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20171211073947912

_2 彭建新(现代)
  紫竹苑就在宗祥路附近的紫竹巷里。宗祥路隔洋人租界一侧,尽是鸡肠子样的小巷,小巷深处尽是这样操皮肉生意的去处。
  皮肉生意恐怕是人间最古老的生意了。人世间就是这样,只要是卖的,就会有买的;有买的,也就有卖的。
  夜太静,二苕的脚步沙沙地响。刘宗祥在车轮与青石板路的摩擦颠动中,感慨丛生。
  他不喜欢他的太太。当然,仅仅是不喜欢而已,也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一肚子法国巴黎、中国生意的刘宗祥,已是一层隔膜。但刘宗祥又不得不接受父母给他的安排。
  他太太是河对岸钟姓人家的姑娘。
  隔柏泉过渡,是两千多年前当地的砍柴人钟子期墓葬处。那钟子期真是个怪人。一介种田砍柴的乡巴佬,居然有音乐天赋,竟能在俞伯牙的琴声里品出“高山流水”的意蕴。汉水柏泉这一带,也算得上是民歌、民谣的孳生之地,田畴阡陌间常可听到这样的村野小调……
  妹在地里薅呀黄瓜,郎在地头丢瓦呀渣。
  打掉一朵公花是不要紧咧,打掉一朵母花打掉一个瓜哪怕我的爹来骂咧嘿咿呀嘿!
  真是很难相信,对琴艺已炉火纯青的琴师的演奏,发出“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善哉!洋洋兮若江河”赞叹的,竟是一个砍柴人。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千古之谜。再说,那俞伯牙也是个怪才。他演奏的曲子,马听得懂,还很欣赏,“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连饥肠辘辘的马儿都停止进食来欣赏他的音乐,却缺少人间的知音。这应该是一个悲剧。可偏偏巧得很,一个砍柴的乡下人倒窥透了琴师“志在高山、志在流水”的内心世界。这人的内心世界,真是说深深似海,说浅也就隔层肚皮而已。
  刘宗祥自觉与钟子期的后裔女子,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当年俞伯牙与钟子期之间的那种境界。
  他很难忘记新婚之夜的那一幕。
  婚礼拜堂一类程序是在柏泉办的。先进圣母堂,这是作为教民的刘瘌痢坚持的。再回家行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的程序。终于,夜阑人静了,终于,揭下盖头了。摇曳的红烛下,新娘子倒是个容颜仪态均称上乘的可人儿。问题就出在夫妻同床男女合体的实质性阶段。宽衣解带,各自动手。玉体横陈,干柴烈火,轰轰烈烈。“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新郎如洪水过闸,潮去情自平。慕夫君丰仪已久的新娘,兀自新雨沃桃花,正是情绵时。她跪起身来,在催人情浓的烛光下,轻抚郎君疲惫的脸,抚他高挺的鼻……刘宗祥睁开暂作小憩的眼睛,正欲向妻子作一种什么温情的回报。陡然,他看到一团衰草零乱乌漆巴黑血乎啦刺的混沌,一侧身,婚宴上的酒食吐了一地!
  婚姻成了刘宗祥新鲜而遥远的梦。
  他们夫妻成了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刘宗祥知道是自己的毛病。他没有办法,只有拼命做生意,做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好在世界上一切都同生意有关,一切都是生意。生意本身就是一切。赚钱对于刘宗祥,已没有当年皮埃·让神父教诲灌输的“人是英雄钱是胆”的表层意义了,赚钱只是生意的副产品,只是此生意与彼生意之间的手续和凭证而已。
  比如现在去紫竹苑,我给钱,也就是交凭证给老鸨,表示我要来做一次生意。刘宗祥这样想着,腰也就由靠着而直了起来。
  一对纱灯把紫竹苑这块脂粉地抹出一片猩红。
  铜臭与粉香是汉口的一对孪生子。仅宗祥路这一带的里弄里,妓院婊子行就有十多家。“十家八九是苏扬,更有长沙与益阳,夹道东西深巷里,个侬浑似郁金香。”汉口的婊子行帮口颇杂,分苏(州)帮、扬(州)帮、湘(湖南)帮、本帮(湖北)和杂帮(河南、四川)。紫竹苑属湘帮。人道是湘女多情,古来就有娥皇女英哭夫而死、洒泪以成斑竹的艳说,加之紫竹苑僻处深巷,收拾洁净而不示张扬,很合刘宗祥的口味。
  果然没有张扬。连二苕的车铃都没有响,紫竹苑的大门就吱呀呀轻吟一声,吐出一腔子温柔。一对粉灯迎上来,一对粉臂搀上来……
  “我回家了。”朦胧中,刘宗祥真个有了错把扬州当汴州的恍惚。
  第13节
  连着吹了三天的偏北风。风不大,悠悠的,也就是能把柳树梢子撩得颤颤地摆。人真是个怪东西。刚刚热得恨不得把身上的皮剥下来,北风一起,就穿起了长袖衫子。夜晚满街塞巷的竹床几乎绝了迹。
  人是无毛虫,六月天怕北风。
  汉口的秋天是最爽人的。
  离宝庆码头不远的集家嘴,中秋前尤其热闹。太阳已经掉到柏泉右边的米粮山尖子上了,这里的叫卖声依然不绝于耳。
  “雪花膏,美人胶,香水香粉香肥皂!冰片扑粉爽身粉,哎蚊子闻到赶忙滚,宝宝一夜睡安稳哪!”
  一个瘦精精的汉子,清清爽爽一袭白府绸褂子,玲玲珑珑一顶瓜皮小帽子,举一根长木棍子。棍上一面穿一个小皮鼓,一边安面小铜锣,锣鼓两边各缀两只小木球。配合着自己的吆喝,精瘦汉子晃动木棍,噗咚咚铛啷——噗咚咚铛啷!锣鼓齐鸣,他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做这种货郎不简单,能说会道还要有力气。他背上背个与肩齐高三面都是玻璃的木竖柜,边摇打锣鼓边说边唱,见围观的人多了,就放下竖柜,继续介绍他的商品……
  “呃!还有大针小针绣花针,棉线葛线五彩线,按扣纽扣蚌壳扣!呃!橡皮筋,万金油,丝光袜子玻璃球咧!”
  立时就有几个出来置办中秋物事的妇女上前问价钱,挑花样,买这买那。
  见这里围了一坨人,一个挎竹篮的少年过来了:“哎!糖麻花,盐麻花,馓子枯麻花!金牛镇的酥麻花咧!”
  卖麻花的少年也许是喊得久了,也许是正处在向青年过渡的年龄,喊出的声音不脆,却有鸭公嗓子“哈沙哈沙”的韵味。
  金牛镇的麻花好是好,但金牛镇远在咸宁,咸宁麻花送到汉口来,哪里还脆得起来!
  “哎!撩撩撇撇咧!”
  “撩撇”,汉口话是简单、便捷的意思。这喊“撩撩撇撇”的贩子,其实表达的不是“简简单单”的意思。他是卖凉粉凉面的。凉粉凉面喊快了,喊混了,听起来就成“撩撩撇撇”了。凉粉凉面是汉口暑天的大众食品,可以从初夏卖到秋分。卖凉粉凉面的是个精壮汉子。一副面担用白桐油髹得白里透亮,显得极洁净。一条栗木扁担猪肝色,两头镶着黄铜云头,金光亮霞。担子的一头反扣着一盆洁白晶莹的凉粉,上盖几层崭新的毛巾。另一头是一堆金黄油亮的银丝凉面。再配上十多个白瓷小罐,内装酱油、麻油、辣椒油、芝麻酱,还有姜汁、蒜水、香醋、胡椒、虾米、蛰皮、绿豆芽和榨菜、红萝卜、大头菜剁成的末子。你来一碗么?只见这高高大大精精壮壮的汉子长筷子一抖,白生生或黄灿灿或粉或面就装进了碗,然后,右手翻飞如蝴蝶采花,左手托着的碗不停地转,那十几味佐料眨眼间就一一洒在碗里,赤橙黄绿,异香扑鼻,那涎水,引得喉头上下串动。更有意思的是他那碗。碗口足有四寸,一副量多货足的口径,往里一看,却毫无深度:碗底就有两寸多高,整个一个高脚盘,盛上十碗也满不了一斤!但谁又去跟他计较呢?都习惯了,何况他通身加担子一派清爽,几个铜子就让你尝尽人间滋味,还有什么可报怨的呢!真个是——“撩撩撇撇咧!”
  卖月饼的摊子前,人挨挨擦擦的。摊主边收钱递货,边反复喊……
  “汪玉霞咧汪玉霞咧!”
  “冰糖的,豆沙的,还有火腿的咧!”
  月饼摊子旁边,一个卖秋虫的汉子,猥猥琐琐的,拥着一大堆瓦罐,时不时尖起嗓子叫一声……
  “活的!活的咧活的活的咧!”
  集家嘴一年四季有人卖“活的”。正月间,扎兔子灯、鲤鱼灯之类,逗孩子,卖的人就喊“活的活的”。初夏四五月间,捡几个玻璃瓶子,装几条小蝌蚪,拿到这集家嘴,也“活的活的”沿街喊着哄小伢们。即使到了碎雪飘洒的冬季,在一根玻璃管子里灌进些有颜色的水,再放进几粒小浮子,随手倒动浮子,也满可以敞着嘴叫“活的活的”,引得一群伢们撵着屁股跑!
  “活的活的”听多了,一听就晓得是假家伙,一听就晓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是,“活的活的”总有一种诱惑力,引得不管相干不相干的,都想拢去看一眼。被“活的活的”引拢去的人,大多有失望和“被骗了一盘”的感觉,但这感觉也就是一瞬间,倒是自嘲滑稽的成份多些。
  刘宗祥的车在集家嘴街头穿过,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浓浓的商贾气,浓浓的烟火气,浓浓的市井气。他喜欢这种气味。在这种气味中穿行,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混同感。他觉得自己是一条大鱼,游进了惬意的水域,周围尽是些黪子、翘嘴白、麻姑雷子之类的小麻花鱼,更使他显得卓尔不群。
  刘宗祥现在正以法国汉口立兴洋行买办的身份,到穆勉之的芝麻船上去验货。
  汉口的集家嘴,本应叫接驾嘴。公元1521年4月,也就是离刘麻子发现汉水改道而怔怔地站在柏泉乡土堤上小便失禁的年头不到一百年,明武宗朱厚照薨。这位短命的皇帝没有来得及有子嗣,远封在湖北安陆的兴献王朱佑杭之子朱厚熜被立为皇帝。于是,朝廷一干人等从京城出发,前往湖北安陆。5月,这位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些作为的嘉靖皇帝,沿汉水来汉口,然后入江东下,转京杭大运河入京。因嘉靖皇帝曾在这汉水的入江口受到汉口百姓士绅的迎送且有短暂停留,就留下个“接驾嘴”的地名。皇帝不是天天见得到的,迎送皇帝的事也不是年年都有的。但地名却天天都得叫,何况接驾嘴是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之首呢!名字叫去叫来,就叫讹了。久而久之,接驾嘴先是薛家嘴,后成集家嘴。就连当年的送驾墩、报驾巷,也讹成宋家墩、鲍家巷了。
  穿过集家嘴,沿汉水河口河街上行不远,就是宝庆码头了。
  穆勉之此次发往上海的三船白芝麻,就泊在宝庆码头内。
  宝庆码头是湘籍宝庆府所属邵阳、武冈、新宁、城步、新化等县船帮在汉口建的码头。
  湘人向有行舟弄潮的传统,与之相接的,唯有长江汉水为最近的水系。宝庆码头发展很快,除汉口外,在汉阳月湖、鹦鹉洲和武昌白沙洲,也建了宝庆码头。集家嘴汉水入江口一带,风平浪静,水深流缓,是天然的内陆水码头。世上的好东西总是有人抢。这宝庆码头因了这天然的地势,建成后,百多年来时与安徽的徽帮你争我夺,械斗不断,冤怨相报,从未间断,演绎出不知几多稀奇古怪的故事。
  第14节
  正在码头等候的穆勉之,一见到刘宗祥的车露头,就从码头账房迎了出来。
  穆勉之是个很少将就别人的人。
  打从上十岁起,穆勉之就在武昌豹獬乡有了名,上房揭瓦,踢天弄井。十三四岁,更是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好在虽然两岁上死了爹,寡母好赖守着十几亩田产,陪着小心过日子。一天,同村张寡妇牵着她十来岁的遗腹子哭上门来。
  “造孽咧,您家看唦!”张寡妇拉下遗腹子的裤子,叫那孩子翘起屁股来。
  望着张寡妇孩子红肿起老高、还在往外渗血的粪门,穆勉之娘的脸一阵通红之后,又一阵苍白,终于,她一阵眩晕眼白往上翻,一头栽倒在地。
  豹獬乡下是呆不得了。在武昌省城经商的本家叔子把穆勉之领出来,先放在自力学堂做杂役。
  杂役的事情,也就是扫地抹桌子打开水见事做事的勾当,说闲也闲,说忙总有事做。开始,穆勉之干这个还勤勉,加之长得肩宽膀圆,16岁的人看上去是20岁的壮小伙子,五官也还端正,出言也还谦恭,也就得了校内外师生的欢心。但时间一长,穆勉之的马脚就露出来了。
  自力学堂属女子学堂,清末思想活跃,种种新事物,时有出现,这女子教育即其中之一。能往女子学堂读书的,都不是等闲人家的等闲女子,或是家里有钱,本人有闲,或是家里有钱本人向往新生活,或是家道小康本人心有天高,慕那先朝巾帼想有一番作为的。穆勉之眼里何曾有过这许多粉黛佳人!一时竟有红楼幻境人间天上的兴奋。有事无事,穆勉之总是往学生堆里凑,送茶送水,代买物件,人叫不走,鬼叫飞跑,俨然蝶入花丛欣欣然游刃有余。这男女间的事,多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学生中多有吃饱了无事干的,眼见得一个面正耳方有模有样的乡下小伙子勤谨活泛,常是一副憨厚老实时不时天真讨教的样子,小女子的虚荣心就有了施舍的机会和满足的契机。穆勉之装苕卖呆还是有几手的,这是一切具有狼的本性的男人天生的本领。穆勉之装成一个乡下憨小伙,一切都不懂,一切又都想去懂,一个个天真的问题,常常逗得女学生你推我搡,笑得花枝乱颤。穆勉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时间一长,穆勉之又有些伥伥然了。花枝乱颤也罢,粉香扑鼻也好,人之于色香味形,总要眼耳鼻舌身,一一亲历,方称快意。像这种黄花鱼溜边、磨刀剪不洒水干镗的搞法,不是穆勉之的风格。
  终于,他逮到一个机会,单独同这个女学生在一起说话了。
  女学生姓杜,名字穆勉之记不蛮清楚了,仿佛叫个什么杜月萱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姑娘伢现在同他单独说话。这杜月萱也特爱同穆勉之说话,一说话就笑,其实所说的话大多一点可笑的成份也没有。女学生一笑,还必然以左手背的一半翻过来虚掩樱口,右手向穆勉之一探一探的,像要抓住他的样子。
  这天,杜月萱请穆勉之为她去买一盒爽身粉,不要中国的,要英国的。她写了一长串字母交给她,叫她去买,递纸条的时候,周围还有几个女同伴,她还是以手掩嘴,飞了他一眼。
  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穆勉之回忆这件事,总是咬牙切齿地肯定,祸首罪魁就是那销魂的飞眼。若干年后,穆勉之又有过与杜月萱的邂逅,他首先不是问那次飞眼的意义,而是疯狂的报复。
  穆勉之趁放学下课,别的女生都出来了,他堵在教室门口把粉盒交给杜月萱。杜月萱像是有些疲倦,没有掩嘴笑,浅浅地道了声谢。穆勉之不愿放弃这设计了好久的现在好不容易有成功雏形的局面,无话找话缠着要杜月萱教他认粉盒上的洋码字。穆勉之读了几天私塾,杜月萱就在黑板上用中国字注那串洋文的音。讲着听着,趁杜月萱车过身去写黑板,穆勉之双手一上一下,按设计了许久的方位扪了下去。
  穆勉之没有扪出什么新鲜感,倒是扪出了杀猪宰羊的尖叫声。
  武昌是彻底的呆不得了。本家叔叔怜其孤苦,虽恨他顽劣,还是把他介绍到汉口叶宁记绒线铺去做学徒。
  做学徒,讲究的就是四勤,手勤脚勤眼勤耳勤。穆勉之恰恰多了嘴勤这一勤。刚入生意场,新开张的茅厕三天的香,脚不停手不住,看么事都是稀奇,听么事都新鲜,初来乍到,那嘴巴还闭得住。久了,人说么事,他都想插一杠子。一天,他随老板到广货行进货。他们去得稍晚了点,先定的货被同业一家绒线铺买去了。老板转身想退了定钱去赶另一家的货,穆勉之却认为先下了定钱,不能货卖二家,就与广货行管事的吵了起来。叶宁记不是个大店,广货行是行大欺店,管事的就出言不逊挖苦了几句。穆勉之上去,一拳把管事的鼻子打成骨折,两颗门牙全掉了。老板见他为店里事惹了祸,虽怪他出手伤人,倒还是出面在茶馆摆“讲茶”向广货行陪礼。哪知广货行的人根本不买账,第二天堵住叶宁记的门,单挑穆勉之叫阵,几条彪形大汉把他打了个半死。
  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跌打损伤的药渣子倒了半条街,穆勉之才算勉强治好了伤。伤好之后,穆勉之以为店里受伤,提出从此两年内半天出外学武,半天在店里学徒。叶宁记老板一来顾念他为店里吃了大亏,二来也忌惮他蛮横,也就答应了。
  离大夹街不远的半边街,有一些做猪鬃生意的,人称猪鬃帮。帮内人多孔武有力,人人习武,且半公开收徒传艺。穆勉之投到猪鬃帮内,晓得是学真本领、闯世界蓄本钱的事,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敷衍毛躁。他硬是起五更睡半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如是这般练了三年。先走的赶不上后跑的。穆勉之十六岁习武,晚是晚了,但他不是个笨人,加之他的勤学苦练爱动心窍,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
  当学徒,学手艺,替人家帮工做买卖,一辈子也就是个打工汉。穆勉之从来自视甚高,习武三年,又交了汉口一批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脸、打不湿绞不干油抹布类型的朋友。这些人虽然是鸡鸣狗盗下九流,义气在场面上还是不敢马虎的,何况这些人不是青帮,就是洪门,各有门规帮规。穆勉之脚踏两只船,虽一时未正式入帮在门,但倒比入帮在门的人更是顺风顺水。
  在朋友的蹿掇下,穆勉之向族叔借了点钱,在郭家巷租了间小门面,过起了当老板的瘾。
  穆勉之的生意一开始就有很强的“皮包”生意色彩。见什么卖什么。无本钱,不要紧,找几个歪七搠八的朋友,对货主搞点“一拍二诈三丢手”的把戏,人家也就把货赊给他让他代销。“折本倒算赚钱顺算”,人家也就想落个清静少麻烦。一来二去,他摸出了一些生意门径,也看出小敲小打出不了大活,就把门面让给了本家族叔,自己同一帮胆大妄为的朋友,在土凼花楼街一带做“过手生意”。
  汉口夹街一带,五行八作,花样繁多,各有出入渠道,各有行帮公所,一般不打搅不串行,否则被视为生意大忌,打架斗殴乃至死人往往就为这桩。
  穆勉之是个偏不信邪的家伙。他与他的一帮子朋友,就专做拦路截货,再转手卖给行家的事。这种“过手”生意,不要本钱,利当然就很大了。有时甚至是这样:他拦截了一批货,对货主说,这货我买了,给我拉到××去。他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朋友押着这些本来是别人的货,往他们找好的买家走。卖完货,随便丢几个钱给货主完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穆勉之以一个乡下人在汉口最繁华的商业地段,以他的无赖加义气、机灵加武艺,赚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钱,聚起了一帮不三不四的痞子流氓朋友。
  这帮人中,与穆勉之最贴心的,一个叫孙厚志,一个是毛玉堂。
  与法国立兴洋行做这笔白芝麻生意,是穆勉之第一笔正而八经的生意。他把这笔买卖看得很重。赚钱多,自然是他看重的,但由此取得洋人的认可,进而把脚伸进租界,是更大更长远的利益。
  “狗日的,瘌痢跟着月亮走,他硬是沾洋人的光!”
  刘宗祥的一副洋派头,穆勉之看在眼里,嫉在心里。
  对刘宗祥,穆勉之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人的名树的影,刘宗祥做的都是他想做而无条件做的大生意,他不得不“服招”。
  “差不多的年纪,都是乡巴佬进城,就是会叽哩哇啦说点洋话唦!”
  对照刘宗祥,穆勉之有了重新设计自己的紧迫感……
  吊颈都还要找大树咧,做生意就是要像这狗日姓刘的,一锄头就挖口井!不能小眉小眼抠屁眼嗍指甲小打小闹。生意场是八十岁的太婆打哈欠——一望无涯(牙)宽得很,你挖你的洋井,我挖我的土窖,狗啃骨头猫吃鱼,各人自有各人福……
  穆勉之一边朝过来的刘宗祥连连拱手,口里连连“久仰久仰”地打哈哈,心里还在翻江倒海地想心思。
  第15节
  “穆先生,让您久等了!”
  刘宗祥虽一身西服,见穆勉之长袍马褂装扮,似不好行握手之礼,也就拱了拱手。
  “天色不早了,看看货?”
  已经有些昏黑,河下有的船桅上,已经忙忙地升起了桅灯。星星还没有出来,寂寞的桅灯,孤独地在瑟瑟的河风里眨着尴尬的眼。
  两人并不熟悉,也就无多的题外话可说,客气几句,就上船验货。
  这趟发往上海的芝麻船,共有六艘。这是一种人称“洞驳子”的模样可笑的木船。
  宝庆帮从宝庆府出洞庭下汉口的运输船,以“毛板船”为主。毛板船是新化县的特产。设计只用一次,所以不择木料,用当地松木板,船面粗糙,只刮灰不上油,到汉口连货带船一起卖。宝庆码头的兴衰是集家嘴一带码头兴衰的晴雨表。从宝庆府所属县城下来的毛板船队,在汉口卸货卖船,船员水手留下来成了码头工,只有艄公是专业人员,仍回原籍候雇。穆勉之所雇的这六条洞驳子,不是毛板船,两头尖、中间大,像个大鼓肚子,是宝庆武岗洞口镇的特产。这种鼓肚子的洞驳子能载四千多斤,且经久耐用,是长江水路上轻便且牢靠的运输工具。
  在穆勉之的陪伴下,刘宗祥验了几件货。都是上色的芝麻,白生生的,放在手掌心滑腻腻的,在烛光下泛出羊脂玉般的光泽。
  “好,不错,不错!”刘宗祥玩味着芝麻在手掌上的那种油仿佛要冒出来的润泽感,由衷地夸奖货色的确不错。
  “谢刘老板谬奖!”穆勉之心里一阵轻松。作为买办的刘宗祥不挑刺、不作梗,这生意就算作成了。“不瞒刘老板您家说,这都是清一水的襄樊芝麻!汉口周围也种芝麻,雨水重,地气也湿,藏不住油,芝麻枯而无色。襄阳府一带地势高平,所产芝麻一向是上上之品……”
  为取得刘宗祥的好感,加深这位洋行买办对自己的印像,穆勉之异常谨慎热情,出语也格外斯文。见刘宗祥开始还在听,后来就往口里丢了几颗芝麻,腮帮子缓缓蠕动,眼睛却盯着对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穆勉之就打住了话头。
  河对岸是有名的南岸嘴,也叫南岸集家嘴。也是个热闹去处,只不过没有汉口这边装卸便捷。
  刘宗祥的眼光越过了南岸嘴那稀稀朗朗的桅灯,飘向那黑黢黢的龟山。夜色苍茫中,古称大别又叫鲁山的龟山,静默无语。他脑子里翻腾起父亲讲的柏泉和龟山的故事,还有老和尚空色方丈的临终遗言……
  汉水南岸和北岸的泊船,桅灯都一盏一盏地升起来了,桅灯在河里漾出断断续续的长长的灯影。灯影被波浪摇曳着揉捏着,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图案。
  “刘先生,是否赏光用点夜宵?”
  刘宗祥一脸茫然一脸深沉,让穆勉之很不安。
  “哦,谢了谢了!来日方长,改日再讨扰罢!”
  从柏泉和龟山收回思绪,刘宗祥的脑子立刻被生意填满。
  “赵吉夫,赵吉夫,这个赵吉夫……”
  想起赵吉夫那天在刘园笑眯眯的脸,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怎么现在人家都要发货启运了,这笑面虎竟然连人毛都看不到了?
  刘宗祥一肚子不痛快。
  赵吉夫正坐在四官殿临江的一江春茶楼里。
  一江春茶楼是汉口一家中等偏上的茶馆。茶楼两层,一层砖木结构,大木格门花格窗,二楼廊柱到顶。临江一边,长窗落地,隔出许多小间。背江一边,茶桌硕大,可摆酒席。汉口的茶馆大多伴有聚会和传播新闻的作用。青帮洪门,这山头那寨子的,汉口的社会帮派复杂繁多,各种社会势力盘根错节,出矛盾扯皮拉筋又不宜对簿公堂的事,往往到茶馆吃“讲茶”:请第三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面调解,或第三方作证让两方中的一方赔礼或赔偿损失。茶馆是汉口要紧的社会舞台,没点本事,没有硬足的后台,吃不了茶馆这碗风光饭。
  一江春茶楼是赵吉夫做了祥记商行经理之后,暗中买下的。他把一江春作为伸向汉口街巷旮旯的探须。刘宗祥走的是洋人租界的路子。洋人这剂药是很吃香,但洋人总是少数,头拖辫子身穿长袍的总是多数。钱总是要从大多数人身上去赚,不多长几个心眼多安几个钉子怎么行?
  一江春的这个茶倌眼睛有点鼓,他不知道赵吉夫是这茶馆的真主人。天色都黑透了,因为这位客人,不能打烊关门封炉子。“这客人也真怪,一壶茶喝了半天,硬是还不上茅厕。我们老板今天也蛮过瘾,不愠不躁,也不打哈欠,睁着笑眯眯的眼睛陪这位客人熬时辰!”
  年轻茶倌的不耐烦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手上收拾碗碟的声音就大了一些。客人仍笑眯眯地,茶馆老板却向他射来利箭样的一瞥。
  一颗戴着油渍麻花瓜皮帽的头,在楼梯口出现了。蹬蹬地上得楼来,灯光下,脏叽叽的瓜皮帽下,是一张凹下去的刀条脸,整张脸就像一只弯茄子。更让人骇然的是,“弯茄子”的左边从下眼睑到下巴,是一条褐色的疤,很像一条蜈蚣趴在茄子上。
  茄子脸朝赵吉夫方向望一眼,向茶馆老板点点头。赵吉夫起身,一句话也不说,跟在茄子脸后头走了。
  “眼睛倒是不小,像两颗牛卵子,就是不晓得看事!”茶楼上传来茶馆老板一连串的喝骂声。
  茄子脸也不回头看,只顾朝江边走。
  在汉口“廿里长街八码头”中,四官殿是唯一的渡江码头,其余宗三庙、五显庙、老官庙、沈家庙、柯家码头、龙王庙、集家嘴,都是汉水码头。尽管供奉“天、地、水、火”四官的四官殿早已荡然无存,四官殿作为码头的名子,在汉口却是赫赫有名。四官殿也是个和集家嘴比肩的闹市,尤其是卖“活的”,比集家嘴的花样多得多。由此产生一句歇后语:四官殿的东西——活的!这“活的”,既指四官殿多卖些逗笑的小活物,也笑指四官殿的东西不结实,不耐用,活摇活动的活的!
  在赵吉夫前头领路的茄子脸,叫陆疤子,就是个很会卖“活的”的人物。
  一年端午,陆疤子灶冷锅冷荷包冷,百无聊奈地到四官殿集市上游荡,想找点岔子扯皮闹袢趁机搞几个中饭钱。一个手艺人用蒲草编结出许多蚱蜢、螃蟹之类小昆虫,边卖边喊:“哎!活的活的咧!活的!”一个半大孩子面前,放一个陶瓦脸盆,半盆水里游一群小蝌蚪,他用根细棍子边拨弄,边不停地喊:“嘿嘿!活的活的!活的咧!”陆疤子一时大受启发,忙不迭赶回去,找出平日收集着玩的洋火盒子,一头钻到茅厕里。不一会,陆疤子也拎一堆洋火盒子在四官殿人丛中边挤边喊:“哎嘿哎嘿!活的活的咧!哦嚯呵,买哦嚯呵!活的,活的哦嚯!”陆疤子一阵吆喝,一时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哦嚯?么事哦嚯?还是活的?”
  “先把钱,先把钱!把了钱再看!活的活的!活的哦嚯!”
  买的人拿着盒子听,嗡嗡地响,盒子一打开,一只虫子往外一飞,开盒子的人下意识地“哦嚯”一声,待明白是飞了一只绿头苍蝇,不过自嘲地苦笑摇头而已。也是,两个铜板买个“哦嚯”,上当受骗只当开了个玩笑。而陆疤子,却很混了几天的茶饭钱。
  现在陆疤子早已不干这种卖“哦嚯”的事了。走到无灯处,他回头看了看,赵吉夫还跟着,就又往江边走。陆疤子踏上一截竹跳板。竹跳板一颤一颤,嘎吱嘎吱响。他走上黑漆漆的趸船,回过头,想拉赵吉夫一把。赵吉夫轻轻一摆手,几步就上去了。陆疤子没有注意,赵吉夫的脚步轻捷得不像近四十岁的人。
  张腊狗坐在昏暗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很像这狭窄船舱黑暗的一部分。
  一盏醉眼样的灯,朦胧的光里充斥着酒气、尿骚气。这酒气尿骚气像是有形的东西,把灯光搅得更昏朦。昏朦中,似还有几个憧憧人影。
  “先生要的,可是那六条洞驳子芝麻船?”
  看不清张腊狗的身形脸相,但声音很特别,尖细尖细的,挟杂着沙沙声。
  “这人恶名在外,怎么长了个阉鸡喉咙?”
  赵吉夫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这样答:“是的,是的。”他那一脸笑模样,在灯影下,不甚清晰,倒显得有些怪诞。
  “这倒真是条吃菜的虫!”张腊狗看准了赵吉夫是个硬角色。
  “您家们说个码子咧!”赵吉夫不想多坐,催张腊狗开价。
  “对撇,不还价!”张腊狗要五五对开。
  “依您家的!我胆子小,不敢多沾腥。”
  赵吉夫一脸谨慎的笑,话里却藏有骨头,暗示要对方把活做干净,自己不想沾“火星”,惹麻烦。
  “先丢点定钱,给弟兄们打酒喝?”赵吉夫把手伸向后腰,搂起长衫下摆,要去抠藏在内袋里头的银票。
  “不必,不必。到如今,还冇得哪个敢跟我们做过绝本生意!后天,阴历十七,在阳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张腊狗说得很自信,话里头有一股杀气。
  张腊狗不怕赵吉夫不给钱。他看得出来,赵吉夫是个干“坐庄”大买卖的。
  “你狗日的是笑面虎,老子是尖嘴豺!你狠不如我残,老子吃肉不吐骨头连骨头渣子都吞!”
  张腊狗从暗影里移出来,靠在舱壁上,抠出一根“红炮台”,陆疤子赶忙掏出一盒花花绿绿的洋火,往鞋底上“哧”地一擦,给张腊狗点燃。张腊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吸得比灯火还亮,那张没有棱角的圆圆脸,腮帮一鼓,又“呼”地一声喷出,灯笼内的烛火一摇一摇的。
  看张腊狗的长像,会得到一种憨厚老实的印像,甚至觉得他像个伢秧子。
  张腊狗有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身架又长得单薄,快三十的人,看上去像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但这绝对是一种错觉,或者说是一种表象。有不少人就因这种错觉而吃了大亏。
  到赵吉夫离开为止,张腊狗除了没有杀过人以外,随便什么缺德事都干过。
  开始,张腊狗还只是在四官殿的集市上,小偷小摸,顺手牵羊搞点东西,被人抓到了,看他清瘦老实模样,骂几句也就算了。久了,张腊狗就瞧不起集市上三瓜两枣的收益了。他从岸上活跃到船上。月黑风高,偷一条小木划子,看准白天哪条船上装的是什么货,什么桐油、棉花、药材,只要他看准了,总可以搞到一船不要本钱的货。开始,他是单干。水上活都是重活,需要结帮成伙。好在臭肉总有苍蝇叮,他周围很快就有了一帮苗家码头一带既穷且顽的伢们。不几年,张腊狗和他的“十兄弟”在四官殿、王家巷、苗家码头一带就有了名头。去年,几国洋人的洋船洋货被张腊狗一伙偷得头疼,一时无法,几经磋商决定收编张腊狗一伙人,暗地里请张腊狗做“包打听”。受洋人招安后,张腊狗一帮人更有恃无恐,“生意”越做越大,“生意”不好,洋人的洋船洋货照样不放过。
  赵吉夫跟刘宗祥多在法租界走动,张腊狗的事他清楚得很。
  刘宗祥瞧不起张腊狗,不惹也不交。
  赵吉夫就多了一个心眼:天下万物,无物不可用,无物不有用。蝎子蜈蚣毒不毒?药铺说它是好东西。河豚毒不毒?人都拼死吃河豚!
  赵吉夫摸黑朝往岸上走,心里乐孜孜的。这时侯,他脸上的笑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可惜,没有人看见。湿沙地上,赵吉夫的步子迈得很大,也听不见脚步声。如果是白天他这样走,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此人武功不薄。
  “人活在世上,只有一张脸,肯定不行。”
  赵吉夫踏上码头的灯火明亮处,又恢复了方步徐行温吞水的样子。
  穆裕记商行的伙计总算在东华池找到了他的老板。二十四、五岁的穆勉之还没有妻室。他早就从郭家巷搬出来了,在牛皮巷置的那套房子,也多半是他族侄住着,反正商行对做“过手生意”也只是个摆设门面,自己成天三瓦两舍晃荡的多,落屋的时侯少。
  他早已洗完澡,裹着条大单子,歪在矮榻上,眼虚闭着在养神。
  一个精瘦的汉子在穆勉之脚上揉捏。这汉子上身赤膊,肋条每根之间都凹成一条暗影,在水雾憧憧的灯光下,衬得肋条像立体感很强的弯竹片。
  “你在老子脚上挖鸡眼?”穆勉之眼未睁,鼻音很重。“冇挖,冇挖。您家的脚冇得鸡眼,光溜溜的,随么事都冇得。”瘦肋条慎慎地答。
  “哼,莫瞎搞。搞些花板眼害老子!脚是老子的本钱!”
  “哪里敢哪,您家!花板眼哪是我们这种人搞的咧!”
  修脚的行当,也是江湖道,行话叫他们为“撇年子”。这撇年子里有本事的,专门串街走巷,腰里掖把刀包子,手持竹板,不停“梆梆梆!”地敲。遇有修脚的人,听见这声响,就开门把他叫进去。进得门来,如果他看到这家人布置阔绰,是个“点”,就要想心思“挖点”了。他看着人家的脚,不是说有鸡眼,就是说有暗疾。这种撇年子一般都熟悉脚部的各种穴道。好好的脚,他往那里一按,你疼了,他就说,你看你看,这里有毛病了吧!你要接了茬,他能说出脚漏、脚气、脚痔一大堆毛病。他还有一样本事,就是拣那皮厚之处,三两刀,没有鸡眼,也能做出鸡眼来,还让你不能断根,总要找他们。
  这瘦肋条修脚汉子,属于撇年子中“庄坐”的一类,也有剃头修脚手艺人所应有的本事,懂穴位有点武功底子,会搞点小推拿之类。但由于是本地人,有名有姓有住处有根有底,不敢戳漏子。除修脚外,他主要以剃头为主。这种不“做点”的撇年子叫作“平活”,只是晚上赶个场子,赚几个额外的小钱。
  澡堂的二掌柜见侍候得穆勉之舒服了,不失时机地给他的茶壶中续上水,又送上一碟卤猪耳朵,一碟油拌牛肚丝,一壶香喷喷的汉汾酒。
  “算了,算了。叫个搓背的来。”见没有动静,穆勉之睁开眼睛,二掌柜的还站着没有走。“咿?哦,公的,公的。”穆勉之一摆手,拈起一片颤颤的猪耳朵,丢进口里,“嗯,好东西!”
  按穆勉之的吩咐,澡堂二掌柜到附近婊子行,叫了个“相公”来。
  相公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灯光下,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穆勉之叫他先喝酒吃肉。
  “老板嘞,某是不会喝酒的呀!”相公居然娇滴滴,下江口音,一笑,一口雪白的牙。
  “嗯?长得比老子还白些!”不抽烟,不吸鸦片,是穆勉之少有的优点之一。“那,你喝点么事呢?”
  “喝茶。”相公朝茶壶噜噜努嘴,竟一脸娇羞。
  “喝茶,哦,喝茶,老子有一壶好酽茶,你先喝几口,好不好?”
  穆裕记商行伙计进来的时侯,相公正伏在穆勉之裆里舔个不休,穆勉之虚眯了眼,半张着嘴巴,舒服得直哼哼。
  穆裕记的伙计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一阵恶心直涌,又不敢吐,强行压下,压得一个倒嗝翻上来,“咯”地一声,很响。
  那相公抬起脸,脸色涩涩的,去端茶壶。正值得意处,却突然无了动静,穆勉之睁开眼,瞪起布满红丝的眼珠子,就要发作……
  “你!早不来,晚不来,这早晚跑来搞么事唦?未必你也想啃老子的……”
  “老老老板,河河里失失失火了!”
  伙计知道冲撞了老板的好事,吓得说话都不顺畅了。
  “河里失火跟老子鸡巴相干?咿?你个狗日的说清楚,到底是哪里失了火唦?”穆勉之虽然没有完全醒过来神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
  “河里失火,芝麻……”
  “么事呵?芝麻船失火了?”穆勉之腾地跳起来,朝伙计吼,好像是烧了他的屁股。“你怎么不早点说呢?”
  “还像个驴子鸡巴样的杵在这里搞么事唦?快走唦!”穆勉之一车身,见相公还歪在旁边,心头无名火起,踢他一脚,在伙计前头蹿出去了。
  刚跑了几步,穆勉之就刹住了脚。
  秋高气爽,烈火干柴,何况是芝麻!还不早就油吱吱地烧得精光?去看么事呢?去看一堆灰?去站在那里像个苕让别人笑?
  “去,去!去把宝庆码头今天管事的找来!等一下,找到牛皮巷我家里去。行里掌柜也请来。”
  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刘宗祥那狗日的刚验完货,钱还没有到手,就失了火!真是巧巧的姆妈生巧巧,巧到一堆来了咧!
  穆勉之在心里恨恨地骂。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是十七,月亮虽然还是那么亮,毕竟有些清瘦了。
  赵吉夫请刘宗祥今天去阳逻看货,他自己先一天去了。
  刘宗祥本不太想跑这么远去看几船芝麻。他不怀疑赵吉夫的办事能力,不就是几船芝麻么?但他有些担心赵吉夫能否处理好与穆勉之的关系。照刘宗祥的设想,钱是要赚的,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但越柔和越好。穆勉之的芝麻船他看过,真是好芝麻。怎么就烧了呢?该不会和这个赵吉夫有牵扯罢?
  刘宗祥带上冯子高,包了一条船,听了冯子高的,趁着月色,体味一江月光浮扁舟的滋味。冯子高这几天过江到省城去活动,应酬得头昏脑胀,中秋这个大节他也没有回去与家人团聚。昨天,八月十六,刘宗祥叫冯先生在家里略作小休,今天下阳逻也是一为散心,二为摸一摸省城总督府那边对后湖修堤的打算。
  八月的江潮已不是那么湍急。越往下走,江面越宽。这条船不是很大,是那种载二千多斤的翘尾平头货船改成的载客渡江船。新油的篾篷,新油的船身,都散发出一股桐油的清香。船不大,事不急,也就不走中流,擦着江岸滑。好在是顺流而下,不需动樯撸,船家和客人都多了些闲适。
  月光下,昏朦朦的田畴,昏朦朦的村树,昏朦朦的丘陵,梦一般从眼前流过。刘宗祥倚在船篷边,冯子高兀立在船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冯子高对月吟哦,衣袂飘飘。刘宗祥知道他妻孥俱全,不知何故竟触斯景而生如此凄怆之情?刘宗祥学法文多年,国学根基甚浅,几年私塾,子曰诗云不多,唐诗宋词倒还有一些涉猎。
  “冯先生伉俪情深,何出此生死两界之叹?”
  刘宗祥想出几句文诌诌的话来安慰冯子高,话刚出口,想到自己的婚姻也是名存而实亡,反不如冯子高能吟出的这种虽死而犹生的滋味,不由也长呼一口气。
  “赵吉夫这家伙倒还有几刷子,这么快就搞到了货。”刘宗祥转移痛苦的妙法是想生意、谈生意、做生意。他昨天听了穆勉之的报告,知道他的六船芝麻全部烧光。穆勉之再三要求重新组织货源,刘宗祥没有看到赵吉夫,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刘宗祥不清楚赵吉夫是怎么搞到这么多白芝麻的,心里升出些幸得人才的宽慰。
第二章 1904年吴秀秀
  第1节
  秀秀十二岁上,娘死了。
  从秀秀记事起,娘就得上大肚子病了。肚子胀,肚子疼,拉稀,慢慢地腹比鼓大,起床走路都气喘。柏泉周围,得大肚子病的人很多,吴家湾得这种病的人少。吴秀秀的娘是湾里第一个得这种病死的人。
  老辈人说,这里原来冇得这种怪病。都怪汉水改道,动了地脉,造成湖沼连绵,瘴气不散。吴家湾得亏有个柏泉井,润泽一方,逼住了瘴气,才少有人得这种病。
  秀秀的爹吴丑货,小时候放牛站在牛背上玩,从牛背上掉下来,落下个左手膀子比右手膀子细、做事出不得力的毛病。堂客一死,吴丑货失了内助,更像是只晕鸡子,不晓得日子再怎么往下过,混了几年,实在无奈何,拖着女儿上汉口,投奔兄弟三狗子。
  吴三狗子,在汉口大智门铁路外搭个棚子安身。三狗子二十朗当的小伙子,跑得腿肚子抽筋,一天混个肚儿圆,倒还不成问题。兄长侄女一来,平添了两张口,就有了难处。三狗子与他的哥,完全不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丑货名符其实,瘦猴脸,螳螂脚杆虾米腰,还是半个残疾人,一看就像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相。三狗子可是一表人才。方面大耳,虎虎英气,宽肩细腰,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莫看三狗子拉人力车不到三年,可凭义气,肯帮忙,在人力车夫堆子里,是个很有名头的人物。人力车这代步的东西,从日本传进来还不到50年,可汉口从大智门到循礼门这一带,吃这碗饭的就有500多人。三狗子家来亲戚,大智门循礼门棚户中的人力车夫弟兄们,都知道了。出车碰到了,都要问一声“安顿好了?”或“有么难处说一声!”那挤挤挨挨的棚户区里,隔壁左右更是热热闹闹。尽管三狗子不是个爱接受别人东西的,左邻右舍还是趁他出车送了些日用物品。
  “啧啧,三狗子兄弟,你的个侄姑娘好灵醒咯!”
  “咿哟!这姑娘硬不像是生在这里的命相!您家们看唦,长得疼死个人咧!”
  到三狗子屋里来的人,男的都有意无意多看秀秀几眼,女的肯定要大惊大诧地称赞一嘟噜子。
  三狗子拣来些芦席片、竹篙子,找几个苦力兄弟,在自己的棚子旁边加了个偏厦,隔成两间。一间烧火做饭,一间让侄姑娘单独住。自己和兄长睡在外头堂屋里。
  十五六岁的姑娘伢,也算是大姑娘了。十五六岁的吴秀秀,看上去肯定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原先细细挑挑的身材,已现出流畅的线条:细得一把掐的腰,柔柔的肩削削的,小胸脯子也鼓起来,补钉摞补钉的褂子也显得光鲜鲜的。好看不好看,世上女子大致分成四类:一是五官样样美,摆在脸盘子上也美;二是五官样样都一般,摆在脸上就是很出色;三是五官拆开看样样都不错,摆在脸上么样看都不舒服;四是五官不成形,摆在脸上也看不得——属于白天看了蛮后悔、晚上看了当是鬼的类型。吴秀秀属于第二类。眼不大,眼弯圆润,眼梢长翘,笑一笑,像嫩蚌含珠。鼻不长,鼻翼不宽,小圆鼻头微微有些向上翘,嘴唇有点厚,但窄而圆,总像是在耍小娇气的样子。
  虽然是搭个小偏厦,也算是起房盖屋,是个喜庆事。三狗子买了颗猪头,一副猪下水,请帮忙的弟兄和隔壁左右的喝酒。莫看秀秀挺秀气的模样,猪头刮毛剔骨,肚肺清洗下锅,泼泼辣辣,倒把个请来下厨的算命娘子乐死了:“小丫头,莫看小小年纪,倒是蛮有心窍的咧!”
  三狗子左手隔壁是个算命先生,早上出去,一个搭裢一把伞,一把胡琴一张弓,走街串巷讨生活。张先生的堂客蛮漂亮,长得像连身段走路都会说话,像是见过大世面的,绝非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棚户人家虽不问根底,对张先生堂客也不以“屋里的”、“内掌柜的”相称,而是像呼文墨人生意人妻室那样称“张太太”。每天早上临出门,张太太都要送张先生老远一段路,牵衣袖,抻衣领,嘱咐这嘱咐那。
  “张先生这个瞎子,不晓得哪来那好的福气!”常有人半开玩笑地嘀咕。
  张先生家的旁边是个扛码头挑脚的李大脚。单身寡汉带两个儿子过日子。李大脚成天难得说一句整话,早上一根绳子一条扁担出去,晚上一条扁担一根绳子回来。有时也多两样东西,无非是一袋子米,一瓶子酒。两个儿子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一二岁。名字叫得也简单,大的叫大花子,小的叫小花子。李家每天的生活也很有规律,爹出门儿子也出门。大的背筐小的提篮,一出去就是一天,也不知他们在哪里混肚子。太阳落土他们才回来,或背柴,或拎煤,或咳咳喝喝地抬一筐不知是么东西的东西。秀秀家请人喝酒那天,小花子也跟在他爹的后头凑热闹,大花子跑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揪着小花子的耳朵把兄弟扯回了家。大花子扯小花子的时候,秀秀正往桌上上菜,见小花子嗤牙咧嘴李大脚不闻不问大花子大人大气的模样,扑嗤一笑,笑得大花子脸一红,不由手一用劲,掣得小花子极夸张地叫着跑。
  三狗子家右边是个剃头的,姓王,叫王利发,也是早出晚归,有时也在棚户区为居户们剃头。王利发的爹五十多岁了,一条腿有些跛,拎个篮子卖饼子油条。三狗子修屋的那天王家没人,请喝酒时王利发死活不肯来,三狗子还是把他爹拉来了。
  第2节
  棚户人家,请人喝酒,菜简单,酒也喝得爽快。炒猪顺风,粉蒸猪头肉,烧肥肠,萝卜心肺汤,汉正街的汉汾酒,大敞碗装着,咕咕地喝。
  “我这个哥哥,生来是个怯相,身子又出不得力,还要拉扯个丫头,以后还要街坊们多照应。我这碗酒,算是拜托了!”
  三狗子已经喝下去一斤多了,脸上还没有变颜色,甚至眼白红丝也没有,只是拉条毛巾不停地抹汗。五月的汉口,天气还不见如何燠热。相熟人都说三狗子有“酒路子”,他是喝不醉的。
  “吴家大哥,您家怎么称呼?”张先生仰起戴着黑眼罩的脸,朝吴丑货这边望。
  “叫吴丑货,您家!”三狗子代哥哥回答,顺便把喝干的碗朝桌边的人照了照,又对邻舍们劝酒劝菜。
  汉口人讲客气,对人开口说话,话前话后必有“您家”。这“您家”相当北方人的“您”、“您哪”。
  “哦,”张先生端起碗,呡了一口,“丑货丑货,世上只有钱丑,哪有货丑?将钱买货,将本求机,本大大做,本小小求……”
  张先生坐席,张太太在身后照顾,这景致在别处难见,这里隔壁左右人家却是见惯了。
  “人家说正事,你又发神经!”张太太耸她先生一把,“少喝酒,喝多了越是话多!”
  张太太的话引得桌上的男人直笑。漂亮的张太太和简陋的酒席、窝囊的环境、粗俗的男人对比太大,男人们尤其开心,话就越来越多。
  有劝吴丑货卖豆腐脑的,有建议他卖发米粑粑的,有叫他卖凉粉凉面的。
  吴三狗子听着,不作声。这些主意都没有搔到痒处。
  说的是汉口的几项熟食生意。汉口人讲究早饭在外头吃,叫“过早”。有了过早的习俗,过早的内容就特别发达,这发达恐是世上一绝。
  做豆腐脑,与做豆腐没有什么区别,要本钱,要一套家什。卖热干面、凉粉凉面,同样要本钱要家什。再说,这蚊蝇孳生的脏地方,棚屋低矮逼窄,住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这地方做出的面哪个吃?汉口的熟食生意虽然也有肩挑手提的小贩子,但他们多不住棚户区。王利发的爹卖油条,是空篮子到油条铺子买了后,再提了中午夜晚到茶寮酒馆戏园青楼这些地方转,遇那喝茶喝寡了肚子、喝酒喝麻了嘴巴、嗑瓜籽嗑木了舌头、玩婊子玩疲了骨头的快活人,就着热豆浆或蜂蜜茶,泡一两根软耷耷的油条,那份滋润,恐怕个中人也难以言表。
  “卖水!”李大脚轻易不说话,这时突然直杵杵地冒出一句。
  汉口人吃水,都从汉水、长江里头挑。水挑进家里,用明矾澄一澄,吃喝都是它了。有钱或手头不紧又缺劳力的人家,多雇人挑水。有时一个挑水人包挑一条巷子或几条巷子的水。汉口那些鸡肠鸭肠样曲曲拐拐的小巷,青石板常年都湿漉漉的。
  吴丑货乡里人挑呀扛呀做惯了,虽然一只手不方便,挑水出力在肩上,无大妨碍。这主意最能入耳的地方,是挑水无须本钱,而钱,是棚户人家最缺的东西。
  “这倒是个活法!”张先生晃一晃头,咬文嚼字,“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个道理。天生人,必养人,一棵草一颗露水,总有法子活下去!”
  “先生的话虽是不错,可知条条蛇咬人哪!”
  卖油条的王大爹呡一口酒,夹一块粉蒸肉丢进嘴里嚼,筷子又夹起一块颤颤的肥肠,嘴占住了,说话呜噜呜噜的。吃人的嘴软,得人好处,为人谋事,拣主人爱听的话说几句。王大爹是个有便宜能沾就沾,沾了便宜道个谢的人。“世上条条蛇咬人哪!这世上啊,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他呜噜呜噜地说,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清。
  王大爹说得在理。在汉口吃饭,行行都有行帮,行行都有人管着。这挑水的行当,或散挑或包挑,本是用水和挑水两家的事。一担水嘿嚯呀嚯爬坡上堤挑到人家里,也就一个铜板。那码头上管趸船跳板的你要“孝敬”他,岸上像张腊狗、陆疤子这样的痞子你也要“孝敬”。不然,你的水挑不起来,不然,你的水还冇上街,桶就被人砸散了箍。
  这道理人都清楚。李大脚一说挑水的事,桌上喝酒的人都晓得主意好是好,就是怕水霸地痞整人。
  “四官殿一江春茶楼要人挑水。包给他们挑水的回乡割麦子去了。茶馆就在江边上,码头上的事,我去说一说。原本他们是叫我挑的。”李大脚明显是同情吴丑货。当然,也是三狗子的面子,他在这些卖力气的穷伙计中,一向是肯出力吃亏为人排难的。
  李大脚平日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儿子,实在是不容易。他不爱说话,不大跟人沟通,人家也习惯了。今天他说了这么多话,出了主意,又出面帮忙,还明显是牺牲自己赚钱的门路,不能不叫人感动。
  “李大哥,您家真是帮了大忙了!”吴丑货站起来,端个缺了个口子的酒碗,向李大脚敬酒。他也是个少言寡语的汉子,人又长得猥琐,这种场面上的事,他更是一筹莫展。
  “李大哥,您家也不宽松,一江春的事,您家还是自己去做,我哥的事我再想法子。”三狗子觉得从人家口里捞食不义气。尽管这不是捞,是人家讲义气让,也还是于心不安。
  “不,不,吴家兄弟,眼前码头上活路还蛮忙,我这根扁担还蛮俏,不愁活路的。再说,我那两个调皮捣蛋的伢,平日里不晓得让街坊们劳了几多神!这点忙我是该帮的。”
  吴丑货眼泪巴沙的,嘴唇抖索着,不晓得说什么好。
  吴秀秀听大人们说话,听出了结果,也听出了人间几分酸甜苦辣的滋味,鼻子一酸,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泪珠子就从眼眶子里滚了出来。她怕人笑话,头一低,扭身进了厨房,一屁股坐在那截当板凳用的树蔸子上,怔怔地望着灶里逐渐暗下去的灰烬,慢慢地变成黑的灰、灰白色的灰……
  第3节
  从一见到张太太,秀秀就心里喜欢。秀秀喜欢张太太长得美。张太太美,张太太美得坦然而又像藏着清冷藏着一身的秘密。
  打扫清理了小棚屋,秀秀爱到张太太家坐。张太太住的也是小棚屋,只是大些,隔成了三间,一间作卧室,一间是堂屋,一间作厨房烧火做饭。都是棚屋,张先生的棚屋用黄泥巴粉了墙,屋顶也不是芦席一钉了事,而是在芦席上又铺了几层稻草。稻草每年换一次,今年刚换,屋里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味。这种稻草的清香,秀秀是再熟悉不过了。稻草香中似还混着一种什么别的香味,秀秀说不上来,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香味不晓得是张太太身上的还是房子里头的。
  秀秀去张先生家,有时也帮忙拣拣抹抹,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张先生家总是清清爽爽,有条有理的。多半时候,秀秀碰见张太太捧本书看,字密密的。见秀秀去了,张太太放下书,拿出一团线,线的颜色都很好看。张太太用几根竹针,东一穿西一绕,上一挑下一挽,就织出一排排好看的花样。张太太说,这线叫毛线,是羊身上剪下来纺成的。秀秀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捏了捏,毛茸茸的很舒服。柏泉吴家湾也有人养羊,在堤坡上吃草,咩咩地叫,那羊毛没有这么柔和。秀秀呆呆地看张太太的手像穿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怔怔地看张太太的脸。张太太有一口没一口地问些乡下的事,也不时朝秀秀的脸上扫描。
  “你盯着我的脸看么事?一张老脸。”张太太肯定不是汉口人,虽然是汉口腔,但能听出北方口音。汉口铁路两边的棚户人家,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张太太是北方人,一点也不奇怪。
  “秀秀呀,你不像个乡里姑娘伢咧,我教你织毛衣,好不好?”
  “我笨,只怕学不会。”秀秀被张太太看得不好意思,红红的脸朝旁边一别。“学会了,也冇得用。”
  “怎么冇得用呢?艺多不压身,自己穿也不求人呢!”
  “这毛线都是外国的洋货,几贵哟,您家!买得起?”
  听了秀秀的话,张太太倒是怔了怔。棚户人家,有的是汗臭,有的是蚊蝇,有的是饥寒,有的是疫病,不要说织毛衣、穿毛衣,认识毛线毛衣是么东西的人又有几个?
  “秀秀,你是不是说,我不像是穷人啊?”
  张太太放下手中织了好长一截的青灰色毛衣,眼里浮上一层水雾,眼光透过水雾射出来,有几分清冷,几分凄婉。
  秀秀还读不懂张太太的眼睛。秀秀只看出张太太突然有些伤心,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心里慌慌地涌出一腔歉意:
  “张太太,我冇得那个意思,我咧,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这好看的毛线……”
  “秀秀呀,我冇怪你咧!是我自己想起些伤心的事。秀秀,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张太太放下手中的毛衣,从衣襟边扯出一条雪白的绸巾,轻轻地在脸颊、眼窝处按了按。绸巾上绣着一对比翼春燕,正向几绺柳枝飞去。秀秀注意到,一股说不出名堂的香味,又淡淡地弥漫开来。
  秀秀的眼梢向鬓角翘了翘。她不是个傻姑娘,她心里明白,张太太要讲她自己。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三狗子拉着空车从门口过,秀秀赶忙站起身。
  “张太太,改日再讲,好不好?”她转身刚要出门,又转过身来,“张太太,您家看,我能不能也做点么事,补贴一下家里也好?”
  “好,是个顾家的丫头!让我想一下子,再跟你出主意。”
  秀秀说声“吵扰您家”,就往家里跑,刚跑了几步,似想起什么,又放慢步子,头也不抬,胸也不挺,就这么低低缩缩地走。
  她记起来,张太太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第4节
  三狗子在外头歇车,秀秀已经进屋。她麻利地舀起一盆水,端到叔叔跟前。这棚屋自有了秀秀,三狗子享福多了。以前收了车,东家混一餐,西家混一顿,吃不饱吃不好,还要还人家的人情。现在进屋一盆水,洗洗抹抹后,又是一碗花红叶子茶,歇一口气,菜是菜,汤是汤,筷子递到手上,碗刚一空,就有人接过去添饭。
  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伢,屋里多了几多亲情,多了几多女人味。
  饭做好了这么半天,吴丑货还没有回来。秀秀几遍请叔叔先吃,叔叔不理,在门口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踱出去。秀秀拿把大蒲扇,有一下无一下地赶苍蝇,赶着赶着,赶出昏昏沉沉的睡意来。
  “秀秀,吃饭,伢咧!”吴丑货回来了。
  “爹,桶咧?”秀秀揉了揉眼睛,起身要去找叔叔。
  “你添饭,我喊了的。你叔在帮人家洗车子。”
  饭添上,三狗子也一双黑手地回来了,秀秀又起身打水给叔叔洗手。
  “哥哎,顺不顺?”三狗子洗得哗哗地。暮色已经上来,秀秀要点灯。“莫点,灯点亮了,不晓得要逗来几多蚊子!”
  “还顺,还顺。一天十缸水,外加劈柴禾,余外自己挑几担散水。”丑货呼地扒一口饭。
  专为一家挑水,叫挑包月,为人零星挑水,叫挑散水。吴丑货一天挑十缸水加劈柴,再为人挑散水,简直是在拼命。
  “饭食呢?”三狗子晚饭要喝几口,他哥不喝,他也不劝。他“吱”地吸进一口,拈起一筷子苦瓜。“秀秀哎,苦瓜烧得蛮好吃咧!”
  “随灶间的伙计一起吃,饭管饱,菜嘛也算够吃。”
  “叔哎,我也找点事情做,好不好?”与叔叔在一起,秀秀觉得比爹有依靠些。
  “姑娘伢,还小,就在屋里清清拣拣的,外头遭孽!”
  她知道她已经不小了。就在今天,她心慌意乱地找到张太太,吞吞吐吐脸红心跳说不清白,听了一半,张太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姑娘哟,恭喜恭喜,这叫好事咧。”张太太一把把她拉进里屋,三下两下帮她弄妥贴。秀秀像只受惊的小羊羔,百依百顺地让张太太围着她忙。
  “秀秀哎,姑娘伢一来好事,就是大姑娘了唦。”张太太把秀秀拉到床边坐下,嘴巴对着她的耳朵,一阵淡淡的香味和耳鬓厮磨的痒痒,让秀秀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甜丝丝的陌生感,晕晕乎乎的,蛮舒服。
  “叔,人家是大姑娘了,不小了咧!”
  三狗子盯了秀秀一眼。光线不好,秀秀的脸模模糊糊的,更现得圆润。三狗子仰脖一口干了杯中的残酒,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心里一阵感慨:
  “秀秀都长大了,这鬼日子过得几快哟!”
  爹乘凉,门口像多了根黑黢黢的瘦树桩。叔叔串门去了,多半是到张先生家听讲书去了。秀秀去听过一回,都是男人,她无缘无故地有些不好意思,就再也不去了。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咚咚咚地走过来。
  “花子哥,到哪里去玩哪?”秀秀寂寞得很。做小姑娘好玩,做儿子伢也好玩。大姑娘了,张太太说了蛮多规矩,一点也不自由。从十四五岁就开始这样不自由,一辈子还有这么长,活着该有几苦哦!儿子伢们不缠她玩,只是多看她几眼,大花子一看她还脸红,她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同他们一起玩。秀秀憋不过,随口向李家花子兄弟打招呼。
  大花子蓦地停住了脚。他没有思想准备。这个乡下来的姑娘伢真好看,好看得让他看一眼就心慌。他站在夜色里,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秀秀。
  “我们捉蛐蛐去的。”小花子比他哥矮一个头,圆头圆脑的,他杵哥哥一把。“快走唦!”
  “慌么事唦?还早!”大花子醒过神来,吼他兄弟一声,“我们去捉蛐蛐,你想不想去唦?”
  大花子问得声音很低,像是在跟秀秀商量,完全把小花子丢在一边了。小花子很不舒服。
  “哥哎,你真是的,哪有姑娘伢捉蛐蛐的唦!秀秀姐,莫听他的,莫说世上冇得姑娘伢捉蛐蛐的,就是不怕别个笑话,您家也莫去。您家不晓得,捉蛐蛐的地方吓死人!么地方?埋死人的坟场唦!那鬼火哟,到处滚哪!像这样,这样滚,呜!滚过去,呜!滚过来……”小花子把哥哥从秀秀跟前挤开,夸张地做出一些吓人的样子。
  “姑娘伢,捉个么蛐蛐唦!”
  秀秀的爹一开口,把这三个伢吓了一跳。
  花子兄弟朝半截树桩样坐在黑暗中的吴丑货看了一眼,又对瞅瞅,像是见到什么蛮吓人的东西一样,手拉手地跑了。
  第5节
  张先生门口围了上十个人。
  除非是冬季,张先生的门口,晚上总是会围上一堆人。这里住的都是卖苦力的,即或是小摊贩,也是沿街走巷跑得腿子细,跟扛脚挑码头的是一个样的苦。如今这世界上,人就分成两种,富人和穷人。富人吃的山珍海味,天天换花样,餐餐换口味;穿的绫罗绸锻,住的楼房别墅,出门有车代步,进门有人端茶送水,日子过得眼花缭乱。当然,富人也忙,但那是忙着去快活,快活多了累得慌。穷人的日子就简单多了,就三样:做事、吃饭、睡瞌睡。或者还可以减一样,就剩两样:吃饭、睡瞌睡。做事也是为了吃饭,不做事,哪来的饭吃呢?
  这一带的穷人,上床前也还是有些消遣的。去听听书,看看戏,三个五个赌两把。但这都要钱,要把钱送出去。钱是白汗流成黑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挣回来的。不为吃饭,把钱丢拿出去,心里疼。因此上,花钱去找消遣的棚户人不多,唯有坐在张先生这里,听新奇,还有漂亮的张太太招呼端茶倒水,还不花钱!
  “您家们说算命的准不准?准哪!您家们又会说,算得准别个的命,为么事不把自己的命算一下子呢?我算得准命,就不是瞎子了哦!我要不是瞎子,我就冇得这好的命了哦!”
  张先生今天才开头,颠过来倒过去尽讲些算命的事。
  王利发拿把破蒲扇,啪啪地赶蚊子,挨拢去,又有点嫌热,就站在外头听。王利发年纪轻轻的,不到三十岁的人,瘦得浑身没有二两肉,头发掉得没有几根了,蜡黄蜡黄的脸,鼻下的人中槽子凹进去很深,把个上嘴唇绷得有些向上翻,露出两颗好笑的黄板牙。他不嗜烟酒,不知牙齿怎么这样黄。
  “也有算得准的。么样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说,总要说准几回吧。实在说不准也不要紧,几句话糊弄过去就完了。说准了一个,就像生了个金蛋,走到哪说到哪,务必做到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把名气吹得鼓起来。我们这一行哪,江湖上叫‘金门’,名气就是钱哪!”张先生今天的话匣子里似都是他们这一行的内幕。他喝一口茶,张太太“啪”地把扇子拍得一响。即使张先生讲的大家不一定都喜欢听,但是,就冲着漂亮的张太太,冲着黑暗中这一股幽幽的香味,围坐的人心里也舒服。
  王利发忽然感到心里一阵发燥,裆里热烘烘的。
  “唉,吊在别个屋梁上的腊肉咽不了酒。”王利发转身往回走,走到旮旯里,呼啦啦地屙了一阵,抖一抖,正要走,听到旁边有哗哗的水响。
  这是三狗子的偏厦屋。屋后的小窗只有碗口大,比人高一脑壳。昏昏的光从窗口泄出来。“哗哗哗”。王利发记起来,这是秀秀的睡房。
  王利发朝左右瞄一瞄,走到窗前比一比,用脚在地上往四下探了探,探到半块砖。他弯腰拣起砖,又左右瞄瞄,把砖垫到脚下,还是够不着。他又弯下腰,把砖竖起来,再踩上去。
  王利发朝屋里望。
  秀秀已洗完澡,正对着窗在揩身子。灯光被挡了一大半,秀秀的身子就显得朦朦胧胧,凸的地方昏昏的,凹的地方黑乎乎,背对着光的地方,被光勾出一条弯弯曲曲金色的线。
  王利发腿子直抖,手指直抖,牙巴骨也直抖,那抖的声音,他自己听起来似乎像打雷。他心里一阵阵发紧,站不稳了,从砖上下来,急碎步朝家里钻。
  “撞到鬼了?掉了魂!”
  王大爹瞧不起儿子。亲骨肉,有什么法子呢?“一天到黑像个蔫瘟鸡,莫不是老子前世造了孽哟……”王大爹又恨又急,在心里骂。
  王利发身子还在抖,根本没心思理会他爹。他软软地歪在床上,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已经不由自主,似乎在云里雾里漂,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一条毛毛虫在懒懒地蠕动。一只眠蚕醒来,蜕皮,从蚕蜕中挣出来。一只吱吱叫着的小老鼠被捉住了,还在一扯一跳地要从手里挣出去……
  王利发下意识地哼哼。
  “个不争气的东西哦!”坐在门口的王大爹,听见屋里嘎嘎吱吱的竹床响,不禁口里喃喃地骂。
  “造孽哟,造孽哟……”骂着骂着,王大爹又一阵伤心,长叹一声,拎起脚边那只油渍花花的篮子,影子似地朝铁路那边移过去……
  “饼子怕(泡)油饺(条)咧!回火的热油饺咧!油饺热油饺咧!”
  凄伧沙哑的吆喝,把凄凉的命运之声,融进凄清的浓夜里……
  竹床不响了。王利发瞪着黑咕咙咚的屋顶,像一头奄奄待毙的兽,兀自呼哧呼哧地喘。
  第6节
  吴丑货挑一担空水桶,匆匆地朝江边走。桶空,没有份量,一走一甩,一走一晃,铁钩子与桶梁磨得哐吱哐吱响。
  太阳升起丈把高了,武昌省城那边仍然雾霭沉沉。汉阳要近一些,龟山上青翠的颜色也看得清楚。吴丑货已经挑了三大缸水了。江边的那条趸船上,不知什么时候又站了几个人,刚才趸船上还冷冷清清的。几个打赤膊的人,身上的肉一鼓一鼓的,穿坎肩的几个也敞着怀,都朝着他做活的一江春茶楼指指点点。
  吴丑货扭头朝一江春茶楼看,没有看出什么新名堂。茶楼后头的那根细烟囱,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吐着灰黑的烟。茶楼门口那个炕发米粑粑的,小巧的铁锅铲把平底铁锅敲得铛铛响。买发米粑粑的不需要喊,听声音就晓得了。离卖发米粑粑的不远,是个卖发糕的摊子。一辆小平板车,上头装一个小炭炉子,炉子上高高地竖起几格蒸笼。笼盖一揭,发糕像揭了被窝的胖娃娃,白生生胖墩墩的望着人笑……
  “发糕!洋糖发糕!”
  卖发糕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婆,腰系一条白围裙,声音尖细,手里的那条蝇拂子,下意识地晃。
  吴丑货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硬硬的十几个铜板。他还没有“过早”。他舍不得。想等到中午在茶馆吃,但又很有些饿。秀秀从乡下到了汉口,一天大似一天,该给她扯点布做两件衣裳了。他望望卖发糕的摊子,吞了两口涎水,又把手从怀里抽出来。江水浑黄浑黄的,江浪一浪接一浪,缓缓地摸着江边枯黄的水草。几个洗衣妇蹲在江边,衣服短短的,裤腰处露出月牙形一弯肉脊。吴丑货踏上一颤一颤的竹跳板,一蓬骚腥的水雾飘过来。他摆摆头,看到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家伙,站在趸船边,对着那几个洗衣妇哗哗地尿。屙尿的疤子脸用手掐着裆里的家什,左右地边屙边摆。洗衣妇抬头看了,嘻嘻地笑,喳喳地骂,又啪啪地捶衣服。
  一艘挂着“米”字旗的洋船从下游开过来,掀起老高的浪,溅到岸边白沫子飞溅。洗衣妇们望望洋船,又喳喳地骂,恨恨地捶。
  等浪小一些了,吴丑货挑起一担水,竹扁担颤得嘎吱嘎吱的,虾米腰也如扁担一样,一伸一弓地向堤上爬。
  还有两个缸空着。吴丑货放下扁担,把头埋进缸里,去刮舀澄在缸底的泥浆。
  外面噼哩啪啦叮呤咣啷一阵乱响,又一阵吼吼喝喝的嚷骂声。茶馆是吃茶小憩的地方,又是扯皮斗狠闹事的地方。不过,扯皮打架闹事,总是茶客与茶客之间的事,一方找一方扯皮,事情文讲摆不平,就动武开打。当然,打坏的东西自会有人赔偿。江湖规矩,茶馆仿佛是中立国。再说,哪家茶馆老板的后台不硬足?茶馆经常扯皮闹事,并不影响茶馆的生意。闹起来,茶客中胆大的留在里头看对台戏,胆小的,缩到茶馆外头看远景,出了茶馆,好几天的谈资就都有了。
  吴丑货不理外头的事。他是个挑水的,混碗饭吃,其余同他不相干。
  “个狗日的,这里还躲着一个咧!”吴丑货刚要伸直腰,想看看为什么挨骂,还没有抬起头,屁股上就挨了一棍子。
  “唉唉,您家们么……么样……”吴丑货用手撑住缸沿,想说几句什么,还没有等他开口,那个疤子脸捞起他的扁担,呼的一家伙照他的头就劈了下来!
  秀秀早就把饭菜做好了。萝卜切成细细的丝,用一点点盐渍着,还在铁路边的卤菜摊子上买了个猪耳朵,也细细地切成了薄片子。桌子抹了好几遍,就是不见人回来。
  爹没有回,叔也没有回。
  秀秀坐立不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像一条菜花蛇,冷冷地从尾脊梁往上爬。大六月的天,她打了个寒颤。
  天快黑透了。从后湖吹来一阵湖风,湖风夹着浓浓的水腥气。夹着水腥气的湖风,在棚户的巷道里叨起一片枯树叶子,小猫戏鼠样懒懒地打着旋。枯树叶子很不情愿地跟着风,擦着地,朝前一磕一碰地走。
  秀秀在门口朝爹和叔回家的方向望。那片跌跌撞撞的树叶从她身边擦过,停了一下,像是要对她说点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又犹犹豫豫地晃走了。
  秀秀返身进屋,把萝卜丝从碗里捞出来,团在手里,挤出盐水,倒进醋,撒上葱花,又朝油瓶子看了看,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来,揭开盖子,用一根手指头堵住瓶口,倒过来,指头松一点滴出三滴油,顺便把指头在碗边上一刮。秀秀是个手脚很麻利的姑娘。娘病了十几年,家里的家务,她是从小就做的。还要下湖砍柴、摘野菜。干的湿的,屋里屋外,晕晕的性子怎么行?今天,她尽可能地放慢手脚,磨时辰。可她的心里头,却火烧火燎的。
  她终于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这是叔叔的脚步声。不过,有点不对。今天叔的脚步顿得好重,车轮子落地的声音也好重!秀秀跑出门,看叔放车把放得很轻,哦,车上怎么歪着爹!哦,爹的脸上血糊拉呲的!
  秀秀的心往下一沉,泪珠子不由自主就一串串地往下淌。她不敢哭出声,叔叔的脸阴得可以绞出水来!
  “给你爹用水抹下脸。不要搬动他。手脚轻点。我去请先生。”三狗子吩咐几句,转身匆匆地出去了。
  秀秀打了一盆水,绞个湿湿的洗脸手巾,给爹抹脸。爹的脸肿得看不清鼻子眼睛了。她没有看到,她爹后脑勺上好大一个血口子!她也不知道,疤子脸那一扁担,把她爹的脊梁骨打断了!秀秀轻轻地抹爹的脸,爹一动也不动。秀秀像是看到了娘临咽气时的那张脸,泪水雨一样地洒在爹脸上。
  第7节
  三狗子请来一位走方郎中。
  天已经黑透。秀秀点上灯,招呼闻讯过来问候的邻居。
  王大爹刚从城里出来,油条还剩半篮子,冷油条软耷耷的,像一堆死蛇,静静地躺在篮子里。王大爹挨进门,到吴丑货床跟前看了看,又挨出来,叹一口气……
  “唉,遭孽哦!个杂种,是那个狗日的杂种,下这狠的死手!个杂种哦!”
  李大脚像一尊黑铁塔,默默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吴丑货面如金纸,呼吸时高时低,不见醒的迹象。李大脚重重地哼了一声,埋头蹲到墙旮旯里。他是吴丑货到一江春茶楼挑水的介绍人,现在吴丑货被打成这样子,叫他怎么好想!
  汉口的茶馆是汉口社会各色人等都去的地方,尤其是商界的生意人和吃江湖饭的江湖人,茶馆是他们沟通、串通的场所,有时甚至是某些生意的直接交易点。汉口的茶馆是一个个的小社会,汉口社会的阴晴雨雪,茶馆都知道寒暑冷暖。去茶馆的人三教九流,开茶馆的不是商界、洋街有后台,就是在政界有“蔸子”,再就是青帮洪门在帮在口的大爷胞哥在后头撑着台子。一江春肯定也有硬足的后台,就是一直不晓得是哪个?也不晓得他们得罪了哪一路狠菩萨?
  李大脚蹲在墙旮旯里闷着头想,半天也想不出个眉目来,心里越是觉得对不住三狗子兄弟一家!
  走方郎中先生稳稳地坐在板凳上,悠悠地喝茶。茶叶是张太太拿来的。这一片棚户人家,恐怕只有张太太家里有这种刚进口苦茵茵、回过味来甜津津的茶。这里人家都喝花红叶子茶。只要把花红叶子摘下来晒干就行。汉口热天长,出苦力的人,更是汗出得多,水也喝得多。花红叶子清热败火,又极便宜。热天里,差不多每家每户每天都用一种叫“抱壶”的大陶壶,泡一壶花红叶子茶放在桌子上,哪个来了要喝,自己倒就是。
  王利发也来了。他先在门口探一探头,似想看看是哪些人在屋里,又像是先窥视一下屋里有无危险。他在吴丑货的床前弯下腰,很仔细地瞄了好一会,身上突然打了个冷噤,又用手揩揩额头上的冷汗珠子,佝着腰用眼扫一遍屋里的人,扫到秀秀,停住,不经意地挨过去,抽抽鼻子,四下再望望,又抽抽鼻子。这次抽得很响。三狗子有些烦,在黑暗中瞪他一眼。王利发没有看到三狗子的表情,兀自挨着秀秀。王利发觉得自己像是挨着一棵枝条柔柔的香椿树,任一股说不清白的似有似无的幽香往自己周身漫延。王利发感到有些站不稳了,腿杆子直抖。
  那条毛毛虫缓缓而又执着地蠕动起来了。
  “王师傅,您家热不热?”张太太隐在秀秀的暗影里,她把秀秀往自己身旁一扒。
  只有走方郎中吱吱的喝茶声,所以张太太的声音就显得特别响。
  “先生,天道热,把茶摊凉一点再喝咧。”
  张太太又催郎中,她看不惯郎中那副架子。“人家都快要死了,他还在那里慢慢润味,真不是个好东西!”她闷在心里骂。
  “是唦是唦,先诊病,先诊病咧!”王利发明白张太太看破了他的心思,急于想摆脱尴尬,也插一句。他还要说点什么,忽然,裆里一阵奇痒,正要伸手去抠,又顾忌张太太的眼睛,无法,只有让大腿下意识地一夹一夹。痒这种感觉,如果不用另一种感觉去替代它,唯一的办法是忘记,如果不能忘记,将越痒越厉害。王利发现在就处在这种越痒越狠的尴尬中。他实在没有法子了,也实在憋不住了,两腿夹着,慢慢地朝门口退,刚退出去,就在裆里一阵狠抠。
  走方郎中终于放下了茶杯。他把屁股在板凳上移了移,移到吴丑货床前。秀秀手抖抖地端着油灯。她又怕又恨,瞄瞄屋里的大人,都像是没有什么主意的样子,真想说点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成这样,也没有人管。朝廷不是有王法吗?叔叔他们为什么不去告官?这狗屁先生,装模作样的,等他看病抓药,只怕爹早就断了气……
  走方郎中摊开吴丑货软耷耷的手臂,煞有介事地诊脉。他眯着眼,一副入神的模样。摸一阵脉,他又示意秀秀把灯拿近些,看看病人的脸色。
  “从脉像上看咧,尊兄是炎暑内逼的惊厥之状。不过咧,咳,这惊厥的症候咧,来得呀有些怪哟……”走方郎中脸对着三狗子,拖腔拖调地说。
  “莫瞎说呀!简直是牛胩的扯到马胩里!”一直不声不响的李大脚突然吼了一声。
  “真是胡说八道!”张太太也忍不住,呵斥一句。
  “么事唦?哦?您家们?”露了馅,走方郎中张口结舌,汗直冒,刚才喝进去的水都跑出来了。
  “您家是不是哄三岁的小伢唦?我的个哥明明是受了伤……”三狗子知道自己请了个水货先生,又气又急。
  “既是跌打损伤,怎不早说?”走方郎中像又活了过来,把话接过去。这是个瘦矮矮的男人,可能跑江湖也有年头了,稍一闪失马上能救回来。“是像不对头么,我说过,脉是有些怪么!哦,是伤筋动骨的脉么,哦?腰不行?么样不行?断了?断了怕么事?我把它接上去,不就是接骨斗榫么?哦?我怕是很要吃点亏……”走方郎中边在吴丑货身上摸,边嘀嘀哆哆地说,慢慢地,说到讲价钱上,开始“熬盘子”了。
  “先诊病咧,钱的事,好说。”张太太觉得对付走方郎中这种人,自己责无旁贷。
  走方郎中朝张太太看了几眼,猜不透她与伤者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女人绝对不一般,不是这个窝里的雀子,不能马虎。这狗日的被人打成这样,不晓得是惹了几大的祸,看来也不是个善良君子。”走方郎中这种老江湖,最讲究“出门看天色,进门看颜色”。他不再开口,免得惹麻烦。他朝吴丑货腰下伸进一只手,往上用力一挺,吴丑货痛苦至极地呻吟一声。
  “哼哼!您家们不是说一天都冇醒么!怎么样?”走方郎中得意地朝众人扫一眼,“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这后头铁路上的火车,您家们推得动?他您家这重的伤,得亏遇到了我哟!”
  走方郎中从吴丑货腰下抽出手来,两手拍一拍又移到桌边坐下,却不开方,端起茶杯,用杯盖抿一抿,翻起眼皮朝众人扫一眼。三狗子朝秀秀看看,秀秀放下灯,进自己的偏厦屋,手伸到褥子里,掏摸了一阵,返身把一张银票交给叔叔三狗子。
  “先生,这是一两银票,您家先收起来,不够,再说。”三狗子把银票放到走方郎中手边的桌子上,“不过咧,丑话还是说到前头,诊病是救命的事,您家可要过细咧。不过细,说不到哪天哪根骨头也出点毛病呢?”三狗子这些话,属于场面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但在走方郎中听来,很可能是严重的威胁。
  “那是,那是。”走方郎中见了钱,口气就柔和了。他不在乎像三狗子这样的威胁。走方走方,游走四方,汉口该有多少人哪,一天哄一个,够哄的了。找我,到哪里去找?钱一装,荷叶包鳝鱼——溜了,你赶蛤蟆屙尿去吧!走方郎中暗暗好笑,抽出一张黄纸签,摸出一套笔墨家什,三下两下,写了个处方,速度比接钱之前不知快了多少。
  “先生医人之病,病人医先生之腹。见笑了!”走方郎中打个哈哈,把处方递给三狗子,“要不要用点药敷一下呢?”他的眼睛盯着三狗子,只问不动。
  “敷哦,怎么不敷呢!几多钱唦?”三狗子把气憋在肚子里。只是摸了一下,就要一两银!
  李大脚从暗旮旯里头移出来,不声不响地把门给堵住了。他个子高大,这么一堵,虽然无话,屋里空气就沉重了一截!
  屋子里突然间静了。走方郎中注意到李大脚了。“闷头鸡子啄白米。咬人的狗子不叫。这狗日的冇安好心。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十足。算了,老子退一步天地自宽。”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走方郎中把诈财的心收起,脸上堆起笑来……
  “还要敷?敷就不要钱了唦!结个善缘,交个朋友唦!我为么事要问咧?有的人哪,不喜欢外敷,有的人咧,敷到身上不舒服。问清白了免得怪我事先冇说……”
  他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一边打开随身带的小刀包,摊开一块白布,用块竹片从一个黑唧唧的盒子里抠出一砣黑乎乎的稀黏的膏子,刮在白布上;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子,倒了点什么在药膏上,再刮平。
  无疑,走方郎中把李大脚刚才的动作当成是动武的前兆了。其实,李大脚只是蹲久了,腿有些麻,想换个姿势,屋里窄,他只有站到门口。走方郎中真的给吓了一家伙。他刚才说的那一大篇,是为自己留退路安个坎子。
  走方郎中朝掌灯的秀秀点点头,示意她把灯放到桌子上。郎中把刮了药膏的白布放到灯上烘,烘出一股辛苦的草药味。
  “哦,您家帮忙把尊兄翻个身。”走方郎中对三狗子说。
  可能是刚才郎中的手重了,真的把吴丑货给弄醒了。他像是知道兄弟在跟前,喉咙里咕咙了一阵,倒底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
  “哥呵,忍着点,我们请了个先生给您家诊。”三狗子佝下腰,轻轻地把哥的身子面朝墙车过去。吴丑货又一声痛苦的长吟。三狗子感到,他哥的身子直抖。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