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五代刀锋 李存勖:王者的迷失

宇微(现代)
  五代刀锋2李存勖:王者的迷失
  序
  五代十国,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短暂、混乱,而又特殊的时代。这个时代终结了中国古代史上最辉煌最骄傲的唐王朝,却无法终结晚唐藩镇割据留下的战火与杀戮;这个时代崇尚武力与强权,文官政治遭清洗,儒家传统被抛弃,却开启了一个重文轻武、提倡儒学、文化繁荣、文官制度几近巅峰的宋王朝。同样是乱世,但这个时代似乎没有东汉末年群雄并起直至三足鼎立的精彩与权谋,也缺乏南北朝的历史舞台上那股直冲霄汉的苍莽英雄之气,这个时代留给我们的印象,好像只有连绵不绝的战争与无处不在的阴谋和背叛。
  但我们站在时间的高地,回头俯瞰那段五十余年的历史,在漆黑一片的混乱与血腥中,仍然可以窥见那个年代人们内心闪耀着的星星点点。在一个极端的时代里,我们往往会看到最丑恶的人心,然而也能发现最美好的人性。而在身居皇位的那些历史人物身上,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被放大了,他们的行为将与那个时代发生共振,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甚至能决定一个王朝的兴衰。
  这些人当中,不能不提到代表那个时代的三位主角:梁太祖朱温、唐庄宗李存勖、周世宗柴荣。五代史中的这三位皇帝,具有完全不同的性格与特质,却同样书写了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同样做到了君临天下,却同样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悲剧结束。他们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
  朱温以白手起家,成功演绎草根逆袭。他削平诸藩,结束了中原的混乱局面,曾是众望所归重塑大唐盛世的第一人选,他在军事与政治上的才干让众多帝王自叹弗如,他和张惠的爱情与婚姻更成为一段佳话;但他的后半生却陷入疯狂的欲望而无力自拔,他的行为一次次挑战道德与伦理的底线。为什么他能战胜众多的对手,能成就强悍的敌国,却最终敌不过自己的心魔?
  李存勖,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少年成名,勇于决断,用兵如神,智勇双全,他甚至还精通音律,雅好辞赋,文采昭然。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国之后,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最终身败名裂身首异处。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柴荣,弃商从戎,勤于政事,不爱其身而爱民;五六年间,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威武之声震慑夷夏,被后人称为五代第一明君。但当他正要洗雪燕云十六州的毕生之恨时,却突然英年早逝。他的理想主义情怀与完美主义精神令他像古希腊悲剧里的英雄,千百年来令无数读史者神伤感怀。这位曾经豪言“以十年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的一代英主,为何在位仅短短五年便倒在了万众瞩目的北伐之路上?
  历史总是有很多种读法,有人读出了兵法权谋,有人读出了社会变迁,有人读出了家族兴亡,而我,却更想去读一读他们的内心。这三位对那个时代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身上那些不协调甚至相互矛盾的特质糅杂而成的性格,又对他们的命运和那个时代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第一卷讲到朱温与死对头李克用的缠斗,但最终毁掉朱温一手建立的后梁王朝的人并不是李克用,而是他的儿子李存勖。这位顶着父亲李克用的王者光环入世的年轻人,一战成名,惊艳天下。更厉害的是,他如“战神”般愈战愈强,在其巅峰之时,“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在五代历史上,他是最接近于统一天下的那个人。但这样一位战争天才,最爱的却不是战场,而是诗词歌赋,是狩猎听曲,他的生花妙笔下甚至创造了著名的词牌“如梦令”。他的性格宛如硬币的两面,一面豪气云天,一面风花雪月。而这样一个豪气与才情并存的天才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亲手建立的后唐帝国不仅没能再现大唐盛世,反而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李存勖的人生是悲剧,更是误会。在父亲李克用病死之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自己的人生,他就像被精心打造的模板,只为了做一个合格的统帅。李克用临死前交给他的三支箭更如沉重的十字架,令他不得不压抑另一个自己,负重前行。而当他卸下父亲留给他的沉重负担,企图做回自己的时候,却骤然迷失在他所期待的人生里。李存勖从未真正关心过天下,他关心的只有自己。命运把他放到了那个时代的中央,不过是历史的误会而已。
  作家毛姆曾经说:“人从来都不是平板一块。”要研究历史,不能不研究历史人物,特别是这三位在五代历史中占据主角位置,而经历又如此跌宕,性格如此复杂的人物。《五代刀锋》将是由三本书组成的系列小说,分别是《朱温:枭雄的毁灭》《李存勖:王者的迷失》《柴荣:潜龙的悲歌》。我期待通过这三本书,让读者能更立体和全面地了解这三位历史人物,也能换一种角度一窥那个时代的风云,希望大家看到的不止是刀锋,还有人性。
  唐亡宋兴,除了是朝代的更替外,更是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来临。唐宋之间的五代时期,恰恰是中国政治的分野,是中国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一个萌芽和获得广大群众基础的时期,成为宋代以降文治的基础,促成了中国统治方式的转型。
  《五代刀锋》分别选取了五代时期的朱温、李存勖和柴荣三个主角,从纯粹的武将思维者、拥有文治思维但无力实施者和武将实施文治者三个不同典型人物来反映中国历史从武将政治到文臣政治的萌芽和转型。
  李存勖,这位顶着父亲李克用的王者光环入世的年轻人,一战成名,惊艳天下。似乎具备了一切天才的特质。但在他终于完成父亲托付的重任,扫灭强敌称帝建立后唐帝国不仅没能再现大唐盛世,反而在登基仅仅三年之后便“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到底是什么,让少年天才在一飞冲天后骤然坠落,成为史学家们扼腕叹息的“半截英雄”?
  
  第一章 少年成名
  
  他的身体里流着沙陀人桀骜不驯,刚强勇猛的血,他是威震天下的河东枭雄李克用的儿子,他的童年注定与众不同。他曾经在两个世界与两种人生中徘徊徜徉,而终被父亲狠狠地推向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年仅十一岁的少年跃马舞刀,扬名天下,也从此开始了一段没有退路的传奇人生。
  1 立马起沙陀
  两千多年前,在河西走廊之外,曾经散落着一个强大的部族。他们远离繁华的中原,游居于漠北苦寒之地,以彪悍的战马和雪亮的弯刀闻名于世。
  东汉明帝时期,中原王朝的国力日益强大,面对北匈奴无时不在的南下袭扰,汉明帝刘庄终于决定像他的西汉先祖一样,向这个从秦王朝起便与中原纠缠不清的对手发动决定性一战。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2年),汉军在窦固的率领下四路齐出,大举讨伐北匈奴,战火燃遍了戈壁大漠,天山南北。这场战争持续了数十年。东汉永元元年(公元89年),东汉名将窦宪、耿秉率军与北匈奴单于大战于稽落山(今蒙古国额布根山),北匈奴单于大败逃走,窦宪、耿秉登燕然山(今蒙古国杭爱山)刻石纪功而还。两年之后,耿夔率军长驱五千里,突袭金微山(今阿尔泰山),再度大败北匈奴军。
  匈奴人在汉军的沉重打击下,不得不远离故土,走上了漫长的西迁之旅。但这个部族的一支却并没有追随他的大单于西迁。他们放弃了与中原的对抗,在天山南麓定居下来。没有人会想到,这支小小的部落,会在许多年之后对中国历史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
  时光悠悠,流转千年。当中原进入大唐盛世之时,这支部落已经成长为一个强大的势力。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腰挎横刀,背负强弓,出没于大漠沙丘之间。渐渐的,他们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沙陀”。
  公元869年,沙陀部族首领朱邪赤心被唐王朝任命为招讨使,率领彪悍的沙陀骑兵参加了镇压庞勋的战斗。沙陀骑兵威风八面,一战成名。朱邪赤心也立下大功被朝廷赐名为李国昌。也就在这一年,朱邪赤心年仅十三岁的儿子有了一个后来将威震天下的名字:李克用。
  沙陀人拥有了和皇帝一样的姓氏,这是大唐王朝对他们的认可和褒奖。但世事无常,当沙陀部落以异常强劲的风头崛起于塞外之时,他们为之效命的李家王朝却陷入了崩溃。曾经繁华如梦的京都长安战火连绵,天子脚下的关中大地饿殍遍地。“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食齑”,当朝廷权贵们在哀叹末日来临的时候,李克用和他的沙陀骑兵却像嗅到了鲜血的虎豹,他们跃马舞刀,卷地而来,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这场瓜分天下的大混战中。
  乱世征战,千里浴血。李克用纵横天下三十年,虽然没能主宰天下,却终能割据河东,称霸太原。公元908年,精疲力尽的他倒在了与死敌朱温争夺天下的路上。
  呼啸的北风中,奄奄一息的李克用唤来了自己年仅二十三岁的儿子——李存勖。
  “我自云州起兵,至今已历三十载。此生数百战,终有今日局面。而今我气数已尽,李家一脉的荣耀,唯有托付我儿了……”李克用那只独眼,闪着最后一丝激越,他艰难地看着身前这个面色惊恐的儿子。
  年轻的李存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庞大家族的命运,怎么会这么快就一下子全压到了他的肩上。李克用艰难地抬起手,拿出了一个丝帛包裹。他用颤抖的手缓缓解开包裹,里面赫然放着三支闪着寒光的羽箭。
  “这包裹里放着三支羽箭。这三支箭代表我尚未完成的三件大事,也是我最放不下的三个毕生之恨。”
  李存勖茫然地看着这三支箭,不知所措。
  “幽州刘仁恭,当年我对他恩重如山,可恨我识人不准,竟养虎成患。此平生一大恨!”
  李存勖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刘仁恭的事他很清楚。当年此人为卢龙军队追杀,仓惶南逃,投奔河东。李克用待之甚厚,并且出兵攻陷幽州,帮助刘仁恭大摇大摆回到幽州做了卢龙节度使。谁料此人刚刚在幽州站稳脚跟,便生异心。乾宁四年(897年),唐昭宗被军阀韩建挟持于华州,李克用向刘仁恭征兵勤王,刘仁恭却以各种理由搪塞。没过多久,自觉羽翼已丰的刘仁恭正式叛晋。李克用盛怒之下,亲自率领五万兵马进攻幽州。结果安塞一战,李克用大败而归。对刘仁恭的恩将仇报,李克用自然难以释怀。
  李存勖暗暗吸了一口气。他从小在蓝天草原,大漠风沙中成长,这让他变成了一个心胸磊落,一诺千金的汉子。在他看来,背叛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不除刘仁恭,誓不为人!
  “契丹人耶律阿保机,背信弃义,屡次南侵。契丹不除,终为心腹大患。这是你要记住的第二件事……征讨契丹,以绝后患……”李克用眼中的光芒正在逐渐暗淡,他看着面沉如水的儿子,挣扎着继续道。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李克用在云中见到了契丹国首领,那个叫耶律阿保机的男人。李克用很清楚,契丹的实力正日益强大,他们早已不满足在偏远的草原放牧,对富庶的中原觊觎已久。但对这些崇尚武力的异族,只能笼络为己用,决不要试图去征服。这次原本充满火药味的会面出奇的顺利。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觥筹交错之后,白纸黑字,订立盟约,结为兄弟之交。
  但让李克用没有想到的是,刚过了两年,情势就发生了大逆转。这一年,耶律阿保机吞并契丹七部,成为契丹可汗。而李克用的死敌朱温则废唐称帝。一直把河东视为眼中钉的朱温上台之后立即把契丹作为重点公关对象,希望在李克用的背后插上一把刀子。新登可汗宝座的耶律阿保机正急需得到中原政权的认可。朱温的绣球一抛,双方一拍即合。耶律阿保机向朱温奉表称臣,接受朱温封册,并相约共同举兵攻灭河东。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李存勖等众人也都忿忿不平。不过面对后梁的强大压力,讨伐契丹一事只能搁置。
  如今李克用在弥留之际,旧事重提,立即就点燃了李存勖的怒火。墨迹未干,契丹人便撕毁盟约,与死敌打得火热。这不是赤裸裸的欺骗是什么?
  看着儿子眼中燃烧着的火焰,李克用的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他用颤巍巍的手指着第三支箭,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这第三件事……不用说你也明白。”
  李存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能够让自己的父亲死不瞑目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朱全忠。他相信,李家和朱家总有一个家族会被对方屠戮得一个不留。这是一场延绵了数十年的血仇。仇恨深深植入两个家族的血脉中,会一直延续到清算的那天。这是一场残酷的对决,而生者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紧紧握住那三支箭,哽咽道:“父亲放心,犬子不才,一定竭尽全力,誓灭朱全忠老贼,扬我河东威名!”
  李克用没有再说话,他缓缓地转过头,几滴浊泪从脸颊滑落。“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言未毕,已泯然而逝。
  这是一个悲切苍凉的历史时刻。李存勖捧着那三支箭,就像举着千斤重担。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年轻人将背起这个家族交给他的沉重的十字架,直到生命的终点。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将开始人生中最为光华四射的历程,而他的人生将改变中国历史的走向。
  但是现在,作为一个刚刚继承河东军政大权的年轻人,他要担心的事情还有很多。
  后梁正在重兵围攻潞州,李嗣昭困守孤城,岌岌可危。前去救援的大将周德威手握精兵,却突然撤军至乱柳。太原城内议论纷纷,有人说后梁大军即将攻陷潞州,长驱直入。有人说,周德威图谋不轨,要趁先王驾崩,乘机发动兵变。
  与外忧相比,更让李存勖担心的是内患。李克用手下养子众多,个个手握强兵,战功累累,号称“十三太保”。这些人很多年纪比李存勖大,在军中的威望也比他高。现在李存勖年纪轻轻,凭借血缘关系,一举上位,这些人顿时心理失衡,个个忿忿不平,有人见面也不低头下拜,还有人干脆推托有病不管事,打定主意要看李存勖的笑话。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李存勖感觉到了力不从心。父亲已经逝去,他又能倚靠谁呢?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的叔叔李克宁。李克用在世时,李克宁是父亲倚靠的重臣,时任马步军都知兵马使,掌管兵权。如果能得到他的支持,面前的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李存勖主动找到李克宁,很诚恳地对他说:“侄儿年轻,不通政务,虽然继承王位,恐怕不能服众。叔叔德高望重,不如暂请治理军务,等侄儿再大些,再由叔叔安排。”
  李克用听到这话,惊得一抖,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啊。他几乎就要满口应允,但心念一转,觉得不妥,唯恐这是李存勖忌惮自己,前来套话。“既然哥哥已留下遗命,将王位交给您,我自当尽心竭力,听凭调遣,怎么敢做这样僭越之事!”说完,他强作镇定,跪倒在地,向自己的小侄子磕头行礼。
  李存勖无可奈何,交权的事儿只好作罢。
  送走李存勖之后,李克宁却再也难以平复内心的激动。曾经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让他成为河东之主,而他却如此轻易的放弃了。李存勖的那一番话就像毒药一样深深地浸入了他的内心,令他焦躁难耐,欲火熊熊。李克宁发现,权力的诱惑已经紧紧缠住了他,他再也难以找回到曾经的平静和淡定。
  李克宁坐立不安,找来心腹李存颢商量。李存颢也是李克用的养子,正对李存勖上位之事耿耿于怀,听李克宁把今日之事一说,顿时拍案而起道:“兄亡弟立,是古今惯例!如今先王一意孤行,竟然不由分说将王位让给自己儿子,现在竟然轮到叔叔来拜侄儿!真是岂有此理!”
  李存颢一番话如同火上浇油,让李克宁更加焦躁。没想到回了家,自己老婆孟氏又是一阵枕边风,鼓动他乘势夺权。李克宁终于按捺不住,他决心来一次人生中最大的赌博。
  李克宁首先找个借口斩杀了忠于李存勖的大将李存质,要求李存勖授自己为云州节度使,管辖蔚、朔、应三州的军政大权。接着,他又和李存颢密谋,准备设下鸿门宴将李克用的心腹重臣张承业、李存璋等人一网打尽,同时劫持太后和李存勖为人质,归附后梁。如果李克宁得逞,李克用尸骨未寒,他的家族就将万劫不复。但李克宁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商议这个计划的密室之内,一个叫史敬熔的心腹却是李存勖的卧底。
  隐忍不发,谋定后动。这就是李存勖的应对之策。
  史敬熔连夜把李克宁的阴谋告知李存勖。李存勖知道,摊牌的时候到了。李存勖立刻将李克宁的密谋报告太夫人。太夫人一听事态紧急,马上将张承业秘密召进宫里。太夫人指指着李存勖对他说:“先王曾将我儿托付给您,如今有人要将我们母子绑到大梁去,张公您看着办吧!”
  张承业原是唐朝外派河东的宦官,当年朱温对宦官势力赶尽杀绝,李克用却冒险相救,不仅保住了他的性命,而且加以重用。对李家,张承业自然是感恩戴德,誓死效忠。现在听太夫人这样说,张承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老臣受命于先王,言犹在耳。听说李存颢、李克宁之流想叛国投敌,我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大王扫除奸佞!”
  在张承业的帮助下,李存璋等人坚决地站到了李存勖一边,寻机设下伏兵,诛杀了李克宁、李存颢等人,化解了一场巨大的危机。看着李克宁的人头和众人敬畏的目光,李存勖知道,现在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成为河东的新主人。
  苍茫原野上,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傲然向南。他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铁甲精骑。从这一天开始,他将跃马舞刀,开始属于他自己的征战天下之路。
  十五年后,李存勖在魏州称帝,建立后唐。这个由沙陀人建立的王朝成为那个风云诡变的乱世中,武力最为强盛,控制疆域最大的政权。而李存勖,也成为五代历史上最为接近统一天下的那个人。
  然而,仅仅数年之后,这位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王者,却骤然迷失在那个诡异的乱世。他的威望与权力就像泡沫铸就的高墙般轰然倒塌。他用半生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赢得了家族的荣耀,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失去了天下。
  到底是什么,让这位年纪轻轻的天才临危受命,横空出世?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曾经的王者突然走向沉沦和毁灭?我们不妨让时钟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翻开那一页页被硝烟和鲜血尘封的历史,去探究这位迷失的王者内心深处的秘密。
  2 飞翔的男孩
  公元885年,李克用和他的“鸦儿军”借镇压黄巢起义之机攻入中原。这支黑衣黑甲的铁骑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关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几无人能挡。不久,李克用攻入长安,纵火大掠,唐僖宗仓惶出逃。当李克用在战场上风光无限的时候,他的儿子在太原降生了。按照史书上照例会有的神异记载,据说李存勖的母亲曹氏怀孕时曾梦见一个身穿黑衣,手执扇子神仙在身边伺候。分娩之时,整个宫中紫气奔涌,气象万千。
  听说自己得了个儿子,李克用欣喜万分。得到消息的当天,李克用抛下军队,只带少数亲随连夜返回太原。
  一夜星辰一夜风。那一晚,披着厚厚的战甲奔驰在苍茫原野上的李克用,肯定感受到了满腔的豪情,感受到穿越百年的激越与狂喜。
  沙陀族人,朱邪一脉,他们曾经面对了太多的强敌。西方的吐蕃,北面的回鹘,还有东边的中原王朝,但从来都没有人敢于忽略和藐视他们。
  唐德宗贞元年间,沙陀族人遇到了强大的敌人。吐蕃兵团从西边的高原上席卷而来,将沙陀族的土地全部占领。面对实力远远强于自己的吐蕃兵团,极有血性的沙陀部落却不得不成为吐蕃贵族的奴仆。当时的首领朱邪尽忠不堪受辱,趁吐蕃与回鹘混战的机会,率领全族人毅然摆脱吐蕃的控制,向东迁移。无数吐蕃骑兵挥舞着雪亮的弯刀,漫山遍野,穷追而来。在陡峭险峻的石门关前,朱邪尽忠拔出了长刀。蓝天白云,峭壁雄关见证了这一场悲壮的战斗。朱邪尽忠和他的数百名亲兵倒在了关前。他们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染红了苍黄的大地。
  沙陀部落的首领朱邪尽忠战死关前,但他的族人却得以穿越石门关,安全进入河西走廊以东的甘南地区。他们在朱邪尽忠的儿子朱邪执宜的率领下,到达盐州,投奔唐河西节度使范希朝麾下。沙陀族人逐渐聚集到他们新的安身之所,渐渐的,他们拥有了战士万骑,个个骁勇善战,“沙陀军”的名号开始响彻边野。
  唐懿宗咸通年间,唐王朝讨伐庞勋,朱邪执宜的儿子朱邪赤心率沙陀军随同出征,立下赫赫战功。战后,朱邪赤心被朝廷封为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赐名李国昌。沙陀骑兵的威名传遍中原,风头一时无两。
  但随着沙陀族的发展壮大,唐王朝开始感觉到了不安。不久,朝廷企图将李国昌调离太原,遭到拒绝。沙陀人开始和唐王朝决裂。咸通十三年(872),李克用杀掉大同军防御使,占据云州,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征战生涯。
  从朱邪尽忠到朱邪赤心,再到他,李克用。现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血脉,有了一个能够继承这个家族荣耀和历史的儿子。他相信,这个儿子一定会继承这个家族曾经的辉煌历史,不管他愿不愿意,这都是他的命运。
  马蹄声急,内心如火。李克用难以抑制自己激动的心情。太原城就在面前。李克用一行急如星火,风驰电掣般冲入城内。
  “恭喜主公!夫人生了一个男孩!”侍卫们纷纷拜倒在地,面露喜色。
  “哈哈哈……”众人只听见一阵狂笑,李克用已冲入内室。
  过了许久。众人又见李克用小心翼翼步出内室,那张坚硬如铁,虬须浓密的脸上就像牡丹盛开。没人见过他笑成这个样子。从来没有。
  李克用低下头,细细看着儿子的脸。浓眉大眼,高鼻深目,虽然还是个婴儿,但已看出容貌堂堂。一阵狂喜袭上心头,李克用情不自禁伏下脸,深深地吻了吻儿子的脸。钢针一样的胡须瞬间在小孩娇嫩的脸庞上扎出了点点红印。
  李克用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孩子竟然没有哭。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愣了几秒钟,然后格格地笑了起来。“我儿相貌堂堂,厚重沉着,异于常人,必成大器!我李家后继有人了,哈哈哈!”
  所有人都拜倒在地,欣喜不已。
  整个家族在这一天看到了荣耀延续的希望。那一天,太原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人们喝酒吃肉,就像过年一样。尚在襁褓之中的李存勖能听见很远处人们的笑声,甚至能看到如星河般灿烂的灯笼挂满了长长的街道。整座城市都在为了他的降生欢呼庆贺。但他肯定不会知道,就在距离这座城市不远的地方,人们正在刀兵相向,生死相搏。他出生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将肩负着万千人的生死,一头冲进那个血肉横飞的战场。这就是他的命运。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李存勖渐渐明白了什么是战争。
  他出生后不久,河东陷入腹背受敌,四面为战的凶险境地。李克用先是出兵掠取邢、洺、磁三州,击破地方军阀孟迁。接着又和幽州军在云州、蔚州一带大打出手。李克用在北方闹腾得太欢,引起了皇帝的反感。不久,宰相张浚亲率朝廷大军对河东发动围剿,双方在潞州一带展开大战,晋军大获全胜。
  幼小的李存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大队骑兵扬起的漫天尘土,每天都能听到集结军队的隆隆鼓声。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偷偷爬上高墙,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太原城楼之上。他幼小的心灵渐渐出现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印象,这个世界充满了敌人,不停地战斗是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的唯一方式。
  而他的父亲每次征战归来,甚至来不及脱下厚厚的铠甲,便急不可耐地冲到后院寻找他的宝贝儿子。“哈哈,这次爹又打了大胜仗,杀了上千的贼人!爹爹厉害吧,厉害吧!”李存勖被他的父亲紧紧抱在怀中,几乎喘不过气。
  在父亲身上,他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在他眼里,这个戴着黑色眼罩,一身戎装的男人,不仅仅是父亲。这个人浑身散发着无穷的力量和巨大的威严,他就像神一样的存在,是自己永远都只能仰视的大英雄,是这个世上最有权力,最强大的人。
  他好奇地抚摸着父亲那匹高大的战马,那身闪亮的战甲,那张长长的硬弓,这一切都让他如痴如醉。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代表的是力量,是安全感。李克用得意洋洋地看着儿子对那一身戎装表现出的浓厚兴趣,见人便吹嘘:“你们看到了吧?我李家后代注定与众不同,还是孩子就想骑马披甲射箭!哈哈……”
  一切就像上天精密的安排。七、八岁大的孩子每天会准时被侍从们请到校场上。父亲一脸冷酷地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慈爱。他冷冷地注视着幼小的孩子不情愿地站到了箭垛前。
  李克用想起了很多年前同样艳阳高照的那个午后。他的父亲李国昌正和部下一起在池塘边饮酒。一群野鸭不知什么时候游到池塘上,群鸭乱叫,颇为聒噪。眼见自己父亲皱了皱眉头,李克用二话不说,返身提来长弓,仰面一箭射去,两只正在池塘上飞翔的野鸭应声而落,顿时群鸭散尽。众人惊得目瞪口呆。那年,他才刚刚十三岁。要想统驭猛将如云的河东诸将,没有一手好箭术,就无法立足。李克用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做到少年成名,一箭惊人。
  瞄了半天的李存勖终于松开了小手。“嗖!”一箭飞射而去,歪歪扭扭地插到了地上。李克用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李存勖怯生生地偷眼瞟了一眼父亲。赶紧又摸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小主人不要着急。压腹,肩要放松,臂要稳住。”教官心知不妙,急忙上前叮嘱。
  李存勖在父亲面前射出了第二箭。这一箭又高又直,直接射向了半空。
  李克用终于按捺不住。他大步冲上前来,一把夺过那张长弓,折为两段。众人都惊呆了,从没见过李克用在儿子面前发这么大的火。
  “想我当年,如你一般小小年纪,已能箭无虚发!哪像你这般无能!你到底是不是我李克用的儿子?”说完,李克用怒气冲冲,转身而去。
  李存勖那张小脸涨得通红。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李克用手下的两员大将李嗣昭和周德威也在一旁围观。看着小孩子被如此责骂,李嗣昭有些看不过去,悄悄对周德威说:“这才不到十岁的孩子,主公有些过分了。”周德威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谁让他是主公的儿子!”
  那一天,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夜幕降临,李存勖还站在箭垛前不曾挪动半步,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引弓,射箭。谁让他是李克用的儿子?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射箭,他都必须射下去,还必须在小小年纪就成为神射手。作为李克用的儿子,他很早就懂得骄傲和自尊,但现在,他明白了要么成为父亲希望的那个人,要么便一无是处。
  数月之后,他在父亲面前稳稳地射出了一箭,正中红心。众人一片喝彩,李克用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但仅仅会射箭是远远不够的。沙陀人是马上的民族。在他们看来,不能骑马的人就像是残废。李存勖当然要学会这项基本的技能。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被扶上了一匹白色的小马。李存勖被坐在马背上,就像坐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上。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这让他第一次有了没有依靠的感觉。马儿顺从地沿着校场走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侍从渐渐松开了手,那匹马忽然猛地一歪脖子,李存勖幼小的身体一歪,从马上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但接下来让他们目瞪口呆地一幕出现了。这个摔得鼻青脸肿,满身尘土的小孩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嚎啕大哭,而是倔强地站了起来。他挺着小胸脯,歪着脑袋,恨恨地看着那匹小马。一阵疾风刮过李存勖纷乱的头发,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向着那匹马冲了过去。
  众人如梦初醒,赶紧围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把李存勖扶上了马鞍。马儿仰天奋蹄,发出一声长嘶,李存勖涨红了脸,牢牢伏在马背上,手拉缰绳,任凭马背起伏。马儿终于恢复了平静,越走越快,然后小跑起来。阳光照耀在男孩稚气的脸上,李存勖挺起了身子,乱发飞舞,笑颜如花,骄傲得就像在艳阳下飞翔的小鸟。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阵欢呼。在他们眼中,这个正昂首挺胸,在马背上飞翔的男孩,将会是河东立于不败之地的最大希望。
  随着李存勖的长大,他的生母,身为李克用妃子的曹氏在晋王府中地位也顺理成章地节节攀升。作为雄踞河东,受封陇西郡王的一方霸主,李克用身边的女人自然不会少。秦国夫人刘氏是李克用的正室,地位最高。乾宁初年,晋军攻燕,在蓟州抢到了燕军大将李匡俦的老婆张氏。这张氏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姿色出众,风情万种。李克用当即抢回了家做了妃子,宠爱无比。论地位资历,曹氏比不上秦国夫人,论姿色相貌,难以和张氏相提并论。但曹氏却自有能打动人心的武器。
  曹氏是太原本地人,出身不算富贵,只是城中一般大户人家。但她气质娴淑,为人随和,低调谦让,对刘夫人更是尊重有加。这样的为人让整个王府都为之称赞。对刘氏来说,曹氏显然比靠脸蛋吃饭的张美女要可靠得多。平时有意无意间,刘夫人常常向李克用说曹氏的好话。加之曹氏自己颇会做人,斡旋于内室之中却不得罪任何人,这让李克用颇为满意。
  随着李存勖的出生,曹夫人更加受宠尊贵。她很清楚,这一切都因为她生下了李克用的第一个儿子。她自然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李存勖上。
  相比李克用,曹夫人更希望李存勖知书达理。她不是那种对权力有着极度渴求的女人,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成为李克用的长子,意味着李存勖将很有可能在以后成为河东的主人。她不希望李存勖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战场上的疯子,更不愿看到他成为除了带兵打仗什么都不会的一介武夫。完成了李克用交代的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等必须的任务,曹夫人便亲自上阵,守着自己的宝贵儿子读书写字。曹夫人相信,学会这些东西远远比懂得杀戮要可靠得多。
  而对李存勖来说,他的童年被他的父母瓜分了。他要让父亲满意,也要让母亲满意,还必须要让河东那一双双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人满意。因为,他是李克用的儿子。他是将来的河东之主。普通孩子的欢笑和嬉戏几乎与他无缘。而责任和荣誉却早早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每天苦练骑马射箭,或是在母亲身边安静读书的小男孩,却有自己的秘密。
  3 少年的秘密
  很多年之后,李存勖都不会忘记那个午后。那个如梦如幻的场景就像是命中注定的遇见。一旦遇见了,便再不能忘记,更无法放弃。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李存勖照例在书房中练字。这段时间父亲又率军征战在外,母亲身体不适,陪了他一会,便早早回房休息。李存勖放下手中的毛笔,揉揉酸麻的手腕,从书案前站了起来。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就像有某种力量在牵引着他。他漫无目的地步出了书房,向偏院走去。
  院门没有锁,他轻轻推开门,探头看了看外面。一条窄窄的巷子,树影斑驳,一个人也没有。他失望地皱了皱眉头,扭头转身。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李存勖走到巷子里,仔细聆听,似乎是鼓声,但又和他平素听到的军中战鼓完全不同。
  战鼓的声音他并不陌生。校场上,每当急促的鼓声响起,就会有无数身披铠甲,手执利刃的士兵们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但现在他听到的鼓声却如此奇特。动感而有节律,但又不乏力量。与之相比,战鼓的声音倒显得粗暴喧嚣。李存勖异常兴奋,他开始循着鼓声寻找声音的来源。
  走过这条巷子,一座废弃的庙宇出现在面前。毫无疑问,声音就是从这里面传来的。李存勖跑了进去,鼓声正从大殿的门后源源涌出。他用手试了试殿门,大门虚掩,并未上锁。李存勖轻轻推开一道门缝,蹲在地上,向内窥探。这一看,他就像被磁铁牢牢地吸到了地上,再也挪不开双脚。
  数名乐师立于大鼓之后,挥动鼓槌。更有数十人披甲执戟,列阵起舞。随着鼓声急缓高下,那兵阵不断变幻,更作来往击刺,左右搏杀之状。鼓声高潮处,琵琶、五弦、铜钹、笙、箫等乐器齐鸣,一时声震如雷,激荡天地。李存勖仿佛看到千军万马正从眼前滚滚而过,看到战旗猎猎,英雄血沸。他从未见过战场,更没见过真刀真枪的厮杀,但那一刻,竟然有一股英雄气从心底喷涌而出,荡气回肠。
  乐阵散开。一人抚琴,一人吹笛,静谧空灵的曲声中,一位青衣女子缓缓步出,悠然唱道:“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乐律一转,如江水奔涌,又似柳絮飘飞。青衣女子又婉转唱道:“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李存勖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美景,清澈的江水穿过云雾缭绕的奇峰峻峡,清风徐徐,柳枝青青,人们三三两两漫步江边,欢歌笑语,如同人间仙境。李存勖彻底陶醉在如诗如画的美景中,他的内心变得宁静而清澈,他缓缓站起身来,手扶门框,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忽又听鼓声响起,密如雨点。但又和方才大鼓声音不同。李存勖好奇地从门缝中向内细细端详。只见一只大鼓被围成漆桶形状,下以床架相承,一名乐师正以两只鼓槌快速敲击。鼓声激越,势若风雨。李存勖心头一震,只觉方才低垂于江的云烟瞬间散尽,自己竟置身于苍茫原野之上。抬头望去,蓝天白云,大雁南飞,好一派秋高气爽!李存勖满心欢喜,竟不由自主地推开那扇门,闭眼仰头,向空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贪婪地呼吸那初秋旷野中清爽的空气。
  “小主人!”鼓声骤然停息,一声惊呼彻底把李存勖从梦中惊醒。领头的乐师常在郡王府中行走,认得李存勖,猛然见到,不由得高呼起来。伶人们一听,急忙放下手中乐器,恭敬地向李存勖行礼。李存勖却顾不得这些,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稀奇古怪的乐器。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般好玩?”
  领头的乐师恭敬地回道:“小主人。祭祀大典在即,我们正在排演曲目。”
  “刚刚敲的是什么?”
  “是以羯鼓敲击的乐曲,叫做《秋风高》。”
  李存勖听过很多次鼓声,那震耳欲聋的军鼓几乎令他窒息,但他从不知道,鼓声还能把他带进那样悠远高深的境地。“她方才唱的又是什么?”李存勖指着那个青衣女子。
  “那是竹枝词。是一个叫刘禹锡诗人所作之词编排的曲子。”
  “再之前大鼓又叫什么?”李存勖越发好奇。
  “那是秦王破阵曲。是太宗皇帝御手亲谱之曲。”
  秦王破阵曲、竹枝词、秋风高,在李存勖听来,这些词语优美而陌生。原来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动人的名字。
  “小主人……小主人……”一个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快跟小人一起回去吧!到时候夫人追问起来,小人可担待不起啊!”内侍哭丧着脸,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李存勖用依依不舍的目光又扫视了一遍那些奇形怪状的乐器,嘟着嘴极不情愿地转身离开。
  一次奇妙的音乐之旅就这样戛然而止。但这扇窗已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上。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这一生的挚爱。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些毫无生气的文字,除了骑马、射箭与打仗,原来还有能够如此打动人心的东西。那天之后,这个大殿成了李存勖的秘密。只要有机会,他都会偷偷跑到这个废弃的寺庙,小心翼翼地扒开那扇门,贪婪地享受音乐和歌唱带给他的乐趣。
  但李克用亲自任命的教官依然每天都来。不管李存勖愿不愿意,他首先得完成父亲要求的任务,变成一个神射手,一个好骑师,甚至是一名好统帅。
  他的母亲曹夫人却有不同的想法。她原本就是中原女子,家境也不算差,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她看来,治理天下靠的不是武力和杀戮,而是知识与品德。更重要的是,经历了这个乱世,她更渴望为她的家庭找到平静的一隅之地。扫平四海,统一天下,这对她来说,显得太遥不可及了。她爱她的儿子,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背负上这样沉重的负担。丈夫仅仅为了和朱温斗气,就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她只希望母子平安,这个家族平安,足矣。
  对李克用近乎疯狂地让儿子成为他的复制品,曹氏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深处是抵触的。她不希望李存勖变成一个战争狂人。不管怎么说,多读读书,适当地接触一些音乐、诗词,对李存勖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丈夫那首爱唱的“百年歌”中不就说了么:“高谈雅步何盈盈”。不读诗书,不通文雅之事,如何能高谈雅步?于是,除了圣贤书,曹氏开始有意识地让李存勖接触一些关于诗词和音律的书籍。
  李存勖终于在被父母瓜分的童年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空间。质朴无华的乐府民歌,慷慨悲壮的建安风骨,狂放不羁的竹林七贤,遍地珠玉的盛唐诗歌,都让他沉迷其间,陶醉不已。而晋王府的乐师、伶人们排演的地方照例是他的最爱,他尽一切可能偷偷跑去听乐赏曲,那里简直成了他唯一能找到快乐的地方。
  很快,曹氏发现了儿子的异样。在自己面前一向安静听话的李存勖开始变得魂不守舍。书房里、校场上更常常找不到他。母亲的直觉让他知道,儿子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她。但还没等她问出个所以然,秦国夫人刘氏却找上门来了。
  “妹子,有个事儿,我寻思了半日,还是要和你当面细谈为好。”
  “哦?姐姐有何见教,但说无妨。”曹氏一向对秦国夫人极为敬重,两人关系素好,平日里都以姐妹相称。
  刘氏面带忧色,放低了声音道:“我有耳闻,听说存勖最近沉迷声乐之事,经常偷偷跑去和王府中的那一群乐师、伶人玩耍,很不成体统。”
  曹氏只觉得心中猛跳,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堂堂王子,沉迷声乐不说,还跑去跟乐师、伶人嬉戏胡闹,这确实是很不像话的一件事。在刘氏面前,这是自己养子不教。
  “你我是好姐妹,有些话不妨直说。我素知你为人,勖儿的事必然不能全怪你。但王府中人心叵测。特别是大王刚娶的姓张那厮,自恃有几分姿色,竟想在郡王府中呼风唤雨。我看这厮心机颇深,一旦让她知悉,难保不会在大王面前说你和存勖的坏话,让自己上位。这等关节,小妹你不可不可防啊!”
  曹氏听罢,花容失色,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抽泣道:“勖儿如此胡闹,这是我教子无方。多谢姐姐指点!”
  刘氏叹了口气,拉住曹夫人的手,轻声道:“你我同气连枝,所作都是为了大王和这个家。如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勖儿一人身上,千万不可闪失。妹妹辛苦,切记切记!”
  送走刘夫人,曹氏心急如焚。她做梦也没想到,只不过是让儿子接触了一些诗文、音律,竟然会让他沉迷其中。这让曹氏大吃一惊。在李克用的家族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虽然李克用在酒酣兴奋之时偶尔也会唱上几首乐府诗,但那纯粹是一时之兴。包括他的众多养子在内,偌大一个家族每天关注和谈论的都是骑马射箭,带兵打仗。如果不是这样,沙陀人也不可能在强敌环伺的艰难情况下,从天山之麓一直打到黄河以东,直至名扬天下。弓马是沙陀人的立足之本,这一点,曹氏心知肚明。
  刘夫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她也听说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道理。历来帝王之家,最忌讳的是看到子孙玩物丧志。更何况,李克用对他的这第一个儿子寄予了如此之大的希望。王府之内,眼线众多,一旦给人落下口舌,很可能就成为今后打压她儿子的绝佳理由。如果让李克用知道儿子小小年纪就沉迷音律,不顾体统和一群伶人嬉笑打闹,李存勖今后的人生或许将一片漆黑。无论如何,李存勖首先是李克用的儿子,这决定了他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曹氏越想心中越急,连唤下人去找儿子。果然,李存勖又从王府中消失了。肯定又在跟伶人玩耍!曹氏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当即带着贴身丫鬟奔往废庙。
  一进门,曹氏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李存勖正被一群伶人围着,头戴珠冠,身穿戏袍,和众人嬉笑打闹,好不开心。
  “存勖,你贵为王子,却和这些伶人们嬉笑打闹,成何体统!”母亲一声怒喝,让李存勖猛地打了个寒战。所有人都呆立当堂,不敢动弹。曹氏怒气冲冲地大步走过去,一手拎住李存勖的耳朵,生生把他拽了出来。李存勖疼得满面通红,却不敢出声。
  “即刻把他给我带回书房!”
  丫鬟赶紧拉住李存勖就往外跑。
  “今日起,谁再敢跟王子嬉闹,不要怪我手下无情!”素来和蔼可亲,极有涵养的曹氏,此刻面若寒霜。众伶人、乐师都跪倒在地,忙不迭地应允,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曹氏转身而去。迈出庙门的一刻,她忽然觉得一阵心痛。她从来没对儿子这样发过火,但这一次,她不得不这样做。
  “儿子,可知母亲今日为何要这样对你?”看着满眼泪水的李存勖,曹氏实在于心不忍。
  李存勖呆了半响,一言不发。
  “你贵为陇西郡王公子,今后还要继承父业,担负李家一脉的荣华,岂能和一帮下人嬉笑胡闹?你也读过孟夫子的文章,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这样胡闹,可知他会怎么想,会生多大的气?”
  李存勖最怕的是他父亲,一听这样说,当即吓红了脸,连忙点头。曹氏叹了口气,转过身,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母亲大人不要伤心,存勖一定好好练武习字,不让母亲大人担心!”
  看着儿子稚嫩的双眼里闪动着的泪花,曹氏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喜是忧。她蹲下身子,用手绢拂去儿子眼中的泪水,语重心长地说道:“儿子,你一定要记住最紧要的一件事。”
  李存勖抬起头,母亲的这句话直击内心。“无论何时,都要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4 兵者,威也
  “无论何时,都要在你父亲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李存勖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他敬畏父亲,但对母亲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和信任。他相信,母亲这样说,必定有很重大的理由。虽然年仅十岁的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话中的深意,但母亲说话时那语重心长的样子却牢牢刻进了他的头脑里。毫无疑问,这句话对自己,对母亲都极其重要。
  李存勖暂时按捺下对声乐诗词的狂热爱好,全身心投入到练兵习武当中。李克用每次回到太原,都能见到李存勖愈加娴熟地在马背上飞驰,能见到他更加精准的箭术。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勇武,李克用满心欢喜。这几年,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每到夜深人静时,这团火就会熊熊燃烧。
  中和四年,他与朱温共击黄巢,在华州与黄巢之弟黄邺作战。当时,黄邺指使全城守军对李克用和朱温破口大骂。李克用被骂得火冒三丈,当即让部下对城上放箭,让敌兵闭嘴。没想到以射术独步天下的沙陀人连连放箭却无一能中,引来敌军一阵讪笑。此时,朱温身后闪出一员白袍小将,取箭引弓,一箭射出,敌将应声而倒。后来,李克用知道,这员在两军阵前大出风头的小将正是朱温的长子朱友裕。
  这么多年,每每想到自己的死对头朱温有个这么厉害的儿子,李克用就觉得窝火。他娶了刘氏多年,但膝下却一直无子。现在好容易和曹氏生了个儿子,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强过朱友裕。无论如何,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李克用的儿子远比那个放牛娃出身的朱温后代强。虽然李存勖现在才刚满十岁,但李克用已经急不可耐。
  机会很快就来了。乾宁二年(895年),邠宁节度使王行瑜自恃兵强,出兵威胁朝廷,要求唐昭宗封自己为尚书令。数年前,此人曾联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攻取汉中,劫掠关内,迫使唐昭宗李晔处死宰相杜让能。王行瑜胃口越来越大,竟然想把持朝廷大权,唐昭宗李晔当然不可能答应。王行瑜欺负朝廷上了瘾,见要求被一口拒绝,于是出兵向长安大举进攻。
  形势紧急,唐昭宗四处求救。皇帝的鸡毛信飞到了太原。李克用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扬名立万,染指中原的好机会,立即发兵关中。不仅如此,他还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让刚刚十一岁的李存勖随同出征。王行瑜这种地方二流军阀,根本入不了李克用的法眼。沙陀铁骑一出,其必败无疑。不过,这倒是个让李存勖近距离感受战争的机会。既然是一只雏鹰,就要给他高飞的机会。
  曹夫人忧心忡忡。她知道李克用急于把儿子培养成接班人,但儿子才十一岁就要上战场,这也未免太心急了点。看着儿子兴高采烈地全身戎装地跑进来向自己道别,曹夫人鼻子一酸,两行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儿子,你年纪还小。此番出征跟着看看就好,千万不要逞能,不要捣乱,一定要听父王的话……”
  李存勖不等母亲说完,仰首大声道:“母亲,你就放心好了。当年汉将霍去病十七岁就做骠姚校尉,率八百轻骑斩敌二千,勇冠全军!我即使做不到他那样,也绝不会给您和父亲丢脸!”
  曹夫人愣了愣。她看着身披铠甲,头戴战盔的李存勖,英气十足,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多。那双浓眉大眼透出掩饰不住的热切,沙陀人的血性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李存勖作了个揖,手扶佩剑,转身而去。铠甲在他身上哗哗作响,看着儿子仰首阔步走向战场的样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李克用。
  “到底还是朱邪家的孩子……”曹夫人叹了口气。
  数万晋军从太原南下,迤逦而行。骑马纵鞭走在父亲身边,李存勖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什么诗词歌赋,戏曲音律,这一刻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话,无论何时,都要在父亲面前做到最好。“你到底是不是我李克用的儿子!”这是父亲在看着他把箭射到半空之后的怒喝。他永远都不要再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他是河东最有权力,最强大的人的儿子,他要所有人看到,李存勖流的是朱邪家的血。
  “我儿,你可知这行军打仗,什么是最要紧的?”李克用悠然自得地骑着战马,有心考考自己的儿子。
  “《吕氏春秋》中说‘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所以,孩儿认为,带兵打仗,必定要勇字当头,一往无前,敌强我则更强!”
  “哈哈,吕氏论兵,未免过于老朽僵化,不过我儿小小年纪能懂得这个道理也算不错了。想当年我随你祖父出征讨伐庞勋,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斩杀敌军前锋,惊倒众将,从此得了个名号,叫做‘飞虎子’,哈哈哈!”李克用在儿子面前谈起当年勇事,眉飞色舞。
  “父亲的事迹,孩儿早已听说,敬佩之极。”李存勖恭恭敬敬地说。
  “嗯。当年出战之时,我刚满十五岁。如今我儿年方十一,就要随军出征,驰骋沙场,比为父当年还要风光啊!哈哈哈……”
  两人正闲聊,忽见一骑飞驰而来,正是大将李嗣昭。
  “主公,探马来报,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出兵来救王行瑜,以万人驻守龙泉寨,自率兵三万屯驻咸阳,成掎角之势。邠州军队正在梨园寨一带集结,似有凭险坚守的意图。”李嗣昭生得短小精悍,孔武有力,原本是邠州农民的儿子,后被李克用之弟李克柔收为义子,作战勇猛,深得李克用器重。
  “李茂贞那厮就喜欢凑热闹,真是不打不知好歹的家伙!”李克用大喝道:“传令,让罕之、存信猛攻梨园。只要尽快击破王行瑜,李茂贞不足为惧!”李克用看看李存勖,又说:“今夜全军驻扎渭桥,我儿明日可随我往梨园寨,看我河东铁骑如何破敌!”
  李嗣昭赞许地对李存勖点点头,得令而去。
  夜幕低垂,江水奔流。李存勖站在渭桥边,看着奔腾的渭水。皎月的寒光洒满了河面,他一眼望去,就像刀尖上闪耀的寒光。
  大战终于要打响了。纸面上的战争他并不陌生,刚学会读书,父亲就急不可耐地让人抱来一大堆古代兵书要他研读。每到那时,他就会悄悄把一张张写满诗文和音律的染黄纸塞进衣袍,然后在父亲焦急的目光下翻开那些记录着杀戮和战争的文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些东西,但他知道父亲需要他成为带兵打仗的高手,需要他从这些血淋淋的文字下悟出战争的精髓。他还知道,只要父亲要他做的,他一定会做到最好,也一定能做到最好。
  明天,当太阳升起之时,战争的真实模样就将呈现在他面前。他相信,那将是一个巨大的血与火的熔炉,在那里,自己将蜕变成父亲最希望看到的模样,成为父亲最希望的人。他会让父亲,让所有人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做得最好,无人能敌。
  但他不知道,很多年前,父亲的终生死敌朱温也曾经站在这里,在长安城冲天的火光之下注视着这奔流的渭水。在这里,朱温终于与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狭路相逢,一步步走向了那个欲望和权利的巅峰。如果朱温是因为欲望的驱使,是因为找到自己一直缺乏的尊严和安全感,李存勖则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家族荣耀,因为他强烈的自尊,因为他所崇拜的父亲对他那近乎疯狂的期待。
  第二天晨曦初露,李存勖就已经跟随父亲快马加鞭,直奔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梨园寨。梨园寨距离长安只有百里,位于三秦之腹,泾水之阳,山围水绕,盆抱而聚。按照王行瑜的打算,只要守住这里,他的军队就能在长安为所欲为,胁迫皇帝答应他的一切条件。但他没有想到,河东铁骑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隆隆的鼓声中,战旗蔽日,尘土冲天。密密麻麻的骑兵对驻守梨园寨的邠州军队发动了猛攻。指挥攻寨的将领是李罕之。此人是个老军阀,曾以精兵百人攻克摩云山,杀光山寨内躲避战乱的数万百姓,号称“李摩云”。李罕之显然急于在主子面前露一手,得知李克用亲自前来观战,当即亲率精锐发动突击。
  寨内射出的弓箭密布天际,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士兵们中箭倒地的惨叫声响彻原野,震天动地。李存勖注视着一个手执军旗的士兵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身上瞬间插满了十数支箭,鲜血喷射而出。士兵在黄沙中蜷缩抽搐,双手乱抓,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李存勖听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汗水瞬间浸透了全身。他听说过战斗的惨烈和残酷,但眼睁睁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令他震惊。他偷偷仰起头看了看父亲。李克用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那只独眼依然闪着锐利的光芒。对李克用来说,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他关注的不是那些垂死挣扎的士兵,而是哪里可以找到进攻的缺口。
  一丝喜色浮上李克用的面颊。李存勖看见父亲的嘴角动了一动,然后听见“唰”的一声,一道寒光闪花了双眼。李克用拔刀在手,厉声喝道:“嗣昭何在!”
  “末将在!”李嗣昭手提长枪,急忙催马上前。
  “替我照看我儿!”李存勖头也不回,大声道。一道劲风刮过李存勖的面颊,再看时,父亲已挥刀跃马而去。
  一名晋军将领正惊惶地拍马逃回。李存勖只看见父亲手中那把长刀一挥,逃兵的头颅顷刻飞上了天,鲜血像瀑布一样洒落。
  李存勖觉得心脏在剧烈的收缩,几乎呕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杀人,而这一刀竟然无情地砍向了自己的士兵。“河东战士,无论是谁,只要敢擅自逃离战场,杀无赦。”李嗣昭冰冷的声音在李存勖耳边响起。抬眼再看,李克用早已没入漫天箭雨之中。
  一股热血涌上李存勖的心头。“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想我当年随你祖父出征讨伐庞勋,我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斩杀敌军前锋,惊倒众将……”父亲的话就像一块巨石砸入他的心头,激起冲天巨浪。
  “杀啊!杀啊!”李存勖哗的拔出佩剑,双脚一用力,身下那匹小马一声嘶鸣,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别……”李嗣昭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喊出口,李存勖已纵马挥剑,扑向战阵。
  就在此时,无数号角声骤然响起,那是总攻的号令。李嗣昭连忙举枪往前一指,大声喊道:“全体进攻!都随我杀啊!”沙陀铁骑排山倒海而去,如铁流一般卷向梨园寨。邠州军在猛烈的攻击下土崩瓦解。
  此战,河东骑兵纵横驰骋,大开杀戒,邠州军几无还手之力,梨园大寨化为乌有,被斩杀者万余人。王行瑜的儿子王知进及手下数员大将被俘。
  满面尘土的李存勖站在欣喜若狂的人群中,远远地看到无数士兵围着血浴征袍的李克用,把他像救世主般一次又一次抛向空中。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震得李存勖的耳朵嗡嗡作响。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入嘴里,咸咸的,就像鲜血的味道。李存勖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被点燃了。那是完全不同于《秋风歌》、《竹枝词》的另一种东西,却同样让他乐在其中,徜徉荡漾。他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浓重的尘土一下子灌进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秀场,被鲜血浸透,用尸骨堆成的秀场。这里的主角是自己的父亲,那个叫李克用的男人。但年方十一岁的李存勖已经强烈地预感到,他已经被推到了舞台的阶梯下,总有一天,他会拾阶而上,站在舞台的中央。
  5 子可亚其父
  梨园之战彻底击溃了邠宁军主力。不甘失败的王行瑜决心最后一搏,亲率五千精兵驻守龙泉镇,企图守住从长安到邠州的战略要点。眼瞅着盟友大难临头,李茂贞也坐不住了,带了五千人马从咸阳急匆匆赶来救援。刚走到半路,李罕之率领的骑兵铺天盖地而来,陇西军根本不是对手,被杀得一败涂地。李茂贞知道败局已定,带着残兵败将连夜奔逃凤翔。
  晋军乘势再攻龙泉镇。看着黑衣黑甲,卷地而来的沙陀骑兵,王行瑜绝望了。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全天下都会对这支偏居河东的“鸦儿军”谈虎色变。王行瑜带着残兵弃寨而逃,一路狂奔逃回自己大本营邠州。刚一进城,还没来得及下马,就听城墙上守军乱叫,河东骑兵又大举杀到。王行瑜肝胆俱裂,索性直接穿城而过,一口气逃到了庆州(今甘肃庆阳)。
  王行瑜实在受不了沙陀人无处不在的追杀,派出使者请降。结果使者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李克用一剑砍了脑袋。一旦开战就绝不手下留情。见好就收,这样的思维从来不会出现在沙陀人的头脑里。
  绝望的王行瑜决定继续向西逃亡,但他的部下们不干了。绝望的士兵们围住了王行瑜,将他拖下马来,乱刀砍成肉泥。至此,在这场南下勤王之战中,李克用以疾如风雨的骑兵突袭逼退李茂贞,大败王行瑜,平定邠、宁二州,为唐王朝立下大功。
  取得了这样辉煌的胜利,当然要第一时间让朝廷知晓,李克用希望唐昭宗能够认识到,相比朱全忠,他更有能力成为唐王朝的擎天柱。但让谁去皇帝面前报捷呢?这个人一定要能展示河东勇士的威猛,又能让皇帝意识到沙陀一脉对王朝的忠诚。河东军上下都在纷纷猜测,高深莫测的李克用会让谁去担当这个重任。
  李存勖被叫进了父亲的大帐。
  “我军已平定邠、宁二州,斩杀逆贼王行瑜。我命你前往长安,面见皇上报捷,今夜就启程!”还没等李存勖站稳,李克用就干净利落地说,容不得半点分辨。
  嗡的一声,李存勖就像被劈头打了一记闷棍,头脑一片空白。面见皇上,报捷请功?这样重大的任务竟然交给我?除了这一次随父亲南下征战,他从来没有到过河东之外的地方,更别说京城。面见天子,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这样耸动天下,万众瞩目的事竟然交给我?
  “见到皇上,可将此信呈上,里面详述了我军南下勤王之战的情况,是我亲笔所书。”李克用看也不看儿子,又从案上端起一个木匣,放到李存勖手里:“这是逆贼王行瑜的首级,可当面献于皇上。”李存勖盯着那个木匣,仿佛看到了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顿觉心悸。
  李克用扫了一眼儿子苍白的脸色,继续道:“一定要告诉皇上,我李家对朝廷绝无二心,永不负唐。”
  李存勖终于回过神来,啪地跪拜在地,仰首道:“父亲放心,孩儿定完成此大任!”
  “去吧。亲兵护卫已为你选好,都是精明忠贞之士,尽可放心。快去快回,路上耽搁久了,尸首便腐坏了。”李克用挥了挥手,再不多言。
  李存勖磕头起身,捧着木匣信札走出大帐,但见夜空倒悬,星河灿烂,一股澎湃激扬之气直冲胸臆。
  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晋军将士们惊讶地注视着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快马加鞭,冲出了营门,往长安方向疾奔而去。
  李存勖面圣报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晋军大营。
  大将周德威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嗣昭一眼:“怎么样,我说主公会让这孩子到长安吧?你输了,拿来!”李嗣昭嘿嘿笑着,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到周德威手里。“这次我真没想到,主公竟然会让这十来岁的小孩进京面圣!”
  “哼哼。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不让他去,难道让你这个大老粗去见皇帝?”周德威注视着夜风中猎猎作响的李字大旗,面色变得有些凝重。“那孩子……此去长安,必然一朝成名。只是不知这样的重担过早地压到他肩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存勖代父面圣的消息同样传到了邠州城。李罕之悠然坐在榻上,看着面色铁青的李存信急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
  “想我当年在河东随先主出生入死,后又随父王南下中原,历经数十战,剿灭黄巢。这一次南下勤王,你我亲率士卒,冲锋陷阵,先克梨园寨,又攻龙泉镇,夺得邠州城,立得头功!轮到进京请功的时候,父王竟然把你我二人抛在一边,却让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出风头,这也太气煞人了!”李存信终于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吼道。
  “李将军是主公养子,通晓四夷语言,能识六蕃之书,擅战事,懂兵势,乃不世人杰!与王行瑜一战又是首功,主公这样做,确实有点偏私废公之嫌……”李罕之一边观察着李存信的神色,一边火上浇油。
  李罕之知道李存信的个性,自大而不容人。当年河东第一猛将李存孝风头正劲之时,正是李存信嫉恨,在李克用面前屡次构陷,导致李存孝被逼反,惨遭车裂而死。这次出兵邠州,李罕之是憋了劲要抢个大功。他想的是,赶走了王行瑜,正好请李克用任命他管辖河中。河中是关中要点,遥控长安,天下枢纽。掌握了河中,他便有能力影响朝廷,为自己日后的飞黄腾达打下基础。但没想到,刚打下邠州,李克用一纸军令传来,令他班师回河东,还一口拒绝了他留镇河中的请求。李罕之现在明白了,别看李克用似乎极为爱才,收了那么多养子,但这个人内心深处只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不会真正信任李存孝、李存信,当然更不会信任自己这样的外人。现在李克用把进京报捷这样的大事急不可耐地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可以想见,李存勖将是河东铁定的继承人。李罕之决定,不管从前李克用对自己多好,现在都是找个更好出路的时候了。
  正在官道上疾驰的李存勖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进京报捷之事会在河东诸将中激起了那么大的波澜。当旭日初升之时,一座巨大的城楼从地平线上拔地而起,如横空出世一般出现在李存勖的眼前。李存勖仰头看着这座宏伟的城市,不由自主地惊叹起来。
  穿过雄伟的明德门,是宽阔平整的朱雀大街,两侧的街坊曲巷密如蛛网,官署寺庙间或其间,商铺酒楼更是不计其数。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几个来自异乡的骑士。李存勖不知道,相比盛唐时期的长安,此时已大为衰变,人口更是减少了一半以上。饶是如此,京城的博大繁华还是令李存勖叹为观止。他一直以为,太原城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大的城市,现在他才发现,和长安的华丽比起来,太原就像是衣衫褴褛的乞丐。
  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李存勖一行来到了连接宫城的承天门前。验过鱼符、文书,卫士将李存勖带进了皇宫。面对着金碧辉煌的皇宫,无法言喻的威严与压迫感扑面而来,李存勖终于明白了天子的含义。这才是真正的权力和尊贵。
  李存勖站在宫殿的石阶之下安静地等待着皇帝的召唤。长安城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眩晕,他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在剧烈跳动。这一路上,他只想着尽快赶到长安,完成父亲交付的任务。而当他站在大明宫前,即将与传说中的天子面对面时,他忽然感到了紧张。
  “圣上有旨,传陇西郡王使者觐见!”一个年迈的宦官站在他面前,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声音喊道。李存勖从恍惚中回过神,摸了摸身上的信札,捧着盛放首级的木匣,跟着老宦官拾阶而上。
  “你就是李克用派来报捷的特使?”唐昭宗李晔瞪圆了眼珠,看着这个跪拜在自己面前的小孩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人姓李名存勖,是陇西郡王李克用之子,奉命拜见圣上,传报邠州军情。”李存勖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
  “禀陛下,今年十一。”
  李晔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个叫李存勖的小孩子。十一岁,大部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懵懂无知,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而这个孩子却全身戎装,奔驰百余里,前来京城报捷。这实在令人惊叹。
  “邠州军情如何?”
  “我军连克梨园寨、龙泉镇,杀敌万人,光复邠、宁二州,逆贼王行瑜已经伏诛!”李存勖一边说,一边将那个长长的木匣交给内侍。“这里还有父亲手书信札一封,请陛下过目。”李存勖不慌不忙,又呈上书信。
  见到皇帝之前,他紧张得几乎窒息,而现在,当真见到那个坐在龙椅上,头戴珠冠的皇帝,他却极其平静。皇帝原来也是人。不过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和高大威猛,浑身杀气的父亲相比,这个人如此羸弱安静。父亲比这个人更有资格统御天下。李存勖小小的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
  李晔读完书信,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那个装着人头的木匣,皱了皱眉头,示意内侍赶紧拿开。
  “河东诸将,千里勤王,用命杀敌,立下大功。回去告诉你父亲,此次出征诸将,朝廷均有封赏。”李晔说完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似乎还是对面前这个孩子更感兴趣。
  “李存勖,你是否也随父出征?”
  “是的,随父亲参加了梨园之战。”
  “了不起,了不起!十一岁的孩子,就知道为寡人尽忠!”李晔兴奋起来。他站起身,走下龙阶,站在李存勖面前,双手将他扶起。
  这个孩子脸上还挂着稚气,浓眉下那双大眼却透出掩饰不住的聪慧。他的脸庞就跟他父亲一样宽大陡峭,但在沙陀族人与生俱来的桀骜下,有一种他父亲没有的沉着和大气。
  “好!好!”李晔满心欢喜,情不自禁地拍着他的背大声说:“果然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随父出征,将来定是国家栋梁!”
  李存勖没想到会得到皇帝当面夸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李晔又盯着李存勖看了半响,忽若有所思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如今天下危难,你今后可千万别忘了对我李家尽忠尽孝啊!”
  在李晔看来,虽然朱全忠是自己倚靠的实力派。但他已经隐隐察觉到朱的凶悍与狠毒,与那人为伍,无异与虎谋皮。或许,用好河东李克用一家,能更好地牵制朱的野心。
  九年之后,李晔终究没有逃出朱全忠的掌心,命丧刀下。他死之后,河东全军举孝,李克用、李存勖向南痛哭,发誓为他报仇。又过了三年,朱全忠废掉了最后一代唐朝皇帝李柷,登基称帝。李克用得知消息,宣布不予承认,仍沿用唐王朝的最后一个年号“天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李晔看到这一切,会不会想起那一天,他对小小年纪的李存勖寄予的厚望与期待。
  心情大好的李晔当即传令,赏赐李存勖金银酒器、翡翠盘等珍宝。李存勖坦然受之,三呼万岁。看着昂首挺胸而出的少年,李晔仰天长叹:“此子真少年英豪,假以时日,可亚其父也!”
  “此子可亚其父”,皇帝的赞誉立刻传遍天下。李存勖,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一夜成名,轰动天下。
  
  第二章 破茧成蝶
  
  李存勖在父母的注视下静静地成长。但父亲的突然病死将二十三岁的他瞬间推到了前台,直面强敌锐利的刀锋。杀机重重的三垂冈前,这只缤纷的彩蝶,终于破茧而出,目眩天下。
  6 双面人生
  唐昭宗没有食言,南下勤王的河东将领们几乎都得到了封赏。李克用被赐忠贞平难功臣,进封晋王。李存勖小小年纪,也被授检校司空、隰州刺史。更重要的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曾经当面赞扬这个少年:“此子可亚其父!”李克用,威震中原,独霸河东,是何等枭雄。如今他的儿子年方十一,竟然横空出世,号称将可亚其父!
  “李亚子”,少年李存勖从此有了这个响亮的名头。
  但声名鹊起的李存勖却发现,自他回到太原,似乎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李克用麾下的十多个养子,从前都把李存勖看做李家宝贝,掌上明珠,闲暇时会带他出去骑马射箭、打猎玩耍,亲密无间,好不快乐。但现在,李存勖发现,这些人看自己的眼光不一样了,怜爱没有了,有的是疑虑,不快,甚至是嫉妒。他们开始悄悄地躲着李存勖,甚至看到他时还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低声密语。
  这些养子里面,态度变化最明显的是李存信。此战之后,李存信也因为作战有功,被封为检校司空,领郴州刺史。但他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在他看来,南下勤王之战,自己担任先锋,出生入死,立下头功,这点封赏理所应当。但小小的李存勖,不就是跟着老爸在战场上走了一圈,然后跑到长安到皇帝面前露了个脸,竟然就得到和自己同样的封赏。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同列刺史,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思来想去,李存信决定在李克用的养子中寻找同盟,对付这个急速升起的未来之星。他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李嗣源。李嗣源原是雁门一名武将之后,因骁勇善战被李克用看上,选为侍卫,不久又收为养子。李嗣源只比李克用小十岁,自云州起兵便追随李克用左右,智勇双全,战功累累。在李克用的诸多养子中,他年纪最大,威望也最高。这次南下勤王,李嗣源留守太原,寸功未得,在李存信看来,他肯定也会对李存勖之事耿耿于怀。
  “存勖年纪虽小,但弓马娴熟,又熟读兵书,实在不易。比我等当年强多了。父王这样做,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听完李存信发的一通牢骚,李嗣源不动声色,抬头看着天上云卷云舒,淡淡地说。
  李存信吃了软钉子,悻悻而去。
  李存信对李存勖的急速上位颇为不满,而李存勖对这个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南下勤王之后,李存勖有了朝廷敕封的官职,在各部行走更加理所应当,混在军中的时间越来越多。巡查了一番河东军队之后,李存勖急不可耐地找到父亲报告心得。
  “父亲,近日我到军中行走颇多,见到我军诸多问题,不得不跟父亲禀告。”
  “哦?”李克用惊喜不已,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了得,在军中没多长时间,都已经能看出问题来了。
  “有何问题?说来听听?”
  “我军士兵个个彪悍勇武,骑马射箭更是长项。但有一条,却不如朱全忠军。”
  “不如朱全忠?”一听这话,李克用那只独眼顿时瞪得比牛眼还大,“哪一条?”
  “我虽然没见过汴州军队,但常听其他将领说,朱全忠的部队军纪严明,管束极严,一旦违反军规,不论职位高低,功劳大小,格杀勿论。而观我军将士,个个自以为是,疏于管束。士兵们因此有恃无恐,无视军纪,无事生非。他们常常仗着自己在军中当兵,跑到城中酗酒赌博,掠夺抢劫。我到城中行走,几乎每日都可见到在集市上为非作歹的士兵。长此以往,我军怎能迎敌打仗?所以我说,这一条不如朱全忠的军队。”
  李克用听完,默然不语。
  “诸多部众中,我看李存信部尤为突出,自以为破贼迎驾,功劳最大,对部下最为纵容。我觉得父亲不能坐视不管。”
  “哈哈哈,我儿能看到这些,实在让我惊讶,让我惊讶!”李克用站起来,拍拍李存勖的肩头。“你先回去吧,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在李克用看来,他能在强敌环伺之下杀出一片天地,站稳河东,觊觎中原,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对忠诚勇武之人,动辄便收为养子,对勇猛杀敌的士兵,更是优待有加。沙陀部落,原本就草莽出生,不知礼教,抢点财物,沾点女色,在他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能打胜仗,让他们寻欢作乐一下又有何妨?不过,李存勖的这番话却让他看到了儿子和其他河东将领不同的一面。李存信、李嗣昭这些人是断然说不出这话的,所以他们只能为将,而李存勖则有王者之风。假以时日,这个孩子必成大器。
  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李存勖说这些话不久,李存信就给了李克用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乾宁三年(896年),朱温大举出兵山东,攻打盘踞兖、郓二州的朱瑾、朱瑄兄弟。两兄弟抵挡不住,只好向李克用求救。只要有机会收拾朱温的事,李克用都会掺和。他当即派遣李存信从魏州借道而出,联合朱氏兄弟对抗汴州大军。两军合势,以逸待劳,形势原本大好。可惜,李存信的士兵们老毛病又犯了。晋军士兵跑到富庶丰饶的魏博,顿时两眼放光,如同饿虎扑食一般大肆劫掠,恨不得扫地三尺。
  这些年,魏博地处幽州、河东、汴州几大势力的夹击之下处境艰难,只求自保。但魏博的天雄军乃天下精兵,个个骁勇善战,性情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等欺辱。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得知河东人如此放肆,顿时怒火中烧。偏巧朱温派来密使,想要离间魏博与河东两家,罗弘信顺水推舟,答应与朱温结盟,共抗河东。
  形势瞬间逆转,天雄军与汴州军里应外合,突袭晋军。李存信措手不及,大败溃退,损兵折将。
  魏州、博州是河北要地,关系到河东侧翼的安全。李克用听到兵败的消息,又惊又怒,亲率大军进攻魏博。面对气势汹汹的李克用,朱温却毫不手软,索性暂停对兖州的攻势,派出大将葛从周、氏叔琮迎战。洹水一战,晋军大败,李存信部全军覆没,连随军出征的李克用的小儿子李落落也惨遭擒杀。此战之后,魏、博之地悉数纳入朱温囊中。
  李克用勃然大怒,一封长信,把李存信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传出风声,要把他军法从事。李存信魂飞魄散,急忙跑到李克用面前请罪,把头都磕得鲜血淋漓,这才逃得一死。自此以后,李存信锐气全无,经常称病不出,李克用干脆把他的兵权交给了忠诚老实的李嗣昭。李存信与其他养子争斗十余年,最终惨淡收场。
  看着李存信悔恨交加的样子,李克用突然想起了李存勖当时对他的劝谏。居安思危,眼光敏锐,能于微末处看到大势,李存勖小小年纪,头脑与见识已超常人。
  从此,李克用更加珍视李存勖,不论大小战役,只要亲征,必然将其带在身边。
  但在李存勖心里,却始终有放不下的东西。诗词歌赋,戏曲音律,依然让他深深着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些东西。但令人沮丧的是,这一切却因为父亲的关系,不得不痛苦地压抑在心里。空闲之余,他也会悄悄走到戏台前驻足远望,或是在厚厚的兵书下抽出他珍藏的诗歌词赋忘情默读。他觉得,这时候的他才是最快乐的。少年成名,驰骋沙场,官拜刺史,确也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名声与荣耀,带给他的似乎更多是沉甸甸的负担,而不是快乐。逍遥快意,忘情于诗词歌赋,什么时候,他才能过这样的生活?
  倒是李嗣昭,虽然一介武夫,却喜声乐,两人常在一起高谈阔论,好不快活。不过李嗣昭很快发现,李存勖年纪轻轻,声乐之精通却远在他之上,诗词更是小有造诣。李嗣昭惊叹之余,对李存勖更是刮目相看。
  而真正知道这一切的或许只有他的母亲——曹夫人。她很清楚,李存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不是普通百姓,不是一般官宦,他是晋王李克用的儿子,是诸多军阀又恨又怕的河东枭雄的儿子。这个家族需要李存勖去继承父亲的衣钵。命运牢牢地栓住了李存勖,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反抗,只能紧紧握住手中的权力和刀弓,沿着李克用的那条路走下去。“不求他能扫平宇内,荡平诸藩,只要他能维持这个家族的平安就是最大的成功。”曹夫人常常这样想。
  但另一方面,她深深地知道,她儿子喜欢的是什么,渴望的是什么。或长歌当哭,或快意山林,流连于诗词歌赋,不为天下事烦忧,不被名利羁绊,就像当年的诗仙李白那样地生活。但可能吗?如果那样,李克用百年之后,强敌环伺之下,这个庞大家族的命运又当如何?她只能做到,至少李存勖难得的休闲之余,能够做一做他喜欢的事情。看到儿子由衷的快乐,哪怕只有片刻,她也觉得心里安宁。而即使只是这样,她也不能让外人觉察出来。正如刘夫人所言,王府之内,人心莫测,决不能让人抓到把柄,说自己的儿子沉溺于音色。
  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每逢李存勖征战归来,她都会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去召唤儿子,让他陪母亲看戏听曲。如此,在外人看来,李存勖是在尽孝道;而她,则让自己的儿子满足了那小小乐趣,获得片刻的快乐。岂不是两全其美。
  奉命去召唤李存勖的侍女叫刘玉娘,来到曹夫人身边的时间并不长。她原是魏州人,母亲早亡,从小便跟着父亲流落江湖,在市井中拍鼓卖唱为生。不久,朱温进攻兖州,晋军为对抗汴军,借道魏州。军纪涣散的晋军在魏州大肆劫掠,容貌娇美的刘玉娘竟在大街之上被晋军将领掳走。
  晋军将领见小姑娘尚未成年,做小老婆显然不成,但放了又觉可惜,干脆把她献到晋王府,希望能讨个好彩头。李克用看这小丫头容貌艳丽,又颇乖巧,于是送到曹夫人身边做了贴身丫鬟。阴差阳错间,这个出生河北的落魄少女,竟然落脚在千里之外的太原,成了晋王夫人的侍女。
  刘玉娘迈着金莲小足,扭动着细小的腰肢,款款走到了李存勖的门前。“李将军,夫人请您前去戏台陪她听曲儿。”女声娇媚,如新莺初啼。
  李存勖抬头看去,只见这少女面若桃花,腰似春柳,年纪不大,却已有几分风情,不禁多看了几眼。李存勖那双浓眉大眼这一看,顿令刘玉娘心头发颤。李存勖也不答话,昂首起身,大步向戏园走去。刘玉娘温顺地跟在这个英姿勃发的男人身后,心潮起伏。
  台上排演的是《柳毅传》。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这台戏,情节曲折,唱辞华丽,充满了幻想与传奇。台上背景山石嶙峋,彤云低沉,扮演柳毅的伶人仰面唱道:“赴秋闱,下第归,中心惆怅,叹仕途,难容我,落拓疏狂……”李存勖听得心神荡漾,流连忘返。
  “原来他贵为晋王公子,朝中大将,却是一个喜欢听曲儿的人。”刘玉娘站在曹夫人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存勖。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疯狂的想法忽然浮上脑海。
  河东未来的统帅正坐在母亲身边,完全沉浸在台上的表演中,他身后是一个妙龄女子热切而充满欲望的双眼。这个场景就像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画面。很多年之后,当李存勖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之时,一切让人迷惑的事都有了合理的注脚。
  7 物极必反,恶极而亡
  李存勖的成长让李克用欣喜不已,但河东的局势却越发让他忧心忡忡。自李存信兵败魏博以来,李克用发现自己正陷入越来越大的麻烦之中。
  乾宁四年(897年),风头正劲的朱温再度发兵,大举进攻兖州,朱瑄、朱瑾兄弟在屡遭重创之下濒临绝境。眼见山东要被朱温夺走,李克用急火攻心,准备再度派兵支援朱氏兄弟。但有了上次失败的教训,李克用不敢掉以轻心,决定向盘踞幽州的卢龙节度使刘仁恭借兵,共击朱温。
  在李克用看来,让刘仁恭为自己出点力完全是理所应当。当年此人在幽州发动兵变,企图推翻自己的顶头上司,结果惨遭失败,亡命河东。李克用不仅待之甚厚,还出兵帮助他夺取幽州,当上了卢龙节度使。李克用对刘仁恭可谓有再造之恩。没想到使者到了幽州,却遭到刘仁恭各种刁难,还找出万般理由搪塞,总之一个意思:想要我出兵助拳,没门!急火攻心的李克用一口气派出十多个使者,刘仁恭干脆闭门不见。
  李克用怒了,写了一封长信,大骂刘仁恭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还威胁要刀兵相向。没想到刘仁恭更绝,索性把正在幽州出使的河东官吏、使者统统抓了起来,还派人到处离间、引诱河东将领,公开挖李克用的墙角。暴怒之下,李克用连山东也不管了,起大军亲征幽州。双方在安塞爆发大战,仓促出兵的李克用中伏大败,丧师过半。
  李克用刚刚兵败而回,太原城中便得到消息,朱温已攻破兖州、郓州,斩杀朱瑄,尽得山东之地。朱温势力顿时遍布黄淮,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原霸主。李克用逐鹿中原已然梦碎。
  又过了一年,朱温大举进攻与河东结盟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匡凝,横扫襄汉。李克用派出大将周德威南下救援,在青山口遭到汴州军痛击,丧师万人。春风得意的朱温又派大将葛从周向河北进攻,五天之内,连下三州。就在李克用被朱温的组合拳打得鼻青脸肿之际,肘腋又生变故。早对李克用不满的李罕之趁潞州守将去世之际,出兵袭取潞州,叛变投靠朱温。潞州是河东大门,此地一失,汴州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太原。气急败坏的李克用急忙派出养子李嗣昭以重兵征讨,总算把潞州城抢了回来。但从此河东大门之外屡屡有梁军叩关。
  光化二年(公元899年),得势不饶人的朱温继续对河东发动攻势,麾下大将葛从周、氏叔琮先后与晋军在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潞州(今山西长治市)一带交手,互有胜负。战火距离太原越来越近。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长安发生宫廷政变,刘季述为首的宦官集团幽禁了人见人欺的唐昭宗,胁迫太子登基。朱温乘机强势介入朝廷事务,指使宰相崔胤斩杀刘季述等人,解救唐昭宗复位。因为救驾有功,朱温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粱王,实现了和李克用在名义上的平起平坐。
  形势仍在向有利于朱温的方向发展。天复元年(公元901年),朱温在南北两线同时取得辉煌战果。先是派大将张存敬北进定州(今河北定州市),大破幽州军,横扫河北平原。接着又乘河中内乱,把河中夺走,彻底切断了河东与关中的联系。至此,梁晋争霸,李克用处处受制,已完全处于守势,只能龟缩在河东一隅之地,动弹不得。
  朔风呼啸,阴云密布,太原城头,李克用悲愤满腔。他想起十多年前与朱温的初次见面,当时他挥师中原,威震天下,真可谓气吞万里如虎。而那时的朱温不过是农民军降将,一个小小的河中行营副招讨,势力也不过局限于汴州、陈州一带。上源驿那一夜,朱温卑鄙无耻地对他施下毒手,两人从此决裂。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些年,朱温的势力急剧扩张,不仅盘踞中原,染指关中,还进据河北,迅速对他形成了包围之势。只要朱温愿意,梁军甚至随时可以攻到太原城下。
  “小人得志啊,果然是小人得志便猖狂!想我当年,河东铁骑一出,天下无不侧目。那时朱全忠被黄巢大军重重包围,还是我亲自率军解救。而现在那忘恩负义之徒竟步步紧逼,眼见就要打到家门口了!”李克用悲从心起,仰天长叹。他身后站着一班重臣和大将,看到李克用如此悲叹,顿感沮丧,个个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父亲。我观朱全忠迟早亡于我河东之手!”一个年轻刚毅的声音响起,如雷贯耳。
  李克用和众人惊讶地回过头,正是李存勖。众人注视之下,李存勖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所谓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想我李家三代忠于朝廷,父亲更是数次勤王,功高盖世。即使因此受了损失,实力被朱全忠盖过,但我李家无愧于心!”听李存勖这样一说,众将都纷纷点头。晋军数次南下,击溃各路强敌,都是应朝廷召唤,而且大功一成,必然回师,不以占城夺地为目的,这一点确实有目共睹。
  李存勖继续说:“现在朱全忠自得意满,权欲熏心,早有窥视皇位之心。为了上位不惜万般手段,陷害良善之人,照我看来,此人为恶已快到极点了!为今之计,不如静养韬晦,等待时机,哪用得着这么沮丧!”他负手仰天,悠然道:“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我相信,数年之内,朱全忠必露败象!”
  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年仅十六岁的李存勖竟然能在危难之际处变不惊,辩证地看待当前危局,还能提出“静养韬晦”这样的战略,既安慰了父亲,又鼓舞了士气。河东少年的头脑与才气令人叹为观止。周德威、李嗣昭、李存审等人默默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被李克用寄予厚望的这个少年将来必能撑起河东的大局。
  李克用对儿子提出的“静养韬晦”的策略极为认同,于是派出使者携带礼物,出使汴州。为了表示诚意,又让麾下第一笔杆子李袭吉操刀,给朱温写了一封求和信。李袭吉博学多通,才华横溢,一封求和信在他写来,却是洋洋洒洒,文采飞扬,铿锵有声,堪称晚唐骈文的典范之作。
  李袭吉的大作盖上了李克用的印章被送到了朱温手上。听说死对头竟然主动求和示好,朱温几乎不敢相信。这可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朱温当即唤来敬翔,让他把李克用的求和信念给自己听,他要好好享受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一别清德,十有余年,失意杯盘,争锋剑戟。山长水阔,难追二国之欢;雁逝鱼沉,久绝八行之赐……”敬翔手捧书信,缓缓念来。朱温的眼一下子瞪圆了,如此文采,难得一见。
  “岂谓运由奇特,谤起奸邪。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狂药致其失欢,陈事止于堪笑……”
  “好!好!毒手尊拳,交相于幕夜;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此等文采,可谓才高八斗!”朱温越听越激动,“你可知此信出自何人之手?”
  “据我所知,是出自谏议大夫李袭吉之手。”
  朱温拍案而起:“可恨如此高才却被李克用所用!如吾之智算,得袭吉之笔才,那岂不是如虎添翼!继续念,继续念。”
  “今公贵先列辟,名过古人。合纵连衡,本务家邦之计;拓地守境,要存子孙之基。文王贵奔走之交,仲尼谭损益之友,仆顾惭虚薄,旧忝眷私,一言许心,万死不悔,壮怀忠力,犹胜他人,盟于三光,愿赴汤火。公又何必终年立敌,恳意相窥,徇一时之襟灵,取四郊之倦弊,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弊师无遗镞之忧,邻壤抱剥床之痛。又虑悠悠之党,妄渎听闻,见仆韬勇枕威,戢兵守境,不量本末,误致窥觎!”
  朱温听完,哈哈大笑。什么“今日得其小众,明日下其危墙”,又说“不量本末,误致窥觎”,到了最后,李克用这沙陀蛮子还是露出了飞扬跋扈的本色,这哪里是求和,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此信文采飞扬,但言辞傲慢。看来对河东蛮夷,只有用武力说话,彻底打败他们才会服气!”朱温愤然总结道。
  是年三月,朱温联合天雄军,集结大军二十余万,六路齐发,大举进攻河东。太行山麓,一时战火熊熊,杀声连天。自朱邪赤心率领沙陀部落立足河东以来,还从未遭遇过如此重大的危机。
  “如今朱全忠以二十万大军六路围攻我河东,我儿有何高见,可挽此狂澜?”李克用对他儿子的见识越发欣赏,大小事情都不忘问问他的意见。
  李存勖微微一笑,指着地图,不慌不忙地说:“梁军大起刀兵,六路齐攻,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主力只有从潞州进犯太原的氏叔琮一路。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要歼灭了氏叔琮部,其他各路梁军就难以捏成一个拳头,梁军的攻势必然崩溃。”李克用眼睛亮了。李存勖的头脑果然敏捷清晰,一眼就看出了梁军的命门所在。
  “朱全忠好大喜功,号称大军二十万,但其实各路梁军分隔于太行山东西,根本无法协同。天雄军从河北绕道而来,路途遥远,只需沿路以少量兵力节次阻滞。葛从周部、张归厚部这两路沿途坚城众多,可严令守城将领据城坚守。氏叔琮此人自以为是,可将其诱至太原城下,再以外线骑兵的机动优势痛击之。如此,可破梁军六路围攻!”
  “好!好!”李克用听完,赞不绝口。
  氏叔琮进展神速,不到一个月,已连克泽州、潞州、沁州,进逼太原。李克用亲自登上城楼指挥防守。两军在太原城上城下展开了殊死搏杀。而此时,李嗣昭、李嗣源的精锐骑兵已从氏叔琮部的侧翼卷地而来。氏叔琮很快尝到了苦头。其他各路梁军尚在苦战,自己却已经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李嗣昭的骑兵日夜不停地对梁军大营进行袭扰和掠杀。李克用、李存勖则稳若泰山,他们在静静等待着反攻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不久,长安再度发生变故。宰相崔胤倚仗朱温的势力,在朝廷中大肆清洗异己,争权夺利。一直遭到压制的宦官集团终于按捺不住,蛊惑唐昭宗,重夺神策军的军权,企图置崔胤于死地。崔胤见势不妙,竟主动邀请野心家陇西节度使李茂贞率军干政。如狼似虎的陇西军队浩浩荡荡开进了长安,所有人都知道,又一场大变乱即将爆发。早已觊觎朝廷大权的朱温嗅到了血腥味,加之河东战事不利,于是传令各路梁军班师,集中力量应对即将到来的宫廷变局。
  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河东铁骑在山西平原上纵横驰骋,肆意追杀,梁军大败,除了潞州,夺得的城池尽数丢失。这一轮交手,虽然朱温的实力占据绝对上风,但却第一次被李克用打得鼻青脸肿。物极必反,恶极而亡。李存勖的这句预言让李克用坚定了对梁作战的决心。更让李克用放心的是,朱温正坚定而快速在作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天复二年(公元902年),野心家李茂贞在长安发动兵变,劫持唐昭宗前往凤翔,这给了企图入主长安的朱温绝佳机会。朱温立即以解救皇帝为名,亲率大军从河中直扑凤翔。几经交手之后,李茂贞大败,被梁军围困于凤翔,动弹不得。
  李克用见梁军主力西进,觉得有机可乘,遂让李嗣昭、周德威率军出击,企图击破朱温撤军之前建成的封锁河东的各个堡垒。双方在晋州、潞州一带陷入激战。
  朱温刚刚控制住陇西局势,见河东又起战事,立即挥师北上,同时命氏叔琮领兵疾奔晋州,堵住晋军南下的路线。双方在晋州西北的蒲县狭路相逢。这一战,氏叔琮终于将功补过,以骑兵克骑兵,大破李嗣昭,斩首万余级。河东局势再度恶化。
  随着朱温的北上,各路梁军开始大举进入河东,沿路晋军均遭击溃,李克用的小儿子李廷鸾也在乱军中被俘。氏叔琮部很快兵临太原城下,时隔不到一年时间,太原又第二次遭到围攻。
  但这一次,形势却要严峻得多。由于梁军进展迅速,晋军主力被分割在广阔的晋中平原,联络断绝,生死未卜,留在太原的守军只剩万人。李克用望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后梁大军,一股寒意从心底陡然而生。
  8 围魏救赵
  晋王府内,烛火摇曳。所有尚在太原的重臣、大将和幕僚都被李克用连夜唤来。大家知道,今晚要议的,必是非常之事。李克用从内室缓缓踱出。他这一亮相,所有人都惊呆了。几天不见,李克用脸上已布满沧桑,鬓角也生了许多白发,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老迈之气。到底是什么,让这位纵横天下半生的一世枭雄变得如此消沉?
  “连夜请诸公来,是想商议一件事。”众人都抬起头,全神贯注地等着下文。
  “我军在蒲县为氏叔琮部所败,几全军覆没。朱友宁部数万人已连陷汾州、慈州、隰州。如今梁军兵临城下,而我军主力被分割于外,不能相顾,形势危急!自我在太原建立基业以来,今日实是前所未有之危局……”
  听李克用这样一说,李嗣昭、周德威二人都面红耳赤,低头不语。不久前,二人率部在晋州一带与梁军大战,结果被氏叔琮彻底击溃,在梁军的追杀下连大路也不敢走,带着少数卫士翻山而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回太原。两人都是河东名将,征战半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惨败。
  “我苦思半响,实无破敌之术。思来想去,不如放弃太原,退守云州(今山西大同市),再做打算!”李克用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太原是河东首府,晋地枢纽,李克用经历万般磨难,才终于在这里建立基业。现在李克用竟然提出要放弃太原,这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存信被李克用赋闲已久,巴不得河东早生变局,自己好浑水摸鱼,当下站起来附和说:“对极,对极!如今关东、河北都被朱全忠霸占,实力强于我们数倍。现在氏叔琮大举围城,又兴建堡垒,挖掘壕沟,企图长期围困。为今之计,不如趁梁军围困之势未成,尽快向北撤退,休养生息,然后联络鞑靼,再图反攻不迟!”
  李嗣昭是个心直口快之人,见李存信这样说,气得拍案而起,愤然道:“一派胡言!老巢都被别人端了,还到哪里去休养生息?父亲,有我们做儿子的在这里奋力死战,必定可以坚守到底!关键时刻,父亲千万不可打退堂鼓,否则军心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李存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败军之将,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奋力死战?”
  “你!”李嗣昭气得指着李存信的脸,怒吼道:“你这厮敢再说一次?”
  “各位,大敌当前,不要再内斗了!”众人扭头一看,正是李存勖。李存勖分开众人,走到李克用面前,慨然道:“朱全忠实力虽强,但身处四战之地,掣肘甚多。淮南杨行密、陇西李茂贞、蜀中王建,甚至幽州刘仁恭无一不是他的强敌。他必然分散用兵,多线作战,无法长期持久于河东。如果退往云州,等于把整个晋地拱手相让。”李存勖瞟了一眼李存信,又说:“至于联络鞑靼,再图反攻,无异于与虎谋皮。那鞑靼人是何居心,父王又不是不知。当年父王在鞑靼,受尽刁难,甚至险些被害!如果兵败退到云州,以鞑靼人的本性,必然投靠朱全忠,谋害我等,到那时悔之晚矣!”
  “只要坚守半月,等我军各部聚拢,定可一举破敌!”李存勖挥挥手,语气坚定。李存勖这样一表态,众将释然,纷纷站起来表示赞同。形势已然逆转,要求坚守的将领占了大半。李克用没有再说话,看着摇晃的烛火,脸色阴晴不定。
  回到内堂,李克用想起刘夫人颇有远见,不如问问她的意见。刘夫人一听,当即道:“存勖这孩子说得没错!他年纪不大,但见识已远在他人之上。那李存信在大王收留之前不过是一个放羊的野孩子,哪有什么见识!当年大王南下勤王,征讨王行瑜,不是多次讥笑其擅离城池,导致死路一条么?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李克用一听,顿时醒悟。南下勤王之战,王行瑜在梨园寨兵败,逃回老巢邠州。晋军继续进攻,王行瑜不思坚守,而是弃城逃往庆阳,结果被部下所杀。如果王行瑜固守待援,李茂贞手下尚有雄兵数万,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轻易放弃大本营,确实是一手凶招。
  坚定了守城决心的李克用很快化险为夷。只过了几天,各处溃散的军队纷纷赶回太原,太原城中兵力大张,形势已然逆转。是年五月,急于除掉李茂贞的朱温决定移师西征,晋军趁机发动反击,梁军撤围而去,河东再次转危为安。度过一劫的李克用继续坚持着“静养韬晦”的战略,耐心等待死敌犯错。而朱温则在欲望的驱使下开始了一场争夺皇权的夺命狂奔。
  天复三年(903年),不夺回皇帝誓不罢休的朱温再次攻打凤翔。在梁军的围攻下濒临绝境的李茂贞终于服软,杀宦官韩全诲等七十余人,交还唐昭宗。朱温趁机对宦官势力展开大清洗,废神策军,驻军长安,完全控制了唐朝宫廷。天祐元年(904年),朱温杀宰相崔胤,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是年八月,指使朱友恭、氏叔琮等人冲入皇宫,刺杀了唐昭宗李晔,另立其子李柷为帝。消息传到太原,李克用率三军披孝守丧,朝南痛哭。天祐二年(905年),急于彻底控制朝政的朱温再次举起屠刀,于滑州白马驿将宰相裴枢、崔远等忠于皇室的三十多名大臣全数杀死,投尸于河。朝堂之上,几乎为之一空。
  天祐三年(906年),信心爆棚的朱温起兵南征,发起对淮南的复仇之战。结果淮南再度成为朱温的梦魇之地,面对连绵的秋雨和对手坚壁清野的战术,梁军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幽州的刘仁恭一直对魏博之地有异乎寻常的兴趣,听说梁军南征失利,决定趁火打劫,出兵抢夺魏州。但刘仁恭完全低估了朱温的决心和精力,得到消息的朱温立即亲率大军北征,痛击燕军。不仅如此,梁军还乘势包围了沧州,大有一鼓作气荡平幽燕之势。刘仁恭想摸老虎屁股却被狠狠咬了一口,自讨苦吃,后悔莫及。如今大难临头,左思右想,只好厚着脸皮派人向李克用求救。
  “刘仁恭此人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当年我对他有再造之恩,却在我背后捅刀子。现在被朱全忠打怕了,竟然又想让我来帮他出头!他当我李克用是冤大头吗?真是岂有此理!”看着刘仁恭言辞谦卑的救援信,李克用又好气又好笑。
  “父亲,我倒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站在身边的李存勖细细看完书信,眼睛里闪动着激越的光芒。
  “哦?”李克用颇为惊异。这些年,李存勖常有不落俗套的惊人见解,李克用对他的话越来越重视。“你倒是说说看,机会在哪里?”
  李存勖不慌不忙,展开一卷地图。“父亲请看,如今天下大势已然明朗。如果把天下分为九份,朱全忠夺占控制的已在六、七成。淮南杨氏一脉虽然强悍,也不过自保而已。蜀中王建,目光短浅,局促于一隅之地,只想着自己称帝,难成大器。至于凤翔的李茂贞,屡战屡败,更是不足一提。朱全忠现在忌惮的,也只有我们和刘仁恭了。如果我们束手不管,坐视朱全忠吞并幽州,则河东危矣。”
  听儿子这样一说,李克用默然。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并不是不懂,只是他实在咽不下刘仁恭忘恩负义这口气。“不过,沧州要救,却不能直接救,要选择对我最有利的救法。”李存勖看了看父亲,微笑道。李克用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那你觉得怎么救法对我最有利?快讲快讲!”
  “如今梁军大举围攻沧州,正是我反客为主的机会。沧州虽然危急,但守个数月绝不成问题,可效仿孙膑围魏救赵之计,另寻目标,攻敌要害!”李存勖一拳砸在地图上。“攻敌要害?”李克用仔细看着地图,那只独眼变得越来越锐利。
  潞州!父子俩对视一眼,抚掌大笑。
  潞州(今山西省长治市),这是对晋、梁双方都生死攸关的战略要点。双方围绕这个城市已展开过多次激战,城池反复易手。一旦夺回潞州,河东又将重新巩固业已动摇的防线,将通往中原的南大门死死地关上。五年前,朱温六路大军围攻河东,氏叔琮趁晋军主力未至抢先夺下潞州城,河东从此门户洞开,太原日夜不得安宁。李克用做梦都想收复这个重镇。围魏救赵,攻敌要害,重夺潞州,李存勖这一招,将结结实实地打在朱温的要害上。
  李克用立即对李存勖的作战方案进行了升级。念念不忘当日之仇的他还想再多敲诈刘仁恭一笔,出一口当年被此人恩将仇报的恶气,以救援沧州为名再次向幽州征兵。这一次,刘仁恭就像换了个人,乖乖把三万人马双手奉上。
  李克用随即以周德威、李嗣昭为大将,联合燕军对潞州发动突然袭击。守将丁会因不满朱温谋害唐昭宗,早已有叛逃之意,见晋军大举来攻,索性献城投降。潞州复为晋军所得,李嗣昭领骑兵乘势南下,兵锋直指中原。消息传到沧州,朱温魂飞魄散,连夜焚烧军营,撤围而走。李存勖围魏救赵之计完美收官。
  此战之后,梁军再也没能够夺回潞州,这个城市就像寒光闪闪的刀尖,对准了后梁王朝的心脏,令朱温寝食难安。年轻的李存勖,在这场与死敌未曾谋面的对决中,充分体现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冷静的头脑和优秀的大局观,一举扭转了晋军在中原战场上的被动局面。
  潞州之战获胜的消息传回太原,李克用正与心腹重臣张承业议事,看完捷报,李克用仰天概叹,热泪盈眶。自上源驿那一夜之后,他与朱温结下血仇,但梁晋争霸,晋军屡屡失利,以致彻底被朱温压制,动弹不得。如今一击制胜,在朱温最鼎盛之时扭转局面,重夺主动。而这一切,都靠了李存勖的眼光与谋略。这莫不是天意!李存勖,曾经的青涩少年,正以惊人的速度破茧而出,蜕变为华彩之蝶。
  “我已年近半百,垂垂老矣,所幸我儿存勖,不负我望,刚毅决绝,智勇双全,足可撑起河东大局!继元兄,我百年之后,你一定要好生辅佐他,假以时日,必成王霸之业!”张承业闻言,老泪纵横,跪倒在地,颤声道:“承蒙大王厚爱,老朽必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张承业原是宫内宦官,唐昭宗时出使河东。此人见识广博,老成持重,颇受李克用赏识,于是留在太原效力。不久,朱温大举清洗宦官势力,朝中宦官都被杀尽。为斩草除根,朱温以朝廷名义发出诏书,要求各地诛杀宦官同党。李克用接到消息,找了死囚顶包,救了张承业一命。自此之后,张承业更加尽心竭力为河东效命,成了李克用的股肱之臣。
  李克用把李存勖如此郑重地托付给张承业,实际是公开表达了李存勖已然是他接班人的意图。在武力为王的乱世,血缘关系早已不再是继承王位不可逾越的规则,这些年各地藩镇层出不穷的兵变,城头不断变幻的大旗,早已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李存勖毕竟年轻,他的身边需要有一批德高望重之臣辅佐和支持。李克用的考虑确有先见之明。当他病死之后,手握兵权的李克宁企图发动兵变,正是张承业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团结了李嗣昭、李嗣源等重要将领,帮助李存勖粉碎了叛乱。
  天祐四年(907年)四月,朱温终于走到了他梦想的权力的巅峰,废唐哀帝李柷,在大梁称帝,改国号为“梁”。延续近三百年的唐王朝宣告覆灭。消息一出,天下震惊。李克用知道,朱温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毁灭之路。
  9 逆风飞扬
  朱温的称帝引发各地藩镇的大动荡。占据楚地的武安军节度使马殷、盘踞岭南的清海军节度使刘隐、保有吴越地区的吴王钱镠、经营闽地的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等先后向朱温称臣,承认后梁政权。朱温则大礼相送,把这些军阀头目统统封王,以示笼络。但让朱温头痛的是,李克用和陇西李茂贞、淮南杨渥(杨行密的长子,杨行密已死,由他继位)、幽州刘仁恭都宣布对后梁政权不予承认,坚持沿用代表唐王朝的最后一个年号“天佑”。蜀王王建更是以地势偏远,消息不通为由,义无反顾地使用唐昭宗李晔在位时的年号“天复”。
  这让朱温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些反对势力里,李克用是当仁不让的首领。只有彻底荡平河东,才能成就他真正一统天下的迷梦。而对河东动手,首先就要拔掉潞州这颗钉子。907年六月,朱温任命康怀英为潞州行营招讨使,领精兵八万,向潞州进攻。这座被梁晋双方争夺了无数次的城市,再度成为天下的焦点。
  李克用闻报,只是冷笑了一声。镇守潞州的是李嗣昭。他很了解这个养子。李嗣昭谈不上有多少谋略,但要论性格之刚毅,作战之顽强,纵观河东诸将,无人能出其右者。当年李嗣昭嗜好饮酒,李克用只是私下稍稍告诫,便一改旧习,终身不饮。他相信,只要他不下令放弃那座城市,李嗣昭就会守到最后一兵一卒。当然,李嗣昭虽然顽强,但兵力毕竟太过悬殊,潞州城还是要救的。他立即传令大将周德威率军救援。
  河东铁骑,战力惊人,周德威的骑兵呼啸而来,康怀英的外围部队很快遭到击溃。康怀英早就听说过河东名将周德威的大名,见势不妙,干脆收缩部队,不再接战,让数万梁军全都躲在堡垒壕沟之内,老老实实地围城。但李嗣昭坚如铁石,潞州城头天天都在上演着殊死肉搏,梁军就是难以前进一步。
  朱温对康怀英的消极战术极为不满。近十万大军连一个小小的潞州城都拿不下来,还让周德威的骑兵耀武扬威,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打到太原?急不可耐的朱温临阵换将,让作战骁勇著称的李思安接替康怀英,继续攻城。
  李思安刚到潞州城外就遭到周德威的当头一棒,河东骑兵铺天盖地冲来,斩杀梁军一千多人。现在李思安终于知道康怀英的苦衷了。梁军数量虽多,但以步兵为主,外围战线又宽,面对周德威一次又一次的骑兵突袭,确实防不胜防。他索性对前任的围城战术进行了大规模升级,不仅继续深挖壕沟,还在军营外围修起了整整一圈壁垒,以抵御晋军骑兵的袭扰,号称“夹寨”。潞州之战就这样在包围与反包围的混乱中持续了五个多月。
  908年1月,太原城中寒风呼啸,春天离这个城市还很远。一名信使拼命鞭打着精疲力尽的坐骑,歪歪斜斜地冲进了太原城。这是周德威的信使,他想告诉李克用,潞州的处境已相当艰难,如果梁军的围攻持续下去,饥饿很快会击倒这座已苦苦支撑了半年的城市。但千里迢迢而来的信使做梦也没有想到,晋王府内,迎接他的却是一张张充满了悲伤的脸。信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克用病了,而且病势沉重!
  就在不久前,蜀中的王建还派来使者,劝李克用和自己一起称帝,等消灭朱温后,再访求唐朝宗室接续帝位。对王建这个居心叵测的建议,李克用一口回绝。他需要的不是称帝,而是耐心地等待那个他已经等了很久的机会。等待朱温犯错误,等待他向死敌发动致命的反击,等待河东铁骑席卷中原。可惜,老天已经不给他更多的时间了。
  这个冬天对李克用来说格外漫长。他一向自傲的强壮身体就像山崩一样,轰然倒塌。病魔击倒了这个刚强如铁的男人,面对骤然来袭的疾病,整个太原的名医都束手无策。自知时日无多的李克用唤来了他最信赖的张承业。看到李克用苍白憔悴的那张脸,张承业老泪纵横。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厮杀半生,威震天下的河东枭雄,竟然会倒在与死敌殊死对决的时刻。真是天意弄人。
  李克用扭过头看了看张承业,惨然笑道:“我拼杀沙场三十年,跟各方豪强斗了一辈子,只望我沙陀一脉能永续平安而已。现在我气数已尽,不能再为河东尽力……”说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身边的李存勖,艰难地说:“这孩子志气远大,可接我的事业,河东以后就指望他了。他还年轻,我们是生死之交,看在我面上,你以后一定要多教导他。现在强敌犯境,潞州危急,我死之后,所有仪式一律从简……”
  曹夫人抱着李存勖,早已哭成泪人。
  李克用长叹一口气,“百年歌有言,人过五十,罗衣綷粲金翠华,言笑雅舞相经过。没想到我还没等到言笑雅舞,已将呜呼哀哉。人生世间,光景几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清酒将炙奈乐何……”李克用看着儿子,一丝宽慰的笑意浮上嘴角。他的目光顺着李存勖的脸庞向下游移,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停滞。一代枭雄,泯然而逝。
  晋王府内外霎时哭声震天。
  张承业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顺着李克用最后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黑色的丝帛,正捧在李存勖的手上。丝帛里露出的是三支闪着寒光的羽箭。再看过去,是李存勖强忍泪水的双眼。
  这三支箭代表着什么,张承业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即将独自面对这个血腥诡谲的世界,独自挑起正处危难中的河东大业。他能挑起这个重担吗?
  数百里外,潞州城杀声震天,面无血色的李嗣昭冷冷地看着敌军像潮水一样涌来。这个坚强如铁的虎将,他能等到河东的救兵吗?
  正在潞州城外机动作战的周德威得知了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大惊之下,率军退驻乱柳。周德威的异动立即引起各方猜忌,怀疑其因李克用新亡,有不轨之心,一时议论纷纷,流言不绝于路。
  李克用病死的消息同样第一时间传到了汴州。朱温又惊又疑,唯恐是河东的诡计,亲率大军前往泽州巡查。中原到河东的官道上,一时战旗密布,马蹄隆隆。
  大家都在关注李克用死前亲定的接班人,他的儿子李存勖。这个年轻人面对如此凶险复杂的局面,又当如何应对?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存勖选择了沉默。一周过去了,李存勖依然身着丧服,闭门不出,对外称“为父服丧。”
  潞州城内外,尸积如山,饿得歪歪倒倒的晋军士兵和猛扑上来的梁兵扭打在一起,滚下了残破的城墙。更远的地方,朱温的大军正隆隆向河东开来,越逼越近。
  太原城内议论纷纷,眼见后梁大军越逼越近,晋王已亡,新主就像消失了一样,河东俨然已成无主之地,开始有人偷偷携带财物向城外逃难。
  又是七天过去了,前来登门求见的大小官员、将领统统被挡在门外。没有人知道李存勖在做什么。
  其实,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把自己关在幽暗的房里,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事也不愿意想,他只想静一静。父亲突然逝去的时候,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觉得他的世界崩塌了。不错,在大家都看不清天下大势的时候,他能清晰地看出命门所在,甚至能够信手拈来一条条精妙的计谋,杀敌于无形。但那时,他头上那片天有父亲牢牢撑着,他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只有年轻人的无畏无惧与奇思妙想。而现在,那片天塌了,带着千钧之力呼啸而来,沉重地压到了他的肩上。闲情雅致,诗词歌赋在那一刻都被严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大军压境,潞州危急,人心浮动,这一切如千头万绪,缠绕在心,几乎令他窒息。这么多年,他努力的一切,并不是因为自己想要去做,而是为了让父亲满意,让所有人知道,他配做李克用的儿子。但现在父亲匆匆而去,甚至来不及给自己的未来留下一句建议,留给他的仅仅只是三支箭,象征着家族血仇的三支箭。
  人生就是这样无奈而讽刺,这二十年都是父亲在牵着他一路狂奔,当父亲离去之时,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只能沿着父亲的那条路继续飞奔下去。他号称河东新主,而这个主人甚至根本就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
  “啪……”房门被推开了,刺眼的阳光照亮了幽暗的内室,几乎让李存勖睁不开眼。“主公!如今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都等待您的决断,岂能独处内室,暗自神伤!”李存勖看到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急得双目圆睁,面色通红,正是张承业。
  李存勖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他,一滴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张承业长叹一声,“先王去世,我们都如万箭穿心,悲痛不已。但如今事态危急,河东百万子民都在等着您的号令,不能不奋发图强啊!真正的孝道在于不使家业败落,如果先王在天之灵看到您这个样子,又会怎么想!”
  李存勖双肩一颤。张承业说得没错,如果父亲看见自己如此消沉的样子,会作何感想?他想起了父亲弥留之际,留给自己那宽慰而寄予厚望的微笑。一股热血立时从心间升起,直冲头顶。
  张承业急得拜倒在地,继续说:“现在先帝刚刚去世,您立足未稳,我担心有人会趁机发难,篡夺李家基业。汴寇又乘机大军压境,猛攻潞州,如果军心动摇,则更添敌人气焰,再不努力应对,则河东危矣!请主公即刻遵从先帝遗命,上位听政,保家安亲,这才是大孝啊!”
  李存勖急忙扶起张承业,他年轻的脸上已然神采飞扬,英气十足,转眼就像变了一个人。“张公放心!我现在便身着丧服,临殿听政!”
  是年二月,李存勖登上晋王宝座,正式宣布继位。不久,李克用之弟李克宁联络李存颢等人企图发动兵变,在张承业的帮助下,以伏兵诛杀了李克宁、李存颢等人,稳固了自己的权力。而此时,朱温的大军已经到达泽州,兵锋直指太原。
下一页 尾页 共5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