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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刀锋 李存勖:王者的迷失

_2 宇微(现代)
  太原城内,又响起了久违的鼓声。官员、将领们都急冲冲地向王宫跑去,大敌当前,他们都想知道这位刚刚登上王位的新主人到底有什么力挽狂澜的招数。
  众将站在堂下,偷眼看着一身素服的李存勖。这个年轻人,在老臣张承业的帮助下侥幸坐稳了王位,但他是朱全忠那个老江湖的对手吗?
  “李嗣源、李存璋、李存审,命你们各整本部兵马,本月之内完成集结待命!”潞州城岌岌可危,做出这样的部署倒也在情理之中。
  “传令给周德威,让他立即带兵退回太原。”此令一出,满堂皆惊。潞州危在旦夕,离那里最近的就是周德威的部队。现在援军未出,反而令周德威撤军,这不是要把潞州拱手让给朱全忠吗?但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谁都搞不清楚李存勖真实的想法。和李克用的鲁莽直率相比,这个新坐上王位的年轻人显然更加高深莫测。
  而此刻,在数百里外的潞州城头,浑身浴血的李嗣昭正苦苦望着太原的方向。他和他的部下们被围已近一年,他们还能活着见到河东的援兵吗?
  10 生子当如李亚子
  暮春四月,草长莺飞。被肃杀气氛笼罩的晋中平原上点缀着零零落落的野花。寒冬早已褪去,北边吹来的风很暖,但朱温的心里却一片冰冷。
  自打进了泽州城,朱温就被一种沮丧的气氛缠绕。军队士气低落,城里城外挤满了从潞州前线撤下来的伤兵。李思安部在潞州城下鏖战数月,大小将领阵亡四十余人,士卒伤亡过万,不但寸土未得,反而被河东骑兵逼得不敢出“夹寨”一步。一怒之下,朱温第二次换帅,用爱将刘知俊替换李思安。有苦劳无功劳的李思安被剥夺所有官职,送回原籍充当劳役。
  更令朱温不安的是,他听到了李克用忽然病死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河东的阴谋。李克用威风八面,气吞山河的样子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人竟然会这样悄无声息地突然病死。这不该是李克用的死法,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也许是李克用故意放出诈死消息,骗我轻敌进军,乘机围而歼之。雾气悄悄地覆盖了这片苍茫原野,朱温注视着北方那模糊的地平线,心乱如麻,难以决断。
  数百里外,刀枪的寒光照亮了太原的城门,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晨曦中启程了。他们的腰间缠着巨大的白布,额上扎着素白的头巾,盔甲外覆盖着雪白的战袍,如一股喷薄而出的白色洪流穿透了太原的城门,向南奔腾而去。
  这是一支还在服丧的军队,每个人都脸色肃穆,神色悲愤,但他们的眼里却有熊熊燃烧的斗志和掩饰不住的杀气。在这群人中间,帅旗下的年轻人正安静地注视着远山苍茫,注视着朝阳如火。营救潞州,这将是他成为河东之主后独立指挥的第一战,而对手是人见人怕的枭雄朱温。这一战,将决定整个河东的命运,决定他家族的命运。
  李存勖很清楚,现在人人都对他心存疑虑,因为他太年轻。但这些人可知道,霍去病年仅十七,便以轻骑八百,长驱数百里痛击匈奴,勇冠三军。东汉名将耿弇,年方二十便以上谷铁骑扫荡河北,连拔二十二县。年轻,无畏无惧,纵情飞扬;年轻,不正是我李存勖的优势所在么?
  “让周德威作势退军,是为了迷惑梁军,令朱全忠认为我已放弃潞州。”出兵之前,看着神色不宁的诸将,李存勖这样说:“汴人听说我们有丧事,必然不能起兵,又欺我年轻,不谙战事,一定会骄傲松懈。我们正可出其不意,以轻装快速行军,闪击潞州之地。以我愤激之众,击其骄惰之师,必获全胜!”
  年轻,不正是要独辟蹊径,出其不意?
  那轮朝阳正喷薄而出,他的心头烈焰升腾。这一战,他已有必胜之心。这一战,他要用死敌的鲜血来祭祀青春的祭坛。
  是年四月二十四日,李存勖从太原发兵。五天之后,晋军已到潞州以北的黄碾,与周德威部会师。当晋军主力以疾风之速滚滚南下之时,朱温得到了李克用病死的确切消息,继任者据说是他的长子李存勖。
  朱温哈哈大笑。李存勖,不就是那个曾经被皇帝吹嘘成“子可亚其父”那个小子吗?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能稳住太原那一帮人就不错了,至于潞州,就等着被我的大军慢慢蹂躏吧!
  吃了定心丸的朱温心情大好,他下令刘知俊继续围攻潞州,自己则志得意满地回洛阳去了。在那里,还有太多更烦心的事要等着他决断。河东战事,已经不需要他操心了。但朱温做梦也没想到,那个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年轻人,已带着大军奔袭到距离潞州只有二十里的三垂冈。
  三垂冈,不过是潞州城北的三座小山丘。但就是这远远谈不上雄伟的小山岗,将成就一段铭刻历史的传奇,也将成为朱温永远的梦魇。
  大雾铺满了整片原野,白衣素缟的晋军士兵完美地隐伏在浓重的雾气中。整座三垂冈下,拥挤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蓄势待发,杀气冲天。不远处,夹寨中的梁军士兵们正疲惫地蜷缩在军营里,等待着又一个漫长白天的到来。他们的新任统帅刘知俊此时还远在百里之外的泽州,志得意满地召集着其他各路人马。没有人会想到,巨大的危险正隐伏在浓雾中,迅速向他们逼近。
  “真是天助我也!如今大雾弥漫,目不能视,正是出其不意的绝佳时机!”李存勖凝视着浓重的大雾,朗声大笑。“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是我先前手绘的梁军夹寨的布防示意图,请主公决断!”周德威急忙上前,把一卷图纸放到李存勖面前。他已在潞州和梁军交锋多时,早已派人将梁军夹寨的情况仔细侦察,画成图纸。
  “夹寨东北角是梁军转运军粮辎重的关节所在,布防最为严密。而此处一破,梁军全盘被动!”李存勖的双眼炯炯有神,他细细查看着图纸,很快看出了对手的命门所在。
  思维敏捷,看问题一针见血,此人年纪虽轻,却已有如此功力。周德威不禁暗暗称奇。
  “李嗣源将军可带帐下精兵猛攻其东北角!梁军惊慌之下,必然全力救援,李将军只见寨中火起,便可成就大功!”李存勖看着李嗣源,微笑道。
  “李存璋、王霸二位将军可趁大雾潜入梁军夹寨的中央。”李存勖指着图纸上那个弯弯曲曲,形如长蛇的梁军大寨中央,沉声道:“听见东北角杀声一起,便可率部突入,放火烧寨!”奇袭加上火攻,梁军数万人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众将听到这里,都不禁眉飞色舞,兴奋异常。
  “火起之后,立即把夹寨掘开,待我大军随后抢攻!”李存勖说到这里,看着周德威说:“周将军可与李存审将军一起,各带本部军马,从夹寨缺口攻入,分道进攻!我要将梁军大营斩成两段,一起吃掉!”话音未落,他咚的一拳砸在地图上,“我将登三垂冈,看诸位将军今日立不世奇功!”
  众将对视一眼,眼里霎时升腾起熊熊燃烧的杀意。李存勖的战前部署简明扼要,却刀刀见血,今日一战,必惊天动地。
  三垂冈顶,李存勖迎风而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梁军大寨的方向。大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但他知道,就在这浓雾之下,数万晋军将士正全副武装,急速地逼近敌军的大寨。要不了多久,那片浓重的大雾中就将火光冲天,杀声震野。十八年前,正是在三垂冈前,父亲李克用置酒劳军,在冈前鼓瑟而歌。酒酣之际,这位一代枭雄壮志满腔,指着身边年仅五岁的李存勖对众将朗声笑道:“此儿奇才,二十年后,代我在此作战的必定是他!”白驹过隙,时光如梭,想不到父亲当年的笑谈竟然一语成谶。
  晨风呼啸而来,激荡着李存勖的衣袍,雪白的披风如雄鹰展翅高飞,露出了他健美的躯体。这位年轻统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面色凝重,如一尊雕像。这是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瞬间,俨然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惨白的雾气里骤然升腾起一个通红的亮点,很快,那个亮点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红云。火已经烧起来了!李存勖的耳边隐隐响起马蹄的轰鸣和士兵们的喊杀声。李存勖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运行。很快,他的军队就将席卷这莽莽原野,撕裂整个梁军大寨。
  一匹快马冲破迷雾,直奔岗前。士兵仰起头,看到了昂首傲立的李存勖。“报主公!李存璋、王霸二位将军已将夹寨掘开,正火烧梁军大营!”李存勖含笑点头。岗下将士闻报,一片欢腾。东方,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撕裂了浓重的雾气。李存勖抬眼望去,但见夹寨东北方旌旗遍野,尘土冲天,他知道,李嗣源已对梁军发动了攻击。
  又一名士兵欣喜若狂地冲上了山顶,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报主公!李嗣源将军已攻破夹城东北角!梁军大乱,正向南逃窜!”话音未落,又一将飞马而至,朗声叫道:“周德威、李存审二位将军已攻破夹寨,正领兵分道进攻,梁军大营前后不能相顾,被杀者不计其数!”
  李存勖再抬眼望去,雾气不知什么时候已完全消散。只见梁军大寨如长蛇蜿蜒,处处火光冲天,烈焰腾空,白衣素甲的晋军士兵正如潮水一般涌向夹寨,潞州城外的巨大原野上,遍布仓皇溃逃的敌兵。
  梁军败局已定。
  李存勖一整衣袍,翻身上马,高声叫道:“诸位将士!梁人侵我土地,杀我族人,欺我河东久矣!今天当一鼓作气,全力杀敌,报仇雪恨!”鼓声大作,喊声如雷,这支大军如一股旋风,从三垂冈下刮起,直扑潞州城下。李存勖一马当先,高举长刀,威不可挡。在梁军阵营即将崩溃之时,李存勖亲率大军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凄厉的风声从李存勖耳边刮过,他看到了敌人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看到了被攻破的军营如末日一般的混乱,看到翻卷的火焰像暴怒的巨龙一样把对手吞没。他,李存勖,天生就是为了这样的大场面而生的人。这一战,将注定因为他而名留史册。
  梁军大营彻底崩溃。绝望的士兵们丢下了一切可以丢弃的东西,武器、盔甲、战旗,他们下意识地向远离潞州的方向跑去。南方,那是中原的方向,他们还能回到那里吗?
  冰冷的雾气渐渐消散,红火的骄阳沸腾了战场。潞州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上万梁军在混乱中遭到无情的杀戮,代理主帅符道昭死于乱军之中。梁军士兵丢弃的武器辎重堆积如山,甚至堵塞了道路。朱温费尽千辛万苦从山东各地辗转运来的上百万担粮草统统成了晋军的战利品。
  “毫不留情地追杀,能追多远追多远!”李存勖驻马在层层叠叠的尸体堆中,神采飞扬。
  “主公!周将军已到潞州城下,守军以为有诈,不敢打开城门!”传令兵飞马急报。李存勖微微一笑,这怪不得李嗣昭。对一支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了一年的守军来说,今天的幸福也许来得过于突然了。
  李存勖催动坐骑,踏过残破的夹寨,直奔潞州城下。他仰头看着那些面如枯槁的士兵,又喜又悲。看到他们,李存勖明白了父亲在弥留之际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在那一刻,父亲托付给自己的,不仅仅是称霸一方的权力,还有这万千人的生命和尊严。
  “嗣昭兄,父亲临终之前曾告诉我,进通(李嗣昭的乳名)忠孝两全,最得他心。要我无论何时要竭尽全力解潞州之围。潞州之围不解,他死不瞑目……”说到此处,李存勖已泪流满面。
  李嗣昭看着血染征袍的李存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墙垛,放声大哭。
  潞州大军崩溃的消息迅速向南传播。被朱温贬到潞州以南的康怀英被逃难的败军洪流惊呆了,他不假思索,只带百余轻骑,向洛阳方向仓惶而逃。正从泽州大摇大摆赶往潞州接任的新科潞州行营招讨使刘知俊听到兵败的消息,惊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惊慌失措的刘知俊同样只能向南逃窜。在晋军疯狂的追击下,梁军在潞州以南的整条防线土崩瓦解。泽州、晋州、绛州,处处风声鹤唳。
  朱温惊愕地读着雪片般飞来的战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征战半生,剿灭强敌无数,竟然会惨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之手。
  呆立半响,朱温把手中战报撕得粉碎,愤怒地抛向空中。纸片如雪花般纷纷落下,朱温羞愤交加,仰天怒喝:“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诸子,乃豚犬尔!”
  
  第三章 决战柏乡
  
  李存勖正逐渐把河东带回到正确的轨道,而当上皇帝的朱温却在风起云涌的倒梁浪潮中疲于奔命。李存勖知道,与死敌的对决正在不远的前方静静地等着他。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决战会来得如此之快。柏乡的原野上,梁晋之间事关命运的大战轰然打响。
  11 万事有始,起于微末
  朱温发此悲叹,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到手的潞州从嘴边飞走。
  李存勖在这场战役中体现出的谋略、决断与战术意识令人叹为观止。在内部人心不稳,外有大兵压境的险恶局势下,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平定了内部叛乱,稳定了人心,接着示弱于外,迷惑梁军,为自己争取时间。随后,亲领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驱潞州,充分利用大雾发动突袭。在这场如教科书般经典的突袭战中,先击敌要害,后斩敌两段,制造混乱,最后以大军分道猛攻,令近十万梁军无还手之力。
  而他,才只有二十三岁。
  在李存勖冷静的头脑和果敢的用兵面前,朱温的老迈与迟钝暴露无遗。面对李存勖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自感子嗣无能的朱温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那样的悲叹。征战半生的朱温已经隐隐感到,如果有谁能在自己死去之后灭掉朱家,这个人只可能是李存勖。
  晋军以得胜之师继续南进。在泽州,他们遇到了后梁名将牛存节坚决的阻击。同时,梁将刘知俊从晋、绛等州搬来救兵,昼夜兼程赶来增援,徐怀玉也从洛阳北上救援。眼见各路梁军纷纷来援,李存勖果断下令结束攻势,全线转入防御。
  大胜之下的李存勖依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很清楚,以目前的实力,尚不足以动摇后梁的根基。要击倒朱温这样的对手,非一朝一夕可成。他现在急需要做两件事:壮大自己和削弱对手。
  李存勖对河东的顽疾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军纪混乱,治安恶劣,官吏腐败,民生凋敝。而这一切,都因为河东长期以来沿袭沙陀族部落式的管理方式。如果不能彻底扭转这些,河东霸业犹如空谈。从小从中原文化中吸取养分的李存勖显然有着和他父亲迥然不同的思维与理念。现在他一战成名,威望如日中天,正是推行自己治国理念的大好时机。在张承业的帮助下,一条条法令从晋王宫中发出,严肃吏治,打击贼盗,抚恤孤寡,宽松狱讼,广招人才……李存勖更是亲力亲为,频频微服出访,体察民心,严惩贪官,河东上下风气为之一新。
  李存勖也认识到后勤补给对打胜仗的重要性。潞州一战,缴获梁军粮食超过百万,足见朱温对补给的重视。没有雄厚的家底,显然无法和梁人抗衡。他向各地派出专人,加强农业生产,兴修水利,囤积粮草,整修军备。河东的王霸之业,就这样起于微末,在悄无声息中慢慢起步。
  除了内部革新,积蓄力量,李存勖更摒弃了李克用在对外战略上四处树敌的方式。只要是朱温的敌人都是他的朋友,只要有能打击后梁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908年六月,凤翔李茂贞、邠州军阀杨崇本联合西蜀王建,出兵五万,会攻长安。李存勖得知消息,立即派张承业率军支援。急火攻心的朱温派出大将刘知俊、王重师领兵反击。张承业还在半路已经听到蜀、岐联军大败的消息,悻悻退兵。但自此以后,后梁在关中的控制力江河日下,而反梁的浪潮却愈发凶猛。
  三个月之后,李茂贞、王建卷土重来。李存勖立即派李嗣昭、周德威带兵三万南下攻击晋州,互相策应。周德威与梁军在晋州以北交战,梁军大败。可惜陇蜀联军战斗力实在太差,晋军尚在晋州与梁军激战,这边李茂贞又稀里哗啦败下阵来。
  李存勖却并不着急。他相信,万事有始,起于微末,再强大的老虎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这样不间断的骚扰,定会让朱温日夜不宁,无力北顾。而他则韬光养晦,借力打力。时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只需要静静等待压倒朱温的最后那根稻草。
  朱温终于受不了凤翔、西蜀军队对长安不间断的袭扰。开平三年(909年)正月,朱温迁都洛阳,希望以此加强对关中的控制,同时让爱将刘知俊率领大军西出长安,大举讨伐李茂贞。李存勖则稳坐太原,笑看云起。
  在李存勖看来,朱温从来都没有清晰的战略意图,这是他的致命弱点。南征淮南失败,便把重心转向河东。潞州受创,又转而对背后捅刀子的李茂贞痛下杀手。朱温以雄兵数十万,经略中原十余年,却仍然摆脱不了腹背受敌的境况。对已经失去章法的对手,他只需稳扎稳打,按照自己的节奏下好每一步棋。他相信,朱温很快就会犯错。
  李存勖的判断很准确。
  909年六月,被漫长西征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刘知俊遭到朱温猜忌,惊恐之下起兵反叛,献出同州、华州,向李茂贞投降。刘知俊的军队倒戈相向,突然攻下了长安、潼关,震动中原。大为震怒的朱温立即尽起大军西征,双方在长安附近混战成一团,互有胜负。这样的机会李存勖当然不会放过。是年八月,李存勖以周德威、李存审、丁会等人为先锋,率大军出阴地关,直扑晋州。
  晋州,在今天的山西省临汾市一带,有“东临雷霍,西控河汾,南通秦蜀,北达幽并”之称,是南进关中的要地。当年李渊太原起兵,正是在这里击败隋将宋老生,随后南下突破黄河天险攻入长安,成就帝业。如果取得晋州,晋军便可呼啸而下,直逼关中,威胁长安,与李茂贞、刘知俊的军队互相呼应,一举斩断后梁的左臂。在李存勖的战略思维里,要么不战,一战就要直击要害。
  河东的这次出击令朱温不寒而栗。李存勖的战略意图他看得很清楚,晋州一旦失守,将让河东与凤翔两大反梁势力合流,直逼关中,洛阳亦将不保。他立即任命手下能力最强的将领之一杨师厚从襄州(今湖北襄阳市)北上支援。从襄州集结兵力到晋州,再快也要二十多天时间,面对河东名将周德威的围攻,晋州危在旦夕。
  战斗在晋州城头猝然爆发,周德威、李存审、丁会各带一支军队从三个方向向晋州城头扑去。他们希望在梁军援军到达之前迅速击破这座城市,随后长驱南下,直逼关中。
  很多时候,当时局进入转折的关键时刻,历史在那个瞬间会取决于某个人的表现。在晋军大举南下,后梁困守孤城的关键时刻,一个人站了出来,几乎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局势。边继威,后梁的晋州刺史,这个人在史书上没有留下更多的记载,但他在晋州城的坚守却堪称光彩照人。面对晋军近乎疯狂的进攻,边继威并没有畏惧,他把所有能够战斗的人都武装起来,让他们站到了城楼之上,奋勇抵抗敌军的狂攻。从清晨到日落,这座孤城硬生生挡住了对手暴风骤雨般的三面围攻。
  周德威足智多谋,见对手如此顽强,强攻不成,于是一面继续攻城,保持对城头的压力,一面派人偷偷从城外挖掘地道,直通城墙之下。入夜时分,晋州北门的城墙之下轰然一声巨响。晋军引爆了事先埋伏在地道下的炸药。巨大的墙垛飞上了半空,狠狠砸落在城内,掀起冲天的尘土。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厚厚的城墙崩塌出了一个缺口。早已蓄势待发的晋军士兵呐喊着扑向了城墙缺口,这些凶悍的河东死士在黑夜中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举着明晃晃的的长刀,如黑色的狂潮,从缺口处卷地而进。
  此城已破!素来沉稳的周德威也不禁仰天大笑,他举起手,准备下令发动总攻。就在此时,那被黑压压的人群和冲天的尘土淹没的地方突然变成了一片火海。残破的墙头上冒出了无数的梁军士兵,他们以芦荻浇油,燃火掷向扑进来的人群。霎时火焰涨天,照亮夜空,晋兵灼伤甚众,凄厉的惨叫声在黑夜里响成一片。
  边继威亲率一群敢死队冲了上来,每个人都举着雪亮的长枪,向正在火海中挣扎的晋兵扑去。在最危急的关头,这个刚毅决绝的将领亲率死士,用长枪和肉体堵住了几乎失守的缺口。这场持续了近二十天的攻防战进入了最高潮。城墙缺口处杀声震天,鲜血横飞,无数条生命瞬间灰飞烟灭。周德威放下举得僵硬的手,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即使久经沙场的他,也为对手的顽强和坚韧深感震撼。
  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夜,那片被火焰熏黑的墙砾之上,鲜血层染,尸积如山。当天色渐明,周德威沮丧地发现,炸塌了的城墙竟然又被顽强的梁军士兵用石块生生堵上。
  潞州城头,李存勖细细读着周德威送来的这份惨烈的战报。他长叹一声,抬起头,所有所思地看着天边血红的残阳与清濛的远山。
  “梁人尚能如此死战,足见朱全忠气数未尽。告诉周德威,能拿下晋州固然好,若拿不下也无妨。山高水远,来日方长。梁军援军如果到达,切不可盲目接战,可徐徐而退。”在精通音律的李存勖看来,用兵作战就像谱写曲谱一样,应把握节奏,顺势而为,先有细水长流的铺垫,才会有惊天动地的转折与高潮。声乐之事如此,用兵作战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杨师厚的援军终于逼近,他在晋州外围的蒙坑击破了据险而守的晋军骑兵,迅速进至城外。周德威见梁军来势汹汹,遂按照李存勖的命令,解围退去。
  虽然边继威的死战让朱温侥幸保住了晋州,但并没有改变腹背受敌的被动态势,而凤翔与河东之间的配合却越发默契。次年,李茂贞、刘知俊的联军卷土重来,三路围攻河西重镇夏州(今属陕西靖边县)。他们意图避开朱温在长安一带留驻的重兵,转攻梁军力量相对薄弱的河西,尽快打通和晋军的联系。李存勖接到李茂贞、刘知俊的密信,立即令周德威带万余人,西渡黄河,会攻夏州。
  在反梁同盟默契而不间断的攻击中,朱温心力交瘁,左右失据。但刚刚才当上皇帝的他当然不愿意轻易地丢失领土,为挽救危在旦夕的夏州城,朱温不得不亲率大军,从洛阳出发,路经陕州、华州,抵达三原(陕西省三原县)。他企图以梁军主力从三原北上,截断晋军的退路。
  但长途跋涉加上急火攻心击倒了朱温疲惫的身体。前锋刚到三原,他已经一病不起,只好独自返回洛阳养病。当年轻的李存勖以强势姿态骤然登上角逐天下的舞台时,他却深深地感到了衰老与疲惫。和他同时代争夺天下的枭雄中,杨行密、李克用已先后去世,只剩他还在苦苦支撑着看似强大的后梁帝国。死敌的后人正风光无限,锐气逼人,而他呢,他的帝业的未来又靠谁来延续?
  随着梁军主力的陆续到达,反梁联军再度退去。虽然又一次寸土未得,但李存勖却很满意。在他和盟友们“零敲牛皮糖”般的战法下,梁军主力在广阔的平原上被反复调动,兵力和士气正在被逐渐蚕食。李存勖敏锐地感觉到,局势正在缓慢而顽强地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逆转,激昂高亢的转折之音也许就在不远的前方静静地等着他。
  12 生死决断
  李存勖总能在错综复杂的时局中理清纷乱的头绪,嗅到即将到来的机会,这就是所谓的大局观。和李克用、朱温等人出身草莽,年纪轻轻便投身乱世不同,李存勖有更多的时间从书本、前辈的经验甚至是戏曲、诗词中静静地获得养分。当父亲在沙场上叱咤风云,浴血搏杀之时,他却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贪婪地从前朝典籍中寻找智慧的光芒。这样的大局观让他拥有了远超李克用、朱温的判断与决断,这样的大局观将最终让他在强敌环伺的乱世登上王者之巅。
  在他眼里,看似强大的后梁集团即将面临着四面楚歌的困境。现在,不仅凤翔的李茂贞、刘知俊与朱温不死不休,更重要的是,由于梁军主力不断地从中原向河西一带调动,被梁军征服不久的山南东道出现了反叛的浪潮。房州(今湖北房县)守将宣布脱离后梁,效忠巴蜀王建。接着邻近的襄州(今湖北襄阳市)也发生叛乱。而在北边的幽州,一直想染指中原的燕王刘守光也活跃起来,集结大军频频南下,河北风声鹤唳。
  910年十一月,魏博军统帅罗绍威病死,燕军再度向南移动,准备伺机对魏州、博州这块肥肉下手。魏博地区物产丰饶,当年朱温出兵帮助罗绍威镇压叛乱的牙军,为了招待梁军,短短时间罗绍威就献上牛羊猪等家畜七十万头。后来梁军北上攻击燕军,又是罗绍威在魏州建立元帅府,沿路设置亭候,供应了梁军上下几十万人的军需。这样一块又听话又能榨出油水来的风水宝地,朱温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但贪婪的朱温看上的远不止一个小小的魏博,他的胃口比这要大得多。紧挨着魏博地区有一个赵王国,国王叫王镕。朱温称帝之后,王镕果断地抱上了这个大腿,宣布效忠后梁,被朱温册封了个赵王。但现在风云突变,河东在李存勖的率领下隐然有崛起之势,还干净利落地在潞州痛击梁军。觉察到风头不对的王镕立即转向,派人跟河东暗通款曲,准备为自己留下退路。朱温大为震怒,王镕如此朝秦暮楚,给其他诸侯树立了一个恶劣的榜样,不收拾他后患无穷。不如借口抵抗燕军,以“假途伐虢”之计先灭了王镕再说。
  按照朱温的安排,供奉官杜廷隐等人率军三千奔赴深州(今河北深县),宣称燕军即将大举南下,特意赶来救援。守将稀里糊涂打开城门,梁军入城之后,当即血洗深州,将守军杀了个尽绝。接着,梁军又如法炮制,拿下了冀州(今河北冀县)。
  王镕得到消息,大惊失色,立即向李存勖和刘守光求救。
  刘守光不假思索地否决了救赵的请求。这个靠李克用的倾囊相助才得以上位的幽州军阀贪婪而又短视。他从来不愿做利人不利己的事,在他看来,等双方斗得两败俱伤之时再趁火打劫才是更划算的买卖。
  李存勖却不这样想。他久久地注视着河北地图,陷入了沉思。燕山之南,太行之东,黄河之北,这片土地平坦而丰饶。当年大禹把天下分九州,这里称“冀州”。冀州,顾名思义,是寄予希望之地。占有了这里,就能截断后梁集团的侧翼,把刀尖稳稳顶住朱温的肋下。向东,可横扫齐鲁,往西,可逐鹿中原,如果北进,还可以平定幽燕。夺得河北,就能跳出朱温苦心经营的封锁线,变内线防御为外线作战,获得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他隐隐地感到,也许,未来晋粱之间的决定命运的搏杀,不在荒凉偏远的河西,也不在双方激烈争夺的潞州,而在这片天高地远的燕赵之地。
  晋王府内,连夜召开军事会议。做如此重大的决策之前,李存勖还想听听众将的意见。“王镕此人,向来朝三暮四,两面三刀。他先前与我们结盟,后来又倒向朱全忠,还结成儿女亲家,现在突然求救,恐怕有诈。”一向稳重的周德威眉头紧皱。在他看来,现在河东刚刚有所起色,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墙头草轻易搭上自己的家底。
  李存勖笑了笑,没有说话。
  “如今李茂贞、刘知俊频频出兵倒粱,屡次威胁长安。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把重点放在关中或者河西,总之先打通和凤翔的联系,然后联络岐军,一鼓作气,拿下长安,直逼洛阳。这才是釜底抽薪的战法!”李嗣昭站起来,大声说。
  李存勖哈哈大笑。李嗣昭这家伙,打仗勇猛不假,想法实在天真。李茂贞、刘知俊之流不过是偏居一隅,只求自保的地方军阀,难成大器。利用他们骚扰一下朱全忠可以,要把击败后梁的希望寄托在这帮人身上无疑于痴人说梦。
  他抬起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李嗣源,笑道:“横冲兄,你怎么看?”“李横冲”是李嗣源的外号。乾宁三年,他随李存信一起救援兖州,李存信被魏博军击败,只有李嗣源所部五百骑兵完军而还,李克用对李嗣源的表现大为欣赏,将其五百铁骑号为“横冲都”。后来青山口一战,李嗣昭遭遇后梁名将葛从周,大败而逃,梁军紧追不放。李嗣源带着“横冲都”赶来,大喊“看我为公杀葛从周!”说罢纵马挥槊驰入敌阵,击退追兵。李横冲的大名从此威震四方。
  李存勖知道,在猛将如云的河东,李嗣源真正可怕的地方并不是他的武力,而是他的头脑。有一次,众将都争先恐后地夸夸其谈,炫耀自己如何勇猛善战,如何大出风头。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嗣源实在听不下去,淡淡说了一句话:“公辈以口击贼,吾以手击贼。”此言一出,众将都羞愧不已。有时候,一群人中最沉默的那个人,往往却是最有想法的。这样一个人,不如听听看他会怎么说。
  听到李存勖点名,李嗣源慢悠悠地说:“王镕两面三刀,朱全忠狡诈多疑,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结成牢固的同盟?我觉得有诈的可能性不大。”
  李存勖在心里哼了一声。只说王镕求救之事是真,不说出兵也不说不出兵。这个人看似低调愚直,实则心思缜密。但不管怎么样,他分析得很有道理。王镕与朱全忠,这两个人翻脸是迟早的事。周德威怀疑这事有诈,实在是有些多疑。再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冲出后梁封锁,染指河北的大好机会,就算有风险,也值得一试。
  任何事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该下决断之时就必须决断!闪念之间,李存勖决心已下。
  “不用再议了!非常之事,当断则断!我意已决,即刻发兵援赵。河北兵家必争之地,若得河北,如断朱全忠一臂,这等机会,断断不可失去!”李存勖拍案而起。虽然没有一个人赞同出兵,但李存勖还是决定独断专行。
  纵观历史,很多人能够被人们记住,往往因为他们做出了最明智或最糟糕的决断。他们和他们代表的那个团体的命运,很多时候却系于这一念之间。
  一个领导者要带领他的部下们在强敌众多,风云诡谲的乱世中脱颖而出,需要很多品质。而决断力,显然是这其中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吕氏春秋·决胜》中说:“勇则能决断。”但要在错综复杂的情势中做出正确的决断需要的显然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慎密的分析,冷静的判断,高远的眼光与强大的自信。在这场与后梁集团决定命运的大决战打响的前夜,李存勖力排众议,做出了一个让后人赞叹不已的决定。
  而李存勖与刘守光,他们在面临同样机会之时做出的不同决断影响了他们的命运。目光短浅的刘守光从此永远失去了吞并河北,染指中原的机会。四年之后,李存勖带兵攻破幽州,燕国灭亡,刘守光身首异处。而李存勖借此则一举改变了困守河东的被动,变战略防御为战略进攻,在与后梁的对决中牢牢地占据了上风。
  是年十二月,周德威带着前头部队出发,兵至赵州(今河北赵县)。朱温听说李存勖出兵,立即想到了两个字:复仇。潞州一战,自己的近十万大军被李存勖这个毛头小子击败,让他遗笑天下,这一次,正是血洗仇恨的好机会。朱温立即任命自己甚为看重的大将王茂章(又名王景仁)任北面行营招讨使,韩勍为副使,猛将李思安为先锋,会合天雄军共十万人大举北进,准备一口吃掉赵州附近的晋军。朱温对这次出兵极为重视,特别命令自己苦心组建的精锐禁卫军龙骧、神捷随大军出征。
  而此时,河东上下正一片忙乱。由于事发突然,河东还远远没有做好与后梁主力决战的准备。一队队骑兵正从四面八方昼夜不停地赶往太原,晋军主力尚在紧张的集结中。
  王茂章的大军正浩浩荡荡,向北疾进,广袤的河北平原已经映入眼帘。如果朱温能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趁晋军主力尚未集结完毕之机,快速进入河北战区,一举吃掉周德威的先头部队,占据赵州,以逸待劳,无疑将占据这场对决的先手。
  但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朱温却又一次犹豫了。因为司天监告诉了他一个令他胆战心惊的天象,“太阴亏,不利行师。”朱温立即传令王茂章的大军暂停北上,返回洛阳。在皇帝的亲自干预下,已经接近战场的近十万梁军不得不掉头转身,疑惑不解地回师关中。
  王茂章大为光火,他当然清楚兵贵神速的道理,但面对皇帝朝令夕改的命令,只能服从。
  当梁军大队人马垂头丧气地掉头南行之时,李存勖终于完成了主力的集结。他全身戎装,威风凛凛地站在太原城头。他的眼前,长戈如林,战马肃立。朔风吹过他年轻刚毅的面孔,年轻的统帅正豪情万丈,壮志满腔。
  “梁人占我土地,杀我族人,与我河东有血海深仇!朱全忠弑君篡位,大逆不道,更是天理难容!如今梁人大举犯境,我们再不能坐视不理,我们忍让了这么久,不能再忍了!蓄之则久,所发必烈!这一战我们必须打,而且必须要打赢!”李存勖的声音穿过呼啸的北方,震动天地。
  不远处,他的母亲曹夫人正忧虑地注视着他的儿子。李克用去世之后,她的儿子几乎一夜之间就进入了新的角色。李存勖勇敢坚定地挑起了父亲交给他的沉重负担,毫无畏惧地站到了强敌面前。虽然她不懂军机之事,但她知道,这一仗将事关河东的生死,事关百万人的命运。
  “先王临去之时,曾亲手交给我三支箭。每支箭都代表他一个没有完成的心愿。这其中一支,便是要扫灭朱贼,为天下除害,朱贼一天不除,他一天难以瞑目!现在,先王正在九泉之下看着我们,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做?”李存勖挥了挥手,巨大的白色战袍随风而起,就像一尊雕像。
  “誓灭朱贼!誓灭朱贼!”城下数万大军,吼声如雷,群情激奋。
  泪水从曹夫人皱纹浅露的脸上滑下。命运对李存勖来说如此残酷,这个内心充满了文艺气质和美好情怀的年轻人却不得不在血腥的战场和生死的对决中完成父亲交给他的那些冷酷的使命。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打赢一场又一场的战役,尽快卸下肩上那些沉重的负担,回到她的身边,重新找回属于他自己的快乐。
  晋军士兵们排着整齐的纵队,从太原城门鱼贯而出,巨大的帅旗之下,是李存勖英气十足的脸。继潞州之战后,他又一次率大军亲征,与命运中的死敌展开对决。
  李存勖太原誓师,亲征赵地的消息震动朱温。他原以为晋军只会象征性地出兵,没想到河东人竟然倾巢出动。李存勖这小子,总是让他出乎意料。朱温赶紧派出特使,命令正在南返的王茂章部再度掉头,疾赴赵州迎战。即使身居洛阳深宫,他也能明显感到直扑而来的肃杀刀风。李存勖,这个曾被唐朝皇帝称赞“子可亚其父”的年轻人,真的是自己命中的克星吗?
  13 蓄之则久,所发必烈
  公元911年元月,李存勖让李存审守太原,自己亲率大军东出太行山,直扑赵地。
  晋军越过太行山之时,还得到了额外的奖励,两百多个正在山下割草拾柴的梁军士兵被这支突然涌出的大军擒获。经过审讯,李存勖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情报,梁军开拔之前,朱温曾亲自在军前训话,还放出了“镇州虽以铁为城,必为我取之”的狠话。李存勖二话没说,立即命人把这些俘虏统统送往镇州。他知道,王镕听到这些话,肯定会被吓得半死,只能死心塌地依附自己,与梁军血战到底。
  晋军很快到达赵州,与周德威部会合。赵州在赵地首府镇州(今河北正定县)以南,漳水以北,正位于梁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上。李存勖驻马,眺望着原野的南方,似乎已经听到敌军卷地而来的隆隆马蹄。就在李存勖放眼眺望之时,王茂章的大军已渡过漳水,连过磁州、洺州、邢州,浩浩荡荡直扑而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李存勖决定在赵州以南的平原上预设战场。梁军人数虽众,但大多是步兵,而他的部队则以骑兵为主,只有在广阔的原野上,才能发挥骑兵机动性好,冲击力强的优势。
  晋军顺利渡过野河,继续南下。在柏乡,晋军前锋与隆隆而来的梁军遭遇了。
  很久很久以后,周德威都无法忘记见到梁军主力的那一幕。数万梁军列阵以待,长戈如林,旌旗蔽日,吼声如雷。他们的铠甲雪亮,头盔上镶嵌着金银,战甲外披着血红的丝绸。巨大的原野上,密密麻麻的战阵直排到天边,金银闪烁,杀气冲天,望去一片森然。毫无疑问,这就是传说中梁军的骄傲——龙骧、神捷。
  周德威觉得心头一阵发怵,他出生入死,刀口舔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威武雄壮的军队。他扭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们,个个面色苍白,在一旁窃窃私语。“这样下去,还没接战,我军已败。”周德威暗道。
  “李将军!”周德威提高嗓门,大声喊道:“你看对面这些贼军,穿得花枝招展,其实根本不能打仗,不过是跑到阵前来炫耀兵甲,真个跟女人无异,哈哈哈!”他一边喊,一边对副将李存璋使了个眼色。
  李存璋立刻会意,纵马扬鞭在阵前跑来跑去,对着士兵们大喊:“你们看见这些贼军吗?个个穿得花枝招展,其实从前都是在汴州杀猪卖酒做仆人小贩的,从没上过阵打过仗。就算穿上铠甲,也是虚有其表,十个也当不上我们一个。兄弟们,今天遇到他们,是我们的福气啊,看你们的了!”
  李存璋一鼓气,众军都稳住了心神,业已动摇的阵势重归稳固。周德威唰地一声拔出长刀,厉声叫道:“兄弟们!你们才是战场上的强者,杀了这群流氓,剥下他们身上那些劳什子,足以发个小财了!想发财的跟我来!”话音未落,已挥刀杀入敌阵。周德威、李存璋各领一支骑兵,向梁军大阵两翼发动猛攻。两股铁流狠狠撞入了金光闪耀的人海,掀起漫天血雨。
  这场遭遇战爆发得如此突然。长途跋涉而来的梁军完全没料到会在柏乡一带遇到彪悍的晋军骑兵,更没想到这支敌军会如此疯狂地对他们发动袭击。也许,只有梁军主帅王茂章最清楚,虽然他的军队衣甲华丽,声势逼人,但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军团先是快速北进,结果被朱温勒令南返,随后又重新掉头向北,这一路折腾,早已人困马乏,疲惫不堪。按照王茂章的判断,晋军在赵州一带防守的不过是周德威的五千先头部队,真正的大战应该是在赵州以北的镇州城下。在这之前,他们应该还有休整的机会。但这一次,这位曾在淮南威震天下的名将错了,因为他的对手是李存勖,是让他永远也猜不透心思,跟不上节奏的那个河东天才。
  一匹快马疾驰到李存勖面前。听完报告,李存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正如李存勖所言,蓄之则久,所发必烈。在这场与梁军赛跑的比赛中,他无疑已经占据先手。东出太行山之时,他果断放弃从井陉进入华北的老路,而选择了一条更短更直接的路线,穿过茫茫山麓,直抵赵州以南的赞皇(今石家庄市赞皇县)。这样,晋军主力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能够从容地在赵州以南的平原上以逸待劳。当王茂章还在北进的道路上与朱温朝令夕改的命令苦苦对抗时,李存勖已经在为最后的决战落子布局。一个高明的统帅,不仅仅体现在临阵用兵上,更能处处料敌在先,反客为主,让对手乖乖进入自己的节奏。
  柏乡原野上,战斗仍在持续。周德威、李存璋率领的河东铁骑一次又一次地突破了梁军的枪阵,在密集的人群中纵马扬刀,肆意杀戮。龙骧、神捷军久居中原,习惯的是以阵对阵的步兵搏杀,从没与沙陀人交过手。面对河东铁骑猛烈而迅捷的攻击,处处受制,一片混乱。直到夜幕低垂,原野上已尸横遍野,一片狼藉,河东骑兵才心满意足地杀出大阵,扬长而去。
  梁军主将韩勍被敌军的嚣张惊得目瞪口呆。这位手握梁军精锐的将领是个没有任何军事天赋的庸才,因为擅长巴结逢迎才得到朱温青睐。韩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精锐之师刚进入赵地便遭到晋军的当头一棒。吓破了胆的韩勍哪里还敢追击,赶紧收拢败军,匆忙回撤,一溜烟儿躲进了大营。
  周德威带着得胜之师飞马扬尘而回,路上正遇到兴致勃勃赶来观战的李存勖。看着满地狼藉的梁人尸体,李存勖哈哈大笑。“龙骧、神捷,号称天下雄兵,今日被我迎头痛击,真是大快人心!如此看来,梁军号称十万精兵,不过乌合之众而已!待明日,我军可乘胜攻击,与梁军决胜于此!”周德威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忙上前道:“梁军虽败,但毕竟声势浩大,骄气又盛,我军应避其锋芒,按兵不动,待其士气衰落之时,再乘隙击之,方有万全把握!”李存勖正豪情万丈,却被周德威一盆冷水泼来,当即变了脸色。“我率领孤军,远离河东,为赵人救难解困,应当速战速决。否则,梁军源源而至,何以应对?”周德威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镇州、定州的士兵战斗力极差,守守城还可以,要歼灭梁军主力不能指望他们。而我军破敌,只能依靠骑兵在平地机动作战。今天一战虽然获胜,但已让其窥知了我军虚实,如果双方再战,取胜恐怕不会像今天这么容易!我的意见,还是谨慎行事,不可轻率!”
  “据报,梁军主帅是王茂章。当年此人在淮南为将时,朱温曾放言‘若能得此人为将,天下不足平也’,足见其智勇双全,不可小觑。”李存璋见,急忙也上前劝道。众将听了,也纷纷点头附和。
  李存勖勃然大怒,脸红脖子粗地嚷道:“你们个个畏敌如虎!在我看来,别说那个什么王茂章,就算他朱全忠亲自来,我也不惧他半分!”看到李存勖罕有的发火,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再不敢言。李存勖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好哼了一声,甩袖而去。一班猛将重臣呆若木鸡地立在寒风中,不知所措。
  身为监军的张承业一直没有说话,这位老者面色凝重,若有所思。自李存勖主政河东以来,多次力排众议,独断专行,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火。显然,这位年轻的统帅,心态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张承业很清楚,从小,李存勖就被视为河东的至宝加以培养。年仅十三岁就赴京都报捷,被皇帝亲赞“子可亚其父”,而潞州夹寨之战,更让他一举成名,天下侧目。李存勖的军事、政治生涯太顺利了,顺利得几乎不可思议。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少年天才,是未来的王者,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朱全忠也对他刮目相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此轻易地取得了这样巨大的成功,很难有人不因此而沾沾自喜,目空一切。更何况,以前的事实一次次证明了他的眼光和判断远高于众人。但李存勖毕竟太年轻,不论经验、阅历都无法和周德威这样经历过无数场苦战、血战,甚至是溃败的沙场宿将相比。一向稳重的周德威这样激烈的反对,一定有他的道理。
  入夜,周德威正带着亲兵,习惯性地在大寨中巡视。很多年了,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亲自巡查一番,他就难以安眠。大营里篝火熊熊,一个个晋军士兵肃穆而立,在暗夜里警戒地注视着四周。周德威信步转过东寨,走向中军大营,通红的火焰映出的亮光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他面前,面白如玉,须苒全无,正是监军张承业。
  “周将军,可否移步帐中说话?”张承业看到周德威,急忙拦住他。二人信步走入军帐。张承业点燃油灯,放下帐帘,凑到周德威身边沉声道:“不瞒将军,今日之事我越想越担心。主公年轻,性情刚直,又好面子,今日与众将意见不合,竟然赌气回帐,连晚饭也不吃。军机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周德威叹了口气,“主公想速战胜之,心情可以理解。但如今梁军是我军数倍,且皆是精锐好战之师,要想一口吞掉强敌,岂不是自不量力?我看潞州之战后,主公比以前骄傲自满了不少……”
  说到这里,两人都感心情沉重,一时相对默然。帐外风声呼啸,激荡旌旗,二人静静听来,竟似有刀声激荡,千军万马卷地而来。
  周德威神色凝重,面露忧色,长叹道:“其实今日还有一事没来得及说。此地离梁人大营不足十里,中间只隔一条小河。假如他们借着夜色,架桥偷渡过河,绕到我军后方,则我军数万人马将全军覆没!王茂章智勇双全,当世名将,哪可能窥不到这等关节!”
  张承业一听,面色大变。“如果真是这样,事急矣!将军可速派人暗赴河边查看,我这就亲自去劝说主公!”话音未落,这位老人竟急得像一个小伙子,掀开帐帘就往外跑。
  帅帐的门帘被猛然掀起,一股劲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闪烁不定。李存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虎皮上,双目微闭,竟像睡着了一样。张承业大急,再也顾不得许多,高声大叫道:“十万火急啊主公!再这样睡下去,全军都要做刀下之鬼了!”
  李存勖被这突然一吼,吓得一抖,刷地一声抽出佩刀,翻身而起。一见是张承业,李存勖松了口气,返刀入鞘,没好气地问了句:“何事?”
  张承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心疾首道:“周将军是沙场老将,洞察军事,考虑周全,他的话主公不能不听啊!现在我军一味进逼,与梁军主力仅有一河之隔。如果梁军趁夜渡河,截断我军归路,如之奈何?”
  李存勖一听顿时愣了,两个眼珠咕噜一转,终于沮丧地承认:“没想到您也看出这个问题了!不瞒您说,我也正在担心这个事儿。周德威虽然过于谨慎小心,但今天他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张承业听到这里,顿时大为宽慰。他很清楚,只要冷静下来,李存勖肯定能想清楚其中道理。这个年轻人,现在放不下的唯有面子而已。有才华的人,往往都很自傲,往往经不起失败和挫折。如果李存勖有弱点的话,这无疑是最致命的一个。
  “不如我马上出去替大王传令,全军连夜后撤……”张承业思量着,怎样才能给这个年轻统帅一个小小的台阶。“全军后撤二十里,退守高邑!”不待张承业说话,李存勖已转眼找到了自己的角色。“梁军骄横,见我回撤,必然进逼。一旦被诱离营地,我再以轻骑袭扰,夺其粮草,断其补给,不出一个月,贼军必败!”寂静的夜里,李存勖年轻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如春雷炸响,高大的身影被昏黄的灯火拉得很长,很长。
  14 天下风云出我辈
  天色微明。王茂章沮丧地看着一地狼藉的晋军大营,心头又恨又气。他的上千部下在寒风中忙碌了整整一晚才搭好浮桥。但等他带着大队人马渡过野河,看到的却只有空空的营盘。一夜之间,晋军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手果然不是等闲之辈。接下来的仗看来会更不好打。王茂章忧虑地想。
  路过邢州时,朱温的特使风尘仆仆地追上他,要求他暂退魏州待命。他顶着朱温撤军的命令,以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硬是带着十万大军来到这里,要与晋军决死一战。而随同出征的两员副将韩勍、李思安都是后梁将领中的老油条,对他这个新近才从淮南投奔过来的降将很不服气。王茂章心里清楚,这次出征,他身上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如果不能尽快有所斩获,接下来的压力显然会更大。情势所迫,只能向前。王茂章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大军继续进击,逼近晋军退守的据点——高邑。
  李存勖正悠然站在一座古朴的庙前,庙门前的那块木匾上,刻着“汉光武庙”四个大字。他凝视着周围郁郁苍苍的松柏,感慨万千。八百多年前,光武帝刘秀正是在这里登基称帝,开始了光武中兴的辉煌历程。光阴荏苒,历史轮回,当年刘秀成就帝业的地方,如今又将上演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大王,这里为何立着一个断首石人?”李嗣昭指着门侧一尊石人雕像问道。这尊雕像,早已风化得模糊不清,看得出年代久远。而最诡异的是这尊石人竟然无头。
  “这就是当年光武斩石人的地方!”李存勖哈哈大笑。“当年刘秀在河北被王朗追杀,南下逃避追兵,夜色昏黑,迷失方向。行至这里,听到有人低语。光武上前问路,连问数次,对方不答。他一怒之下,拔剑向黑影砍去,只听砰的一声,他走近细看,才发现原是一尊石人。这旁边碑上不是刻有汉光武斩石人处这几个字?”
  “还有这等事!”李嗣昭、李存璋等人俯首细细看着那块石碑上的字,惊讶不已。“此乃民间传说,稗官野史而已,哈哈!”在众人面前炫耀了一下自己的见识,李存勖摇头晃脑,甚是得意。
  一边闲聊,一边领着众人信步走入庙内。只见两厢整齐排列着一班武将雕像,虽然彩塑大多脱落,仍隐隐可见当年风采。“这便是著名的云台二十八将!”看着这些雕像,李存勖仰天叹道。“当年光武能够成就大业,一统天下,靠的正是这些忠臣猛将。云台二十八将,端的是将将传奇,星光闪耀!”言语里,早已悠然神往。
  正殿中央是光武皇帝的雕像。李存勖一见,面色一转,郑重其事地在像前跪下,昂首祝道:“今日我与梁人在此大战,胜负在此一举。愿光武皇帝在天之灵,助我中兴大唐,再造盛世!”说完,领着众人连拜三次。
  庙外微风忽起,松柏摇曳,悉悉作响,恰似天地间一股浩然之气升腾而起。
  李存勖领着众人在光武庙为战事祈祷,但他的部队可没有闲着。趁梁军战线前移,晋军骠骑四处出击,袭扰梁军补给线。沙陀骑兵往来如风,鬼神莫测,一击得手,顷刻远遁。梁军的运输队被杀得七零八落,粮草辎重被焚烧一空,却连敌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梁军十万大军一路北上,途中几乎未曾休整,更没有来得及在柏乡建立粮草储备。在晋军的截杀之下,粮草辎重损失惨重,几天下来,梁军大队人马竟然出现了缺粮缺草的困境。
  人饿了可以忍,马饿了却再也跑不动。梁军将领们被逼无奈,只好派人到营外原野上割草,以此补充马料。谁知道割草的士兵刚一走出梁军的控制范围,沙陀骑兵忽又卷地而来,刀光起处,梁兵个个人头落地。梁兵惊恐万状,再也不敢出营。周德威见状,愈发得意,索性让骑兵围着梁军大营耀武扬威,驰射叫骂。梁军见沙陀人如此嚣张,更加怀疑对手有诡计,愈不敢出。眼看战马纷纷饿倒在地,外面又有沙陀骑兵逞能。无计可施的梁军士兵们只好就地取材,掀老百姓屋顶的茅草来喂马。没想到喂食之后,马匹竟然大批死去,一时军心涣散,谣言四起。
  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梁军竟然被沙陀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怒不可遏的韩勍、李思安冲进王茂章的大帐,指责主帅胆子太小,只会当缩头乌龟,让全军陷入被动。王茂章脸一阵红一阵青,看着这两个老油条,口头好言相劝,心头却怒火中烧。
  正当此时,梁营外骂声又起。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如惊涛骇浪一般。卫兵跑进大帐报告,说周德威、史建塘又率三千多骑兵逼近大营叫骂,气势极为嚣张。
  王茂章在淮南为将时,曾率部驰援青州,与梁军作战。当时兵力占优的梁军也曾围营叫骂,王茂章率骑突然杀出,大破梁兵,得手之后又迅速遁入军营之内。如此反复多次,梁军被折磨得惊恐万分。那时他手下不过区区数千兵马,反而能在大敌面前挥洒自如,如今手握十万重兵,却被三千沙陀人羞辱。连王茂章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到底中了什么邪。
  有的将领,兵少势危之时,面对强敌反而能够尽情发挥。而一旦成为大军的统帅,则如折翼之鹰,再也飞不起来。因为指挥的军队越多,面临的情势更加复杂,负担更重,压力也更大。所以,能率领数千之师纵横敌营的将领,却不一定能驾驭得了十万之众。更何况,他的对手是李存勖、周德威。一个才华横溢,风头正劲,一个则老谋深算,经验丰富。自进入柏乡两军对峙以来,王茂章已感到被对手步步占先,无形中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现在营门外骂声如潮,兵营内人心惶惶,而韩勍、李思安又在面前唾沫横飞,大呼小叫。王茂章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出兵!”
  营门大开,梁军大队人马如潮水倾泻而出,瞬间布满了巨大的原野。周德威、史建塘见梁军倾巢出击,知道对手已经被彻底激怒。晋军骑兵立即拨转马头,往高邑退去。沙陀人的马蹄扬起一片片泥土,就像在嘲笑着无能的对手。“全军列阵,李将军为先锋,韩将军领宣武军为左,天雄军为右,向晋军大营进击!”王茂章端坐马上,下达了总攻的命令。他仰首看了看天边,时值清晨,旭日初升,一轮红日正从薄雾中喷薄而出。
  战端一开,势必血流成河。这一天,注定将血腥惨烈。
  李存璋站在野河北岸的桥头,冷静地看着黑压压的敌人迅速逼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李存璋还是为眼前的场面感到震惊。十万梁军,一旦铺陈开来,横亘六七里,一眼望不到边,宛如一头巨大的怪兽,要将面前的一切活活吞噬。而他身边却只有一千步兵。
  “梁军若来,必夺桥过河。贼若过桥,则全局崩溃。这个龙眼之地,就交给李兄了!”战前,李存勖这样对他说。两军十余万人的大会战,决胜之点竟在自己和身后这一千死士身上。李存璋觉得心头热血奔涌。
  浮桥剧烈晃动起来。梁军大阵已逼近野河。李存璋狠狠一抖手中铁枪,转身对着部下们高喊:“兄弟们!我只有一句话,桥在人在,桥亡人亡!今天死在野河上的兄弟,将是全河东的英雄!”全体晋军士兵都高举长枪,齐声呐喊。
  但李存璋已经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梁军发动了进攻。震天的战鼓和喊杀声从野河之南卷地而来,淹没了一切。两股人潮在浮桥上剧烈相撞,清澈碧绿的野河上洒下朵朵血花。
  李存勖的脸变成了青白色。他孤独地站在高岗上,俯瞰着这巨大的战场。即使如他这般小小年纪便征战沙场,一出道便威震天下的天才统帅,看着如此宏大惨烈的战事也不由得心惊肉跳。战阵的中心正是李存璋把守的野河浮桥。巨大的人潮正疯狂涌向那座小小的浮桥,刀光剑影,人仰马翻。野河上很快浮尸无数,被鲜血染得一片赤红。
  李存璋的军队在庞大的梁军挤压下正逐渐向桥北慢慢退缩,浮桥眼看就要失守。“李建及何在!”李存勖猛然转身,高声叫道。一员满脸虬须,身材高大的武将从岗下冲了上来。正是李存勖的卫队长李建及。“浮桥一旦失守,我军必败!李存璋顶不住了,你把我的卫队带去,把桥给我夺回来!”李存勖唰地一声拔出腰刀,挥手扔向李建及。李建及接刀在手,啪地一声跪倒在地:“桥若有失,我李建及决不独存!大王保重!”
  李存勖看着李建及带着三百勇士向桥头冲去,枪阵如林,杀气冲天。浮桥上爆发出一浪又一浪的惨叫。这三百勇士冲上浮桥,一往无前,当者披靡。梁军士兵纷纷落水,竟不能挡。朝阳的金光洒遍了李存勖全身,一股冲天豪情涌上心头。天下风云出我辈,试看今朝谁能敌!当年父亲纵横天下,却被朱温死死压制,动弹不得。现在,轮到我来洗刷先人们的屈辱!
  李存勖接过一支长枪,翻身上马,冲下高岗。他的面前,上万铁骑已严阵以待。“兄弟们!河东存亡兴衰在此一战!今日你我不分尊卑高下,不分年老年少,只愿杀尽梁人,为国赴死!”
  “誓死一战!誓死一战!”万人举枪,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
  “擂响战鼓,随我杀!”战鼓轰鸣,李存勖高举长枪,向野河南岸疾驰而去。他身后是面无惧色,挥舞刀枪的上万骑兵,蹄声如雷,震动河谷。
  晋军骑兵突然发动大举反攻,梁军前锋猝不及防,顿时崩溃。巨大的战线从野河两岸逐渐向南移动。攻势受挫让王茂章大感心惊。他没有想到,在自己巨大的兵力优势下,李存勖竟然敢以攻对攻,正面决战。这个年轻对手的勇气和决心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在晋军骑兵的反复冲击之下,梁军大阵缓缓后移,双方在柏乡的原野上再度进入对峙。李存勖手握铁枪,冷冷地盯着对手。梁军大阵以步兵为主,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阵,戈矛如林,吼声如雷,气势正如日中天。王茂章手搭凉棚,眺望晋军。抬眼望去,几乎都是全副武装的骑兵,进退有序,悄然无声。虽然看似平静,却孕育着冲天杀气。
  这两位主帅,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决战态势已成,今日此地,定会分出个你死我活。
  千里之外的洛阳皇宫,朱温那只端着酒杯的手正在剧烈晃动。面对满桌珍肴,他竟一点胃口也没有。就在昨天,司天监惊慌失措地跑来报告,庚寅时分,发生日食,大不利用兵。而刚才,他已知两军在柏乡对峙,决战一触即发。莫名的焦虑和恐惧死死缠住了他,那个曾经在潞州城下威风八面的李亚子,莫非真要成为老天新的宠儿了?
  这一刻,幽州、淮南、陇西、巴蜀……全天下都在屏息注视着柏乡,这块位于河北腹地的平原。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的大战,将决定这个天下新的王者。
  15 试问天下谁敌手
  一片肃杀中,李存勖忽然仰天大笑。身旁的李嗣源大惑不解,悄声问道:“大敌当前,晋王何故突然发笑?”“你看,梁军虽然势大,但争进而喧嚣。再看我军,整而静,如此看来,我军必胜!”李存勖转过身,对着亲兵大喝道:“来人!将我的特制酒杯取来!”
  出战时,李存勖专门带上了一个银制的巨型酒杯。这是他的传家宝。当年李克用经常在打了胜仗后用这个酒杯向立下头功的将领们赐酒。众目睽睽下,李存勖双手捧着那个盛满美酒的巨杯,端到了李嗣源面前。李嗣源脸色一变,赶紧拜倒在地。
  “爱卿请起!你看梁军阵中,气势最为雄壮的是那支白马方阵。这就是被朱贼引为自得的所谓白马都。爱卿麾下,也有五百横冲都威震天下,今日一战,且让我们看看横冲大破白马如何?”
  李嗣源一听,哈哈大笑,接过酒杯,仰天狂饮,片刻之间将那满满一巨杯酒一饮而尽。“多谢大王赐酒!兵不在多,我只带五百横冲都去,请大王看我阵前破敌!”李嗣源抹一抹嘴角,以手击胸,慨然道。
  “好!李横冲果然气吞三军,名不虚传!擂鼓!为李将军壮行!”
  寂静无声的晋军阵中鼓声大作,当先一将,黑袍飘飞,手舞长槊,奋蹄而出,他的身后是数百名黑衣黑甲的骑兵。这支骑兵呼啸而出,如平地里刮起了一道黑色旋风。梁军措手不及,急忙弓弩齐发。但这道旋风已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梁军大阵。
  李存勖死死地盯着冲在最前面的李嗣源。只见他长槊翻飞,左冲右突,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梁军那支不可一世的白马军团在横冲都的冲击下已陷入一片混乱。“用好此人,天下无忧矣!”李存勖暗想。
  心念方动,只听远处一片喧哗。李嗣源已单枪匹马,突围而出,疾风一般冲回阵来。等他奔到近处,众人才看清原来他腋下还夹着两名敌军将官!“所谓白马都,徒有其表而已!”李嗣源双手一挥,两名敌将惨呼一声,跌落尘土。话音未落,李嗣源已抽出长槊,返身再入敌阵。只留下众人一片惊呼。
  此情此景,不禁让李存勖血气翻涌。他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对身边的周德威说:“两军已合,势不可离,我之兴亡,在此一举!我领侍卫精骑先上,将军可带大军随后发动,猛攻贼军大阵!”说罢,催动战马,便要发起冲击。
  周德威脸色大变,奋不顾身地抱住马头,急道:“大王不可!听我一言!”李存勖愣了愣。周德威以手指着梁军大阵说:“大王请看。梁兵十万之众,横亘战场近十里,可谓气势冲天。对此强敌,只能击其疲弱,难以以力胜之!”
  李存勖哼了一声:“这个道理我也懂。但现在大战已开,不知周将军又有何妙计,可以做到击其疲弱?”
  “梁人被我诱至此地,已离营三十余里,早已远离补给。就算他们随身带有干粮,在我军袭扰之下也没有时间好好休整。我观目前情势,梁兵斗志正盛,如等战至午后,敌军必然饥渴交加,士卒劳倦,心生退志。等到那时,我军再以精骑猛攻,必能大胜!”
  李存勖听了,暗自汗颜不已。都说周德威老谋深算,足智多谋,如今看来,确实不虚。自己一时冲动,又险些酿成大错。看来这带兵打仗,光有天赋悟性还不行,确实得和周德威这样的老江湖好好学学。
  “周将军言之有理!看到那李横冲如此生猛,弄得我也心头难耐!哈哈哈!”李存勖打了个哈哈,掩饰了自己的尴尬,勒住马头,继续观战。
  日正微斜,从高邑到柏乡,延绵十数里的战线上,晋军骑兵与梁军方阵展开了殊死的搏杀。而在离柏乡战场数十里之外的地方,也正发生着或大或小的战斗。晋军轻骑神出鬼没,对沿着官道迤逦而来的梁军补给队实施无情的绞杀。以柏乡为中心,方圆上百里的原野上,处处战火。
  看着眼前的大混战,王茂章眉头紧皱,忧心忡忡。事态已经远远地脱离了他的控制。当他率着大军倾巢而出之时,确实没有想到双方会这么快进入大会战的节奏。从战术、士气到补给,他都远远没有准备好。他明白,全军出击正中了周德威等人的诱敌之计。李存勖早已在野河两岸预设下战场,等着他离营来攻。现在,李思安仍然在疯狂而徒劳地进攻野河上的浮桥。两翼的梁军正和一队又一队轮番冲击的沙陀骑兵缠战。十万梁军横亘在野河以南,处处作战,却难以聚成拳头,这样打下去,必成骑虎之势。最可怕的是,从战斗一开始就不断传来后方补给线遭到打击的消息。王茂章隐隐感到,胜利的筹码正从手里悄悄滑落。
  而此刻,李存勖正气定神闲,心情大好。前方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李嗣源再一次杀透敌阵,举槊而回。但他身旁已仅存数十骑。“史将军,你去替他回来!”李存勖遥指正拍马赶回的李嗣源,放声大呼。早已急不可耐的史建瑭怒喝一声,高举长刀,率部向梁军大阵呼啸而去。两将相交之时,史建瑭才看清,李嗣源已全身浴血,战甲满布飞矢,触目惊心。
  必须要保持对梁军不间断的压力。这样才能如周德威所说,让敌军饥渴交加,士卒劳倦。李存勖看了看身后,上万骑兵正悄无声息地严阵以待,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铁骑将卷地而出,无情地把对手撕为碎片。李存勖长吁了一口气,战斗已进入他的节奏,现在需要的只是等待。
  厮杀仍在继续,而时间之轮则在悄悄地旋转。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尸横遍野的荒原上,已然涂上了一层惨烈的血色。周德威、张承业都已悄悄地来到了李存勖身边,他们同时预感到,这场大战决定性的时刻即将到来。李存勖依然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李存勖默默背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孙子兵法》,等待着战机的出现。
  王茂章却等不下去了。战场嗅觉极为敏锐的他已经发现自己的士兵正在失去锐气和斗志,战线正在出现退缩的迹象。
  从洛阳北上以来,这些士兵们经历了长途跋涉,进入柏乡又深受饥饿之苦,他们太累了。这场大战已经持续了快整整一天,早已超出了他们体力的极限。但这是十万人的大会战,早已不像当年率数千精兵之时,可以快意随性,一击不中,抽身便走。他很清楚,两军交战,如要退兵,必须缓缓而行。否则大军阵型一旦崩溃,后果不堪设想。
  王茂章悄悄命令居中的军队回缩。同时令左翼的的韩勍,右翼的魏博军,稳住攻击线,有节奏地交替回撤,直到慢慢脱离与敌军的接触。在一个没有经验的对手面前,王茂章或许能够全身而退。但李存勖、周德威早已在密切注视着梁军的动向,随时准备发起决定性一击。悲剧即将来临,王茂章却浑然不知。
  周德威的双眼精光乍现,梁军大阵的中央出现了退却的迹象。时机一到,再不能犹豫,两军交战,战机转瞬即逝。周德威甚至来不及向李存勖报告,他策马狂奔,冲上高岗,厉声大喝道:“贼军后撤了,贼军后撤了!他们要逃跑!他们顶不住了!”
  李存勖猛然醒悟,他唰的拔出长剑,奔到骑兵方阵前,怒吼起来:“梁军要逃跑,兄弟们,一起喊啊!”上万晋军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呼喊。“梁军已败!王茂章跑了!王茂章跑了!”铺天盖地的声浪瞬间传遍了整个柏乡的原野。
  韩勍惊得几乎从马上掉下来。他一直对王茂章这个淮南降将不信任,没想到紧要关头,那小子真的不顾自己,抽身便走。好,你不仁我也不义!韩勍一咬牙,拨转马头,扭头便跑。众军见主将开溜,哗啦一声四散而走。左翼的宣武军方阵瞬间就像山崩一样垮塌。
  李嗣源也率部疾驰到西边阵前,大呼道:“东边的梁军已经全跑了,你们还不走,留在这里等死吗?”天雄军士兵抬眼向东望去,果然败兵如山倒。天雄军本来就不是朱温的嫡系。这一看正主都逃了,我们还拼什么命?于是也像潮水一般四散溃逃。
  王茂章的将令还没传到,左右两翼已然崩溃。两翼的梁军迅速溃逃,反而让首先退缩的中路军团成了一个巨大的突出部。战鼓声惊天而起,上万晋军骑兵分为两股,蜂拥而上,对准梁军这个突出部围卷过来。梁军的精锐龙骧、神捷、神威、拱宸各军很快遭到包围。刀光横飞,人仰马翻,稀里糊涂被包了饺子梁军遭到了无情痛击。
  王茂章目瞪口呆,他最担心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看着汹涌而来的沙陀骑兵和四处乱窜的梁兵,王茂章头脑一片空白,手中长枪,颓然掉地。
  而纵马疾驰中的李存勖正进入到情绪的巅峰。身边是成千上万跃马舞刀的沙陀战士,马下是纵横交错的敌兵尸体。在山呼海啸的呐喊中,庞大的梁军军团正陷入崩溃,就像独霸中原的后梁帝国正在自己面前坍塌。
  当年朱温出道之际,曾放言“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我李存勖,却偏要高喊:试问天下谁敌手!朱温,这个连父亲都无可奈何的死敌,却一次次遭到自己的迎头痛击。而其他各路大小藩镇,又何尝是我李存勖的对手!
  晋军骑兵席卷柏乡的原野。被包围的龙骧、神捷等梁军精锐被杀戮殆尽,野河至柏乡,死尸蔽地,延绵数十里。柏乡一带的老百姓都是赵国人,极为痛恨梁军,此时也纷纷拿起武器,奋起追杀溃逃的梁军士兵。王茂章、韩勍、李思安一路狂奔,逃至天黑才暂时摆脱追兵。梁军大营内的粮食、资财、器械全部被晋军缴获,仅柏乡一带就被杀二万余人。
  李嗣源部乘势追杀,直逼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河朔大震。正在深州苦等梁军主力的杜廷隐见势不妙,掳掠了深、冀二州的男丁仓惶南逃。
  李存勖急令晋军继续南下,乘势攻击河朔。很久以前,他已感觉到,与后梁的决战之地不在潞州,而在河北。柏乡之战,让梁军精锐尽失,正是一举夺取河北的好机会。晋军接连攻下贝州、博州、檀州,直逼魏州,锋芒毕露,杀气尽现。
  朱温急令心腹大将杨师厚率部北上,抵御晋军南下。但兵败如山倒,杨师厚纵有翻天覆地之能,也难以在短时间稳住局面。河北之地,眼看就要全盘落入李存勖之手。
  朱温坐困洛阳,手足无措,面对李存勖凌厉的进攻,曾经雄霸中原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回天无力。
  而此时,一匹快马正在河北平原上疾驰。这匹马一路狂奔,终于追上了正浩浩荡荡南下的晋军大队。马上那人,背负红旗,面色焦虑,汗滴如雨。他要找的人正是李存勖,他腰间的信筒内,装着一份足以震动天下的惊人讯息。
  
  第四章 北击幽燕
  
  大雪纷飞的寒冬中,李存勖终于向遥远的幽州挥出了有力的拳头。僭越称帝的刘守光当仁不让地成为他下一个打击的目标。他要用刘仁恭父子的鲜血作为祭奠父亲的最好祭品。
  16 倚剑登高台
  快马带来的是关于幽州的消息。燕王刘守光见梁军在柏乡大败,觉得浑水摸鱼时机成熟,竟然派人到太原带口信,号称将率精兵三万南下,共图中原。李存勖听了,哈哈大笑。周德威、李嗣源等不解道:“燕军一旦南下,我将腹背受敌。大王为何还发笑?”
  李存勖见周德威等人发问,更加得意。“刘守光此人,志大才疏,色厉内荏。当年燕梁河北一战,早已精锐尽失,元气大伤。此人如果真要趁机袭取河北,当趁我南下之际,突然起兵。现在公然放出狠话,正说明此人不过是疑兵之计尔,用意是怕河北为我所得,干扰我军南下!哈哈,这等伎俩,我一望便知!”李存勖侃侃而谈,心里总算找回了点平衡。周德威此人,带兵打仗,足智多谋,但要论权谋大势,终究还是不如我!“刘守光大放厥词,我却偏不理他!传令,全军急行,猛攻魏州!”李存勖大手一挥。
  魏州城遭到了晋军的猛烈攻击。魏军主力几乎都已折损在柏乡,守将罗周翰手下只有五千人。在晋军的攻击下,外城很快失守,魏军退守内城,死战坚守。李存勖此时的心思却早已不在魏州。在他看来,魏州已是瓮中之鳖,攻占是早晚的事。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渡过黄河,进图中原。
  魏州以南不远便是黎阳,那里正是黄河渡口。李存勖念及此地,忽然想起当年之事。他仰天叹道:“春风正暖,草木吐芽,自寒冬兵发太原以来,不知不觉已是春天了。年幼时,我曾随先王渡黄河。转眼已过去十余年,当年之景,差不多都快忘了。如今春来,桃花盛开,河水高涨,观黄河之景,正当其时。你们谁愿与我同去?”左右愕然。战斗正炽,李存勖竟然还有心思观景,这又是何用意?只有张承业微微一笑:“老朽愿与大王同去。”
  渡口上正好有一土筑高台,李存勖翻身下马,信步登上高台。他以手按剑,抬眼望去,但见滔滔黄河,连天接地,浩荡东去,只觉得一股苍茫之气油然而生。“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李存勖诗兴大发,朗声吟道。“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此情此景,让身边的张承业也不由得心神激荡,高声和道。“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哈哈,李太白一首古风,真是酣畅淋漓,道尽人世苍凉!人生百年,转眼即逝。与其老时悲叹,不如趁大好年华,奋而一搏!”李存勖看着那滚滚黄河水,双手向天,慨然叹道。
  黄河岸边,伟岸的年轻人和身旁那位老者站立在高台上,迎着呼啸的风声。这个画面停留在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春日,镌刻进历史的瞬间。在那一刻,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时代即将迎来一个新的王者,一个真正的战神。
  是年二月,李存勖留周德威一部继续攻击魏州,自己则亲率大军自黎阳南下,直扑中原。河对岸的上万梁军正准备渡河救援魏州,听说李存勖已到黎阳,竟然吓得弃船而退,一哄而散。驻防黎阳渡口的三千梁兵不战而降。李存勖一路占领黎阳、临河、淇门,黄河北岸各要点尽握手中。
  李存勖来势汹汹,洛阳深宫中的朱温又坐不住了。虽然身体不适,但朱温仍然不得不亲自出马,连夜北上,准备迎战晋军。而此时,正意气风发,准备在中原大地掀起一场狂飙的李存勖再次接到急报。这一次的情报,终于让晋军南下的步伐戛然而止。
  燕王刘守光看到自己的恐吓伎俩没有收到效果,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派出细作跑到赵地的镇州、定州,到处煽风点火说:“如今幽州有精兵三十万,将随时南下,率领镇、定二州,联合河东,共图中原!然而燕、晋之间,谁来当这个盟主呢?”言下之意,你们是跟着李存勖混,还是跟我刘守光混,自己看着办吧!赵人刚刚遭遇梁军的攻击,此刻又被幽州恐吓,顿时人心惶惶。幽州放言即将大举南下之时,李存勖并不担心。但一听到赵人遭到离间的消息,顿时紧张了起来。李存勖立即找来张承业。
  “以前夫差在黄池之会上争当盟主,致使越王勾践乘机而起,灭掉强吴;而项羽贪图利益讨伐齐国,刘邦则乘机打败楚国。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现在我们远行千里讨伐朱全忠,而幽州在后虎视眈眈,这是心腹之患啊,不可不防!”张承业面色凝重,忧心忡忡地说。“不错。幽州不灭,我难以全力逐鹿中原。如今梁军元气已伤,暂时对河东形不成威胁。该和刘守光这厮算算总账了!“李存勖呯地一声击在案上,愤然道。
  数万晋军一夜之间撤个精光,李存勖的目光从中原转回到身后的燕地。幽州的刘守光,李存勖当然很熟悉。刘守光之父正是李克用恨之入骨的刘仁恭。当年刘仁恭依靠李克用的扶持上位,做了幽州之主。得手之后刘仁恭立即叛晋独立,过起了骄奢淫逸的土豪生活。他在幽州附近的大安山建筑起了豪华的宫殿,遍选美女,金屋藏娇,供自己淫乐。此人不仅好色,而且贪财。为了敛尽燕地钱财,他竟然用黏土做成钱在燕地流通,然后收缴所有铜钱,挖了个山洞藏起来。之后再杀人灭口,屠杀了所有工匠,让其他人都不知道藏钱的地方。可笑的刘仁恭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做他的春秋大梦,永世富贵。
  刘仁恭没想到,自己好色,他的儿子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有个爱妾罗氏,貌美艳丽,被小儿子刘守光盯上了。浴火焚身的刘守光不管不顾,竟公然把罗氏在宫中奸淫。气急败坏的刘仁恭棒打刘守光,把这个不肖子赶出了幽州。不久,朱温派李思安攻击幽州。刘仁恭亲自率军迎战。没想到怀恨在心的刘守光乘机纠集了一支部队在背后捅老爸刀子,对正在前方跟梁军作战的刘仁恭发动突袭,把自己老爸活捉,囚禁了起来。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刘仁恭的大儿子刘守文还算有点孝心,听说父亲竟然被弟弟囚禁,就率兵讨伐幽州。但刘守文打仗实在不入流,在刘守光的反击下一败涂地。混战中,刘守文被俘,刘守光毫不留情地砍掉了自己亲哥的脑袋。
  刘守光囚父杀兄,奸淫父妾,所作所为,令人发指。幽州发生的这一幕黑暗血腥的闹剧,正是那个人性泯灭,道德沦落的乱世的一面镜子。刘守光坐稳燕王位置后,大搞恐怖统治。为了镇压他看不顺眼的部下,他专门让人做了几十个铁笼子,谁不听话,便关到笼子里用火燎烤,燕王宫内,惨叫之声天天不绝于耳。
  在刘守光的黑暗统治下,燕国内部离心叛德,将领士卒纷纷逃走。但刘守光的自我感觉却很好。他觉得只当一个小小的燕王已经不能满足了。有一天,他故意穿了件黄袍子得意洋洋地对谋士孙鹤说:“你看,我穿此衣面南而坐,有没有皇帝的样子?”孙鹤大惊失色,赶紧劝道:“现在还不是大王称帝的时机,大王不可操之过急!”在孙鹤看来,贸然称帝,这是主动与群雄为敌,自不量力,愚蠢之极。刘守光却不以为然。
  不久,梁军大举攻赵,王镕向幽州求救。孙鹤坚决主张出兵,趁机攻略河北。刘守光却自以为是地说:“现在二虎相争,我正可以效仿卞庄刺虎,等这两只老虎斗得你死我活之际,再突然出手,可一举而定中原!”愚蠢的刘守光眼里的天下只有自己那个小小的幽州。他根本不会想到,当他还在悠然自得的坐山观虎斗之时,李存勖已经冲出了河东一隅之地,开始了争霸天下的征途。
  柏乡一战,李存勖威风八面,天下侧目。刘守光忽然发现,自己再不动手,李存勖就会风卷残云一般把整个中原都吞下肚去。惊慌失措之下,刘守光向太原喊话,自己将带三万精兵南下,瓜分中原。没想到李存勖这小子比他老爸更不好对付。对幽州的狠话,李存勖置若罔闻,反而乘势南下,大有气吞天下,横扫八荒之势。
  刘守光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人到镇州、定州大放流言,威胁赵人要认清形势,投靠燕国。
  北方形势如此严峻,李存勖当机立断,中止南征,即刻回师。李存勖意识到,要想平定中原,首先得解除掉来自北方的威胁。在他的心里,战略路线图已经日益清晰:先平幽燕,再图河北,并以此为跳板,问鼎中原。李存勖留下周德威镇守赵州,监视梁军动向,自己则率部连夜回师太原,准备北伐。
  刘守光此人,昏庸残暴,贪得无厌,跟其他藩镇军阀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要说这人最大的特点,则是目空一切,自以为是。李存勖早已听说刘守光有僭越称帝之心,只不过一直被部下劝阻,未能得逞。李存勖很清楚,要击败此人,必须让他跳到称帝这个火坑里。此人一旦称帝,必然四面楚歌,众叛亲离。自己讨伐幽州,也自然师出有名。而对一个贪婪却又愚蠢的人而言,要引诱他跳火坑最好的办法,就是令他自我膨胀。按照李存勖的安排,张承业联络镇州、定州,起草文书,要联名推举刘守光为尚书令,尊为尚父。李嗣源则整顿兵马,集结粮草,准备北伐。
  忙完了这一切,李存勖这才回到宫中,准备稍事休息。柏乡一战,自己离家已数月,离开太原时,尚且天寒地冻,朔风呼啸,凯旋而回之时,河东大地已然春暖花开。李存勖悠然穿过园中青青翠竹,走过花团锦簇的回廊,看到了自己寝宫那隐没于绿叶中的飞檐。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绿衣碧裙,盈盈笑意。
  “大王,太后请您到后殿陪她用膳。”女子很得体地行了个礼,柔声道。李存勖这才想起来,这个女子正是母亲的那位贴身侍女。几年没见,竟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风情万种。
  满桌珍肴,美酒飘香。曹夫人有些心疼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数月不见,儿子明显消瘦了很多,满面胡须更是许久没有修整。曹夫人一边听着儿子眉飞色舞地谈论着战场上如何威风八面,大破强敌,一边在心里暗自喟叹。沙场征战,出生入死,在李存勖谈来,轻松快意。在她听来,却为儿子心痛不已。
  “我儿征战方回,有没有兴致听听曲儿?”曹夫人不想再听这些血淋淋的杀戮,希望让儿子赶紧享受一下他最爱的东西。李存勖一听,果然眉开眼笑,抚掌大笑,“甚好,甚好!好久没有听曲儿了!”曹夫人拍了拍手,乐声悠然而起,十几位衣着华丽的女子飘然而至。“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一位红衣女子唱起了张若虚的名篇《春江花月夜》。
  李存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听得呆了。这段时间,轰鸣在耳边的都是金戈铁马,这宛转悠扬的乐声就如一股清泉,让李存勖全身舒畅,快意无比。美妙的乐曲中,那笛声宛转其间,尤为动人。李存勖不禁微微扭头,向那位正忘情吹笛的女子看去。这一看,竟让李存勖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吹出如此美妙笛声的女子竟是刚刚在园中请自己进膳的那位侍女。
  李存勖呆呆地看着女子手捧银笛,吹出了漫天柳絮,吹出了万顷碧波,吹得月华如水,吹得江天一色。想不到这位女子不禁有闭月羞花之美,还有令人窒息的咏絮之才。
  压抑不住的冲动袭上心头。李存勖霍然起身,凑近母亲身边,悄声道:“母亲,那位吹笛的绿衣女子,唤作何名?”曹夫人微微一笑。“此女唤作刘玉娘,魏州人氏。战乱之时流落河东,被我收留。此女聪明伶俐,又颇有才情,你若喜欢,明日便送到你处,照顾你吧!”“多谢母亲!”李存勖满心欢喜,一双大眼盯着刘玉娘,竟再也难以移开。
  17 晋祠秋水
  一匹快马奔出了太原,径直朝幽州而去。马上那人是太原少尹李承勋,他要完成的任务看起来非常简单——带着各藩镇联合署名的文书,册封燕王刘守光为尚书令、尚父。这便是李存勖的骄兵之计。按照李存勖的设想,狂妄自大的刘守光被众人吹捧之后会变得更加猖狂,而那时就是他弱点尽露,最容易被击败之时。要让一个人毁灭,首先要让他疯狂。
  李承勋越过太行山脉的崇山峻岭,疾驰过刚刚爆发过大战的河北平原,渡过萧萧易水,到达幽州地界。这一路走下来,所见所闻让李承勋心惊肉跳。幽州境内,满目疮痍,饿殍遍地,这里的居民个个神色惊恐,面有菜色。和中原不同,这么多年,除了几次兵变,幽州并没有遭遇大的战乱。但看起来,这里老百姓们过得比战火遍地的中原还惨。
  小小的幽州尚且让刘守光折腾成这样,若真让这样的人得了天下,那还了得!
  从太原出发一个月之后,李承勋终于进入了戒备森严的幽州城。但刘守光却并不在幽州。在城内馆驿枯坐了整整三天之后,李承勋再次上马。这一次,他被幽州官员带到了郊外的一座大山之中。沿着山中的石阶整整走了一个时辰。一座辉煌庞大的宫殿赫然从群山之中跳了出来,映入了李承勋的眼帘。
  看着这座突兀而巨大的宫殿,李承勋感到的并不是雄伟气派,而是一种近乎虚幻的不真实。他到过洛阳、长安,甚至是汴州,见过各式各样的宫殿。但从来没有哪一座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与这座巨大豪华的宫殿形成了强烈的不协调,这让李承勋觉得厌恶而滑稽。
  经过一列列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的武士,李承勋终于被带入了那个空旷而幽暗的大殿。一个人斜靠在巨大的座椅上,隐没在阴影里,就像被供奉在神殿上的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李承勋揉了揉眼睛,他甚至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莫非此人就是传说中囚父杀兄的刘守光?
  但更让李承勋惊讶的是,除了两边拱手肃立的燕国大臣们,在大殿正中还跪着一人。那人虽然跪着,却昂首挺胸,毫不示弱,颇有气度。跪着那人身边还站着另一人,长须飘飘,身着朝服,垂首而立,颇为恭顺。李承勋当年曾在长安城中见过此人,认得他正是刘守光身边重臣孙鹤。看见李承勋被带进殿来,孙鹤偏头看了看他,微微点头示意。
  待到李承勋站定,孙鹤出身,对着殿上那人一拜,扬声道:“大王,河东使者已带到!”刘守光就像没有听到,他依旧斜靠在椅子上,盯着跪地那人,一动不动,李承勋听到阴影中一个傲慢阴冷的声音响起:“汴州使者,你来幽州,所为何事?”
  李承勋心头一惊。显然跪在地上那人是朱全忠的使者。后梁竟然抢先一步派人来到幽州,看来事情不妙。
  跪着那人显然早已对刘守光的傲慢态度极为不满。他扬起头,冷冷哼了一声,大声道:“我是圣上钦差,不可跪着传旨!”“哈哈哈哈!什么狗屁皇帝!那朱三不过是村中野夫,田间混混,也敢妄称皇帝!”刘守光放肆地大笑起来,在椅子上前仰后合,极为夸张。跪地那人勃然大怒,霍然站起,用手指着刘守光怒吼道:“休得放肆!我乃当朝皇帝钦赐特使王瞳!大胆刘守光,还不快下来候旨!”
  刘守光就像触电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顺手从身边抓起一把长剑,气急败坏地冲下了殿阶。孙鹤见势不妙,急忙冲上前去,试图挡住气势汹汹的刘守光。刘守光毫不停顿,手肘一挥,孙鹤惨呼一声,被打倒在地。
  李承勋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鲜血从王瞳脖子激射而出,险些溅到自己身上。李承勋大惊之下,不由倒退几步,再抬眼看去,那王瞳已悄无声息,毙命于血泊之中。殿上响起一阵惊呼,随即又变得死寂。
  一言不合,当堂杀人。李承勋只觉得一股寒意袭上心头。这刘守光简直就是一个疯狂的魔鬼。而这个杀人魔鬼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取出一张丝绢细细擦拭着剑锋上的血迹,慢慢走回属于自己的那张大椅。
  鼻青脸肿的孙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王瞳的身旁,终于找到了那卷血淋淋的文书。“大王!这使臣带来朱全忠的手谕,请您当河北采访使,统领河朔啊,大王!”孙鹤草草看完文书,带着哭腔喊道。刘守光重又隐没在阴影里,连正眼也不看一下正在阶下痛哭流涕的孙鹤。
  “你来又有何事?”刘守光抬起那柄剑,用剑尖指着远处的李承勋。李承勋觉得心头一紧,他看到了剑尖上尚未擦掉的点点血迹。“晋王命我前来,献上六镇联合署名的文书,尊奉大王为尚书令、尚父!”李承勋定了定神,朗声道。他取出文书,准备双手奉上。
  “哈哈哈!李存勖,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懂得拍马屁了。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刘守光忽然想起一事,坐直了身子,一拍座椅,大喝道:“大胆逆臣!我若当尚父,谁又来当皇帝呢?”李承勋一愣。就算他巧言善辩,也万万想不到刘守光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见李承勋竟然不顺着他的话头回应。刘守光顿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来,用长剑指着李承勋喝道:“现在天下四分五裂,大者称帝,小者称王,我有燕地二千里,精兵数十万,难道还不配当皇帝吗?”
  李承勋见刘守光如此张狂,心头一股热血上涌。他冷哼一声,仰头朗声道:“我河东上下,只认得李唐天下!就算大唐天运已尽,那也是有道者得之。王道之主,自然绝非妄自尊大,滥杀无辜之流!”“胆大包天,胆大包天!来人,将此贼拖出去砍成肉泥!”刘守光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一群武士随即涌入殿内。
  “大王!万万不可!此人是河东使臣,更代表六镇而来,杀不得啊!”孙鹤急得脸色煞白,扑到殿前,连连摇手。“你敢再谏,连你也一起杀!”刘守光目中凶光暴现。“把刑具抬上来!我倒要看看,谁敢阻止我杀这个逆贼!”刘守光咣当一声丢掉长剑,一步步走下殿阶。
  几个满脸横肉的武士把一把寒光闪闪的巨大斧钺抬到了殿前,两厢的大臣们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哪还有谁再敢说话。李承勋被扒下衣袍,推到了斧钺之下,眼见就要身首异处。此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苍凉的叹息。
  孙鹤站到了刘守光面前。他毫不畏惧地迎着刘守光恶毒的眼神,冷静地说:“当年我在沧州侍奉大王之兄,曾与大王为敌。失败之后,大王没有杀臣,臣至死不敢忘记大王的恩情。但今日之事,事关幽州存亡,不敢不谏!”刘守光慢慢逼到了孙鹤面前,“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若大王杀了晋使,不出百日,大兵当至,幽燕必亡!”孙鹤没有理会他的威胁,静静地说。“推下去,一起砍了!”刘守光气急败坏地指着孙鹤,歇斯底里地狂嚎起来。
  太原晋祠,水正清澈,花正温柔,秋景如画。李存勖一袭白袍,坐在水母楼上,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难老泉。清澈的泉水源源涌出,映在青山翠叶间,一片碧绿。“晋祠流水如碧玉,微波龙鳞莎草绿。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果然好景色!”李存勖看了半响,悠然叹道。“大王在外征战,难得今日有闲情雅致。好景当有好曲,不如小女子为大王抚琴一曲,以增雅兴。”刘玉娘注视着若有所思的李存勖,温柔地说。“好!我就喜欢听你的曲儿!”见刘玉娘如此主动,李存勖顿时大喜。刘玉娘笑意盈盈,端坐席间,以手抚琴。水母楼上,古琴婉转悠长之声源源而起。
  当年刘玉娘随父流落市井之时,曾以卖唱为生,原本就弹得一手好琴。加之她生性聪慧,进入晋王府之后,深知李存勖好乐,更勤加练习。数年下来,抚琴吹笛,歌舞唱曲竟无一不精。
  李存勖听了片刻,哈哈一笑,悠然说:“梅花三弄,好是好,可惜失之哀怨了。”刘玉娘微微一笑,手法一变,琴声忽转,骤然变得激昂慷慨起来。激烈转折之处,竟隐然有金戈之声。李存勖脸色大变,愕然道:“广陵散!你怎会此曲!”话音未落,琴声愈发激烈。李存勖再不说话,彻底沉迷在这曲折激昂的琴声中。
  《广陵散》,又叫《聂政刺韩王曲》。这个曲子讲的是战国时期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相侠累的故事。据说东晋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曾在临刑前弹奏此曲,绝响天下。在满是阳春白雪,高山流水的古琴曲谱里,唯有这支曲子,慷慨悲壮,荡气回肠,尽显阳刚之美,最为独特。
  李存勖自小便博览群书,当然知道这支曲子蕴含的深意。琴声中,他好像看到了怀揣必死之心的聂政为了替父报仇,突然亮剑,一击毙敌的场景。当年聂政为报父仇,不惜以漆涂面,砸掉牙齿,又自吞火炭把嗓子弄哑,隐入深山中苦学琴艺十余载。他终于以琴艺接近韩王,于弹奏之时突然抽剑,刺死仇人。报了大仇的聂政随即自毁面容而死,只留下这段惊心动魄的传奇。仇恨改变了聂政的一生。他生命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复仇。后人提起这段悲壮的故事,无不嗟叹。但茫茫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
  聂政的一生纵然悲惨,但即使是他李存勖,贵为河东之主,还不是一样每天背着沉重的负担前行?称王以来,平叛乱,救潞州,战柏乡,谋幽燕,几乎没有一日得闲。而这些,既不是为了自己所爱,也不是为了什么一统天下的梦想,仅仅是为了父亲临死之前交给自己的三支箭。少年成名,大权在握,威震天下,看似风光的背后,谁又能明白他内心的苦闷与孤寂?
  李存勖把目光移到刘玉娘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这个女子。目如秋水,细指如葱,面带娇媚,风情万种,这个女子不仅有令人赞叹的才情,还有绝世的美貌。李存勖觉得心头热浪翻腾,难以自抑。他霍然站起身来,走到刘玉娘身边,突兀地抓住了她那只正在抚琴的手。
  琴声戛然而止。楼外枫叶正红艳如火。朦朦秋意中,年轻的河东之王握住了抚琴女子的纤纤细手。这个美艳的女子在惊恐之余,嘴角隐然露出一丝得意的喜悦。李存勖当然不会想到,晋祠中这幅颇为浪漫美丽的画面将为即将到来的那段历史写上一个耐人寻味的注脚。这就像那首正入高潮却忽然中止的激昂之曲,跌宕而诡异。任何看似不合理的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
  曹夫人敏锐地发现了李存勖的变化。这个背负着巨大压力,经常眉头紧蹙的孩子就像一夜之间迈入了春天。这个年轻人现在每天都满脸春风,红光满面,连走起路来都呼呼生风。更明显的是,李存勖后面总跟着一个“尾巴”——那个自己亲自赏给他的丫鬟刘玉娘。
  发生了什么,身为母亲的曹夫人一望而知。这让她有些许的疑虑。按照她的设想,李存勖身为晋王,至少应该娶一个大家闺秀,出身名门的女子。但这在河东这个特殊的环境又谈何容易。李存勖本来早该娶妻,但曹夫人却一直没能为他物色到一个合适的女子。河东政坛,盘根错节,手握兵权的更大多是李克用的养子,家族色彩浓厚。如果在朝堂之上贸然选择一个家族联姻,可能会使河东的局势更加复杂。
  最重要的是,李存勖是她的儿子,没有什么比看到儿子高兴更开心。刘玉娘侍奉自己多年,这个女子表现得聪明乖巧,又有才情,这倒是挺合李存勖的性子。虽说刘玉娘出身卑贱,但想当年自己也不过是寻常家的女子么?这样一想,曹夫人又渐渐放下心来。男女之事,水到渠成,只要儿子满意,就随他去吧。
  晋王府中,夜夜笙歌,激情四射。李存勖和刘玉娘,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双双坠入火热的欲海。
  18 谋定而后动
  太原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汾水两岸,银装素裹,一片洁白。纷飞的雪花中,黑袍男子与红衣女子正相偎而立。天地间一片寂静,好似能听见二人心头激情跳跃的声音。“四时运灰琯,一夕变冬春。送寒余雪尽,迎岁早梅新。严冬将至,早春不远矣!”看着满眼雪景,李存勖忽然想起唐太宗李世民当年在太原城赐宴群臣,守岁新年时写下的这首诗。即将过去的一年对李存勖来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他在柏乡大败死敌朱温,把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当又一个春天到来之时,他又会迎来怎样的新年?
  “小女子倒觉得,跟大王在一起,天天都是早春二月。”刘玉娘抱住李存勖强壮宽大的腰身,嫣然笑道。“早春二月?我怎么觉得是三伏天,骄阳似火啊?哈哈哈……”李存勖顿觉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大王果真觉得如此?但不知大王有没有想过……想过和小女子白头偕老,共度一世?”迟疑了一下,刘玉娘还是说出了这句早已憋了很久的话。
  她出身贫寒卑贱,更尝尽流落之苦。如果能得到李存勖的欢心,成为这个正冉冉升起的河东之主的女人,将彻底改变她的一生。那些曾令她刻骨难忘的痛苦、焦虑和惊吓都将烟消云散,一去不返。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按捺不住。她甚至一天都等不下去,她害怕忽然有一天醒来,这个男人已移情别恋。对她,那将是难以挽回的灾难。
  刘玉娘忽发此问,让李存勖愣了。他惊诧地看了看脸颊绯红的刘玉娘,思考着应该如何回答这个女人。远处雪地里吱呀作响,李存勖一扭头,看到张承业正艰难地踏雪而来。
  “李承勋在幽州被刘守光一刀杀了!那刘守光胆大妄为,竟然公开宣布僭称大燕皇帝!”这个消息让李存勖又怒又喜。李承勋是他的心腹爱臣,为了这出骄兵之计,竟然横死幽州,让李存勖痛惜不已。但刘守光却果然掉进了陷阱。他不仅悍然称帝,还杀掉代表六镇节度使的特使,公开与天下叫板。这又让李存勖欣喜若狂。他敏锐地意识到,一鼓作气,荡平幽燕的机会已然到来。
  在对幽州的事情上,显示出李存勖和李克用、朱温截然不同的一面。换了李克用,或许根本就不会理睬刘守光的狂言,他的眼里只有朱温,这个天下似乎只有朱温才配做他的对手。而朱温,则一定会拍案而起,以攻对攻,先把对手打怕了再说。但李存勖不一样。柏乡之战后,面对幽州人的挑衅,这位年轻的统帅并没有盲目冲动。他深刻地洞悉了刘守光狂妄的内心和虚弱的本质,气定神闲地打出了一记好牌:发动六镇节度使联合推举刘守光为尚书令。李存勖很清楚,刘守光早就不满足燕王的称号,更不会接受这个徒有虚名的尚书令,他要做的是皇帝。而幽州一旦称帝,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众矢之的。到那时,他再举兵讨伐,一举可成。谋定而后动。幽州攻略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李存勖的深谋远虑。
  看看焦急万分的张承业,李存勖仰天大笑:“真是恶不积不足以灭身!那刘守光自以为是,僭越称帝,猖獗已到极点,此时不除此人,更待何时!马上随我回城议事!叫诸将都来听令!”他扭头看了看满面红霞的刘玉娘,狡黠地一笑:“这次若能顺利平定燕地,活捉刘守光,回来就给你一个答案!”说完,扬鞭而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深深的马蹄印。
  雪花迷糊了刘玉娘的双眼。冰凉洁白的飞雪之下,欲望之火正在这个女人眼里熊熊燃烧。
  911年十二月,李存勖传檄天下,痛斥刘守光僭越称帝,杀害使臣,残暴无德,宣布讨伐幽州。随即命周德威为主将、李嗣源为副,率精兵三万大举伐燕。周德威率部出飞狐古道,跨越太行山脉,于易水边会同了镇州、定州的军队,在飘飞的大雪中踏上了征讨幽州的征途。
  晋军大举而来,刘守光却一无所知,正忙着在大安山的深宫中享受他的皇帝大梦。
  912年正月,晋军攻入燕境,顺利攻克边境上的第一个燕军隘口祁沟关。仅仅两天之后,晋军便包围了涿州(今河北涿州市),自知大势已去的刺史刘知温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便开城投降。十天之后,周德威的大军便出现在幽州城下。晋军神兵天降,燕军士气顿时崩溃。
  “刘守光狂妄自大,必然轻敌。燕军数年前与梁人争夺河朔大败,精锐尽失,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周将军兵少而精,可不顾其外围据点,直捣虎穴!”出征之前,李存勖这样对周德威交待。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幽州的情况,李存勖可谓洞若观火。是以,他才会如此自信地为这次北伐定下了“出其不意,直捣虎穴”的战术。晋军突然出动,弃幽州外围的瀛州、莫州、沧州、檀州等各个要点于不顾,北渡易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克祁沟关、涿州,仅半月时间便进逼幽州城下。而此时,燕军各部还散落各地,尚未集结。李存勖的这一记“黑虎掏心”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刘守光的要害上。
  手中的牌全都按计划打了出去,李存勖却似乎并不担心幽州战事,他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了中原。李存勖很清楚,刘守光穷途末路,人心离叛,绝不是周德威、李嗣源的对手。这时候,最应该警惕的还是死对头朱温。近年来梁军虽然屡遭重创,但家底仍在。以朱温睚眦必报的性格,一旦得知晋军精锐北上,必然卷土重来。
  在周德威出发的同时,他已设下先手,令李嗣昭镇守潞州,稳固河东的南线,同时让李存审与史建瑭率三千骑兵屯驻赵州,监控河北平原,把守东大门。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朱温会朝哪个方向进攻。李存勖早已把各种可能性都已想到,预布先手,忙而不乱。如今的李存勖,正在与对手真实的对抗中尽情释放自己的才华。
  朱温果然出动了。虽然柏乡之战后,他屡次染病,身体每况愈下。但眼见李存勖就要吞并幽燕,一统北方,却不由得不着急。拖着病体,朱温从洛阳启程前往魏州坐镇指挥,同时令杨师厚、李周彝北上进攻镇州。面对越来越被动的局势,朱温早已没有时间和耐心去策划什么精巧的作战方案,他想的是尽快抓住晋军主力,狠狠地揍一顿,洗刷柏乡之耻。
  梁军大举出动,号称五十万人,猛攻镇州以南的军事要地枣强,试图尽快打通北上幽州的通道。枣强虽然是座小城,守军也不多,但城防却极为坚固。梁军连攻了几天,竟然不能攻克,反而死伤了上万人。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守军还派出杀手诈降,将梁将李周彝击伤。出师不利,令朱温更加愤怒。
  是年三月,朱温亲率大军到达城下。在他的亲自督战下,梁军终于攻陷枣强。城破之时,满腔怒火的朱温下令屠戮全城,老幼不留。梁军的残暴震动赵地。虽然枣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将梁军主力拖住了近半月时间,这让李存勖布在赵州的先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李存审,李克用养子,擅长带兵,智勇双全;史建瑭,每战必身先士卒,号称“史先锋”。李存勖把这两员猛将放在河北,显然已早有防备。枣阳遭到攻击的消息传到赵州,李存审赶紧找来史建瑭商量。两人一合计,梁军攻下枣强,必然继续北上,冀州境内的蓨县(今河北景县)、下博桥是必经之地。两人当即议定,李存审率八百精骑扼守下博桥。史建瑭则率兵赶赴蓨县救援。
  客观地说,虽然李存勖早有准备,但在晋军主力大举北上幽州的情况下,仅留数千机动兵力于河北,这不得不说是一着险棋。这其中既有河东兵力不足的苦衷,也体现了李存勖对李存审、史建瑭能力的高度信任。事实证明,李存勖并没有看错人。面对抱定复仇决心,气势汹汹而来的虎狼之师,李存审、史建瑭在河北平原上演出了一出令人叫绝的好戏。
  史建瑭到达蓨县外围时,梁军先头部队已将小小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史建瑭观察了半天,发现梁军各路人马还在源源不断向蓨县汇集,以自己手下那几百骑兵,冲过去硬拼,无异飞蛾扑火。史建瑭沉思片刻,心生一计。
  第二天午后,正在蓨县郊外收集柴草的梁军士兵遭到了突然袭击。沙陀骑兵旋风般杀出,很快就把这些倒霉的士兵统统抓获。史建瑭提着大刀,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俘虏们面前。“我是河东先锋大将史建瑭!我这把刀不杀你们这些无名之辈。你们听好了,如今晋王已亲率大军十万前来,不日就要到达这里。你们回去告诉朱全忠,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河东“史先锋”名头早已传遍天下。梁军士兵们一听,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放你们走可以。不过走之前,留下你们的刀枪旗号,盔甲战袍,否则,杀无赦!”史建瑭猛地一抖长刀。众军士魂飞魄散,飞快脱下盔甲,丢掉武器军旗,狼狈而逃。史建瑭哈哈大笑,早已在旁等候的河东骑兵立即换上梁军盔甲,尾随而去。
  急于北上的朱温正急急忙忙地赶往攻城第一线。枣强之战,正是自己亲临前线,立竿见影,夺得城池。现在蓨县之战又陷入僵持,他准备如法炮制,尽快赶到城下亲自指挥攻城。
  时值黄昏,天色昏暗,寒风凛冽,一片肃杀。朱温快马加鞭,已隐约可见远处的梁军大营。前方忽然火光冲天,叫喊声此起彼伏。朱温大惊,急忙勒马,观看动静。等了不多时,暮色中人影绰绰,很快变成了一股混乱的人潮,正对着他狂涌而来。
  “李存勖大军来了,李存勖大军来了!”不计其数的逃兵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大喊。李存勖亲率大军到了蓨县?朱温只觉得大脑轰的一声。哎呀,又中了李存勖的诱敌之计!柏乡之战血流成河的场面赫然浮现在他眼前。
  “撤,快撤!”下意识间,朱温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围攻蓨县的数万梁军掉头便跑。这一夜,河北平原上处处火把闪动,杀声此起彼伏。血洗枣强激怒了所有赵人。梁军的逃亡之路上,沿途的老百姓全都自发组织起来,打着火把,举着刀枪,痛击溃逃的梁兵。
  史建瑭看着烈焰熊熊的梁军大营仰天狂笑。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穷极无奈之下想出来的疑兵计竟然大获成功。他只带了百余骑兵,尾随着放回的梁军士兵,混进梁军大营。他们杀掉卫兵、火烧梁营、狂呼乱叫……在暮色朦胧中,这支敢死队干了一切制造混乱的坏事。而当李存勖的名字响彻梁军大营的时候,这支曾经纵横中原,人见人怕的铁军变成了受惊的羊羔,在混乱中连夜溃逃,一败涂地。
  仅仅数年间,李存勖已成为令梁军上下心惊胆战的名字,甚至让征战半生的朱温也失去了冷静。李存勖与朱温这场并未谋面的对决,就这样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宣告了结局。无论在士气、斗志还是个人威望上,朱温完败。
  在蓨县这个寒冷冬夜发生的事情狠狠地影响了历史。因为这场溃败,朱温再也没有能够站起来,他从此一病不起,直至三个月之后在病榻上被儿子朱友圭刺杀。而李存勖则彻底消除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全力进攻幽州。现在的他,正离父亲临死前交付的那个任务越来越近。
  19 以攻对攻
  戏台正在上演一出激烈诡异的大戏。十数个头戴假面的武士在激越转折的曲声中起舞,做出格斗搏击之状。这是李存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叫做《大面》,讲的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戴面具突阵征战的故事。但今天,李存勖却无精打采,心事重重,这让身边的刘玉娘也觉得诧异。
  张承业匆匆步入戏园,走到李存勖旁,附耳密语。李存勖一直神色凝重的脸上忽然笑容绽放。“哈哈哈,梁军从魏州南退,朱全忠身染重病。好!好!”李存勖全然不顾台上的戏正入高潮,站起身来,仰天大笑。“这次如果能扫平幽州,李存审、史建瑭当记头功!”李存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梁军南退,他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接下来就看周德威的表现了。
  而此时,周德威正在天寒地冻的幽州大展拳脚。晋军以少量兵力佯围幽州,李嗣源、李存晖则分兵出击,扫荡幽州外围各个据点。四月,李存晖攻克燕北“三关”之一的瓦桥关(今河北雄县),切断了幽州南下冀中平原的通道。李嗣源则攻克瀛州(今河北河间市)、莫州(今河北仁丘市北)。不久,沧州都将张万进发动兵变,杀掉守将,宣布向晋军投降。周德威则在攻占了涿州之后,引得胜之兵向幽州进军。
  刘守光坐困愁城,眼瞅着自己的地盘被晋军风卷残云般掠走,暴跳如雷。看着城外不断赶来的晋军,刘守光忽然想起孙鹤临死前的怒吼“不出百日,大兵当至,幽燕必亡!”讽刺的是,从那时算起,如今恰好过去百日,晋军果然出现在幽州城下,难道真要让孙鹤在黄泉路上嘲笑自己?
  “我幽州方圆两千里,精兵数十万,怎可能如此不堪一击!”刘守光恶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些神色沮丧的将领。“晋人长途跋涉而来,已是强弩之末。单廷珪,你带一万精兵出城,把周德威那厮给我抓回来!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祭旗!”单廷珪擅使长枪,膂力过人,在燕军将领中名头极响。听到刘守光点名,当即领命,带起兵马,呐喊着杀出城去。
  围城的晋军数量很少,见燕军大举出动,不敢应战,四散而走。单廷珪也不恋战,率军经过良乡,渡过大石河,直扑龙头冈。他很清楚,晋军主力从涿州而来,必然沿太行山脉西麓北上,走距离最短的那条山前古道。他要抓住这支正从崎岖山路中赶来的晋军,在太行山下与周德威决一死战。单廷珪的判断很准确。他的军队刚到龙头冈山脊,便发现了那支正从山道中涌出的晋军。燕军骑兵立即山脊上列阵,准备发起攻击。
  燕军的突然出现让周德威措手不及。但他不愧为沙场老将,很快便镇定下来。“兄弟们!燕军不知死活,竟然从幽州出击,想在这里截杀我们。幽州离这里有一百多里路,敌人远道而来,已是疲惫之师,强弩之末!大家不要怕,随我迎战!此战必胜!”周德威高举长刀,冲到阵前,对自己的将士们慷慨激昂道。见主将如此镇定,晋军很快稳住了阵脚,迅速列成战斗队形,迎着山脊上的敌军缓缓推进。
  一股狂风从东边平原上呼啸而来,卷起漫天尘土,刮过正相对而行的两支大军,直扑向太行山的崇山峻岭。远处高山密林中,发出一片不祥的声音,如无数魑魅魍魉在山中乱叫。大风一起,两支军队不约而同加快了速度,两股人潮穿过迷茫的风沙,狠狠地撞在一起。遭遇战在龙头冈上猝然爆发。
  单廷珪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枪挑剑砍,挡者披靡。激烈的搏杀中,他的眼睛却不住向四周张望。“把周德威那厮给我抓回来!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祭旗!”刘守光的怒吼不住地在他脑中盘旋。一定要抓住周德威,抓住周德威!这个念头就像发狂一样缠住了他。当年在木瓜涧一战,单廷珪曾在两军阵前见过周德威,还知道此人小名叫“阳五”,是以在混战中他念念不忘寻找周德威单挑。
  单廷珪怒吼一声,一枪挑飞一员梁将,抬眼间,正见周德威手持铁锤,左冲右突,好不威猛。单廷珪的双眼顷刻燃烧起来,他双腿一夹,胯下战马如闪电一般,向周德威直扑过去。“周阳五!认得我单廷珪吗,纳命来吧!”吼声未落,单廷珪的长枪已经对准周德威的胸口狠狠刺去。
  “裆!”周德威几乎是下意识地挥锤,格开了那杀气逼人的枪尖。一击不中,单廷珪再次挺枪刺去。周德威毫无还手之力,连连躲闪,似已手忙脚乱。又战了片刻,周德威见势不妙,拨转马头,落荒而逃。“哪里走!”单廷珪怒吼一声,用尽全力对准周德威的后背猛刺而去。周围的士兵都呆住了。他们停止了搏杀,瞪大眼睛看着这两军主帅决定生死的对决。
  单廷珪的长枪就像出海的蛟龙,旋转着直刺周德威,这一枪似有千钧之力,足以贯穿周德威的身体。电光火石之间,周德威的背后就像长了眼睛,枪尖即将刺入身体的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一侧,单脚勾住马镫,侧仰于马背之上。那长枪带着呼啸,擦身而过。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这惊险的一幕足以令人窒息。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周德威的铁锤飞了出来,穿过迷眼的风沙,击碎了震天的呐喊,直袭单廷珪的面门。单廷珪来势极快,一枪刺出,力道已老,哪里还来得及抵挡?这一锤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脸上。单廷珪闷哼一声,栽落马下。他那杆长枪和那匹战马如离弦之箭,越过周德威,直冲远去,狠狠地扎在了地上。
  晋军士兵立刻冲上前去,将血流满面的单廷珪俘虏。“单廷珪已被活捉”的欢呼传遍了龙头冈。燕军知道大势已去,再也无心恋战,四散而逃。沙陀骑兵最擅长的时刻又到了。他们发出令人恐惧的怪叫,纵马舞刀,疯狂追杀。龙头冈上,燕军一败涂地,几乎被诛杀殆尽。
  单廷珪不知道,诈败诱敌,正是周德威的拿手好戏。当年在太原城下,周德威就曾用这招活捉过后梁骁将“夜叉”陈章。但这一次,周德威用得更加惊险,更为绝妙。四百多年后,施耐庵在他的《水浒传》中创造了“圣水将军”单廷珪这个人物。这位后来在一百零八将中排名第四十四位的好汉被关胜用拖刀计击败,从此投靠梁山。很难说,施耐庵在描写这段场景时,是不是借用了当年周德威反手一锤击落单廷珪的英雄往事。
  战报传回太原,李存勖仰天狂笑。“刘守光果然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如此情势,还胆敢以攻对攻。燕军弃坚城而与我野战,岂有不败之理?如此看来,周德威必破幽州!”李存勖随即令刚刚在河北逼退梁军的李存审率部北上,会同周德威共攻幽州。
  912年五月,周德威大军终于到达幽州城下,狗急跳墙的刘守光再次率部迎战,被晋军干净利落地赶回城内。至此,晋军主力已彻底完成合围幽州的战役部署,平定幽燕,已指日可待。
  站在太原城头,凝视着远处的苍莽原野,李存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父亲临死前念念不忘扫平幽州,诛灭刘仁恭、刘守光父子,这个愿望曾经看起来如此遥不可及,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曾经令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而现在,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甚至令他感觉到虚幻。他仰起头,落日的余晖洒在脸上,如丝绸般的柔软。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的人生。去年寒冬,一切还笼罩在云遮雾罩中,如今坚冰已然融化,北方的幽燕之地眼看就要收入囊中。时间,过得很慢,但很多时候,却又快得不可思议。
  气喘吁吁的张承业又出现了。每次当他这样出现的时候都会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主公!出大事了!”张承业满脸通红,还带着一种怪异的表情。李存勖悠然地转过身,露出一副很淡定样子。短短几年,他已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还有什么事能称得上大事?
  “朱全忠死了!”
  李存勖听到头顶上炸响了一声惊雷。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他下意识地扶住城墙,茫然自语:“朱全忠死了?”“确实无疑。据可靠消息,朱全忠被他第三子朱友珪所杀。现在朱友珪已在洛阳称帝。”
  “朱友珪,朱友珪……”李存勖反复在头脑里搜寻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却一无所获。杀父篡位,这个新的对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张承业看出了李存勖的疑惑,当即上前道:“此人是朱温与一营妓的私生子。之前在梁宫中任禁军指挥使。朱友珪杀父之后,发矫诏,称朱全忠被另一养子朱友文所杀,于是诛杀朱友文全家,在灵柩前称帝。”
  原来是家族变乱。没想到强势如朱温那样的人,也理不清自己的家务事。
  张承业看着眉头紧皱的李存勖,很有些诧异。强敌身死,梁宫大乱,这是好事。为何一向性情爽朗的李存勖反而发起愁来了?
  李存勖叹了口气,忧虑地说:“之前朱全忠连遭我重创,又身染重病,我原以为,伪梁数年之内不会对我进犯,如此可全力平定幽燕。但现在变乱一生,新人上位,中原之事便难以预料了。”他想了想,对张承业说:“马上派人急传李存审,让他带兵南返,越快越好!”
  李存审率领的骑兵正在华北平原上快速北进。接到军令,李存审二话没说,立即领军改变方向,急速向西,一头扎进了太行山脉的苍莽群山中。
  李存勖又一次料敌在先。朱温死后,后梁内部很快陷入混乱。是年八月,朱温的另一个养子朱友谦在河中起兵,宣布讨伐弑父篡位的朱友珪。朱友珪立即派韩勍、康怀英、牛存节率兵五万,大举进攻河中。朱友谦兵少将寡,自知不敌,情急之下派出使者向太原求援,宣称愿意献出河中,投靠河东。河中是联接关中与河东的枢纽,自从被朱温夺走之后,李克用再也无力染指关中。现在天降大礼,焉有不取之理?
  刚刚回到太原的李存审还没来得及休整,人不卸甲,马不离鞍,直奔河中。晋、梁两支疲惫之师在胡壁(今山西省万荣县西南)遭遇,士气低落的梁军无心恋战,一败涂地。
  气急败坏的朱友珪强令康怀英部继续进攻。梁军势大,李存审只好且战且退。朱友谦见势不妙,再次向太原呼救。李存勖决定率部亲征。他意识到,夺下河中,将切断后梁长安与洛阳之间的联系,如断后梁一臂,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十月,李存勖不顾严寒,亲自率军从潞州西进,直扑梁军在河中的重要据点华州。双方在解县(今山西省运城市西南)狭路相逢。自潞州、柏乡两次大战后,梁军已精锐尽失,有经验和战斗力的部队几乎损失殆尽。匆匆组建的军队大多以新兵为主,战斗力低下,与以前朱温麾下那支纵横中原的铁军相比可谓天差地别。面对凶悍的沙陀骑兵,梁军难以抵挡,很快败下阵来。李存勖一直追杀到陕州以北的白径岭。后梁军队试图夺回河中的努力付之东流,只得退保陕州。起死回生的朱友谦干脆认李存勖为舅父,将河中拱手献上。
  不久,隰州(今山西隰县)宣布脱离后梁向太原投降。荆南节度使高季昌也宣布独立,不再向后梁称臣。后梁王朝迅速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
  20 幽州台
  李存勖冷静地注视着汴州城中的动向,而周德威则在围困幽州的同时继续有条不紊地对各地燕军据点进行打击。
  913年正月,晋军攻下幽州附近的顺州(今北京市顺义县)、蓟州(今天津市蓟县)、檀州(今北京市密云县),各路燕军将领纷纷投降,刘守光的桀燕帝国眼见就要土崩瓦解。绝望的刘守光想出了最后一招,向北方的契丹求救。
  自唐僖宗以来,唐王朝实力日渐衰落,边备废弛,契丹乘机吞并各边郡,势力逐渐强大,对幽州构成了重大威胁。刘仁恭虽然昏庸暴虐,但对自己的地盘却视为珍宝,绝不能容忍被夺走一分一毫。熟知契丹人习性的刘仁恭想了个办法,专门选择秋季派兵攻击契丹,等仗一打到深秋,就焚烧塞外牧草,然后撤军。几年下来,契丹人赖以放牧的草原处处荒废,大量马匹饿死。吃了大亏的契丹人只好讲和。
  没想到过了不久,刘仁恭被自己儿子抓了起来。契丹舍利王子见有机可乘,亲率骑兵万人进犯。刘守光打仗不行,鬼点子却很多。看到契丹大兵压境,赶紧派出使者讲和,还把舍利王子诱到平州城外参加所谓的牛酒之会。得意忘形的契丹人万万没料到这是一出彻头彻尾的“鸿门宴”,舍利王子刚一入座,伏兵齐出,当场活捉。王子被擒,契丹族人相聚痛哭,请求用五千匹马赎人。刘守光则故作强硬,拒不答应。契丹人只好提高价码,乞求与刘守光结盟并赠送大量宝物。刘守光这才放人。吃了大亏的契丹人从此十多年不敢进犯幽州。
  现在周德威兵临城下,刘守光忽然想起了当年从契丹人那里赚来的盟约,急派特使出塞,请求契丹出兵相助。
  此时的契丹可汗是耶律阿保机,此人野心极大,一心要像中原皇帝那样终身为主。按照契丹传统,可汗之位每三年就要改选一次,如果让耶律阿保机得逞,家族其他贵族就再没有了当可汗的希望。眼看被选举权就要被剥夺,契丹贵族们立刻跳了起来,纷纷举兵反叛。这场家族叛乱在913年达到了高潮,阿保机的兄弟们拥立了新可汗,双方兵戎相见,草原上的混战一场接着一场。后院起火的阿保机当然不可能出兵卷入幽州的烂摊子。但阿保机这个人心机很深,他不愿意过早得罪任何一个南方政权,于是顺水推舟,对幽州使者好礼相待,还许下了出兵相救的空口承诺。
  契丹人的承诺对穷途末路的刘守光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刘守光立即派出大将元行钦率七千骑兵越过燕山,准备接应契丹援军,又命爱将高行珪领兵据守武州(今河北宣化县),掩护元行钦部。刘守光的如意算盘是,契丹军一旦南下,便可与元行钦在燕山以北会师,然后通过武州大举南下,一鼓作气击破幽州城外的晋军。刘守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耶律阿保机那张嘴上,这一作战方案当然只能是镜花水月。
  周德威从燕军的异动中发现了刘守光的企图。他立即令刘光浚部出击长城古北口,防止契丹军越过长城南下,同时让李嗣源部扫荡燕山以北的敌军。
  李嗣源的铁骑越过燕山,驰骋于燕北大草原,一路高歌猛进,如秋风扫落叶般连克燕军八个军镇。三月,李嗣源攻克武州,高行珪投降。
  元行钦带着七千骑兵在天寒地冻中苦等了一个月,没等来契丹大军,却看到了铺天盖地而来的沙陀人。双方在燕北草原上展开了骑兵大会战,斗志早已丧失殆尽的燕军连战连败,走投无路,只好投降。晋军又一鼓作气攻克平州(今河北卢龙县)、营州(今辽宁朝阳市),燕地几乎尽为晋军所得。
  周德威气定神闲地围困幽州,左右开弓,不紧不慢地揍着刘守光,太原城中的李存勖却心急如焚。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机会,一个足以让他在转眼间就可以席卷中原的机会。因为朱温的死,曾经坚如磐石的后梁王朝正处于分崩离析的前夜。
  无才无德的朱友珪弑父称帝后,小人得志便猖狂,上台之后立刻露出本性,寻欢作乐,荒淫无度。不仅如此,他还大肆清洗朱温旧臣,让自己的亲信尽掌大权,连德高望众的敬翔都不得不靠边站,称病不出。朱友珪对众人的愤怒心知肚明,为了堵住众人之口,故作大方,从国库中拿出钱财对朝中重臣、武将大加赏赐。朱友珪以为,这样做就可以笼络人心,坐稳皇位。但他大大低估了人心的力量。
  不久,禁卫军统领袁象先、赵岩等人秘密找到均王朱友贞,怂恿他发动兵变,杀掉朱友珪,为父报仇。朱友贞是朱温的第三子,此时正留守开封。和朱温的其他儿子不同,朱友贞这个人平时沈厚寡言,行事低调,作风儒雅,很得朝中旧臣们的欣赏。朱友贞虽然痛恨父亲那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但手里无兵无权,要想起事显然不成。关键时候,手握重兵,雄踞魏州的杨师厚倒向了他。有了禁军和杨师厚的支持,朱友贞顿时有了底气。
  这年二月,袁象先率领禁军在洛阳发动兵变,杀入皇宫,一举诛杀朱友珪。皇帝被杀了,朱友贞却还远在开封,洛阳群龙无首,立即陷入大乱。十多万梁军冲入城内,大肆劫掠,互相厮杀,后梁政治中枢陷入瘫痪。
  消息传到太原,李存勖急得以手捶胸,仰天长叹。此时他的主力远在幽州,鞭长莫及,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身边却无一兵一卒。
  朱友贞随即在开封称帝,封杨师厚为邺王,又对已投降河东的朱友谦大加安抚。朱友谦投降李存勖原本就是情急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朱友珪既然已经被杀,朱友谦立即宣布效忠后梁,将河中之地如数奉还。晋军还没来得及接管河中,如今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情急之下,李存勖派出老臣张承业前往幽州监军,要求周德威尽快破城,晋军攻势愈发猛烈。狂妄自大的刘守光终于醒悟了。站在残破的幽州城楼上,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晋军,他意识到自己已穷途末路,绝无翻盘希望。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刘守光连写三封长信,在信中态度谦卑,痛哭流涕,乞求李存勖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
  周德威看了信,一笑置之。他很清楚刘守光的为人,他更懂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现在胜券在握,当然不能半途而废。见求降信石沉大海,刘守光大急,什么面子都不要了,索性祭出“鼻涕虫”战法,不断派出使者出城纠缠,周德威的帐外每天跪满了哭哭啼啼的幽州使者。
  不胜其烦的周德威只好回信,对刘守光大加嘲讽:“堂堂大燕皇帝,怎么搞得像女人一样,每天哭哭啼啼?我奉命讨伐幽州,只管打仗,不管求和的事儿!”刘守光大为惊恐,每天出城来哀求的使者更多了。
  周德威一看,再这样闹腾下去只怕要影响军心,终于同意把刘守光的投降书转报太原。没想到刘守光贼心不死,这边晋军的攻势稍有减弱,便立即派使者潜出城去,向屯兵魏州的梁军统帅杨师厚求救。太原使者刚进入河北境内就被晋军游骑兵抓获,求援信和投降书几乎同时交到了李存勖手上。
  “刘守光啊,刘守光,你怎么这么像你老子。当年刘仁恭忘恩负义,以德报怨,没想到儿子也如此不成器,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李存勖看着那两封信,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是年十一月一日,李存勖率部从太原出发,亲征幽州。二十天之后,李存勖终于赶到幽州城下。他单骑来到城下,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刘守光笑道:“刘公,当皇帝的感觉如何?”刘守光面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城楼上,双手扶着墙垛,放声大哭:“我一时糊涂,受了部下的蒙蔽,是自取其辱……我小小幽州,哪敢和大王作对,现在我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仍凭大王发落……”
  李存勖平生最看不得男人哭哭啼啼,当下眉头一皱,高声道:“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学女人哭闹,你成何体统!”
  刘守光一愣,脸色瞬间一变,止住眼泪,嬉皮笑脸道:“我家世代都受大王和先王的恩惠,终生不敢忘记,还望大王念及旧情,放小人一马……”
  不提李克用便罢,刘守光这样一说,李存勖顿时怒火中烧。“幽州刘仁恭,当年我对他恩重如山,可恨我识人不准,竟养虎成患。此平生一大恨!”父亲临终之语犹言在耳。李存勖面色大变,指着幽州城头高声怒吼:“刘守光!当年你父恩将仇报,这笔旧账还没算清,现在你又狗胆包天,杀我重臣,僭越称帝,大逆不道,今日不杀你,誓不为人!”说完,拨转马头,扬尘而去。
  刘守光不明白李存勖为什么瞬间就变了脸色,突发如此冲天之怒,吓得目瞪口呆。
  第二天清晨,李存勖登上了幽州郊外的高台。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喷薄而出,幽州原野阴霾消散,一览无余。广阔的原野上,刀枪如林,战旗激荡,晋军对幽州城发起了总攻。李存勖俯瞰而去,那座高大坚固的幽州城已淹没在人海中,如一叶孤舟在暴风雨中飘摇。
  李存勖扬起头,闭上了双眼。耳边传来战鼓的轰鸣与士兵的呐喊,其势直冲云霄,激荡天地。在历史的洪流与风暴中,个人是那么渺小脆弱,而与这个风云诡谲的天下相比,一个小小的幽州又何尝不是沧海一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李存勖不禁想起两百年前那个叫做陈子昂的诗人在这幽州台上发出的千古浩叹。
  这个天下,远远不是太原王宫的凭栏后看到的那个小小天地,更不是父亲交给自己的那三支箭可以承载与诠释。他隐约感到,自己正处于一个时代转折的前夜。灿烂辉煌的大唐盛世黯然落幕,而唐末乱世中崛起的枭雄们也逐一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到来。在即将到来的那个大时代里,自己又会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刘守光即将被自己扫灭,父亲临死前嘱托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三分之一。但他不敢想象,当父亲的那三个遗愿终有一天被完成的时候,又如何在如此苍茫浩大的天地间去寻找自己人生的支点。难道真的只能像陈子昂那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
  “大王,幽州城破,周将军已率军杀入城中!”亲兵匆匆上台报告。“告诉周德威,一定要抓住刘仁恭、刘守光父子,我要见到活人!”李存勖回过神,斩钉截铁地说。活着抓到仇人,他便可以在所有河东人面前,大声宣告自己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这一点对他很重要。
  数天之后,刘守光和他的妻儿在逃亡路上被晋军抓获,一起被带到李存勖面前的还有一个人——被他儿子囚禁了六年之久的刘仁恭。可怜的刘仁恭刚刚走出幽暗的地牢,便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俘虏。
  914年正月,李存勖和他的军队在一片欢腾中进入太原。自李克用云州起兵以来,他的家族第一次成为幽燕的主人,李存勖终于完成了他父亲至死不忘却一直无法实现的梦想。
  李家祖庙前,刘守光和他的妻儿、心腹被逐一诛杀,刘仁恭则被送到了寒冷的雁门,一把尖刀准确地刺入了刘仁恭的心脏,他的血成为李克用陵墓前的祭品。李存勖面色凝重地跪在父亲的灵牌前,仰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像要放下压在心头的所有重量。
  
  第五章 巅峰对决
  
  攻灭幽州之敌的李存勖终于决定向他最大的敌人后梁发动进攻,这将是梁晋争霸二十多年来河东第一次大规模的主动出击。河北,天高地远的燕赵之地,成了对决的战场。而李存勖将要面对的,是梁军中最为耀眼的两位名将:杨师厚与刘鄩。
  21 阳台梦
  数匹快马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原野疾驰而来,他们迎着纷飞的雪花,一路南下,穿过巍峨雄壮的雁门关,越过戒备森严的长城,终于到达太原城下。
  这几个使者带着怪异的皮帽子,穿着兽皮织成的短衣,脚蹬长皮靴,两鬓处各露出一绺发辫,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他们牵着马,慢慢进入这个威名在外而神秘陌生的城市。踏入城门,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们的大雪忽然消失了,呈现面前的是一个狂欢中的城市。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上人潮鼎沸。眉开眼笑的人们举着一根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燃烧着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街坊前摆着热气腾腾的煎饼、瓦酥、锅魁,一碗碗刚刚起锅的羊杂面条浓香四溢。
  这几个外地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咽口水。他们情不自禁对视了一眼,如此的繁华与富庶,是他们在贫瘠冰冷的草原上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顺着拥挤的人流缓缓前行半日之久,终于来到王宫门前。全副武装的武士细细验过文书,用轻蔑而警戒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几个使者,把他们带进了晋王国的心脏。
  王宫内的空地和石阶上到处散落着彩纸和红绸,甚至还能闻到空气中浓烈的熏香,看得出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盛大的庆典。使者们捧着几个精致的盒子,拾阶而上,来到了高大的殿门前。等了片刻,殿内传来威严有力的高呼:“大王有令,请契丹使臣觐见!”这几个契丹使者急忙低头弯腰,鱼贯而入。待他们在殿内站定,缓缓抬起头,看到了高台上负手而立的那个人。
  这个人黑衣玉带,身高体壮,威风凛凛。他很年轻,但那双浓眉大眼却射出明亮犀利的光芒,似乎能刺穿人心。契丹使者一见到李存勖,立刻感觉到围绕着这个年轻国王的那股强大的气场,逼人而自信。没错,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威震天下,横扫幽燕的李存勖!
  “大王光复幽州,又逢新婚大喜,我家可汗令小人前来贺喜,特献上黄金千两,貂皮百匹,区区薄礼,请大王笑纳。”为首的使者上前一步,行礼作揖,打开手中的盒子,谦恭地说。李存勖扫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哈哈大笑。
  晚唐以来,契丹人对中原一直有种复杂的情绪。当年李克用在云中与阿保机相会,情投意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甚至结为兄弟之盟。当时许多部下都劝李克用乘机诛杀阿保机,以绝契丹之患。没想到李克用拍着胸脯说:“朱全忠还没消灭,如果又在边塞树敌,那是腹背受敌,自取灭亡。再说,我李克用岂是这样阴险龌龊,不仁不义之人?背信弃义,那岂不是跟朱全忠之流一样下作了?”没过几年,朱温称帝,阿保机急忙派人跑到汴州,送去大批珍宝、美女,求这个中原的新皇帝册封官爵。消息传到太原,自诩光明磊落的李克用被契丹人的两面三刀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李存勖心里很清楚,契丹人早有觊觎中原之心,只是暂时羽翼未丰而已。所以心机极深的阿保机需要在南方找一颗大树,看中原哪个势力更强,就暂时依附哪个。不管今后契丹人会不会翻脸砍树,但现在阿保机能以重礼前来贺喜,至少说明了一件事:在耶律阿保机的心目中,他已经成为中原实际上的霸主。这一点让李存勖非常受用。
  送走契丹使者,李存勖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和得意。顺利将幽州之地收入囊中,完成了父亲的第一个遗愿,这让他在河东的威望如日中天。不仅如此,他还找到了这个世上唯一的知己——美艳绝伦,满腹才情的刘玉娘。当他在万众瞩目中走上红毯,刘玉娘娇媚地挽着他的臂膀,让他顿生“英雄配美人”的豪情与满足。连远在边塞之外的契丹人都闻风而动,主动前来交好,这令李存勖不仅飘然自得。
  几年前,父亲突然病逝,二十出头的他被一下子推到了乱世的前台。靠着惊人的顽强和毅力,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步步走向舞台的中央,站到历史的聚光灯下,取得了一个个惊天动地的大胜,令天下侧目。现在想来,这一切就宛如一场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怎么样,最艰难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至于现在,不如放下一切,疯狂和放纵一回。
  这一夜,晋阳宫中,烛火摇曳,觥筹交错。刘玉娘娇依在李存勖身边,双颊绯红,明眸善睐,李存勖开怀畅饮,笑声爽朗。众人纷纷起身,碰杯敬酒,心情大好的李存勖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地牛饮。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张承业端着酒杯,慢慢踱到李存勖面前。他看了看眉飞色舞的李存勖,又看了看风情万种的刘玉娘,颤声道:“老臣不胜酒力,要告退了。明日还有明日事,请大王也早些休息……”
  李存勖哈哈一笑:“七哥酒量谁人不知!这才刚刚起性,还早,还早,七哥不能走,不能走……”李存勖和张承业感情极深,私下都叫他七哥。趁着酒意,李存勖霍然起身,端起满满酒杯,递到张承业嘴边,放肆地大喊:“来,来!我们先干完这三杯酒再说!”
  看着李存勖得意忘形的样子,张承业心中一阵刺痛。肩负重任,少年成名,身处乱世的李存勖需要担当的东西远远超过想象。如今大业刚有起色,便沉溺酒色,肆意放纵,这让张承业极为痛心。想当年,先王李克用虽然读书不多,为人鲁莽,但却无时无刻不在忧虑国事,在众人面前更从未有过这样轻浮的举动。张承业推开李存勖的手,冷冷地说:“大王,老臣这就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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