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方郎中拢来,用手在吴丑货腰间摸。这次他手很轻,像是找准了位置,把他自制的膏药给贴上。他指指吴丑货头上的伤处:
“用开水洗一下子,用冷开水,再用布包好,不要紧的。我的药看是敷在腰上,它还要从腰脊骨起,浑身走,打通七筋八络,接骨斗榫,流血的红伤,更是有止血收口的奇效……”
他坐下来,喝一口茶。这茶正泡出味来。他喝得满口清香,还想续一遍水,吹点牛皮混时辰:“明天这个时辰咧,把膏药揭开,您家们要是冇看到拔出了伤毒淤血,咳,我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周名围,您家们骂周围的爹,捅周围的娘,日周围的祖宗八百代!这钱咧,少是少了点,说老实话,还不够我合一块膏药!算了咧,想那庙里的菩萨,本身是泥巴做的,还要满世界地去救苦救难咧!像吃我们这行饭的,更是责无旁贷哇。您家们未必冇听说,不作良相,要作良医呀……”
走方郎中喝干杯中的茶,连茶叶渣子都抖抖地倒进嘴里,见杯壁还留有两片,抖不下来,就用手指抠下,填进口中,叭唧叭唧嚼得响。
第8节
一江春茶楼经理的头被夸张地包得严丝合缝,只留五个窟窿:两只惶惶的眼睛,两个毛森森的鼻孔,一张乌红的嘴巴。他蠕动着两片乌红的嘴唇,像蠕动两片猪肝。他叫伙计到祥记商行去找赵吉夫。其实,经理的伤并不重,下手打的人不晓得他是经理,照他脸上揍了一拳头就打别人去了。这个伙计是特意不打伤,留着腿报信的。
祥记商行的人不认识茶楼伙计,待搞清楚他的身份,还是不晓得一江春茶楼跟祥记商行、跟赵吉夫有么关系。还是商行的副管事机灵些,盘了几句,盘清白了,叫伙计到后湖去找,赵老板可能在哪个“玩家”家里玩。
较之城内,后湖沿一带妓院,规模就小得多了。城内宗祥路上首的里弄和下首的租界里头,妓院的规模都比后湖大,当然,也不乏小的或“半开门”的户头。后湖沿的妓院都是小门面,且多是“半开门”的性质。这就少了些丝竹管弦的清雅、猜五喝六的气派,但却多了“宾至如归”的家庭况味。
凭赵吉夫的钱财和身子本钱,他应该在城内的花柳巷寻欢才是。他这种作派的人在后湖的娼寮出现真是太少见了。
赵吉夫在大妓院玩过,每次都扫兴而归。
一次是随老板刘宗祥到紫竹苑。乌龟老鸨婊子对老板硬是像得了一块洋冰糖,捧在手里怕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不晓得么样奉迎才好。对他赵吉夫,都晓得是刘老板的手下人,也客客气气,也热之闹之一口一个赵老板赵大爷地甜蜜蜜,也有婊子挤肩挨胸地撩,但赵吉夫看着都是在做戏,是从骨子里头流出来的虚情假意。本来烟花行中,从来是“婊子无情”,但就是这样的虚情,也还只有一点点到他头上,叫他怎么不窝火!最恨人的是,窝了火还不能发作,还得在场面上顾及面子,还得一如既往地笑,不时地装得很高兴很满意地点头,还不时地弯一弯腰,把婊子当贵妇人。结果,陪他的婊子后来在床上任怎么撩他,想撩得他高兴了,让他背着老鸨多塞她几个枕头钱。赵吉夫尽管也是船到码头车到站,该上该下也想顺理成章,可就是只能临渊羡鱼,多次退而结网,到头来总是纲不举目不张。
还有一次也是陪刘老板到法租界一家妓院玩。刘老板和一个法国人叽哩咕噜说法国话,陪坐的妓女都作洗耳恭听状,一脸的倾慕,一脸的崇拜,那些眼里表达的意思,是恨不得立时把刘宗祥和那蓝眼珠子的法国人搂在怀里啃。他赵吉夫成了拎出水的鱼,被晾在那里了。赵吉夫晓得刘宗祥谈生意很投入,也明白像刘宗祥这样有钱有地位又年轻英俊的男人,在女人面前绝对比他有吸引力。他也习惯了在刘宗祥面前的从属地位,而且,久而久之,他已经忘记了说话办事有决有断的那个赵吉夫。只是当这个赵吉夫退到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边缘时,他才产生这种不习惯的反感。也许是赵吉夫一脸的漠然、恭顺引起了那个法国人的兴趣,他指着一个大块头的法国女人,又指了指赵吉夫,对刘宗祥说了几句外国话。还没有等刘宗祥翻译,那懂法国话的洋女人转身嘻嘻地笑着,袒露的毛茸茸的手臂就勾上了赵吉夫的颈子。洋女人胳肢窝的体味和身上的香水味,热腾腾地朝赵吉夫扑了过来,赵吉夫毫无思想准备,一时间心慌脸热,完全不像个粉阵老手,倒像个才出道的雏儿,惹得在座的男女一阵大笑。
从此,赵吉夫再也没有进过城内的妓院,也再没有陪刘老板去过这种地方。而且,每次不管是什么时侯商谈什么事情,与刘宗祥在一起,四十多岁的赵吉夫对他的老板。都无由地升起一股恨意。他明白这种情绪不正常,不利于做生意,而且,他是刘宗祥一手拔到这个位置上的。
赵吉夫知道,他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在老家种田,闲来教几个子弟打拳习武,弄几个小钱。邻村财主的女儿心血来潮,不爱红装爱武装,要跟着赵吉夫学武。财主无法,自觉离家不远,就让她同几个“小猴子”混时间。哪知财主女公子习武很认真,学了散打刀剑类,还要学点穴行气的功夫。赵吉夫虽不是什么名家高手,但也不是“三脚猫”的假把式。他于十八般武艺上头,也都还提得起放得下,作个村教头还是绰绰有余的。传授点穴功夫,必须按着穴道讲解,必须肢体相接肌肤相亲,所以古来男师不授女徒。女徒弟要学点穴功夫,赵吉夫推诿了好久,可女徒弟骄娇二气,骄得天真,娇得让人怜。事情当然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了,一点也没有过渡,一点也没有梗阻。女弟子练武练大了肚子。财大气粗且极执拗的财主硬是逼女儿吞金自尽,杀了赵吉夫的妻,烧了赵吉夫的房,逼得他亡命他乡流落到这汉口人多之处藏身。
赵吉夫在后湖娼寮的感觉就很好。他觉得他又回到了老家,随常饭菜,布裙荆钗。在这里,他是主人,没有着意的脂粉、奢侈的筵宴、不得要领的谈笑。进得门来,鸨妈如家佣,一句“来了?”泡一杯茶,别的自便,连一句“请坐”都免了。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想方设法表示自己的存在。女人要人注意,不能引人注意就要想办法。那种“不喜欢引人注意”,恰恰是引人注意的妙法子。男人有事业,无事业的,再不济也要证明自己是男人。有那绝户光棍汉,一辈子没有证明自己是男人的机会,心里最大的浩叹必然是:我白活了一辈子,我枉自为人一场!所以,宦官中,多出类拔萃者:出类拔萃地善良,出类拔萃地阴毒。
赵吉夫坐在床沿,赤条条地。这个他喊作珍珍的女人,用湿凉的手巾,为他揩身上的汗,揩到下处,浅浅作嗔:“穿起来唦,这一大堆,吓死个人咧!”
赵吉夫一手搭上珍珍的肩。一手夺下她手上的毛巾,啪地扔进盆里,粗鲁地把她搂过来。他吻她,吻她有皱纹的脸,吻她有些松弛的颊,吻她有蒜味的唇。这完全不像是在妓院玩的作派,倒像是在同情人缠绵。她陶醉地闭着眼,柔柔地任他吻,柔柔地回应他,柔柔地抚他,像抚一件十分宝贵的东西。
几滴冷冷的泪水滴到她脸上,她睁开醉醉的眼。
“么样哭起来了咧?冇得钱?冇找您家要钱咧。”珍珍摸他的湿脸,把头埋进他怀里。
见到茶楼伙计,赵吉夫不感到惊讶,只是佩服这小家伙找人的好本事。
“赵先生,您家……”小伙计看一眼珍珍,欲说还休。
“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赵吉夫在这里决无半点平日笑弥勒的模样,目光威严,说话自有一股气势。
小伙计带来的消息让赵吉夫很气馁。他像被戳了一锥子的球,哧地一下泄了气,顿时,一阵极度的疲倦感袭上身来。他打消了今天在这里过夜的念头,叫伙计赶快去叫辆黄包车。他匆匆地洗了个脸,从葛布长衫内袋里抽出一张银票……
“你鸨妈那里我已经给了钱。这一百两银你留着,我怕是一时半时不得来了。钱不多,够你过两年的……”
“么样了啊?是不是出了人命啊?您家把钱拿去吧,出了大事要用钱的咧!我晓得您家是一个人物,我也从冇指望在您家身上发财。您家能到这里来,是缘分。人活百岁,平安是福,想来再来,只当是您家的屋。”珍珍偎上来,偎了他一脸的泪。她把银票塞给他。赵吉夫亲一亲她,顺手又把银票塞到她枕头底下。
第9节
刘宗祥从武昌过江来,在四官殿起坡上岸。他包了一条船,连吴二苕和黄包车一起往返武昌汉口。
刘宗祥这次过省城,是为谒见湖广总督张之洞。也怪汉口同知黄炳德没有说清楚,张之洞是个饮食起居无常、特别喜欢在深夜办公的人。
“要是冯先生还在汉口,就不会白跑这一趟了。”刘宗祥站在船头,准备下船,心中暗暗感叹。
冯子高前几天突然请假到上海,也没有说什么原因,刘宗祥也没有问。他不是个土老板,随便什么事都要刨根问底的。
虽然拜见了几个政界商界的朋友,毕竟没有见到张中堂,刘宗祥心里不畅快。
张之洞没有接见刘宗祥,不是张之洞同刘宗祥过不去。
张之洞也算是个怪人了。作为朝廷的方面大员,照理应是夙兴夜寐、宵旰夜食。张之洞却不。他的饮食起居大异于常人。每天下午二时,张之洞即入睡,这一觉往往要睡到晚上十点多钟。这以后才是他办公处理公务的时间。他个人如此颠倒黑白倒不要紧,牵连一大批人都得向随着他当夜猫子。也是,谁叫你是下属,他是张之洞呢?湖广总督,所辖地域宽,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日理万机变成夜理万机。总督府中人及他的僚属,往往等到深夜才能等到他的传见。无论等多久,都不敢走。等到传见了,张之洞谈兴上来了,他可以旁证博引,滔滔不绝,让你清晨不得出署。有时他老人家意味阑珊了,连呵欠都不打一个,就假寐了,也时有沉睡过去,酣声吼吼的不堪状。碰到这种时侯,被接谈人的尴尬可想而知。当然,也只好先行退出,又不能告退回家或离开得太久、太远,不定何时他老人家缓过劲来,眼皮子一睁,还要与你作彻夜谈,也是不可知的事。
张之洞的这种晨昏无节的习惯,也曾传到京城,为此,一位姓徐的大理寺卿还向皇上专折参劾他,说他“兴居不节,号令无时”。这八个字下得准确异常,不了解内情的人一看,凭这八个字,就可以下个神经不正常的结论。既然有人参劾,皇上也就不能置之不理,派李瀚章下来调查。李瀚章是个明白人,也深知张之洞的为人。装模作样地“查”过一番之后,写了个极有味道的复奏:“……誉之者则曰夙夜在公,勤劳罔懈;毁之者则曰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既未误事,此等小节无足深论。”
张之洞还有两桩癖好,一是收罗古董,二是公务当中随时要吃水果蜜饯。在清廷大员中,收罗古董绝非张之洞一人,好此道者汗牛充栋。只是一般都有些慧眼,而张之洞虽好却不善此道,但又自命精通鉴赏。一次,他在北京以高价购得一古鼎。这鼎看上去古锈斑烂,造形沉稳。转手者自诩此鼎价值连城友情转让收银只是个意思。张之洞领情之余,极为得意。返鄂后,正值冬至,他老人家大摆宴席,广请同僚贤达人等,赴席欣赏这绝世珍品。筵宴中,张之洞把那古鼎置在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案上,鼎中插疏梅几枝,灌水若干以沃腊梅。一干人以鼎助兴,以花佐酒。不料酒尚未过三巡,馔不过五味,那价值连城的古鼎下竟滴滴答答有水流出。张之洞惊愕之余,重新审视,原来那鼎只是以纸板为基壳仿制的赝品。张之洞羞怒交加,很长时间不再谈及古董的话题。
此次刘宗祥进省城,未带古董。一来他于此道很不在行,在这个题目上没有多的话可说。二来怕购了赝品花钱是小事,被张之洞鉴别出来,弄不好还以为是故意戏弄,岂不是自取其辱吗?这样想,刘宗祥就带了几篓广州来的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张中堂也是饱学之士,苏东坡的雅兴想必是有的。不巧的是,张中堂正在梦中,如等传见,也只能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何况还不一定能轮得上他刘宗祥。好在汉口同知黄炳德已一心想把刘宗祥推到后湖筑堤的事上去。黄炳德已经看准,后湖筑堤这个工程是块肥肉,刘宗祥是个肥主子。只要把张中堂说动点头让刘宗祥揽了这事,他黄炳德下耙子下叉子就方便了。刘宗祥也看准了黄老爷的心思,就来了个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招数,让黄炳德去上窜下跳。反正钱在他刘老板的荷包里,不见真神不烧香。
“莫看他头上翎子翘,见钱也要跳三跳!”刘宗祥想到这里,心反而平静了。“一个要补锅,一个要锅补,几好合一好的事,必成无疑。无非是火到猪头烂,水到渠自成罢了。”
刚一上沿江马路,吴二苕就落下车把,请老板上车。
“莫慌,像是一江春茶楼出了么事。”刘宗祥知道一江春茶楼,这是四官殿最大的一家茶馆。茶馆门口围了不少人,茶馆二楼没有客人,格子窗被砸得七零八落。
“刘先生,都说这家茶馆被一伙人砸了,是什么十兄弟帮的人。还听人说,这家茶馆的人去请他们的后台老板去了,怪的是,都说后台老板是祥记商行的人……”
“哦?”刘宗祥诧异地哼了一声。无风不起浪。大凡很新鲜的传说,总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稍稍沉默一会,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上次他同冯子高到阳逻去看芝麻,等他们赶到码头,船已朝下游开去了。又不是什么急件,又是约好了会同老板看货,老板又没有迟到,怎么就先开船呢?刘宗祥记得,当时船并没有开远,他看得很清楚,是几条“洞驳子”,同穆勉之的船完全一样。据赵吉夫解释,是怕等下去天气有变。现在,把穆勉之的船被烧、十几个人“失踪”联系起来,刘宗祥就明白赵吉夫闯了大祸。
“出城。”刘宗祥吩咐。
吴二苕朝老板脸上看了一眼,老板神色未变。
刚过铁路,吴二苕见是下坡,掂一掂车把,就要放步往下奔。这截下坡路,一直通到刘园大门口。
“二苕兄弟!”
一声招呼,让吴二苕停住了脚。
是吴三狗子在喊。他旁边站着秀秀。
“么事呀?三哥!”三狗子是人力车夫中公认的领袖人物,又是柏泉的乡亲,二苕很尊重三狗子。
“我的哥哥在一江春茶馆挑水,无端被不晓得是那些杂种打伤了。伤得蛮重,卧床不起呀。昨日请了个先生,又是个撮白的。他把榆树皮泡出的浆子糊在伤处,说成是拔出的伤毒,狗杂种还撮了一两银子唦!唉,算了。难得跟个人吐点苦水。兄弟,您家见的多,帮我请个不撮白的先生。好不好?”
吴三狗子不是个多话的人,因二苕是老乡,才一口气说了一串。说到一江春时,二苕朝刘宗祥看了一眼。
“哦哟!大哥出了事?我等下就去请先生。”二苕朝刘宗祥看了看,他怕老板不耐烦。
刘宗祥刚开始还在听三狗子说话,听了两句,听出事情与一江春茶楼有关。当然,这就与祥记商行、与他刘宗祥有了干系。他朝三狗子瞄了几眼,眼光溜过去,却停在秀秀脸上。
“好像在哪里见过?”刘宗祥虚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摘下平光金丝眼镜,极力在记忆中搜索。
在柏泉时,吴秀秀不到十岁,刘宗祥已是十七岁了。现在一晃又是七八年,刘宗祥再变,也还有那个脸相、身架,而吴秀秀,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一点当年的样子都没有了。
“这不是刘家的宗祥哥吗?”秀秀认出了刘宗祥。在她的记亿深处,刮起了一股旋风,旋风中响起了刘宗祥亲切的呼唤,旋风中摇曳着绿茵茵的枸杞枝条和红莹莹的枸杞,旋风翻动着草地上那本法文书……
刘宗祥没有认出秀秀,倒是认出了三狗子,因为认出了三狗子,才在心里猜,眼前这个如临风玉树的美女孩,是不是秀秀?
秀秀想叫一声宗祥哥,又怕认错了让人笑话。她回头看看叔叔,吴三狗子没有向刘宗祥打招呼的意思,才猛然想到,刘宗祥已不是当年的祥伢子,而是坐洋车穿洋服拄文明棍的大人物,自己这样向他打招呼,不是高攀吗?
见二苕愿意帮忙,吴三狗子道一声谢,就示意秀秀跟他走。
从秀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上,刘宗祥确认眼前这枸杞尖样清新的少女是秀秀。
第10节
一进浮碧轩,刘宗祥就看到赵吉夫迎出门来。赵吉夫脸上还是在笑,不过,很明显,这笑是贴上去的。嘴角、眼角,那脸上的笑纹,很僵硬,就像一个人刚才还在笑的,很突然就死了,却把笑留在已经死了的脸上。
刘宗祥还是老样子,点点头,坐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茶,等着赵吉夫开口。
“刘老板,刘先生,我想……”赵吉夫平日说话就有些不干脆,今天尤其吞吞吐吐像牙疼一样。那语气,不是经理同老板商量事情,而是一个落水的人在向岸上的人乞救。
“他需要鼓励。”刘宗祥想。
刘宗祥很矛盾。照他处理事情的习惯,这种事先瞒着、做成了自己攒私房钱、做塌了求老板撑台子的人,他只有“两个山字一摞——请出”!钱是好东西,商人做的就是想赚钱的事。不为三分利,哪个肯起大五更!赚钱要凭真本事,要走正道。实在饥寒交迫了,生死攸关了,用点歪点子,施点阴谋诡计,还情有可原。要活下去嘛有么办法?就是不能干那种伤天害理夺人性命的事。经商动不动就死人翻船,与绿林响马打家劫舍剪径打闷棍有何区别?世上做任何事,顶顶要紧的是机会。世上很多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当然,很多机会是人制造出来的,但是,能制造机会的人几百年都难得见到一个,而且,制造机会的人,往往不是受益者,反因制造机会而受到最大的伤害。只有抓住机会把文章做尽的人,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无疑,赵吉夫想制造一次机会,或者说做一个“笼子”尝到一些甜头。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拳头打出去,别人是疼了,那拳头不也疼吗?“这个老赵哦,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刘宗祥在心里感慨,却迟迟不肯开口。他得让赵吉夫多紧张一下。一层调侃的笑在刘宗祥脸上铺开,他开始悠悠然地研究赵吉夫胖墩墩的脸,仔细地看细密的汗渍怎样从毛孔里钻出来,慢慢地聚成汗珠子,汗珠由小变大,在脸上挂不住了,慢慢向下流,越流越粗,越流越快……
“大江大河都是这样流出来的吧?做生意将本求利,也是这样越滚越大的哦!”
“刘先生,我……”赵吉夫被刘宗祥盯得心烦意乱。他不知道么样对老板说,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却十分老道的老板,对他的事知道多少。
“算了吧,老赵,我们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想说什么,照直说,不想说,就不说。我还是老规矩,绝不打听。”刘宗祥回过头,对还站在外头的吴二苕说:“你先去忙你自己事,忙完了再转来,我还有事找你。”
他记起了吴三狗子要二苕帮忙请医生的事,由此又记起秀秀的爹就因为赵吉夫丢了命。秀秀蛮早就没有娘,现在又死了爹……
“人家不相干的人都被打得瘫了床!您家还在这里支支唔唔的探口气!”往开一想,刘宗祥对赵吉夫恼火了。他很不想谈下去,站起来,借浏览墙上的那幅字平息情绪……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稼轩豪迈,冯子高力透纸背的字,把稼轩的豪迈表现得神采飞扬。
“刘先生,您家还有么事?”吴二苕又回来了。
赵吉夫也终于把他如何购置“一江春”,如何偷梁换柱烧了六条空船而截走穆勉之的六船芝麻,如何把拨购芝麻的货款存入自己的户头的事,都一条一款地说了。说干吐尽的赵吉夫像是被抽了筋,从内到外软耷耷的,抢眼一看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眼泡、下巴、脸颊像陡然松弛了,软软的垂了下来。
“砸茶馆是些么人?”情况一集中,刘宗祥感到事关重大,他向吴二苕做了个让他等一下的手势。
“听说是苗家码头的十兄弟,就是我请来烧芝麻船的那几个。”
“认钱不认人。有奶就是娘。靠他们办事还有不把自己搭进去的?岂只是把您家自己搭进去!连祥记商行,连我刘宗祥,都搭进去了!以我刘宗祥在租界、商界的名头,穆勉之、什么十兄弟就敢下手,可见他们不是软壳蛋!么事叫来者不善?这就叫来者不善。”
刘宗祥来回踱步。他看到的是这些事情背后的隐患。刘宗祥并不在乎谁鼓对鼓锣对锣地叫阵挑战,他怕的就是穆勉之张腊狗这类打不湿绞不干缠上了甩不脱的地痞流氓街混混。这种人不定么时侯在你背后捅一刀或朝你头上来一闷棍,也不定么时侯跑到你跟前,哥哦弟哦为你凑个场子。任何人把他们都没有办法。他们绝对是汉口这个码头城市的产物,而且绝对是与这个城市共存亡的。就像海船船底的寄生物,什么时侯船烂到没有了,它们也就没有了。对这些人,刘宗祥有自知之明,他缠不赢,连洋人也缠他们不过。莫看洋人神气活现,那是因为朝廷软,真跟这些痞子扯起皮来,洋人的头也大。张腊狗不就是洋人头痛,给他安了个“包打听”的名头么!这是把野狗养成家狗,免得它乱咬人还可以看家护院的法子。
“其实,穆勉之张腊狗同我刘宗祥一样,都是汉口的一部分,区别在于,穆勉之张腊狗他们吃汉口,而我刘宗祥在造汉口。”喝过洋墨水、生意做得天大的刘宗祥,突然生出一种木秀于林的英雄的孤独感。
“您家打算怎么办?”刘宗祥一直在冯子高写的那幅字下面踱来踱去。吴二苕一直站在门外,不敢走开,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作为车夫兼保镖,他也不能走开。
“这样吧,销往上海的芝麻生意,货款退出,重新入商行帐,赚头的一半归您家,您家再拨出来修一江春茶楼抚恤挨打的人等。一江春茶馆,并入祥记商行,作为您家在祥记的股分。”刘宗祥蓦地在那幅字下站住,面对赵吉夫,神色威严,“至于穆勉之和苗家码头的那个么十兄弟,要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赵吉夫还能说什么呢?刘宗祥几句话,就把他经营了多年的东西席卷一空,还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你还不得不点头称有理。货款本来就是商行的,未买货,不说是你骗,就已经不错了。你赵吉夫用祥记商行的招牌做生意,吃祥记的饭、拿祥记的钱,赚头当然得归祥记,可老板还分一半给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一江春茶楼,早就是祥记的后台,现在你赵吉夫惹了事,收过来为你赵吉夫顶着还算你的股分,这还不是最大的恩赐?赵吉夫是何等人物?对刘宗祥天衣无缝的决定,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
“叫你去请先生的那个人,是不是柏泉我们吴家湾的三狗子?”赵吉夫前脚走,刘宗祥就问二苕。
“正要向您家告个急呢,我刚才请了个医生到三狗子家里,可他哥哥已经死了。伤重是一半缘由,气也是一半缘由。”
“气什么气?”
“那个姑娘伢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莫要说些半头话!”刘宗祥的急躁是下意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吴二苕更是不明白大老板为什么对不相干的事和不相干的人,这么着急这么烦。刚才赵吉夫说那么吓人的死人翻船的事,老板都没有烦成这样子。
“天黑了好半天,那个叫秀秀的姑娘伢,就是吴丑货的姑娘,往后湖那边去买盐,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三狗子和我都往那边的铺子挨家地问了,一个铺子说是有个姑娘买了一斤盐,早就走了。”
吴二苕把事情说清楚了,刘宗祥反而沉默了。吴二苕看到老板右眼的下眼皮在明显地跳动,一扯一扯地,目光呆呆地。吴二苕很感动,这个大老板,为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乡邻的事,操心着急。都说义不生财,刘老板还真是个仁义人。
刘宗祥叹了一口气,操起电话往家里打。他想告诉家里,今天他在刘园歇。电话响了好久,佣人才接,说太太看戏去了。
“染上看戏的毛病了?”刘宗祥放下电话,在心里嘀咕。刘宗祥最不喜欢看戏,不论是中国戏还是外国戏,都不喜欢。外国戏还稍微强一点,只是扯起嗓子大声说话,尖起喉咙呵喝喝地唱。中国戏尤其讨厌,不管男女老少,都憋着喉咙唱,憋着喉咙说,脸上画的一塌糊涂,锣鼓家什吵得人直想吐。更不能容忍的是,男人化装成女人嗲声嗲气地做做唱唱,真叫人恶心,居然还有人拍巴掌!刘宗祥似乎从中国人看戏上品出了国民的心理变态。
佣人收拾床铺,进浮碧轩来,请刘宗祥歇息。刘宗祥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吴二苕说:“回去,弯一脚!”
回去是晃子,这弯一脚是真的。二苕明白,老板要到紫竹苑去。
紫竹苑的老鸨不老,看上去三十郎当的样子。她自谦总说自己快五十的人,是要往街上倒的药渣子。真真假假扑朔迷离,是做这一行的功夫。据说她是湘军中一位协统的五姨太。协统大人率部移驻鄂西,说是剿土匪,实是杀饥民。这位协统大人极嗜一手搂着女人,一手端着酒杯看杀人。每有筵宴,他总是搂一女人,浑身乱摸乱抠,抠摸一阵,咕地喝一口酒,喝到盎然起性了,就吆喝一声:
“来人哪,来个带彩的呷酒哦!”
就有人推着一白衣白裤的“囚犯”上堂来。“囚犯”囚装在囚车里。囚车四周是细细的铁格子,中间一根长铁柱,“犯人”就绑在柱子上。刽子手横刀而立,眼睛盯着协统大人。协统大人在女人身上一阵抠摸后,再咕地喝下一口酒,空杯往地上一丢,刽子手吼一声……
“见红冲喜噢”刽子手在胸前平端大刀,随着手臂和身子那么一旋,“囚犯”的头就落到地上,闷闷地一响,那腔子里的血才挟着一股炙人的热气冲上去,然后又纷纷扬扬落洒下来,把白衫白裤的无头人洇成万朵桃花。
协统大人就喜欢这种红白对衬的景致。
协统大人原以为这就可以吓唬住土匪刁民,让他夜夜有好梦。不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的头也让人如法泡制地取走了。不同的是,他是在梦中被人割去脑壳的,倒让他占了个死得痛快的便宜。
消息传到长沙,趁协统夫人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气,趁其他几个姨太太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五姨太就裹了一包细软,神不知鬼不觉地辗转到了汉口,操起了这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白天睡觉夜晚还是睡觉的轻松买卖。
紫竹苑的鸨妈曾经沧海,练就了一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风使舵上船抽跳的软硬本事。所以,她轻轻巧巧地就把吃黑饭的几个家伙打发了。不就是要一百两银么?只当老娘给你们的吃药钱!说是送来一头猪,明明是个大活人么!把嫩滴滴的姑娘伢塞到麻袋里头卖,心也太黑了!还不晓得这个姑娘是哪里的人?鸨妈在柴房里细细地端详这个姑娘伢。姑娘还没有醒。不晓得那几个家伙是么样把她弄昏的。这是个清清秀秀的姑娘,刚看是端正,再看是清秀,细看是俊秀,久看是佳丽!毕竟是做这个行当的,鸨妈越看越觉得一百两银子是拣了个便宜,只是这个姑娘来历不明,这个便宜未必能够吃得到口。
经常接待刘宗祥的姑娘叫陶苏。陶姑娘小小巧巧的身材,却长了个挺挺鼓鼓的胸脯子。脸相一般,只是眼睛大而凹,凹下去的深眼眶把眼睛衬得更大,像一对幽邃而忧伤的水凼。柏泉汉水老堤下的后湖,有许多这样的水凼,映着人世的悲欢离合,映着天上的云映着岸边芦苇青青的影,映着刘宗祥少年的梦……
刘宗祥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满载财富的船,不知哪里是自己的码头港湾,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载这么多财富。一条找不到泊位的满载财富的船,在人生的海洋里四处游弋、漂泊,引来无数歆羡的目光,而自己却一片茫然。他感到了水的力量。柔,绝对的无骨的柔;硬,毫无棱角的不堪重负而又蚀骨销魂的硬。
仿佛在漆黑的地洞里传来沉闷的呻吟,是那种困兽为冲出囹圄、挣脱羁绊的精疲力竭的呻吟。刘宗祥努力使自己醒过来。很艰难。他感到意识清醒好像是从地狱回到人间。他的一只手还搭在陶苏的胸脯上。烛影摇红,麻纱帐滤过的烛光更显出人生处处作客羁旅的适意和无奈。
“是你在哼吗?”不知陶苏是不是一直没有睡,烛光下的深眼眶里,眼珠子偶尔一转动,就浮出几分清婉。
“是您家在哼。”陶苏在刘宗祥脸上捋一把,似帮他清醒过来。“像是背着驮着蛮重的东西,哼得人心里一阵阵地发麻咧!”
“是我在哼?”刘宗祥捉住陶苏的手,嘴巴向她眼睛凑过去,又忽然停住。“咿?这不是有人在哼么?你听,你听!好像是在楼下!”
“哦,是的,是的!晚上妈妈收了一件货,是被人弄晕了用麻布袋子装来的。可能现在醒了。”
“什么货?说清楚些。”刘宗祥放开陶苏的手,那只搭在她胸脯上的手也移下来,一侧身,半撑起,盯着问。
“就是姑娘伢唦,我们这里把送姑娘伢叫送货。”陶苏解释,“那几个人像是您家们汉口的声音,蛮狠的样子,肯定是这附近的地痞流氓。不过咧,也得亏是送到这里,要是送到别的手段毒辣的乐户人家,莫说是不叫你哼,就是下身烂了,也要你接客为老板赚银子。”
“横竖是做生意罢了,犯得着把人往死里弄?”
“刘先生也是汉口顶顶有名的老板了,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凡是做生意的,有几个老板的心不黑?”陶苏身子一翻,长吁一口气,仰躺着,高高的乳峰在朦胧的烛光下,如拂晓的远山,在雾霭中显出一派神秘和安祥。“离这里不远的一户卖笑人家,老板姓薛,叫薛益坤,人都喊他邪一棍。他手下的姑娘伢只要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就要起鸡皮疙瘩。姑娘伢们稍微有一点让他不满意,他就打。他打人跟别人不同,棉胎子布包一根棍子打,里头打死了血,骨头打碎了,外头还看不到伤。”
刘宗祥一阵翻胃,连忙说:“算了,算了,莫说了,莫说了。”
楼下的哼哼声更重了。又听到楼板响,脚步声闷闷的,往下走,不一会,又听到呵斥声:
“吵么事唦!哼么事哼?哼个鬼呀!”是鸨母的声音。
“放我出去!放我回去!你们这些抢犯!强盗!”女子的叫声,声音不大,显得有气无力,像是极度疲惫、极度压抑中的声音。
“深更半夜的,瞎叫个么事唦?有么事,不晓得天亮再说!”听得出来,鸨母已经不耐烦了。
“柏泉口音!”一道闪电突然从刘宗祥脑际划过:“秀秀,秀秀!”
他彻底地清醒过来了。他记起二苕昨夜说秀秀买盐没有回来的事:莫不是秀秀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了?不是说那姑娘是被几个本地流氓打昏了才送来的吗?完全有可能!
他翻身起来找衣服。
“这早晚的,到哪里去唦?”陶苏问。她刚才说了一长串话,像是累了,又像是吃坏了东西的病人,呕出了秽物,既轻松又疲倦。
“我下去看看。”刘宗祥窸窸地穿衣服,趿着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
第11节
叔叔说出去看看,看吴二苕他怎么还没有来。秀秀在爹的床边坐了一会。爹的胸脯有一下无一下地起伏。下午把膏药揭下来,爹的腰上像米汤浆子样血乎乎地,吓了人一跳。用布一揩,腰上又么事都冇得。不晓得那血浆样的东西是么回事。叔叔去请教张先生。他虽然眼睛看不见,毕竟是有学问的人。果然,张先生一听,就摇脑壳,过来把膏药放到鼻子底下一闻,叹了一声,破口大骂:“骗子王八蛋!哎,上当了哦,上当了!”
“硬是让那个王八蛋给骗了!”平时很少听见张先生骂人,今天他几乎是在不停地骂。他边骂边把那张“膏药”举起来不停地摇,“这上头有血是不是?像米汤浆子样黏黏的,是不是?腰伤在内,又冇破皮,膏药怎么贴出血来了呢?江湖上把这叫‘光子拖’。光子就是血,‘拖’就是做假,光子拖就是做出假出血的样子。把猪心头里的血刮出来——猪心头里的血是不结块子的,放到用梧桐树皮子或是榆树皮泡出的黏浆里头,抹在他们的‘膏药’上。猪心头的血掺到树皮浆子里只一点点,不见红,可见了身上的热气,一揭下来就见红,就说是淤血。嘿,您家们碰上了老江湖的假把戏!”到底也是吃的江湖饭,对江湖上的名堂说得一清二白,说得一屋子的人都哑了。
三狗子叔叔同那个车夫去请先生,等下人来了要吃饭,她忙得连盐都没有买,等下爹的伤口也要用盐水洗,没有盐还真不行。
想到混账先生把爹的病耽误成这样,想到爹平白无故地被人打,想到饥一餐饱一餐在柏泉是这样在这里还是这样,秀秀心里直发烦。她起身从自己枕头底下摸出几个铜板,出去买盐。
棚户一带肩挑手提做小生意的,都不卖盐。盐业不比其他行业,朝廷有条文,不是谁都能卖的。秀秀穿过挤挤挨挨的棚户区,朝刘园后湖方向走。靠城边也有卖盐的,可秀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就是朝着刘园方向走了。刘园后头有一家卖盐的,但要经过长长的刘园围墙。刘园占地二十五亩,从铁路边向后湖方向延伸,那围墙当然很长。刘园围墙外的这条小路,是人踩出来的。小路一边是高高的围墙,一边是齐人高的荒草:蒿子,蒺藜刺,野莴苣,野芹菜,芦苇丛。后湖百草自生自灭,长得又快又壮,死得无声无息。草高草厚蚊子多,野物也多。走几步,不是“扑咚”一声,一只蛤蟆滮出一支水箭,跳进水凼,就是吱吱叽叽的田老鼠在脚边叫着蹿过去,搞得人一惊一诧的,汗毛直竖。好在秀秀在柏泉乡下长了十几岁,田埂子路走得多,倒不怎么很害怕。买了盐,往回走,就更不怕了。
秀秀没有注意到卖盐的柜台边几个敞怀的男人。快出梅进伏的天,汉口的男人多短衣短裤,穿褂子的男人不多。穿长褂的男人,往往是被称为先生或老板的人物,这个秀秀懂。但既穿褂子又不扣扣子,敞着或干瘪或肥硕或光溜或毛黢黢的胸,这种人多半不是好人,秀秀也知道,但这种人坏到什么程度,秀秀就不知道了。
秀秀是在快要走完刘园围墙那段路时被打了一闷棍的。这一闷棍不是很重,在晕过去之前,她还听到一段对话:
“几灵醒的个姑娘伢哦,喂,摸到几舒服哟!嘿,大哥,您家先开个封算了!”
“嗨,疤子耶,莫瞎说,就是你想搞。不行,这东西跟酒一样,敞了气就不值钱了。快点装了走!”
果然是秀秀!
头上的那根辫子散了,头发乱糟糟的披在脸上、肩上。但那眉眼还是那眉眼,翘翘的鼻子,圆嘟嘟的小嘴,翘翘的下巴,平时都是娇嗔的样子,现在是狼狈和绝望交织。手脚还捆着,那道向后勒住手臂的绳子,把胸勒出了起伏。
听见嚷闹声,紫竹苑的护院兼保镳一走一摇地过来了。“叫么事啊叫?今日还不晓得味,哭哦叫哦,明日尝到味了,笑都笑不赢!”这保镖长着一张倒三角脸,眼睛也是倒三角的,肩膀也向上耸。紫竹苑护院保镖这类人,行内应该叫“龟奴”,虽然也有几下拳脚功夫,大半也只能像田里的稻草人,开始还可以吓吓麻雀,过几天,连麻雀都不会怕他,只能兼迎客倒夜壶的差使。但如果哪个妓女“犯刁”,他就有用武之处了,拿出吃柿子拣软的捏的本事,要几狠有几狠。
“放开她!”刘宗祥站在暗处,几个人都没有看到他,他一说话,倒把围着秀秀的人吓了一跳。
“给她把绳子解开!听到没有!”刘宗祥走到明处,鸨妈几个人才看清他是谁。秀秀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个穿戴不整的男人是谁,她还没有从惊恐中解脱出来。
“给她把绳子解了,让她好好洗洗,送到陶苏房里来。”刘宗祥不想就这一副模样让秀秀认出来,转身上楼。
“快解,快解唦!死人,都是死人么?”鸨妈心里像抹了蜜。“来菜了,来菜了!货还没有压一天,就碰上个阔主子!”她边指挥保镖他们快解绳子,一边开始在心里盘算生意。
“算了,算了!我自己来解!你遣开些!喝酒端杯子蛮快,吃肉下筷子蛮快,做起事来像得了大麻风一样别手别脚的!”鸨妈突然吼了起来。她看到保镖的手脚不老实。那只手总在姑娘的胸脯上晃,一个疙瘩还没有解开,膝盖头就在姑娘伢的大腿根子处顶了好几下。“去去去,快去叫厨房烧一大锅热水,还有,叫她们弄一套好衣服。”
“这是老娘的宝贝蛋,杂种瞎搞!搞出麻烦来了坏了老娘的事!”鸨妈果然是个人物,三下两下,就解开了绳子……
“伢咧,把你吃了亏咧!莫怪我咧,是那几个流打鬼捆的唦。你咧,也是好运气呀,碰到大贵人了。本来咧,那几个流氓把您家卖了三百两,我不敢得罪他们,现在好了,有大老板看中你,肯出钱救你了咧……”鸨妈的脸变得太快,快得秀秀根本不晓得她在说什么。不过,鸨妈已经把她的卖价翻了一番。
“到哪里去到哪里去唦!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见鸨妈把自己往楼上领,秀秀挣开,“求您家做好事放我走!”
“是的,我要让你走的。那个救你的人总要见一面唦!”鸨妈使出软功夫,“见一面再走,也不迟唦。他已经说了放你走,哪个还敢留您家!他一句话,说把我这里都买下来,哪个还挡得住?莫苕唦伢咧,见一下救你的恩人有么事不好的呢?未必你连说声谢都不肯?去吧去吧!”
鸨妈软一句硬一句的,秀秀迟迟疑疑地往楼上走。刘宗祥已经穿戴整齐:藏蓝的英国派力司西服,白印度绸衬衫黑领结,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乌亮的皮鞋。
“秀秀,秀秀!小秀秀咧啊,不认得我了啵?”刘宗祥一脸的笑,轻轻松松的,像做成了一笔大生意。这种轻松的心情,他好久都没有过了。
“宗祥哥?”终于,秀秀认出了面前这位西装革履洋里洋气的男人,就是傍晚三狗子叔叔同二苕说话时,坐在车上的大老板。当时她就差一点喊出来,哪知竟在这里又见了面!
“宗祥哥!”这一声已经没有迟疑。这一声已经饱含了委屈和控诉。
鸨妈亲自端着水送上楼来了。陶苏一直坐在桌边默默地看,默默地听。她知道自己是这场戏的观众,自己是局外人。这场戏好像才刚刚开始,很长很长,但似乎可以看出它的梗概。她羡慕秀秀这个重要的戏中人。这个姑娘很美,还很嫩,看得出刘老板喜欢她。她会在刘老板的生活中起些作用。不像她陶苏,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只是个局外人。
让秀秀梳洗,刘宗祥和鸨妈在楼下等。自然,她明白,他要同她谈一笔生意。
“这姑娘我要带走。”刘宗祥开门见山,斩钉截铁,不是请求,当然也不是商量,而是要求,甚至还有些命令的意味。
“这……个这……个”鸨妈也是久经鏖战的了,她知她绝对是赢家。她不慌,眼下,她的全部精神要用来讨价还价。会做生意的人,不先说价钱,她等着刘宗祥报价。
“不消说,您家的意思我清楚。卖玻璃的遇到卖镜子的——都是亮的!我们也莫打哑谜了。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听清楚,是无论如何。还有一句,是不惜一切。您家咧,也想清白,莫把坎子做陡了!来得去得,赚个么翻番的数,就算了。再要得多,我也穷不了,您家咧,反倒烫手。逼良为娼内外勾结拐卖人口这样的话,要说白了,值几多钱?”刘宗祥也很轻松。他完全可以不必在营救秀秀花几个小钱的事上去认真,但既然是生意,他也就当生意做。对待生意,他就像军人听见军号声一样敏感。谈这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意,对刘宗祥,简直是叫他拿牛刀去杀鸡。
“三百两,不赚不折,结个善缘。您家也晓得,我这是湖南院子,不收当地姑娘,您家千万莫往勾结不勾结的话上说……”听了刘宗祥一席话,鸨妈才真正知道大老板还是大老板,大老板不是浪得虚名那么好当的。她这才尝到刘宗祥的辣汤辣水了。
“三百两么样会不赚不折呢?赚转了弯也有多的。”刘宗祥笑起来,“算了,我说了,让您家赚,索性开个口,给您家五百两。再给五百两,作为这姑娘在这里梳洗打搅的费用,给您家凑个整数吧。您家要明白,生意归生意谈,人情归人情做,钱给少了,不是把这姑娘不当人么?”刘宗祥慷慨地掏出一张银票,看看已经亮了的天色,一股倦意袭上来。他刚要伸个懒腰,就听到二苕的脚步声和他那清脆的车铃声;接着,楼板一阵响,他扭头一看,秀秀还穿着她那套皱巴巴的衣服,咚咚咚地跑下楼来,嘴撅着,气鼓鼓地。
“么样不换件衣服咧?”刘宗祥关心地问。
“不换,不换。臭地方,臭衣服。我要回去,我要回家。”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秀秀从陶苏手上接过衣服时,问清楚这里是妓院后,又羞又臊,又气又急。她似乎明白刘宗祥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涌上来,她跑下楼,就要往外走。
“秀秀,秀秀,你怎么在这里呀?”吴二苕见冲出来的姑娘竟是秀秀,又惊又喜,急忙喊住。
“二苕叔叔!”看见二苕,秀秀心里一静。她冷静下来。想到刘宗祥平白地救了自己,自己还与他赌气,再说,人家又不是你的个么亲呀戚的,管别个的闲事做么事!应该先谢人家才对。“宗祥哥,谢您家,劳慰您家!”
秀秀停住脚,回过头,朝从院里撵出来的刘宗祥莞尔一笑。刚才还是阴云满面,瞬间笑靥如花,姑娘伢的心真是变得快。刘宗祥他哪里知道,在这个玲珑剔透的姑娘心里,不知有多少心思,刚才这一阵子,就转了好多的弯弯。
“这样罢,二苕,你把秀秀先送回去。”刘宗祥吩咐,“你莫管我,我再叫一乘去办事。秀秀咧,你回去就这样对你叔说,就说你晚上走失了路,到我祥记商行碰到了我。二苕,你也记住。”
“跟叔叔说?我爹呢?”秀秀敏感地意识到什么,眼泪就在眼眶子里转了。她朝刘宗祥和二苕脸上看看,明白就在她被绑架的这一夜,爹死了。
“好个有心窍的姑娘!倒不能小看了。”刘宗祥心里一亮,似有所得。
第12节
三狗子终于同意秀秀到刘园去帮忙。
不顺心的事,祸事,死人,一桩接一桩。三狗子心烦意乱,想发脾气,又不知往谁身上发。侄女不见了,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三狗子朝秀秀望几眼,想朝她吼几声,又觉得无爹无娘的伢遭孽。秀秀平时勤快懂事,没有什么让人操心的。现在她爹又死了,天又热,办丧事得快。三狗子请来几个拉车的朋友,又请二苕帮忙张罗。穷家小户,又是横死,丧事没有什么讲究。凑口薄棺材,往后湖葬岗子里一埋,烧几张纸钱,回来进门之前,燃放一挂鞭炮驱邪,就算把吴丑货送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
“二苕兄弟,来,哥敬你一杯!”三狗子喝得大汗淋漓。“我的个哥死得不明不白,这仇我现在不晓得向哪个去报!迟早,我总要报这仇的。个婊子日的,一个大活人,说打死就打死了,这世界是不是太邪了?”
“是唦,是太邪了哟!个狗日的,是太邪了哟!”那个叫毛货的车夫,脸喝得像关公,瞪起红眼睛珠子,骂,唾沫星子喷出老远。
“乱世,稀巴烂的乱世!命比草贱!个狗日的,老子们哪里像个人哟!”那个颈子上长老大个疣子的车夫长叹一声,又一阵猛咳,咳得脸青白,疣子上的黑毛随着疣子的颤动而颤动。
“狗子哥,您家有话就都说出来,莫憋在心里不舒服。”二苕把手上的粗碗往三狗子的酒碗上一磕,呲地喝了一大口,又从肩上拉下汗渍渍的毛巾,朝脸上胸脯上揩一把,胸上的黑毛被揩倒了,又青草一样挺起来。
“你前天说,刘瘌痢的儿子要秀秀去帮忙?二苕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人帮忙唦?”三狗子没有端酒碗,用手拈起一颗盐水焖蚕豆,也不剥皮,丢进口里,吱吱地嚼,腮邦子两边的肉一扭一扭地。焖蚕豆不脆,嚼出的声也闷闷的。
“狗子哥,不是我这人帮哪个做事就帮哪个说好话,端哪个的碗就给哪个磕头,我二苕还不是这样的人吧,哦?”二苕又拿起酒碗,往三狗子的碗上碰,不吃菜,又呲地喝下一大口酒。三狗子看看自己的碗,还有半碗酒。
“你先喝,你喝,我等一下一口丢的。”三狗子又朝嘴里扔进一颗蚕豆。“你的为人我未必还不晓得?不晓得你的人品,你能端我的碗?酒是差点,情谊不差。你说,是不是?”
“您家这话说得兄弟我心里头热呵了!熨贴!”二苕有些醉了,眼眶湿湿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泪眼婆娑,显得滑稽而逗人怜。秀秀端出一盘凉袢藕片,朝三狗子叔叔望一眼,心里一酸,一时说不清楚是个么滋味。
“是的,刘瘌痢是个财主,刘宗祥咧,也是个靠外国人发财的大老板。不过咧,话又说回来,哥们啊,那不是人家的本事么?发财又不害人,这是真本事。个狗日的刘宗祥,真是有本事,随么生意,他都是往大处做。哥们哪,我们这一辈子,哪个不想像他那样去发一笔?个婊子养的!”二苕没有回答三狗子的问题,信马由缰,把话题扯到旁边去了。
“喝唦,喝唦!”二苕又端起酒碗,这次,他没有去碰三狗子的碗,只是盯着他看。红眼珠子一眨都不眨。忽然,他笑起来了,“嚯嚯嚯,我记起来了,刘宗祥请秀秀到刘园去帮忙,帮忙照料人来客往的事。人家说了,不让她累着,她还小,让她人前人后地多看,多见些世面。刘老板说,秀秀是个有心窟眼的伢。”
三狗子端起自己的碗,正要喝,又停住,再往里头倒酒,待碗满了,又端起,朝二苕请一请,咕咚咕咚,像喝花红叶子茶一样一口喝干了,朝二苕亮亮碗底。“二苕兄弟,莫见怪,我不得不过细一些。秀秀这丫头,说大不大,说小咧,也不小了,也是到该学点么事的时侯了。不然,以后么办?话又说回来,她的爹娘都不在了,几遭孽!我又不能照顾她!只要刘老板肯照顾她,是真心帮她,我有么不放心的咧?再说,你我兄弟,未必还害我不成?”
吴三狗子说完,又喊:“秀秀,出来一下咧。刚才叔叔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唦?”
秀秀不知有几多话要说,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她有一种预感,她感到她的一生,从此就要真正开始了,而以前,只是人生的预备期。
在商行里坐了一会,听说赵吉夫到四官殿安排装修一江春茶馆去了,刘宗祥就往立兴洋行走。
一进立兴洋行的门,正碰上总经理皮蓬·杜先生往外走。见到刘宗祥,他打个招呼:“刘,来了?”他继续匆匆地往外走,忽又停住。“刘,那些芝麻,很好的,今年可能还要买一些,还是白色的,要今年新收的。”
“总经理先生,这么早就出去哦?”刘宗祥寒喧。
“到俱乐部去,国内来了个伯爵,刘,一同去喝点什么?”
外国人在汉口圈起租界以后,就等于在中国这块内陆沿江城市建起了他们的国中之国。既是国中之国,一切吃喝拉撒睡玩自然是成龙配套,包括妓院和洋人的俱乐部。洋人既可以在里头享乐,当然也可以在里头干些与赚钱有关的事。这种俱乐部是不准中国人进的,但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自然大多是赚中国人的钱,要跟中国人做生意,当然也请中国的商人进一般只有外国人才能进的俱乐部。
“哦,不了,谢谢,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刘宗祥客气地婉拒了上司的邀请。他始终记着皮埃·让神父在柏泉的那次谈话。他皮埃·让,虽然生在中国,而且在中国的地面上混饭吃,但,他始终是法国人,在中国人眼里,他始终是异类。而刘宗祥无论法国话说得多么好,洋服穿得多么笔挺,但他在外国人眼里,同样是异类,如果他扎在这块土地上的根松了,中国人如二苕、三狗子、秀秀还会把他当成洋人的狗腿子,敬而远之。为人,让人敬可以,让人敬而远之,就坏了。人是群居动物,一旦离群,孤独就会像慢性杀人毒药弥漫全身,何况,做生意,怎么可以离开人群呢?他刘宗祥可以离开外国人的力量,做生意、赚钱,但万万不能离开中国这块扎根的地方,万万不能让自己的同胞把自己当成异类。既要让外国人有求于己又不让中国人讨嫌,这脚踩两只船的火候必须掌握好,稍一不慎,就人仰马翻,两边都把你当成异类,不光是不能赚大钱,连立足之地都不会有。
刘宗祥觉得自己是个很不错的水手,风势水情他都了如指掌,应付裕如。
“凡赚大钱的,都轻轻松松,这才叫真本事。”他又记起了皮埃·让神父的话。
佣人说,太太打牌去了。
“白天打牌,夜晚看戏,安排倒是蛮好的咧!”刘宗祥橐橐地往楼上走,刚想躺一会,吴二苕来了。
刘公馆是建在法租界的一幢很起眼的小洋楼。整个风格完全是巴黎式的,拱形落地长窗,从外观看,就很是气派。底楼中间是一个宽大的客厅,可容五十人作鸡尾酒聚会。两侧一边是家庭餐室,一边是小会客室。后边是佣人和厨师人等的住房和厨房。再往后,是个小巧的花园。花园的草修剪得像一张做工精细的毛毯。草坪上留出了一块作网球场。刘宗祥不喜欢体育锻炼。他认为人活着就是体育锻炼,人死了就意味着他的体育锻炼结束了。与其疯跑一阵,不如谈一桩生意。跑与谈生意都是锻炼,跑没有赚头,做生意有赚头,何必呢!他修个网球场纯粹是摆样子或有洋人来让他们蹦哒的。花园的四周多是月季,间以枸杞。月季每月有花,开得热闹,像生意一样,总是红红火火的。枸杞自然有当药材种的,而刘宗祥种枸杞,纯粹是一种情绪。他总是忘不了柏泉乡下坡坎路边那一蓬蓬绿茵茵摇曳着的枸杞,忘不了枸杞清香清香的枝条,忘不了枸杞那相思果样的红果。在汉口这么多年,每年的仲春时节,他到后湖踏青,总要顺便采一些枸杞尖回来,亲自下厨,做一盘凉拌枸杞尖,然后倒一杯法国路易18葡萄酒,自斟自饮。刘宗祥的黄陂厨师也知道凉拌枸杞尖这道菜,但无论如何也弄不出刘宗祥拌出的味道。黄陂厨师向刘宗祥讨教过,刘宗祥笑而不答,让黄厨师一脸雾水。刘宗祥请冯子高到家里吃过枸杞尖,亦曾称妙不绝,但对那什么“路易18”,却连说不敢恭维。
刘宗祥叫二苕到他书房去。书房在二楼,很大,三壁是书橱,靠窗的一边是个大写字台。书橱几乎高到天花板,与写字台一样,都清一水乌红的国漆。这似乎与刘宗祥平日的洋派不同,书房里透出一股汉学学者的味道。以书房为中心,一边是他太太的卧室,一边是他自己的卧室。因刘宗祥一向洋派十足,对他们夫妻分室的安排,佣人客人都习以为常,这倒免了刘宗祥一些尴尬。
“刘老板,按您家的吩咐,这些天陪秀秀在刘园,到处转。看样子那丫头还蛮喜欢的。”
在冯子高不在的这段时间,刘宗祥让二苕负起刘园管事的责。他曾委托二苕,透出想请吴三狗子拉包月的话,无奈吴三狗子不接茬。人家不接腔,自然是不愿意。刘宗祥也没有多想。其实,吴三狗子何尚不愿意有一碗固定的饭吃?何况他知道二苕拉包月收入不薄,还基本管饭。但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扭了筋样地,好像是面子拿不下来,怕同行笑话他,一家人都靠刘家吃饭。
“你多陪她熟悉环境,懂不懂?我的心思你要晓得,刘园缺个女管家,缺个能粗能细提得起放得下知根知底的女管事。我倒是看出秀秀是个有心窍的。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说的,刘园的事,她可以插嘴,她插嘴就是帮忙,就是在刘园做事。秀秀可以在刘园歇,最好在刘园歇,晚上回去路上黑咕咙咚的。当然。她想回去也不勉强,随她,莫让她觉得受憋。”
吴二苕觉得老板像是有些变了。在他二苕印像里,刘宗祥是个只想大事、做大生意的老板,连祥记商行平常的生意,他连问都不问,让赵吉夫去弄。在立兴洋行办事也只是应卯,从不过问细事。可是,自从秀秀进刘园,刘老板对刘园的大小杂事都关心起来。吴二苕没有想出名堂来,他既不知道刘宗祥看重刘园建设的原因,也不明白柏泉和汉水老堤下的后湖那段少年时光在刘宗祥心中的分量。
太太还没有回。看来是不会回来吃饭的了。佣人上楼来问,先生要不要在家里吃饭,让厨房好准备。刘宗祥朝佣人望一眼,想了想,说:“算了,不吃了。”看佣人下楼,他对吴二苕说:“回刘园去吃饭罢。你拉车来没有?”因为二苕最近在刘园管事,所以一般不随老板出车。
“把车拉来了。是怕老板要出去。”
刘宗祥也的确是坐惯了二苕拉的车。稳当,跑起来没有噼噼啪啪的脚板响。没有一俯一仰的颠簸。
没有想到刘宗祥要回刘园来吃饭,所以,他一回来,张罗这一摊子事的佣人有些手忙脚乱。平时,刘宗祥如不在刘园应酬,刘园的伙食也就是照看园子的一干人等的标准。老板一在园内宴客,有时在外面请一班子大师傅整治筵席。刘宗祥在这方面很是讲究,尤其是他作主人,无论是小酌还是大宴,从上茶到饭前酒、餐中酒、饭后酒、水果、咖啡,都是一套一套的,不容许马虎。这倒不是因为他接受西洋影响使然。他觉得,饮食待客,既然是作为一种礼节,那就是把主人的诚意、文明水平和对客人的规格,都一揽子表现出来了。小酌有小酌的轻松和亲切,盛宴有盛宴的气派和真诚。他今天从刘公馆到刘园。本可以先打个电话过来,通知佣人准备几样小菜。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打电话。
一段日子不见,秀秀变化很大。首先是衣着有了明显的变化。上身是月白府绸的褂子,袖口和下摆、领边都镶了一道天青蓝的边。下穿一条天青兰的大脚裤。刘海重新梳过了。整个人像一枝出水芙蓉,清新而清爽。本来刘宗祥要给她买印度绸,她不肯,连给她买府绸都不肯。问了半天,才说是不肯用他的钱,后来说是用来抵工钱,她才肯了。颜色是她自己挑的。
浮碧轩三面环水,一桥与曲廊相通,确有雕梁画栋、曲径通幽之趣。秀秀站在浮碧轩前,在刘宗祥眼里,浮碧轩反倒似衬景了“这么美的姑娘,将来不知是哪个男人的福份!”他想。
“宗祥哥,哦,刘先生,哦噢,刘老板……您家来了?哦,不不,您家回来了……”秀秀在称呼上哽住了,似乎怎么称呼都不合适,不习惯,说话都不利索了,脸涨得彤红。
“秀秀呀,么样搞得像跟外人一样的?其实咧,随便喊么事都可得。这样吧,以后,在这里,在没有外人的场合,还是像在柏泉乡下样的,叫我宗祥哥,有外人呢,或是在外头咧,就称我为刘先生或是刘老板,好不好?”刘宗祥一副与小妹妹商量的口气。
“好,好!宗祥哥!”秀秀的脸又红了红,真的有了小妹妹样的调皮模样,“哎呀,么办咧?您家回来,又不先打个电话回来,冇准备么菜,吃么东西咧?”
“你们吃么东西,我就吃么东西。二苕,你说咧?”刘宗祥脱下开司米西服,随手交给二苕,秀秀先一步接过来,过一边去刷一刷,挂到衣架上。
“煮了一锅绿豆稀饭,蒸了点菜包子。冇得么菜。”
“你们总要吃点么菜唦?未必用盐水沾筷子?”
“有哇,怕您家不喜欢吃唦。您家未必不是鱼呀肉的吃滑了嘴的?”秀秀半开玩笑半试探。她有必要弄清刘宗祥的口味。“我们吃么东西?凉拌黄瓜咧,凉拌洋苕(土豆)咧,凉拌芹菜咧,凉拌豆腐咧,凉拌苦瓜咧,凉拌豆角咧……”秀秀报出一大串凉拌菜。
“咳哟,你们还蛮会享福咧,吃这么多‘凉拌’”“哪里哟,都还是生的咧。”佣人接过秀秀的话。
“那好,就照秀秀说的,喝稀饭,啃包子,吃凉拌。”
不一会,几碟子凉拌菜端了上来。凉拌菜颜色的确好看。皮蛋拌豆腐,黑白杂陈,葱花撒出青翠翠的满天星;黄瓜绿茵茵的,上面撒了一圈红椒丁,像一张绿叶托出一朵猩红的花;苦瓜作淡碧玉色,凸凹有致,似古玉上的雕饰,一串蒜片铺成一个月牙弯,像一件玉器上堆一圈牙雕;汉口人称之为洋苕的土豆,色呈鹅黄;豆角仍碧绿。几味小菜,不失本色,各呈其味,都清淡而爽口。吃得刘宗祥没了老板的矜持,每样都尝,竟下箸如飞,仿佛又回到了柏泉的少年时代。
“你们每天都这样享福呀?”一碗稀饭,一个包子下肚,刘宗祥才腾出嘴来。一则是饿了;二则是天天应酬,顿顿酒席,把个舌头吃麻木了,恰如从脂粉堆里名利场中偷得半日闲暇的浊世匆匆客,偶入桃源村舍,小桥流水,鸡黍村醪,淳朴山人殷殷留客,悦目村姑频频劝酒,自是一番人境外的滋味。
“哪里敢哟,您家!我们做下人的餐餐这样吃,还不把您家的家当吃空了?”佣人死活不肯上桌子,刘宗祥坚持叫二苕、秀秀和她一起陪自己吃饭,可她还是说那样她吃不安稳。
“噢,嚯嚯,您家也把我的家当估得太少了咧!”刘宗祥兴致很好,“这样就把我吃穷了?告诉您家们,以后就这样吃,吃不穷我的。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这是老话咧。”刘宗祥真有一种回家的自在感,话题尽是油盐酱醋。做老板的尤其是做大老板的,同手下人说这种话题,往往有一种缓和气氛、增添亲情的效果。“张妈,您家的手艺不错咧。”
“哪里哟,您家,都是秀秀做的咧。”张妈见众人都放下了碗筷,起身收拾,轻手轻脚的,没有一点声响。
“秀秀呀,真看不出咧,你还有这样好的手艺呀。”刘宗祥的确为自己的知人善任而满意。
“这算个么手艺好咧,还不是您家的佐料齐全罢咧。生姜、白醋哇,黄酒小麻油呀,还有么味之素!这味之素我从来冇用过,真是亏哪些人想得出来,做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宗祥哥,这味之素是么东西做的呀?一丁点就鲜的不得了!”秀秀朝刘宗祥这边坐过来。她没有兄妹,刘宗祥待她像妹子,她自然就生了一种亲近感,何况从小时起,这种亲近感就深深地埋进她心里了。
“我也不晓得,这是外国人做的。听说做出来蛮麻烦,也是用粮食做的,有点像做酒那样。”刘宗祥的确不知道味精是怎么生产的。本来嘛,世界上发明这东西的时间也不长,在全中国,能吃上这东西的人也不多。
“秀秀呀,陪我到园里头走走,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听刘宗祥这样说,二苕就没有跟出去。
“宗祥哥,你为么事对我这么好?”沿着垂柳覆荫围墙边的小路走,秀秀的心很不平静。前不久,就在这围墙外,她被人劫持到紫竹苑那鬼地方,要不是宗祥哥,她不晓得现在受的是么罪呢!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又晓得刘宗祥不一定喜欢听。早熟的姑娘隐隐约约有些心事了。她很想说,宗祥哥,以后,莫到那种鬼地方去了。
“我没有对你特别的好。在我这里做事,穿整齐一些,是应该的。我这里的人不允许穿得破衣烂衫的。我不是叫化子头,我是做大生意的,我有钱,我也必须有钱,就是有一天我破产了,没有钱了,也要尽量做出有钱的样子。我做的就是有钱赚钱的事。秀秀哇,你不是说为么事对你好吗,我们是乡亲,我从在柏泉就喜欢你的,你记不记得那一天你掐枸杞尖,我指给你掐的?那天我就觉的你蛮像我的个小妹妹……”说到这里,他见秀秀的脸红了。他停住不说,用手拂开挡住她脸的一缕柳丝,手放下时,下意识地抚一抚她的削肩。他感到她的肩已浑圆了。他似闻到一股子少女特有的幽香。秀秀没有躲他的手,只是轻轻地颤了颤。这一颤,传达的本应是少女的成熟和激动,但他却误会成害怕,他的手也一抖放下了。他的手一走,她的心反而空落了。
“秀秀咧,我喜欢你,照直说,因为你还是小姑娘,你不明白,这种喜欢蛮说不清白,你也莫怕,宗祥哥只是喜欢你,不会害你。再说,我喜欢你,就要你为我做大事。先从小事做起,从今后,你帮我把这园子管起来。懂不懂,全部交给你管起来!这园里的事都听你安排。人不够,再请,钱不够,找赵吉夫,噢,对了,我要介绍你认识祥记商行的经理赵吉夫赵老板。那是我的商行,他当经理,管事。”
“我这么小,怕是管不了这大的事咧!”
“你不小了哇。我到汉口学生意,才十七岁,不到二十岁就当了洋行买办,你也快十七岁了,还不能管这点事?还有,除了园里的事,还要跟冯先生学认字,等冯先生一回来就开始,你要好好拜他当先生。你以后会明白,这个园子对我生意的分量!这大个园子,不是随便修起来玩的。”
围着二十五亩方圆的园子转一圈,真还要点工夫。暑气蒸人,还有些闷,是雷雨的前兆。刘宗祥由秀秀陪着,虽然在柳荫里走,还是感受到了汉口这特殊的火炉高温。
“宗祥哥,我不明白这园子跟你生意大事有些么干系,你说了,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把这事做好,我尽量做好,不叫你操心这里了。只是,只是……”秀秀没有看刘宗祥,她望着后湖的方向,折一条柳枝,含在口里,似在品嫩枝条那略带点腥的清香味。
“今天我们定个规矩,以后,跟我说话,切莫吞吞吐吐。要就莫说,要说就干干脆脆!你以后会明白,做生意,拖拖沓沓有几害事!”
“我是,我只是想说,您家也要爱惜自己,再莫到那个紫么事苑里去了。”犹豫了好半天,她鼓了鼓气,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她明白,她迟早会说这话。她本来就有敢说敢为的性子,是个干脆的女孩子。前两年是因为小,这性子没有展现出来。现在,她都快十七岁了,宗祥哥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她怎么能把憋了好久都想说的话又憋回去呢!
刘宗祥朝秀秀深深地盯了一眼,长长地叹一口气,啪地折断一根柳枝,下意识呼呼地舞动几下,狠劲地扔进水池里,又伸手解开两颗扣子。
潮润润的东风吹起来了,瓦蓝的天顿时被风驱上一团一团的云絮。云絮越积越厚,先是一朵两朵,积朵成堆,积堆成垛。风渐大,云状瞬息变幻。铅灰色的云垛里如埋伏着千军万马,刹时激烈对垒交锋,奔突冲撞,貌狰狞而惨烈。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仿佛冥冥中的巨灵神劈下一刀,云阵倏分即合,便有隆隆雷车在头上碾过!
秀秀惊叫一声扑进刘宗祥怀里。
“莫怕,莫怕……”在轰隆隆的雷声和噼噼啪啪的雨声里,刘宗祥把嘴贴在秀秀的耳畔,喃喃而语。
第三章 1905年刘宗祥吴秀秀
第1节
从督署出来,东方曙色正浓。
一柱彤云作手臂状正缓缓舒开五指,如巨人大梦方觉欠伸的慵态。太阳还未露脸,可阳光已从指状云隙中透出来,呈扇面撒开一天的金光,把个洪山宝塔衬得金璧辉煌。
春三月的天,清晨的风仍有料峭的寒意。见老板和冯先生从督署出门,吴二苕从耳房迎出来,腰背仍直直的,几步过去,喊醒另一个包租来的车夫。
与送出门的堂官打躬作揖完毕,直到督署的朱漆大门重又合上了,刘宗祥看一眼大门上那憨态可掬的衔环兽头,又瞥一眼这只石狮子。石狮子一点也不可恶,张着的嘴不像在吼,更像温和的笑。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一抚狮子朝天翻起鼻头,冰凉的感觉又让他头脑一醒。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与刘宗祥的洋装成对照,冯子高一身灰夹袍,外罩一件藏蓝起暗红团花的马褂,戴一顶与马褂同色的瓜皮小帽。他没有伸懒腰,尽管他比刘宗祥年长,到底是在日本待过几年,有些洋学堂的底子。他转动转动头颈,上下振动振动手臂,又双手叉腰,向左右扭腰,活动坐久了的筋骨。
他们是凌晨才得到传见的。张之洞总督深夜办公的习惯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说起学问、勤政,张中堂口碑极好,接见刘宗祥这样的洋派实业家,张之洞是极有兴致的。张之洞本身就是个积极的洋务派。他不仅提倡而且身体力行、实际操办了许多洋务项目。像汉阳兵工厂,就是他的大手笔。
张之洞便服坐在公案后,受了刘宗祥、冯子高的礼,手一摆,随和地邀他们入坐。
“冯先生,你弃老夫而去,另栖梧桐,此来,定是又有冲天之策以成冲天之举了?刘先生,少年才俊呀,哦,随便用些果品。”张之洞怀里伏着一只纯白的长毛猫。刘宗祥注意到,这是白天托黄炳德送给张中堂的。这只猫是刘宗祥从法租界弄出来的,花了他二百两银!这猫也真是异种,浑身银白,无一根杂毛,就四只脚爪在离地一寸处漆黑,更一桩奇处,是它的眼珠子,一只碧绿,一只深蓝,因而得了个“乌云托月鸳鸯星”的名。
张之洞爱猫和嗜食蜜果,刘宗祥是知道的。送一只猫,也算不上贿赂,却又深得张之洞爱猫之意。看张中堂惬意爱怜抚猫的慈祥模样,刘宗祥暗里感叹,人之所好,大异其趣,这二百两银,真是搔到了这大老官的痒处,二百两银就把个封疆大吏给弄得舒舒服服,实在太便宜。
“刘先生,这只猫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张之洞果然说起了怀里的猫。正说着,一只全身漆黑、四爪雪白的大猫呼地蹿上张中堂的公案。只见它在蜜饯果子上逐碟地嗅,喷喷鼻子,摇摇头,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又把鼻子伸向那只“乌云托月鸳鸯星”,喉间噜噜作响;再抬起头,朝张中堂喵呜喵呜叫个不休。
“嘿,嘿嘿嚯嚯!”张之洞极开怀的样子,“看来,你是嫉了!嫉耶妒耶,偏旁皆从女,哼哼,倒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噢!嚯嚯!”
“张大人,这只母猫可有‘芳名’?”冯子高不枉了在督府作了几年清客,一听就知道这只黑猫是母猫。
“尚未取名,此时有了刘先生馈赠的‘乌云托月鸳鸯星’,老夫倒想请先生为此猫赐名,先生雅趣,幸勿辱拒。”
“学生才疏学浅,不足大人谬奖。这猫么,是否就叫‘雪之梦’?”见张中堂兴致勃勃,冯子高也乐于凑趣。
“雪之梦,哦,倒是有些意思。雪之梦,怎么像有点东洋味?嚯嚯嚯!冯先生不枉了在日出之处喝了些洋墨水,好,管它东洋西洋,总之,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这雪之梦罢!好了,都做梦去吧!”
张之洞把黑猫、白猫放到一起,手轻轻地推它们,让它们自便的意思。刘宗祥脸上留着笑,等着这漫长寒喧客套的结束,看张之洞怎么切入主题。
“冯先生,听说你到上海去了一趟?”张之洞随手向嘴里扔进一颗蜜枣。那手刚才还在盘弄猫,也不见他揩擦,把枣丢进嘴里后,似觉手有些黏,就又放进嘴里吮,嗍得啧啧作响,很有味的样子。
见张之洞仍无进入主题的意思,刘宗祥精神有些不集中了,但他一眼瞥见冯子高肃穆的脸色,又为之一振。不知为什么,张之洞平平常常一句客套性质的问候话,冯子高听来却如临大敌。
“是的,是的,学生赴沪一行,只为料理归国后遗留在彼的私事。”冯子高很快恢复了他那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矜持之态。“中堂大人好耳风呵!”
“不是老夫好耳风,是如今世上风太多也太大呵!冯先生学贯中西,交游四海,值此天下纷攘之际,倒是宜多韬晦养性,以佐刘老板多多发财。老夫编练的新军中,也多有偏颇激昂青年,高调唱得一个比一个好听。这主义,那思想,全不顾大清国情,一味只是说些吓人的空话,无异于儿戏耳!”刘宗祥不知张中堂何以教训起冯子高来。平常只是风闻省城这边有些不平静,也风闻张之洞仿西洋编练的新军中,多有知识军人结社的事。结社读书,研讨些时事,于国也无什么不好。难道冯先生也是“激昂青年”?如果冯先生是不受张中堂欢迎的只想闹事的偏激人物,现在刘宗祥手下做事,那张大人对他刘某人怎么想?张中堂还会支持他筑堤买地吗?
刘宗祥是生意第一的商人,他信奉商人以赚钱为本的原则。世上一切,都是生意。捐钱可以做官,已是朝廷不是秘密的秘密。这不也是生意么?只不过赚钱的是皇帝大佬官。当了官有什么好处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还是“清”知府,要遇上那浊的,还不把地皮刮三尺!
刘宗祥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妨碍他做生意。
“大人教训的极是。虽然学生淡薄宦途,改辙扬帆逐利,大人的教诲,仍令学生闻之足戒,闻之加勉。”冯子高谦恭平和,让刘宗祥放心不少。
“先生高人,亦当如此审时度势。譬如老夫,虽身在官场,心却在名利场外。如这提倡洋务罢,老夫看准了乃富国之途,决非营老夫室家私利。如以为老夫此言有虚,尔等可拭目以待。老夫今年六十有八,墓冢在望矣!”
张之洞的这番话,的确不是虚言。他督鄂期间,创办的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湖北枪炮厂,设立纺纱局、织布局、制度局、巢丝局,使得湖北省俨然中华的洋务活动中心。他改革书院,兴建学堂,派遣大批学生赴德国、日本等国留学,又兴建图书馆、印书局,大刀阔斧,年有大动作。尽管功过是非,不一而足,可四年之后,当他病死北京时,他的治丧费用却靠门人僚属致送的奠仪支撑。可见其虽位极人臣,却宦囊空空家境不裕。一副挽联似已写尽张之洞身后的清贫……
“死者长已矣,云门石甫同伥望;魂兮归来乎,朝云暮雨各凄其。”
据说,云门石甫是张之洞的两个得意门生,朝云暮雨是他老先生的一对爱妾。
“也罢,聊了这么半天的闲篇,再说说正经事罢。”张之洞开始讲他在后湖筑堤的打算。正说到兴浓处,那“乌云托月鸳鸯星”逐“雪之梦”,急骤而至,呼地跃上张中堂的公案。那“雪之梦”竟不顾雌性廉耻,在公案上屙下猫屎一坨,一时漾开一股腥臭。
一侍候在侧的老仆看不过眼,过来驱赶,口里呵斥了一声:“呔,下去!”
“罢了,让它自去罢。”张之洞出语阻止,他又朝冯子高扫一眼,“猫本无知,何必责怪?人若如此,则不可恕矣。”
虽然又困又饥又乏,但张之洞办事效率之高,着实让刘宗祥佩服不已。筑堤从何处起,至何处止;堤基几宽,堤面宽几,堤高多少,都明明白白。预算80万银,接受刘宗祥捐银50万,并以刘宗祥去年成立的填土公司为筑堤总承包。给刘宗祥的好处是:后湖的官地,由汉口同知商议作价优先卖给刘宗祥,私地由汉口同知与后湖农户协商,愿卖则卖。
刘宗祥已经非常满意了!他清楚他得到了多少,他亟想赶快庆贺一番,亟想赶快找个安静地方,细细捋捋即将得到的好处。他突然想起张之洞警告冯子高的语气,心里一沉,但见冯子高无事人一般,心里又一宽。
第2节
“冯先生,是否先填一填我们的五脏庙?省城您家熟悉些,可有什么特殊的好东西?”刘宗祥朝二苕的车走过去。
“那就多了。粑粑巷的粑粑,豆腐巷的豆腐,户部巷的面窝……”冯子高踢踢腿,关节嘎吧嘎吧响。
“冯先生哪,听说武昌有个美人店,做的一种什么蝴蝶面,堪称是省府一绝,吃的人还必须赶早,晚了还买不到。今日我们这是绝早了,何不去一趟?”刘宗祥今天心情很好,想起平日没有工夫想的传闻。
“哦……噢……蝴蝶面哪,早就没有了,没有了啊!哦,不过咧,有还是有的,去吧,去一趟吧!”冯子高忽然显出伤感,语气也闪烁不定。因常见他这种大起大落的文人情绪,刘宗祥也没有作多的想法,只一味地催他带路。
出督署左拐,向北进兰陵路,过长街,穿芝麻岭,再折向东进中营街,横过大魏巷,一条大道直通宾阳门。直到出了城门,太阳还没有爬上洪山。过长春观、东岳庙、神祗坛,在宝通寺侧不远,冯子高叫停下来。
冯子高带着刘宗祥,爬上一道土坎,指着三五个食客就餐的铺面,说:“刘老板,这就是卖蝴蝶面的地方。”
铺面不大,一个烟囱在屋顶升出,吐出袅袅的烟。前面店堂里,一个脸孔黑黑的汉子在为食客送面收碗。刘宗祥抬头一看,“蝴蝶面”三个大字颇有颜体味。
“刘先生,请!”冯子高在刘宗祥后面,请他先进。
“冯先生,您家请。你我都是客,何故作此主人之态?”
刘宗祥随口的一句话,竟把冯子高说得身上发冷样的一抖。
见有客来,且来客气度不凡,黑脸汉子从肩上扯下抹布,揩揩那张本来就不脏的桌子,问:“两碗?”等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又大叫一声:“蝴蝶面!全料两碗!”
“请问,这可就是蝴蝶面美人店?”刘宗祥笑着问。
“是咧,是咧,您家!”黑脸汉子五官还端正,只是脸太黑,简直像擦了锅底灰。
听了这一问一答,几个俯脸吃面的食客也笑了起来。也难怪他们笑,这里是只见黑脸不见美人,如以黑脸汉为美人,天下之逐美者,岂不个个都要投河上吊?
两碗面很快就端上来了。这面实际上是面片,不是汉口人常吃的那种长条子面。面片呈蝴蝶形,汤白中带红,浮着几片红菜薹尖。面片有嚼头,汤鲜,红菜苔尖脆而爽口。刘宗祥吃得微微见汗。
“确是不错,嗯,不过,也不至于像在江那边汉口传说的那样,好到了天上,说得玄而又玄的。”刘宗祥用手巾揩揩汗,见冯子高未动筷子,只是怔怔的盯着面前的那碗面,不禁诧异起来。“呃,冯先生咧,您家么样不动筷子咧?难道肚子能看得饱?”
“刘老板哪,您家可晓得,真正的美人店的蝴蝶面,哪里是这个样子咧?您家要晓得,这里原来叫蝴蝶面店,美人店是食客随口叫的……”看来冯子高对这个店子很熟,但不知何故,说得总是吞吞吐吐的。
“刘老板,您家随我慢慢走一截,我细细地跟您家说。”可能注意到了刘宗祥探询的眼光,冯子高从那碗一动也未动的面碗前站起来,邀刘宗祥暂时安步当车。他同刘宗祥走下那道红土坡坎,又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那已经变小了的“蝴碟面”三个字,眼眶湿润了:“噢,噢,我说过再不来此伤心地,可我又来了,又来了……”他喃喃而语,连站在身边的刘宗祥都听不清他说什么。
“冯先生,也许是我不该提出到这里来,也许触动了先生的心底事?”冯子高为人达观,如此动容,刘宗祥很感意外。
“刘老板咧,真正的蝴蝶面,早就死了哇!”冯子高向着已爬上洪山宝塔尖尖的太阳,仰面长叹一声,讲出一个哀婉的故事。
现在三镇都有的红菜薹,真正的原产地,您家肯定晓得,就在这洪山一带。可您家肯定不晓得,这个所谓的一带,到底是几大个范围。您家不晓得,只怕全汉口也冇得几个人晓得。真正的洪山菜薹,出产在洪山宝塔钟声能听到的地界!这一带,都是红壤土,最适合长这种红菜薹了。出了这块地界,种出的红菜薹,味道都不如这里的好。这是冇得法说清楚的事。您家也许听说过,前年有个京都大员回京,带了些红菜薹的籽回去,结果种是种出来了,就是只长叶子不抽苔,到它抽出苔来,就即时结籽了,那薹根本就老得吃不得。后来,这大官又派人到这里运了些土出去,后话不得而知,倒是又造出个刮地皮的笑话。还是说蝴蝶面吧。不过咧,这东西跟菜薹有关。几年前,哦,不过十年罢,一个二十五岁的富家小伙子,听说这里一家卖蝴蝶面的面馆,掌勺送面的都是一个姑娘。都说蝴蝶面罕见且鲜美无比,姑娘比蝴蝶面更是罕见的美丽,简直像从哪幅画上走下来的。这传说把富家公子的耳朵说痒了,挪步去吃面,哪知接连三天都没有吃到口,而且每次去都只看到门板!那正是岁末时节,红菜薹刚上市不久,天寒地冻的,连去三次呀!他后来晓得了,这家面店一年只做五个月、每天只做一柱香的生意。这五个月就是市面上有红菜薹的日子。面店每天一开张,那美得像画中人的姑娘就在店堂里燃起一柱香,再卖面。一柱香燃尽,面店也就关门了。或许是富家公子的虔诚感动了姑娘,第四天,富家公子刚轮上,香正好燃尽。姑娘破例多卖了一碗面。那碗面来之不易呀!富家公子端着那碗面,怔怔地半天不下箸!面作成蝴蝶形,上面缀着碾细的星星点点的山楂片,嵌着比头发还细的青翠翠的青梅丝。精白的面片,粉红的山楂,碧绿的青梅,不妆自媚的姑娘,鲜艳醒目,未曾入口人已是如蚀骨般的醉了!这哪里是蝴蝶面哟,简直就是勾魂汤唦!就说面汤吧,心窍不足之人,绝对想不出来。用洪山宝通寺后园的红菜薹,掐去嫩尖,薹榨成汁,再配上火腿、虾米、香菇、银鱼、玉兰片,取寺后的龙泉共熬。火用粗谷糠文火,熬好后,火腿那些东西都要滤出泼掉,只用汤。客人来了,先热汤,再投进用铜模子压成蝴蝶形的面片。盛进碗之前,加上几枝掐下的菜薹尖。这样的东西,您家不吃,只要想一下,还有不吞涎水的!我们今天吃的面能比?聊胜于无而已。我是么样晓得这么细的?其实咧,您家心里肯定明白,我就是那个富家公子唦。后来我就天天去,天天去吃到姑娘关门为止,直到姑娘嫁给我。姑娘嫁了我,面店也就关了门。老食客们不依不饶,辗转打听到我家,“兴师问罪”。姑娘,也就是我太太公开了治作蝴蝶面的一切秘密,后来,这黑脸堂倌一家顶下了这个铺面。您家还不晓得咧,当年,一个熟食客见姑娘嫁我关门而去,惋惜之余,在门上涂了这样几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羹汤相映红。玉人不知和处去,空令食客怅东风。”虽是剥唐崔护的“人面桃花”诗意,倒也还有些意思。仅此一节,您家就可想见当年蝴蝶面店的吸引力和生意的火爆了。
说到这里,冯子高顿了顿,一层苦笑泛上脸来,苦笑退下之后,又是一层凄婉的阴霾。
刘宗祥本想问问下文,一转念,记起上次去阳逻,舟行江中,对一轮秋月,感慨岸上飞移着的朦胧的村树田畴,冯子高吟哦苏轼的词作,对照今天他吐出的心思,可见他心头压着多重的相思债!世上事,不如意难道真的十之八九么?世上人,不幸者难道也十之八九么?幸与不幸,是本来就摆在那里呢,还是各人各自感受到的呢?沿街乞讨者,有上顿没下顿的如棚户人家者,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活蹦乱跳,该娶妻照样娶妻,该生伢的照样生伢,能生的还生出一大群来,也没见他们叹说不幸,是他们不觉得苦,还是晓得说了苦苦依然,不如不说呢?像我刘宗祥,不到而立之年,就挣下偌大家业,全汉口有几个如我之财?如我之名?我如对世人说我刘宗祥也很不幸,谁又相信?或许,幸与不幸,就是一对孪生子,伴随着每一个人。仿佛自己的影子,明明在那里,绝大部分时间是因为忙名忙利勾心斗角去了,所以从不去注意它。当你注意到它了,幸与不幸早就几经转换了……
刘宗祥随冯子高默默走。看上去,他好像是被冯子高的故事所感动,实际上,他是在默默地品咂人生。
“噢,刘先生,您家对张中堂张大人训诲我的那段话,有何看法?”冯子高转了话题。前面那个话题太沉闷,也太小了,男子汉不宜过多地沉缅在儿女之情的伤感里。美人店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就是冯子高的前妻,难产而死。死时冯子高正在日本。回国后,他一度息了奔波的心情。妻子虽不是他害死,毕竟他同她巴心巴肝地爱过抱过,爱时抱时恨不得连命都贴进去。当他播在她身子里的种子,已长成另一个他或她而且就要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她正需要他爱的时侯,他却为蜗角虚名而远在东瀛……
刘宗祥仍默默地走。通往宝通寺的人多了起来。太阳悬在洪山宝塔尖上,于雾霭憧憧中,仿佛宝塔上一团肉孜孜的血红的佛光。他明白冯子高的意思,实际上冯子高这一问,已承认他自己与“激昂青年”是一路人物。他需要刘宗祥表明态度,不然,怎么好共事?再说,刘宗祥马上要着手的,几乎是再造一个汉口的大事!再造一个汉口!想到这一层,刘宗祥倏地豪迈起来。这豪迈感是从赚钱这种极简捷的目的超脱出来的纯精神的感觉。以前刘宗祥赚钱没有这种感觉。如果要问他赚钱做什么,他会回答,赚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买地是为了卖地或在地上建房卖钱。总之,赚钱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是每笔生意操作的开始,也是每笔生意的终结。就像同紫竹苑的陶苏在床上,总是那冷冷的烛影,滚烫的烛泪;滚烫的胴体,麻木的心;麻木的动作,迟钝的感觉。这次也是生意,也是赚钱,但似乎这次的生意赚钱并非目的,而仅仅是手段。这就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了我刘宗祥要再造一个汉口!清新,绝对的清新,就像秀秀站在一丛翠绿的枸杞边,整个空气都荡漾起一片清新之气。
“冯先生,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像军人,是不过问政治的。尽管生意人和军人一样,离不开政治,受制于政治有时也可以左右政治。但由于政治也是一种生意,也是一种战争,但终归是与我的生意不同的。不搭界不欺行,是做生意的准则。您家帮我做生意,好像并不影响您家自己的生意。先生以为如何?”由于心情好,好多以前明白、清楚但一时又说不明白说不清楚的道理,现在居然一口气说清楚了。刘宗祥有几分得意。雄辩毕竟不是他的强项。
“好!刘先生,说得好!您家的生意比我的急,我那是慢性子不赚钱搞不好要折本的生意,是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生意。缓事缓办,先把您家这笔生意筹划好吧。”冯子高跟刘宗祥有一段时间了,对他的口才和快捷的思辩,还不甚了了。刚才这一席话,倒是刘老板情感的真流露。
“从汉阳门过江罢!”
“好,上车走吧。”
吴二苕和那个包下的车夫一直空车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见老板回头看,几步就耸到了跟前。
第3节
“张妈,秀秀咧?”刘宗祥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合眼。刚才,他又派人去请赵吉夫到刘园来议事,另外又发帖子到同知府,请黄炳德同知大人晚上过来“搓几圈”。直到快下午了,才感到困意爬满全身。来到刘园他的卧室,佣人张妈正在拍枕头。
“秀秀带几个人到后头种树去了。她说正种树的月分不种,以后种难得活。这些都是她刚才换的。”张妈为他沏上茶水,就退出去了。
淡蓝的麻纱帐,像一匹瀑布从天花板上泄下;极淡的水红色床单,是柔柔的棉绒布;雪白的被里,极淡的水绿色净面绸被面;极淡的粉黄色窗帘。整个房间仿佛浸在一弘温馨、素雅的秋水里,让人一进来就感受到全身心的舒适和松弛。这一组色调最容易使人感受到无端的幸福与伤感,对于总在羁旅中漂泊的心灵,更有一种孤独被旅途中的温情慰藉之后而愈益孤独的凄情。不知秀秀这不识字的乡下女孩,何以会调配出这样一种色调?是女人的天性使然,还是她天生灵慧?刘宗祥在情感的世界里,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在这方面,他远没有在生意上的那分灵气。在生意场中投入的精力和在紫竹苑这样的风月场中消磨的精力,前者可以得到快感,后者可以得到满足。这正如饮食,玉髓琼浆,虽饮之涓滴,亦可获微醺的快意,鸡黍蔬食,果腹而已,仅是一种满足。人生在世,快意当是一种奢侈,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满足,却可用随遇而安代之。
靠在床上,思绪如飞絮,纷至沓来纷纷扬扬,要捕捉成形,却又很难。刘宗祥感到困乏仍在而睡意全消。他干脆起来,换上一身白绸便服:束腰撒脚裤,布扣对襟衫,圆口黑布鞋。穿好后,他对着镜子照了照,不禁笑起来:这不有点像送给张之洞的那只猫么?云托月,只是没有鸳鸯眼!
秀秀正在柳荫下指挥几个人种树。看来事情已近尾声了。一片桃林,一片梨树,都已栽好。树苗刚及人高,枝条都剪过,一眼望过去,整个果园呈褐红色,这是已经绽出叶芽的颜色。看到刘宗祥,秀秀仅只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吩咐民工清理场子,收拾工具。看看妥了,她才命令道:“先回去吧,五天后再来领工料钱。”
见事情完了,秀秀拍拍手,又弯下腰去,在水塘边洗手。一套深蓝的单衣衫裹住曲线玲珑的少女胴体。弯下腰去,衣服朝上扯,裤腰往下坠,露出一段腰脊,如凝脂一样润泽。秀秀洗罢手,站起来,转过身子,把手上的水向四下甩,笑嘻嘻的,恢复了少女在大哥面前的顽皮,没有了刚才指挥者的严肃。
“秀秀呃,蛮能干蛮泼辣的咧!”刘宗祥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她的身子,从腰上扯下一块绸手巾。他穿着便服,没有口袋,手巾就掖在腰带上。秀秀瞟他一眼,接过手巾,先揩脸,再揩脖子,刚要把手巾伸进衣服,忽然意识到有个大男人在跟前,手停住,脸一红。
“过来,秀秀,妹子呃!”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感觉强烈地冲上脑门。是什么呢?是要为一个人做点什么的冲动!对,是这种感觉,是这种冲动,是这种愿望,是这种需要!当年,17岁的刘宗祥就想为不到10岁的小秀秀做点什么,比如,帮她掐半篮子枸杞尖。少男的羞涩阻止了他,只让他把她喊过去,叫她自己掐。今天,轮到秀秀17岁了,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呢?他能为她做很多很多,但他此时最想做的是,抱抱她。对,抱抱她,轻轻地亲她的浓密的秀发,亲她翘翘的鼻子、翘翘的下巴……
“秀秀呃,过来唦”刘宗祥感到喉咙特别干涩,心跳得厉害,却没有汗出来。
秀秀没有过来。她拿着那条手巾,呆在那里。她看到刘宗祥的脸色红白不定,站在那里随么事都没做,却气喘吁吁,不由心里一阵害怕。她似乎预料到迟早会发生点什么事。她在心底甚至在梦中体验过她与他之间发生的事情,不清晰,但却很有质感:她与他肌肤相触,她感到他战栗呼吸的热气,她接受了他巨大的盲目的挤压和冲撞……梦毕竟是梦,少女的梦是绚丽的,但永远不是完整的。这正如她现实的人生之路一样,还有太多未知的幸福和痛苦,在前面未知的地方潜伏着,等待着吞噬她。
午后的斜阳,从仲春的柳条中筛下来,更少了热辣。春天的气息,有的化成了声音,有的调成了色彩。青的紫的塘藻,不时发出噗噗的鼓泡声,是鱼儿在说悄悄话罢?一只青蛙呱呱叫着,从一片睡莲叶上跳进水里。一群小蝌蚪发现妈妈走了,欢快匆忙地追逐而去。不远处,两只灰喜鹊不顾及自己的嗓子早已沙哑,嘎哇哇地商量一年一度筑巢育雏的事。池塘对岸,一排广玉兰憋不住了,拳头大的花蕾,已探头探脑地绽出白中透绿的肉孜孜的花瓣。玉兰后面一丛矮紫荆,长串长串的花缀成一片紫罗兰的小天地,那褐红色的叶,反倒成了陪衬。
一时好静。静得满脑满耳都是葸葸蔌蔌的声音。
秀秀软了。她感到无端地发软,她本能地觉得背后是一棵树,她极需要靠上去小憩片刻。对,她只需要小憩片刻。她靠在柳树上。柳树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树,一颤一颤的,柳条轻抚她的长发,轻轻地抚,反复地抚摸,仿佛要在她的头发上涂一层完整的青春色彩。从头发上传来春的气息,热辣辣的。柳枝轻抚她的肩,轻抚她的臂,温暖而又温情。突然,一绺柳枝拂上她的细腰。这是可以与柳枝拮抗的柔而韧的腰。柳枝在颤栗,柔韧的腰在颤栗。秀秀倏地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空明,复又阖上,一阵陌生的饥渴感闪电般地攫住了她,使她一阵眩晕。眩晕中,她幻想靠着的大树轰然倒下,把她紧紧地压住。她需要呼喊,需要撕咬,需要流血流泪;大树无言,大树默默地压着,大树也在流血流泪。她幻想她死了,她不得不死,她渴望立即死在大树下;大树也死了,死得气派。在她和大树死的地方,长出一蓬茵茵的枸杞,绿翠翠的长条,红莹莹的果……
“噢,秀秀,秀秀!”最先醒来的是刘宗祥,或者说,他本来就一直醒着。他的手碰了她的腰后,就一直轻轻地搂着。秀秀在他怀里颤抖,开始抖得他血脉贲张,继而抖得他箭拔弩张。就在大树临近轰然倒下的瞬间,他注意到了秀秀倏开即阖的眼睛。这是一双微微上翘的细长的眼睛,眼皮似透明的琥珀,颤颤地抖,眼睛哟,是一潭可以调和任何色彩的最纯净的碧水!仅这一瞬,刘宗祥似在这潭碧水中照见了自己浑身所有的世俗污浊,陡然自觉的形秽感,如一盆盛夏的柏泉井水当头淋下,顿时天窗开朗,神清目朗。
秀秀又睁开眼。这回能看清东西了。她还站在池塘边,靠在刘宗祥胸前。刘宗祥含着笑,笑中有满足,也有歉意。见她睁开眼,他一手抚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托起她的辫子,轻轻地、轻轻地放到鼻子底下,轻轻地吻,好像那不是辫子,而是一件极贵重的易碎品。秀秀转过身来,两臂攀住他的颈子,仰起脸,嘟起肉孜孜的小嘴,调皮地眨动细长的眼睛。刘宗祥佯嗔地轻轻打下她的手臂,见一层尴尬的红晕爬上她的脸,就故作严肃地哼一声,复又捧起她的脸,在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们回去吧,怕是有人等呢。”
其实,赵吉夫他们早就到了刘园。冯子高问清刘宗祥到后头找秀秀去了,就叫张妈先预备晚饭,他与赵吉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与生意无关的话。按刘宗祥的安排,园里的内务一应由秀秀管,冯子高一心帮刘宗祥参赞后湖筑堤的事,另抽时间教秀秀读书识字。冯子高明白老板的用意,觉得这种人事安排很妥贴,只是有些隐隐的担忧。老板的后院,很不牢靠呢,一旦失火,大事可能受损,说不定还会殃及池鱼呢。
第4节
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了。清蒸鳊鱼,八宝鸡,虎皮肉,素十锦,黄焖家常圆子,凉拌藜蒿,腊肉炒白菜苔,一大陶钵排骨煨藕汤。
“这是秀秀吩咐的菜单子。我说是不是太不像摆席的样子了,她说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就吃几样家常菜还显得亲热些。”张妈话里含着歉意。“还有一样菜,秀秀姑娘说由她自己做,她正在弄。”
这几样菜合摆在一起,根本不成正规酒席的规矩,可正因为不成酒席规矩,所以才多了浓浓的家庭情味。不过,就这几样菜,也决非平常人家天天置办得了的。就说这清蒸鳊鱼罢,家常可以吃到,做起来也不难,无非是鱼新鲜,生姜、醋、料酒一类东西上甑蒸。这里自然也是这样,但也有些不同。首先是鱼不同。严格地说,清蒸鳊鱼应该叫“清蒸武昌鱼”或“清蒸团头鲂”。鳊鱼各地皆有,而团头鲂仅武昌粱子湖所独有。团头鲂肋骨刺13根,其它鳊鱼肋刺只有10根。鳊鱼易得团头鲂却不多,只不过因两者外形相近所以都呼之为鳊鱼。桌上有一味野菜,凉拌藜蒿。这是遍生于柏泉和后湖一带野生蒿类的一种,有一股特殊的药香味。取嫩尖或地下未长出嫩芽,用开水一汆,或炒或凉拌,佐酒最妙。不等秀秀的另一味菜到,刘宗祥即拈一筷子藜蒿,一入口,清淡药香,生姜的辛香,小麻油的浓香,一起在舌尖漾开来。
“如此妙品,不管士农缙绅,可能都是喜欢的,应该有诗咏哦的罢?”刘宗祥在这方面一向是请教冯子高的。
冯子高拈起几根藜蒿,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仿佛品尝龙肝凤髓一般。待他徐徐咽下,又吱地抿下一口酒,把筷子一放,身子向后一靠,才开言道:“怎么冇得呢?苏东坡就有一首七绝,‘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桃花开于春三月,正斯是时也,那蒌蒿即藜蒿也。”冯子高平时并不掉文,谈起诗文,倒是搔到了痒处。
冯子高正自摇头晃脑,秀秀端着盘子进来了。盘子未放下,几双眼睛都盯了过去。
秀秀换了一身极淡的水红色衣裤,裤脚、袖口、领口都滚嵌了一道粉白的花边,因水红色极淡,淡到几近于白,所以那白花边就显得不突出,只是更像几处镂空的本色花纹浮在衣服上。秀秀发育得熟了,像一颗新鲜的草莓,胸脯挺起来,衣衫上挺出明的暗的褶子,走动伸展处,腰肢衣衫也扭出明的暗的褶子。
盘子一放下,眼光就不得不移到桌子上来了。
“哦,枸杞尖!”刘宗祥看一眼枸杞尖,看一眼秀秀。他真埋怨自己忙糊涂了,怎么就没有注意咧,明明端上一碗腊肉炒白菜薹——是白菜薹而不是红菜薹,这就说明正是掐枸杞尖的时节呵!这清炒枸杞尖苦茵茵的味、绿莹莹的色,很快就把他拉到了柏泉,拉到了柏泉老堤下无数碎玻璃片样的水凼湖荡,他仿佛看到了湖边一丛丛一蓬蓬清香的枸杞。他不能不佩服秀秀心细如发,用这种方式让他与她一起回到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是碌碌人生途中医治孤独和疲惫的一剂良药。
这餐饭吃得很长。在吃饭中间,赵吉夫谈了祥记商行的资金状况,谈了一江春茶楼的装修和经营情况。中途,到同知府下帖子的二苕回来了。带回了同知大人黄炳德的口信,今晚省府有员过汉口来,他恐怕不能到刘园来了,“搓几圈的事,改日罢。至于刘老板在后湖的作为,无论怎么办,他都鼎力促成。”二苕说,“同知大人要我莫忘了着重说‘鼎力’二字。还对我讲,鼎力就是拿个大鼎锅垫在底下。老板,为么事要用鼎锅垫咧?垫么事咧?哎呀,真是的,当那么大个官,连个话都说不清白……”
二苕详细地汇报了之后,又对黄炳德大加评议。开始,刘宗祥几个人只是听他说情况,还没有注意他嘀嘀哆哆的议论,待听明白,不由都笑起来。
冯子高谈了他对整个后湖筑堤工程的设想:劳力嘛,就地征柏泉、后湖农民渔民,如不够,则另征附近黄陂农工。刘宗祥的父亲有监工的经验,请老人家作现场监督为宜……
在几位谈论时,刘宗祥一言不发。直至撤碗碟,移坐客厅,上茶上咖啡,刘宗祥始终不作声。
“秀秀,你说说看!”刘宗祥见秀秀只是不停地端茶倒水地走动,提醒她,“端茶倒水已经不是你的事了,你的事情是管理。管理,明白么?管理的人不到必要的时侯,只动口不动手。要学会不动手就能办成大事!”这些话,明显有教训的意味。
“冯先生说的都蛮在道理的,”秀秀坐下,挨着冯子高,开始还有些不安,话说顺溜了,也就放松了。“照说呢,请刘老伯来监理是很好,只是咧,筑堤事太烦,是极累的事,他老人家是不是扛得住?再就是,做活的民工虽多是乡亲,也是良莠不齐,要管住,光靠说好话,怕是不中,要用个狠人。再说,筑堤责任重大,刘老伯挡在前头,一旦有事,也冇得个退路。”
“依你之见呢?”冯子高见秀秀参与伊始,就有这般见识,惊讶之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秀秀姑娘呃,看不出咧,我这先生要甘拜下风了咧。”冯之高已经在为秀秀扫盲,两人已有了师生的名分。
“先生您家莫这样夸我,我懂个么事唦?我晓得,因我年幼,说错了也不会有人见怪罢咧。老话说得好哇,甘蔗冇得两头甜哪!不过咧,我听赵经理说的茶馆被么腊狗呀疤子呀那些人砸了,倒有个主意。刘老板总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硬打软还才不吃亏。我也是瞎想,莫不如让那个么腊狗疤子去监理筑堤的事,银钱咧反正抓在填土公司手上,也不怕他们翻个么浪。再说,让他们有钱赚,就会感念老板,就会和原来的主子作对头。还有,要真的出了点么乱子,朝廷大事,哪个做事哪个抵!填土公司到那时就只有公事公办了。”
秀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出是深思熟虑过的。有些话似还没有说明,但意思在座的人还是明白的:要是张腊狗之流在筑堤的事上犯刁,借张中堂的手整死他们都不难。
“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赵吉夫想,“也许秀秀姑娘的主意本身就是个‘笼子’,只要张腊狗他们见钱眼开,‘揭了榜’钻进去,不管他们犯不犯刁,只要刘宗祥、秀秀随便找个理由,比如安个督办不力、贪污银钱或偷工减料之类的罪名,就可以置他们于死地。不过,秀秀何以这么恨张腊狗他们呢?噢,对了,她刚才已晓得她的爹是被他们打死的!这个姑娘,心还是蛮深的哟!张腊狗,陆疤子,个狗日的!老子这回要站在干坡子上,看你们是么样在阴沟里翻船咧!”
“秀秀用的是一箭多雕之计呀!她难道晓得劫持她到紫竹苑的人是张腊狗一伙?”一年多来,刘宗祥已认准了秀秀在谋事上有着与她的年纪、阅历不相称的成熟。生意嘛,一样是行成于思。多思多谋、防患于未然总是不错的。
“这丫头,是在设计为她的爹报仇。”冯子高为秀秀刚才的一番谋虑深感震惊。他是老刀笔了,何尚听不出秀秀主意的弦外之音?“这丫头,看来是有一股血气的。只是,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家,出此伤人之计,恐不是祥兆。这么和眉善眼的女孩儿,心地怎这般深沉?倒像是历过沧桑的城府。”冯子高在官场作吏作幕宾,又接受维新思想漂洋过海求学东瀛,在留学期间结识了革命党人,加入了革命团体,时时参加团体活动。冯子高是用帮刘宗祥做生意影占着身子,暗里从事“反清复汉”的“党人”。这一点张之洞已有警觉,不久前,已是敲山震虎的训戒了一番。具有这种阅历和城府的人尚且没想出这种曲里拐弯的计谋,而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居然不费力地想出来而且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的确不简单。
“我看把冯先生的主意和秀秀的主意合在一块,就是个蛮严丝合缝的计划了。”刘宗祥开口了。“这样罢,计划已定,操办就由赵老板筹措。赵老板,解铃还须系铃人,张腊狗那边由您家出面只有好处。再说,整个事毕竟是朝廷、民生大计,必须一板一眼,要签合约,官家作中人,要铁板上钉钉!大预算我已有了,您家再弄个细预算,我父亲可请来坐镇填土公司,谋划进款出款的事。冯先生您家一定要稳住黄同知,该往他嘴上摸蜜糖的,还是要抹,令要由他张中堂出,我们只能拉大旗作虎皮。我呢,再同秀秀筹划一下买地的事。”
“买什么地?”冯子高记得刘宗祥要买后湖的地,但不知是在筑堤之后还是在筑堤之前。
“买后湖的地,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先买官地。”刘宗祥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当然在筑堤之前买,筑堤之后还能买什么地?那还不豆腐盘成了肉价钱?冯先生赶快与黄炳德大人讨个文出来。地价一定要便宜,他老人家可以额外沾点腥嘛。还有,丈量方法一定要简单易行!那么大一片后湖,一尺一丈地量,还不把人烦死了?”
第5节
自从进刘园,秀秀在棚户区的时侯就不多了。她总是下午抽时间回去,把三狗子叔叔的晚饭备好,再返回刘园。吴三狗子说了好多次,叫她不要来回跑,晚饭他自己来安排。三狗子担心晚上路上不安全。秀秀不肯。爹死后,就三狗子叔叔一个亲人了。他做的事又累,交游又广,存不住钱,喝酒,还喝得蛮凶,看样子一时还没有讨个婶婶进门的意思。秀秀常想,如果有个婶娘,三狗子叔叔不会喝那么多酒。
正是梅雨时节,整天阴沉沉的,刚见到一块蓝天,一阵浓云盖过来,又一阵淅淅沥沥的雨。雨下得不断线,即使偶尔停了,空气中也能挤出水来。这闷热潮湿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梅雨季节是棚户人家的灾难。铁路两边地势低洼,加上屋挨屋,户挤户,人又多,各种奇形怪状简陋的棚屋挤密挨密,到处是水凼子,到处是稀泥烂浆,空气中凝着一股以霉味为主的气味。
秀秀一蹦一跳地跨过一个个污水凼子,好不容易才到自家门前。黄泥垒基芦杆夹的墙,不少泥都被水淋融了,露出变黑的芦杆,芦杆上还敷着一朵朵绿色的霉斑。打开门,一股酒味、霉味、馊味、汗味直冲鼻子。可能在刘园生活了一阵子,高的桌子低的板凳,高屋敞轩,鸟语花香,一日三餐,习惯了,对这一股子棚户人家所特有而又十分普遍的气味,秀秀已感到陌生了。
她麻利地推开所有的窗户也就是偏厦屋的一扇窗和堂屋的一扇窗,想把这些难闻的怪味放出去。接着又操起扫帚,刷掉结在窗上、墙角的蜘蛛网,呼呼啦啦又把地扫干净了。锅台上,放着两个空酒瓶、两只脏饭碗、两双脏筷子。揭开锅盖,锅里还有一点糊叽叽的剩锅巴。看不出三狗子叔叔与谁在一起喝过酒,也看不出是用什么下的酒。
真该娶个婶娘了。秀秀一边洗洗涮涮,一边想。这种想法最近越来越强烈,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了叔叔呢还是为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这棚屋呢?“我已经离开棚屋了吗?这就算离开了吗?刘园是我的家吗?”这些念头一经产生,她的自信,她的利索和泼辣,顿时没有了,代之而出的是心慌和茫然。
她带回几个萝卜。这种萝卜春季过了也不急于开花结籽,靠近叶子的部位粉红色,水灵灵煞是好看。汉口人给这种圆溜溜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萝卜取名“春不老”,贴切且有几分诗意。秀秀把“春不老”切成丝,用盐腌上,又把生姜切成丝,撒在萝卜丝上。把买回的一包拆骨肉和带壳花生装在碗里。拆骨肉是从猪头骨的缝隙里剔出来的,全是些带碎骨脆骨的瘦肉,零零碎碎的不成形,但便宜,卤一卤,是出体力的汉口人下酒的好东西,最受离不开酒的“酒麻木”们的欢迎。秀秀把拆骨肉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包了半天,这鬼闷天气,闷臭了冇?”还好,卤得透,还香喷喷的。看看萝卜腌得差不多了,秀秀把腌出的水滗出来,淋上点酱油、醋。酱油不多了,醋像是长了白白的醋霉。想倒一点小麻油出来,一看,瓶是空的,把空瓶倒过来,等半天,才算滴出来两滴。她用指头把瓶口抿一抿,再把指头在萝卜丝上一揩,用筷子拌匀。
她进到偏厦她睡的房间,揭开粗糠枕头,压在枕头下的几件衣服也有一股霉味。她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一块手绢——这是刘宗祥给她买的,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张20两的银票。这是她这个月的工钱。本来,刘宗祥要每月开给她50两,不算做衣服,另包吃喝。她死活不肯。她清楚,50两银子,对于刘宗祥,一根汗毛都算不上,但对于做工的人,奔一年也难挣到手!三狗子叔叔白汗跑成黑汗,一天下来能有几个铜板到手?她是在刘园做工,做工拿工钱,20两已经够多了。刘宗祥对她好,刘宗祥喜欢她,那是另一回事,跟钱没有关系。她又回想起春季种树的那天,她靠在刘宗祥怀里的情景。
“我真的长大了吗?”秀秀抚一抚自己的胸,回头朝堂屋看看,屋门关着。她慢慢解开水绿色湖绸大襟衫,丰满的乳房裹挟着少女的体香弹出来,柔柔的,挺挺的,一点下坠的迹像都没有,颤颤的释放出一股浓浓的期待和骄傲。乳峰上,小小的乳头一点也不突出,像嵌在馒头上的两颗吉祥印。秀秀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怜爱。她觉得自己是一堵泥抹的篱笆墙,在绵绵梅雨的浸泡下,变软,终于融化了,慢慢地,她与这梅雨季节一样潮润一样慵绵无力……
“狗子叔!狗子叔!”
秀秀蓦地醒过神来。她羞惭地发现自己是半裸着的,而且不知什么时侯还躺在床上。她记得自己是准备换下这身绸衣服,到张太太那里去坐一坐,再到李大脚家去,商量想请大花子到刘园去帮忙做些为园子剪枝除草的事。熟人熟事的,用起来也方便,有事也好商量。不知怎么竟迷糊过去了。想起刚才的荒唐,秀秀一阵耳热心跳。外面是谁还在喊叔叔,秀秀换衣服已来不及了,又原样把衣服扣好。
“狗子叔,狗子叔!”喉咙沙哑,是那种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喉咙,像鸭公哈沙哈沙的声音。
“我当是那个咧!”秀秀开门一看,是大花子。好久不见,脸似乎也长方了,身杆子像被人扯住头、脚拉扯了一通,瘦长瘦长的,脸颊上尽是红疙瘩。大花子一双蒲扇大脚十趾箕张,脏叽叽地插在泥水里。一见开门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先是一愣,待看清这一身华丽衣装的女子是秀秀,大花子布满红疙瘩的脸,整个儿都红了。
“花子哥,进来唦!”秀秀闪开,一手扶着门框,侧身站着,请大花子进屋。屋里比外头黑得多,秀秀侧身站着,耸挺的胸把衣服撑起,侧光的立体效果太强烈,大花子瞟一眼,眼皮垂下,又瞟一眼,低下头看自己泥糊拉呲的脚。脚陷在泥水里。泥水的颜色发黑,黑色上又浮着一些褐红色的油垢。
“我爹请三狗子叔叔到我们家去喝酒。”大花子终于说出了来意。
“进来唦,进来唦!站在泥水里头搞么事唦!”秀秀被大花子的憨实感动了,手一伸,就把大花子拉进了屋。大花子进来得很快,秀秀的手一触到他的手,他就像被电击了一下,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跳了进来。没有被漂亮女孩接触的思想准备,所以跳得太猛,一个趔趄,晃了晃才站稳,让他又一阵脸红。
“你看你看,这大个儿子伢,像个小脚婆婆样的!”看着大花子的一双大脚和印在地上的大脚印子,对比大花子动不动就红脸的害羞劲,秀秀感到特别好笑。
“呃,花子哥,先莫说吃饭喝酒的事。吃饭还早。再说,等下就在这里吃吧,菜都弄好了。干脆等下叫你爹都过来吃。”
“不,不!我爹昨天就是在这里吃的,都喝醉了,吐得吓死人!”大花子赶忙为他爹推辞。穷家小户的,汉口人又特别讲客气。昨天你请我吃了一餐饭,今天我必定要请你喝一顿酒,就是家里弄了点新样菜或煨了一铫子汤,不是喊左邻右舍过去尝一尝,就是盛一碗送过去。
“好了,算了,不说吃饭的事,”秀秀看大花子又说到吃饭的题目上去了,就又岔开。其实,升斗小民,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到头,还不就是为了一张嘴?虽然在刘园一段日子,吃喝不愁,而且多是棚户人平日吃不到的东西,但她深知“吃”对棚户人家的重要。现在她急于要和大花子谈到刘园帮工的事,不想多说这个一辈子都摆不脱的“吃”字。“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哟,坐唦!”
大花子朝屋外看看,不肯坐。天阴阴的,雨又淅淅沥沥的。仿佛有一只庞大而又不现形的蜘蛛,在耐心地织一张密密的非雨非雾的网,一阵风吹过,网支离破碎了,刚像烟一样地飘走,复又匆匆覆上。
“你晓得我在刘园里头做事唦?”见大花子执意不肯坐,秀秀也就算了。只是她也不好坐,也就站着,把想请他到刘园做事的打算说了。
“你说请我到刘园做事?你说了就可得了?你的话算得了数?”大花子既喜且惊,很感意外。都十八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进钱的活路。想跟爹到码头去出汗,可那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挑脚”的都有“资格”,买个“资格”,汉口码头行话叫“买条扁担”,绝不是几两银子就能到手的!现在秀秀请他到刘园去做事,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喜饼!再说,跟秀秀做事,每天跟她在一起,每天能看到她,就是不要钱,也是可得的唦!想到这一层,大花子大胆地抬起眼皮,瞅了秀秀一眼,可这一瞅又把他的信心瞅跑了。他这才注意到秀秀的衣着。他不认识她穿的是什么衣料,看似薄薄的,还有些闪光,但肯定不便宜!能够穿这种衣服的人他见过,都是坐车的,不是住在这破屋里头的女人。他终于敢正视秀秀了,眼光在她身上停住。这分明还是住在这里的秀秀哦,这分明还是喊他花子哥的乡下女孩哦!秀秀是不会哄我的!
“你未必还不相信?我现在就是管园子的。”秀秀朝大花子盯了一眼,想搞清他为什么盯着她看了又看。她看到自己耸挺的乳房撑起的绸衣,联想到刚才自己在偏厦房里的一幕,不由也红了脸。
“刘园的老板叫刘宗祥,是我们柏泉一个湾子的,小时侯我们在一起玩过,还摘过野菜咧!”顿了顿,秀秀稳住神,开始给大花子介绍。“他请我管园子,说园子的事由我说了就可得了。咳,你还不相信啵?你还当我管不了啵?你当我还是小丫头啵?莫说是管个不赚钱的花园,就是把个大洋行我管,我照样要它翻番地赚钱!你信不信咧?”
秀秀跟冯子高读书识字。教授之余,冯子高常讲些三皇五帝打江山、外国人维新革命一类的事。眼界拓宽后的秀秀,受了刘园生意圈子的熏陶,她的天生灵慧被外在适宜的环境所催发,孵化出她的经商才华,使她的谈吐显出泼辣决断的风格。这自然是大花子感到非常陌生的一面,所以,他听得呆呆的,像是面对一个大人物,一个鼓动家在演讲一般,脸上自然流露出佩服和惊讶混合的表情。
“秀秀呃,你像是在四官殿演讲咧!”秀秀正说在得意处,吴三狗子回来了。“唷!大花子呀,你怎么在这里听我们的秀秀演讲咧?”
秀秀倏然停住,有些发窘。大花子脸又一红:“吴叔叔呃,我爹叫我来请您家到我们屋里去吃夜饭。”
“我去?哪我们的秀秀咧?你不请她?”三狗子笑嘻嘻地看着大花子和秀秀。
看样子,吴三狗子今天心情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