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20171211073947912

_9 彭建新(现代)
  “这几个外国佬要搞么事啊?是不是想吓老子啊?个把妈,当老子是炭铺的出身──黑(吓)大的呀!”郗燮圭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用手揉了揉鼻子,沾了一手的清鼻涕,很恼火地往公案底下一揩。“派一个营的兵跟着这几个杂种!老子就不信他们的邪!泡子烧好了冇?”
  一来郗燮圭从来没做过官,这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没有在宦海里沉浮过,还没有染上凡官皆怕洋人的毛病;二则鸦片县长鸦片瘾发作没有及时吸上一口,反而要听洋人吼吼咋咋的聒噪干扰这么半天。不懂和不快集中到一起了,这就很容易引发成赌气和意气用事。当然,“吸血鬼”县长绝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意气,竟在汉口民众中改变了鸦片鬼和吸血鬼的形象,后来居然有了爱国志士的荣衔。
  事实是,法国立兴洋行兼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弗朗克,一怒之下带了二十多个法国水兵,往后湖去找农民寻衅报复时,由于“吸血鬼”县长一时心血来潮的命令,法国人的后头就一直跟着三百来个中国枪兵。这首先在人数上的优势,就让法国人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弗朗克象征性地朝后湖方向转了个圈就回去了。然后,当然又是照会又是抗议,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沸沸扬扬地闹了一通,逼刘宗祥在官府和农民间斡旋。最终逼得督军挥泪斩马谡,把小舅子一撤了事。这一撤让郗燮圭丢了夏口县长这个肥缺,看起来是个大损失。可两个月之后,这个督军被另一个在旁边觊觎已久的垂涎者拱下了台。就因为有这一歪打正着的“爱国嘉行”,这次的城门失火,郗燮圭不仅没遭到池鱼之殃,反倒在新督军的治下谋了个缺,日子过得蛮滋润。这自然是后话了。
  “刘,很遗憾,我不得不告诉你,前段时间,刘宗祥在这件事上很不主动,唉,怎么说呢,事情本身的是非,唉,刘,你说呢?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能说得清道理的么?再说,说清楚了,又怎么样呢?现在只能这样了,刘宗祥不马上表示继续与法国合作的话,他供职的洋行和银行就只有解雇他了。”
  皮埃·让神父在藤椅上动了动,往起坐了坐,语气很是无奈。的确,神父很喜欢刘宗祥。从七岁开始,刘宗祥就跟着神父在这柏泉的圣母堂里学法语,朝夕相处上十年,就是块石头,也摩挲圆了,也焐热了哦!再说,这么多年,刘宗祥在汉口法国洋行和银行供职,既为法国人谋了利,也为他自己创下了偌大个家业。刘宗祥近二十年的踢打腾挪,在商场和人生场里施展出的十八般武艺,皮埃·神父也不是一概肯定的。在老神父心眼里,刘宗祥就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世上任何艺术品都是有遗憾的。对自己在异国创作的这件艺术品,神父在心里圈圈点点之余,虽有遗憾之处,但创作成功的愉悦总是占了上风。
  “哦,主啊,我是在异国么?多么熟悉的异国,多么陌生的祖国!”在皮埃·让神父心里,尽管祖国和异国之间的距离和概念都逐渐地模糊了,尽管神父会使用筷子,喜欢喝藕汤,很是中国化,但他毕竟是法国人。法国人维护法国的利益绝对是天经地义的。所以,说这一番话的时候,神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刘瘌痢听着也没有多少不舒服的。神父说“遗憾”,客气罢了,当不得真的。
  “要祥伢子么样表示才行咧?”刘瘌痢这句话问得很无力,很无底气。他晓得,他的儿子,虽然三十大几了,闯荡了这多年,该磨的棱角早就磨圆了,现在与法国人翻了脸,肯定是忍无可忍,实在冇得退路了。不然,祥伢子那样空心的人,怎么不晓得转弯咧!哎,碗打破了,再补拢去,补得再平整,还是个破碗,总有个印子在那里。撕破了脸,就是祥伢子真的有个么服软的表示,以后也还会是热脸挨冷屁股。争取归争取,刘瘌痢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这一门刘家,与法国人之间的蜜月,已经度完了。
  “哦,老朋友,你是那么聪明的人,还明知故问么?刘宗祥要表示,当然是用行动了。老朋友,如果抛开国家的利益,刘宗祥是我的学生,而且,是我看着他长大的,再而且,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有什么办法呢,只有遗憾,对,遗憾!哦,老朋友,这是个遗憾的世界,不幸的是叫我们碰上了!”
  刘瘌痢站起来。他站得很吃力。膝盖和腰椎的关节都像是锈死了,站起来可以听到嘎嘎嘎的响声。但在刘瘌痢听来,仿佛是心破裂的声音。一阵心区的刺痛和脑壳的眩晕,一齐向他压过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甚至不让自己有一点失态,只是在心里念叨着:因洋而兴,因洋而蘼,因洋而蘼……其实,刘瘌痢此刻的步态绝对是梦游者的步态。他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绝对不知道自己朝哪里走,只是听任那两条棉条般的腿,把云絮样的躯体朝柏泉井那边挪。
  东边天上的云霞烧得正热闹,一天的五彩缤纷撒下来,把个不晓得有几多苦难的人间涂抹上一层幸福祥和的斑斓色彩。青砖砌就的井栏,在朝霞的映衬下,竟有如兰田青玉一样的晶莹。一时间,刘瘌痢真个飘飘然,有一种在天上踏踩着云絮行走的感觉。他朝那口柏泉古井飘去,不,不对,是那口古井在袅袅婷婷地朝他飘过来!对,是的,这口改变了他这一门刘家命运的神奇古井,摇摇晃晃地飘过来了,不偏不倚,兰田青玉般晶莹的井栏恰恰飘到手边!古井幽邃,虽有灿灿的霞烧着,但井筒仍如幽黑的梦,朦胧而恍惚。刘瘌痢力图让自己浑浊的眼珠子放出光来,穿过这厚重的梦境,寻找那两条漾在甜水里盘绕戏游了几百年的小金龙。但是,没有小金龙,甚至连井水也没有看到!
  “完了,完了,完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泄了。刘瘌痢看到菩萨和圣母一起离他而去──菩萨是黄色的,骑着黄色的似虎非虎的兽,离去之前朝他回眸一笑,似乎不计较土生土长的刘瘌痢几十年不怎么信仰供奉土生土长的菩萨。圣母一袭蓝袍,没有回头朝他笑,转过身之前,只是用蓝幽幽的眸子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对,是剜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幽怨的情绪。刘瘌痢想不通,为什么平常完全不搭界的土菩萨和洋菩萨,在抛弃他刘瘌痢的时候,居然亲亲热热联袂而行。刘瘌痢实在是很绝望,又实在是很不甘心,他向冉冉远去不同国籍不同性别的两个菩萨伸出枯瘦的双臂,瘪瘪的嘴张开想请求他们留下来,但是,就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第五节
  柏泉圣母堂后园,一堆不高的圆圆的土丘,像一个新鲜的句号,昭示着一个叫刘来利但一辈子却被人喊作刘癞痢的男人,写完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之章。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刘癞痢生前识字不多,没有读《石头记》。这可能是件憾事,但更多的可能是件幸事。人生识字糊涂始。刘癞痢一辈子不糊涂多半时候是在装糊涂,这就很可能得力于没有读那劳什子的《石头记》。
  不是么,不管读不读,到头来,还不是一个土馒头?而刘癞痢可能比人家特殊一点的,就是按照他生前的嘱咐,给他枕了个用柏泉井底泥做的枕头。在刘癞痢的有生之年里,柏泉井总共才掏了两次。都是他亲自主持领着人干的。掏出的井底泥,经久不息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柏子香。刘癞痢把井底泥精心地贮在一个大板桶里。他曾用这泥,为儿子孙子和吴秀秀各做了一个枕头。生前,他自己也是用的这种枕头,到死还不见有什么白头发。
  吴二苕指挥人在柏泉古井旁边铲来一些葳葳蕤蕤的草皮,像种庄稼样很细心地覆在秃秃的土馒头上。这是一种叫蔓根草的野草,就像这地方的乡民,生命力特旺盛。拔起来丢到一边,任你如何践踏,只要沾着地气,这草就扎根出芽,几天不注意,就蓬蓬勃勃蔓成满眼的绿。
  “老板,您家还是要节哀咧,大伯他您家古稀的人了,也算是个白喜事。”
  站在刘癞痢的墓前,见刘宗祥痴痴呆呆的,吴二苕很是担心。他劝。但他又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又不晓得自己的话是不是得体。
  皮埃·让神父像一截形貌怪异的枯树桩子,一动不动地戳在圣母堂前管事的坟茔前,心潮起伏。那双深凹进眼眶的眼睛,越过前管事的长眠之地,投向圣母堂那高高的塔状尖顶。塔状尖顶上的十字架,虽然被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阳光,但仍然黑黢黢的,泛出冷飕飕的光。霎时,神父的记忆越过了岁月的围墙,似乎看到了敏捷强壮的刘癞痢风风火火,为修圣母堂这个洋庙跳出跳进,忙上忙下。中国的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呵,是了,岁月无情。对,岁月无情。但这句感叹又是多么的有情哪!老神父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他企图闸住浑浊的眼泪,一任已经见瘪的嘴唇不停地嗫嚅,不知是嘴唇颤抖呢还是在念叨什么。或许是在念叨什么罢,但连离得很近的懂法国话的刘宗祥,也听不明白。但有一点刘宗祥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神父是在念叨什么的话,那么,作为相交了几十年的朋友,神父此刻一定是在呼唤主,在主的面前,为这位异国的信徒祈祷,祝愿这位闻了一辈子肚脐眼味道却始终闻不来法国奶酪味道的中国老人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堂。
  其实,站在父亲长眠的地方,刘宗祥虽然面色木然,但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法国人在后湖与乡民发生冲突之后,弗朗克要刘宗祥去要挟官府整治乡农。法国人的这块招牌不能丢。刘宗祥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就按照弗朗克的指示频频出入县衙门了。可想而知,刘宗祥怎么会瞧得起像郗燮圭这样的人呢?但是,凡事总有从权的时候。为了打鬼,不妨借助一下“钟馗”。所以,在法国人眼里,他们的这个买办,开始不积极,后来几乎天天往县衙门跑,看来还是很尽心很忠心的。弗朗克哪里晓得,刘宗祥到“吸血鬼”那里去,每次都要带几两上好的鸦片膏子,而所说的话题呢,却都是痛斥弗朗克如何坏,如何在华界和租界都不逗人喜欢,甚至连他本国的洋行、银行和法国国内的权要们也不喜欢他。总之,刘宗祥给“吸血鬼”的信息,就是坚定对方同弗朗克斗下去的决心。
  “可惜,可惜爹没有看到我这一着棋。唉,神父也太性急,带回乡那样一个信,送了老人家一条命!不过咧,话又说回来,这大的年纪,也经不住忽冷忽热的事情了。”刘宗祥看似木然的神情底下,掩盖着急骤翻腾的心潮。“唉,老人家,您家担的个么心咯!硬是把前几百年老和尚说的那几句陈谷子烂芝麻话,当成了无上真经。因杨而兴,因杨而靡。洋杨杨洋,就那么当真?真的跟法国人闹翻了,我又不是冇得自己的公司自己的产业!再说,我怎么会那么苕咧,真的跟法国人翻脸?呵一下哄一下,推一下拉一下,事情不就过去了么!唉,真正讨人嫌的麻烦事,不在法国人那里,恰恰在我们的革命功臣那里咧!”
  自从建起了民国,牟兴国的脸就没有晴过。
  不是假的,牟兴国真是这场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大革命的主要参与者,说得更准确些,是整个举事筹备阶段汉口武昌之间的总联络人和决策的核心人物之一。首义前夕,在汉口的联络点,他和冯子高往炸弹壳里头装火药,火药突然自燃起火,他和冯子高差点被烧死。像这样把脑壳别在裤腰上“玩”的事,又何止一件两件!但是,江山是打下来了,却只给他安了个军政府参议的衔!这就好比庖厨之人,忙死忙活杀猪宰羊煎炸烹煮,临到最后,居然没有自己拿筷子的份!
  “俗话还有杀猪宰羊厨子先尝一说呢,可这倒好,骨头渣子都冇得了!”牟兴国常常长时间地站在窗前,涌上心头的都是愤怒和咒骂。“吃的吃,看的看,心里像钻子钻。”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愤世嫉俗的呢?可能,这算是他革命之后的一大收获吧。
  这是宗祥路上的一幢二层的小洋楼,就是当年的“新亚译社”。宗祥路对过是英租界。租界的房子没有被冯国璋的大火焚毁,仍然是高楼林立虎踞龙盘的模样。
  宗祥路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那个印度巡捕,挥着根粗大的棒子,对一个人力车夫吼着。大热的天,这巡捕居然还包着那么厚那么重的布包头,不知头上长不长痱子?
  “革命了一场,死了不晓得几多人,一切还是照旧,飞扬跋扈的外国人依然飞扬跋扈。就是把个满清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了,换了个人去坐。这就像只有一张吃饭的桌子,争来抢去都想上去占一席之地。争来抢去千百年没有停过!”
  窗外沸沸红尘众生相,常让牟兴国感慨不已。这世界就像个流水席。这一趟,是哪些人上桌子咧?坐头席的主客不是仇家,就是八竿子打不到的狗屁都不相干的人!打下了偌大一个江山,坐的坐金銮殿,列的列文武班,几百年都难得碰到一趟的好处,都让他们抢光了!我种甘蔗,他们吃得下巴流糖水,我还要给他们扫甘蔗皮子!
  照说,牟兴国算是读了些书的人。先是子曰诗云,后是些革命维新的杂书,也涵养得一脸的书生模样。但人这东西,一旦被黄白之物照花了眼睛,被酒色财气蒙住了心窍,一旦愤世嫉俗走了极端,成了个名利场中的蛀虫禄蠹,那露出的另一副嘴脸,和那一肚子的屎糟腥臭,绝非一般市井人物如穆勉之张腊狗之流所能及。以前,牟兴国当革命党之时,做革命领袖之时,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何曾有过口出秽言的时候!可现在,他常常咒骂。当然,多半还是在心里骂。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保持儒雅风度。公众场合,也偶尔为之,有时还破口大骂。将军么,武夫也,骂骂何妨!
  “还是刘宗祥这样的人划得来!革命只当是为他们打扫场子,创造更多的机会。你看,过去这里叫宗祥路,现在还是叫宗祥路。一根毛都冇伤到他不说,生意还越做越大!”
  由眼前的宗祥路,牟兴国想到了刘宗祥,越想越憋气。
  这革命不也是生意么!这生意可是天大的生意咧。投了资,把脑壳提在手上当本钱投资,到头来往荷包里头装钱的是别人!
  长时间思考的结果,牟兴国是坐在磨子上吃藕——想转了看穿了。他终于从“革命——革命胜利——革命胜利冇得到好处”的死胡同里走了出来。一旦气顺了,牟兴国那一肚子经济学问就发挥作用了。不都是为了得好处捞实惠么,你有你的鱼路,我有我的虾路,世上哪样东西不能变钱呢?只看会不会瞅准了独辟蹊径,只要善于利用机会,敢于“下叉子”,不愁叉不到鱼。
  牟兴国重新活跃起来。这很像一条经冬的蛇,虽然在别人看来还是漫天碎玉瑞雪飘飘春暖无期,但对于他,一旦调好了自己的生物钟,他就明白,春天就在不远处招手。他给人的印象,还是那个为革命事业四处奔走的革命者,为民众利益慷慨疾呼的一介书生。他似对参议的职衔很满意也很尽责,几乎凡事他都要参一下,凡有机会,他都要议一番。逐渐,他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成为既不掌权又不在野革命元勋革命将军的“首领”。这一伙人,汉口人戏称为“将军团”。
  第六节
  最先尝到将军团爹爹们辣汤辣水厉害的是楚兴公司。
  楚兴公司的前身是以谢子东为总经理的恒昌公司。恒昌公司是民营合股公司,以租赁张之洞创办的“布纱丝麻四局”起家。
  当年,湖广总督张之洞醉心洋务,奏准朝廷,办起了织布官局、纺纱官局、缫丝官局、制麻官局。这四“官局”实际上就是织布纺纱缫丝制麻的工厂。张之洞办事,只要看准了,是舍得花大本钱的。何况他又是深得朝廷信任的方面大员,凡有倡议,一般都是一奏就准。布纱丝麻四局创办之初,张之洞的确有些雄心壮志。不说别的,所有的机器设备,全都是不惜重金,远涉重洋从英国德国买回来的。人们至今还记得,镌刻在织布局大门两侧的那副铜质的金光闪闪的对联:经纶天下,衣被苍生。这副寄托着中堂大人得意心情的得意之作,把他的雄心和理想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果从这副对联细细揣摩张中堂更深一层的心情,可以触摸到,在淡淡的浪漫中,泛出些许夕阳西下的苍凉。
  历史发展的趋向和结局,同历史人物的主观努力和美好愿望,往往不那么一致。
  经常出现这样可笑可叹的情形:美好的理想和美好的结局,或擦肩而过,或背道而驰。
  不长的时间里,“四局”或只折不赚,或赚了却不晓得钱到哪里去了,或干脆昙花一现倒闭了事。
  尽管张之洞为宦从政堪称干员,眼睁睁地看着他殚精竭虑耗费巨大创办起来的企业只折不赚,却无可奈何一筹莫展。就在刘宗祥冯子高向他请求承包后湖筑堤工程的时候,张之洞一见刘宗祥,短短的一番对答,他老人家萌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这刘宗祥是个官身,当初把布纱丝麻四局交给这后生去办,恐怕又是另一番气象。
  其实,聪明睿智洞察世事人情如张之洞者,也有一点不明白:在他那样的管理体制下办企业,再怎么能干的人,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不中。
  值得庆幸的是,张之洞虽然无法改变官办企业的管理体制,不甘心自己所创基业彻底被毁,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一条挽救企业的路:公开向社会招商募股,在不改变四局国有性质的前提下,华商可公开竞争租赁经营。当然,参与竞争的华商,必须有一定资信担保。
  布纱丝麻四官局公开招商伊始,刘宗祥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如何顺利而便宜地把汉口城基地一口气买下来那件事上。没有像刘宗祥这样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谢子东投标承租四局中的织布局,就异乎寻常的顺利:他以自己的恒昌公司向官钱局抵押80万两银,官钱局自己愿意投资30万两入股。谢子东又在社会上招同仁股50万两。算下来,谢子东等于一分一厘的银子不花,就有了偌大一家为他赚钱的织布厂,日夜为他赚银子,而且生产减免税金,销售沿途免纳厘税。这样一来,从1902年到1911年的第一个十年里,谢子东就发了,发成省城最有影响的大富豪。
  辛亥首义革命,对于谢子东无疑是一场最难忘的灾难。产业正处战火中心,革命一时似天崩地裂来势凶猛。世上万事命第一,三十六计走为上。人在两种情况下最能体会到性命的甘贵,一是在将死的当口,一是在有了钱之后。谢子东自然是属于后者。谢子东本着先逃命要紧的宗旨,到上海当了一段时间寓公。
  等到战火甫熄,南北议和,大局有定,谢子东乘上回汉口的班轮,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做着摇摇晃晃的梦:安安稳稳续旧梦,太太平平赚银子。
  当谢子东的脚重新踏上江汉关码头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在上海和在船上的那些想法,完全是麻雀掉到粗糠里——空欢喜了一场:世事变得太快,快得他来不及转过弯来。
  “咿?上海仅半载,汉口已十年!怪哉也夫!”谢子东用脚跺跺地。地很实在。
  脚下是很实在的土地,不是在船上。既然不是船上,那么,摇晃的就不是船了。
  地不至于会摇晃罢?那么,就是我自己在摇晃了?他又摸摸头,朝自己空荡荡的家四处看看,又朝跷着二郎腿坐在自己对面的牟兴国看了看,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
  牟兴国一身学生装,朴素得很,一脸的学生气,和气得很。但谢子东晓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学生,也不是一般的革命党。这人是个将军,是中华民国湖北省政府的参议,是只要听到就让人头疼的“将军团”首领!
  “怎么样?谢老板,有人告你革命期间通敌资敌,站在满清鞑子一边,罪应作汉奸论处。既是汉奸,是革命的敌人,一切财产都要没收充公。再说,你霸占的织布局,本来就是国家的产业……”牟参议牟将军不急不躁,娓娓地道,细细地说。照说,既是汉奸,把人抓起来,财产该查封的查封,该抄没的抄没就是了。对于这类事,完全可以三下五除二,简简单单就处理了的,不知何故要说这多的话。而且,这种完全应该把人传唤到官衙去谈的话,现在居然屈尊一个将军到“罪犯”家里来谈!
  “牟将军,呵,呵嗬嗬,牟参议,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这种不正常的晤谈,倒把谢子东生意人的精明盘醒了:什么这罪那罪,还不是想敲老子两个钱!什么将军参议,还不是跟街上的地痞流氓下三烂差不多!和叫花子讨饭的比,也强不到哪里去,无非手里有点权,不能文讨就武讨罢了!世上除死无难事,老子折财免灾!既然摸清白了对方的来意,谢子东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嗯?么事么事?你说你说,但说不妨……”望着谢子东表面小心翼翼掩盖着的狡黠神情,牟兴国并不在意。他晓得,自己永远是赢家。这回,他又绝赢无疑。
  “老子让你赢,看你赢得几多!老子随便拔根毛,都能把你压得吐血!”谢子东心里暗自为自己鼓劲。
  但是,谢子东实在是小瞧了这位将军大人。
  “将军团”在谢子东的织布局里深深地插了一杠子:牟兴国和他那一排“将军”们,硬生生地“入”了20%的股份。这些一两银子都不掏的干股,“入”进来的结果,就是恒昌公司改组成楚兴公司。不久,牟兴国又另生枝节,把谢子东从董事长的位置上一脚踢开,把董事长换成“将军团”的人,赏了谢子东一顶“常务董事”的帽子。
  第七节
  刘宗祥和牟兴国,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关系,很像两只放在一个斗盆里的蛐蛐:绕盆游走,不停地绕盆游走。时而触须一颤一颤地抖动,稍稍接触那么一下,倏然分开,释读对方这一合即分的动作所传出的信息,是敌意呢还是表示友善。
  当然,双方都很清楚,对方不可能友善,或者说双方的骨子里不可能藏着友善。
  蛐蛐之间,怎么可能有友善呢!它们之间,有的只是天然的敌意和排斥。如果它们之间居然友善起来了,那倒是非常奇怪的事。
  “看来,这回姓牟的非要在我的碗里抢一口不可了。要是冯先生在汉口,可能就不会有么大的麻烦了!”
  刘宗祥现在最需要晓得的,是牟兴国从哪里下口。
  一旦把对方划入了敌对阵营,比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要好得多。剩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是进攻还是防守?现在刘宗祥的选择是防守,那么,搞清对方从哪里进攻,就是件极关键的事。
  刘宗祥刚一进立兴洋行,就听说总经理找他。
  刘宗祥对自己的新老板,还处在适应的阶段。新老板与前老板之间的不同之处太多了。姑且不说打猎什么的,那毕竟是个人的业余爱好,与干事共事没有多大的直接关系。就说与人谈话的方式,两个总经理的风格就完全不同。皮蓬·杜先生与人谈话轻言细语,口气总是商量的。哪怕是再急的事,也总是保持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这种谈话的方式,容易让人接受,当然也容易让人丧失应有的警惕。
  弗朗克就完全不同。这位总经理谈话往往直奔主题,语气毫无拖泥带水的痕迹。
  这种谈话方式虽然干脆决断,但常常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距离感。弗朗克的风格能够及时地显示出办事的效率,却时时让人对他保持一种防范和警惕。
  “总经理先生,您找我?”刘宗祥朝弗朗克示意他坐的那把椅子看了看,好像对那把椅子都不放心的样子。这把椅子正对着弗朗克的大班台,靠背很低。刘宗祥坐下来。他明白,今天,弗朗克可能要和他这个中国买办作长谈。在他的办公室谈话,弗朗克一般是不招呼别人坐的。
  “呵,刘先生,最近,你在忙些什么呢?你的建筑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弗朗克从硕大的大班台上拿起一个小铜铃,摇了几下。等了一会,进来一个安南男佣。弗朗克吩咐他送两杯咖啡进来。又等着。直到那个安南用人把咖啡分别放在总经理和买办的跟前,弗朗克才又开口说话。“进行得还顺利吧?”
  还是那句毫无新意的问话。再说,这问话不仅显得漫无边际,还显得非常空洞。
  而且,这问题显然与立兴洋行的业务无关。近来立兴洋行绝对没有建筑业务。祥记填土公司倒是一直都在大兴土木。但那是刘宗祥的私人公司,与立兴洋行毫无关系。
  “总经理先生,您指的是哪一处工程呢?哦,好像,我们公司最近没有什么建筑工程。哦,噢,也许,请允许我换一种说法,好像,我们公司一直没有吩咐我督办什么建筑工程……”
  刘宗祥还端着咖啡,注视着弗朗克的背影,揣摩着这位上司的心情。咖啡已经冷了,端着,无非就像台上唱戏的手里那把纸扇,一会儿“唰”的一声打开,又“唰”的一下收拢来。并不是那个演员真的蛮热,需要扇那么几下子,只不过是在盘弄一件道具而已。
  “刘先生,我们都不要打哑谜了,其实,你很清楚,我想说的是什么。”弗朗克没有转过身来,就这么冲着窗户说。好像听他说话的人不在房间里,而在窗外某一处看不见的地方。“你们的政府有人来找我收土地使用税,而据查,我现在任职的公司,除了租界这块地是向你们的前政府租借的,还有我们同英国、德国、美国好几个国家一起,对西商跑马场拥有产权之外,我们法兰西在这个城市,再也没有购买过什么土地了。刘先生在我们公司供职这么多年,应该是最清楚的,最起码,比我要清楚得多!”
  弗朗克转过身来了。刘宗祥这会儿是真正地看到了,面前的这个法国人深深的眼窝里,蓝幽幽的眼珠子闪着绿莹莹的光。这冷冷的光刺得刘宗祥心里一激灵,一阵刺痛在胸腔子里蔓延开来。他明白,他心脏的毛病又犯了。他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时似乎忘记带药,一摸,还好,硬硬的小瓶子还在。这缓解心区疼痛的药,只要秀秀在跟前,总是会提醒他装在上衣口袋里的。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在弗朗克的面前吃药。不行,还是要吃,随么事都不是自己的,只有这条命是自己的。命都冇得了,钱哪房子呀地皮呀,都跟自己不相干了。面子也是要紧的,命更要紧。他尽可能从容地掏出药瓶,尽可能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开瓶盖,倒出比平常稍多的剂量,含在嘴里。
  “晓得我哪里疼,就朝哪里下重手,这不像是这个法国人的主意。看来,姓牟的把手伸到租界里头来了。”刘宗祥意识到这是牟兴国的釜底抽薪之计,晓得今天这场谈话还刚刚开始。
  的确,弗朗克涉及的话题,绊到了刘宗祥最敏感的神经,捅到了刘宗祥商务活动最薄弱的地方:刘宗祥整个生意的最大项目,是地皮买卖。而刘宗祥向朝廷购买的所有地皮,虽然是祥记商行和祥记填土公司买的,但对外用的都是法国立兴洋行的名义,所需的款项,都是以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名义提供的担保。正是因为有了法国洋行和法国银行这块招牌,刘宗祥才在经营地皮生意上顺风顺水,有大进大出的气势,才在汉口的生意场上出尽风头。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满耳的嘤嘤嗡嗡之声。他再次摇摇头,用心地感受舌头上的药味。药正在发挥作用,微辛清凉的药劲正从舌根处缓缓往里沁。噢,这道冲击波算是过去了。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噢,生命实在是太美好太让人留恋了哇!他稍稍定下心来。
  心情一轻松,头脑就清醒多了。刘宗祥开始在脑子里飞快地检索。检索大宗买卖款项来往与自己供职洋行、银行的关系,特别是大宗的地皮买卖。有无货款不清?有无收付手续不全?有无似是而非在法律条款上可以钻空子的漏洞……
  第八节
  重建的“一江春”茶楼,比十年前气派多了。
  还是两层楼。但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装修格局,都不是辛亥年冯国璋那把大火烧掉的那个“一江春”所能比拟的。按吴秀秀的设想,一江春茶楼要建成全汉口最气派的茶馆。一楼是摆大桌子的统舱式茶室。中间留出一个可摆八张桌子的地方,用木头搭起个与椅子差不多高的台子。这是用来供说书和演折子戏的。二楼的格局像戏园子里包厢的那种样子。中间从一楼廊柱到顶,四周是一个个的小格间,每个隔间可容一张茶桌。这样,就扩大了茶楼的经营规模和档次。秀秀有意请张太太帮忙料理茶楼聘请艺人演出那一摊子事。曾经粉墨生涯的张太太有过一段伤心的往事,本不愿再涉伤心地。张先生快五十岁了,眼睛不方便的人,到了这个年纪,没有个人跟着,是不宜走街串巷,一把胡琴一张弓,一双脚板一张嘴地讨生活了。不如就在茶楼门口坐着,有人算命就算是桩生意;无人算命,夏天就只当坐着乘凉,冬天,就只当在门口晒太阳。帮着张罗艺人说书演出的事,也顺便照顾了自己的先生。张太太前思后想,考虑再三,就答应了。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汉口能供演出的茶馆并不多,跑码头走四方的江湖艺人多的是。再说,秀秀让茶馆这样布局,主要并不是想靠这来赚钱。她是想提高茶馆的知名度,吸引更多的知名人士,吸引收集更多利于做大生意的信息。
  冯子高和他的宝贝女儿蝶儿来了。
  “子高兄,你真是神出鬼没呀!不是到北京去了么?”见到冯子高,刘宗祥异常高兴。这两个志不同道亦不合的男人之间的友谊,能够保持得这么长久甚至像陈年老酒一样,有愈久愈醇之势,也是一个奇迹。
  “刘叔叔,见到我爹就高兴,见到碟儿怎么就不高兴了咧!”二十出头的冯蝶儿出落得像画上的美人一般,怎么看怎么舒服,看久了,会有眩目的陶醉感。
  俗话说,十八无丑女。这句话强调的是青春美,强调青春自然具有的那种清新和鲜嫩,丑女的丑,因其清新和鲜嫩的青春,被欣赏者忽略了或者省略了。其实,那丑,始终还是存在的,一旦花季一过,那丑就更其突出,从而显得奇丑无比。
  而真正的美女,即使青春消逝,即使到徐娘之年,即使尘面鬓霜,那美,还会在那憔悴或枯槁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冯蝶儿的美是那种无可挑剔的美,又是一种很难用言辞表述的美。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表述或形容,只能说,这个女孩子是老天爷制作的一尊十分精致的玉雕。
  “蝶儿么时候学会说冤枉话了的呀?来,过来,挨着我坐。”秀秀心疼地一把拉过蝶儿,一只手捏住姑娘的手,一只手不停地捋姑娘黑油油的齐耳短发。
  冯蝶儿从十来岁就跟着秀秀。秀秀对蝶儿,除了有一种亲情,还有韶华已逝的漂亮女子,想在年轻美女子身上寻找过去岁月的那种情感上的搜求。这是一种甜津津的当然也略有点酸的情感。这种酸绝没有嫉妒的成分,仅有对自己那已逝年华一丝儿追忆的伤感。
  “老弟,这年月,没有点神出鬼没的功夫不行哪!”冯子高身上脸上都很有些岁月刻蚀的痕迹了。眼角的鱼尾纹虽细却密,从鼻翼到两边嘴角各有一条深且长的皱壑。一说话,随着嘴唇的张张合合,这两条唇纹忽长忽短地伸缩。
  “冯兄噢,你这革命功臣,坐着革命的江山,未必还用得着当年那种东躲西藏的本事?”
  首义之后,冯子高当了一段时间军政府的民政部长。后来,看到的只是换了块革命的牌子,腐败和腐化,卑鄙和龌龊,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种种色色原来清皇朝官场有的丑恶,革命政府里头都有,有的甚至更其丑恶。他不能做这种政府的官。他到北京去看了看,他想看看过去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是不是比汉口要有革命气象些,他想看看逼着孙中山让出总统位置的袁世凯,到底是领袖风范呢,还是个独夫民贼呢?结果,北京之行让冯子高的心彻底凉了:皇帝成了军阀,军阀都想当总统,有的还想重圆皇帝旧梦。稍有点人马有几条枪的,都盯着紫禁城那把椅子,都想在上头坐一坐,润一润老子天下第一的“泡子”,你推我搡狗咬狗,今天你进京,明天我下野……“什么革命功臣?老弟笑话我了。什么革命江山?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玩转去了!”冯子高笑眯眯的,“老弟,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说牟兴国?么样,又来找你麻烦了?要不要我把这张老脸在伸出去,帮你转个弯,扯个劝?这个牟兴国呀,气不顺,变成个钻进钱窟眼里头的禄蠹利鬼了。”
  对牟兴国,冯子高比刘宗祥要了解得多。冯子高深知牟兴国偏激偏狭,极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你看你哟,人家冯先生父女两个一进门,你就拉人家说那个么鬼牟么事国,也不说么样招呼人家一下子。”秀秀还是用一只手亲亲热热地捏着蝶儿的手,心思却在刘宗祥和冯子高的对话上。
  冯子高好长时间没在汉口露面,现在突然同他在省城女子高师读书的女儿一起过江来,肯定有么重要的事。而刘宗祥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一直在说自己生意上的事。
  “也是也是,”刘宗祥也猛然醒悟样地打住了话头,“嗯?秀秀哦,这招呼客人吃饭,应该是你家的事啵,怎么怪起我来了咧?”
  “你把人家拉着不停地说,我么样招呼人家咧?”秀秀笑吟吟地,朝刘宗祥做了个眼色。
  “啊,是的是的,”刘宗祥好像才明白过来样地,“冯兄,也真是的,思兄心切呀,一见到老兄呀,就像回到当年修张公堤的时候。哎,老兄,我还没有问您家咧,您家一些时不露面,这一来,总是有点急事吧?”
  “也真还有点蛮重要的事情。”冯子高习惯性地朝四周瞄了一眼,“宗祥老弟,我马上就要出远门了,这个在省城读书的姑娘,又要像当年那样托付给老弟了。”
  “这算个什么大事咧,蝶儿都是大姑娘了,放了学,尽管来这里住。省城那边,不是还有汉江么,般般大的年轻人,我跟汉江打个招呼。”
  刘宗祥想说,小花子李汉江也在省城那边农会里做事,平时是可以照顾蝶儿的。
  就刘宗祥所知,李汉江比蝶儿大不了几岁,一向关系是很好的。
  “你呀,除了做点呆生意,简直是耳聋眼瞎,人家都快要摆酒了,还要你去打个么招呼,真是的!”
  首义以后,小花子李汉江,就一直跟着冯子高在省城那边做事。冯子高被委当了民政部长,农会那边要人,冯子高就把李汉江推荐去了。辛亥首义在保卫汉口、汉阳的战斗中,李家花子兄弟都一直跟着冯子高。冯子高还为两兄弟改了名字,把大花子改名叫李长江,小花子改名叫李汉江。民国成立之后,李家兄弟都算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了。李长江以前是挑码头的,不愿离开汉口,就被冯子高推荐到汉口这边的工会做事。这些都是刘宗祥晓得的。他真的不晓得,小花子李汉江同冯蝶儿什么时候成了一对有情人。他朝冯子高看看,冯子高脸上笑眯眯的,很平静,没有否认的迹象。他又朝蝶儿瞄,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一团健康诱人的晕红正在弥漫开来。
  “哎嗨,我真是个苕啊,我是应该晓得的唦!”刘宗祥略微愣了一下,猛地拍一下脑门,表情颇为滑稽。
  “是的唦,您家是该早就晓得的唦!”别看蝶儿秀美绝伦,天人一般,但接受新思想新教育的人,确是开放得很。她抓住了刘宗祥“应该晓得的”这句话,笑着推了秀秀一把,然后笑着躲到爹的身后去了。
  “疯丫头,没大没小的!”冯子高看女儿一眼,一脸的慈和。
  “是这样的,宗祥老弟,汉江也要跟我走。”
  “蝶呀,你们商量过了的?把喜事办了再……”秀秀又把蝶儿拉到自己身边来。
  她自己也不清楚,说这句话时,口气里流露出一些伤感。她与刘宗祥相爱的结晶儿子汉柏都十四岁了,她同刘宗祥还没有“办喜事”咧!
  “我们还小咧!再说,就像爹说的,革命还冇成功咧,天下还没有太平,何以家为?”
  “这是不是件好事呢?真看不出来,如此秀美的姑娘,心里头居然这样刚强。”
  刘宗祥心里暗自叹息。
  “不是早就革命完了么,不是早就民国了么?要革到个么样子算是革成功了咧?”
  “苕丫头,都二十一岁了,还小哇?”秀秀的手在蝶儿肩头轻轻地揉,喃喃地说,好像是说给蝶儿一个人听的,又像在自言自语。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感慨丛生。
  她同刘宗祥在一起时,还没有蝶儿大罢?昨天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就在眼前。
  “子高兄,想一想噢,秀秀说的倒还真的是个事咧。死了那么多的人,不说别的,就说汉口吧,那一场大火,烧得几惨哪!也是的,革命党革命革赢了,把个江山让给别人。这不是自己出本钱,拼死累死做成一笔生意,最后却把赚的钱给了别人么?”
  “刘叔叔哎,您家咯,么样把革命和做生意放到一块比咧?革命是几神圣的事业哪,您家!”
  “蝶儿,莫瞎说,姑娘伢,嘴巴冇得一点遮拦!你晓得么事唦,你的刘叔叔革命的时候,你冇看到咧!要不是你的刘叔叔,你爹的命早就冇得了!”冯子高训斥女儿。在女儿印象里,爹对她是百依百顺的,很少有这样脸色严肃的时候。“你刘叔叔说的是很有道理的。世上万事万物,得失盈亏,道理总是一个样的。蝶儿,你还小哇!”
  “子高兄,未必您家巴不得她老哇?人年轻好哇,好哇!”刘宗祥似在劝解冯子高,又像是在发感慨。
  “蝶儿呀,帮你秀秀娘娘去弄几样菜,我和你刘叔叔想单另坐一下。”冯子高也不客气,向女儿下了逐客令。在他看来,有些事情是只能让大人晓得的,让孩子和眷属晓得了,只会增加她们的心理负担。
  “宗祥老弟,风声很紧哪!辛亥首义革命除了把个清朝的皇帝赶下了龙椅,其余的随么事都冇变,一切都原封原样,就是让原来的小军阀成了大军阀,堂堂中华昏天黑地,民不聊生!我要到广州去,孙文先生在那里准备再发动一次革命!最近,三镇恐怕要出大乱子咧!”
  省城那边的风声的确很紧张。汉口这边,已经闻到从武昌那边飘过来的血腥气了。
  第九节
  “蝶呀,你们在学校里头,到底学些么东西呀?”
  “秀娘娘,您家的房里头香喷喷的咧,洒了些么香东西呀?”汉口人习惯称姑母或婶婶为“娘娘”。
  一进秀秀的房,冯蝶儿就惊惊诧诧地叫,很夸张地吸吸鼻子。蝶儿的鼻子细窄而陡峭,配上大而凹的一对眼睛,整个鸭蛋形的脸蛋显得紧凑而协调。
  “苕丫头,说苕话,我都老得像丝瓜瓤子了,还么香不香的唦!是你刘叔叔,说江边上住着,潮气大,熏点香驱潮。”秀秀把蝶儿拉到自己身边坐着。“让他们男将们去说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哎呀,生意生意,这做生意呀,比么事都累人咧。操心着急,世道又不太平,提心吊胆的。”
  “刘叔叔做的是地皮生意,又不像别的货物,坏不了烂不了的,您家着个么急唦?您家的茶馆生意么,总像是蛮红火的咧!”蝶儿看到秀秀床头有一本《稼轩词》,顺手拿过来翻翻。“秀娘娘,您家蛮有闲情致的咧!哎,难得,您家喜欢豪放派的词。”
  “哪里哟,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觉得咧,读起来不是那样软塌塌的。像李清照的词啵,也是写得好哇!就是咧,读她您家的东西,读完了把脑壳抬起来朝四周围一瞄哇,哪里有她您家词里头的那种调调咧?成天看到的都是愁吃愁喝的人,看到的是死人翻船不安生的事。哎,蝶儿,你说,你是读大书的,说说看,这世界怎么就总是难得太平呢?”
  “秀娘娘,看不出来咧,您家虽然坐在屋里,还真算是个忧国忧民的人!可惜呀,现在当政的咧,反倒一个个是耙钱手、刽子手。哪个把国家当国家,把人民当民咯!湖北督军该是我们省城顶大的官啵,他老人家的笑话几天几晚上都说不完!”
  “哦,你说的是齐满元唦?么样呵,一个只晓得耙钱的鲁夫,未必还跑到你们学堂里头去讲课?”秀秀的眼睛睁圆了,很吃惊的样子。
  “哪里哟,他能够讲个鬼的课!他总是怕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造反,动不动就跑到学校去训话。您家不晓得哦,他的那个训话噢,硬是笑死人哪!”说起湖北督军齐满元,冯蝶儿脸上虽然笑吟吟的,但那笑的内容,却全是鄙夷和不屑。
  “说出来听听,看当大官的肚子里头是学问咧还是屎糟。”
  秀秀听刘宗祥说过齐满元,晓得张腊狗贴齐满元贴得很紧,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把这个掌着全湖北生杀大权的人物请过江,到汉口这边的艳窟里来潇洒。离吃饭还早。冯子高和刘宗祥似乎还不知道有几多知心的话要说。
  “齐满元顶不满意的就是我们这些学生。特别是前年从北京开始一直传到全国的学潮,我们这些学生,反对政府和外国人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我们这些学生,要求政府惩办卖国的奸贼,您家说,这有错么?这个齐满元就和北京那些拿学生开刀的军阀一个样,总是把刀举到我们脑壳高头。那个架势,是随时要照我们头上砍下来。前几天,他把校长们都召集到我们女子师范学堂,和我们这些学生一起听他训话。”
  “您家听他说些么事哟!他说,你们身为校长,不顾全大局不讲前提。我们省长、督军,是你们的前提,你们又是学生的前提。什么事都有前提。要依从前提。”
  怎么能由着学生胡闹?譬如我骑的马,就有前蹄和后蹄的区分。你们当校长的,怎么连前后蹄都不懂?我这马,前蹄不竖起来,后蹄就不能动,这道理还不简单么?以后你们做前提的人,要对学生严加管教,要教他们万事须服从前提。今天你们校长在这里当着学生的面,画个押。反正这里的学生毕业以后,也是要做前提的,你们要保证学生不再上街闹事。若是再不听话,我就要下命令,格杀勿论!
  “您家听唦,这有几好笑!连话都说不清白的人,就只晓得杀,只晓得格杀勿论的人,么样治理得好这个国家?我们不把这些人赶下台,我们这个国家哪里还有希望?”
  冯蝶儿说到动情处,深潭样的眼睛里头竟泪光盈盈的。秀秀心里一震。她想,这么秀气的女孩子,对这种提着脑壳的事情这么热衷,是幸事还是哀事?想她的爹这多年颠沛流离,革命革命,革命胜利了,果子又被别人摘跑了,又要重新革命一回。就这样革过去革过来,十几年了,革得自己连个家都冇得,女儿还是在别人家长大的。这好,接代,如今女儿也对这个么死人翻船的革命不晓得有几着迷……
  第十节
  暮春的江风,挟裹着长江和汉江潮润润的气味,温温婉婉地,往人怀里偎,往人脸上贴,在人浑身上下细细地揉捏,一如情窦未开的花季少女,在你面前辗转蛾眉,在你面前笑靥如花,让人如坐兰室,幽香满怀,却毫无邪念。似有却无的暮色,仿佛天使淡蓝色的翅膀,在空中翱翔。
  冯蝶儿抬头看看天,又瞟一眼身边的李汉江,心里不由升起一种莫名的渴望:呵,就这样,被这柔柔的暮色笼着浸着,该有几好哟……“就要走了?”冯蝶儿朝李汉江脸上瞄,恰逢李汉江热辣辣的眼光也正在她脸上逡巡,四目相对,仿佛撞迸出一束火花,灼得两人一阵耳热心跳。
  李汉江讪讪地移开视线,让凉飕飕的江水去冷却火辣辣的目光。冯蝶儿低下头,用鞋底轻轻地拍打软糯糯的河沙,不一会儿,刚才还干爽爽的河沙,慢慢地由灰白变成深豆沙色,潮润润的豆沙色中浸出油汪汪的江水来。看着脚下的湿沙,少年时嬉戏江边的青梅竹马图,一幅幅在眼前闪过。冯蝶儿脚揉着沙,心却被一只无形离别的手揉搓着,眼睛也像脚下的沙一样,无端地跟着潮润了。
  “这一去,还真不晓得么时候回来……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咧……”
  面对着浸在暝色中影影绰绰的帆樯,李汉江不由生出一腔子柔情。这柔情,不同于戏台上白面书生和孱弱小姐后花园幽会之后那种牵手扯袖病病恹恹的缠绵,也不同于灞桥摘柳临歧洒泪那种阳关三叠的苍凉。李汉江虽然读书很晚,但是起点很高。很长一段时间,冯子高言传身教,李汉江进步很快。和教秀秀读书不一样,冯子高要李汉江读的书,诗词歌赋虽有,但是不多。先是多叫他读一些历史人物传记,这些东西有滋有味,容易读进去。除了熏陶之外,冯子高是让小伙子在趣味中多识字的意思。后来,冯子高要李汉江读的书就偏重于论证方面的了。到农会做事之后,李汉江发觉自己的眼界更开阔了。他的眼光开始从汉口这个都市穿越出去,看到了广阔的多灾多难的农村,看到了更广阔的同样多灾多难的空间。李汉江知道了“祖国”这个神圣而又沉重的概念,他体会到了自己与祖国、自己周围这些慷慨激昂提着脑壳忙进忙出的人与祖国之间,是一种比什么都紧密比什么都重要的关系。昔日的小花子没有了,昔日的那个喜欢凑热闹喜欢玩蛐蛐的李家小花子,已经变得不是那么多话了。现在,依傍着艳如花柔如水的冯蝶儿,依傍着自己最心爱的青春恋人,李汉江的一肚子柔情中,多了男人要去闯世界而不能呵护女人的遗憾。细细品来,这遗憾中似乎还有一些传统男人的豪情。汉口的男人一向很在乎这一点,不能呵护自己女人的男将,能叫男将么!
  然而,眼下,他要走了,要远行了,这是不能推诿的远行咧。冯先生一向难得安生,长期居无定所,如风转飘萍,虽然心疼女儿,但实在是生就的忧国忧民的心肠闲不住的腿。这不,马上又要带着他李汉江南下了。
  “哎,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暝色已逐渐加深。如在天之无极处,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向这无涯无际的薄暝中添加浓墨,稠墨弥漫开来,模糊了这世上一些美的物事的舒坦,也模糊了这世上一些丑恶的狰狞。
  “嗯,人还没有走咧,就伤感起来了……”在渐浓的暮色中,蝶儿逐渐化作一幅清秀剪影。这剪影比暮色略深,两相映衬,使蝶儿有如一尊淡淡的浮雕。蝶儿口里虽然是这样说,心里却翻江倒海地难受,连带着眼睛也潮润润的。蝶儿的眼窝比常人深,睫毛比常人的要长,再加上天色晦暗,李汉江没有注意到蝶儿这心口不一的语气。“小花子哥,你放心地去,我等你,等……”
  蝶儿这个“等”字虽然发音很轻,尾音却拖得很长,在李汉江听来,仿佛这个等字已经溶进了眼前滔滔汩汩的汉江水,就这么前无可考、后无可期地永远流下去。他李汉江走到哪里,这个“等”字就跟着流到哪里。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胸膛升起,沿着喉咙爬上来,一通过喉咙这条窄窄的通道,就义无反顾地冲上脸来。
  李汉江只觉得脸发烫,头发胀,眼睛火辣辣地但又不晓得疼。不知什么时候,李汉江颤颤的手搭上了蝶儿柔柔的削肩。自己颤抖得厉害,李汉江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手搭上蝶儿肩头的一刹那,蝶儿如遭电击:先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继而是浑身莫明其妙地一阵僵硬,然后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绵软无力……
第二章 1921年——张腊狗陆小山
  第一节
  张腊狗歪在一把油光光的竹躺椅上,头顶上那把硕大的电扇,悠悠地转。
  电扇这玩意,在汉口还真是个稀罕东西。
  汉口人热天有两样东西是离不开的。一是芭扇,一是竹床。不是汉口人,绝对不晓得汉口三伏天的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将近有五十多天,汉口就笼罩在36度到40度高温的熏蒸中。当然,汉口没有几个人晓得什么温度不温度,只晓得热,只晓得热了有一把芭扇一张竹床,在随便哪个开阔的地方一躺,就是神仙了。至于能够在哪个巷子口或在河边的堤上占个一席之地,有悠悠的穿堂风或潮润润的河风抚摸疲劳酸胀的筋骨,真不晓得要感谢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在汉口人眼里,比芭扇进步些的扇子只有在剃头铺里看得到。严格地说,那是一张布帘子,用绳子挂在剃头铺的屋梁上。绳子通过一个滑轮被人扯到手里,一拉一扯,布帘子就一荡一荡,把燥热沉重的空气荡出些动静来,那就是风了。通常,扯这种“扇子”的是一个孩童,通常是七八上十岁的样子。这种扯绳子的活,力气倒是不怎么需要,就是单调。七八九,嫌死狗,正是好动爱玩的年龄,扯着拉着,往往就迷糊过去了,于是,剃头铺里就常常有老板的呵斥声。外面的人一听就晓得,这是在吼扯扇子的小伢。剃头是个服侍人的事,除了呵斥扯“扇子”的小伢,剃头的还能吼哪个呢!即使这种看来可笑的“扇子”,也还是个奢侈品。屋子要宽大,又要花钱雇人,一般人家实在用不起。当张腊狗躺在原始的竹躺椅上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时候,汉口绝大多数人不晓得电扇为何物,更不晓得电为何物。
  其实,张腊狗也不晓得电为何物。要晓得做么事呢?天下的新鲜玩意太多啦,都要去晓得,还不把人累死?张腊狗的眼睛随着电扇叶子的转悠,渐渐地迷糊了,但是,他的思绪,却没有迷糊,反倒是牵丝扯襻地活跃得很。
  其实,张腊狗没有睡意,就是有睡意,眼下他也不敢睡过去。
  他在等湖北督军齐满元。
  湖北督军是湖北最大的官,汉口侦缉处处长张腊狗虽然只是个处长,却是督军大人的心腹。齐满元一介行伍,别说三坟五典没有挨过,就是斗大的字,恐怕也就识得一箩筐吧。照说,齐满元需要的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为督军当参谋的幕僚。像张腊狗这样也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担的流氓混混市井青皮,就治国齐家平天下来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可取之处。但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往往倒是最顺理成章,这倒合了汉口的一句俗话:臭肉总有臭苍蝇来叮。齐督军虽胸无点墨,满脑壳没有一丝儿要治国治天下的打算,但他老人家却是个聚财的行家扒钱的里手。齐督军治湖北八年,就只用两个字:压和榨。凡有与督军大人相抵牾的,一律用刀或用枪去压。相比较而言,督军更喜欢用枪。虽然督军是用刀的好手,但做了督军之后,发现用刀很啰嗦,杀一个人有时一刀解决不了问题,还搞得血呼啦呲的很是张扬,像督军杀了很多人一样,影响不好。尽管督军大人乃一方诸侯不怕哪个,但形象太糟糕把人吓得不敢做生意不敢在治下过日子,督军大人找谁榨财呢?所以,齐督军除了经常对学生伢们和教书先生们吓唬吓唬,说一些杀头枪毙的话头之外,抖狠的话一般是不说的。在督军大人看来,学生都是些伢秧子,吵吵闹闹不懂事,教书先生都是些绿豆胆子,一吓一诈就满可以解决问题。
  至于像孙中山黄兴还有本省的什么冯子高之流,就不是吓吓诈诈能够解决问题的了。对付这些人,对付这些把皇帝老儿赶下龙廷还不罢休,总是不停地要革命的死硬革命党,要下狠手,像咬人的狗,不咬则罢,咬则一剑封喉!
  比如今天,督军齐满元过江到汉口来,就是打算找一个清清静静的地方,不声不响地搞一个咬人的大动作。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匹夫一怒,以头抢地。齐满元听说书的这么说过。“老子一怒,杀人如麻!”杀人如麻这种话头,齐满元也是从戏园子里听来的。齐满元虽不是天子,但自认从来不是匹夫。搞这种悄没声响杀人如麻的大动作,汉口大旅馆最为合适。
  汉口大旅馆坐落在靠近宗祥路一侧的花楼街口。汉口大旅馆是张腊狗参加辛亥革命的成果。作为辛亥革命保卫汉口战斗中民军的一名标统,革命成功之后,有几个钱兴办这么一处产业,并不为过。张腊狗的确很满意。
  “晓得有几多人都参加了首义革命咯,又晓得死了几多哟!就是冇死的,命革完了连根官毛都冇捞到的,晓得有几多!就像冯子高,当年还是我的上司咧,还是汉口军政府的副主任,官冇做,人都不见了!”张腊狗的思绪随着电扇的转悠而转悠。“老子有今天,靠哪个?靠老子自己!靠督军?督军也就是看中老子在汉口的这块地盘!”
  张腊狗的这块地盘,的确很气派。四层楼的钢筋洋灰建筑,在花楼街这条古老的街区本来就鹤立鸡群了,上下楼还不需走路,电梯呼呼地直上直下,像是坐飞机!这份尖板眼,除了租界的个别楼房,在汉口华界绝对是独一无二!更有吸引如齐满元之流的地方,就是进了汉口大旅馆,吃喝玩赌嫖,一概不需要再出门。这五样东西,虽然自古就被人称之为五毒,但一代一代总有人趋之如飞蛾向火,绵绵不绝。像齐满元这样执掌一方生杀大权的人物,就是汉口大旅馆的常客。可以说,张腊狗之所以能坐上汉口侦缉处处长的交椅,隔江隔河的却能得到齐督军的欢心,很大程度得益于这处产业的吸引力。
  齐督军不是个五毒俱全的人。吃喝玩赌嫖这五毒之中,齐满元绝对不沾赌字。即使有人为巴结他而邀他打“人情牌”,他也不上阵。有这种场合,他老人家往往操着浓浓的山东腔,说:“你他妈的不就是想在牌桌上输几个钱给老子么?不就是想用这法子来拍老子的屁么?那还不简单?想输多少,就现眼前数多少给老子不就完了么!人情老子照领,不比在桌子上摸来摸去的省工夫省力气!”
  对于其他的“四毒”,齐满元却放得很开且有他自己独到的看法。
  “妈的,吃喝算个什么毒?天下谁不吃喝!真是放屁!玩、嫖也算毒?你妈的活着,能证明你妈的活着的法子是什么?就看你妈的有没有力气玩,连玩的劲头都没有了,你妈的还算是个活人吗?嫖,有什么罪?不就是男的女的一人出一件家什,在一起玩得都快活么!妈的,不嫖,哪来花捐……”
  在张腊狗看来,赌博这玩意,其味道就在赌的过程之中。如果省略了过程,仅仅只为钱,那世上任何事情都成一样的了。试问,世上哪一样事情不是为了钱呢?
  对于齐督军拒赌恨赌,张腊狗虽然有些遗憾,但能够理解。“这狗日的还算是个爽快人,窄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要钱不要脸,总比那些要钱又要脸、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家伙好多了!”
  尽管张腊狗和齐满元对赌字的看法有些径庭,但世界上的事关键在于理解。齐满元是否理解张腊狗,张腊狗不晓得,但张腊狗是理解齐督军的:
  “个把妈,说什么恨赌,还不是怕输钱!赌博么,总是有人输有人赢的唦,不就是几个钱么!钱是王八蛋,输了再去赚。把几个钱死死地抱着,死了脚一伸,儿子姑娘姨太太,还要为这几个钱打得头破血流!”
  但是,这不影响张腊狗隔三差五地请督军过江来消遣。说穿了,张腊虽然瞧不起齐督军,齐督军有枪杆子,有枪杆子就有权,张腊狗巴结齐满元,其实就是巴结钱。钱这东西,也是张腊狗顶喜欢的。
  第二节
  齐满元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他身上所有的部件都是大号的。从外观看这位五大三粗的齐督军,一般人都会产生这样一种印象:此人一定是个没有什么城府的粗人。说实在话,自齐督军督鄂之后,自恃“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的很多湖北汉口人,就是因为有这种看法且怀着这种看法同齐督军打交道,结果吃了大亏之后,才改变了看法——“山东胯子也这么狡猾!真是三十斤的鳊鱼,看扁他了咧!”
  陆小山没有这么看他的上司,所以他就没有吃亏。从一个小小的虾子兵,万里挑一被选拔出来,成为督军府卫队里的一员,就已经非常的不简单。在很长时间里,齐满元是不选非山东籍士兵作卫士的,何况是贴身护卫呢!只是最近两年,谁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齐满元把卫队的士兵全部换成了非山东籍人,只保留了少数官佐。换下来的卫兵,全部被放到底下部队去当了官佐。平心而论,当督军的卫士,特别是贴身卫士,油水还是不少的。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代传圣旨或假传圣旨,都是可以谋到一些好处的。
  “妈的,你们跟着老子这多年,虽说在老子身边威风得很,总还是个兵么!当兵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不想当官的兵,是个妈的什么鸟兵!去,去,都到部队去闹上个排长连长当当,不比跟老子提夜壶强?你们都是老子的铁杆子卫队,下去掌握了部队,让老子睡觉打鼾都打得顺畅一些!”齐督军粗喉咙大嗓,很动感情地对赖在身边表示要一辈子尽忠的卫士们做思想工作,骂骂咧咧,粗豪中透出无限爱意。
  就这样,陆小山得到了被选进督军府卫队的机会。
  看到齐满元,张腊狗就像是看到财神菩萨,脸上的笑内容极其丰富,有由衷的欢迎,有讨好,有随时准备为客人做点什么的殷勤,对站在督军大人身后的警卫,也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没有冷落的意思。当然,张腊狗的这些有着谄媚成分的动作和表情,都相当得体。张腊狗是一方青帮大爷,年轻时节天不怕地不怕,连租界的外国人都头疼的。现在有了一把年纪,又是民国,加上好歹也算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功臣了,十多年的岁月虽然不能叫作沧桑,却磨平了张腊狗身上的一些棱角。过去的那个一摸三跳,动不动就要跟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甚至为一只蛐蛐就与帮里兄弟翻脸杀人的张腊狗,已经没有了。隐藏在那张娃娃脸后头的,少了暴戾,多了阴毒。作为督军治下的汉口侦缉处长,他应该对他上司殷勤周到,作为青帮的一方大爷,他也有必要维持自己的身份。
  “这个兵娃子,怎么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面样的?”
  在安排齐督军落座上茶的热闹中,张腊狗朝陆小山多看了几眼。不过,也就是多看了几眼而已。督军大人是主角,围着督军大人转才是正经。
  “张处长,你就不要忙那么多了,你先坐下。”齐满元看张腊狗正在吩咐人去叫“条子”,意思是立马就请婊子上来快活,就开口制止。
  “督军大人,您家有么吩咐?”张腊狗赶快车过身,朝齐满元微微倾了倾腰。他有些奇怪。以前,督军大人一来,茶刚端上来,还没有喝上两口,就示意叫条子。今日怎么改了咧?
  “什么吩咐也没有,妈妈……”齐督军强压下他的习惯口语“妈妈日的”。虽然贵为督军,一方诸侯,而且是张腊狗的顶头上司,但是,他深知张腊狗不能与他那些从山东带来的部下相提并论。他绝对不能像呵斥那些部下那样呵斥眼前的这位下级。张腊狗首先是地头蛇,然后才是他的下级。而且,这汉口侦缉处长,还只能让张腊狗这样的地头蛇当,才最为合适。齐满元很清楚,汉口侦缉处长这个官职很重要,油水很厚,但如果让他的老乡老部下去当,那么,汉口每天都要发生不知多少件稀奇古怪的案子,而且还让你根本无法破案。
  “张处长,张先生,今天本督军过江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同你商量商量会议会议……”的确,口头表达不是这位督军大人的强项。熟悉他的人,对他经常性地生造出来的一些词汇短语,已经见怪不惊了。
  张腊狗自知没有读过书,是汉口街巷里头混出来的混混,肚子里冇得多少“字墨”,但一听到督军大人经常性地发表一些诸如“会议会议”这样莫名其妙的讲话,开始,还表现出扬一扬眉毛转一转眼珠子的惊讶和努力去理解的表情,后来,就可以完全不动声色了。只是,他心里经常这样嘀咕:“个把妈日的,话都说不清白的大老粗,长得又像个杀猪的屠夫,比老子都不如,还当了管一个省的大官,真是走狗屎运!肯定是鸡子把这个把妈的祖坟扒动了!”
  齐满元也实在很像个屠夫,牛高马大五大三粗,只是因为很有一把年纪了,上眼泡肿得像两枚要熟不熟不青不黄的杏子。下眼睑鼓起,像挂着两颗死鸡嗉囊。眼珠子在这种环境下转动,应该没有多少活力。可眼下,齐满元眼里却射出威严的光来,下意识地朝周围扫了一圈。张腊狗会意了,朝散布在房间几个角落的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看到自己的手下都知趣地退出去了,张腊狗又把眼光盯在一直站在齐满元身后的陆小山身上。
  “没有关系的,他是本督军的贴身人,等一会要会议会议的事情,还用得着他的胳膊腿呢!”齐满元读懂了张腊狗盯住陆小山的眼光。“呃,张先生,你是汉口的老根子了,哦,喔,噢,你们汉口是怎么说的?千年的王八修成的精,是吧?”
  “嘿嘿,张先生有些不快活的样子?我知道知道,都说王八是骂人的,是吗?错了,错啦!王八是真正的好东西呀,大补呀!为什么妈妈日的大补呀,这妈妈日的是个长寿的东西呢!”
  齐满元在演说一道上,虽然上不了正经台盘,等而下之拉里拉杂的瞎说白道,却是一套一套的。
  见没有谁打断自己关于乌龟王八营养价值海阔天空的演说,齐满元就很有些索然了。埋没在浮肿眼皮中的那两粒眼珠子,消失了刚才一闪即逝的威严,在浑浊的眼水里转了几转,泡肿疲沓的眼皮子无精打采地眨了两眨,悠悠然地打了个老长的哈欠,拖着这哈欠的尾音,说——“最近,铁路上怎么样噢?不怎么清静吧,是吗?张先生呀张处长,你可以不可以搞几节车皮,弄个技术好点的开车匠哦哦噢!妈妈日的,好悃哟!”
  “铁路上么,冇听说有什么蛮不得了的动静咧!就是听说有几个像先生样子的人,在出苦汗的人里头撺,也就是要成立么事工会,教那些出黑汗的读书识字。依卑职看咧,这是几个穿长褂子的先生吃饱了胀不过,无事无聊!您家说是不是蛮好笑咧?做工出黑汗的人读个么书的咧?像卑职我,都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读书有个么用唦!真是无聊!”
  张腊狗晓得齐督军是不读书,而且是顶顶瞧不起读书人的,所以,就接着铁路上是否清静的话题大加发挥,而对督军大人“搞几个车皮”、“弄一个开车匠”的话题避不接茬。他想,老子才冇得那苕咧,你杂种不跟老子交底,老子先装苕再说!老子要是糊里马里把你老杂种说的随么事都应承下来,把事都做圆范了,你狗日的过了河把桥一拆,上了船把跳一抽,再把老子卖了,老子还要帮你数钱咧!
  陆小山模子像他的老子陆疤子,眼睛像他的娘王玉霞。陆疤子脸上有那么一条长疤,才显得很狰狞。陆小山长了爹娘的优点,男人的威猛中又透出一种清俊。这样一副长相,张腊狗就只是觉得似曾相识而又很难得对上号。当然,他也绝对不晓得站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正在咬牙切齿地恨他。
  “有这么个情况呀,张处长,几个老兵在这南方待长了,有些思念故乡。人这妈妈日的东西,是很贱的呢。让他待在家里吧,又总想往外头跑,在外头待长了吧,又想回老家。他们想回去倒是简单,在本督军呢,需要大洋打发啊!他们也不容易,常年出门在外,一旦要回去,总得买点东西吧?”说了这大一篇,不紧不慢的,齐满元仍然像是在聊家常,只有“需要大洋打发”一句话张腊狗听进去了,其余的话完全让张腊狗听得一头的雾水:这老杂种到底想么心思唦?
  “本督军也是为了地方上早日安宁,当然,妈妈日的,也是为当地政府省一笔军费。唉,有什么办法呢!唉,谁要本督军是当政要员呢!为国分忧,唉,妈妈日的本督军有责任呢,你说是不是?一来想请张先生动员汉口的商家,为这些大老远从山东来保卫湖北的老兵们有所表示,另外呢,也请张先生在运送老兵的车辆上作一点安排。”齐满元这段话说得一句一叹,一副忧国忧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表情。
  这一下张腊狗就听明白了。果然,还是要钱!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只不过,话说得冠冕堂皇。个把妈,亏他想得出来咧,老子是侦缉处长,倒让老子去干催粮草的差事!可心里怨归怨,骂归骂,口里还不得不应承。虽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督军雷霆一怒,侦缉队长的脑壳一样可以搬家。
  “督军大人为我们湖北人吃不香睡不好,您家带来的山东弟兄为我们湖北人吃了大亏,我们湖北人表示一下是应该的,应该的。戏文里头说的有哇,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唦,您家放心,我张某人想天方设地法,也不能让督军大人您家心里不舒服。”
  “让刘宗祥放一回血!”张腊狗首先想到的,就是刘宗祥。
  第三节
  一度毁于辛亥年那场战火的刘园,又恢复了私家花园的幽静。绕刘园围墙一带,是一条逶逶迤迤的环园曲溪。由于走了很曲折的路,曲溪绿得发蓝。近园后门,一道篾闸口,把溪水与后湖象征性地隔开。进后门是一块开阔地,长着好几种菜蔬。冬萝卜已经老了,高高的萝卜花序上,缀着一串串乳白色的花,仿佛自知老之将至的天涯孤客,自己为自己预先擎举起的一枝素幡。那一片菠菜,绿色上好像涂了一层薄薄的香油,沿叶子到菜梗子,逐渐由深绿到浅绿到乳白到粉黄到橙黄到粉红到玫瑰红。一棵菠菜,就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小精灵。这一大群绿羽的小精灵暂时在这里栖息着,似随时准备展开绿油油的羽翼飞走。邻菜地是一方荷塘。粉红的猩红的荷花,前赴后继,开得正热闹。一只蓝色的蜻蜓,薄薄的翅膀几近如无,如果不是因为一条条深蓝色的血管网样地连着,简直可以怀疑它是否有翅膀。这只蓝色的蜻蜓似乎很多情,停在一朵半开荷花的花蕊上。嫩滴滴鹅黄色的花蕊,颤颤地迎接蜻蜓的亲吻,在蜻蜓毛茸茸的腿上涂了一层香喷喷的花粉。
  这一片开阔地周围,是如长发披肩的枸杞。芦花在侍弄这些庄稼的时候,刘宗祥曾笑着说——“芦花呀,你硬是要把我的花园变成菜园咧!干脆,您家帮着栽一些枸杞。晓得啵,枸杞,我们柏泉乡下路边上蛮多的咧,您家帮点忙,枸杞尖蛮好吃的咧!”
  “咿——,那不是张腊狗么?他跑到这里来搞么事哦?”靠在浮碧轩曲栏边的吴秀秀,忽然发现了张腊狗。尽管过去了上十年,尽管陆疤子早已经死了,看到张腊狗,秀秀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恨意。吴秀秀朝从刘园大门进来的张腊狗瞟了一眼,闪进房间去了。
  张腊狗完全没有想到,这回找刘宗祥开口要钱会这么顺利。
  “张先生,要几多,您家说个数吧!”看来,刘宗祥今天心情很好。平时为生意,不停地和各种人周旋。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自己不想打交道,或者不想经常打交道的。没有办法,红尘滚滚,商场更是世相缩影。身为商场中人,和各色人等打交道,是经商的一种业务,是商人注定要投入的商业行为。有时,刘宗祥偶尔发一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想头:如果我是个著书立说的人,这商场上的众生相,倒是很有写头的啊。你看,眼前这坐在对面的张腊狗,原先是苗家码头的一个街混混,靠月黑风高影着身子,划条小木划子,把别人船上的货搬到自己小木划子上去。就凭干这种不要本钱的勾当起家,拉起了个青帮香堂,披起了租界包打听的虎皮,后来居然还成了辛亥革命民军的标统,成了改朝换代的功臣!也算是个人物咧!他做的事情,都说蛮混账,是坏良心,可回转头一想,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生意咧!只不过,有的是无本求利,有的是将小本求大利,有的是拿性命当本钱,就像押宝一样,带着赌博的味道。话说穿了,赌博,不也是一种生意么!
  看着张腊狗松弛了的娃娃脸,刘宗祥居然不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了,甚至产生了一丝儿“大家都不容易”惺惺相惜的感觉。
  “张先生哪,您家堂堂的侦缉处长,怎么干起了催捐收款的事情来了啊?”今天秀秀带着儿子到刘园来玩,一种全家人团聚的亲情感,在刘宗祥心头缭绕。不愿让这种周旋占更多的时间,但这侦缉处长亲自上门收什么“老兵退役补贴费”,实在让刘宗祥有些奇怪。
  “唉,刘先生哪,我也是冇得法子唦。这是督军齐大人亲自下的指令咧。说是老兵们长期远离故乡,回乡之前,要放他们几天的假,冇得钱。”
  本来,张腊狗是作了与刘宗祥讨价还价准备的,不愉快,随时准备翻脸。刘宗祥的合作态度,让张腊狗的心情很轻松。这多年了,个把妈的刘宗祥怎么像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冇变老咧?也是的,人是要活得舒服一点。遭孽催人老哇!这么想着,张腊狗禁不住朝四下打量。红木的家具,冇上油漆都是这样金光亮霞的!
  回去之后,也把老子那个汉口大旅馆的家具都换成这样子的。唉,这杂种钱多,老子还是赶不上他!这大个园子,住在里头还不像神仙?几时老子也搞块地皮,修一个清清幽幽的园子!
  “既然刘先生这样爽快,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您家看,三万块,多不多?”尽管有汉口大旅馆那么大一处产业,但在刘园待着,特别是和刘宗祥对坐,张腊狗总有些不自在。他收回浏览的眼光,盯着刘宗祥的脸,看刘宗祥怎么表态。
  “说什么多不多的话哟,张处长开了口,再多也要想办法唦!么办呢,既然张处长发了话,三万就三万咧!”
  “刘老板真是个爽快人!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我也不多坐了,人贱事情多。您家刘老板豪爽,我张某人也要对得起您家。只怕这几天老兵上街惹麻烦,我给您家的商铺门口派几个弟兄?”
  “哎呀,真是多谢您家咧,张处长!这样吧,张处长,先莫忙叫弟兄们来。齐督军一向治军很严的呢,我们这样把架势一摆,齐督军晓得了,好像我们不相信他您家咧。我刘某人一介小商人,还无所谓的,您家是他老人家的侦缉处长,脑壳上是有乌纱帽的咧!”
  从张腊狗口里,刘宗祥得到了将要发生兵祸的信息。虽然还不知道这兵祸具体的起因和规模,但这信息太重要了。商人最不喜欢的就是兵祸。兵祸和战争不同。
  战争是披着军人外衣的商人,用枪杆子和当兵的血肉当本钱的大生意。穿着军人外衣的商人,他们的生意离不开像刘宗祥这样的商人。刘宗祥这样的商人就相当于他们的粮秣供应商。缺了刘宗祥这样的商人,战争这种大生意还做不成。而兵祸就完全是两回事了。战争,不管怎么残酷,正因其属于生意范畴,所以,它就有与生意场差不多的规则。凡事有规则就好办了。再往深里想,世上万事都是游戏。经商也是游戏的一种。凡游戏都应该有规则。没有规则的游戏,就不可能玩下去。人活在这世上,所作所为,无非是参加一系列的游戏。你可以不参加某一种游戏,如果你有足够大的本事,你也可以修改某种游戏规则。但是,你不能说你既要参加某种游戏又不要这种游戏的任何规则。兵祸不是游戏,是混乱,是没有任何建设意义的纯粹的混乱。是的,它仅仅只是混乱,连破坏都算不上。在某种意义上,破坏是建设和新生的奠基石。把张腊狗送到刘园大门口,望着张腊狗像鸭子一崴一崴的步态,刘宗祥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真是好心肠呢,要派侦缉队的特务来保卫刘大老板咧!”
  不知什么时候,吴秀秀又站到了浮碧轩的石栏边,看到刘宗祥走过来,她声调怪怪地说了这么一句。
  “哎呀,我的老板娘子,您家有么见教啊?么样说话的调子这样酸不拉叽的!”
  刘宗祥也靠在石栏边,用手撩动覆在秀秀额头上的刘海。
  “宗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爽快就答应把钱给那个张腊狗哇?你有再多的钱,也莫要让这个坏家伙得好处唦!难道你冇品过味道来,张腊狗要派挂枪的人来祥记商号站岗,这不是做笼子叫你迎狼请虎么!请神容易送神难哪,这姓张的几时安了好心肠唦?反正我一看到这样的人就作恶心。”秀秀朝刘宗祥身边靠了靠,又朝四周瞄了瞄。儿子在园子里头玩,她不想让半大小伙子的儿子看到自己和刘宗祥之间的亲昵。
  “我记得,那一次,那个么事姓牟的将军,也是找你打秋风要钱,你怎么不但不把钱,还听了我那个做笼子的主意呢?未必你就不怕姓牟的变成魔鬼?”
  牟兴国找刘宗祥要不到钱,而张腊狗一开口,刘宗祥就不还价地给三万块。这很让秀秀想不通,甚至有些生气。
  时有垂柳拂面,拂面的柳丝拂不断秀秀绵软的梦。
  “秀秀哇,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伢?我记得,修张公堤的时节,你参赞办的一些事,还是很有些心窍的咧。你呀,还是感情用事。那个牟兴国和这个张腊狗,不是一路货色。牟兴国纯粹是民国蛀虫,打着革命元老的招牌招摇撞骗,红口白牙专门做些伤害我们商家的事。你未必不晓得谢子东的恒昌公司,是么样变成牟兴国楚兴公司的?他干革命党,虽然也为的是升官发财,怎么就专干些欺灭商家的事呢!我就是不服他的那把黑杆子秤!这张腊狗就不同了。他本来就是流氓,本来就是个街混混,当了再大的官,也永远是流氓街混混,就把他当流氓街混混打发,就只当打发个叫花子。张腊狗这次来,透的讯,就不止三万块咧!再说,张腊狗的后头,是齐满元!你可能还不怎么晓得齐满元,那才是个动辄狮子大开口吞食民脂民膏喝兵血的无底洞咧!”
  “好,您家,好,我的智多星的大老板,就听您家的。只是有一样,您家要赶快作点安排,叫赵吉夫把祥记商行祥记珠宝行的货都暂时转移一下。这些时,只留个空架子空壳子应付一下门面。呃,儿子咧?怎么这么半天冇看到汉柏的影子呀?”
  “噢,你没有睡着?我还当你有点古怪的功夫,能边走路边睡觉咧!么样,记起我们的儿子来了?你不晓得?他跟着二苕,跑到后湖荡子里头捡野鸭蛋去了唦。
  你不晓得,哎,这个汉柏哪,跟着你这太过细的娘,被关久了,一听说去后湖玩,还能捡野鸭蛋,不晓得有几喜欢,跳得不晓得几欢!”
  第四节
  华界与法租界的结合部,王发记包子铺的生意,比别的铺子生意都要好。
  “老子熬的也是牛骨头,又冇熬人骨头;老子蒸的也是菜包子,他个把妈的也是蒸的菜包子,一个样的东西!就是不晓得是么样搞的,他的门口总是那么多人排着队等蒸笼上汽!”
  “是的唦,巧巧的姆妈生巧巧,硬是巧到一堆来了咧,他个把妈的铺子里头,板凳总是不空!一大锅牛骨头汤眨个眼的工夫就卖得只剩个锅底子!一些人也是怪,宁可站在他铺子里头等板凳,都不到老子们这边铺子里来!”
  周围做熟食的同业,看着王发记生意总是那样火,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有时候,看到等桌子的客人多了,王利发主动劝客人——“老少爷们,何必等咧,对门的隔壁的,也有卖牛骨头汤的,隔壁那家的菜包子,做的比我这里的还好些咧!”
  “咿,你是老板么?蛮怪咧,朝外头推生意,你莫不是个苕啵?”有个每天都来的老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导王利发。
  “算了,你个光脑壳,莫做样子给隔壁左右看,我们晓得,你这是怕隔壁左右红眼睛。做生意么,货比三家,买的卖的,卖玻璃的碰到个卖镜子的,都是亮的,还要你说?”一个穿长衫魁梧的中年人,也是常客,看样子,很可能是租界里哪个洋行职员一类的人物。
  年轻的时候,王利发的头发就不多。有时候,他暗地里自我解嘲:老子这行手艺做惨了,只有为别个剃头的命,冇得别个给老子剃头的福气,看看,连脑壳都晓得这个命,干脆连毛都懒得长几根!
  “嘿嘿,真的是命!这几年,老子不剃头了,荷包里有了几个钱,可以请人好生地给老子剃头了,头上反倒一根毛都冇得了,个把妈你说是不是天生就冇得让人服侍的命?”一晃,他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头上原来那稀稀朗朗的几根毛,干脆掉得一根都没有了。
  “哎呀,先生您家哪,不光是看到我脑壳上冇得毛,么样连我心里的这一份小心都看到了咧?哎哟,先生哪,您家的汤冷了啵?再跟您家换一碗?不单另再收您家的钱哪!”
  “王老板叻,你也莫多讲一些馊客气。其实,你真是个会做生意的料哇。你自己也晓得,你越是这样口里照顾隔壁左右的生意,你的生意就越好。你算是摸透了汉口人的心思。想下子唦,人这东西,一是喜欢别个顺着他的毛摸,喜欢听好话,喜欢你对他客气,哪怕明晓得你的客气是假的,是为了从他的荷包里把钱抠出来。二是喜欢搓反索子。你越是不叫搞的事,他越是要搞。你想下子,是不是这个理?”看来,这个穿长衫的魁梧汉子是个很健谈的生意精。他对生意的心理学分析,简直让王利发目瞪口呆,只有点头的份。
  王利发待人处世的小心,做生意而不抢生意的谦和,让隔壁左右的同业心里有气也发作不出来。看来,弱者的弱,有时也能当武器。这种武器更多的作用是防守,但是,从本质上看,防守不也是一种进攻吗?当然,同业中也有想探一点经营诀窍的,晓得王利发喜欢喝两口,也常邀约他喝几杯,指望他能在醉里麻沙中,透露点熟食早点生意的“尖板眼”。汉口人把凡属新花样、一招鲜之类新玩意、新技艺,统称为尖板眼。
  “尖板眼?我这脑壳高头连毛都冇得一根,还有么尖板眼咯!您家们未必还不晓得,我本是个剃头的,熟食生意,只是瞎做。您家们说我做得好,是恭维我。小铺子生意还过得去,是您家们隔壁左右街坊抬我的庄。”经的坎坷太多,特别是经过了陆疤子的死那场人生惨戏,即使喝得醉里麻沙,王利发也保持着最基本的清醒。其实,多半时候,王利发的醉里麻沙,是装出来的,也是提防别人做笼子整他的防御伪装。越是出席这样的场合,王利发越是小心。因为,每次赶这样的场合,王玉霞总是叮咛复叮咛——“少喝两杯!你的底子又不硬足!酒这东西,男将不沾咧,也不像个男将,喝多了啵,又不晓得有几害事。你又不是不晓得,小山的爹,就是贪杯贪玩,早早地把个命玩丢了的!”
  王利发本来就是个容易听劝的人,何况是王玉霞的劝呢。王玉霞的话对于王利发,无异于菩萨的纶音。
  辛亥年冯国璋在汉口放的那把烧了好几天的大火,促成了王利发和王玉霞的姻缘。王玉霞无法忘怀,逃兵荒的路上,王利发对自己孤儿寡母的照顾。
  患难见人心哪!王玉霞常常叹息。在改嫁给王利发之前,王玉霞想了好久,哭了不晓得多少次!
  “疤子呃,你莫怪我哇,你的个玉霞不是个骚婆娘呵!你的个堂客不是个冇得男人就不得过的女人哪!俗话说,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来了各自飞咧。夫妻亲人都这样,不相干的人还能够管顾哪个?我是要报王利发的恩哪!疤子呃,你在地底下晓不晓得哦,自从你关进了监牢,为救你,我王玉霞到处求人告保,烧香磕头,攒的几个防灾挡难的钱都花得精光咧。疤子呃,我王玉霞也算对得起你了咧!想当年,我王玉霞抛富别亲,还不是为了报答你疤子舍身亡命的救命恩哪!现如今,我朝前再走一步,是为了你的伢不得大哪我的疤子呃!”
  有好几回,王玉霞哭陆疤子,被王利发听到了,心里很不好过,鼻子酸酸的,停下手上的事,过来劝——“陆家嫂子,莫再伤心了。您家要保重咧。您家放心,我王利发原来冇得板眼,手上冇得钱,腰杆子不硬足。现如今强些了,不是吹牛屁的话,就是锅里头多加一瓢水,您家们娘两个就够了唦。”
  王利发为王玉霞娘俩盖了明暗两间房。房子紧靠着自己的包子铺。对一向把钱看得很重的王利发父子,这应该是不可想象的。再说,王发记包子铺本钱不大,战乱之后又是发展生意的最好时机,王利发拿出有限的资金为王玉霞母子起房盖屋,而王氏父子还是挤在铺子里间搭“行铺”——晚上铺盖卷一摊,就是床铺,早晨把被褥一卷,就是操作间了。这一切,让王玉霞下了改嫁王利发的决心。
  “小山叻,你还记不记得你的爹?”
  一天晚上,陆小山刚刚拱进被窝,王玉霞把蒙着儿子头的被褥揭开一块,问。
  “记得呀,么样不记得咧!脸上蛮长的一条疤子,还有蛮多蛮长的胡子!”
  小山说的是他爹临刑时的样子。那一年,小山还不到十岁。
  “小山子,你记不记得,你的爹是么样死的?”
  问这话的时候,王玉霞的声音已在哽咽了。小山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一串眼泪从娘有些憔悴的脸上朝下滚,他自己的眼睛也潮润了。
  “记得,晓得,您家不是总跟我说么,爹是被张腊狗害死的唦!”
  “儿子呃,你还记得啵,你爹临死的时候,你喊的……”
  王玉霞的眼睛已完全看不清了。厚重的泪帘翳盖了她的视线。多年来,由于丧夫,由于颠沛,由于操劳,当年王屠户漂亮的女儿,当年陆疤子娇美的堂客,昔日的容颜,只剩下不多的影子。长期没有父亲的日子,使少年的陆小山过早地意识到自己男子汉的身份。这些问题,娘不止一次地问过。每问一次,娘就哭一回。
  娘每哭一回,陆小山觉得自己男人的责任就重了一分。
  “记得呀,我怎么不记得为爹报仇咧!姆妈,您家今日么样不停地说这些话哪?
  “是的,自从搬到与法国租界比邻的地方来了之后,母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提这些让人伤心的往事了。
  “儿子,你想不想读书唦?娘想让你上学堂去读书,娘想让你今后有蛮大的本事,痛痛快快轻轻巧巧地为你的爹报仇。”
  “姆妈叻,看您家说的咧,我么样不想读书咧!到学堂读书,是要蛮多钱的呀!
  您家哪里来那多的钱咧?”
  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读书也不喜欢读书,一心只想玩想当混混的陆疤子,他的儿子却很痴迷上学读书。
  这靠近法国租界的地段,是刘宗祥的地皮。汉口华商们看不惯外国人对华界的蚕食,发起在这毗邻租界的地段建造“模范住宅区”。模范住宅区由汉口华人商会集股投资,刘宗祥以地皮入股。模范住宅区的房屋,都相当高档,不是一般平头百姓所能问津的。王利发是在修建模范住宅区之前就在这里住下来的,地段属于原来铁路沿“棚户区”。由于建造模范住宅区的需要,王利发逃兵荒住的棚屋必须拆除。这样,王利发和他的王发记包子铺,就“瘌痢跟着月亮走——沾光”,成了模范住宅区的首批居民。既然是“模范住宅区”,自然就应该有学堂。这里的确有一所学堂。这所学堂的小学部和中学部是合在一起的。每天,到循礼门车站附近去捡煤核的陆小山,总是长久地盯着从一户户人家背着书包出来,蹦蹦跳跳朝学堂去的学生伢。他自己不清楚,他盯这些学生伢和书包的眼光,真的很像饿了好久好久的饿汉盯着一种可以吃的东西。
  “个把妈的,这伢想上学,这伢对读书有瘾。”有几回,王利发注意到,陆小山盯着学生伢的背影,细长的脖子上,没有长出喉结的喉管上下滑动,明显是吞涎的动作。
  王利发把自己对陆小山的观察,对王玉霞说了。王玉霞没有什么表示。
  当母亲忽然提出读书上学的事,陆小山心里不停地翻了几个转转,他甚至很后悔,不该向母亲表示自己是很想读书的。少年陆小山已经体会到世态的炎凉了。他隐隐地晓得王家叔叔喜欢自己的母亲。开始,他感到惶惑,如果这两家合成一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王家叔叔实在是好,实在是很关心他和他的母亲。王家叔叔总是叫他不要去捡煤核了,说在火车底下钻来钻去蛮危险。如实在想帮补家里头,就在包子铺抹抹扫扫也可得。对王利发的感激之情日渐增厚,陆小山的惶惑淡了:这两家合成一家也没有么事不好的。实际上,这多年来,这两家人也从来没分过什么彼此。
  “伢叻,就让王家叔叔做你爹,好不好?”
  陆小山发现,一向泼辣干脆的母亲,脸上泛出一层桃红。这层桃红很快又被一层苍白所代替。
  “姆妈,您家么样说就么样好……只是,只是,还是喊叔叔。”
  “小山叻,今日么样有空咧?饿了冇?哎,伢的妈呃,小山回来了咧!”
  王利发正端着一大碗牛骨头汤,往长衫中年客人面前放,一抬头,看到陆小山雄赳赳地朝这边走,心里一喜欢,口里喊小山的妈,手一抖,滚烫的麻辣牛油歪了一点出来,烫得他一哆嗦。
  “咳,好烫好烫!对不起对不起,儿子回了喜不过。”
  “你的儿子都这大了?这灵醒的儿子?伙计,你好福气咧!”长衫中年客人一连串的赞叹。“伙计,你儿子在哪里吃饷呀?看来,不是个在地上打滚的大头兵咧!”
  “哎呀,您家真是神眼咧!您家硬是眼睛里头有水呀,随么事您家只瞄一眼,就一清二白咧!嗨呀嗨呀,我硬是服了您家的招了哇!”王利发的确佩服这个食客。但是,如果他知道这就是刘宗祥祥记商行的经理赵吉夫,他就不会这么惊讶了。王利发虽然不认识赵吉夫,也不认识刘宗祥,但这些名字都是熟悉的。汉口做生意的,怎么会不晓得这些人咧!但是,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精明。王利发恭维长衫客一箩筐好听的话,却一句正面回答的话都没有。
  他记着王玉霞的枕边话: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不是我多话说你,你们剃头的,顶多话的……”枕边的王玉霞,絮絮叨叨的。
  第五节
  今天一大早,陆小山刚张罗勤务兵给督军齐满元端一碗面条来,就被督军大人喊住了。
  汉口人“过早”,一向是颇为讲究的。撇开别的不说,仅就油炸食品,扳着手指头粗略一数,就有油炸春卷、油炸欢喜砣、炸油饺、炸麻花、炸汤圆、炸油饼……而且,这些东西都不贵。除非实在是吃了上顿无下顿家里没有隔夜粮的困顿人家,一般平头百姓都习惯在外头“过早”,花个几文铜角子,就可以大快朵颐,吃个肚儿圆。在陆小山眼里,像齐满元这样的大官,“过早”肯定是十分丰盛的。其实不然,齐督军“过早”吃的东西让陆小山闷在肚子里好笑:一大海碗面条,仅此而已。有时,面条上盖一勺肉丝,多半时候是什么都不加,就一碗清水面。
  “个老天爷,亏他吃得进去哟!有福都不会享,扒那么多钱都不晓得用!”每天,陆小山看着齐满元把硕大的光脑壳埋在洗脸盆样大的碗里,呼呼噜噜吃得极其香甜的样子,很不理解。“这人肯定是前世饿死鬼投胎过来的。”
  有几回,陆小山大着胆子,细声细气地试探:“齐大人,您家吃早点,是不是换点花样?比如,肉包子呀,酥饺哇……”
  “换什么换?这就很好!妈妈日的,小伙子,你不知道,面条是世上顶顶好吃的东西!再说,吃那么好干什么?吃得再好,都是嘴巴舌头香那么一阵,屁眼上臭好半天!妈妈日的,还是银子好,捏着硬赳赳的,掂着沉甸甸的,摸着凉沁沁的,看着白花花的,你说有多舒服吧!噫,看你小子脸上的笑,很像是不同意的模样。你想想吧,妈妈日的,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人人看到了都笑眯眯?呃,对了,是银子么!”
  陆小山不得不承认,虽然话是粗了点,但道理,的确一点都不错。
  “小子呃,别在那里站着,来,今天本督军赏你吃一顿面条子!”
  呃,这老家伙今天么样了哇?平时从来冇得请人一起过早的习惯哪!怪事,个老杂种,这种干不拉浆的面,鬼都不吃,还要他赏?肯定是有么事要跟我说。
  “你们都下去!站在这里干什么?妈妈日的,还怕老子噎着了不成?老子吃了半辈子面条,从来没有妈妈日的噎着!”
  齐督军口里嘀嘀哆哆的,看着陆小山慢吞吞地,把几根面条用筷子搛起来,举得高高的,嘴巴仰张着,让面条的下端往口里溜,好像是小心翼翼地往井里头放一根极长的绳子。齐满元眉头一皱,随即又展眉一笑:“嘿嘿,你小子还真是不喜欢吃这妈妈日的面条子呢,看你那吃药的样子吧!”
  “喜欢咯,您家,您家督军大人赏赐的东西,就是狗屎,也是好的。”陆小山脑壳转得快,嘴巴甜,扯谎说违心的话一张嘴就来。他晓得,今天齐满元这样屏开旁人,不是请他一个贴身的小护卫吃面条,是有什么机密的事情要交代。
  “小山子呀,本督军待你怎么样哦?”看来,齐满元没有计较陆小山将狗屎和面条相提并论的观点,呼呼噜噜把一大海碗面条消灭了。他抬起汗津津的脸,浮肿的眼泡中射出艰难的光来。
  “督军大人待我,用我们汉口的一句俗话,那是两个哑巴一头睡,冇得话说哇!
  套用戏台上的一句词咧,督军您家待我陆小山,是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呵!
  您家有么事,用得着我这个小兵的,尽管开口,我陆小山这一百多斤,就交把您家了!”隐隐约约地,陆小山感到今天这场谈话与裁军有关。最近,齐满元作了裁减老兵的决定,三分之二山东籍老兵将被打发回原籍。明里是减轻百姓负担,造福湖北乡梓。其实,读书识字会算账的陆小山明白,老兵薪饷高,几乎是新兵的一倍还多。裁了老兵,用新兵补充,齐督军可以往自己荷包里装进一大笔银子。
  “小山子呀,我想请你带着卫队,送一送回山东原籍的退役弟兄。你是本地兵,送了好就近回来。唉,妈妈日的,这些弟兄跟本督军也多年了,免得送别相互伤心,本督军就不去了。你就代表本督军吧。这样吧,妈妈日的,怕引误会,你也不要跟在车上。妈妈日的,就让侦缉处的张处长跟车送一截吧,你呢,就在孝感接送……”
  陆小山不停地点头,用心地品味齐督军这一番周到的安排。他隐隐约约感到,机会来了。
  “小山子呀,你家里是干什么的呀?做生意?汉口是个生意窝。妈妈日的,汉口人有钱哪,有钱哪!有钱呢,也招风呵!你看我,穷老头子一个,妈妈日的睡觉都踏实啊!”
  齐满元莫名其妙地说了这句话,浑浊的眼珠子看着陆小山的时候,怪怪地转了几转。
  就是齐满元眼珠子那么几转,提醒了陆小山,无论如何要过江回家一趟。就在齐满元眼珠子那么奇怪地转几转的当天晚上,武昌好几家商铺就被乱兵抢劫一空。
  哪个说得准咧,汉口这边要是也这么一乱,姆妈和王叔叔的小本经营,还不被搞个倾家荡产!虽然不是自己的产业,但就是这么个包子铺,供我陆小山读了上十年的书咧!如果我陆小山一天书都冇读,完全是个睁眼瞎,也不会有如今在督军府风不吹雨不打当少爷兵的日子啊。
  望一眼王利发从内心涌出来的笑,再看一眼“王发记包子铺”几个沉稳的大字,陆小山心里暖呼呼的。
  “姆妈,王叔叔,您家们跟我到里头屋里去,我有点蛮紧要的话要跟您家们说。
  冇得多的时间了,我还要赶过江去!”
  “伢咧,是么事这样子急唦!屁股还冇落板凳,茶也冇喝一口,跟姆妈连一句整话都冇说。又要走……”
  “姆妈咧,是比火烧到屋门口都急咧!王叔叔,近来街面上怕是要有点不安静,您家赶快做点安排。这个消息,听到耳朵里,烂在自己心里头就算了。如今的年头,能够顾到自己就不错了。”陆小山不管母亲和王利发的目瞪口呆,自顾往下说。他这时赶过江来,就只是对齐满元扯了个谎,说街坊带信,母亲病了。齐满元翻起浮肿的眼皮,意味深长地朝他瞟了一眼——“妈妈日的,回去看看?尽孝道么!本督军以孝治军,去,到军需处领五十块光洋。嘿嘿,小子呃,军人天职,嘴巴可要有个把门的哟!”
  齐满元看人的眼光一向是浑浊的,且因浑浊而显得漫不经心,但他的这一瞟,眼珠子像是从陈年泡菜水里捞上来,很仔细地楷干了擦亮了,而被看的人又没有思想准备,所以,觉得这眼光特别刺人。
  第六节
  “处长大哥,邪得很哪!汉口这边的车都停了摆,不开了,说是罢工了!您家不晓得?前些时铁路上打死了几个做工的……”
  荒货向他的处长大哥报告搞车皮失败的经过。荒货是个很不善言辞的人,自己也晓得这个弱点,平时就很少说话。实在非说不可了,也是能省就省,免得自己说得吃亏,别人也听得吃亏,讨人嫌。荒货嘴功不行,就把工夫下在练枪法上。在张腊狗这一班弟兄中,荒货的枪法,真正有百步穿杨的水平。
  张腊狗没有想到搞一趟车居然这么难。
  “堂堂侦缉处长,连鬼听到都怕的,搞一趟车,还不是坛子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的事!”
  张腊狗没有把齐满元布置的这个事当蛮了不得的事。他叫荒货去了一趟。荒货平时办事很麻利的。让他恼火的是,居然没办成。
  “哦,是的,前些时,铁路工会嫌做工的钱少了,要加工钱。是的,是的。个杂种铁路公司也是铁公鸡,拔根毛都是难的。”
  “做苕事出苕力的,胆子也变粗了!大哥,我带几个弟兄……”
  “不不,切莫瞎搞。让我想一想。你不晓得,做工出汗的,死几个,在往日,还不只当死几匹狗子!现如今,他们有个么鬼工会撑腰,那就不同了咧!”
  张腊狗这才发现,齐满元是做了个笼子让他钻。这事看来不简单。听说,如今又有了么新名目的革命党,这个么工会,说不定就是这种新名目革命党搞的名堂!
  张腊狗毕竟是经过辛亥革命的。他听说,原先的革命党里头,又分出些人来,举起新旗帜,喊出新口号,里头有板眼的能干人蛮多。只是他想不通,皇帝也打倒了,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还要革命呢?也怪,这把妈的革命党,就像田头地边上的蔓根草,不知不觉就长得到处都是!他让荒货先退下去,自己还要细细地想一下。
  黄素珍一阵风样地刮进来,带进来一股花露水的浓香。
  原来,黄素珍喊张腊狗喊爹。自从他们住在一起之后,张腊狗倒是好办,仍然一如既往地喊“素珍”。黄素珍就很尴尬了,喊“爹”已没有了意义,却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新的称呼,于是,就以“呃”代之。“呃”作为语气词,汉口人用来与人打招呼,不褒不贬,不尊不卑,意义虽模糊,用得还很普遍。素珍称张腊狗从“爹”改为“呃”,却属无奈。好在“呃”了这么多年,双方也都习惯了。
  张腊狗和他继女之间的这种关系,对于张腊狗,开始还是很尴尬的。但尴尬仅仅只是一个阶段。正如世上很多这类合情不合理或合理不合情的事情一样,熬过了尴尬阶段,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这种由尴尬到顺理成章的过程,首先要战胜的,其实是他们自己。至于旁人,开始自然是街谈巷议引为茶余饭后谈资的。时间总是一切正常和不正常事件最好的稀释剂。现在,谁还记得他们曾经是继父女呢?
  黄素珍和张腊狗这两个传统道德的叛逆者,都完成了自己家庭成员角色的转换。
  应该说,他们生活很平静。如果说还有一点遗憾的话,就是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张腊狗终于晓得是自己的问题了:他和黄菊英也没有孩子。黄素珍心里着急,但面上不表现出来。为冲淡这份不愉快,张腊狗常整天地待在汉口大旅馆里,处理他的公务。为了让素珍不寂寞,张腊狗不停地给这个外室买东西,不停地给钱让她花。在钱上,张腊狗对素珍是不吝啬的。
  “又去看戏了?又看了么戏唦,这样喜欢?”看黄素珍一脸的激动,张腊狗猜她可能又看了什么让她激动的戏文。
  “哪里哟,冇看戏,看一群学生伢排着队在街上走,说是游行。呃,晓得啵,铁路上打死了工人,学生伢们气不过,一边游一边喊……”
  “哎呀,我当是么事让你脸上红彤彤的咧,搞半天是看学生伢们游行哪!那有么看头唦,都是些苕伢们!打死的不是他们的爹又不是他们的娘,扯着喉咙苕喊,喊饿了回去还是要自己的娘老子把饭给他们吃!”
  张腊狗一向瞧不起那些学生伢们。成事不足,败事也不足。只会给那些革命党当枪籽子用。都是些苕。这是张腊狗对学生的基本评价。
  “呃,跟你说哦,我想跟你说个正经事咧。”自从他们有了这种关系,黄素珍从来不对张腊狗称“您家”。她觉得称“您家”太过于客气,显得之间很“生分”,称“你”就更像一家人。
  “你说唦!随说么事都可得!未必,我还有过冇依你的时候?”
  “那我就说的咧!”黄素珍先是用肩膀把张腊狗一怂,接着干脆一屁股坐在张腊狗的腿子上。张腊狗明白,黄素珍今天肯定有件让他不好答应的事情要说。黄素珍这样发嗲的样子不多。毕竟在一起同床共枕上十年了,新鲜味早就过去了。
  “说唦说唦,答应你答应你。”对黄素珍,张腊狗总觉得欠着她一份情。不能让她生伢,他也晓得她心里不舒服。越是歉疚,心里就越是增了一层压力和障碍。
  张腊狗明显地感到,在床上,自己完全不是黄素珍的对手了。现在,黄素珍坐了上来,薄薄的真丝裤,增强了肉挨肉的刺激。浓浓的香水香伴着年轻女人淡淡的体香,使这种刺激有了更多的立体感。张腊狗浑身燥热起来。他一只手捂住黄素珍挺耸的乳,一只手朝下游走,急切地揉搓起来。
  “你看你你看你,大白天的!呃,你还冇听我说咧!”坐在张腊狗的腿上,黄素珍身子绞股糖样地扭。看似挣扎反抗,实际上是兴奋配合。这就更撩人了。张腊狗感到一种久违的冲动从下朝上蔓延,脑壳昏昏的。他觉得素珍在说梦话,自己也在说梦话,声音都很遥远。
  “看你看你,大白天的,怕么事唦……有么事,快说唦!等下再说可不可得?”
  “我想去上学,我想去读书。这一天到晚,闲得烦死人!”
  “好好好,去去……么唦,你说么唦?”昏昏乎乎的张腊狗刚刚昏昏地答应了,突然清醒过来。这婆娘在说么事哦,读书,莫不是发烧啵?从来一页书都冇读过的,一个大字都不认得的,忽然要去读书,真正是哪根筋扭住了,真正是发烧烧糊涂了!张腊狗睁开还色迷昏朦的眼,瞄一眼这个还在自己腿上撒娇的女人,把在她胸乳上揉搓的手腾出来,放到她的额头上。这只手离额头近些。另一只手还在老地方,仍在下意识地揉搓。
  “摸么事唦摸!你当我说胡话啵?戏都看厌了,又都是些假家伙!你一天到黑在外头,屋里鬼都打得死人!伢也冇得一个……”
  黄素珍的声音咽咽的,身子也不扭了,软软的,瘫歪在张腊狗身上。
  “好,你去,去,我又冇说不准你去!”提到生伢,戳到了张腊狗的痛处。他长叹一声,整个人也软了。
  第七节
  自从被安排到工会做事,李长江就辞了码头上的事,在铁路上谋了一份扳道工的活路。近四十的男人,还是个单身汉,搞起公益的事情来无日无夜,倒是洒脱得很,就是让他的老爹李大脚不停地唉声叹气。
  “唉,我说大花子,你么样得了噢,你们两弟兄么样得了噢!”
  为了拉扯大这两个儿子,铁塔牯牛样的汉子李大脚,又做爹又当娘,大半辈子就这么“寡汉条”地过来了。如今,少言寡语的李大脚五十好几了,仍然闲不住,还在码头上流汗。一两百斤的麻包,还是两只手一搂,嘿的一声就甩上了肩。每天回到家,李大脚捏起酒杯,往往无端涌上一股苍凉感。小花子汉江跟那个革命党冯先生走了;大花子长江,看样子也在做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事。“筷子挟排骨——三条光棍”,这哪里像个家哟!李大脚晓得大儿子喜欢吴秀秀,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唦!再说,人家早就是别人伢的娘了唦!哎,我么样养了这么犟的两个儿子噢!
  见爹唉声叹气,李长江就嘿嘿憨笑几声,瓮声瓮气地说:“您家咯,急个么事唦?该有的,总会有的!您家这么急着想接儿媳妇?前几天,冯家的蝶儿姑娘不是来了的么!您家忘记了?跟您家打的酒您家不是还冇喝完么?跟您家拆洗的被窝还干干净净的咧。来,您家莫着急,我陪您家喝几口。”
  每当儿子这样劝,李大脚总是朝大儿子翻翻眼皮子,一言不发。他心里骂:“狗日的,原先跟老子一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到处颠了几年,把个嘴皮子练活泛了!”
  李长江的确练出来了。从外表看,还是那个一脸忠厚憨厚的大花子,平日里,与工友相处,也总是别人说得多,他听得多。别人说得热闹的时候,他顶多也就是陪着嘿嘿地笑几声。工友家里有了难处,李长江总会不声不响地帮搭上一手。可是,在正规的公众场合,在他参加或由他主持的工会活动中,李长江仿佛换了一个人,口齿伶俐,动作干脆,整个人显得精悍而干练。
  李长江在铁路工会办公室里会见了张腊狗。
  说是办公室,实际上也就是靠近江岸车站附近的一间青瓦屋。这里平日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这是前不久被铁路当局打死的一个工友的父母。这对老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其他的亲人。让他们住在这里,说是照看工会财产,实际上是解决两位老人的生活,也为搞工人运动的人物们作个掩护。
  李长江认得张腊狗,张腊狗不认得李长江。
  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在十多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秀秀为叔叔吴三狗子报仇,李长江参加了到英国租界“背娘舅”的报复活动。那天深夜,李大脚他们背走红鼻子杜拉,而用刀子勒逼住张腊狗,抽走张腊狗那根带匕首腰带的,就是李家大花子李长江。当时,张腊狗听到的是一个还没有长成熟的小伙子的嗓音。如今,他面对的是一条铁塔样的大汉。
  “嚯哟,个把妈,好大的块头!”见到李长江,张腊狗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去了。想想吧,这么苕大个块头,一看,就晓得是出苕力的,一看,就晓得是脑壳简单的苕货。嘿,这就是如今新冒出来的革命党?见鬼哟,这种人能搞得成么大事呢?要说咧,革命党,还是像冯子高那样的人物,才是荡得出辣汤辣水来的有板眼的狠角。
  “你,就是前些时领头闹事的?”存了轻慢的心思,张腊狗的语气就明显地很是不恭。他完全放弃了到这里来的预定的方案,竟追问起前一段时间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游行的事来。本来,张腊狗今天到铁路工会,是为弄一趟车皮来办交涉的。
  这件事,齐督军催得很紧。
  “你是哪个?这里是民居,我又不认得你,你到这里来搞么事!”
  刚才,李长江送走了一个朋友。这是位亦师亦友的友人。这个朋友要到上海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是什么会,李长江不很清楚。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晓得的不要去晓得。即使是再好的生死朋友和兄弟之间,也保持着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临别,在码头上,朋友之间握手的时候,这个朋友的手加了一把劲,耳语样地说了一句:“伙计,兄弟,看来,我们工人,要有我们自己的革命党了咧!”
  自从跟这个友人在一起,李长江深知读书的重要。虽然是“半路出家”,世上任何难事都挡不住一个勤字。只要有时间,李长江就读书。这位友人给李长江读的书,好多都是外国人写的。给李长江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叫“共产党宣言”的书。
  这是两个长蛮长蛮多胡子的外国人合写的。这两个长胡子的外国人的头像,印得很模糊。看上去两个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有胡子很多的印象。“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那本书开头这样说。李长江记得,这位友人讲解这句话的意思时,他当时想,两个这么有学问的外国人,怎么不刮胡子咧?这样胡子拉沙的,么样吃东西咧?友人是到这个国家留过学的,听他说,这些外国人不吃饭,专门吃牛油,把牛油抹在面包上吃,喝牛奶。这样多的胡子,不把黏糊糊的牛油糊得满脸都是?
  就因为这个思想开小差的插曲,李长江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幽灵”,只是一个比方,它实际上指的是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李长江从友人嘴里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只晓得,这是一种人人都在一起和和气气过日子的生活,没有扯皮闹襻,更没有你杀过去我打过来的事情。
  这让李长江极其神往:嗨,要真的熬到了那一天,该有几好哦!
  本质上,李长江是个喜欢平静过日子的人。
  “思远兄说的我们自己的革命党,就是把那叫共产主义的幽灵引到我们国家来的党罢?”
  友人名叫周思远。
  李长江还沉浸在送别的情绪中,张腊狗不中听的话和不中看的嘴脸,明显地败坏了他的情绪:“到底有么事?这里人冇犯么法,你抖狠冇得用!”
  李长江不买账的态度,差一点把张腊狗呛得翻了个跟头:咿嘿嘿,真是起早了咧,撞到鬼了啵!么样碰到个兔子都咬人咧!看来,这些出臭汗穷做工的,背后是有人在撑腰。要不,这个一看就晓得是个苕的家伙,出的气都这么冲呢!
  “莫误会,兄弟呃,莫误会,”一股杀气在脸上掠过,也就是一刹那,张腊狗的脸上就涂出一层谦和的笑。下意识地把敞开的衣襟往拢抿了抿。宽宽的腰板带上插着一把手枪。他的这个往拢抿衣襟的动作,是一种不炫耀武力的友好表示。“兄弟呃,莫误会。听说铁路上答应了您家们工会的条件,听说您家们就要复工了,我咧,来表示一点祝贺的意思。我咧,是汉口侦缉处的,也是冇得法子,打锣卖糖,各干一行,都是混碗饭吃。我们这一行要听江那边督军府的支派。齐督军,您家晓得唦,急着要一趟车,运退役老兵回山东老家。早一天运咧,这江南江北就早一天清静。”
  张腊狗的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很是中听。李长江也听说了,这两天武昌省城那边,老兵闹事,不清静。
  “是这个事呀,这是好事么,叫路局下个单子就可得了的事,何必跑到这里来说咧?”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