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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8 彭建新(现代)
  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目不识丁却深得邀宠承欢之道的张彪追随左右。张之洞虽然是个明白人,但世上许多糊涂事情,哪一样不是明白人办的?何况世上万事皆穿,唯独马屁不穿。马屁精张彪就这样从区区侍从“戈什哈”而巡捕、而巡防哨官、而副将,终于做到下辖三个协的统制。张之洞还把自己府上的丫环嫁给张彪为妻,就有了“丫姑爷”的绰号。张彪手上有了兵,朝里又有人,贪婪残忍的面孔就逐渐露出来了,慢慢就又得了个“张屠户”的“雅号”。
  “张屠户”如果到汉口来开杀戒,秀秀们的下场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这就让刘宗祥不得不急着来参加皮蓬·杜的“工作餐”了。
  但是,刘宗祥指望能从中斡旋的心,很快就凉了:当他进门的时侯,上司皮蓬·杜倒是起身相迎,而作为客人的查理,却翘着二郎腿,仰靠在沙发上,含着一根粗大的雪茄,吞云吐雾,毫无打招呼的意思。
  英国人向来以绅士风度自诩,查理的傲慢无理,让刘宗祥感受到,不仅他个人受到了侮辱,而且与他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中国人都受到了侮辱,甚至,他认为连皮蓬·杜本人,都应该感受到查理的轻侮。
  “刘,请查利先生一起来坐坐,噢,查理先生你应该是认识的。”皮蓬·杜握着刘宗祥的手,另一只手在他肩上按一按。这一按,刘宗祥感到有内容,用心良苦。
  “查理先生刚才谈起车夫闹事围攻英租界的事,听说刘先生可以出来说一说?”皮蓬·杜作了个请刘宗祥坐下来谈的姿势。
  “噢,亲爱的董事长先生,我以为您是生意上的事找我呢!或许是法国朋友有什么麻烦?我是中国人,是为法国洋行法国银行服务的中国人。如果我是您,董事长先生,会只跟属下谈生意,而且,如果自己的下属被别人侮慢,我会像自己受到侮慢一样,会生气的。”刘宗祥向他的上司笑着点点头,没有坐下,“如果您再没有别的吩咐,我要回办公室了。董事长先生,我手头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呢!”
  “皮蓬·杜先生,您有一条娇生惯养的狗。”查理坐直身子,盯着刘宗祥的背影,对皮蓬·杜说。
  “查理先生,一般来说,客人总是夸奖主人家狗的。”皮蓬·杜耸耸肩,两手一摊,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我很愿意把您的话当作夸奖的话来听。”
  第2节
  近一段时间,黄菊英为叫花子的频繁光顾而头疼。
  “只怕是全汉口的叫花子都到这里来了哟!狗日的,一天少说也要打发二三十个!像这样,有金山银山也不中咧!”
  她不敢公然骂,只能闷在心里嘀咕。
  叫花子不能得罪,黄菊英晓得。但她实在受不了这么频繁的光顾。刚刚舀了一升米给这个瘌疮头的叫花子,还没有出巷子口,又来了个一走一颠的跛叫花子,站在门口像念经。
  “可怜可怜可怜我这可怜的叫花子咧做点好事做点好事做点好事做点好事不做好事家口不宁生的伢冇得屁眼做点好事咧……”
  不仔细听根本不晓得他在叨咕什么,最好的办法是把点什么给他,好让他老人家快点走路。
  黄菊英头上缠了一块头帕,实在被叫花子把脑壳闹疼了,端一碗饭倒在跛叫花子碗里。
  “嘭嘭嘣!嘭嘭!嘭嘭嘣嘣嘭嘭嘣!”
  跛叫花子还没有转身离开,一个独眼叫花子,肚子上吊着个渔鼓,挨上来,靠在门框子上……
  手把那渔鼓抱呵,唱的是沔阳调哇,唱的不好是冇吃饱哇,您家们莫见笑呵嗬嗨喝咿儿呀儿喂!
  “呃,我说呃,讨饭的爹爹们哪,您家们就不晓得换一家走走?我这屋里又冇得么喜事!您家们做点好事吧!”黄菊英实在是受不了了。
  “呃,太太,呵,好大太太呃,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哦?您家屋里天天都有喜事咧!您家喜,您家的先生喜,您家的伢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喜,您家的先生跟您家的伢喜,您家……”
  唱渔鼓的跛叫花子夹七夹八,一张口一大串,说得黄菊英脸煞白。隔壁左右几户人家平日不跟张腊狗一家来往,一是怕张腊狗,二是烦黄菊英的嘴巴臭,一天到晚找人骂,顾街坊面子,见面顶多打个招呼。这些时,张家门口像糊了糖浠子引来蚂蚁一样,不知有几多叫花子上门,隔壁人家也像看戏一样,一天不知要看几多新花样,听几多稀奇古怪的花板眼话。这个抱渔鼓的叫花子,刚才的一串话里有骨头,刺着张腊狗和黄菊英“拖油瓶”女儿素珍。街坊们一边暗笑,一边想:怪了!这叫花子为么事跟张腊狗一家人作对咧?好大的胆子哟!对张家的这种隐私事,叫花子为么事晓得这清楚咧?
  “算了,讨饭的,莫在这里嚼牙巴骨!前世冇修好,今世讨饭,未必来世还想讨饭?我老婆子有儿子冇养好,总还是个扳痧弄钱养命的儿唦!回去跟你们的甲头说,你们是那个地界的呀?是‘十不全’的人咧还是‘痨病壳子’的人哪?凡事只能打九九,莫打十足!有么事找我那个短命的儿子出气去,到这里来烦姑娘婆婆们,算个么本事!”
  唱渔鼓调的独眼叫花子,转身盯着这个骂他的婆婆,那只还能用的眼睛陡然间眨不动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喷嚏都能吹倒的老婆婆,口齿有这么狠。他无言以对。
  “么样,瞄清白了冇?瞄清白了,要走?就这样走吗?不留点么事下来就走?我说讨饭的呃,这也太撇脱了唦!”
  白发婆婆是张腊狗的娘。儿子平时诸般行事,讨人嫌逗人恶,这是不消说得的事。所以,她不愿跟儿子一起过日子。最近,又有儿子跟媳妇带来的女儿明铺暗盖的传闻,说是搞成了“娘做大女做小,娘妻女妾”一团糟。连叫花子都像苍蝇闻到了血,一天到晚呱噪,可见传闻不虚。而且,从叫花子像赶集一样在张家门口闹的架势,老太婆觉得儿子要出事。儿子虽然不成器,终究还是养老送终的人。
  “老娘今天口里是一句都冇骂咧!”老太婆把拐棍在地上顿了顿,浑浊的眼珠子闪出恶狠狠的光来,“不管是‘十不全’也好,‘痨病壳子’也好,你们回去说,苗家巷这个老讨饭婆子,还要靠不争气的儿子钉一副棺材板子咧!莫慌,把渔鼓留下来再走!不听?不听也好说,老娘访出你的根,上到硚口下到四官殿,老一派的叫花子出了山,拆你们的庙,散你们的排子骨!”
  这些叫花子都是小关帝庙“痨病壳子”老叫花子的人。“痨病壳子”老叫花子知道张腊狗的娘是讨饭的出身,是比他“出道”还早的一辈人。老叫花子深知老太婆为人很有几分直气,以为她不会出面管儿子的事。如果知道老太婆会出面,“痨病壳子”老叫花不会用这等而下之的出气办法。
  汉口的叫花子,在丐帮中属“两湖”一派。所谓两湖,大致是长江中下游一带。张腊狗的娘清楚,上起硚口玉带门下到沙包,哪一段是哪个甲头掌管。近十年,四官殿这一带,最大的帮口归属“痨病壳子”。只是这“痨病壳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很少在街街巷巷露面。
  老太婆一阵发炸,敲渔鼓的叫花子,才晓得自己是鸡蛋碰到石头上了。能够从硚口到四官殿叫阵的太婆,肯定不是简单人物。他朝太婆不停地弯腰点头,独眼不停地眨巴,意思是希望老太婆改口,不要让他留下渔鼓。渔鼓虽不是个值钱的东西,但俗话说,讨饭的丢了讨饭的家什,这是多大的耻辱!讨饭的也有讨饭的面子唦!一般人以为讨饭的没有面子,那是他站在另一种立场看。站在讨饭的这一边看,就会明白,讨饭与世上五行八作三百六十行一样,都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谋生手段。如果要说讨饭也是一种生意,也通。
  老太婆拄着棍子,像一截朽木桩子,一动不动。独眼叫花子看出老太婆没有转弯改口的意思了,从颈子上摘下挂渔鼓的绳子,一双手,恭恭敬敬把渔鼓递给她。见张腊狗的娘没有接的意思,独眼叫花子又恭恭敬敬轻手轻脚把渔鼓放到地上,躬着腰,先退着走了五步,再转身,然后,疾步兔子样地蹿走了。
  “张,你,今天,栽了跟头罢?”红鼻子杜拉踉踉跄跄,随着张腊狗从租界内那栋他们聚赌的小楼走出来。今天,是红鼻子杜拉值夜班,不然,他才不会放张腊狗走呢!平时,与张腊狗玩牌,杜拉输多赢少。今天他赢了,而且赢得不少。自从杜拉打死黄包车夫吴三狗子,英租界当局为了保全杜拉,安排他值夜班,免得白天在街上晃悠,黄包车夫们见了出麻烦。杜拉对此很得意。打死一个支那人,一个出臭汗的苦力,惹得三千多车夫和市民闹事围冲租界。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裁断臭拉车的“不慎自行跌倒街上,租界出于人道,命巡捕抬进租界内诊治,不幸身亡”,就完事大吉么!更让杜拉好笑得翘大拇指的是,英国领事为此“照会”湖广总督衙门:“……对于英国侨民的人道主义行为,中国汉口市民不但不生感激之心,反有围攻租界之举,实属排外思想作怪。民众愚蠢如此,殊不可怪,而汉口当局竟强词夺理,一味纠缠,租界对此遗憾之余,特提出严正抗议……”
  “张,中国话怎么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输了钱,得意,情场得意?”红鼻子杜拉同这位中国包打听很熟。这位身兼日俄德法英多国包打听的中国人,平日阴沉得很,只有喝酒打牌才有笑脸。听说,这个中国包打听最近讨了个小老婆。这小老婆还是他妻子前夫的女儿!“张,你虽然输了钱……给我,但是,还是,还是应该,应该请我喝……喝一杯!”
  在牌桌上,杜拉是以酒代茶的。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赌场是中国人开的,酒对红鼻子是敞开供应的,而且,最重要的是,赌场里这敞开供应的酒是免费的。像红鼻子这样的薪水,绝对不能这样狂喝滥饮。杜拉虽然有洋人的优越感,却没有张腊狗这样的中国人有钱,没有这些中国人千奇百怪的来钱路子。冲着钱和酒,红鼻子杜拉不能得罪和小瞧张腊狗这样的中国人。
  “搞烦了,老子揍这个红鼻子狗杂种一顿才好!”张腊狗有些烦。这个酒糟鼻子印度人,完全没有骨头,见了酒不要命,见了钱眼睛笑眯了。最近打牌,张腊狗一来有些心不在焉,二来有意想多与租界的外国人拉好关系,输掉好些银子。他有些日子没有回苗家巷了。他与素珍暂时不明不白地住在财神庙香堂附近,他在那附近一条小巷子里赁了一处小楼房。本来,他很有顾忌。虽然他与素珍不是血亲父女,但毕竟是父女关系。这种“娘做大老婆,女做小老婆”的事,整个汉口似乎还没有听说过。但素珍这丫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在家里缠到房里,也不避自己的娘;在外头跟着张腊狗寸步不离,走到哪跟到哪!张腊狗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也不想下工夫去推拒素珍的投怀送抱。水嫩嫩的少女,跟她的娘黄菊英比,简直一个是菜薹的嫩尖子,一个是熬了无数遍的药渣子!张腊狗一则喜二则忧。“世上好事总是多磨,有味的事总好被人戳背心骨,个婊子,真狗日的怪!”张腊狗把杜拉不经意地一推。他要出英租界,往花楼街这边金屋藏娇处走,“个把妈的,像一匹死牛样的重!”张腊狗心里骂,嘴里却客气着:“杜拉先生,祝您做个好梦!”
  “张,你也做个,做个呵呵呵……”
  几步进花楼街,张腊狗忽然听到杜拉声音有些异样。他转身朝租界口一看,一个高大的黑影,驮着杜拉往后城马路北边一阵风样地跑!能够把杜拉这样的大个子驮着飞跑的人,力气之大,可想而知。但是,杜拉怎么不出声呢?突然,张腊狗想起上海租界内传说的“背娘舅”。
  上海人恨租界里外国人拔扈作恶,每到深夜,得力的中国人候在僻静处,见有单身的外国人活动,就上去往洋人颈子上套一根绳子,反背着就往黄埔江边跑……
  “背娘舅!个狗日……”张腊狗刚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要喊出口,作出向租界这边跑的动作,陡然泥塑样地定住了!
  张腊狗的前后左右,悄没声息地出现了四辆黄包车,每辆黄包车边都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八条彪形大汉逼上来,黑暗中与张腊狗脸对脸地站着。即使张腊狗想摸飞刀,也已经晚了。如果要力搏,他哪里是八名汉子的对手?
  张腊狗没有骂出声来。他双手垂下,一副绝不抵抗无所作为的姿态。
  “这还差不多!”站在身后的那条汉子发话了,手伸到张腊狗怀里,很准确地搜走了插在腰带上的匕首,连同那条宽铜扣腰带,也一并解走了。“你呀,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不过咧,念你还是个中国人,算了,今日算了!退着走,对,就这样退着走!退着走进这条巷子!”
  张腊狗记下了,这汉子的嗓音不厚重,不像是条蛮老的喉咙。还有,口音也是铁路沿棚户那边的。那边人的口音既不像黄陂口音,又不像孝感口音,但又与汉口城内的口音有那么一点区别。到底区别在哪里,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张腊狗和八条汉子都消失在黑暗中了,旁边一条小巷的两边,又鬼魅般地游出五六条影子。他们从巷子两头聚拢到一起。
  “嘿,婊子养的,煮到锅里的鸭子又飞了!”这是白天在张腊狗家门口嘀嘀咕咕像念经的那个跛叫花子的声音。不过,他现在已经不跛了,白天,那条空荡荡的裤管里,现在撑着一条很有力的腿。
  “呃,刚才是哪一路的英雄呵?狠得很咧!像是专门跟洋人作对的咧!”这是失去了渔鼓的那个独眼叫花子。当然,现在他是两眼放光,在如此乌漆巴黑的暗夜里,他的眼睛尤其有神。他那“神眼丐”的绰号,不是凭空得来的。“那个被勒着背起跑的家伙,是前些时把个黄包车夫打死的红毛巡捕,叫红鼻子。个狗日的,听说是蛮坏,坏得流脓咧!早就该死的!也好,就让姓张的杂种多活几天吧!”
  “话虽是这样说,夜长梦多啊!”瘌疮头叫花子倒是货真价实的瘌痢头。看来他并不想以瘌疮头去作广告以赚取同情,抹了一头自制的药膏子,一股硫磺味很冲鼻子。
  “算了,各回各的庙吧!”影在深巷暗处一直不露面的空空儿,仍然有很重的童音。二十几岁了,像是总也长不大。
  “噢,哦,您家还不归窑?还有‘活’?”
  “这还消说得?他杂种的灾躲过去了,财总得折一点唦!”空空儿话音未落尽,人就不见了。
  “神眼丐”叫花子仰头朝黑黢黢的夜空瞄了瞄。难得的下弦月天。月牙儿羞答答地在西边天坎上打了个照面,早就又回去了。破棉絮样的云一团一团地,现在像被重新弹了一遍,又罩上了经线纬线,厚厚地严严实实地把星光也遮住了。
  “个狗日的,真是个做活的好天气呀!”“神眼丐”叫花子聆听着从铁路棚户那边传来的第一声鸡啼,喃喃自语。
  吴三狗子的板壁屋外,蹲着四个人影。棚户屋挤密挨密,本来就很黑,蹲在墙旮旯里,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出有人。
  “你看看吧,姑娘。”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在寂而黑的夜里显得特别的亮。四十多岁的壮汉李大脚,铁塔样的身子挡住了一半的灯光,巨大的身影从屋顶一直映下来,拖到地上,愈益显得他人影不分,像玉皇大帝灵霄殿里的巨无霸。
  “只怕早就断了气,我越背越重么!”李大脚叹一口气。“看一下,踢两脚,也算是出口气吧。”
  地下,死牛样的躺着红鼻子杜拉。一根拇指粗的棕绳还套在他颈子上,肥大的红鼻子已呈紫黑;两颗眼珠子像石灰坨子,灰不拉叽凸在深深的眼眶外;涂着一层灰黄舌苔的紫色大舌头,像一块瘟猪肝,软溻溻地从黄胡子丛中耷拉下来;一丝黏涎带着浓浓的酒气,在耷拉的舌尖上悬着,随时准备滴到地上。地上已汪了一滩薰人作呕的秽液。
  猩红的灯光照到秀秀脸上,使她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样苍白,倒把她高耸的乳胸勾勒出一条热辣辣的曲线。生孩子后,秀秀尤如挂果的春桃,清秀而丰盈。
  李家大花子跍在父亲巨大的身影里。他时不时地瞄秀秀一眼。秀秀看不清黑暗中的他,他才敢多看几眼。为秀秀,李家大花子不知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月黑风高夜袭击张腊狗!李大花子摸一摸插在绑腿布中的飞刀,心里一哆嗦。他绝对不是个敢于三刀六洞面对尸体不眨眼的人,要不是为秀秀的亲人报仇,他肯定不敢到租界去干“背娘舅”的事。他只敢晚上去坟地捉蛐蛐,所以,当自告奋勇参加“背娘舅”,他的爹李大脚吃了一惊,像盯一个陌生人样地盯了儿子好一阵子。自从秀秀搬到四官殿去之后,儿子也不干刘园的轻松活,宁愿到四官殿去扛码头挑脚卖苦力。开始,当爹的很不理解。刘园的活路少而轻,赚得不知比到码头卖苦力要多多少。即使扛码头卖苦力,儿子也应该与爹一起到集家嘴码头去,父子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后来,当爹的明白了。四官殿有个吴秀秀,儿子恋着秀秀。李大脚虽然不拉车,但他是吴三狗子的好朋友。为好朋友出生入死都是应该的,至于儿子,却因为暗恋着一个姑娘!
  “唉,苕儿子哦,人家枕头底下的熟肉,你么样吃得到口咧!”李大脚又叹一口气,心里深深为儿子惋惜。他明白,儿子的这种暗恋毫无希望。
  秀秀站起来,灯光在胸脯上勾勒的曲线,一下就伸展了许多。她刚动了动脚,似乎想朝杜拉的尸体去踢一脚,但又停住了。她的脸,扫尽昔日少女的温柔和温婉,冷冰冰的,眼睛直瞪瞪的满是寒光。她朝死杜拉冷冷地扫了一眼,像地上躺的不是死人,甚至不是死牛死马死猪这样一些大型畜生,而是一只死鸡或者一只死鸭。她转过身,朝燃着一束香的香炉鞠了一躬,喃喃地说:“叔叔,您家好走!您家的侄女和叔叔伯伯们为您家报了仇哇!”
  “丢到刘园后头凼子里头去!”秀秀的脸冷若冰霜。“各位叔叔伯伯们,多谢您家们了!从今往后,我吴秀秀的钱,就是您家们的钱,我吴秀秀的产业,就是您家们的产业,只要您家们开个口!还有一桩,这个鬼子的一条命,么样能抵十五条人命咧?从今往后,不管是哪路英雄……”
  “秀秀姑娘,你的意思,不说我们也明白,我们咧,都商量过了,慢慢来,总要让洋鬼子一命抵一命就是了……”李大脚做了个掐颈子的动作,又朝站在黑影里的儿子扫了一眼。李大花子站起来,朝门外一探头,进来两个人,一人拉根绳子,拖死猪样地把红鼻子杜拉的尸体拖出去了。
  第3节
  冯子高在张腊狗的青帮香堂里坐了好一会了。
  尹篙子陪坐着。尹篙子太高,尽管冯子高不是个矮个子,与尹篙子坐在一起,就有一个是站着、一个是坐着的感觉。尹篙子很少与像冯子高这样的斯文人打交道,现在能与冯子高这样坐着,很感荣幸。他本来死活不肯坐的。冯子高再三坚持,他才坐了。与冯子高这样的人坐在一起,尹篙子一改往日的拙舌寡言,很想对冯子高说点什么,但似乎又没有什么能上台盘的东西说,不说点什么吧,又担心冷落了贵客。冯子高这样的贵客不是经常有的。这里虽说也是青帮的一个堂口,但小庙小寨,在堂堂大汉口,还有江那边的省城,是很难有地位的。尹篙子明白,这样的堂口,还要得机会来发展。现在这样子,混点吃混点喝,可以;真要觉得蛮风光,那只是对着镜子作揖,自己恭维自己罢了。
  尹篙子忽然想到应该说一说自己的寨主张腊狗。既然客人是香堂老大的朋友,说一说朋友,可以调节气氛。
  “哦哦,张先生娶了继女做妾?”冯子高听了尹篙子没有多少顺序和逻辑性的介绍,大为惊讶。“噢,于情,或可恕也,于理,却是大大的不通!”
  “呃,么东西恕呵通哟?”正说到这里,张腊狗进来了。张腊狗没有听到头尾,随便接了一句。冯子高来,他很高兴。虽然他并不知道冯子高来找他的目的,而且也不热心冯子高说的什么革命,但冯子高是官场商界都混得开的人物,又是个学问人,能到他这小香堂来,可以光耀他的“门楣”。支持革命党是总舵传下的话,帮规不可违。再说,与革命牵着联着,多一条线就多一条财路,多一条线也多一条退路,多一条退路也就是多一条生路——人向前进,是生路;有时,向后退,也是生路。人为了求生,有时更需要向后退!
  “这跟吃饭屙屎一个样。吃饭,吃肉喝酒,是蛮快活,要是不能屙,要屙又找不到茅厕,就快活不起来了。”
  张腊狗心里打了几个转,换上一副真诚的笑脸:“冯先生,是么风把您家吹到这里来的噢!”
  “嗬嗬嗬!么风,香风唦,蛮大的香风呀!”冯子高随俗,跟着打哈哈。他了解张腊狗尹篙子这些人。这是一群地痞。地痞在宋代以前被称作“氓”。这些人像掉到灰塘里头的豆腐,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但他们又是汉口的一部分。汉口这个码头城镇,就活脱脱是一条大趸船。长江的水流过来,又流走了;汉水流过来,也流走了。各地人等,也像长江汉水的船呵,木排呵,在这趸船上靠一靠,又到别处去了。只有张腊狗尹篙子这些人,永远不会走。他们永远像蚂蟥叮在插禾人腿上一样,叮在汉口这条大趸船上。他们虽然是蚂蟥,但正如田里必然有蚂蟥一样,汉口少了他们,反而不成其为汉口。
  “大风,必有大雨,大雨,必有大水。张先生,可要急备些遮雨挡水之物呵!”冯子高为自己心里那个蚂蟥的比喻而得意。他真的很难想象,是否真的会出现既没有张腊狗这类人、而汉口又非常汉口的景况。
  “听冯先生的就是了。张某和张某的兄弟们,都是粗人,细事情哪,动文墨的事情哪,弟兄们做不到。出力气呀,割头换颈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情哪,弟兄们倒是不眨眼睛的,您家!”张腊狗反应很快,冯子高一开口打“哑谜”,他就听懂了。
  “先生能否把子丑寅卯的安排交给张某,让弟兄们也好有个准备,免得临时手忙脚乱。”张腊狗朝尹篙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回避。他急于要探一探革命党人的底细。与冯子高这么长的联系,打交道也只是有数的两三次。他不仅对汉口革命党人的情况一无所知,而且对冯子高这个人,也知之甚少。如果让他向人介绍,说冯子高是革命党,他一点向人摊牌的证据都没有。冯子高,汉口的冯子高,是个活跃在官场商场的明面人物,一点都不藏藏掖掖,要让张腊狗给一个说不出底细的人卖命,要张腊狗为一件毫不知底细的事出力甚至送命,等于是把他卖了还叫他高高兴兴地帮着数钱!这太憋气了。
  “叫老子上这条船,总得告诉老子,这条船开到哪里去呀!总得跟老子说,这条船是不是扎实呀!红黑都不晓得,就要老子上船去,翻了船丢了命都只能做个糊涂鬼!狗日的,脑壳又不是韭菜,割了还长得起来的!”张腊狗见冯子高总不交底,心里暗暗地骂。
  “嗨,瞎子磨刀——快了,快了!”冯子高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指着神龛里的菩萨,问,“呃,张先生哪,您家们供的财神菩萨,怎么冇骑老虎?财神菩萨赵公明,是骑老虎的呀!”
  “不晓得老虎的性子,他不敢骑呀!您家未必冇听说过,老话说得好哇,骑虎难下呀!”见冯子高一味顾左右而言他,之乎者也不着边际,张腊狗也不阴不阳地点了一句。
  “噢?这家伙还蛮机敏嘛,三十斤的鳊鱼,还真是不能看扁了咧!”冯子高对张腊狗又多了一个心眼。
  “张先生,你可知道,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们大英帝国的这片土地上,失踪了多少侨民吗?”
  查理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狼,烦燥不安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仿佛这里已经失火,在烟薰火燎,而他,总是找不到逃出去的门。
  “呵,张先生,你,怎么不说话?要知道,你有责任回答。而且,应该作肯定的回答!至于原因,你很清楚,我们是付了钱的!”
  眼下,在查理面前,仿佛张腊狗是引路者。而现在引路人表示出对方向的迷惘和犹豫,不由查理不烦燥。
  同冯子高分手,张腊狗刚刚进租界,就被查理叫进了办公室。身兼多国的包打听,张腊狗应该经常到几国租界走动,汇报、通报、交流一些情况和动态,但像查理这样火烧火燎、气急败坏的情况,还不常见。张腊狗知道租界“背娘舅”已经背走了十多人,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制止呢?这正是他无法正面回答查理的。
  “哦,查理先生,到底有多少侨民失踪了啊?”查理刚才称英租界为“大英国土”,又把这“大英国土”上的英国人称为“侨民”,这种不伦不类的措辞让张腊狗都感到很好笑。“个洋鸡巴日的,硬像是急掉了卵子样的!”张腊狗表面上在周旋,心里却在嘲笑。
  查理突然停住不走了。他停在窗前。窗子正对着宗祥路。他忘不了这条路。
  当年,租界划定不久,汉口城墙也还没有拆,英国侨民失踪的事也时有发生。租界内的洋人惶惶不安,一到天黑不敢出门,异口同声埋怨租界当局无能。租界当局无奈,与法国买办刘宗祥商量,买地皮修了这条把租界与华界隔开的路。前不久,查理不顾汉口同知黄柳井的抗议,竟又在后城马路中间砌了一道高高的围墙,才稍微多了一点安全感。
  查理还记得,当时,刘宗祥答应卖地修路,要价很高,而且不同意这条路归属租界,还坚持这条路必须以他的名字命名,非叫宗祥路不可!由此,查理对刘宗祥印像很坏。在刘宗祥身上,查理感到中国人很难缠,他似乎感到一旦中国人伸直了腰杆,将是世界上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这下可好,自从死了个该死的臭苦力车夫,中国人就频繁报复,接二连三地失踪了这么多英国人!这都是大不列颠的精英啊!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中国人也换不回他们一个!”查理车过身,盯着张腊狗神情莫测的脸,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他骂中国人,当然也骂张腊狗,骂这条光吃肉不干活的狗。“这真是一条狡猾的狗!”查理愤愤地想。
  “张先生,你是包打听,失踪了多少人,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而现在反过来了,由我来告诉你吧:我们一共有15名英国人失踪了!啊,张先生,你不感到你最近有些失职吗?”
  15个?15个英国人失踪?噢,15个英国人葬身在后湖的荒湖水凼子里,这是无疑的了!
  “噢,查理先生,是的,我一定尽职尽责。我向您家保证,这种事,从今天起,再也不会发生了。”张腊狗十二分肯定地向查理作了保证。这让查理既吃惊又莫名其妙。
  “哦,张先生,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呢?你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查理先生,措个什么事?我们中国人的事,您家是难得搞明白的。当然,我还是需要您家的支持……”张腊狗表面上小心翼翼,实际上心里高兴得很。他还准备盘弄这个傲慢的英国人一下,在他身上发点小财。
  “张先生,支持,那是自然的,你尽管说吧!”听张腊狗这样忠心耿耿地表态,查理果然上钩了。
  “查理先生,您家虽然是个中国通,但我们中国有些事哪,连朝廷的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咧,只有一个东西管得住……”
  “说吧,什么东西,我们英国有没有?只要有,你要多少,都给。”
  “查理先生,您家们肯定有,钱,就是您家们把它叫英镑的……”
  “鸡巴!狗日的洋苕!”张腊狗心里窃窃地笑。他心里亮堂堂的。红鼻子杜拉打死了那个叫吴三狗子的黄包车夫,英国兵又打死了14个围冲英租界的中国人——英国人总共打死了15个汉口人。一命偿还一命,英国人自然要死15个!张腊狗心里雪亮雪亮的。他晓得,汉口人顶讲究的是,“你让我过初一,我就请你过十五”,把孔圣人“来而不往,非礼也”通俗化、直接化了。汉口人从不搞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赊账事,喜欢的是“黄陂到孝感——县(现)对县(现)”!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都是胆小鬼胆小怕事,把堂客让人家日了还帮别人养儿子的人说的蔫鸡巴话!自己呵痒自己笑,还不晓得自己有几苕!”
  一股没来由的畅快感涌上心头,张腊狗明白,不会再有“背娘舅”的事发生了,起码最近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查理先生哪,请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用我们习惯的办法……”张腊狗把到手银票在手上拍一拍,显出一种神秘的漫不经心。
  查理眨巴着碧绿的猫眼,一点也不明白,但又觉得不宜再问。东方本来就是神秘的。神秘的土地上有很多神秘的东西,这很正常。如果问得太多太具体,查理作为“中国通”,不就露馅了吗!
  第4节
  华商汉口商会午餐会散了场。刘宗祥从一江春茶楼出来,就直奔秀秀的住处。
  秀秀这里变得热闹起来了。光是孩子,就有三个了。冯子高的女儿冯蝶儿,11岁,已经很懂事了。吴三狗子的儿子汉生,刚周岁就死了爹。秀秀的儿子汉柏,已经四岁了。至于常住的大人,又增加了吴三狗子的寡妻祁小莲。
  刘宗祥很喜欢他的儿子,只要从这里过,就要上楼来抱一抱,亲一亲,买一些吃的玩的。汉柏可能是全汉口所有小孩中吃洋玩艺、玩洋玩艺最多的,这让秀秀常嘀咕:“这小的伢,惯宠坏了,以后怎么得了!”汉柏满周岁的时侯,刘瘌痢从柏泉乡下赶来,送来项圈之类外,另带来一样奇物:泥巴枕头。一色的青得发蓝的泥巴,锤成了绿豆大小的粒子,混在粗稻壳里,做成枕头。一个给了刘宗祥,一个给了秀秀,一个小的,给了汉柏。刘瘌痢告诉儿子,这是20多年前他领人掏柏泉古井时,掏出来的泥巴。这么多年了,柏泉古井就掏过那么一次。掏上来的青泥,搁了这么多年,仍然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刘瘌痢说,他试过,枕了几年这种枕头,他从来没有头疼过,头发到现在都冇得几根是白的,宗祥伢子娘的火眼病也断了根。这古井泥,看来是一味神药,是样吉祥的东西。孙子的名字,也是爷爷刘瘌痢取的。汉口出生的伢,他想他的孙子像龟山上的古柏,长青长寿,不要忘记了,根永远在柏泉……
  刘瘌痢暗示过儿子,让秀秀的身分明确起来,孙子也好有个说法。刘宗祥不置可否。他知道秀秀不在乎什么身分,也不会答应做妾的地位,他刘宗祥也没有“纳妾”的思想准备。反正就这么过罢,就像银行里的钱一样,转到你的账上,钱也还不是搁在银行里?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心里舒服些罢了。即使把钱从银行拿出来,买地皮也好,买别的东西也好,还不是摆在那里!只不过你觉得那些搬不走的东西是你的,想着自己富有,心里安逸一些而已。姓什么也好,叫什么也好,无非是做个记号,这种外表的记号对于血统来说,基本上没有意义。要说记号,他与秀秀欲仙欲死的那一瞬,就深深地刻下了。至于他坚持把那条与英租界隔开的路取名宗祥路,除了生意上的考虑,还有别的原因,就是另一回事了。
  汉柏撵着蝶儿在楼下飞跑。祁小莲牵着儿子在蹒跚学步。汉柏肚皮上那块怪兮兮的图案样的胎记,被汗水濡得湿淋淋的。
  蝶儿已经有少女的身坯了。细长的身材像早春的柳枝儿,杏核脸上,一张红莹莹的小嘴,眼睛大而深陷,长而浓的睫毛像一对蝴蝶,随着眼睛的眨动忽闪忽闪地飞。蝶儿的鼻子窄而直,像刀削样地陡峭,让刘宗祥马上联想到皮埃·让神父所讲的巴黎广场上的那些雕塑。“又是一个美人坯子!”刘宗祥赞叹,“真不枉了是蝴蝶面店美人的女儿!”刘宗祥想,冯子高为女儿取名蝶儿,肯定是为纪念他的第一位妻子。
  看到刘宗祥和吴二苕进来,祁小莲露出一丝笑容,但看得出来,这笑容很牵强,很苦涩。
  看见刘宗祥,汉柏丢下蝶儿,飞奔过来,扑进爹的怀里:“伯伯,伯伯!拿么事好东西我吃啊!”
  汉阳府一带的习俗,有让亲生儿女叫父亲为“伯伯”的,据说这相当于孩子是“过继”来的,好养些。
  刘宗祥从二苕手上拿过一盒蛋糕递给汉柏:“分给姐姐呀,小叔叔呀,一起吃,莫吃独食!你娘咧?”
  吴三狗子的伢,虽然比汉柏还小,但在辈份上却与秀秀一般高,照理是汉柏的堂舅辈,喊声小叔,也是尊重辈份的意思。
  “姆妈出去了,不在屋里。”
  天很热,汉柏玩得汗兮兮的。王太婆过来,把汉柏叫过去:“太太说到后湖去了。来,汉柏呃,先洗了手再吃东西唦!”
  “刘先生,秀秀说是到后湖去了,冇说是到刘园。”张太太在绣一方手绢,见蝶儿不玩了,就把她叫过去,教她绣花。
  “张先生咧?这么热的天,还出去做生意?”见秀秀不在,刘宗祥也就随便搭讪一句,同二苕往外走。
  自从出了吴三狗子被租界打死的事,秀秀就有些行踪不定了,也没有对人说她在干什么。刘宗祥也不好细问。他只是隐隐感到,前些日子英租界英国人连续失踪,可能与秀秀有关。
  刘宗祥的担心与怅然混在一起,把刚才在一江春茶楼收获的一点好心情,都冲淡了。
  这次华商汉口商会在一江春茶楼举办的午餐会,是华商汉口商会会长周伯年提议的。周伯年是会昌钱庄的老板,会昌钱庄是汉口最大的华资钱庄。周伯年与各洋行买办的关系都处理得颇为融洽。多年来,各租界特别是英法德租界,明里暗里向华界蚕食膨胀,后城马路一修起来,又有意向后城马路北侧明侵暗占。后城马路的地皮,是多年前刘宗祥买下的,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投资伙伴。洋人租界曾向他买地皮修了宗祥路,而现在却不买了,只是一味地蚕食。刘宗祥出于种种考虑,一直引而未发,不好多说什么。今天的午餐会上,周伯年及一干华商,向刘宗祥提出:由汉口华商集资,购下从大智门到循礼门一段后城马路以北的全部地皮,用来修建与租界楼房分庭抗礼的“模范居住区”。这建议对于刘宗祥,自然是相当于“瞌睡来了,刚好有人给送了个枕头来”。
  但刘宗祥没有急于表态。他要摸清底细。这片土地的出手或开发,是刘宗祥多年的心病。而这么快地找到出路,让他有些高兴得猝不及防。他不想给人这样的印像:这是一条馋嘴的饿鱼,见了饵就咬。
  “诸公建起模范居住区,让哪些人去住呢?”刘宗祥不紧不慢地撒开折扇,慢慢地扇。天气很热,如果不是从江面上一阵一阵吹过风来,真是难忍难熬。一年四季,汉口难过的是冬夏两季。冬天往往干冷,又无北方那种烤火取暖的设施,老弱人等往往有冻馁道上的。夏天更难熬,其中以七八两个月最是热焰难挡,坐在家里都要不停地淌汗,至于在户外做活的,其苦可想而知。一江春茶楼地处四官殿江边,白天有富含水分的江风不停地吹,晚上也就相对凉爽些。所以,夜晚沿江一溜排密密麻麻都是露宿的竹床、凉席;有那行乞者,或烂草包,或破麻袋,就地一铺,不要钱的江风吹着,聊可赚得一夜的筋骨舒坦。
  听刘宗祥出语谨慎,周伯年晓得他心里头有一道防线。都是积年的商场老手了,对方的脑壳里头,什么时侯转什么圈子,大体可以估得个八九不离十。
  “自然是买给市民住咯。当然,我们商会会员,有居住的优先权。房屋产权嘛,可用买卖、租赁几种法子。就是买卖,也可灵活一些,分期付款、资产抵押,都可以么。会这样出手就快一些,资金周转嘛,也就有希望快一些。总之,钱也是要赚的,当然咯,主要是为华界争口气,莫让租界势力再往后城马路北边侵!”
  周伯年说得很坦诚。他有一副生来就不容易让人信任的长相:脑门很宽,脸突然向下尖削,右边腮凹里,一颗硕大的红痣上长了一撮黑毛,说起话来,这撮黑毛就一跳一跳的,给人以狡黠的印象。
  “周公见谅,刘某不是不放心,也不是不爱国。只是想让各方都舒畅。这样,就想多问两句。”刘宗祥还是不放心:这一片地皮有好几百亩,不是个小数字。要一口气买下来,得很大一笔资金。而且,这笔资金的周转绝对不是很快的。他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是诸位的公议,刘某自是鼎力参与。只是这块地皮颇为不小,刘某虽说不赚,本还是应该收回来的吧?如果连本都不收回来,诸位一定会在心里骂我刘某人矫情了。”
  “刘老板尽管放心,这是商会诸公的意思。资金嘛,绝无问题。刘老板,您家赚还是应该赚的。不过咧,说句笑话,也莫要把耙子挖深了。挖太深了,可是承受不起哟!要是真让自家人都承受不起,于刘老板未必是件好事咯!”周伯年不喜欢刘宗祥这种对华商流露出的不信任,他的话里也就含了这层意思:要是我们不买,让租界去蚕食,你刘宗祥还有什么好法子?我们买,让你赚,是救你,这种简单的算盘,你刘宗祥还算不过来?
  刘宗祥何尚听不出周伯年话中的情绪呢!他明白周伯年们都与他一样算盘精,一样要做得面子和里子都一般光。他知道,他再也难得碰到这么好的机遇,让这片地皮这么体面地出手。不过,做做姿态叫叫板,还是很必要的,但只能假戏假唱,如果唱成了真的,把主动咬钩的鱼吓跑了,那就太傻了!
  “既然诸公爱国之心殷殷,且雄心如此,也正合刘某多年的夙愿。只是刘某势单力薄,不敢有所施展而已。现在好了,刘某放心了。就不赚了罢,只收回本钱,至于这十多年资金的投入和填土改造的成本,就算作刘某投资的股份吧,诸位以为如何?”
  冠冕堂皇,又入情入理。刘宗祥做生意历来讲究借力打力,“就汤下面”的一套太极功夫,他用得极为娴熟。
  “二苕,把草帽戴上。”刘宗祥见吴二苕就这么光着脑壳,赶忙提醒。汉口这种暑天,恁怎么强壮的身体,汗一流多,中了暑救都救不过来。尤其是身体强壮的汉子,往往自恃强壮,有些不舒服也挺着,以为是小病小灾不舒服可以扛得住。可一旦倒下去,神仙都无回天之力。最近的生意很忙,冯子高又一成好几天看不到人影子,秀秀也不晓得在穷忙些什么。刘宗祥深感人手不够。吴二苕可不能在这么忙的当口病了或出点什么事。刘宗祥对被穆勉之塞到紫竹苑的情景,记忆太深。
  他想到刘园去。一来小憩,二来也许能会会秀秀。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一起了。
  “不好!失火了!”二苕的话音未落,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之后,又一声沉闷“轰隆隆”的炸响,惊得刘宗祥差点从车上翻下来。他按住胸口,心在腔子里一阵狂跳。
  他们离发生爆炸的地点太近了。
  爆炸发生在宗祥路靠华界这边,距花楼街口只几步路的小楼里。吴二苕拉着刘宗祥刚刚穿进宗祥路,离花楼街口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好险!再往前走一点,差不多就要挨炸了!”吴二苕把刚戴上的草帽又摘下来,当扇子下意识地扇,心里暗自叫险。
  刘宗祥记起来了,这好像是一家日本人开的翻译社,不知怎么竟发生了爆炸。
  浓烟从小楼顶上滚向半天里,又很快被江风刮向后城,可浓烟却并不见稀少,没完没了地往外冒。火,倒是没怎么大烧起来。
  为避免挨炸,吴二苕把车弯向左侧的小巷。穿进花楼街中段。突然,刘宗祥看到,从被炸的小楼里跑出几个人来,两个朝后城方向跑,一个朝他们走的花楼街这边疾奔。江边不远处,一队士兵清一色的火枪,脚步杂沓地朝这边跑来。
  “二苕,停下,停下!”刘宗祥一边跺脚,一边喊。吴二苕他与刘宗祥虽是雇佣关系,刘宗祥从来没有对他疾言厉色。跺脚这种招呼停车的方式尽管很普遍,但刘宗祥从来没有用过。他觉得这种动作不恭,不礼貌。他现在顾不得小节了。他看见往这边跑过来的,不是别人,是冯子高!冯子高一头一脸乌焦巴弓的烟屑,灰绸袍子已经烧出好多洞。
  刘宗祥叫吴二苕把车拐进一条小横巷口,等冯子高一跑过来,刘宗祥伸手把他拉过来,递上他自己刚脱下的派力司薄西服:“快,换上!”
  吴二苕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赶忙递过揩汗毛巾,让冯子高赶快把脸擦干净。
  刘宗祥这一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冯子高先是一惊,立即又一喜,这也是一瞬间的事。
  “二苕,快拉上冯先生走!到秀秀家里去!快,让冯先生在车子上擦脸!”
  “刘老板,您家怎么走咧?”二苕顿了一下。
  “莫管我!我身上清清爽爽的,慢慢走过去!”刘宗祥抖一抖白绸衬衫,文明棍在手里转了个圈。他很自信,那些士兵绝不会把一身做派的他当革命党来抓。
  “嗨,坐车和走路到底是不同!”还没有穿过一条巷子,刘宗祥身上汗津津的。
  “刘先生,怎么把车让给人家坐,自己在太阳底下踱方步呵!”穆勉之不知何时从哪里钻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可那声音,却冷冰冰的。
  “不好,这家伙看到了!不晓得他看到冯子高没有?真是冤家路窄呀!”刘宗祥没有防备,会在这里碰上穆勉之。看穆勉之的样子,是往租界那边去的。一段时间以来,刘宗祥已经意识到,穆勉之已经下了很大的力气,在经营与租界的关系。从皮蓬·杜总经理口里,刘宗祥已经知道,很多生意是穆勉之直接同立兴洋行做。皮蓬·杜没有让刘宗祥插手穆勉之的生意,而事后又提起这样的生意,刘宗祥把这理解为是一种警告:刘先生,你不是唯一的,穆勉之先生随时都可以取代你!
  “呵呵,安步当车,走走好呵,走着凉快哟!”不得已,刘宗祥只有跟穆勉之打哈哈。见穆勉之往租界方向走,就急忙穿进离秀秀住处的那条巷子。
  一进屋,见秀秀也在,刘宗祥来不及问别的事,劈头就对秀秀说“快,叫冯先生赶快转个地方!快!”
  “先生回来了?”二苕凑过来。他为他的老板担心,见老板回来了,他也就放心了。
  “请冯先生下来!”刘宗祥感到胸闷的毛病发作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靠着。秀秀从他脸色上发现他又犯了病,赶忙倒一杯凉花红叶子茶,从他口袋里掏药。自从上次发病后,秀秀亲自到金同仁药堂为他配了一种解救胸闷的丸药,让他随时装在口袋里。今天,他竟慌到连药都忘记吃,可见事情紧急。
  “先吃药!冯先生在这里,冇得么危险的!”秀秀最近有些憔悴。刘宗祥知道是为她叔叔的死伤心。他顺从地吞下药,一股浓郁的芳香之气从丹田升起,直贯囱门。
  “不行,秀秀,赶快安排冯先生走,越快越好!不是别的意思,是刚才被穆勉之看到了。你要晓得,他不是个良善之辈。”刘宗祥缓过气来,急急地解释。“不是我这个人多疑,我亲眼看到的,他往租界那边去了。你快去安排,跟冯先生解释清楚,那个姓穆的家伙,是随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见秀秀瞪着眼睛还在犹豫,刘宗祥又催:“快点!不是我怕事,是怕冯先生在这里出了事,你我的心都难得安哪!”
  “噢!也是的,姓穆的个缺德货是随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秀秀马上联想到穆勉之对刘宗祥下迷药,把他搞到紫竹苑里去的事。
  秀秀正要往楼上走,冯子高牵着蝶儿往楼下走。
  “么样,您家怎么又要把姑娘带着啊?”秀秀以为冯子高要把蝶儿带走,大为吃惊。蝶儿在这里深得众人喜爱,再说,冯子高颠沛流离,怎么能照管孩子?
  “不是的,没有打算把她带走哇。这姑娘还是请您家们帮忙养啊。我想我马上要走了,跟我的丫头告个别唦!”冯子高已经换衣梳洗,除了眼里有血丝、脸色苍白外,神情依然从容。“宗祥老弟,呵,不喊老板了吧,就叫您家一声老弟罢。炎暑过去,恐怕就是多事之秋了咧,您家们都要多保重咧!听说一个老和尚给您家留了几句顺口溜,蛮灵验的啵?嗬嗬嗬,小女拜托,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您家到哪里去呢?”秀秀很担心。刚刚出事,大白天过江,怕是不安全。
  “放心放心,秀秀呃,你难道冇听说,狡兔三窟唦!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嗨,不远哪……”冯之高煞住了话头,轻松地笑笑,手在女儿的头上恋恋地抚了又抚,对众人抱抱拳,朝硚口的方向走了。
  冯子高刚走不到半个时辰,一队枪兵从四官殿码头包抄过来,把一江春茶楼和秀秀的住处围住了。
  其实,冯子高并没有走远。在离开人们的视线之后,他又折了回来,来到可以望到一江春茶楼和秀秀住处的发记包子铺。他要了一盘菜包子,就着一碗凉茶吃包子。牛骨头汤的味道好是好,就是太辣太烫,天太热,他冇得工夫慢慢喝。吃了三个包子,看了一场别人逮自己的戏,像玩躲猫猫游戏的伢,看着一大群伢傻乎乎从自己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就是找不到自己一样,冯子高脸上浮起一层嘲讽的笑。
  第5节
  “轰!”
  一颗炮弹在树林子里炸开了。这棵柿子树挂满了扁圆的柿子。柿子大都熟了,没有人摘。被炸弹一震,杈桠虬张的柿树倒是岿然不动,猩红的柿叶却漫天飞舞,像一个愤怒而沉默的老人在散发血的传单。橙红的柿子掉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响。硝烟过去后,地上蒸发出一股暖绵绵的甜柿子味。可惜,这种甜味维持的时间不长,又落下几枚炮弹。其中有一颗炮弹没有炸开,深深地扎进一个闲水凼子里。有一发炮弹在离浮碧轩不远的花圃里炸开了,缤纷的月季和醉红的枸杞,先是被倏地拔起,然后又如天女散花般从半天里洒将下来。
  为镇压武昌首义革命,清军冯国璋部,已攻至汉口大智门附近。这些炮弹就是从那边打过来的。冯国璋的部队已经逼近了大智门。占领了刘家庙,离大智门的确很近了。看样子,冯国璋似乎已经知道,黄兴把革命军政府的前线指挥部设在刘园了。
  十天前,刘宗祥过江到武昌省城,由冯子高领着,拜会了革命军政府都督黎元洪。黎元洪接待刘宗祥礼貌周到。不知是知道刘宗祥地皮大王的名声呢,还是因为有冯子高这位知名人物陪着呢,总之,全副戎装的黎元洪降阶相迎。最近,冯子高被军政府派往汉口,并负责指挥由汉口民军扩编的一个协(旅)。
  “冯先生,刘某当年不是说过么,谁主了天下,刘某都会跟他做生意,向他纳税么!冯先生,不管么朝代,生意,总是要做的。”
  告别黎都督,回到刘园,刘宗祥有些得意地提醒冯子高。尽管这时袁世凯派来镇压首义革命的军队已开到了黄陂,刘宗祥和冯子高都因为太兴奋,根本没有把袁世凯大军压境当回事。
  “宗祥老弟,我冇想到您家会那样子对黎元洪说话。近来,冯子高皮肤黑了,也瘦了许多。看起来倒少了些书生气,多了些军人味。您家那句话,很有些豪气咧!”
  “哦?是这句话罢:‘黎都督哇,您家创造了一个民国,我刘宗祥咧,创造了一个新汉口。’是这句话么?本来嘛,这就是句大实话嘛!”刘宗祥还一直为自己这句话的机敏而得意呢。在他看来,黎元洪跟他刘宗祥差不多,都是乡里人。区别仅仅是,黎元洪是黄陂的,他刘宗祥是柏泉的,黎元洪拿枪杆子,他刘宗祥拿算盘。
  在刘宗祥看来,黎元洪也就是运气好而已。他刘宗祥是一点一点干出来的,而黎元洪呢,本来是满清朝廷的一员干将,是冯子高这些革命党人革命的对象。也不晓得革命党人是不是脑壳里突然进了水,起义了,起义也好像是成功了,却把个革命对象黎元洪从床底下拉出来当首领!刘宗祥很有些想不通:以冯子高们这些聪明脑壳,么样会把成功果实拱手让人,而且是让给敌人!革命也是生意,可看看这盘生意做的,完全是尽折不赚的么!黎元洪这下子好了,随么力都冇出,就当了大都督!大都督是多大的官哪!等于是跟满清皇帝老子分庭抗礼的人咧!皇帝老子是当今顶大的老板,那黎元洪也就是大老板了。黎元洪这老板的位置,没有投资,无需成本,完全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饼!
  这些想法,刘宗祥没有与冯子高交流,只是自己闷在心里。从黎元洪身上,刘宗祥更读出了革命这种生意的投机性和危险性。
  刘宗祥过江拜见黎都督,绝不是心血来潮。作为一个资产颇厚的华商,他早就该过江去拜见一省的长官,何况是改朝换代的人物呢!这把皇帝老子赶下金銮宝殿的革命,与老祖宗刘麻子看到汉水改道的江山变易之事一样,也是前人没有历过的!但是,他刘宗祥又是法国洋行的买办,法国人,在汉口的外国人,对这辛亥年的革命怎么看呢?他要稍微等一等,看一看,他不能轻易丢掉这种买办的身分。穆勉之还在旁边觊觎着呢!因了买办的身分,刘宗祥不能对革命轻率表态。前几天,得知武昌黎都督的军政府,已经照会各国租界驻汉口领事,各国此前与清廷所订各项条约继续有效,各国在华既得利益一律保护。在此之际,刘宗祥再过江与革命军政府来往,就里外光鲜两不得罪了──在这种“大生意”上,他要把风险留个别人,他自己决不冒险。明知不去冒险还可坐收渔利而不去收,却偏偏要去充英雄,去冒险,岂不是不可救药的傻子吗!
  “宗祥兄哟,您家到底是商人咯,随么事都算尽了,都要算到只赚不折才迈脚哇!”冯子高现在不经商了,或者说他从来都是把经商作幌子的,尽管冯子高是个很高明的经济人才。这与刘宗祥恰恰相反,刘宗祥是以经商为务,而且把世上万事都看作是生意的。
  “子高兄呵,要是您家一心一意做我这样的生意,您家比我刘某人不晓得要高明出几多啊!”刘宗祥没有去品味冯子高话中的贬义。他对冯子高说的是由衷之言。在经商上,刘宗祥除了机敏之外,主要是执着。另外,刘宗祥总是善于抓住机遇。多年来,他总是有运气。而冯子高常常是站在政治学、社会学的角度看生意,他在作刘宗祥“军师”的日子里,所出的主意,都是从战略的角度出发的。但是,冯子高骨子里不是个商人,或者说不是刘宗祥理解的严格意义上的商人。相反,在这种血与火交织的历史时刻,对铜臭的气味,冯子高变得敏感而易躁。
  “宗祥老弟,我是想告诉您家,第一,刘园虽好,您家不可久留,速去速离为妙。第二咧,我想直说,对黎元洪,大可不必拍他的马屁。他创造了个么民国?军政府是他姓黎的创造的?运气好,我们革命党里头有些人冇得骨头,把个清朝的大军官从床底下拉出来当都督。真是千古笑话!您家凭么事恭维他?他当都督,只能证明一条,自古打天下的,未必能够坐天下,做事吃亏的总是落不到好!哼哼,您家以为我有怨气?是的,要不是看在孙文孙先生的面子上,冯某才不会在这里为这个什么黎都督卖命咧。我只能这样想,我这是为几万万同胞卖命!”冯子高说激动了,眼里充出泪来。刘宗祥与他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到冯子高这样激动过。
  “哦,子高兄,或许您家是有道理的咧,您家刚才说的黎元洪那一段,我心里也是那样想的咧,原以为是您家们推举的嘛,我们不好插嘴说得……”
  “嗨,刘老弟,我们之间还不知心么?古人说得不错哟,人与我同耳!老弟呀,我只嘱咐一句,您我道不同,但尚可与谋。我的蝶儿就托付把您家了咧!不是跟您家说过,要多做几个窝么……”冯子高正往要紧处与刘宗祥话别,被张腊狗打断了。
  “报告协统冯大人,黄大元帅请您家去!”
  “咿,张先生?”刘宗祥对张腊狗臂上箍一个革命党的袖标颇感惊讶。在刘宗祥眼里,张腊狗是个集地痞流氓、青帮寨主、租界包打听于一身的混混。对这种人只有敬而远之,不知冯子高哪来这么大本事,居然连这种人都能集到麾下。“能让这种人为自己卖命的人,必是有大本领的人。”刘宗祥陡然想起皮埃·让神父的教诲,“这种有大本领的人所做的生意,必然是大生意。这种大生意,是血流成河、江山易主的大生意,无论是赚是折,都必将十分悲壮。古人说得好呵,一将成名万骨枯,这成名,就是大赚了呵!可这黎元洪,又算么回事咧?是本事吗?这真有点麻子裹豆子,难得搞清白啦!”
  张腊狗却不知道刘宗祥由见到他而心绪飞飞。他见刚才冯子高对刘宗祥神色严肃,又见刘宗祥此时神情茫然,呆愣愣的,以为眼前这位大富豪被革命党人所不齿,被革命党人“革了一盘命”,心里一阵快意油然而生……
  “咿──!刘老板,么样了哇?么样像个苕样的呀!您家莫叫我为张先生,您家咧,应该称呼张某为张大人!对,张大人!张某如今是冯大人麾下的标统!”
  见刘宗祥吃惊得把细长的眼睛睁成一对杏核,张腊狗更是心花怒放。
  “么样,刘老板,看您家这个相,像是蛮不是不服气呀!”张腊狗越说越兴奋。他想,他虽然是青帮的一方寨主,毕竟是个小庙的小鬼。他做包打听,也就是外国人的一条狗,被恶声恶气地呼来唤去的,真要哄外国人一盘,还不晓得要费几多心思。他张腊狗搞点小钱只能是小打小敲,像贴在水底的喜头鱼,上头有青鱼、鲩鱼、鲤鱼,甚至一股泥腥气的鲢子鱼、胖头鱼、小黪子们都在他上头,那些鱼吃剩下的渣子,才轮得上他张腊狗这样的鱼!哪里能像这狗日的刘宗祥,吃洋饭,屙洋屎,洋气薰天,成日价鼻子翘得高高的,几十万几百万地赚得轻飘飘的!要不是革命,老子么时侯才能够踏进他的刘园!
  张腊狗越想越气,提起手边的那把太师椅,朝靠拼着屏风的大穿衣镜摔去。
  “呵,张先生,您家就是不心疼刘某人的产业,刘某不敢说么事,可眼下咧,这里是革命军政府的指挥所咧!再说咧,您家就是打碎一百面镜子,您家的手打疼了,吃了蛮大的亏,刘某人也穷不了啊!东西打碎了倒无所谓,您家的手打疼了,我刘某心里不安哪!”
  刘宗祥用眼角瞥着张腊狗气成猪肝样的脸,心想:“哼,革命党重用这种人,恐怕做不成么大生意!”张腊狗的这一摔,把刘宗祥“革命是大生意”的想法摔碎了。这种轻蔑的心思一经产生,嘴角就露出了鄙鄙夷的笑。
  玻璃的碎裂声引进来两个人,两个人都箍着红袖章。一个特高,腰总是佝偻着,他是尹篙子。一个长一张清瘦蜡黄的脸,是在张腊狗门口敲渔鼓惹事的叫花子。连同敲渔鼓叫花子一起到张腊狗民军中服役的,还有瘌疮头叫花子。自然,他们认识张腊狗,只是张腊狗不认识他们。他们是受“痨病壳子”老叫花子派遣而来的。他们的“管带”是尹篙子。
  “大哥,呵,呵,张大人,出了么事呀,您家?”尹篙子飞快地瞥一眼屋里的环境。他觉得负有保护寨主的责任。虽然他现在好歹也是民军的一名管带,但他始终只认张腊狗,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在苗家码头小财神庙的香堂里。
  “这位刘先生刘老板,看不惯我们,看不惯我们革命党,要赶我们走,在这里摔桌子打椅子出气咧!”张腊狗见后面又进来冯子高和革命军大元帅黄兴,急忙改口,随口撒谎,很机敏也很阴险。跟在冯子高身后进来的还有两个兵:李家大花子和李家小花子。这兄弟俩没有同父亲李大脚一起过汉阳去,自作主张地跟着冯子高参加了汉口的民军队伍,给冯子高担任警卫。
  “宗祥老弟,为何还未离去?”冯子高一脸关切。对于张腊狗,冯子高心里有数。他根本不相信刘宗祥会摔椅子。“噢,克强兄,介绍一下,这位是此地主人刘宗祥刘先生,昨日晋见黎大都督,甚有褒奖。兄弟潜伏之时,多得刘先生鼎力支持咧!宗祥老弟,这位您家想必认识的,不然,想必也是心仪久之的──这位是革命军大元帅黄兴字克强的黄大元帅!”
  “哦,黄大元帅,久仰了!刘某有幸参与武昌黎都督升坛拜黄先生为大元帅的盛举,只是云嶂深隔,无缘同大元帅接晤!”刘宗祥虽然客气,但话音里,却有对革命军鱼龙混杂的嘲讽。
  “久仰,久仰,刘先生尚应一如既往才是!”黄兴矮墩墩的个子,却自有一种威严。看来,他根本就没心思去品评刘宗祥的话,也没有注意屋里一地的碎玻璃,只是很注意刘宗祥这个人。“刘先生,我这久仰的话,并非虚套子呢。冯兄与我同在日本多年,甚是知我,不爱闹虚套子的。您那一句‘我创造了一个新汉口’,甚合我心,甚合我心呢!”
  戎马倥偬,激战就在眼前。明显敌强我弱,胜算不多。黄兴和冯子高心里都明白。见黄兴难得有这么高的兴致,冯子高极舒坦。到目前为止,他只钦佩两个人:孙文和黄兴。虽然这两个人的性情和行事风格都相去甚远,革命见解也很有些相径庭,但为一件事,一生追求的韧劲,却是相同的。
  “一个人难得一辈子不回头地干一件事。哪怕这件事在他手上干不成功!”冯崐子高瞄一眼黄兴布满血丝的眼睛,又扫一眼刘宗祥,好像企图在这两人之间找到点什么相通之处。
  “刘先生是柏泉人?”黄兴忽然转了话题,“能否说说柏泉对岸的几座山,对,米粮山、仙女山,噢,离汉阳府最近的叫什么山哪?哦,磨山,扁担山。对,扁担山和米粮山对峙。对峙!米粮山又叫美娘山,是不?眼下呢,还是叫米粮山的好,眼下老百姓最缺的不是美娘子,真正缺的还是米粮哟!不过,也好,一个着眼于色,一个着眼于食,哈哈,食色,性也!”
  黄兴很有兴趣地听刘宗祥介绍柏泉,介绍柏泉对岸的山水、地形,时不时还幽上一默。
  第6节
  争夺大智门的激战,已经打了三天了。
  已近黄昏,清军又准备进攻了。隐隐听到对面阵地上隆隆的战鼓声。起义军的阵地前,所有的建筑都被烧得精光。一个挨一个一个叠一个的,都是起义军战士的尸体。清军火器精良,粮秣弹药有火车从北边源源运来。参战的革命军绝大部分是像张腊狗这样的民军,既未经正规训练,且匆匆组编,加上武器不顺手,所用的火药,枪常常是扣半天扳机都难得响一声。
  初冬刮起了东北风。
  挟着人肉焦臭、腐尸恶臭的东北风,一阵阵地往民军阵地上刮。尹篙子伏在一截颓垣后头,一阵阵作哕。这个平日里手狠心硬的汉子,不知怎么回事,心里直是一个劲地敲鼓、打颤。
  “投降吧,过来归顺朝廷吧!捉到了,扒出肝来汆汤喝呵──!”对面十几丈远的一段围墙后面,一个清兵扯起喉咙劝降。另一个清兵用枪刺挑起一副猩红的人肝,在墙外头晃。
  “哇──!”尹篙子实在憋不住了,像喷水样地,把中午吃到肚子里的几块饼子喷出老远!
  “个婊子养的!老子不搞了!不搞──了!”
  突然,尹篙子声嘶力竭地大声尖叫起来。他一边叫,一边把手中的枪往身边的墙基石上磕,磕不碎,又往墙外一摔,起身就往阵地后头跑。
  “老子不──搞──了!不──搞──了!”
  民军阵地上回响的凄厉叫声,把清军的劝降声和威胁讹诈声都压下去了。整个阵地霎时静了下来,这是一种令人毛骨竦然的寂静,寂静比弹雨横飞血肉飞溅更令人恐怖。尹篙子的喊叫,是一种超出死亡之上的发自灵魂深处绝望的心声,是一种超出生命之外活物本能的反射。曾深夜穿行过荒冢,听过荒冢夜枭凄啼的人,会觉得尹篙子的叫声与夜枭的叫声极其相似。
  就在尹篙子拖着凄厉的哀嚎往后跑的刹那间,他旁边的几个民军士兵,不知是感染了恐惧,还是服从“尹管带”的命令,也站起身来,扔下武器,怔了怔,懵懵懂懂地跟着他们的管带朝阵地后头跑。也怪,这么好射击的目标,清军阵地上居然没有射过来一枪!
  “站住!站住!”离尹篙子还远的冯子高,不顾清兵随时开枪的危险,从一栋破房子的窗后跳了出来,对尹篙子和向后跑的士兵大声呵斥,“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
  在冯子高向尹篙子开枪,尹篙子倒下去的当口,对面阵地上的清兵,也仿佛刚从梦中醒过来一般,噼噼啪啪朝民军这边射来密集的子弹。冯子高身子震动了一下,继而感到左臂一麻,下意识地捂住左臂,捂到一手的血。李家小花子跳起身来,扶住冯子高,让他伏倒在地。李家大花子掏出绷带,替冯子高扎住流血的伤臂,冯子高侧过身,从残破的窗户后朝两边看。向后退的士兵都卧倒了,正在向他们原来的阵地爬。他们爬过尹篙子佝偻的尸体,拣起他们刚才扔下的武器,又投入了战斗。
  清兵的弹雨越来越密集。张腊狗只来得及向冯子高卧倒的方向投过去怨毒的一瞥,就被弹雨压得把头深深地埋进面前一垛碎砖堆里。冯子高看清了张腊狗怨毒的眼神,就在张腊狗把头埋进碎砖堆里的同时,他也惊讶地看到,一个民军士兵转过枪口,瞄准了张腊狗的后心窝!
  “搞么事?要死啊!”冯子高来不及做别的制止动作,只来得及大喝一声,那士兵慑于这声喝斥的威严,手一抖,垂了枪口。张腊狗寻声朝后望,眼角余光瞥见了尹篙子营里的那个士兵垂下的枪口。从枪口的方向看,刚才肯定是对准他的!李家花子兄弟朝冯子高瞄一眼,兄弟俩又对视一眼,似有些惋惜地叹一口气。兄弟俩动作很小,冯子高没有注意到。
  “咿!狗日的,为么事要打老子的黑枪?”这念头一闪,顺便向冯子高瞄一眼。这一瞄的眼光很复杂:桥归桥,路归路;恩,记得,仇,也是不会忘记的。
  当晚,大智门失守。
  大智门一丢,循礼门就因失去屏障而无法再守。黄兴、冯子高从循礼门退到四官殿一线,想以租界为和民居为掩护,与清军巷战。
  “混账!死的死,跑的跑,该跑的还冇跑,不该跑的倒先跑了!”在一江春茶楼上,冯子高朝秀秀的家里望。他愤懑不已。刚才清点队伍,发现士兵跑了不少。这些士兵跑起来很容易。都是汉口的当地人,只要把枪一扔,袖章一扯,往随便那条小巷子里一钻,就像黪子鱼游进了后湖荡,连毛都难得捞到一根!他发现那个准备打张腊狗黑枪的士兵不见了,退到宗祥路花楼街口还看见他在队伍里头的。
  “张标统,收束你的部队,莫想别的心思,跑回去,被清兵捉到了,一样是个死!”冯子高在警告他的部下,当然,也是在警告张腊狗。
  冯子高望着秀秀的住所,还亮着灯,心里就很有些着急。他不明白,刘宗祥这么机敏的人,怎么就闻不到死亡的气味咧?怎么还不把家眷带走!
  一屋子人都在等刘宗祥。
  刘瘌痢在楼下堂屋里踱来踱去,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他口里喃喃地骂:“个狗日的,么样做事这样慢手慢脚的!也不看是么时辰!”
  “爷爷,您家骂哪个哇?”汉柏从秀秀的怀里挣出来,要爷爷抱。
  “骂哪个?骂你背时的爹!汉柏乖,哪有这大的伢还要人抱的嗄!”刘瘌痢疼这个孙子,口里说不抱,手却把汉柏抱了起来。孙子一抱在怀里,甜蜜蜜的笑就从花白的胡子里流出来了。
  刘瘌痢从柏泉到汉口已经有两天了。他这次到汉口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接他的后代回柏泉乡下避战祸。
  “你不信邪是不是?老子说的还有错?”刘癞痢劝过儿子。
  照刘宗祥的意思,是家小们跟老爹回乡下,他本人留在汉口。倒不是为了守家业。他似乎预感到,大祸里必有大福。打得这么热闹,说明有大生意。雪下大了,雪后必是大晴天;雨下久了,就会有鱼漫出塘来!可老爹死活不依。
  “你硬是不信邪?柏泉古井干过几回?几百年了,这是第二回干!前一回干,是天旱咧,干得也不出奇,掏下子就出水了。现出了龙根,刘家才有这20几年的发旺!”刘瘌痢有些气急败坏。也难怪,这次柏泉古井突然干涸,竟干得见了底!请人掏了,也没有效果。他压抑着内心深深的恐惧,到汉口来找儿子,一核对,武昌首义的那一天,恰是古井突然干涸的那日子!“还犟个么事唦,肯定是江山更主改朝换代!你要看清白,这回的改朝换代来的不清爽,不光有血腥气,还有鬼气。你冇闻出来?老子劝你还是避一避的好。钱是赚得完的?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呀,命咧,只有一条哇!伢咧──!”
  老头子连说带骂,才算说动了刘宗祥。
  可是,刘宗祥却说不动钟毓英。
  真怪,钟毓英可以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年多,还带回两个伢。这回,战火纷飞的,她倒死活不肯回乡下了。
  “要回你们回,反正有小老婆么!我怕么事啊,哪个还敢打到租界里头来,把我吃了不成!”
  这是刘宗祥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有小老婆。而且,这话还是从自己妻子口里说出来的!
  刘宗祥朝钟毓英脸上盯了一阵,钟毓英的眼神竟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再看看周围,养女媛媛靠在小梅身边,养子昌昌靠在钟毓英身边,朝他射过来的眼光,除了显得极其陌生之外,还有不信任和厌恶的成分。这让刘宗祥倒抽了一口冷气!
  刘宗祥平日很少回家,也从来没有同这两个孩子亲近过。有一次,他在刘园办了一次聚餐会,请了包括穆勉之在内的一些商界有影响的人物。他试图把这两个孩子带到刘园去玩。当他把这两个孩子揽在怀里时,忽然发现钟毓英和小梅的脸色都很紧张。奇怪之余,他不由朝两个孩子多打量了几眼。养女媛媛倒有些象小梅。养子白白净净的皮肤,一张国字脸,一对浓眉,竟依稀有点让他想起冤家对头穆勉之!这一观察和对号入坐,让刘宗祥很倒胃口。虽然是抱养的伢,长相竟与仇家人对上了号,不是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吗!
  如果不是老爹不停地催,要带上钟毓英和两个伢,他刘宗祥不会听到钟毓英这怨毒的话!
  看看家里大人小伢对他的敌意和戒备,刘宗祥忽然有一种进错了门的感觉:这是我的家么?是不是走到别人的家里去了?高高的天花板,敞敞亮亮的落地窗,闪闪发亮的红油漆地板,晶光铖亮的黄铜楼梯扶手……这不是他刘宗祥曾经引为自豪的租界刘公馆么?一时,这些物件竟变得陌生了。他仿佛觉得这些东西,连同眼前这些人,都只是以幻象的形式存在他的面前,随时都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遥远的场面在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也是在这富丽堂皇的刘宅,穆勉之拎着大包小包,全是小伢们吃的用的玩的物件,明是求刘宗祥将拆汉口城墙的工程转包给他,明的是来看刘老板,明的是来与刘家的人联络感情……噢,刘宗祥哟刘宗祥,你被人家暗渡陈仓袭了汉中你还蒙在鼓里!穆勉之红道黑道水里火里不避讳的人物,一条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的油头光棍,竟心细如发关心起刘家的伢们来了,而且,他对刘家这些姑娘婆婆们的事了如指掌──这么明明白白的绿帽子,他刘宗祥居然看不见!
  再一次朝周围打量了一遭,刘宗祥似永别一般,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他能说什么呢?世上的快乐或痛苦,都是一种感觉,用皮埃·让神父的话来说,痛苦和欢乐,这两种感觉之于一个正常的人只是换个角度去感受罢了。从这个意义上看,痛苦和欢乐都是人自己找的,这就象脚上的茧子,是自己走出来的,与人无尤,与世无尤。
  刘宗祥是怀着对中西宗教基本教义的大彻大悟,告别自己的家的。他来到街上,嗅着从后城方向飘过来的硝烟味和焦臭味,心情竟一片平静。那种由这些味道引起的战争的联想,如弹雨横飞,血肉横飞,政治交易和最终的金钱交易在战争的沙盘上化出的唾沫横飞,都已经再不能让他思绪遄飞,不能让他运筹帏幄,不能让他激动让他绕室彳亍夜不能寐!
  战争与人生,人类这两大命题,一时间似乎陡然被刘宗祥轻易地解悟了。
  刘宗祥自己也觉得不可理解,钟毓英,这个似乎早就被自己忘记了的女人,竟与“家”这个概念这么紧地焊接在一起!这个被他封闭在情感大门之外的女人,一旦你感到她的存在,居然显得沉重而棘手。
  第7节
  靠后城马路北边既济水电公司边的救火队,发现马路对面几处冒烟,浓烟夹着乌红的火头子往上窜,赶忙撞响水塔上的铜钟,聚集队伍,抬起救火龙就往马路对面跑。
  “站住!他妈的,回去!”好几个巷子口,都被持枪的清兵把守着。这些兵都是北方口音,他们把救火队拦在马路以北。
  “妈的,站住!不准救火!谁救打死谁!”还没有烧起来的地段,有人懵懵懂懂提着水桶跑过来,要到隔壁巷子去救火,也都被挡了回来。被挡回来的人回到自己的巷子,却发现火就要烧到自家门口了。
  上自桥口玉带门,下至四官殿宗祥路以西,后城马路以南所有的地段,火势由点而块、由块而片,很快连成了一片火海!
  “长江,到秀秀那里去看看,是不是都走了?”冯子高吩咐李家大花子。参加汉口民军后,冯子高为李家花子兄弟正式取了名字:大花子叫李长江,小花子叫李汉江。“要是还有人冇走,就叫他们赶快过河!”
  冯国璋攻下大智门、循礼门之后,又向四官殿一带进逼。黄兴、冯子高趁冯国璋绕过租界部署之际,曾向城北反攻过。但毕竟势单力薄,士兵不老练,武器又粗笨,只好作向汉阳退守的打算。黄兴看出,在汉阳将有一场激战,他叫冯子高带着剩下的民军队伍先行撤到汉阳。
  汉口保卫战,打得太惨烈。大智门一带就逐屋逐巷地争夺了三天!棚户区已成了一片废墟。民军战士的尸体,从铁路沿一直铺下来,铁路两边的水凼子,里头盛的不再是水,全是殷红稠黏的血!硝烟散后,汉口市民出来收殓民军──汉口子弟兵的尸体。因尸体太多,一时无法正常棺殓下葬,就码成六大堆,坑葬于大智门附近。葬处成为汉口的一个新地名──六大堆。近半个世纪后,这里修筑起一处辛亥革命烈士陵园,但老汉口人,仍然把这里叫“六大堆”。
  初冬的北风,把浓浓的烟和炽热的热浪都向江边赶过来。冯子高眼见汉口最古老最繁荣的商业区、居民区化作了火焰山,腮帮子上的肉咬得一窜一窜地动。战争把冯子高从书生变成了军人,但冯子高仍然顽固地保存着读书人爱动感情的毛病。这毛病他不是有意要保存的,是时不时自然流露出来的。慈不掌兵的道理他明白,但眼见自己的队伍中那么多战士都横尸战场,剩下的又是这般的无精打采,现在又要退,要向南退过汉水!他不愿退,他真希望能在这大火中与冯国璋再恶战一场!
  “冯先生,哦,冯大人,张先生硬是不肯走!”
  李长江搀着算命的张先生,张太太拎着个包袱,朝这边走。
  “让我留下来罢!冯国璋,狗娘养的!你不就是想烧死我吗?来呀,烧哇!”张先生声音已经很嘶哑了,张太太居然也不解劝,一任眼泪蔌蔌地往下淌。
  “呃,怎么冇跟秀秀他们一起走咧?”冯子高很是惊讶。依秀秀的为人,绝不会丢下张先生一家不管。
  “呵,冯先生,是我先生不肯走。他硬是要留下来看……”张太太想说“看战争的结局”,忽然悟到自己的先生是“看”不见的,就停住了。
  “冯先生,哪个冯先生?”张先生猛地停住嘶哑的嘀咕,朝冯子高这边凑。
  是秀秀的老师冯子高先生,常到秀秀这块来坐的!张太太对丈夫。
  “冯先生,您家莫见怪!我们夫妻落到今天,都是冯国璋狗东西逼的咧!我家先生的眼睛就是他弄瞎的!先生不肯走,说是要报仇……”
  “张先生,张太太,您家们未必冇听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哪!”王利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推着一辆独轮手推车,车上锅碗瓢盆、被褥行李码得老高。看样子,他把家当都推上了。王利发的老爹背着个包袱,同王玉霞一人一只手地牵着个十来岁的伢。旁边,一个老叫花子扬着一张黑不溜秋的脏脸,时不时地朝冯子高队伍里瞄。
  “王大爹,您家们这时侯才过河?”李汉江同王利发的爹打招呼。
  “我们不过河。”王利发认出了李家两弟兄,“过河去搞么事啊!我们回后湖去!回我们的老窝子去。清兵?怕么事唦!总不能不让老百姓活命唦!打仗,打仗怕么事唦!火烧过了的地方顶安全。”陆疤子死后,他的爹陆驼子也一口气上不来,跟在儿子后头撵到阴间去了。王利发总忘不了陆疤子的赠银之恩,当然,也忘不了水灵灵的王玉霞。发记包子铺撤退,王利发惦记着孤儿寡母王玉霞一家子,拉着她娘俩一起逃兵荒。
  指挥部队作过河准备的张腊狗,爬上堤来,准备向冯子高汇报,抬眼看到陆疤子的老婆王玉霞一行,就赶快车转身,又下堤去了。张腊狗曾经考虑过是否还要继续跟着冯子高,考虑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一条心跟下去。他想,人一辈子没有很多机遇,而这打江山的机遇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碰上的。危险自然是有的。世界上么事都有危险?运气不好的人,洗脸都会淹死在脸盆里!这大的革命事情,就像是一场大赌博,注下得越大,输的危险虽然也大,但赢的可能也大得很咯!
  “这革命打仗,跟赌博是一个样子的咧!最像摇宝,盖子揭开之前,提心吊胆;盖子一揭,押对了的,呼啦啦地往怀里扒钱;押偏了的,有本的再赶本,无本的咧,对不起您家,明日请早!”张腊狗从尹篙子的死上,更坚定了跟冯子高走下去的决心。“老子已经赔了,未必总是赔?总有赚的时侯唦!老子放机溜一点,多长几双眼睛,未必枪籽子就只盯着老子飞?”
  从大智门撤下来之后,张腊狗就一直在找那个想打他黑枪的兵,没有找到。从此后,每逢与清军交火,他总是挨着冯子高。“离冯子高越近,就越安全。”他认准了这个理。
  张腊狗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陆疤子的婆娘伢。处置陆疤子之前,帮里有弟兄说情,张腊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不能放过陆疤子。棋已经下死了,不可能悔棋,水已经泼出去了,么样收得回来咧?人已经得罪了,放出来,不一样耿耿于怀?几年不见,那杂种的儿子伢都长这么大了!
  “个小杂种,这倒还是个祸根咧!”他不想同王玉霞这女人打照面,他承认,在这个女人面前,他张腊狗心虚。
  第8节
  穆勉之此时的心情格外好。一种终于作了刘公馆主人的豪迈感,从虚幻到真实,像一股热乎乎的黏液,在他胸中缓缓涌动。他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楼上,如是反复再三。油漆地板与他的布鞋之间磨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不同于皮鞋的橐橐声,也不同于他自己在花楼街牛皮巷,在那破地板上踩出的近乎呻吟的吱嘎声。这种咯吱咯吱,只有在油漆保养得极好的厚地板上才能产生。楼梯上光可鉴人的黄铜扶手,触上去有一股甜丝丝的凉意,像是暑天那种浇了薄荷浠糖的凉粉。穆勉之从黄铜扶手上看到了自己变了形的面孔:横过来看,扁阔得像压瘪了的柿饼;竖过去看,老长老长,像一条拉长了的黄瓜。穆勉之歪过头反复地看,看得脸上笑眯眯的。若干年后,穆勉之与张腊狗等人投资兴建汉口“新市场”,穆勉之极力主张要在大厅里装几面哈哈镜,就是不能忘怀今天在刘宗祥公馆里的这点印象。
  今天,刘公馆的很有些过年过节的气氛。多年来,钟毓英已记不起刘公馆是否有过这样的气氛。家里没有男人,就像天上只有月亮而没有太阳。穆勉之的到来,让钟毓英和小梅高兴得手足无措。她们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不必担心刘宗祥什么时侯会突然回来──尽管刘宗祥回家一次都算是个稀奇,何况,刚才刘宗祥已经回来过,看那样子,他已经离开汉口了。
  本来,钟毓英和小梅都想抓紧时间把自己打扮一下。刘公馆少有男人的环境里,这两个尚在青春期的女人,几乎从来没有可以打扮过。眼下,不仅有男人了,而且是她们自己的男人!怎么能以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示人呢!自然,钟毓英是主母,她可以吩咐小梅到厨房帮忙安排伙食,但又担心自己打扮的时侯,穆勉之与小梅亲热,人家喝酽汤而自己喝潲水,那就划不来了。小梅在穆勉之面前,对钟毓英就少了几分忌惮,她也似乎不想让穆勉之离开她的视线。见穆勉之与钟毓英站在一起说话,她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送热毛巾,一会儿又把女儿牵过来,说些“您家看,长得几好呵”之类的话。
  穆勉之知道自己在这两个女人心里的分量,知道自己今天是这两个女人的欢喜坨:“嗨,老子今天权作主人,也当一回假洋鬼子!”
  把汤圆用油炸过,趁热放到芝麻篮子里一滚,汤圆就沾上一层香喷喷的芝麻,酥糯之外又另添了若干香脆。汉口人好吃且不乏幽默,就给这小吃取名“欢喜坨”,形象而写意。推而广之,如某人某物惹人怜爱,也往往称之为“欢喜坨”。
  在刘公馆,穆勉之感觉很好。可在此之前,他还相当狼狈。
  街上的火一烧起来,穆勉之就从牛皮巷往租界这边跑,什么都没有带。带什么呢?钱么?钱早就存进了租界银行。屋子里这些破家烂伙,值得了几个小钱!再说,只要人活着,什么赚不回来?“只要老子的尿屙得直,老子就能再打出一片天下来!”穆勉之与惊慌失措的老鼠们一起在街上跑。老鼠毕竟是老鼠,比穆勉之自然是蠢多了。它们从烧着了的房子里,往还没有烧起来的房子里跑,从屋子里头往阴沟里跑。只有一只特大的短尾巴老鼠,一直从牛皮巷就跟着穆勉之跑。短尾巴老鼠也不超过穆勉之,只是离他两三尺远,不即不离地跟着,很像是穆勉之养的一只宠物。经过紫竹苑的时侯,穆勉之犹豫了一下,是进去呢还是不管呢?稍微停了停,还是跑过去了。
  “连老鼠都晓得跑,未必她们还不晓得跑!”
  短尾巴老鼠也在紫竹苑门口停了停,见穆勉之又跑,立即又一耸一耸地跟下去了。
  穆勉之进法租界刘宅大门的时侯,下意识地回头瞄了一眼──事后,穆勉之很后悔,他品出这个回头瞄的动作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现,是一种非主人的习惯动作。就因为这回头一瞄,他才发现这只小猫样的大老鼠。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只老鼠是从牛皮巷跟过来的。这只老鼠见穆勉之进了这座很气派的楼房,本来也打算跟进去,但想想刚才穆勉之那眼光不甚友好,稍作犹豫,穿过花园草坪,钻进旁边一家平房去了。
  终于,钟毓英和小梅都搞清楚自己该先做些什么而分头忙去了。穆勉之端着刘宗祥平日喝咖啡的杯子,呷一口浓香四溢的咖啡。他平常绝对不喝咖啡。和大多数土生土长的汉口人一样,他不喜欢咖啡的焦苦味,这焦苦味让他想起小时侯,他肚子疼时寡母端给他喝的焦米茶。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喝咖啡。他要彻底地体会刘宗祥在这栋豪华宅第中的生活和心情。
  推开高大的落地长窗,穆勉之站在宽大的阳台上四处眺望,悠闲得象一位度假的阔佬。
  北风仍然夹着血腥味和焦臭味。租界区却一片安宁。在这血腥味焦臭味的烘托下,这里更有世外桃源的超脱感。隔英租界洋街以西,浓烟滚滚,时时有乌红的火舌从浓烟中窜出。江对岸,只有蛇山露出淡青色的影子,与之对峙的龟山,偶尔被一阵飘过河的青烟盖过,又露出青苍苍的嶙峋来。
  “哦,个狗日的,汉口完了!”
  马蹄“得得嗒嗒”的声音和节奏,像木琴独奏,把几个孩子都敲得睡着了。
  祁小莲没有到过汉口以外的任何地方,丧夫的阵痛逐渐清淡了,剩下的是无尽的无可预知命运之手的拖拽。陌生的旅途造成的新奇冲淡了祁小莲眼中的茫然。她紧紧地搂着儿子汉生,仿佛搂着自己的生命。她知道,儿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儿子是丈夫和她两条生命的延续。她虽然说不出这些道理,却用她与生俱来的母性去爱:有儿子在,就有丈夫的一份感情在,也就有秀秀和刘老板这些有力的支撑在。有这些有力的支撑在,也就有儿子长大成人和她自己的出头之日在!祁小莲把裹着儿子的被子扎了扎,多出的一个角,她往秀秀的腿上盖了盖。秀秀朝她笑一笑,表示谢意。
  自从同李大脚和一些车夫“背娘舅”,结果了十几个英国人之后,秀秀象变了一个人。她再也很少想生意上的事。她显得比任何时侯都没有了欲望,像出过大力流过太多汗虚脱了一般,整个人从内心到身子骨,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整日价生活在棉花堆上,与这个世界一起颤颤地浮。她知道,见过死亡,制造过死亡,她再也不会对任何灾难束手无策。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大的灾难呢?还有什么比制造死亡更难做的事呢?
  “死一个人,太简单了!”
  她不止一次见过亲人的死,体会过亲人惨死的悲痛与惶恐:先是爹,后是叔;她见到过仇人的死,体会过报仇的快感;她见到过洋人的死──说不上是不是仇人,就算是抵命的人吧,也体会过报仇雪恨的快感。但是,到头回味起来,除了爹和叔惨死的悲痛和惶恐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感之外,报仇雪恨的快感却荡然无存。实在要去回忆要去咀嚼,反而泛上一层苦涩和无聊。秀秀很感激刘宗祥的爹。这个已现出龙钟老态却精力旺盛的老人,这时把他们都接回乡下去,实在是太及时了。秀秀越来越深切地感到,汉口让她长大,让她丰满,汉口也让她身心憔悴,让她惶恐不安。她似乎听到了故乡田野绿色的呼唤。她瞥一眼与“公爹”并肩而坐的刘宗祥,想在他脸上找到共鸣。而刘宗祥父子俩的脸,都对着初冬时节青苍苍的龟山。
  “算了,爹,回去吧,担心秀秀她们等。”
  站在龟山头,刘宗祥远眺烟薰火燎的汉口,心里像翻了五味瓶。爹领他找那棵据说是把根伸展到柏泉的古柏,从西头走到东头,见到的都是些杂树和纠纠绊绊的藤葛。松柏也有。马尾松,黄山松。也有柏树,扁柏、龙柏都有,但最粗也不过半围,绝无把根延伸到柏泉古井的可能。
  “么样哦,祥伢子呃,伤心了?”刘瘌痢也不找那棵色空方丈说的龙柏了。他记起来了,空色方丈说,那棵龙柏在禹王行宫内。儿子瞄汉口,汉口正焚烧。刘瘌痢想让儿子的心静一静,宽慰几句,再去参拜那棵老龙柏。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房子烧了,地皮还在,只要地皮还在,汉口就在!用不着这样子愁!”
  刘瘌痢的话果然象一剂清热解表药,把刘宗祥胸中的郁闷化解了。其实,这道理,刘宗祥何尚不明白?他经营的主要是地产,虽然也有一些房产,这些房产这次绝大部分都毁于大火了。但是,地皮还在,还可以盖房屋建高楼。再说,被烧的房产,或租或卖成本早就收回来了!柏泉乡下和汉口相比,刘宗祥觉得,他的脚踏在乡里,而他的血和肉,却贴在汉口!脚可以任何时侯说拔就拔出来,说踏回去就踏回去;而汉口,一旦离开,哪怕就是现在这样短暂的离开,也有一种伤感在蔓延。这种伤感如果蔓延开去,会蔓延成撕皮裂肉的疼痛!
  “爹的宽慰话,是极富哲理的。但是,爹只是在柏泉经营,爹毕竟没有经营汉口──各人养的各人疼哪!哦,整整烧了三天了哇!”
  又一阵浓烟飘过汉水,掠过龟山。刘宗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把汉口的欢乐汉口的忧思都统统呼到汉水中了,一时竟头脑空空,木木然默默地跟着爹,朝龟山头的禹王庙走。
  座落在龟山东麓的禹王矶,是突入到长江的巨型岩崖。建在禹王矶上的禹王庙,由于非年非节且时逢战乱,大白天竟阒无人迹。天色阴晦,刘瘌痢抬头瞅瞅庙门楣上方“禹王行宫”几个大字,吱呀一声推开油漆斑驳的大门,领着儿子朝殿后院走。从大殿进后院之前,刘瘌痢在供佛的塑像前稍作停留:他把一只手竖在胸前,略微低头,口里喃喃了一大串,连站在旁边很近的儿子,也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刘宗祥注意到,这座名为禹王行宫的禹王庙,除中间供奉着治水有功的大禹之外,另外还供奉着十几位与治水毫不相干的塑像。
  “想必是陪伴享受香火的了。”刘宗祥想。他的爹是信洋教的,所以,在供奉中国神的庙里就不行跪拜之礼。如果不是为寻找那棵与刘家有关的古柏,刘瘌痢恐怕不会进庙来。“这正如汉口吃酒一样,主客就一位,陪醉的倒有一大排!”
  旁边一间厢房的门咿呀开一条缝,一个束冠作道士打扮的脑壳探出来,见刘瘌痢在礼神,还有一位洋人打扮的先生陪着,就又把脑壳缩回去了。
  “儿子呃,你看哪,就是这棵树咧!”刚进院子,在众多的松柏中,刘瘌痢发现了这棵一人合抱不足、两人合抱有余的柏树。
  这棵柏树让刘宗祥好生失望。主干很粗,树冠也很雄阔,枝杈也虬曲有致,却有一半的叶子是黄萎萎的!
  “柏树应该是常绿树唦,么样这样多的黄叶子哦?这黄也黄得怪,又不像是枯死的样子,就像是被黄鼠狼吸了血样的,黄不啦叽的!”刘宗祥围着柏树转了两圈,心中刚升起一缕纳闷,脑壳里的那一片空朦弥漫开来,把纳闷翳盖住了。
  “嘿,这,这真是,真是不晓得是么样长成这样子的!”刘瘌痢自言自语,眼里也流出茫然来,手就向棉袄衣襟插了进去。
  刘瘌痢边抠肚脐眼,边朝江边走。他也不知道自己到江边去做什么,刘宗祥也木木地跟着。来到江边,刘瘌痢从肚脐眼处抽出手来,放到鼻子底下狠劲地闻了闻,忽然兴奋了,对着木呆呆的儿子叫……
  “来,祥伢子呃──!屙!屙呀!打个尿噤,人就清醒多了!”
  刘宗祥真的有了尿意,但他没有停下来,仍往前走。他昏昏沉沉下得山来,混混沌沌穿过高公街,不知不觉踱到了汉水的入江口。对岸,汉口集家嘴浓烟滚滚,整个汉口仿佛被丢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正经历一次涅磐前的熬炼。刘宗祥麻木了,他放弃了对大火中挣扎的汉口的关注,呆呆的目光被汉水入江口那一堆怪石吸了过去。
  这堆怪石作草丛样峰起,参差嵯峨,唯中间的那块高三尺余,貌极古怪,石顶呈蘑菇状,圆墩墩卓然不群。他怔怔地爬上去。他的右边,大江连天汹涌,雄健如纠纠伟男,一往无前。他的左边,汉水碧碧莹莹,汩汩崐而来,把一腔千古柔情汇进大江不衰不竭的阳刚之中。刘宗祥尿意甚浓,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扯开裤子的。他怔怔地尿。倒是江河交接处那位不知坐了多久的扳罾人,车过脸,朝他喊……
  “呃──!婊子养的──!”
  他回头去找那个称他为婊子养的扳罾人,没有找到,只是听着那一声汉骂拖着天籁般的袅袅余音,仍在江河交接处回荡。直到余音随江水去得远了,他才似沉酣方醒样,朝汉口四官殿的方向望了望,转过身,看到他爹的背影,仍木桩子样地钉在禹王矶头,似仍在朝大江尿个不休。
第一章 1921年——刘宗样牟兴国
  引子
  后湖瘦了。
  张公堤从黄陂滠口那边袅袅娜娜蜿蜒过来,如老长一条腰带,把后湖那么拦腰一束,后湖就结束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时代,转眼间出落得清癯而精悍了。
  “唉,还真是老了咧,狗日的!”
  刘瘌痢慢慢地移出屋来,踽踽地朝堤上蹭。七十三岁的刘瘌痢,三年前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老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话真不错咧。个狗日的,活个六十就保本,老子这多年都算是赚的!”
  刘瘌痢站在圮颓得不成样子的老堤上,顺着长堤朝汉口方向望。他的眼珠子像浸在泡菜水中的藠头。这两汪泡菜水用了几十年,显得很浑浊,将里面的这两颗藠头泡得失去了原来黑白分明的颜色。好在刘瘌痢的这种早起登堤眺望,仅仅只是一种习惯,并不在乎能望到什么。如今的刘瘌痢,已经不是强调用眼睛的人生季节了,他更多的是用心,或者说是凭感觉,凭一种在漫长复杂的人生路上跋涉过来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也是一种感悟,是品尝过各种人生滋味,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了然于心的那种感悟,如骆驼对沙漠瀚海的那种感悟。刘瘌痢说不清楚,自己每天早早地到这老堤上眺望的目的。他只是觉得每天这样站上一会,就和在汉口做大生意当大老板的儿子刘宗祥沟通了:就仿佛同儿子见了一面,就仿佛与儿子作了一次短暂而有效率的晤谈。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个杂种,莫不是我那个死鬼婆婆在阴间喊我过去做伴啵!”
  刘瘌痢左手不得空,右手食指在肚脐眼窝子里缓缓地蠕动,细细地体味麻酥酥痒酥酥的感觉,眼神空矇地顺着汉水流。他把抠了肚脐眼的食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
  “咿?怎么随么味都冇得了哇?看来是真的完了。连人味都冇得了。是真的完了啊!”
  一阵原始的恐惧,如同杨树上的毛毛虫,在脊背上缓缓地爬,全身汗毛根根竖起。
  近来,衰老像一条冰凉的蛇,虽无声无息却十分执著地缠着刘瘌痢,尤其是半夜,他总是被一种无法摆脱的又胀又麻的感觉折磨得要死要活。
  “么样搞的,身上么样这燥哇!”每天半夜,刘瘌痢都要在床上像炕饼子样地翻不晓得多久。鸡笼里头的鸡叫了几遍,他全然不知,直到两只野猫在墙根叫得凶了,把缠着的那一点睡意和一身的胀麻难受的滋味赶跑,他才恹恹地用手撑着坐起来。
  人这东西,也真怪啊,几十年扳命,名哪利呀,扳得死去活来,在这个世界上也够累的了。不是房子地,就是婆娘伢,不晓得要操几多心!么事顶轻松,死了顶轻松,眼一闭,脚一伸,百事不管,百事不愁。可要真的死到头上来了吧,又不晓得有几难──莫说咧,这世界不好归不好的话去说,真的临到要走了,又不晓得有几舍不得!
  “除死无难事,老话还是不错的呀!”
  夜来南风起,小麦伏垅黄。靠老堤堤坡一带,一片大麦已经黄了梢。太阳还没有醒过来,可能和刘瘌痢半夜一样,还在床上扳吧,扳出满天的霞。从后湖吹过来的晨风,经湖荡苇林一过滤,滤出一股子淡淡的水腥气。刘瘌痢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哎呀,水腥气都快冇得了,难怪哟,后湖也病了。”
  踽踽地下得堤来,刘瘌痢不知不觉朝圣母堂走。他现在还挂着圣母堂管事的名,真正管事跑事的,是吴二苕的侄儿子吴安。吴安是个长得蛮体面的年轻人,手勤脚快,精眼毛贼的。刘瘌痢刚要进门,吴安正朝外走。
  “哦,刘爹爹,蛮好,正要去请您家咧。皮埃·让神父叫我请您家来……”
  “嗯?神父不是到汉口去了么?”
  “是的唦,不晓得为么事,他老人家气喘吁吁的,像是有蛮急的事赶回来的。一进门,屁股还冇落板凳,就要我来请您家过去。”吴安别转脚往圣母堂里头走,手做出搀扶刘瘌痢的动作,口里叨叨地说。
  骤然,刘瘌痢感到自己踩在棉花堆上,一股绵软无力的感觉从脚跟沿着小腿肚子朝上爬。本来是虚搀着老人的吴安,陡然感到臂膀一重。
  第一节
  “么样了哇,您家?”
  “冇得么事,年纪来了的人么。”
  皮埃·让神父斜靠在一张藤椅上。光线不好,神父脸上的胡子又多,眼睛又凹,看上去五官很不清晰,但精神委顿却是一望即知的。
  “刘,坐,坐。请原谅,我这么早就把你请来。不过,我知道,你总是起得很早的。”皮埃·让神父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原来金黄中夹着银白的胡子,现在已然全白,深凹的眼睛,上面被耷下的眉毛一遮,下面被鼓囊囊的眼袋一堵,看不出眼神。听神父说些不相干的话,刘瘌痢更是忐忑不安。他把屁股移到一张椅子上,极力平静自己的心绪。听神父漫无边际的闲聊,吴安明白是有要事单独同老管事谈,斟上两杯茶,就悄悄退出去了。
  这是一阵很沉闷很沉重的沉默。
  这种沉默在这两位老人之间是不多的。
  几十年了,这个中国化了的法国人和这个沾了点洋气的中国乡民,已经有了很多的默契。皮埃·让神父已经能熟练地用筷子麻利地吃湖水煮湖鱼,基本上没有被鱼刺卡住的时候。中国化了的神父对两样东西上了瘾。一是吃辣椒。不是那种胖嘟嘟的菜椒,是那种又尖又长的牛角椒。这种牛角椒虽不如四川重庆一带又尖又瘦的朝天椒辣,但咬舌头的辣劲也不是一般人敢于问津的。神父却敢吃,而且基本上每餐都要吃,一餐饭冇得这辣家伙,就感到口里寡淡无味,一天都像差点什么。神父吃牛角椒很专注,头很少从盘子上抬起来,只是在揩那辣出来的清鼻涕时,才抬头匆匆用手巾擦一擦,低头又吃。二是喝藕汤。神父喜欢喝用鸭子煨的藕汤。藕汤喝长久了,神父喝出了名堂,不要别人煨,宁愿自己动手。用料酒生姜把鸭子炒出焦黄的香味来,再掇在文火上细细地煨,煨到鸭子脱了骨,藕入口即化。吴家湾的人一直想不透,神父他老人家的这种绝对中国化的煨汤本事,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与神父的中国化相比,刘瘌痢的西化程度却一直没有上档次。比如,他始终没有学会吃奶酪。只是学会了忍受,就是在神父吃辣椒喝藕汤就奶酪时,能够自始至终忍受奶酪的那股恶臭。这让老朋友神父很是想不通:既然能够闻抠肚脐眼的手指头,而且一闻就是几十年,怎么就不喜欢吃奶酪呢?刘瘌痢也为这一点而深表遗憾。“也是啊,照说,这两样东西的味道简直就是一样的呀,我怎么就不喜欢吃咧?兴许是闻惯了,搞成个闻得吃不得的习惯了。”
  打破沉默的是神父。刘瘌痢毕竟是刘瘌痢。刘家人的这种遇事沉得住气的功夫,的确非常人可及。
  “刘,很想尽快告诉你这件事,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神父,你我多年至交,有么事不好开口的呢?说句不怕您家见怪的话,一听说您家这么早回来,一回来屁股还冇落板凳就叫吴安来找我,我就晓得有事,还肯定是跟我的祥伢子有关的事。”沉默一旦打破,对话就流畅了。这有点像冬天后湖湖面上的冰,有一处化了,其余的就不知不觉说化就化了。
  第二节
  “刘,你可还记得前不久发生在后湖的那次不愉快?”
  “您家说的是后湖乡民同您家法国人扯皮的事?闹大了?祥伢子跟这有关系?”
  不祥的感觉又像毛毛虫样的在脊背上爬,爬着爬着,一股凉气顺着尾椎骨朝上窜。唉,祥伢子哦祥伢子哦,未必这样苕?未必跟法国人把脸撕破了?未必忘记了色空和尚的偈语,“因洋而兴,因洋而靡”!难道,后一句话这早就应验了?刘瘌痢思绪遄飞,心潮起伏,那一点精气神,早随着思绪飞到了汉口,飞到了儿子刘宗祥那里。人一有了心思,精神一不集中,屁股上就像长了刺,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面对老朋友,刘瘌痢少有地表现出浮躁和不安。
  说起来,这还是前几个月的事。
  事情的起因跟法国立兴洋行和东方汇理银行汉口支行总经理的人事更替有关。算起来,皮蓬·杜当着偌大的两个在华企业的总经理,也有上十年了。槽里无食猪拱猪,槽里有食猪照拱。看来外国的事跟中国也差不多:某一条狗吃得太饱了,而且还占着那个位置不动窝,就难免引起旁边的饿狗或比较饿的狗忌恨乃至撕咬。皮蓬·杜守着这块肥肉啃得太久了,他太恋槽了。法兰西国内有人鼓噪,汉口洋行里也不断有人向国内打报告煽风点火。这种暗中进行的内外夹攻效果自然很好。当然,这也是皮蓬·杜先生过于护食的结果。说来,中国的俗话在法兰西也管用:好打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张好皮。新的总经理弗朗克,一上任,就在立兴洋行来了个大换血,法籍职员用的全是他从国内带来的。
  这弗朗克有一桩爱好,就是喜欢打猎。上任伊始,也许是高兴聊表庆祝的意思,就提出要打猎。
  这就让刘宗祥很有些为难。
  张公堤修建之前,后湖还是有猎物可打的。葳蕤的平畴,浓密的苇林,多的是野兔野鸭之类的野物。可长堤一起,昔日人烟稀少的后湖,房屋村落集镇,仿佛天天比着赛着往外冒。上十年里,汉口朝后湖推进了几近两倍!汉口胖了。后湖瘦了。胖了的汉口继续不断地朝后湖辐射着人世的俗欲,消瘦的后湖用日渐消瘦的绿色点缀着今日的残妆──有限的庄稼地和湖荡,哪里藏得住野物呢?
  刘宗祥把情况如实向新任总经理说了。照刘宗祥的经验,法国人虽然浪漫,但做起事来还是一板一眼很实事求是的。但这个弗朗克似乎有些例外。绿莹莹的眼珠子在刘宗祥脸上盯了半天,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带上几个荷枪实弹的水兵朝后湖去了。
  炎暑刚过,后湖秋天的韵味还没来得及展开,后湖还沉浸在夏日的浓绿里。法国人弗朗克和他的几个同胞在湖荡里穿进穿出忙了一通,滚得像泥猴子,脸上手上被苇叶割出一道道的血条子,身上被不知名的细蜢子叮得肿起一片片红疙瘩,连个猎物的毛都没有捞到。钻出芦荡,弗朗克手搭凉篷,挡住刺眼的阳光,心里直往外窜火苗子。他看看跟他一起来的几个水兵,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真有点后悔:该听那个叫刘宗祥的买办的。不过,刘宗祥也真可恶,说什么有一笔生意要谈,明明是推诿不愿跟着来么。这个貌似恭谨的中国人,骨子里一定诡计多端,现在,说不定正躲在哪个酒吧里或者他自己私家花园的凉亭里,等着看笑话呢。想到这一层,弗朗克竟无端生出一腔恼怒,手一挥,指挥那几个水兵朝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趟过去。
  第三节
  “说不定,能撵出一只两只兔子来呢!”弗朗克想。
  倒真撵出一只兔子来了。这只灰褐色的野兔子也真邪乎,一耸一耸跑得飞快。弗朗克打了两枪没打中。几个水兵也被撩得性起,端起来福枪动了真格的。
  这块菜地就遭大殃了。这是一块白菜地。要是平常,这白菜的确不是个值钱的庄稼。但在这夏不夏秋不秋的季节里,只有这白菜长得快,能补得上蔬菜小秋的淡季,上市卖起来不比别的菜价钱低。看来这块白菜地的主人是个盘务庄稼的好手,绿得油乎白得嫩生的白菜,硬像手工蜡制品,整齐水灵,煞是爱人。
  弗朗克可不管这些。他与几个牛高马大的法国水兵居然和一只野兔子较上了劲。
  一阵乱踩乱踏,一时间叶烂梗残。不甘被人食肉寝皮的中国野兔顽强的求生本能和它灵活敏捷的东跑西窜,把这几个法国人撩得毛焦火辣。舞枪弄棒这活计,最是忌讳一个躁字。法国人频频放枪,居然连兔子毛都没有打掉一根。这实在很有些丢法兰西绅士的面子。在这种又急又躁又羞又恼复杂情绪的支配下,法国人就不太顾及自己的绅士风度了。所以,当菜地主人边跑边喊乃至于跑到地头制止干预,法国人仍我行我素,照疯撵兔子照践踏白菜照频频射击不误。而且,其中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不仅没有沾到兔子的毛,反而准确地钻进了菜地主人的大腿里。
  开始,法国人的确没把一个中国农民的喊叫当多大的事,就是看到这个中国农民一声异常的惊叫软绵绵往地上溜,法国人仍以为这个中国人喊叫累了要在地上歇一会。直至一群中国农民手持铁锹锄头扁担杈棍呼着喊着从村子里朝这边冲过来时,法国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这些中国人怎么啦?简直和我们非洲殖民地上那些不开化的野蛮黑人一样!
  弗朗克不是传教士,也不像老神父皮埃·让那样熟悉中国且佩服中国文化。弗朗克是个经济动物,又一脑袋殖民者大国沙文主义优越感,什么时候让“劣等民族”这么“侮辱”过?他很想下令开枪,先打死几个支那蠢猪再说,但一看人数对比悬殊太大,就没有贸然动枪。弗朗克毕竟不是个大傻瓜。虽然是误伤,毕竟已经打伤了一个中国人。是的,他手里虽然有枪,一旦他真的再开枪,这些已经围上来的和还在往这里跑的中国人,将会把他们这几个趾高气扬的法国人揍成肉浆。
  剑拔弩张的局面以法国人连比带划的赔礼道歉,和先留下枪支、等拿赔偿金再赎回的办法才得以缓解。但回到城里之后,弗朗克越想越气,跑到汉口衙门,大喊大叫,非要汉口同知惩办刁民赔偿损失不可。
  “请问洋先生有什么损失呢?”
  第四节
  民国了,汉口撤厅建县,直接受湖北省管。名字虽然叫夏口县,但汉口作为大名镇的名气实在太大,人们习惯上还是叫汉口。汉口一向商贾如云,交易如流,是个财源茂盛之地,不仅被本省督军衙门理所当然地视作肥肉,死死抓住不放,就是远在北京的北洋政府,也派驻了“商场督办署”在此“督办”。
  夏口县的县长,是督军大人新娶的第八房姨太太的哥,姓郗,名燮圭。八姨太是督军的新宠,爱屋及乌,小舅子自然也沾光,被督军派到这个肥得冒油的位置上。郗县长在任上的时间不长,所以捞钱的耙子就下得很恶,巴不得一口就吃成个胖子。因此之故,汉口商贾人等就送了他个“吸血鬼”的美号。郗燮圭、吸血鬼,很是谐音的。这也很见汉口人“赚钱顺算、折本倒算”自我解嘲的幽默功夫。
  郗县长除了“吸血”,还有一“吸”。
  那就是吸鸦片。平均两个时辰就要吸一盘,而且,一口气要吸三颗“泡子”。如果捞得不够狠,造成宦囊羞涩,还真抵不住。这恐怕也是督军舅子被派到这繁华膏腴之地来的重要原因。
  “啊──哈──!这个洋人说他受了么损失啊?嗯?”“吸血鬼”郗县长吸两口的时间到了,很有些不耐烦。郗县长是汉口本地人,自小也是在街街巷巷里头“玩”出来的。
  “中国的乡农,无端缴了我法兰西公民打猎的武器,侵犯了外国侨民的人身安全,侵犯了法兰西公民的人权,你作为代表这座城市政府的官员,要对这次事件负责!”弗朗克情绪激动出语强硬。见县长大人哈欠连天,一副无精打采爱理不理的样子,弗朗克感到受了戏侮和嘲弄。
  “既然政府不管,我们就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弗朗克恼羞成怒,朝跟随一起前来的几个水兵一挥手,一般外交场合的礼仪也不顾了,掉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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