟灭。
  火海映红了贺瑰那张苍白的脸。他今年六十又二,已过花甲之年。他曾经无比珍视自己的名誉,极为在乎别人的评价,甚至跟谢彦章那样的毛头小子并列都让他愤怒。但今天,看着自己的战舰在烈焰中灰飞烟灭,看着自己的士兵们抱头鼠窜,看着如狼似虎的敌兵汹涌而来,他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梁军苦心构筑的黄河防线彻底崩溃,濮阳之围,不战而解。血迹斑斑的城楼上,李存勖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李存审。这个男人遍体鳞伤,盔甲上插满了箭枝,鲜血浸透了征袍。李存勖的眼圈红了,他拉过同样身负重伤的李建及,紧紧握住两人的手,激动地说:“今日一战,要不是你们二人,濮阳不保矣!”
  一向自大的李存勖很少看得起谁,当他心怀感激地看着这两位猛将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想过应该如何善待这两颗珍宝。就在这场大捷后不久,因为怀疑李建及收买人心,心存异志,李存勖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的兵权,发配到偏远的代州做刺史,这员勇将最终怏怏而卒。而李存审则因为得罪了李存勖的宠臣郭崇韬,被长期闲置于幽州苦寒之地,客死他乡。任何人的成功与失败都绝不是偶然,更不会是一朝一夕的骤变,即使李存勖正处于他政治军事生涯的巅峰,却已经悄悄种下了日后失败的种子。
  晋军主力渡过黄河,乘势追击,一直打到濮州(今山东鄄城县北)境内。贺瑰经此一败,锐气全失,不久后郁郁而终。而李存勖则风光无限,洋洋得意。自渡河以来,他虽然恶战连连,损失惨重,但这一次,他终于在黄河以南站稳了脚跟。
  
  第八章 千里浴血
  
  在中原站稳脚跟的李存勖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登上权力的顶峰,登基称帝似乎成了他顺理成章的选择。但战火再次猝然爆发,从黄河沿岸到河北腹心,直至冰天雪地的塞北。李存勖帝王梦碎,不得不再度踏上千里浴血的凶险征途。
  39 晋宫冷月
  李存勖得意洋洋回到太原。他是个孝子,每次出征之后回宫,一定忘不了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和母亲一起在戏园看了两台大戏,李存勖又急不可耐地赶回王宫,在那里,还有一场丰盛的晚宴在等着他。现在的他春风得意,精力旺盛,他不仅要在战场上享受征服和杀戮的快意,更不能荒废了享受人生的快乐时光。
  这一夜,王宫中珍肴满桌,高朋满座,各色人等,竞相登场。在李存勖请来喝酒的名单里,不仅有他的心腹大将,还有身边重臣,更有他宠爱的那群唱戏的伶人。只要他乐意,谁都可以来陪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分年龄,不分身份,没有任何规则可言。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李存勖能有今天的成就,靠的就是没有规则,出人意料,不按常理出牌。
  夜已浓,酒正酣,李存勖却才刚刚起兴。他站起身来,举着大碗,逢人便干。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在兴头上忤逆他。李存勖越喝越开心,大手一挥:“我的小子哪?在哪里?把他带过来,叫他给我的兄弟们跳个舞,哈哈哈!”李继岌被宦官带到了殿上。小孩子都是人来疯,看见这么多大人嘻嘻哈哈地看着自己,自然得意,当下扭着小腰肢,当众跳起舞来。众人更是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李存勖咕咕喝下一大碗酒,高喊道:“我儿的舞跳得怎么样?觉得好的,赶紧拿钱出来打赏啊!”大伙一听,纷纷起身,拿出随身的钱财宝物,推到李继岌面前,唯恐落到了后面。张承业与李存勖关系原本就不一般,见此情景,也急忙站起身来,解下自己的宝带,拿出随身带的碎钱送上。李存勖大眼一转,故意沉下脸,对张承业说:“我儿子没钱用,七哥还不多给点,你这点东西也好意思拿得出手!”说着,把手往门外一指说:“旁边就是钱库,那都是七哥掌管的。你不如叫人从里面搬一堆金银来赏给我儿如何?”
  张承业慢吞吞地说:“小王子跳舞跳得这么好,我一定要有所表示。东西虽然少,但都是我自己的俸钱。钱库里的东西那是三军的军饷,不敢拿来做私礼。”李存勖一听,顿时沉下了脸。他并不是真嫌钱少,而是拿言语试探。钱库里的东西当然是用来给军队发饷的,但整个河东都是我的,莫非还不能用钱库里的东西?叫你张承业帮我掌管府库,你还真起劲了!虽然一肚子火,这番话他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李存勖咚咚倒了一大碗酒,偏偏倒倒走到张承业面前,高叫道:“你不拿钱也可以!先喝三大碗酒再说!”
  虽然李存勖与张承业私交甚密,私下以兄弟相称,但在张承业心里,一直把李存勖当作自己儿子看待。当年李克用临死之时,曾郑重地把李存勖托付给他。李克用死后,李克宁阴谋造反,曹夫人更是把张承业请进内室,以母子性命相托。李存勖从初登王位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威震天下的一代枭雄,张承业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但今日见李存勖如此不自重,心中不禁一阵刺痛。他实在不希望看到自己全力辅佐的那个人变成如刘守光那样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小人。一个真正的王者,即使他伫立在权力与荣耀之巅,也不会丢弃心中曾经珍视的东西,也会保持心灵的独立与纯净。
  想到这里,张承业没好气地说:“你明知我不胜酒力,怎可能一下子喝得下三大碗?我已经老了,只知道遵循传统。不拿钱库里的钱,不是为我自己考虑,是为大王的基业考虑。大王如果自己想散施,我老头子也无所谓,不过财尽兵散,只怕到最后一事无成!”李存勖勃然大怒,扭头对贴身武士元行钦吼道:“拿剑来!”此言一出,全场一片死寂。大家都知道李存勖的脾气,只要他想做的事,从来都没人能劝住。这一怒之下,要真把张承业一剑砍了也并非不可能。
  张承业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全力辅佐,视之为亲生儿子的那个人有一天会竟然会对自己拔剑相向。愤怒与失望一下子灌满了他的内心。张承业气得满脸通红,迎着李存勖的剑锋扑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大哭道:“我受先王之托,辅佐大王,尽心竭力,不敢有半点懈怠。今日为大王爱惜财物,不敢私散。如果你今天要杀我,我死也无愧于先王!你就杀了我吧,我愿请死!”
  大将阎宝正站在张承业身边,见势不妙,急忙拉开张承业的手,喝令他退下。阎宝原是朱温的部下,晋军出击魏博之时,他困守邢州,粮尽投降。降晋之后,擅长指挥骑兵的阎宝甚得器重,成了李存勖的心腹将领。张承业见一个降将竟然也敢呵斥自己,顿时气得嘴唇发抖。这位一向稳重的老臣终于彻底失控,他一拳打在阎宝鼻子上,大骂道:“你这个依附朱温的逆贼,只会阿谀谄附,有什么资格来喝令我!”现场一片混乱。有人上前抱住企图还手的阎宝,有人拉住张承业想尽快把他拽出殿外,更多人则围住李存勖,连连求情。
  殿内的大乱惊动了内室的曹夫人。她一听李存勖高声怒骂,就知道儿子又喝醉了酒在闹事,急忙让侍女把儿子叫了进来。问明缘由,曹夫人气得花容失色,指着李存勖的鼻子大骂道:“张承业是先王托孤重臣,没有他,我们母子早就死在乱军刀下,哪有你今天!你喝了酒胡言乱语,还要对他拔剑相向,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李存勖被母亲这一骂,酒顿时醒了一半。从小到大,母亲对他溺爱有加,还从没这样骂过他。李存勖愣了半天,终于沉着脸,嘀咕道:“母亲莫急。我这就出去道歉。”
  等李存勖晃晃悠悠回到殿中,张承业、阎宝都已被人劝住,坐在位上,但仍面红耳赤,余怒未消。李存勖大摇大摆上前,故作姿态地向张承业叩了个头,笑嘻嘻地说:“我今天多喝了几杯,顶撞了七哥,母亲刚才把我好生一顿臭骂。七哥别生气了,帮我喝两杯酒,替我分担一下责骂可好?”说完,李存勖拿起酒杯,仰头连喝四杯。
  张承业看着李存勖嬉皮笑脸的样子,欲哭无泪。他轻轻推开李存勖塞到口边的酒杯,仰天长叹,拂袖而去。李存勖做不了英雄,因为他没有李克用的气魄与心胸,甚至没有朱温精于权谋的算计。他纵然有一身胆气,纵然有令人惊艳的才华,却没有成大事的格局。从前,自己把他当做复兴大唐,终结乱世的希望,看来是一个彻底的错误。抬头看着那弯冰冷的残月,张承业只觉得万念俱灰。
  李存勖的心情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酒宴散去,他对平素宠爱的伶人们大发赏钱,然后在众人的奉承声中得意洋洋地回到寝宫,一头扎进了刘玉娘的温柔乡。
  但中原局势的发展并没能让李存勖得意多久。是年八月,一心要把晋军赶回黄河以北的朱友贞再次祭出杀招,任命爱将王瓒接替兵败后忧惧而死的贺瑰,集结了五万大军,从黎阳突然渡过黄河北上,企图奇袭魏州。自从魏博兵变以来,朱友贞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不断把帝国的命运寄托在一次次所谓的奇袭上,希望毕其功于一役。这一次,趁李存勖回师太原之际,朱友贞又接受了王瓒的建议,置黄河以南之敌于不顾,从黎阳渡河,直扑魏州。直到现在,朱友贞仍然念念不忘夺回河朔,完全不顾形势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事实证明,这次所谓的奇袭不过是又一次空耗兵力的异想天开。梁军渡过黄河没多远,刚到达内黄附近,就遇到了大批前来堵截的晋军。奇袭变成了飞蛾扑火般的强攻。王瓒见势不妙,急忙撤退,一口气退到了濮阳上游的杨村。这里,距离濮阳只有不到二十里。奇袭魏州落空,王瓒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晋军坚守的据点濮阳上。但令他沮丧的是,现在的濮阳城与一年前相比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晋军守将李存进在李存审留下的底子上又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升级改建,南北两城规模扩大,更加坚固。晋军甚至还在南北两城之间夹起了一座浮桥,横跨黄河,作为联络。
  虽然面前这块骨头越来越硬,但王瓒还是不得不拿出吃奶的劲头来啃。奇袭魏州已经成了笑话,要是不能拔掉濮阳这颗钉子,只怕他的下场会比贺瑰更惨。梁军全力猛攻濮阳,李存勖不得不再度挥师南下,亲自增援。双方在濮阳北城激烈交战,互不相让。三个月下来,两军大小百余战,互有胜负,损失惨重,谁也奈何不了谁。
  急于扭转局面的朱友贞又重新起用老将刘鄩,统帅泰宁军,进驻兖州,企图进击杨刘,拔掉李存勖留在黄河以南的另一颗钉子。面对梁军的全面反击,李存勖怒不可遏。在他看来,梁军屡遭重创,应该早无还手之力,想不到却还如此顽皮,硬是要跟他血战到底。这让李存勖愤怒到了极点。
  不久,晋军探得一个重要情报:梁军的粮草补给基地建在杨村以西五十里的潘张(今河南范县南)。急于击退梁军的李存勖立即亲率骑兵,自黄河南岸西进,袭击潘张。没想到王瓒早有准备,在半路设下伏兵,大败晋军。败退中,晋军大将石敬塘滚落马下,险些做了刀下之鬼。幸亏他的部下刘知远拼死阻敌,硬是把石敬塘从乱军中救了下来,扶着他突围而出。这一战,晋军损失惨重,还险些折损大将,李存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拿王瓒没办法。在战局陷入僵持之际,再也没有周德威这样智勇双全的老将能够站出来,为他指点迷津了。
  但老天再度把幸运垂青了他。不久,昏庸的朱友贞不满王瓒迟迟没有进展,再一次临阵换将,罢免了他北面招讨使的职务,用戴思远接替。几乎同时,留驻同州的朱友谦与朝廷的矛盾再度升级,第二次向李存勖投降。刘鄩不得不暂停反攻杨刘的计划,率部千里迢迢西进同州平叛。李存勖在中原的压力骤减。
  稳住了濮阳的形势,李存勖立即命李存审、李嗣昭、李建及等骁将率精兵,从慈州(今山西慈县)南下,援救同州。此时梁军精锐已尽陷在濮阳战场,刘鄩手下大多是老弱士卒,哪里是李存审等人的对手。两军在华州一带相遇,梁军连战连败。晋军乘机挥师西进,扫荡关中,长安、洛阳风声鹤唳。
  大败之后的刘鄩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斗志。面对不可收拾的局面,他知道,就算朱温再世,也无回天之力。但令这位名将没有想到的是,回到洛阳,等待他的却是朱友贞千里迢迢从开封送来的一杯毒酒。921年五月,刘鄩被迫饮毒酒自杀,时年六十四岁。这位曾率军转战千里,与李存勖缠斗到最后一刻的老将没有死在沙场,却最终死在了他为之效忠的主子之手。消息传来,李存勖仰天狂笑。与他作对的人,几乎个个都兵败身死,偌大天下,还有谁能阻止他君临天下?
  40 肘腋之变
  一个帝国的首领,从来都没有秘密。他被放在聚光灯下,被无数野心勃勃的人观察、揣摩,希望从中读出奉承和讨好的机会。特别是李存勖这样喜怒形于色,几无城府的人,要摸准他的心态,实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李存勖目空一切,志在天下的野心很快被权谋高手们看穿。乱世是一盘棋,对各色地方军阀们来说,他们要做是找到自己在棋盘上的位置。现在后梁已经势微,再跟着朱家混,前景一定不妙,他们需要找到更有前途,更有胜算的靠山。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应该去吸引所有火力,而让自己安逸地活得更长久。
  很快,前蜀皇帝王衍、南吴王杨溥纷纷来信,对李存勖大肆称颂,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顺应大势,登基称帝,把伪梁的风头彻底压下去。接到信,李存勖又惊又喜。当皇帝这个事儿,他几乎从未想过。对他来说,这一路搏杀过来,为的是证明自己的能力和才华,为的是完成父亲临死前的嘱托。至于今后,当一个个对手都被自己击倒之后,他又该怎么办,李存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来不屑于考虑得太长远,在他看来,享受当下,做好现在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就像他写的那首词:“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他可不愿意等到月残花落之时,再来咏叹时间的无情和岁月的凋零。但当他的对手们纷纷怂恿他称帝的时候,李存勖忽然发现,这也许真的是现在应该考虑的大事。做了皇帝,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对全天下发号施令。做了皇帝,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走出父亲的阴影,让天下人都只记得李存勖,不再念叨他是李克用的儿子。
  读完信,李存勖感到一阵狂喜。但稍稍平静下来,他又想起当年父亲念念不忘的扫灭伪梁,恢复大唐。父亲是不是真的想恢复大唐,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当年蜀王王建也曾写信给李克用,请他称帝,李克用却当着众人的面把那封信扔进了炉火。自己如果称帝,会不会让河东的那些老臣们认为自己有违父愿?左思右想之下,李存勖觉得,不如把这个风声放出去,探探众人的口气。
  朝会上,李存勖郑重其事地拿出了王衍、杨溥的信,让众人传阅。文武官员们一看,老大什么心思这不是一清二楚吗?众人纷纷抢着站出来,表示拥戴李存勖登基称帝。李存勖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但还是装着不情愿的样子说:“当年父亲曾对我说,我们李家世代忠孝,宁可战死也不会做篡位的事儿。现在你们这样说,岂不是要逼着我违反父亲的遗训?”说完这话,李存勖往椅子上一靠,有些无奈地看着众人。你们不是都要推我上位么?那好,这就是我称帝最大的障碍,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说辞能推翻这座大山。
  宠臣孔谦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摇头晃脑,慢悠悠地说:“大王恪守孝道,天下皆知。但当下情势和先王之时已截然不同。要说篡位,伪梁早已篡唐久矣,朱友贞无才无德,千夫所指。大王原本就是李氏后人,如果称帝,仍可以唐为国号,这不是篡唐,而是恢复大唐江山。这正是顺应天下大势,一呼百应的好事。大王如果不做,恐怕会拂了天下人的心愿,反而让伪梁那帮小人得志。”
  孔谦这样一说,众人急忙上前,纷纷附和,忙不迭地表明态度,唯恐落于人后。此情此景让李存勖不禁哈哈大笑。孔谦此人,不仅腿勤眼活,办事得力,而且脑瓜子灵活,最擅察言观色,所以李存勖才让他专管筹措军需。谁都知道,这个职位是个肥差,孔谦干起来也甚为得力。看来这小子没忘了自己对他的栽培,关键时刻站出来说了这样一段至关重要的话。不错,我现在称帝,根本不是篡唐,而是复唐。这样一来,不仅没有违背父命,反而是让李家光宗耀祖的好事。孔谦啊,孔谦,此人果然是个人才,可堪大用。
  李存勖拿定念头,立即宣布,由孔谦负责,遍寻天下名贵玉石,用来雕刻皇帝玉玺。等到万事俱备之时,再议登基的具体事宜。消息一出,有识之士无不扼腕叹息。李存勖初出乱世之时,一鸣惊人,威风八面,人人都把这个新战神当做平定乱世的希望。如今大事未成,却急急忙忙准备当皇帝,看来此人不过和朱温一样,权欲熏心,徒有虚名而已。但更多人却看到了升官发财的捷径。从河东到河北,从幽州到中原,各地官员都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搜寻上好玉石,准备进献给李存勖。不久,魏州捷足先登,宣称从一个和尚手中购得一块玉玺,正是当年长安被毁之时从皇宫中流落民间的传国之宝。魏州刺史如获至宝,立即派大队人马护送玉玺到太原。
  李存勖全天下搜寻玉石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连正患病在家休养的张承业也听到了风声。张承业又急又气,拖着病体,连夜进宫求见李存勖。张承业痛心疾首地说:“想先王起兵以来,没有一天不是为了大唐社稷奔波劳顿,征讨叛逆。所以老奴虽然不才,才会厚着脸皮跟随先王左右,为先王做事,一心想的都是恢复大唐江山。而现在,河北才刚刚平定,中原仍然在朱全忠一脉手里,大王却要急于登基称帝!消息一出,天下豪杰又会如何看待大王?”李存勖听着张承业一口一个先王,总是搬出老祖宗来训斥自己,心中顿时火冒三丈,一张大脸早已气得煞白。
  张承业却不管不顾,继续说:“大王应该先荡平伪梁,为两位冤死的皇帝报仇雪恨,然后寻访李唐后人,拥戴他登上皇位,恢复大唐。然后南征南吴,西讨蜀地,扫清四海,再造盛世,那才是成千秋功业,流芳百世的做法啊!请大王三思!”张承业说完,不住地叩头,把地板撞得咚咚直响。
  李存勖几乎暴跳如雷。但他想起那一夜跟张承业闹翻之后自己被母亲呵斥的情景。要是又把这老头子惹急了,跑到母亲面前哭诉一番,岂不是要坏了大事?李存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抑住火气,冷冷地说:“我也不愿意这样。但现在除了你,上下官员都要我登基,我也没办法!”说完,拂袖而去。
  张承业跪了良久,终于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只觉得血气翻涌,头晕目眩,抱住一根柱子,哇的吐了一口鲜血。那滩血在地上慢慢散开,就像是在嘲笑他。想他半生尽心竭力,先辅李克用,再佐李存勖,都只为了报答皇恩,恢复大唐。没想到,自己已年逾古稀之际,命运竟然跟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要让他看着毕生追求的梦想在面前破灭。他惨然一笑,两行浊泪奔流而出。不久,张承业病死于家中,时年七十七岁。
  李存勖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登基称帝的迷梦中。他当然清楚,并不是所有人会拥戴他当皇帝,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心怀叵测的敌人并不只有死对头后梁,一场有预谋的叛乱正在他的肘腋之下迅速发酵。
  镇州那个小小的赵王国,曾经改变了天下格局。二十年前,正是因为赵国王王镕突然叛梁,导致朱温倾举国之师征讨,而后爆发了柏乡之战。那一战,李存勖大获全胜,最终成为梁晋之争中具有决定意义的转折点。尔后,后梁一蹶不振,李存勖则乘势北灭幽燕,吞并河北,一跃成为天下新霸。有了李存勖这颗大树,王镕高枕无忧,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享乐游玩中。和所有奢侈享乐的帝王一样,穷奢极欲之后,他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把这神仙般的生活变成永恒。于是,赵国国王把他的国家丢给了最宠信的宦官和部将,自己则整日和一群道士混在一起,炼丹云游,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赵国群龙无首,各路阴谋家争先登场,都巴不得在这场权力盛宴中分得一杯羹。宦官石希蒙与大将李宏规、李蔼等人争斗几近白热化。
  921年正月,王镕又跑到西山王母祠游历拜祭,尽兴而回。到了山下,玩得精疲力尽的王镕准备回镇州休息,石希蒙千方百计,极力拖延阻止。李宏规乘机对王镕说:“大王已经出游在外一个多月,留下一座空城,如果有人图谋不轨,乘机夺了镇州,那就大祸临头了!”王镕一听,不禁打了个激灵。这么多年他早已玩得忘乎所以,现在忽然听李宏规这么一提醒,顿觉后怕,急忙传令连夜回城。
  石希蒙知道李宏规在背后捣鬼,心里气不过,又跑到王镕跟前说李弘规的坏话,要求王镕千万不能听信挑拨,匆忙回城。王镕本来就是个没主意人,听了自己宠臣的话,墙头草本性再次暴露,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继续行程,取消回城。
  消息一出,李弘规暴跳如雷,他立即带兵冲进石希蒙的营帐,把石希蒙乱刀砍死。李弘规提着血淋淋的人头,一把丢到王镕面前,厉声道:“石希蒙迷惑大王,图谋不轨,我已将其斩杀,请大王马上回府!”王镕目瞪口呆,但刀把子在人家手里,不听话搞不好就要人头落地,只好强压住心头恶气,乖乖跟着李弘规回到镇州。
  回宫之后,王镕立刻发难,马上派儿子王昭祚、养子张文礼率兵包围了李弘规和李蔼的府第,将其全家诛杀,又在军中展开清洗,准备彻底铲除李弘规在军中的势力。李弘规经营多年,早已在军中盘根错节,赵军上下,无不人心惶惶,唯恐扯上瓜葛。关键时刻,真正的阴谋家张文礼粉墨登场。
  张文礼原是燕王刘仁恭的部将,后来燕军兵败,仓惶之间跑到镇州投靠了王镕。张文礼这个人没什么本事,但嘴皮子功夫却十分了得。在不懂军事的王镕面前,张文礼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自称从小熟读兵书,带兵打仗可比韩信、白起。王镕听着张文礼天花乱坠的忽悠,真以为自己捡了一个宝贝,立即拜为大将,还收为养子。张文礼无才无德,野心却不小。看着王镕每日花天酒地,穷奢极欲,于是也打起国王宝座的主意来。但自己血统不纯,王镕之后一定是他的大儿子王昭祚继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要想上位,除非用非常手段。现在赵国内乱,正是时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张文礼立刻跑到军中煽风点火,说王镕要在军中展开大清洗,凡是跟李弘规有牵连的,都要被诛灭全族,与其束手等死,不如放手一搏。
  这天晚上,张文礼带着上千将士突然发难,攻入赵王宫。对凶险局势浑然不知的王镕还在和道士们焚香受箓,士兵们已冲入殿内。王镕被当场格杀,王昭祚等王氏子孙也被全部诛杀。清除了所有障碍,张文礼立即自称成德节度留后,同时派人向太原报告。李存勖根本不知内情,听说王镕暴病而死,镇州军民又一致推举张文礼为帅,便顺水推舟,任命张文礼为镇州留后。
  张文礼虽然侥幸上位,但心里却极为惶恐。他知道李存勖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如果哪天让李存勖知道了镇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自己会被清算。张文礼越想越怕,终于决定在李存勖发觉之前抢先动手。李存勖当然不是镇州这点可怜的实力可以抗衡的,要和晋军翻脸,他必须要找到有实力的盟友。他派人秘密出使契丹,请契丹军南下攻晋,同时又遣使到开封,面见朱友贞,请求梁军出兵北进。按照张文礼的如意算盘,契丹与梁军南北并进,自己再在镇州呼应,如此一来,李存勖在太行山以东的势力必然全面崩盘。
  正在太原热火朝天筹划登基大典的李存勖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他肘腋之下,就在华北平原的中央,一场剧变将同时在南北两面掀起惊涛骇浪,直至威胁他的整个帝国。
  41 双雄的对决
  张文礼的密使频繁往来于晋军边境,很快露出了马脚。晋军边防军接连抓获了好几个赵人的使者,张文礼北结契丹,南通后梁,企图对太原发动突袭的爆炸性消息立即传报给了李存勖。看完密报,正在吃饭的李存勖气得把手中酒杯摔得粉碎。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镇州人竟会恩将仇报,企图在他心窝捅上一刀。想当年,要不是他力排众议,亲自率部援救,在柏乡大破梁军,那小小的赵国早就被朱温的数十万大军彻底荡平了。赵人抱着自己大腿享乐了二十年,而今竟然要造反!
  921年八月,李存勖勒令阎宝、史建瑭出兵大举讨伐镇州。晋军虎狼之师,气势汹汹,很快攻陷赵州。张文礼听到消息,知道自己的阴谋全盘败露,又惊又怕,彻夜不宁。连日惊惧之下,张文礼竟然背疮迸发而死。可怜这个阴谋家,处心积虑,诡计迭出,夺得了镇州大权,却也因此掘开了自己的坟墓。但河北的潘多拉之盒已经被张文礼打开,这场战乱不会因为他的一命呜呼有任何改变。张文礼死后,他的儿子张处瑾封锁消息,秘不发丧,组织人马,准备背水一战。张处瑾很清楚,晋军此来,必定抱着彻底荡平赵地的决心,投降也是死,不如放手一搏。
  晋军继续猛攻,很快攻下深州,一路进逼至镇州城下。面对晋军咄咄逼人的攻势,镇州全城军民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与镇定。在张处瑾的指挥下,所有能战的人都拿着武器登上了城楼,与晋军展开了殊死搏杀。史建瑭以为镇州一鼓可下,提枪纵马突到城下亲自指挥攻城,结果被冷箭射中前额,一命呜呼。史建瑭是晋军中出名的猛将,每战必争先,号称“史先锋”,没想到竟丧命在镇州城下。
  史建瑭丧命的消息令李存勖更加震怒。他再没有心思打点登基的事情了,亲提大军而出,准备血洗镇州。刚走到半路,李存勖接到密报,驻扎杨村附近的梁军正蠢蠢欲动,计划趁机袭击濮阳。李存勖头脑何其敏锐,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调动敌军,诱而歼之的机会。是年十月,李嗣源在濮阳以北设伏。李存审则率部向梁军挑衅。接替贺瑰任梁军北面招讨使的戴思远新官上任,立功心切,见晋军数量并不多,率部倾巢而出,企图一口吃掉李存审部。李存审一触即退,成功把梁军诱入伏击圈。李存勖、李嗣源的伏兵齐出,把梁军彻底包了饺子。一场激战之后,两万梁军遭到全歼,戴思远只身突围而逃。
  解决了梁军的掣肘,李存勖气定神闲。他把李嗣源、李存审留在濮阳,自己则亲率大军赶赴镇州。他相信,只要自己出现,再强硬的反抗也会很快崩溃。但这一次,李存勖打错了算盘。他的出现引起了围城晋军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而镇州军民却丝毫不为所动。面对必死之局,他们早已忘记了恐惧,敌人越凶狠,他们的意志越坚定。
  镇州城外的惨烈战斗又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城内外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但赵军的大旗依然在城头飘扬。李存勖背着手,焦躁地在城下走来走去,全然不理会城头飞来的冷箭。他相信,孤立无援的镇州迟早会被攻破,但他等不起。为了平定这次叛乱,他不得不把称帝大业无限期推后。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的是称帝,完全没有意识到,更大的威胁正在逼近。
  这次战乱的始作俑者张文礼虽然已经暴毙,但他临死前布下的局才刚刚显示出威力。在他的不断挑唆下,幽州之战后蛰伏已久的耶律阿保机终于耐不住性子,准备乘机浑水摸鱼,再度出兵南下。耶律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是个极有见识的女人,在她看来,现在阿保机刚刚统一契丹八部,内部不稳,实力尚不足以与李存勖正面抗衡,如果听信镇州人的忽悠贸然出兵,很可能血本无归。
  “现在我们已经统一八部,拥有西楼漫山遍野的羊马,何苦为了一点小利,劳师动众,千里出征?”述律皇后如是说。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果然不假!这点羊马就让你满足了?那镇州黄金绸缎堆积如山,河朔之地更是富得流油,岂是这草原苦寒之地能比的?”述律皇后有些不高兴:“听说李存勖乃一代战神,南征北伐从未败绩,可不像刘仁恭、刘守光那样好对付。”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你不这样说也就算了。你这样一说,我倒偏要会会这个李存勖,看看是这个毛头小子厉害,还是我厉害!”
  是年十二月,耶律阿保机尽起大军,号称五十万,直扑幽州。这一次,耶律阿保机吸取了四年前一味强攻幽州失利的教训,先佯攻幽州,待卢龙的晋军向幽州聚集之时突然撤围,从幽州城外一掠而过,长驱南进,很快攻克了河北重镇涿州(今河北涿县)。在华北大平原上,耶律阿保机如游龙入海,纵横驰骋,晋军一路溃败,半月之后,契丹兵围定州。定州如果失守,镇州以北再无险要可守,契丹军将长驱直入,与赵军合流,足以将整个河北搅个天翻地覆。
  接到急报,李存勖目瞪口呆。四年前的幽州之战,虽然他没有机会与阿保机会面,但李嗣源在大房岭山口与阿保机一战可谓惊天动地,这让他牢牢记住了耶律阿保机这个名字。现在,这个北方草原的传奇竟然倾举国之师再度南下,难道李存勖与耶律阿保机,这两位当今天下最会打仗的枭雄命中注定要来一次面对面的对决?
  定州的告急文书一封接着一封。李存勖当然不能坐看河北局面崩溃,立刻调集五千精骑亲自北上,直奔定州。走到半路,又急调大将王思同率神武军奔往狼山(今河北易县西南),牵制契丹军侧翼。李存勖率军刚刚抵达新城(今河北新乐县南),一骑飞报,契丹前锋已到新乐(今河北新乐县),正渡过沙河南下。这一消息让所有人大惊失色。如果消息属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契丹人已攻陷定州,要么耶律阿保机故技重施,弃定州于不顾,直扑晋军主力而来。不管怎么样,李存勖已经觉察到,这一次,契丹人如此疯狂的长驱而来,所谋必大。
  李存勖沉吟不语,部下们已经炸开了锅。有人建议,契丹军倾巢而出,长驱南下,镇州也难以攻下,不如让主力回师魏州,以魏博为依托,在河北与契丹军缠战。更有人提出,现在梁军也在蠢蠢欲动,腹背受敌之势已成,魏州说不定也难以保全,更安全的做法是全军退到井陉关,背靠太行天险,才有击退契丹人的可能。
  李存勖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建议,暗自不屑。退至井陉关,意味着放弃整个河北,把偌大的河朔拱手让给契丹人。因为一个甚至还没打过照面的耶律阿保机,难道要让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郭崇韬,笑道:“安时(郭崇韬字安时),你怎么看?”自郭崇韬执印中门使以来,干练高效,深谋远虑,令李存勖极为欣赏。他要听听,自己最看好的人会怎么说。
  郭崇韬不慌不忙道:“契丹人此战与前次截然不同,弃幽州于不顾,一路长驱而来,看似是急于救镇州之困,但我看,其实是为了赵地的金银美女而已。数年之内,大王已在胡柳、戚城、濮阳连破梁军,威震天下,盛名及于塞外。契丹人听说大王亲征,必然军心大乱。与契丹一战,首战最为关键,只要能击败敌先锋,我断言契丹大军必然不战而溃。”他顿了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河北的局面,看似凶险,其实一战可定!”李存勖哈哈大笑,用手指着郭崇韬,对众人说:“你们要是有他一半的见识,我就不用这么操心了!一小撮蛮族,就让你们如此恐慌,还有什么脸做我李存勖的部下!”众将面面相觑,羞愧不已。
  李存勖亲率五千骑如滚烫的铁流向北奔涌而去。在这支骑兵的北面,契丹大军正铺天盖地而来。李存勖又一次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而这一次,他的对手是草原上的最强传奇——耶律阿保机。
  契丹军渡过沙河之后,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前锋已入新城境内。契丹人自越境以来,连弃幽州、定州而不攻,决心不要补给,不占城池,急于赶到镇州。在他们看来,镇州城就像天堂一样诱人,那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宝,还有从未见过的绝色美女。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连耶律阿保机这样的一世枭雄都丧失了理智与冷静。
  契丹先头部队一路狂奔,抬头看去,隐隐可见新城的城墙。过了新城,距离镇州便不足百里路,契丹人内心一阵狂喜,纷纷挥鞭策马,卖力前行。前方是一片桑林,时值寒冬,树叶都已落尽,光秃秃的树枝遒劲有力地伸向冰冷的天空,就像无数闪着寒光的凶器。契丹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这里隐伏着的巨大杀气,得意地吆喝着,庞大的马队哗啦啦从桑林旁一掠而过。忽然,隆隆巨响从桑林中传来,压过了契丹马队杂乱的蹄声。契丹骑兵惊讶地勒住马头,但见尘土冲天而起,瞬间覆盖了矮小的桑林,接着是如鼓点般的巨响,震得大地颤抖。
  巨大的声势震惊了契丹人,他们缓缓退却,面面相觑。从幽州到镇州,这一路他们几乎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这让他们俨然忘记了自己早已置身晋人的腹心之地。这一刻,他们赫然发现了四面受敌的凶险。契丹人惊慌之际,无数匹高头大马从尘土中狂飙而出,当先一杆大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李”字,就像死亡标记一样令人恐惧。李存勖亲自来了!想不到在河北腹地,竟然中了李存勖的埋伏!几乎是下意识的,契丹人掉转马头,朝着北方落荒而逃。
  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面对数量远远超过自己的敌军,李存勖大胆地分兵两路追杀。契丹人根本不清楚有多少敌军,只听见身后震天动地的呐喊。不管他们跑得多快,那恐怖的喊杀始终牢牢地抓住他们,甩不掉也跑不了。契丹人肝胆俱裂,甚至不敢回头,只希望尽快逃到自己主帅身边。也许,面对这恶魔般的对手,只有他们心中最强大的王者——耶律阿保机才能战而胜之。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42 江山北望
  从新城一路向北,晋军铁骑奔驰追杀数十里,契丹军惊慌失措,一举溃逃到沙河。契丹后续部队正在踏冰渡河,看见落荒而来的败军,立马陷入了混乱中。恐惧像病毒一样迅速传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转过身来,踏着冰面朝北岸跑去。此时已近初春,冰层正在解冻,脆弱的冰面再也承受不起上万人的践踏,轰然崩裂。沙河上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计其数的契丹士兵掉入了河中,高举着双手在冰冷的河水里绝望地挣扎。晋军骑兵转瞬而至,他们悠然骑在马上,引弓放箭,把河中挣扎的敌兵当成了活靶子。郭崇韬认为最关键的首战,竟然不可思议的轻松大胜。
  契丹败兵终于逃进了定州城外的契丹大营。面对耶律阿保机的质问,吓破了胆的先锋官把晋军的威胁渲染得活灵活现。耶律阿保机心烦意乱,定州尚未攻下,如果城里的晋军乘势杀出,自己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思量片刻,耶律阿保机下令连夜撤围,到定州东北六十里外的望都扎营。
  望都,传说是帝尧放勋诞生之地,西枕太行,东望平川,隐隐有帝王气象。也许是命运的选择,就在这王者之地,两位枭雄将展开他们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死对决。922年正月,李存勖会合了李嗣昭的增援部队,进逼望都。耶律阿保机毫不示弱,亲率大军而出。在巍巍太行之下,两位王者终于登上了决战的舞台。
  柔软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静穆的大地一片素白。两支严阵以待的军队,在洁白的天地间缓缓地相向而行。李存勖从亲兵手里接过他的长枪,厚重而圆滑。他注视着枪尖上的寒光,然后抬起头,望向对手。人群中看不清耶律阿保机的面目,但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个人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当年朱温曾说人生是一次又一次的赌博,而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对决。在他的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次与各路所谓的枭雄、王者们对决,几乎每一次他都可以战而胜之。这一次,他希望同样如此。
  李存勖抬起枪,仰面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的雪花飘进他的嘴里,瞬间融化,令他感觉到一丝甜味,就像鲜血的味道。李存勖猛然举枪,倾力喊道:“蛮兵人数虽众,乌合之众尔!看我李存勖去取蛮酋首级!”喊声和着风声在雪白的天地间回旋。李存勖一马当先,上千铁骑跟在他身后,高举着刀枪,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啸。面对以骑兵独步北方的耶律阿保机,李存勖仍然毫不犹豫地抢先发动了进攻。遇强更强,绝不示弱,这才是李存勖的性格。
  马蹄击碎了平整洁白的大地,刀光和呐喊在雪花与风声中呼啸,鲜血如喷泉般飞泻,把雪地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李存勖和他的骑兵早已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敌军中,只见刀光,不见面目。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然后拼死一战,踏着对手的尸体生还,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玩的游戏。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耶律阿保机,是以一己之力荡平契丹七部,在马背上几无败绩的男人。
  上万契丹骑兵把李存勖团团围住,他们举着弯刀,绕着被围的晋军高声呐喊。耶律阿保机饶有趣味地看着被围在中心的那个人,他实在没有想到,身为河东之主的李存勖,手下猛将如云,有调动数十万大军的能力,却只带千余骑,以身犯险。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见过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李克用的勇猛与霸气让他印象深刻,但他知道,看似一往无前的李克用打起仗来其实非常谨慎,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去做。他也和李克用的死对头朱温有过频繁的书信往来,朱温狡诈无情,坚决勇猛,亲自指挥的战争少有败绩。但朱温更懂得保护自己,不会如同儿戏一样提着自己脑袋刀口舔血。
  被藐视的感觉涌上耶律阿保机的心头。他在草原之上可谓威名远扬,听到他的名字,人人都会觉得心惊胆战。但今天,这个被他视为小辈的男人竟然选择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和自己作战!胆大包天,自寻死路!耶律阿保机被激怒了,他用凌厉的契丹语厉声喝道:“把他们全部杀掉,一个活的都不要留!砍下李存勖的人头,赏银千两,良马百匹!”耶律阿保机的喊声在混战正炽的战团中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大受鼓舞的契丹骑兵发狂般的呼喊着,认准李存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李存勖怒吼着,一次次挥出聚集着千钧之力的铁枪,所及之处,人仰马翻。他一次次近乎自虐般地把自己放到刀口下,其实只是想挣脱父亲给自己带上的那一层层枷锁。那三支箭就像一个魔咒,无时无刻不在挤压着他的灵魂。他要证明给所有人,他的勇气与才华不仅远远超越了父亲要求自己达到的高度,而且超越了这个天下所有最强的对手。
  而这些,又岂是一直在野心与权利的混战中打拼的耶律阿保机能够理解的?
  晋军骑兵们显然已经对这样实力悬殊的搏杀习以为常了。他们紧密地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圆阵,对着冲过来的契丹骑兵毫不留情地挥出战刀。雪地上,鲜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尸体堆了一圈又一圈,但李存勖和他的战士们竟然能一直在上万契丹骑兵的冲击下屹立不倒。
  耶律阿保机深感震撼。数年前幽州城外的山谷,他已经见识过李嗣源率领的晋军顽强的斗志和惊人的战斗力。但在他最擅长的平原骑战中,李存勖竟能以一敌十,越战越勇,被围半日而毫无败象,这实在令他震惊。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朦胧的冬日斜挂在惨白的天际。不知不觉,已是午后。契丹人经过半天的搏杀,又累又饥,不自觉间已有退意。混乱突然出现在战阵的东南角,一员猛将跃马舞枪,带着数百骑兵卷杀而至。契丹骑兵正集中精力围攻李存勖,哪里想到会从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队骑兵,顿时阵脚大乱。李存勖扭头望去,那员猛将方脸大目,须发花白,长枪翻卷,勇不可当,正是李嗣昭。关键时刻,李嗣昭带着生力军赶到了战场。
  “我军援兵到了,孩儿们,杀过去,活捉阿保机!”李存勖大喜过望,纵马高喊。在他看来,此刻被包围的不是他,而是那个一直躲在战阵后不敢露面的耶律阿保机。晋军士气大振,里应外合,发力猛攻。契丹人只听得四处都是喊杀声,根本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敌军又赶到了战场。惊慌中,越来越多的契丹人转身而逃,军阵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一直在远处高岗上密切注视着战场的郭崇韬眼睛亮了。李嗣昭的突然发难让契丹人出现了混乱,这是难得的战机!郭崇韬手一扬,他身后猛然跃出无数战马,马背上是挥刀怒吼的士兵。蛰伏已久的他们终于等到了上阵的机会,对契丹人发起致命的一击。马蹄声惊天动地,晋军的猛烈攻势散布在整片原野上,契丹战阵就像被捏碎的核桃,终于粉碎崩裂。
  李存勖挥舞着长枪,挺直了身子,从马镫上站了起来。狂风扫过他那张满是虬须的脸,他感觉自己又飞了起来。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注定要成为河东之王的小男孩终于可以自如地驾驭战马,在父亲的注视下昂首挺胸,骄傲地在马背上飞翔。从那时起,英雄情结便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渴望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更渴望能获得所有人的认同,渴望能像历史上流传千古的英雄一样被人铭记。而现在,当天下人为之色变的耶律阿保机和他的契丹大军在他的枪下狼狈溃逃之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场王者之间的对决,毫无疑问,将因为他的胜利而被光辉地载入史册。这个天下,将再无能与他抗衡之人。
  触目惊心的鲜血从望都一路向北,直到两百里外的易州(今河北易县)。整整十天,李存勖带着他的骑兵紧紧咬住契丹人,毫不手软,令耶律阿保机几无喘息之机。前方就是边境,平原上积雪数尺,天地间一片惨白。连续十天没有得到休整的契丹败军早已精疲力尽,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看着白茫茫的原野,耶律阿保机悲从心来,他按着卢文进的肩膀,以手指天,悲切地说:“这是天不叫我来此!今后只要我不死,契丹将永不踏足中原!”
  卢文进愕然。他一直认为,当年平州兵变,他被迫背井离乡,流亡他乡,都是拜李存勖所赐,是以对李存勖有切齿之恨。他希望能够借助契丹人的力量,风风光光地回到河北,重掌兵权。但这一战,耶律阿保机竟然斗志尽失,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要终老契丹边野之地?十余年后,李嗣源手下大将石敬瑭称帝,建立后晋,极力讨好契丹,割让幽云十六州,甘做“儿皇帝”。卢文进害怕自己成为辽晋两国结交的牺牲品,惊惧逃奔南唐,终老于江南。
  这一战也深刻地影响了两个帝国的命运。此战之后,契丹人大规模南下的意图暂时中止,耶律阿保机转而向东扩张,攻灭渤海国,将势力扩大到渤海沿岸。926年,耶律阿保机出征渤海还都途中病逝,终年五十五岁。而消除了后顾之忧的李存勖则终于得以全力逐鹿中原,本已摇摇欲坠的后梁帝国很快将遭遇到李存勖的致命一击。
  契丹大军灰头土脸地撤出了边境。李存勖乘机令河东一线的晋军全线反攻,连克妫州(今河北怀来县)、儒州(今北京市延庆县)、武州(今河北宣化县),把契丹近年来蚕食的国土大半夺回。
  幽州城外,李存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契丹人遗留的营帐。和耶律阿保机的对决来得快也去得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个传说中草原王者的面目。他希望看看,自己击败的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看到的一切令李存勖颇感意外。契丹军一路败逃,按常理应该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但契丹营帐内,整齐清洁,连铺床用的稻草都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杂乱。李存勖暗暗心惊,一向自负的他也不仅感叹:“世人皆称契丹为蛮虏,但看看他们的营帐,才知道军纪之严明,行动之有序,中原也远远不如矣!”远方是被大雪覆盖着的辽阔草原,他凝视良久,回过头,用很少见的慎重语气对众将说:“契丹终成大患,你们一定要小心!”
  这是历史上意味深长的一幕。这场以晋军大获全胜告终的对决,却让战场上的双方都肃然起敬。战争感觉极为敏锐的李存勖在那一刻准确地把握到了历史的脉搏。仅仅十余年之后,契丹势力便越过了长城,让整个中原挣扎于其刀锋之下长达近两百年。
  43 噩梦之城
  当李存勖在塞北的冰天雪地痛击契丹大军的时候,镇州的形势却越来越令人担忧。
  李存勖北上之后,在镇州留下自己的爱将阎宝率军继续围剿赵军。面对镇州军民的决死抵抗,阎宝也无计可施,想来想去,还是一个“困”字。晋军在镇州城外大量修筑工事,挖掘壕沟,然后又挖开了滹沱河提,以水淹城。镇州城四面被围,一片泽国,几乎陷入绝境。阎宝很得意,他觉得孤立无援的镇州人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投降,要么活活饿死。但阎宝万万没有想到,残酷绞杀不仅没有让镇州人屈服,反而越战越勇。城里的粮食吃完了,不愿坐以待毙的赵军索性主动出击,组织多支敢死队,趟着大水,出城抢粮。
  阎宝自认为镇州已成瓮中之鳖,完全没想到赵军会主动进攻,那些看似严密的防线后,防备其实极为松懈。敢死队很快突破了壕沟,向星罗棋布的晋军据点发动了攻击。仓促迎战的晋军还没来得及列阵就被蜂拥而来的赵军冲垮,受尽磨难的赵军士兵被压抑的怒火统统发泄了出来,对着敌兵大砍大杀,更多的人则乘着混乱四处放火,焚烧晋军军营。镇州城外上演了古代军事史上罕见的一幕。被残酷围困了半年之久,孤立无援的军队竟然以血肉之躯踏平了重重工事,向十倍于己的对手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反攻。晋军防线千疮百孔,数万大军竟然被数千饥寒交迫的赵军击溃。吓破了胆的阎宝一口气跑到了百里之外的赵州才稳住阵脚。
  这次飞蛾扑火般的自杀性进攻为镇州人带来了梦寐以求的战利品——粮食。仓惶逃跑的晋军丢下了所有的粮食草料,全城军民欢呼雀跃,蜂拥而出,哄抢晋军大营中的这些宝贝。一连几天,人流络绎不绝,镇州人把晋军遗留的粮草抢了个精光。
  刚刚把耶律阿保机赶回草原的李存勖被镇州兵败的消息气得暴跳如雷,他立即让王牌悍将李嗣昭带领精兵火速南下,重新组织对镇州的围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北方的契丹大军,南边的梁军都已被自己击溃,反而是镇州一座小小的孤城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拿不下来?
  逃到赵州的阎宝接到了李存勖的亲笔信。在信里,李存勖气势汹汹地把爱将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宣布围攻镇州的军队由李嗣昭接管,至于你这个败军之将,戴罪立功,以观后效。曾经以善将骑兵闻名的阎宝再也没有戴罪立功的机会了,如此丢脸的惨败让自视甚高的阎宝遭到严重打击,惊惧之下竟然暴病而死。
  922年四月,李嗣昭率军赶到了镇州城外。由于晋军防线被突破,镇州人大胆地扩大了活动范围,不断派出军队到郊外搜寻粮食。这一天,一支千余人的赵军又跑出了城,穿过之前晋军的废弃军营,大摇大摆地到处找粮。李嗣昭看准时机,精心组织了一次伏击战,决心狠狠教训一下这支胆大包天的军队。
  晋军就势设伏于废弃的军营中,等到赵军满载而归的时候突然杀出,拦腰阻击,几乎把这支可怜的赵军杀了个精光。李嗣昭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扫视着尸横遍野的战场。阎宝刚刚被这支军队打得灰头土脸,自己新官上任,便干净利落地给了镇州人一个下马威,这让李嗣昭极为得意。忽然,一声尖利的呼啸破空而来。李嗣昭征战大半生,早已养成耳听八方的习惯,他情知不妙,急忙把头一偏,“啪”的一声,利箭擦耳而过,正插在他身旁的木柱子上,箭杆兀自抖动不已。李嗣昭勃然大怒,定睛看去,发现四、五个赵兵正手持弓箭,躲在断壁残垣之间。
  “你们都不要动,看我射杀这些贼人!”李嗣昭喝止住企图一哄而上的亲兵,端起长弓,对准其中一人,一箭射去。那人惨叫着从废墟间滚落出来,一箭正中前胸。其他赵兵更加惊恐,四处躲避着骑马环射的李嗣昭,狼狈不堪。
  李嗣昭更加得意,有心要在部下面前炫耀自己百步穿杨的神技,一箭接着一箭,射得那几个赵兵乱窜乱跳。众人就像看戏一样,哈哈大笑。敌人的肆意羞辱终于激怒了这几个士兵,有人不顾性命跳了出来,大吼一声,引弓怒射。这一箭猝然而发,如电光火石,呼啸而至。得意忘形的李嗣昭措手不及,正中前额。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晋军士兵们惊呆了,他们眼睁睁看着鲜血从李嗣昭头上激涌而出,手足无措。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已受致命伤的李嗣昭竟然一手拔掉头上的那支箭,以极快的速度反手一箭,正中那名赵兵的咽喉。众人这才清醒过来,一群人涌上去救下中箭的李嗣昭,更多的人则围了上去,把残余的几名赵兵乱刀砍死。
  当晚,李嗣昭伤重不治而死。李存勖闻讯,仰天长叹,连续好几天吃不下饭。李嗣昭是父亲最宠爱的养子之一,作战极为勇猛,特别是李存勖继位以来,坚守潞州、大战胡柳,总是在决战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这样一员经验丰富,忠勇双全的猛将竟然死于镇州士兵胡乱射出的一箭。回顾镇州事变以来,史建瑭、阎宝、李嗣昭,竟然已先后有三员大将死于非命,更让李存勖又悲又恨。
  但悲痛归悲痛,镇州城下的仗还是继续要打的。李存勖一咬牙,又祭出一张王牌——李存进。李存进同样是李克用当年收的养子,很早就跟着李克用东征西讨,参加了破梁军六路围攻太原和柏乡之战等重大战役。李存勖得到魏博后,任李存进为天雄军都部署,负责管理后梁降兵。李存进一切以法,人有犯者,必定枭首磔尸于市,一时威震魏博。晋梁夹河苦战之时,李存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升为振武军节度使。李存勖觉得,用这样一员威望极高,智勇双全的名将出马,再不会有任何闪失。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镇州城下那一连串阵亡大将名单上,很快就会添上这员勇将的名字。
  是年五月,攻赵晋军的第三任统帅李存进走马上任。李存进到了镇州,绕城走了一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破城的办法。既然没办法,就还是老办法吧,一个困字诀。经过观察,李存进决定在镇州以南的滹沱河渡口扎营,扼住镇州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在李存进看来,镇州守军如果要跑,自然不会选择北上自投罗网,而肯定是渡过滹沱河南下,投奔梁人。李存进当然不会想到,赵军从来就没有想到过逃跑,他们早已抱定与镇州同归于尽的决心。而在这样的决心下迸发出的战斗力将是惊人的。
  镇州人再一次主动出击,这一次,他们不再偷偷摸摸地抢粮食了,数千赵军径直向扼守渡口的晋军大营发起了攻击。战斗猝然爆发,李存进没想到被围困了大半年的镇州人还有能力发动突袭,措手不及。潮水般的赵军呐喊着冲过了滹沱河上的渡桥,眼看就要攻破晋军大营。李存进不愧是沙场悍将,关键时刻,他亲率卫士,迎面与扑杀过来的赵军士兵展开了殊死搏斗。一场惨烈的肉搏之后,赵军被逼退,攻势受挫。此时,晋军骑兵大队已经集结完毕,对赵军发动了反击。镇州人再凶悍,也顶不住沙陀骑兵猛烈的冲杀,数千赵军横尸滹沱河两岸,被诛杀殆尽。直到这时,晋军才想起寻找自己的主帅。终于,他们发现了躺在尸体堆中血迹斑斑的李存进。这员猛将身中数十创,早已一命呜呼。又一员河东名将命丧镇州城下。
  镇州城外的噩梦一再上演,让愤怒至极的李存勖准备再度亲征。没想到此时梁军又乘机发难。梁军主帅戴思远趁晋军与赵人缠战之机,率军北上,突袭黄河以北的中原重镇卫州(今河南卫辉市)。留守卫州的是李存勖的亲信,这个人有一个妖艳的名字叫做杨婆儿。杨婆儿原本是唱戏出生,因为演技出色,受到李存勖宠爱,赐名李存儒。更不可思议的是,李存勖竟然把这个戏子委以重任,任命为卫州刺史。杨婆儿上任后把整个卫州都当成了自己敛财的工具。为了尽最大可能的压榨油水,杨婆儿甚至规定,守城士兵可以随时回家,只不过每月要缴纳献金。转瞬之间,钱财源源不断流进了杨婆儿的腰包,只是城头上不见了守军的身影。
  一个人只要能讨得李存勖的欢心,便名正言顺地当起了中原重镇的守将。自大的李存勖根本没有把天下人放在眼里,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很快就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是年八月,当镇州战事正炽之际,梁军突然渡河北上,奇袭卫州。城防空虚的卫州城转瞬落入梁军之手,杨婆儿被抓住后砍了脑袋。梁军乘势扩大战果,连克淇县、辉县、新乡,逼近相州(今河南安阳市),一时声威大振,大有反攻河北之势。李存勖不得不着手应对梁军的突然发难。但镇州是腹心之患,不能不除。李存勖思虑再三,又派出了第四员王牌大将李存审出马,继续指挥镇州城外的军队。
  李存审果断抛弃了历位前任的围困战术,亲率大军,昼夜兼程,直奔镇州城下,准备发动突袭。此时,镇州城里粮食再度告尽,敌军又卷土重来,一时人心惶惶。李存审抓住时机,收买了镇州城中一名叫李再丰的将领为内应。入夜时分,李再丰支走附近的守城士兵,偷偷从城头垂下绳索,让晋军士兵攀城而上。天亮之后,晋军已经控制了全城。张处瑾和部下全部被生擒活捉,不久押解到太原处斩。
  自此,历时十月之久的镇州之战终告结束。在这座李存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的城市下,他接连损失了史建瑭、阎宝、李嗣昭、李存进四员大将,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这样的惨痛经历理应让李存勖牢牢记住镇州的教训,更加重视政权的稳定和人心的凝聚。但显然,李存勖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仅仅数年之后,他就将被淹没在叛乱的人潮中。不过现在,李存勖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镇州的叛乱已被扑灭,梁军的反攻如昙花一现,很快就被遏制在相州以南。他那被拖延了整整一年的登基大业,总算到了该被重启的时候。
  
  第九章 君临天下
  
  李存勖终于不再满足表面上的风光,虽然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但还是急不可耐地在恢复大唐的名头下冲向了龙椅宝座。接下来,他要向那个纠缠不清的死敌挥出致命的一击。
  44 千秋迷梦
  在李存勖看来,河东内部最有可能反对他称帝而且有能力搞破坏的两个人张承业和周德威都已经撒手归西。周边战局也趋于稳定,现在正是他登基的好时机。
  问题是,在哪里举行登基大典呢?李存勖首先排除了太原。在那里,唐王朝的遗老遗少太多,搞不好会跳出来坏了他的好事。太原之外,最适合的地方莫过于魏州。李存勖对魏州可谓情有独钟,这里见证了他最辉煌的胜利和最风光的时刻。在魏州不远的柏乡,他与梁军主力展开战略决战,大获全胜,成为梁晋争霸的转折点。五年之后,在魏州城东的故元城,他又亲手围歼了名将刘鄩率领的梁军精锐,彻底控制河北。他当然更不会忘记,他以只身赴敌营,收服了闻名天下的银枪军,当他进入魏州城的时候,享受着山呼海啸的欢呼和膜拜。毫无疑问,魏州是他的幸运之所,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登基,还能极大地震慑黄河以南苟延残喘的伪梁王朝。
  登基大典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运转起来,一座高台在魏州城中飞快地修筑,这座高台封顶之时,便是李存勖登基之日。他悠然自得地看着台子越垒越高,就像看着自己的欲望与荣耀在急速膨胀。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君临天下,成为万人膜拜的真命天子。这让他跃跃欲试,急不可耐。虽然他甚至没有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帝。但就在李存勖的登基大典一天天临近之时,一场叛乱给了他当头一棒。
  李继韬,是刚刚战死的李嗣昭的次子。李嗣昭死后,李存勖本来令李嗣昭的几个儿子扶丧回太原办理丧事。没想到以李继韬为首的几个儿子公然违抗,带着几千牙兵带着父亲的灵柩直奔潞州。李嗣昭在潞州经营多年,那里早就是他们一家的天下,李继韬等人强行奔到潞州,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令人惊讶的是,到了潞州,李继韬立即宣布朝廷已经任命他为安义军节度使,同时为了防止自己大哥李继俦夺权,竟然把李继俦关了起来。李继韬骁勇彪悍,在军中颇有威望,他以继承父业的姿态站出来,立刻得到了潞州守军的拥护。
  事情闹到魏州,李存勖一阵焦躁。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当皇帝上,哪里还有心思来解决这些麻烦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脆顺水推舟,任命李继韬做了安义军兵马留后。在李存勖看来,你李继韬不就是要个名分吗,给你便是!只要你小子不要闹事就行了。事实证明,李存勖在面对内部纷争时粗糙的处理方式只会引发更大的祸端。
  不久,李存勖又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继韬在潞州宣布脱离河东,加入后梁,为了表示对后梁王朝的忠心,还把两个儿子送到汴州做人质。潞州,这座曾经依靠李嗣昭拼死坚守才从后梁大军的围攻中保全下来的河东门户,竟然被他的儿子拱手送到死敌面前。
  这是梁晋争霸中一个值得深思的插曲。当天下人都觉得后梁已经势微,李存勖如日中天之时,身为名将之后的李继韬竟然义无反顾地叛晋投梁。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直接导致他叛乱的的原因竟然是他对时局的判断:河东无人,终被汴人吞并。也许,身处晋军之内的李继韬能比旁人更透彻地看到潜伏于河东内部的危机,看到李存勖身上的致命弱点。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存勖虽然消灭了他的平生死敌——后梁王朝,但仅仅三年之后便祸起萧墙,兵败身死。李继韬的判断又焉能说没有道理?
  叛晋之后的李继韬变卖家产,大肆招兵买马,他很清楚,乱世中,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的实力说话。一个人就在这时加入了李继韬的军队,这一年,他才刚刚十八岁。这个人将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深刻地影响历史的走向,并最终在他手里点亮了终结乱世的曙光。他的名字叫郭威。
  听到潞州叛乱的消息,李存勖固然震惊,但他并不慌张。自他吞并河北,进击中原以来,梁晋之间的主战场早已从潞州转移到了黄河南岸,只要他还占有河北,就牢牢掌握着对梁战争的主动权。现在他的头等大事是登基称帝,只要不是太原失陷,老巢被端,他都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923年四月,李存勖登上了魏州城中的那座高台。经过一番隆重而繁琐的祭天仪式后,李存勖身着龙袍,坐上了象征着无上权利的龙椅。随后,他宣布恢复大唐国号,改沿用了二十年的前唐“天佑”年号为“同光”,改魏州为兴唐府,号东京;改镇州为真定府,号北都;老家太原则改称西京。为了显示他的帝国与曾经的大唐王朝一脉相承,一座宏大的太庙也同时在太原落成,在那里供奉着从唐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在内的历任唐朝皇帝的牌位,当然还加上了他的曾祖父朱邪执宜、祖父李国昌和父亲李克用。
  李存勖低头看去,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山呼万岁,大唐旗帜,迎风招展。他相信,这一天,他创造了历史,他成功地让那个繁华如梦,光辉灿烂的大唐王朝起死回生。就在这一天,塞北草原上的契丹骑兵正挥鞭扬刀,在幽州边境大肆劫掠;开封府里的朱友贞还在为朝堂上的派系争斗焦头烂额;安居蜀地的王衍正歪坐在浓妆艳抹的嫔妃中喝得烂醉;钱镠正在他越来越富庶的吴越王国里津津有味地巡视着各方进贡的奇珍异品。没有人会觉得这一天跟其他日子有什么不同,更没有人会把李存勖的举动和那个早已消逝的王朝联系起来。
  李存勖不会知道,被他建立的这个王朝会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确切无误地加上一个“后”字,以示与那个闻名四海的唐王朝区别。更尴尬的是,这个顶着前朝荣光建立的王朝不仅没能统一天下,甚至只仅仅存在了十三年,成为那个乱世中短暂的插曲。
  一朝梦醒之时,远不是残月落花那样的诗情画意,而是如荒漠寒风般的刺骨与真实。
  不过现在,春风得意的李存勖还是像每一个开国皇帝一样大封群臣,尽情享受着无上的权利。生母曹氏理所当然地沾了亲生儿子的光,被尊为皇太后,嫡母刘氏虽然是李克用的正室,如今也不得不很委屈地成了皇太妃。刘氏倒是很看得开,她主动对曹氏说:“只要咱们儿子争气,家族兴旺,以后我们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我不会计较这些的。”但其他的官员们就没这么想得开了。分封下来,一大批河东世家子弟登上了高位。这些人大多平庸无能,骄奢淫逸,只因为家族势力在河东根深蒂固,便跟着鸡犬升天。眼见新生的后唐王朝搭了这样一个草台班子,有识之士无不摇头叹息。李存勖刚刚上台之时,对河东各种顽疾洞若观火,大刀阔斧,革除流弊,如今身处局中,反而在困局中越陷越深。
  在李存勖的班子里,能力最强的要属郭崇韬。此人能力出众,又深得李存勖欢心,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枢密使,独掌军政大权。郭崇韬虽然有才,但私心太重。为了独揽大权,他向李存勖建议,让曾经的上司李绍宏调任宣徽使,专管宫廷,如此便除掉了一个有力的对手。郭崇韬同样看不起极有才干但心术不正的孔谦,极力推荐工部侍郎张宪兼任租庸使,孔谦只好屈居副职。租庸使负责全国物资调度,孔谦早就对这个职务垂涎已久,如今因为郭崇韬作梗,竟然功亏一篑。这样下来,李绍宏、孔谦一帮人都对郭崇韬恨之入骨。李存勖的帝国刚刚建立,内部便已矛盾重重,暗流涌动。
  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与分封文武百官相比,更困难的是册封皇后。李存勖的众多女人里,他最宠爱的毫无疑问是魏国夫人刘玉娘,这个皇后位置当然非她莫属。但问题来了,卫国夫人韩氏是正室,燕国夫人伊氏位次也在刘玉娘之上,如果强行封刘玉娘为皇后,这些女人要是闹腾起来,后院起火,那可是很麻烦的事。
  李存勖犹豫了半天,决定把皇后的事儿先缓一缓。这一缓,可急坏了刘玉娘。虽然她自知已经迷倒了李存勖,但如果不能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后,万一哪天这个男人又迷上了别的女人,自己岂不是要荣华梦碎,苦守冷宫?左思右想之下,刘玉娘决定反客为主,主动出击。她知道现在李存勖最信任的人是郭崇韬,于是偷偷找到郭崇韬,要求他为自己当皇后的事儿造势。郭崇韬身处政治漩涡中心,四面树敌,正需要后台巩固自己的权力,两人一拍即合。
  但正当刘玉娘紧锣密鼓地运作皇后大事之时,一件令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几乎令她魂飞魄散。
  这天,侍女忽然跑来报告说皇帝让她前往大殿,迎接她失散已久的老父亲。刘玉娘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刘玉娘很清楚,要当皇后,她最大的短板就是自己的过去。她出身贫寒,早年跟着父亲刘山人卖唱为生,后来被晋军将领掳走,从此与父亲失散。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一直害怕让别人知道,没想到自己老爸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寻女寻到晋宫中来了!刘玉娘立刻意识到,如果与父亲相认,自己的老底必然被人揭开。现在是她争夺皇后位置的关键时刻,如果自己的弱点被对手们利用,大做文章,那皇后之梦岂不是要彻底破灭?一番慌乱之后,刘玉娘稳住心神,拿定了主意。
  刚到殿门,李存勖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搂住刘玉娘的腰肢,笑嘻嘻地说:“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你来看,这是谁来了?”话音未落,一张笑烂了的老脸便凑了上来。这不是自己的老爸刘山人是谁?
  “哎呀,没想到我闺女这么有出息,竟然攀上真龙天子,让老夫……”
  “住口!大胆刁民,竟然敢冒充妾父,公然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你这是欺君之罪!”刘玉娘杏眼一瞪,伸出春葱般的手指,啪地给了刘山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刘山人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用手捂着被打的地方,呆立当堂。事出突然,连李存勖也愣在一旁,不明究竟。
  刘玉娘一掌扇出,随即转过身,拉住李存勖的衣袖,泪流满面:“陛下千万别信这个人的鬼话!臣妾小时候被乱军掳走时,父亲已不幸被乱兵杀死。臣妾清楚地记得,臣妾还曾伏在父亲的尸首上痛哭。父亲早亡,臣妾经常想起往事暗自落泪。可恨这老头,竟然冒名顶替臣妾的父亲,欺骗陛下,分明是要骗取钱财,请陛下明鉴!”刘玉娘跪下身来,抱住李存勖的双腿,泣不成声。
  李存勖听得半信半疑,仔细打量这老头,确实和刘玉娘带相,再说人家把刘玉娘身世说得一清二楚,不像有假啊。刘山人听到自己女儿竟然翻脸不认人,早已气得说不出话。刘玉娘唯恐老爸又说出让自己难堪的话来,也不再顾及矜持,站起身来大喊:“侍卫,快把这骗子拖出宫去,鞭笞二十!”可怜这刘山人还没来得及申辩,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士一架,不由分说拖了出去。
  李存勖也觉得无趣,打了个哈哈,转身安抚起哭得花枝乱颤的宠妃来。在战场上豪气冲天,头脑清晰的李存勖在女人面前就像一个傻子,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把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的美貌女人的内心深处是如何阴暗与冷酷。
  不管怎么样,为了登上凤位不择手段的刘玉娘终于达到了目的。在她的活动下,枢密使郭崇韬、宰相豆卢革等重臣纷纷上奏推立刘玉娘为皇后。后唐同光二年(924年)四月,李存勖顺水推舟,正式册立刘玉娘为皇后。而这个被后世称为“戏子皇后”的女人很快就会让如日中天的后唐皇帝付出沉重的代价。
  45 奇袭郓州
  滔滔黄河水依旧滚滚东去。从天祐十五年,李存勖第一次率军踏过黄河,攻陷杨刘算起,晋梁之间夹河苦战已进入第六个年头。黄河两岸,千里白骨,饿殍满地,民不聊生,如同炼狱。但在一个军事家眼里,这条大河两岸的广阔平原,却如同一张绝妙的画卷,在这里,尽可以画出各种奇思妙想,诞生一场场载入史册的经典之战。
  现在,李存勖就坐在案后,饶有兴致地盯着以黄河为中心的中原地图。在这条蜿蜒大河以北的广阔土地已尽归他所有,但在黄河以南,他却仍然只有两个据点:杨刘与濮阳以北的德胜城。杨刘与德胜,一个在今山东境内,一个在今河南境内,两地相距近四百里,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想到这两座小城间会发生什么故事。但李存勖却在构思着一个看上去匪夷所思的计划。他要在这两座城之间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攥紧拳头,狠狠地击向梁军的要害。
  这个想法并非李存勖的凭空臆想。就在不久前,后梁的郓州将领卢顺密突然叛逃,投奔李存勖帐下。卢顺密带来一个极为宝贵的情报,梁军主力目前都随后梁北面招讨使戴思远驻扎于杨村,与德胜城中的唐军对峙,齐鲁重镇郓州目前兵力空虚,守军不足千人,正可奇袭而攻取之。
  这一消息立刻让李存勖兴奋起来。他登基之后的这几个月,局势极为严峻,北面的契丹骑兵袭扰不断,幽州屡屡吃紧。而潞州又因为李继韬的叛变落入梁人之手,梁军正在黄河以南重新集结,大有卷土重来之势。他现在正需要一次胜利来鼓舞士气。郓州是梁军重要的兵员和粮草补给地,如果能一举夺下郓州,则整个中原都将为之震动,那时再挥师向西,便能威逼关中,震慑开封,彻底打破夹河苦战的僵局。但问题是,唐军主力现在都在德胜一带,如果要实施这一计划,意味着要沿着黄河北岸走一条巨大的弧线,长途跋涉数百里,然后再跨过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郓州城。李存勖很清楚,这样的作战方案在任何一个有军事经验的人看来,都是丧心病狂的冒险。卢顺密带来的情报到底有几分准确暂且不谈,孤军远征,长途奔袭,一旦消息走漏,将陷入万劫不复。
  作战一向富有冒险精神的李存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试一试。说实话,这样的作战方式很符合他的胃口,他实在很希望能用这样异想天开般的方式狠狠打击一下后梁的气焰。但更大的问题来了,谁能担任这次长途奔袭的指挥官呢。几年来,周德威、李嗣昭先后战死,李存审镇守北地防御契丹,军中还有谁有这样的勇气与胆略,敢于率孤军长驱数百里,直捣敌之重镇?
  他想到了两个人:李嗣源和郭崇韬。论经验与才干,李嗣源毫无疑问是第一人选。但他始终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胞兄有一种莫名的忌惮。特别是上次胡柳之战,李嗣源竟然在大战之际带着兵马北渡而去,大有乘势夺他王位的野心。对这个人,他必须要防一手。郭崇韬虽然经验上欠缺些,但此人可靠,而且足智多谋,应该能担此重任。
  李存勖兴致勃勃地找来郭崇韬,把他的作战计划和盘托出,然后等着自己这员爱将拍胸脯表忠心。但郭崇韬听完,却一声不吭,他反复看着案上那卷地图,一张脸慢慢变得苍白起来。“孤军远征,万一不利,这可要白白丢掉数千人命啊!”郭崇韬终于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卢顺密只是梁军降将,突然来投,本来就很可疑,此人的话不可轻信!陛下,这个事儿我觉得要三思,不可草率行事!”
  李存勖心里原本豪情万丈,没想到郭崇韬关键时刻掉链子,如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既然郭崇韬也认为不可行,当然不可能再把这个玩命的任务交给他了。“既然安时也觉得此计不可,那就待我再考虑几日,从长计议罢!”李存勖挥了挥手,冷冷地说。
  郭崇韬刚走,李存勖便立即叫人召见李嗣源。他已经下了决心,如果连李嗣源也推诿不前,那就只有我御驾亲征了!不管怎么说,千载难逢的战机就在眼前,他无论如何不会让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走。“这是天赐良机,绝妙之计啊!我军与梁人夹河而战已有数年,虽然屡次重创贼军,却仍难以在中原立足。如不出奇制胜,怎能成就功业!”李嗣源一听,毫不犹豫地说:“兵不在多。这次攻郓,我只带本部五千精兵,陛下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李存勖一听,不禁抚掌大笑:“知我者,莫如公也!他们都说此计不可行,只有你愿为我立此不世奇功!好!我在魏州等你的好消息!”
  那一刻,李存勖竟然觉得和李嗣源有一种英雄相惜,血脉相连的感觉。河东如云的猛将中,真正能理解他,能和他并肩作战的竟然只有此人。有那么一瞬间,李存勖对他的戒备与忌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对李嗣源来说,这是证明他能力与忠诚的绝佳机会。胡柳战役,因为局势混乱,情报错误,导致在大战的关键时刻,自己带着部队脱离了战场,冒冒失失北渡黄河,引发李存勖的猜忌和军中其他将领的议论,李嗣源的军事生涯正变得岌岌可危。李嗣源当然很清楚,这次奇袭完全是一次没有胜算的赌博,如果失败,他和他的五千部署会像被抛弃的棋子,毫无声息地葬身在黄河之滨,但如果胜了,那将一举震动整个中原,而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流言蜚语都将烟消云散。
  沉闷压抑的阴郁天气中,李嗣源和他的特遣队出发了。这支五千人的军队悄无声息地穿过德胜北城,径直向北,然后拐了个弯,如离弦之箭笔直着朝着东北方向飞射而去。
  李存勖仍然端坐在魏州城的皇宫中,目不转睛盯着案上的那卷地图,他觉得意犹未尽。梁军主力正在杨村虎视眈眈,而他的部队却掉头向东,直扑黄河之尾。他有些得意地笑了,没有人会想到这一招,除了李存勖,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可以这样理解和驾驭战争。
  郓州,士兵们无精打采地站在城楼上,用了无生气的双眼看着城外灰蒙蒙的天地。时间对这个城市来说似乎凝固了。战争一直在他们的北面和西面持续,甚至每天都可以听见从杨刘城传来的战鼓与号角。但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里,他们每天只是简单而郁闷地重复着一件事:把一车车沉重的补给和一队队刚刚训练出来的新兵送到远方。他们在战争的重压下几乎无法呼吸,却又不可思议地远离战争。但所有人都相信,总有一天,他们终将无路可逃,直面杀戮,只是不知道这一天何时才会到来。但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始终笼罩在周围,却一直小心地远离他们的那场战争会如暗夜里的风暴一般骤然而至。
  数天后,李嗣源和他的特遣队如期到达杨刘。太阳已经落山,阴雨绵绵,道路漆黑,经过长途跋涉的士兵们又饥又累。“不如暂且进城休整,待明日再奔郓州。”石敬塘劝李嗣源道。另一员猛将高行周却不同意:“阴雨连绵,月黑风高,正是是天助我也,郓州城中一定毫无准备,正应该趁机夜袭才对!”李嗣源点点头:“不错。消息一旦走露,我军将死无葬身之地,此时不击,更待何时?”他转过身,看着自己养子李从珂道:“你带五百敢死队为先锋,趁夜攻城,切记,一定要速战速决!”狂风骤起,雨点打在盔甲上发出不祥的声响。李从珂带着五百敢死队从大部队侧一闪而过,径直南去。
  夜幕淹没了郓州城,这座饱经战争威胁的城市在苦冷的雨夜中早已漆黑无光。李从珂和他的敢死队员们背负长刀,悄无声息地攀绳而上,很快涌进了这座毫无戒备的城市。黑夜里刀光凄厉,把守城门的士卒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便一命呜呼。城门大开,李嗣源和他的军队潮水般地涌进了郓州城。
  消息传到魏州,李存勖拍案而起,仰天大笑:“李嗣源不愧沙陀猛士,河东奇才,大事成矣!”他大笔一挥,任命李嗣源为天平节度使,齐鲁之地,任其掠取。
  郓州失陷的消息让开封陷入了恐慌。朱友贞做梦也没想到,敌军会突然行动,一举颠覆了他的后院。如今郓州失守,兖州危急,梁军黄河防线面临全盘动摇。气急败坏的朱友贞马上下令罢免戴思远的北面招讨使之职,同时急急忙忙派使臣去斥责驻守杨村的段凝、王彦章等将领,让他们戴罪立功,扭转战局。
  与手足无措的朱友贞相比,敬翔的心里更多的是悲怆与愤怒。自朱温死后便一直靠边站的敬翔终于决定为自己曾经效忠的王朝发出最后的怒吼。年迈的敬翔跌跌撞撞地闯进了皇宫,见到面色苍白的朱友贞,他从靴子里掏出一根长绳,低沉的吼叫道:“回想当年,我虽不才,仍随先帝东征西讨,开疆拓土。虽然当年强敌环伺,但我以愚钝之资,仍竭力筹划,不敢有片刻懈怠。现在敌人势力更加强大,虎狼之师已逼近京师,陛下觉得我老朽,从不肯听我只言片语。既然我已经没什么用了,不如去死!”敬翔苍老而愤怒的声音在阴冷空旷的宫殿中回旋,就像一头受伤的狮子。他把绳子朝殿梁上一甩,就要上吊自尽。朱友贞大惊失色。王朝面临倾覆的危险,什么权利派系,在这一刻都不得不暂时抛到一边。他急忙拦住气冲斗牛的敬翔,连声道:“爱卿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有何良策可挽救危局,请速速道来!寡人一定采纳!”敬翔惨笑道:“事已至此,老朽又有什么良策。我只有一句话,能挽救今日危局者,只王彦章一人而已!”
  王彦章,这位当年被朱温青眼相中,年纪轻轻便委以重任的铁枪将军,却一直委身于朱友贞的各色心腹之下,郁郁而不得志。即使后梁王朝即将倾覆之际,仍然要老臣敬翔以死相逼,才能让这员猛将有独当一面的机会。在敬翔的拼死力荐下,朱友贞不得不下令,由王彦章接替戴思远为北面招讨使,统领梁军主力。但始终忘不了权力争斗的朱友贞仍然留了一手,让心腹宠臣段凝为副招讨使,监视王彦章。
  消息传到魏州。正为自己的华丽奇袭沾沾自喜的李存勖骤然变色。还在父亲在世之时,王彦章手举双枪,威震中原便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他当然知道这是个厉害角色。李存勖立即传令给驻守德胜城的朱守殷,让他加强戒备,严防梁军反攻。左思右想之下仍不放心的李存勖干脆亲自率军,从魏州南下澶州,以防事态有变。这样一个强大对手的到来,让李存勖感到莫名的紧张与兴奋。
  而此时,终于成为梁军主帅的王彦章正意气风发地站在朱友贞面前。“爱卿,你估计多长时间能击败德胜之敌?”看着高大威猛的王彦章,朱友贞疑虑重重地问。“三天!”王彦章的声音坚定有力,干脆利落。“三天?”朱友贞惊讶得叫出声来。好几个朝臣正在王彦章身后掩口讪笑。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王铁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话而已。
  王彦章面不改色,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穿过这座浮华的宫殿,仿佛正和千里之外那个叫做李存勖的男人四目相对。
  46 三日破敌
  被委以重任的王彦章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他一直梦想着指挥千军万马独当一面,现在,机会来了。从开封到滑州,王彦章和他的军队只用了两天时间。进入滑州城,王彦章并没有下令向德胜城进攻,而是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命令:“大摆筵席!”大战在即,他要好好款待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大家都不知所措。王彦章在皇帝面前夸下三日破敌的海口,早就在全军传了个遍。现在两天时间已过,他却绝口不提进攻之事,反而大摆酒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段凝站在王彦章身旁,面色苍白。他虽然没立过什么显赫的功劳,但却深谙官场钻营。当年他的妹妹颇有几分姿色,于是送到朱温身边做了美人,段凝也随之青云直上,很快做到了刺史的高位。他当怀州刺史的时候,朱温北伐路过,段凝倾尽全州物力讨好逢迎,让朱温颇为满意。因为段凝接待的规格太高,导致朱温胃口大涨。再过相州时,猛将李思安不知就里,仍然按照往常的规格接待,结果让朱温大发雷霆,竟差点找个由头当场砍了李思安的脑袋。段凝却因此一路高升,风头压过了好多战功卓著的老将。切身经历让段凝深知讨好君王的重要。王茂章在朱友贞面前夸下海口,三日击破德胜城,现在却绝口不提攻城之事,如果皇帝怪罪下来,恐怕不仅仅是王彦章,连自己这个招讨副使也吃不了兜着走。“王将军,你说三日破敌,如今已过了两日,要是皇上怪罪下来……”段凝凑近王彦章高大的身体,悄声道。“段将军,今日你我不谈军中之事,只好好吃酒,一醉方休!”王彦章不待段凝说完,拉住他的手,大步往酒席中走去。
  暮色很快吞没了滑州城,冰冷的雨水倾泻而下,整座城市都淹没在凄风冷雨中。滑州府衙内,段凝看着摇曳的烛火,心神愈发不宁。好酒好菜很快端了上来,王彦章早已把打仗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乐不可支。众将今朝有酒今朝醉,跟着主帅一起豪饮。窗外风声凄厉,冷雨呼啸,段凝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总似有大事即将发生。
  “王将军,你在这里暂且主持酒宴,我去换身衣服,去去就来!”王彦章一声大喝让心事重重的段凝吓了一大跳。王彦章满脸通红,衣袍沾满酒水,全身酒气。“好,好,将军快去快回……”段凝更觉狐疑,点头嘀咕道。王彦章嗯了一声,转身大步而去。
  段凝忧虑地看着王彦章昂首而去的背影,啐了一口杯中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油然而生。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自己的手,早已彻骨冰凉。酒宴仍然在诡异的气氛中持续着,风雨越来越大,尖利的声音刮过厅堂,震得窗格瑟瑟颤抖。段凝觉得自己脖子上掠过一阵寒意,仿佛有一把利刃正悬在他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令他身首异处。
  “咣当!”酒杯从他手中滑落,段凝猛地打了个激灵。“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王彦章借口换衣服已去了多时,至今未归,肯定早已烂醉如泥。这样下去,且不说三日攻下德胜,只怕这几万军队也会全部被李存勖吞掉!我全家老小还在开封,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被这王铁枪害得家破人亡!”段凝越想越害怕,赶紧起身离席,趁众人不备,飞也似地逃出房间,直奔自己卧室。
  段凝想到了唯一一个可以救自己的办法,马上写密信向朱友贞告发王彦章,就说他不听劝阻,嗜酒如命,消极怠战,全军都处于极度威胁之中。也许只有这样,当全军覆没之时,自己才能逃过一劫。在那个混乱的时代,处处充斥着如段凝这样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小人。他们对自己的能力极为自卑,但又渴望在弱肉强食的世道分得一杯血淋淋的肉羹。所以,但凡乱世,英雄的身边,却总是交织着小人的暗影。
  段凝定了定神,开始奋笔疾书,发挥着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痛斥王彦章的种种罪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篇大作终告完成。段凝丢下笔,揉了揉干涩的双眼,最后审视着这篇将挽救自己性命的告密信。窗外的风雨声仍在咆哮。但段凝却隐隐听到风雨中夹杂着另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人在疯狂地呼叫。段凝皱了皱眉头,急忙把信封进密函,他需要立刻派亲信把这封信送到开封皇宫,送到朱友贞手上。
  段凝“哗”地一声拉开门,巨大的风雨扑面而来,眼前的场景把他惊呆了。不计其数的士兵和官员就像疯子一样在风雨中欢呼雀跃,狂呼乱喊。段凝呆呆地站在门前,瞪大了双眼,惊恐地看着这一切。“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段凝朝着雨中疯狂的人群大喊。所有人都在狂欢,而自己身为副统帅,却像一个局外人,被孤零零地冷落在一边。有人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将军,打大胜仗了!王将军已率军攻下德胜南城!现在正乘势追击,晋人一败涂地!”
  段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大地张着嘴巴,惊愕地看着狂欢的人群。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王彦章不久前还在这里和自己一起饮酒作乐,怎么可能突然就飞到黄河边上,攻下了敌军严密布防的德胜南城!好你个王铁枪,看似大大咧咧,原来果真有两下子!现在算起,不多不少,距离他在朱友贞面前夸下海口,正好三天。段凝手一抖,那封告密信滑落在雨水中。
  黄河岸边,梁军士兵在王彦章的率领下疯狂地追击着溃败的后唐军队。没有人会想到,这员猛将竟然以酒宴为幌子掩人耳目,暗地里却早已调集士兵准备好了船只、工匠和火具。酒宴正酣之际,王彦章以换衣服为名,秘密出发,率领数千精兵直奔德胜南城。此时风高雨急,一片漆黑,德胜城中的守军毫无防备。王彦章一声令下,梁军用船飞快驶近城门,点火将德胜城门的大锁烧断,又用大斧把联接南北两城的浮桥砍断,德胜南城顿时洞开。梁军一涌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夺下南城。梁军沿着黄河南岸继续攻击,潘张、麻家口、景店等据点一个个被拔除。在梁军的猛烈攻击下,黄河沿线的唐军就像蚂蚁一样四散而逃,毫无还手之力。梁军声势大振,大有一鼓作气反攻河北之势。
  王彦章,这员被朱友贞长期忽略与冷落的猛将,终于在后梁王朝即将崩溃的前夜勇敢地站到了历史舞台的中央。在郓州失陷,全线动摇的危机时刻,王彦章果断地发动了反击,他不仅骗过了强大的对手,甚至骗过了滑州城里的所有人,包括副统帅段凝。此战告成,梁军终于拔掉了德胜这颗钉子,暂时消除了对开封的威胁。
  回过神来的段凝立即重写书信,抢先向开封报捷,把功劳悉数写到了自己头上。做完了这件大事,段凝才急急忙忙从滑州出发,带领兵马与王彦章会师。
  士气大振的梁军沿着黄河一路向东横扫,将后唐建立在黄河南岸的据点悉数拔除。是年五月,梁军逼近杨刘。王彦章的战略意图很明显,攻下杨刘,后唐在黄河以南将再无立足之地,刚刚攻下郓州的李嗣源将被截断归路。杨刘守军一天之内连发三道告急文书,请求李存勖支援。现在没有人敢低估王彦章的能力,更没有人能承担丢失杨刘的责任。这座小城已经成为唐军联接黄河南北的唯一通道。
  李存勖接报,愣了半响。柏乡之战以来,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军队攻城拔寨,摧枯拉朽,哪里会想到竟然遭到王彦章的一击闷棍。他看了看肃立一旁的郭崇韬,嘿嘿干笑了两声:“我早知道王铁枪不是等闲之辈,要德胜守军加强戒备,没想到还是被贼军偷袭得手。王彦章这么厉害,我不亲自去会会这员猛将,岂不可惜?”
  923年六月,称帝之后的李存勖首次率军亲征。唐军日行六十里,队伍严整,秩序井然。经历过无数大阵仗的李存勖王者之气毕现,早已不会因为一个暂时的挫折乱了方寸。走到路上,李存勖又传令给兵败的朱守殷,要他放弃德胜北城,率军坐船顺流而下,全力支援杨刘城。朱守殷稀里糊涂丢了德胜南城,正惊慌失措,接到李存勖军令自然不敢怠慢。唐军缺少船只,朱守殷让人拆掉城中所有房舍,做成木筏,率军顺流东下。王彦章则针锋相对,见对手不要德胜北城了,干脆也让人拆掉德胜南城,让守军乘船而下,在黄河上截杀唐军。两支临时改装的水军同时顺流而下,在黄河上互相对骂,场面极为滑稽。河道狭窄之处,两支木筏队狭路相逢,大打出手,杀得你死我活。等进入山东境内,这两支远道而来的援军早已拼得两败俱伤。河上的援军基本拼光,李存勖的陆上援军也遇到了大麻烦。早有提防的王彦章围攻杨刘的同时,已分兵在杨刘以北设下层层防线。李存勖的军队遭遇阻击,陷入苦战,进展艰难。
  李存勖眺望远方,尘土蔽日,杨刘城显然正在遭到梁军猛攻,如果杨刘失陷,郓州的李嗣源将成瓮中之鳖,必败无疑。如此,不久前自己亲自导演的那场漂亮的突袭,将成为天下笑柄。无计可施之下,李存勖想到了身边的智囊郭崇韬。郭崇韬倒很冷静,他分析道:“战局看似混乱,但敌军的意图却不难预料。王彦章围攻杨刘,封锁黄河渡口,是想坐取郓州。郓州如果有失,杨刘孤城必然难保。所以,梁军之意,不在杨刘,而在郓州。”李存勖双眼一亮。郭崇韬这样一分析,战局霍然开朗。“既然如此,以公高见,应当如何破之?”郭崇韬微微一笑:“王彦章想把我军困在杨刘,我却偏不遂他心愿。我愿领精兵一支,避实就虚,直奔博州,从马家口一带渡过黄河,然后于博州东岸修筑营垒,巩固黄河渡口,如此既可打通与郓州的联系,又能分散敌人的兵力。陛下则率军慢慢攻击,消耗梁军主力。如此以来,战局必然将有利于我!”
  李存勖一听,盯着地图看了半响,突然以拳击掌,大叫道:“公果然高见!如此甚好!”
  “不过……”郭崇韬忽然冷不丁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此计虽妙。但一旦被王彦章看破,我在马家口尚未立足,梁军便来急攻,那就坏事了。希望陛下在我去之后大造声势,以敢死队猛攻梁营,吸引王彦章注意。只要给我十天时间,我在马家口足可建成新城,那时便大功可成!”
  “好!好!”李存勖哈哈大笑:“我有安时,天下何足道!你放心去吧,我必定让王彦章无暇东顾!”
  李存勖拉着郭崇韬的手,兴奋得满面红光。他果然没有看错人,郭崇韬确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术。
  47 躲不开的明枪暗箭
  郭崇韬率领一万精兵连夜出发,兼程进奔博州,随即在马家口神不知鬼不觉渡过黄河。后唐士兵过了河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渡口,昼夜不停修筑城堡。郭崇韬在和时间赛跑,只要给他十天时间,他就能在马家口修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顶住梁军的反扑。李存勖则按照约定,组织人马猛攻杨刘以北的梁军营垒。在李存勖的亲自指挥下,唐军的敢死队疯狂地扑向梁军防线,双方陷入了残酷的肉搏。
  而此时,王彦章却无奈地卷入了权力斗争的漩涡不能自拔。和后梁的许多老臣一样,王彦章对靠逢迎巴结上位的朱友贞的那一帮宠臣极为厌恶。在他看来,朱温当年虽然疑心重,但至少能做到因才用人,没有真才实学只会巴结逢迎的庸才很难得到朱温的重用。但朱友贞即位之后,对前朝老臣们有一种天然的敌视,转而大肆提拔重用自己的亲信。敬翔、李振等老臣不得不靠边站,反倒是赵岩、张汉杰等不学无术的庸人登上高位,手握重权,为所欲为。这次被任命为招讨使,王彦章雄心大发,胸无城府的他私下对部下放出豪言:“等我此次大功告成,我就全军回师开封,清君侧,杀掉皇帝身边那些奸佞小人,以此答谢天下,重振大梁雄风!”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彦章的豪言壮语很快就传了出去。赵岩、张汉杰听到消息后极为惊恐。几个人私下商量说:“我们宁愿被沙陀人杀死,也不能被王彦章所杀!”段凝原本就是赵岩、张汉杰阵营的人,跟王彦章为代表的老臣势力如同水火,为了牵制王彦章,赵岩、张汉杰拼尽全力让段凝做了招讨副使。他们很清楚,谁掌握了兵权,谁就拥有了话语权。王彦章刚上任就放出这样的狠话,令赵、张等人大为惊恐,仅仅让自己的人当个招讨副使已经不保险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搞倒王彦章,用段凝取而代之。在梁晋之战进入最关键的时刻,后梁朝堂之上想的不是如何击败威震天下的李存勖,而是如何扳倒自己的主帅。当王彦章竭尽全力与李存勖缠斗之际,却要遭受来自背后的明枪暗箭。当这位智勇双全的名将站上舞台中央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王彦章指挥军队没日没夜猛攻杨刘城,同时还要阻击李存勖的援军。而段凝也很忙,他到处在军中散布对王彦章不利的谣言,还要忙着写信向开封报捷,把所有的功劳全都算在自己头上,顺便再加上一些对王彦章不利的评论。
  郭崇韬分兵博州六天之后,王彦章终于探知了这个可能逆转整个战局的情报。大惊之下,王彦章立即亲率数万大军直扑马家口。他很清楚,不端掉晋人新建的堡垒,不仅难以攻下郓州,还有可能陷入敌军的战略包围。在这场关系到双方命运的与时间的赛跑中,郭崇韬幸运地站了上风。仅仅六天时间,郭崇韬已经成功地在马家口建起了一座临时城堡。虽然这座城又小又矮,守备设施更谈不上完善,但他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可靠的立足之地。
  王彦章一到马家口,立即挥师对郭崇韬发起攻击。为了防止敌军来援,他又找来十多艘大船,用绳索连结,横放河中,作为拦截。大战在郭崇韬用六天时间抢修的小城前猝然爆发。所有后唐士兵都知道,如果守不住这座城,梁兵会蜂拥而入,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杀光。生存的欲望战胜了对敌人的恐惧,他们在郭崇韬的组织下,冲到低矮的城墙边,拼死抵御着梁军的猛烈进攻。
  战争的节奏从此时起骤然加速。接到郭崇韬报告的李存勖立即从从杨刘率领大军前来援救,很快抵达战场对岸。城里的后唐士兵远远望见李存勖的帅旗,顿时士气大涨,斗志倍增,马家口城头上欢呼声震天动地。
  王彦章冷冷地注视着河对岸黑压压的后唐军队和漫山遍野的“李”字大旗。他实在没有想到,李存勖会这么快亲率大军赶到战场。李存勖的出现势必极大地鼓舞敌军的士气,更令自己的士兵陷入惊恐之中,而这是再多的军队都无法弥补的。王彦章叹了口气。他很清楚,李存勖一旦发动攻击,自己疲惫之师绝难抵挡。为今之计,只有主动撤退。梁军随即解除包围,退往杨刘上游的另一个渡口邹家口。李存勖当然不会手软,马上率军尾随而至。邹家口无险可守,王彦章不得已,再退至杨刘。
  当梁军主力再次回到杨刘时,战局已急剧恶化。此时,李存勖已控制了黄河上的两个渡口——马家口和邹家口,打通了与李嗣源部的联系。更可怕的是,随着唐军主力的不断进逼,梁军数万人马被困在杨刘渡口附近的弹丸之地,随时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战事不利让段凝又活跃起来。他拉拢了一部分梁军将领,公开指责王彦章指挥不利。王彦章气得一拍桌子,怒吼道:“战局瞬息万变,岂能事事遂人愿!我王彦章技不如人,你们觉得谁能击败李存勖,让他来当这个主帅!”险恶的战局与内部的分裂令王彦章感到力不从心。战事虽然不利,但还远远未到绝望之时,但令他绝望的是军内奸人当道,离心离德。他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刘鄩、贺瑰、谢彦章这些梁军中极有才干的名将都纷纷败北,可怕的不是对手的凶残,而是来自身后那些躲不过也逃不开的明枪暗箭。
  唐军大队人马陆续渡过黄河,先锋李绍荣甚至带领骑兵直抵梁营,肆意捕杀梁军哨兵。唐军又纵火焚烧梁军留在马家口一带的战船,黄河之上烈焰熊熊。连绝处逢生的李嗣源也开始蠢蠢欲动,派出小股部队掠杀梁军补给。敌人四面逼近,梁军人心惶惶。如此局面,显然已难以再战,除了继续向西撤退,王彦章再无回天之术。
  这是一次悲惨的撤退。从杨刘到杨村,数百里的路上,溃退的梁军就像被放在砧板上的肉,处处遭到后唐骑兵的痛击。李存勖催动大军沿着黄河一路追杀,梁军士卒死伤无数,冰冷的尸体和丢弃的物资、兵器几乎遮断道路。后唐追兵乘机收复德胜城,直逼滑州。李存勖看着对手兵败如山倒,得意地挥鞭狂笑。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当年王彦章领兵在胡柳与晋军会战之前,为激励士气,曾在众人面前奚落李存勖:“那个李亚子不过是个只会斗鸡遛狗的小娃娃而已,何惧之有!”这个话很快传到了李存勖的耳朵里,从那一刻起,每当听到王彦章这三个字,李存勖心里就燃起熊熊烈焰,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在战场上让这员猛将心服口服。此战告捷,自然令他有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
  而此时,王彦章又在另一条战线陷入困境。段凝、赵岩、张汉杰轮番上书,大肆指责王彦章用兵不当,冒险深入敌境,导致损兵折将。朱友贞本来就对王彦章将信将疑,一听兵败,气得连声骂道:“敬翔误我!”随即大笔一挥,罢免王彦章招讨使之职,让段凝替代。消息一出,群臣哗然,军中将士更是议论纷纷。后梁王朝正值危急存亡之秋,皇帝竟然要罢免有独当一面之才的王彦章,任命毫无大战经验的段凝为帅,这不是自废武功,自取灭亡吗?
  老臣张全义此时已近七十岁高龄,得到王彦章被罢免的消息,仍不顾病体,急急忙忙赶入宫去,痛心疾首地对朱友贞说:“我虽然年老,但蒙陛下厚爱,还挂着天下兵马副元帅的职务。如果陛下真要罢免王彦章,我愿意带兵去上阵杀敌。段凝年纪轻轻,又缺乏作战经验,要统帅大军难以服人,让他迎敌,我军必败,请陛下三思!”张全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要说带兵打仗,那个姓段甚至还不如我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千万不能干这样的糊涂事!朱友贞当然听得懂张全义的弦外之音,但张全义是前朝老臣,德高望重,自己也不好发火,只得故作姿态安慰道:“爱卿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坐镇洛阳为我运筹帷幄便是,何须劳烦您亲自上阵。”
  敬翔、李振当年曾是官场上的对手,面对如此危局,也不禁携起手来,一起进宫要求朱友贞罢免段凝,重新启用王彦章。朱友贞被缠得心烦意乱,没好气地说:“段凝没有过错,凭什么罢免他?”李振冷笑道:“等到他有了过错时,恐怕天下已经不再为陛下所有了!”敬翔也痛心地说:“大军主帅关系到社稷安危,如今形势如此危急,罢免了王彦章,请问以何人退敌?”朱友贞粗暴地把手一挥,打断二人道:“退敌之策,寡人已有主意!二位爱卿就不劳费心了!”
  朱友贞所谓的退敌之策很快让天下哗然。在段凝的指挥下,梁军在滑州一带掘开黄河河堤,企图以水为兵,阻止唐军的进攻。中原一带洪水肆虐,数十万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消息一出,敬翔放声恸哭:“可怜我随先帝辛辛苦苦拼下的这点基业,如今要尽数毁在那一帮乱臣贼子手中了!”
  朱友贞和段凝等人捣鼓出的这个祸国殃民的毒计虽然千夫所指,但在军事上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决堤洪水奔腾而下,冲毁了曹、濮、郓等州的道路,唐军不得不暂时停止进攻。段凝大受鼓舞,乘机集结了五万大军驻扎在王村,从高陵津渡过黄河,袭击澶州各县,进逼顿丘(澶州治所,今属河南濮阳)。朱友贞又令董璋集结陕州、虢州、泽州、潞州等地的军队,准备由石会关攻击太原,令霍彦威集结汝州、洛州等地军队,准备反攻河北。同时,在众人的极力劝谏下,朱友贞不得不重新启用王彦章,让他率军进入兖、郓二州边境,准备伺机抢回郓州。朱友贞觉得颓势已经止住,开始调集全国各地的军队,准备与李存勖作最后的决战。
  而与梁军四面出击,看似热闹的战役部署相比,李存勖却在冷静筹划着又一个巨大的阴谋,如果成功,这将是一次致命的绝杀,一次华丽的一剑封喉。李存勖的灵感同样来自后梁降将。李嗣源夺下郓州之后,梁将康延孝知道后梁气数已尽,率亲兵投奔李存勖。康延孝原本就是河东人,后来因为在军中犯了事,畏罪降梁。叛将复归,让李存勖极为高兴。一向自大的他亲自迎接,并赐锦袍玉带,当场宣布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还任命他为博州剌史。欣喜若狂的康延孝立刻献上了他的压箱宝贝:谋划已久的灭梁妙计。
  屏退左右之后,康延孝对李存勖说:“伪梁看起来地广兵多,但在我看来,最终必然为陛下所灭。”见李存勖颇有兴致,康延孝立即自问自答:“为什么呢?那朱友贞愚昧昏庸,梁宫内赵岩、张汉杰独揽大权,任人唯亲,胡作非为,朝政混乱,这样的朝廷怎么能安天下?再说那梁军主帅段凝,本来就是个无能小人,智勇全然没有,一夜之间竟升到王彦章上面,梁军上下议论纷纷,愤恨不已,这样的军队又如何能平天下?”
  李存勖知道康延孝还有底牌没有打出,故意轻描淡写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大势虽然如此,但现在有什么好办法可以一举灭梁?”见李存勖这样问,康延孝顿时兴奋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近李存勖身边,附耳密语,说出了一个足以在一夜之间改变整个中原战局的大计划。
  48 绝杀
  康延孝提出的方案简单直接,谈不上绝妙的布局,更没有华美的伪装,而来自他对梁军内情的透彻了解。他提出,段凝挖开黄河大堤之后,自以为挡住了唐军西进的道路,梁军正在筹划所谓的四路反攻:一路攻太原,一路攻魏博,一路反击杨村,一路则伺机夺回郓州,预计在十月同时发动进攻。梁军看似声势浩大,面面俱到,实则虚有其表,一路也成不了气候。梁军一旦进攻,主力全部撒在了黄河以北,中原兵力必定空虚。那时候李存勖可亲率一支精兵,从郓州出发,绕过弥漫中原的黄泛区,直捣后梁首都开封。
  这是一个以攻对攻,直击敌之要害的作战方案。好似等对手全力出拳之际,却以更快的速度,乘隙猛击对手命门,令对手一击毙命。这样的作战风格非常符合李存勖的一贯作风。如果这个计划成功,多则一个月,少则十天,曾经和自己缠战了十五年的对手将轰然倒地。想到这里,李存勖异常兴奋,他拍着康延孝肩膀激动地说:“如果此计成功,你就是灭梁第一功臣!”
  康延孝走后,李存勖凝视着地图,久久难以入睡。之前想的都是成功,但如果失败怎么办?细细想来,这一计划的风险同样巨大。唐军主力目前集结于朝城(今属山东省莘县),实现这一计划意味着要从朝城东奔杨刘渡过黄河,再从郓州绕过黄泛区到开封,全程近千里,其中需要在后梁腹地穿行七百余里,沿途还必须迅速攻下兖州、曹州(今山东定陶)这样的重镇,同时还要寄希望于黄河以北的梁军主力不能迅速回师救援。如果在奔袭途中遭遇梁军主力并形成决战态势,兵力占绝对劣势的唐军很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局势一旦逆转,自己夹河苦战数年,损失兵马无数才拥有的优势局面可能付之东流。就国力而言,梁人虽然近年来屡遭重创,但家底仍厚,梁晋的实力对比似乎仍在伯仲之间,这个强大对手真会这么容易被自己一击绝杀?冷静下来想一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
  左思右想之下,以作战果敢大胆著称的李存勖竟然也踌躇起来。
  但局势的发展却富有戏剧性。当李存勖在攻守之间犹豫不决时,他的对手们却蠢蠢欲动,急不可耐地大打出手了。梁军主帅段凝自渡过黄河北进以来,不断增加兵马,黄河以北的梁军已增加到六万人之多,梁军主力屯兵临河县,不断袭击澶州、相州境内的后唐据点。显然,这是梁军在全面进攻前的试探性攻击。更令李存勖头痛的是,夹河苦战这几年,兵戎没有片刻停止,兵员和物质损耗巨大,租庸副使孔谦为了满足军需,疯狂凶暴地征收赋税,老百姓们实在无法忍受,纷纷举家逃难。仓库里的积蓄眼看见底,收上来的赋税却越来越少,再这样拉锯下去,真很难预料谁会先倒下。
  没过多久,李存审一纸密报又飞驰而至。李存勖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镇守幽州的李存审报告,幽州、瀛州、涿州一带的边境上,契丹侦骑四出,似乎又在筹划一次大规模的南侵。李存审甚至分析,从目前情势判断,很可能等到入冬,待草枯结冰之时,契丹人就会发动大规模的入侵。李存审的密报令李存勖出了一身冷汗。虽然与契丹两次大战,晋军均惊险告捷,但契丹人的战斗力还是让李存勖不寒而栗。如在这个节骨眼上,契丹人再度大举南下,中原的局势肯定又要逆转。李存勖发现,对中原的进攻不能再推迟了。数十年的恩怨,总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李存勖立即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李绍宏首先站出来表态,他分析了下目前的形势,分析来分析去,要点就一个,李嗣源在郓州困守孤城,难以坚守,这样耗着意义不大,不如作为筹码跟后梁和谈,用郓州、德胜等地换取后梁在黄河以北控制的卫州和黎阳,以黄河为界,划江而治。这样就可以获得喘息,休养生息,等以后强大了再战不迟。李绍宏的论调让李存勖大吃一惊。他知道这几年夹河苦战,劳师耗财而进展甚微,朝中上下已弥漫着厌战情绪。但他没想到身居高位的李绍宏也成了主和派,甚至建议把好不容易抢下来的郓州还给梁人,真是岂有此理!
  李存勖沉着脸一言不发。租庸副使孔谦从来都看李存勖脸色说话,但这次也急不可耐地站了出来附和李绍宏的提议。这几年作战不断,作为租庸使他的压力巨大,为了满足军需,不得不在属地内横征暴敛,早就被老百姓恨之入骨。受够了的孔谦比任何人都希望停止这该死的战争,让老百姓也让自己喘一口气。
  丞相豆卢革也站了出来。他说出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据司天监报告,今年天道不利,不能深入敌境作战,否则必然失败。
  李存勖气呼呼地扭过头盯着郭崇韬,希望他表态。没想到这小子面无表情,听着众人纷纷主和而一言不发。李存勖越听越气,一挥手,怒喝道:“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糊涂蛋!都像你们这样,我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说完,怒气冲冲,扬长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呆立堂下。
  是夜,李存勖一个人闷在房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卷地图。那江河湖海,大小城郭都在眼前幻化成了一群群跃动的军队。自父亲逝世,自己成为河东之主以来,整整十五年,刀口舔血,南征北战,几乎没有一日得闲,连他最喜欢的戏曲也罕有时间好好享受。他放弃了自己钟爱的一切,整天淹没在血腥与杀戮里,究竟是为什么?因为他是李克用的儿子,因为父亲临死前交给他的那三支箭,因为他是河东之主。
  李存勖苦笑了一下,顺手拿起一面铜镜,看着镜中的那个人。今年他才三十又八,但面对着日益苍老的自己,却生出了一种只有人到老年才会有的苍凉和无奈。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两个自己:一个是后唐的皇帝,背负着父亲的遗愿和天下人的希望,醉心于沙场征战,陶醉于万人膜拜;而另一个则希望如前朝的隐士般徜徉于诗词歌赋,远离这个充斥着杀戮与阴谋的乱世。
  但他有过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吗?没有。从来都没有。他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与期待于一生,还没成年就被父亲急不可耐地赶上了马背,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就成为父亲的特使站到了天子面前。父亲死后,他更不得不背负上沉重的十字架,被命运裹挟着滚滚向前。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早日灭梁。只有早一天完成父亲的遗愿,他才能摆脱掉李克用的阴影,才有机会找回自己。但命运却偏偏跟他作对,出奇顺利地荡平幽燕,吞并河北之后,黄河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在黄河边上,几乎每一次他都能漂亮地击倒对手,但对手却总能抹抹嘴角的血迹,又站起来挡住他的去路。夹河苦战已七年,胜利看起来却依然遥不可及。而今天,李绍宏等人居然要换地求和,休养生息,如此下去,何时才能灭梁,何时才能一统天下,何时才能让自己解脱?
  “陛下,中门使求见!”侍卫的声音突然响起,骤然打断了李存勖的思绪。郭崇韬来了?今日在众人面前,他明明有话却不说出口,现在跑来求见,莫非已有破梁之策?李存勖急忙冲到门口,亲自迎接。看着李存勖期待的神情,郭崇韬微微一笑,要跪拜行礼。李存勖一把扶住,疾道:“不要这些劳什子的繁文缛节了!快进来说话!”
  李存勖一把将郭崇韬拽进门,神采飞扬地说:“安时急着见我,是不是已有破敌之策?”郭崇韬一眼瞥见案上的那卷地图,心里已明白大半,微微一笑道:“今日陛下召集议事之时,人多嘴杂,不敢多说,故而夤夜求见,请陛下恕罪。”李存勖哈哈大笑:“我见你不发一言,就知有异。今日一房之内,你知我知,有何妙计,速速道来!”
  郭崇韬正色道:“今日众人之见可谓荒谬。陛下东征西讨十五年,就是为了完成先帝遗愿,一统天下。但现在逐鹿中原的大势才刚刚形成,他们却要您放弃郓州,退回黄河以北,这不是要让陛下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吗?我担心这样一来,将士们灰心丧气,人心离散,兵威不再。虽然划河为界,又有谁来为陛下坚守阵地呢?俗话说:‘当道筑室,三年不成’,要成大事,就要当断则断,不能听这些人聒噪!”
  李存勖一听,一拳击在案上:“正是!李绍宏、豆卢革、孔谦等人鼠目寸光,个个畏敌如虎,难成大事!”郭崇韬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些庸才还不都是受你赏识才个个登上了高位,现在知道倚靠这些人难成大事了吧?
  他接着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之前康延孝来降之时,我已详细向他盘问过伪梁内部的情况。他们不惜掘开河堤,祸害中原,让滑州以下皆成泽国,企图以此阻止我军西进。可见朱友贞、段凝之辈早已惶惶不可终日。现在朱友贞又把全部精锐部队都交给段凝,引军北上,企图毕其功于一役。段凝本来就是一个庸才,要智谋没有智谋,要勇气没有勇气,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后梁大军全都在段凝手里,郓州以西没有多少梁军,如果陛下领精锐长驱直入汴梁,梁军必定望风自溃。夹河苦战七年,成败的关键就在当下!陛下不能再迟疑了!”
  听完郭崇韬的这一席话,李存勖几乎要激动得泪流满面了。“知我者,安时也!能助我者,安时也!成大事者,安时也!”李存勖拉住郭崇韬手,大叫道。李存勖的双手正在微微的颤抖,很少见到他如此动容和激动。郭崇韬知道,他提出的计划完美地点燃了李存勖的激情之火。
  为了让李存勖真正下定决心,他决定再加上一把火:“刚刚得到消息,王彦章率兵过了汶水,即将向郓州发起进攻,李嗣源将军派遣李从珂率领骑兵迎战,在递坊镇击败了梁军先头部队,迫使王彦章退守中都。郓州首战告捷,我军士气大振,正是一鼓作气席卷中原的好机会!”
  “什么叫英雄所见略同,今天我总算知道了。你今天说的这些,正是几天来我一直苦思的破敌之策。大丈夫成则为王,败则为虏,又有何惧!我将亲率大军出发,直捣开封!”在郭崇韬的建议和鼓吹下,李存勖终于下定决心,实施这个被他犹豫多时的作战计划,千里迂回,闪击开封,向与他纠缠不清的对手施展出致命的绝杀。
  49 世间岂谓无英雄
  薄雾笼罩着朝城,这座黄河岸边的小城正沉浸在诡异和悲凉的气氛中。在这里,李存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事。这一天,李存勖把随军的刘玉娘、李继岌送上了返回魏州的马车。李存勖面色凝重地对他的老婆儿子说:“我马上要干一件大事。成败在此一举。如果此事不成,我们就全家到兴唐府宫中自焚,以谢先祖!”李继岌年纪尚轻,听到父亲这样一说,顿时面色苍白。刘玉娘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一向怜花惜玉的李存勖此时却出奇的冷酷,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再不多说。马车吱吱呀呀向北而去,李存勖注视着车队缓缓驶过冷硬的土地,消失在地平线,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朝城外的这一幕充满了悲壮,更让众人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在他们的记忆里,大大咧咧的李存勖从没有哪一次表现得如此沉重。毫无疑问,他所谓的大事,一定是对后梁的战争。但身经百战,有“战神”之称的李存勖从没有哪次会把出征作战看成生离死别,甚至说出了“事若不成,全家自焚”这样的话。他究竟要做什么?甚至让自视甚高的李存勖也想到了失败?
  百余里外,梁军主帅段凝正意气风发地看着自己的大军熙熙攘攘渡河北上。扳倒王彦章成为梁军统帅令段凝有一种“会当临绝顶”的感觉。现在他手下有整整六万大军,这是整个后梁帝国最精锐的军队。而在他的计划里,猛将董璋的军队正在泽州一线集结,准备突袭太原;另一员大将霍彦威正在汝州、洛州一带集结,准备攻击魏博;至于王彦章,也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差事——缠住郓州的李嗣源。这是一个宏伟的作战计划,段凝相信,要不了多久,梁军将在从河东到河北的广大地域上全面开花,一举把李存勖赶回塞北。乐观得令人发指的段凝不知道,就在他驻马意淫之时,李存勖正亲率精兵从朝城直扑杨刘,准备向中原腹地发起致命的一击。而对手握六万精兵的段凝,李存勖甚至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大胆地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了这个无能的对手。
  黄河南岸,反攻郓州失败的王彦章正惆怅地带兵退回中都。他手下只有不足万人,段凝却要他一举夺回郓州,歼灭李嗣源部,这简直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命令。李嗣源虽然暂时困守孤城,但唐军已成功地打通了杨刘渡口到郓州的通道,补给与兵员正源源不断而来。每一天,李嗣源都变得更强,自己却越来越虚弱。半路上,有部将建议,形势如此凶险,反攻郓州完全是天方夜谭,不如直接退到兖州去,那里城防坚固,或可凭险固守。王彦章沉吟片刻,最终拒绝了。在他看来,既然为将,便要遵守号令。既然主帅段凝要求他夺回郓州,他必定尽心竭力去完成,不管这个命令有多么荒唐。如果退到兖州,或许可以保全军队,但岂不是与反攻郓州的命令背道而驰?中都城虽然小,但毕竟在郓州西进中原的必经之路上,进可攻,退可守。
  但王彦章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带着士气低落的军队缓缓向中都城退去的时候,唐军的铁骑正从杨刘渡口蜂拥而来。李存勖的大军从杨刘急速渡河之后,马不停蹄,直奔郓州。第二天夜里,李存勖与李嗣源在郓州会师。见到李嗣源,李存勖立即令李嗣源率部为前锋,渡过汶水,紧紧咬住退却中的王彦章部。李存勖很清楚,只有趁王彦章不备,迅速击溃之,才能完成迂回黄河南岸,奇袭开封的大计划。这其中如果有任何一环失误,自己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境。
  清晨,李嗣源的骑兵追上了梁军的后卫部队。毫无准备的梁军顷刻之间便被沙陀骑兵击溃,李嗣源一路追杀,势如破竹,直至中都城下。而此时,王彦章才刚刚入城,甚至还没来得及布防。城外喊声大作,城内狼奔豚突,大惊之下的王彦章提枪上马突出城去,才发现自己已陷入后唐大军的汪洋大海。
  一代名将,猝然面对这样崩溃性的局面也不免惊慌失措。王彦章环顾四周,士卒早已离散,身边仅剩数十骑。看着潮水般蜂拥而来的后唐骑兵,王彦章明白大势已去,他仰天长叹,两行浊泪颓然滑落。“想不到大梁基业,今日竟然丧于我等之手,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悲愤归悲愤,王彦章毕竟还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铁枪将军一咬牙,挺枪策马,企图趁着混乱,一举杀出城去。河北不是还有六万大军吗?兖州不是还在后梁手里吗?退到兖州,重新招募士卒,或许还有回天的希望。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这支小小的骑兵部队。王彦章手舞铁枪,闯关而出,眼看就要突出重围。不远处,一双血红的眼睛却死死盯上了他。李绍奇,山东青州人氏,初时曾在朱温军中效力,后因与主将不和投奔河东,被李存勖任用为护卫指挥使。贞明元年(915年),李存勖与梁将刘鄩在魏县对峙。大大咧咧的李存勖率千余骑深入洹水侦查,结果中了埋伏,被万余梁军重重包围。危急时刻,李绍奇持枪携剑,左冲右突,手杀百余人,一直坚持到救兵赶来。这一战令他名声大振。有过在梁军中做军校的经历,让李绍奇与王彦章成为战友,更令他牢牢记住了这位勇猛过人的铁枪将军。李绍奇一眼就认出了跃马舞枪的王彦章,当下策马狂追而来。王彦章正全力杀开一条血路,全然不知致命的危险正迅速从背后逼近。
  锋利的长枪狠狠地刺进了王彦章的后背,一股鲜血激射而出,王彦章毫无防备,大叫一声,跌落马下。无数后唐士兵涌了上来,把血浴全身的王彦章双手反剪,五花大绑,曾以一杆铁枪横扫天下的猛将就这样成了对手的俘虏。
  李存勖得意地看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一代名将。当年王彦章曾在众人面前放言,把李存勖叫做斗鸡小儿,这令他深以为恨。奚落自己的人现在成了俘虏,这让他极为满足。“今天你败在我手下,我倒想问你一事。你王铁枪号称善战,为什么不退守兖州,却偏偏要跑到中都城来挨打?中都区区小城,连防御工事都没有,怎么守得住?”李存勖得意洋洋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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