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冇得么事,冇得么事。这个瘌痢脑壳,真不是个东西,如今,又把日本人当他的爹了!”近十几年来一直很少骂人的王玉霞,骂得咬牙切齿的。
夜深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断断续续的,似很不真实。
第11节
汉口宗关,是汉口和乡下搭界的结合点。从汉口出宗关,就是一派田园风光了。尽管与汉阳隔着条汉水,但这一带一直属汉阳县。汉水改道以来,这里从来就是湖塘水凼星罗棋布的鱼米之乡。过额头湾,穿过吴家山,稍微再朝上走不过十里路,就是柏泉乡了。由此看来,宗关真是个十分重要的关口——宗关宗关,汉江朝宗第一关,往下的武胜关和江汉关,都没有宗关这般扼守要津的紧要。日本人也深知宗关是处险要关隘,除伪军外,专有一个小队的兵力在此镇守。
罗家嘴是湖荡边缘的一个湾子,不足百来户人家。这是离宗关最近的一个村庄,有与汉口相衔接的地理优势,因此之故,这里就有点小集镇气象:城里有那贩针线日用小杂货的,在这里或摆摊或赁铺,赚点脚力差价;乡下的时兴土产,如茨菰、鸡头米、小香瓜、麻头鸭之类的玩意,或因懒得走路,或因世界不太平难得进城的,就在这里把挑子一歇,等那城里逛出来寻新鲜的主,便宜卖了,换几个油盐钱。世事就是这样,只要哪里有卖的,就总会有买的。有卖这个的,卖另外一样东西的就会过来凑热闹。你看吧,卖面窝的油锅刚烧热,卖绿豆稀饭的就赶过来凑热闹了——油炸面窝吃干了嘴巴,来一碗稀饭,比人参汤都舒服!看到茶馆开了门,那卖香烟的,卖瓜子的,甚至算命排卦什么杂八什的玩意,都会在周围摆开阵势,最后,像滚雪球样地形成个大集市,造成“货卖堆山”的效果。由此看来,人类真是群居的动物。这不,尽管眼下闹日本人,这城乡结合部经常是你打我退你退我打最热闹的地方,但很可能人们对枪炮声、流血死亡这些本该恐怖的东西,已经麻木,或者由麻木转为习惯了。于是,生意照样有人做,东西照样有人买,茶馆照样有人坐。
罗记茶馆今天的生意就很不错。太阳都快到头顶了,茶馆里还坐得满满当当的,忙得老板罗跛子拎着那把擦得亮闪闪的大茶壶,前后左右一颠一颠地跑得欢。
罗跛子大名罗德寿,四十出口五十不到的年纪。祖爷爷是前清的秀才,到他父亲这辈上,没落了,只落得给儿子取个很是书香且寄予无限希望的名字。在乡邻的记忆里,罗德寿读过几年书,就是乡邻凑钱请先生教读的学堂,也因衣食艰难而没有多读。到罗德寿挑起家庭生活担子的时节,不知怎的竟抛了种田的祖业,跑到汉口混了好多年,日本人来了之后,才落叶归根,拖着一条微跛的腿,带着老婆和一个女儿,回乡开起了这间茶馆。不过,种田和开茶馆,于罗德寿这个名字都不对称。对于罗德寿十多年在汉口干些什么营生,以及好端端的腿怎么弄跛了的,乡亲们并无人问。世事艰难,谋生不易,出点意外,以至伤筋动骨缺胳膊少腿,也不足为奇。倒是罗德寿自己说,这腿,是在车辆工厂做工时被零件砸了一家伙,骨头冇接好,就落得走路总是地不平的样子。罗德寿的老婆是汉口的人,据他自己说,是在做工时认识的。罗德寿的女儿罗英长得很漂亮,像她的娘,前年嫁到汉口去了。罗德寿开了自己故乡的两样先河:自由恋爱娶老婆;乡下人娶街上的姑娘做老婆。因了这些缘故,加上他为人又谦和,罗德寿在乡下就很受人尊重,又因他的一条腿略微有点不方便,乡亲们就亲热地叫他罗跛子,久了,这罗德寿的大名,倒没有几个人记得了。罗记茶馆,名字取得很实在,铺面也就是很普通的一堂屋带两偏厦那种农家瓦屋,摆了几张白木桌子白木条凳而已。这种前面营业后头住家的乡村茶馆,比起日本人来之前的汉口茶馆,显得简陋而拙朴。只是汉口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汉口人已基本没有坐茶馆的福分了。
茶客乡下来的多,城里出来的少,大多是熟面孔。尤其是乡下来的茶客,都是离不了三里五里湾子的乡亲,牵根扯襻的,不是这个的亲就是那个的戚。眼下,秧栽下了,也没有多的事可做,总不能蹲在田边等着秧苗长成稻穗吧?忙里偷闲到茶馆坐坐,多是想听点新奇的汉口人称作“尖板眼”的新闻。可尖板眼又都是敏感的话题,不能大声传播的。
“跛子诶,就你一个人忙?你堂客咧?”这个喉咙很粗的中年汉子,背有点驼,看得出来,是叫生活担子压的。
“砍柴去了唦!她忙外头,我就忙屋里咧!”罗跛子眉眼清秀,应答和气,人缘好。
“好哇,跛子,有福气呀!人家是母鸡孵蛋,你屋里是公鸡抱儿咧。”驼背汉子还在同跛子老板开玩笑。
“跛子噢,蹦得像跳神的道士!诶,听说冇,这个昨天过河来了……”说话的也是个中年汉子,话的前半截声音很冲,后半截就只相当耳语了。他的左手,大拇指屈起,其余四指伸开,在大腿旁边晃了晃。
“那是,生意好唦,越蹦越欢,越蹦越发唦!晓得噢,听说,弄死了个日本人咧。都弄死了才好!”同罗跛子开玩笑的驼背汉子,接过话茬。他的话音,也是前半截高,后半截低。
“哪里哟,我还不晓得?他狗日的不是跛得蛮很,是喜欢这样蹦,屁股一翘一翘的,有意逗人笑的!吭吭——吭吭吭!伙计们,黑皮狗来了,说点别的啵……”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头光得发亮,夸张地咳嗽着。他是面对着茶馆门坐的,看到十来个伪军朝茶馆过来了。
“哟,队长,您家们来了?辛苦辛苦!进来喝杯茶咧?”罗跛子几颠就颠出了门,屁股夸张地翘着,正好堵住门,对这群伪军前头那个当官的打招呼。
“我说噢,罗老板哪,你这是请我们进去呢,还是把我们挡在外头哇?”说话的是这伙伪军的领头的。昨天晚上,新四军游击队袭击了宗关,打死了一个日本兵,汉口日军警备司令部命令清乡局先派小股部队出城探探虚实。这十来个伪军就是汉口清乡局派出来的。日本人开辟了太平洋战场,兵力明显不足,对付日益活跃在武汉周边的各种抗日部队,很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请哪,请哪!我是怕里头窄,又热,让班长们闷着了。”罗跛子放下那把须臾也没离手的大茶壶,手从围裙里伸进去,不知打哪里摸出一包烟来,挨个朝伪军们手里递。“吃烟,先吃烟,先吃烟。”
“算了,罗老板,也莫把你吓着了。我咧,进去看下子,顺便咧喝杯水。这些弟兄们咧,就不进去了,免得坏了你的生意,你咧,叫伙计一人给我们倒碗水。当然啰,有么填肚子的东西,弄点,最好!”
见有了烟,领头的口气就软和多了,他一边打哈哈,一边朝茶馆门口走。
“好,好,可得,可得!馍馍好不好?要不,炕饼?”罗跛子朝上伸了伸腰,翘得老高的屁股矮了下来,且顺势从门口移开了。
“老伙计,黑狗子进来了咧!”驼背中年汉子提醒同桌茶客。
“进来了就进来了咧!老子们怕么事?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钱是冇得的,命就这一条!”
“那是,你还有一条命,我这病病歪歪的,就只有半条命了。”那个年纪大些的老者,端起茶碗,颇有滋味递呡了一口。
“伙计,你看这个带队的黑狗子噢,总觉得有点像哪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用眼角瞟着门口伪军官,语气游移。
“嗯,你这一说哇,真的呀,是像我们认得的哪个!”驼背中年汉子接过话茬,茶杯盖子下意识地在茶碗上摩挲。
“嗨,你们这一说,还真让我想起来了!像我们湾子里头出去的二苕唦!你们未必冇注意?脸盘子,不就是二苕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那个自称只有半条命的老者,突然兴奋起来,他认准了,伪军中带队的就是二苕的儿子。
“嘿,真的咧,真的咧!我说么,硬是像一个熟人么!”
“是的,是的,跟二苕,硬是像一个模子搕出来的!哎呀,还是您家眼睛里头有水,真是,算了,莫说了,进来了。可惜了,二苕那忠厚的个人,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二苕背时!二苕要是早晓得儿子走歪路,真还不如当初生下来就放到水里浯死他!”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尤其激愤。
“二苕晓不晓得他儿子干这脏活噢?”中年汉子自言自语。
“不清楚!听说,二苕遭了横祸咧。”喝茶的老者咕咕哝哝地提醒。
“队长,您家坐,您家这里坐。这里咧,有点穿堂风,凉快些。凉快些。”罗老板殷勤地把带队的伪军官,引到靠门边窗子下的一张桌子边坐下,麻利地一手摆开茶具,把茶碗盖一提起,另一只手上茶壶的水就哗哗地冲进了茶碗,开水刚齐碗沿,盖子就“嚓”地一声盖上了。驼背老板这一系列动作,可谓一气呵成,连贯而优雅,与他那驼背的委琐很不相称。
“您家慢慢喝,慢慢喝!”罗驼子作了个请的动作,就为门外那些伪军张罗去了。
领队的伪军官,朝茶馆内扫了一眼,一手揭开茶碗盖,一手端起茶碗,看到茶碗托碟里有一个小纸团,就在放茶碗盖的一瞬间,拈起纸团,把手放进口袋,抽出一条手绢,一边揩汗,一边嘀咕:“真热,这鬼天气,还冇到六月呢,就这么热!”
“是唦,是的唦,这鬼天气,硬是变得邪完了,端午的粽子都还冇吃咧,就热得恨不得要打赤膊了!队长,您家们的那几个弟兄,都安顿了,一人两个肉包子,一大碗花红叶子茶!”茶馆老板罗跛子,在外头忙活了一通,过来讨好。
“诶,我说弟兄们,太热了,把东西快点弄到肚子里,我们回呀——!”伪军官端起茶碗,试试温度正合适,就长吸了一口,边嚼着吸进嘴里的茶叶,边朝外头喊。
一阵猛咳,又把清乡局局长张腊狗放倒在躺椅上。
他朝窗户和门扫了一眼,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暖和的天,怎么还咳得这么狠咧?往年,就是冬春时节,也冇咳得这样狠哪!正自这样想着,喉咙里好一阵痒痒,张腊狗使劲憋着,想不咳,可胸腔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实在喘不过气来。当他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浮上水面吸一口气时,又一阵狂咳笼罩了他。
荒货只有看着,看着他们的龙头老大像一条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狗,不停地在那里“哐哐哐哐”地叫唤。
张腊狗喘咳,他自己难受是肯定的,但他可能不知道,旁边听他喘咳的人,也难受异常。想想吧,闷热的梅雨季节,就是在空旷地,也热得汗唧唧地难受,何况把自己关在不透气的屋子里,听一条疯狗狂吠,而且不能离开,就这么听它狂吠,该有多扎心吧!
尽管张腊狗染上这咳喘的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可跟了他几十年的荒货,也差不多适应了。荒货也一大把年纪了,练出了些定力,加上生就个石板脸,本来就少有表情的。他的龙头老大狂咳的时候,他实在听得难受了,表情上顶多也就是皱皱眉头而已。让荒货难受的是,他们的龙头老大这般喘咳难受,他们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为这毛病,他们请了不晓得几多先生,中医西医,张腊狗也不晓得吃了几多药,可就是没有效果。听说,吸鸦片可以缓解咳喘,可张腊狗死活不沾:“一辈子都快完了,没有沾那个东西,临到快见阎王了,还把那东西沾上身?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杀人放火喝酒嫖娼,我哪样不搞?就是不沾鸦片。那是害人损寿的东西,不沾,不沾!”
好多次,咳喘得倦了,张腊狗一边像拉风箱样地起伏着胸膛,一边表白。
他说的是实情。将近七十岁的汉口青帮龙头老大,没少贩卖过鸦片,可从来就没有吸过。这也可能是张腊狗唯一的优点吧。
张腊狗歪在那张躺椅上,眼睛眯缝着,好半天没有挪动一下了。
荒货摸了摸茶壶,斟了一杯茶,几次做了递的动作,见师傅没有动静,也就停在那里了。
难得喉咙里不痒了,塞在胸脯子里头的那团棉絮,似乎也松动了许多,张腊狗仰躺在躺椅上,身子骨享受这难得的轻松,脑瓜子里却又翻腾得像一锅粥……
个把妈的穆勉之,他不想做的事,硬要推给老子!把有油水的禁烟局长的位置自己坐,把清乡局长的椅子推给老子!这清乡局局长的位置,是好坐的?这是一把露着钉子的椅子唦!给日本人办事,暗地里办,阳奉阴违地办,尽量不要吃眼前亏,那才是聪明人唦!莫看把妈的日本人打进来,看着蛮狠,占了不晓得几多地方,那是长得了的?古往今来,还冇听说有哪个外国占得了中国的!看下子一唦,占武汉快五年了,这汉口周围,从来就冇消停过,到处都是游击队,不是国民党的,就是共产党的,还有不晓得是么党的游击队!把老子推到这把椅子上坐,不是把老子放到得罪国民党共产党的砧板上么?这种割卵子敬菩萨得罪人又得罪神的事,他还说么事只有老子德高望重做得来!穆勉之个王八蛋,不晓得日本人为么事这样听他的,老子这一把年纪,黄土都快埋到喉咙管了,未必死了还要背个汉奸的骂名不成!
这张腊狗活了近七十岁,从偷鸡摸狗到杀人越货,没有干的坏事恐怕也少,除了鬼使神差地参加过辛亥革命,干的好事,真是再也难得找出几件来。可在不死心塌地做汉奸的问题上,这位汉口清乡局长倒是难得地清醒了一回。
“诶,吴明回了冇?”张腊狗问,喉咙里带出些嘶嘶拉拉的声音。
“还冇回咧,您家醒了……”荒货凑上前,顺便递上那杯茶,“您家先漱漱口,我再倒杯热的您家喝。”
“算了,算了,漱个么口唦,有热的,就给我喝两口……”听说吴明还没有回来,张腊狗有些烦。
张腊狗虚眯着眼,黑糊糊的屋梁,幻化成几条乌龙,在头顶上盘舞。
咳,人老了,这屋也老了!想当初,这栋小楼,在这花楼街,是数得上的好房子咧!张腊狗暗自叹息着,从这房子,不由想到了当年的辉煌岁月,想到了在这栋房子里滋生的幸福和发生的不幸:在这里,他张腊狗与黄素珍有一段缠绵的日子。尽管黄素珍是他妻子与前夫生的女儿,尽管这种结合不被世俗所容。黄素珍是个奔放的性子,张腊狗也是个神鬼不怕的,可他们暧昧的结合产生的幸福感,并没有持续多久。黄素珍的不安分和张腊狗的性无能,导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以闹剧始,以悲剧终。
“唉,我怎么想起她来了?都死了一二十年了——要是有坟,要是坟边有树,只怕那树都长得合抱粗了噢!”想起黄素珍,张腊狗心里叹息一声,转过头,朝荒货瞥了一眼。当初,处置黄素珍和那个孩子,就是叫荒货办的。虽然对黄素珍恨得咬牙切齿,可在一起有过欢乐,有过爱,一夜夫妻百日恩哪,他张腊狗毕竟难得亲自下手哇!
“局长,吴明他们回来了……”见张腊狗把脑袋转过来,荒货连忙禀报。六十出头的荒货,虽然比张腊狗年轻不了多少,可看上去比张腊狗精神得多,瘦精精的身架,腰不弯,背不驼,凹进眼眶里的眼珠子,惯常总是眯缝着,偶尔张开,射出的光还是有那么一股逼人的力道。
“回了?么不早说咧?快叫他进来唦!”
“看到您家咳得遭孽,好容易咳得歇下来了,还以为你家睡着了咧。”荒货一边陪着小心,一边朝外间走,“吴明,吴队长,局长叫你进来!”
罗跛子茶馆里的人没有猜错,荒货叫的这个吴明,的确是二苕和芦花的二儿子吴明,也就是跟随冯蝶儿到北方去了的那个吴明。其实,除了冯蝶儿和吴明自己,谁也不知道,吴明被冯蝶儿发展为共产党员,已经好多年了。日本人占领武汉前夕,冯蝶儿带着吴明吴汉生这两个年轻人,同一批热血青年,都到了延安。从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毕业,被派到新四军五师,在江汉军区城工部工作。出于战略的考虑,吴明被指令打进汉口清乡局。
说起吴明成功打进张腊狗的汉口清乡局,还得归功于张腊狗和荒货他们自己。
那还是在张腊狗当了汉口清乡局局长两个多月后的样子,由于张腊狗不想当这个“局长”,加上本身年纪大了,又有个咳喘的毛病,出去“清乡”,就总是派手下去应付一下……
“到乡下去,都要学机溜一点,莫像个苕样的!真的跟日本人卖命?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的唦!碰到跟你们对着搞的,不管是哪个党的,能够跑就赶快跑!么样哇?以为老子胆子小?说胆子的大小,汉口几个人有老子的胆子大?那要看么时候!为钱财女人,为老子自己的帮口,老子的胆子比哪个都大!老子盘出这块堂口香火,是容易的?辛亥年,首义保汉口,老子还不是顶着枪子籽活过来的!如今是为么事咧?为日本人?见他姆妈的鬼哟,老子认得他日本人是哪个!不是老子么样爱国,老子是爱自己,是爱你们这些把妈日的们——老子把你们盘拢来,容易吗?听着,乡还是要清的,命更是要保住——老子的队伍你们的命,比随么事都值钱!清乡么,阎王日屄——鬼日鬼,哄弄一下就是了!”
张腊狗寓爱于骂的演讲,很得人心。反正也不怕日本人知道,这些听他演讲教训的人,都是他收罗拢来的青帮堂口的人,按辈分,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可日本人就不满意了,不是不满意张腊狗的骂——他们根本不可能听到张腊狗精彩的咒骂,而是不满意张腊狗不积极的态度:坐上清乡局局长的椅子都两个月了,一次都没有到乡下去过!
日本人的不满意,传到张腊狗耳朵里了,张腊狗不得不有所顾忌,于是,就有了汉口清乡局局长的一次“亲征”。
那一天,天气出奇地好,暮春时节的后湖,虽然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灿烂,但旷野平畴,湖乡水凼,青枝绿叶,和风拂面,是被日本人蹂躏笼罩着的汉口无法比拟的。张腊狗胸无点墨,与后湖好景无法沟通共鸣,但在汉口觉得很憋闷的心情,被清新的空气一疏通,竟舒畅多了:“乡下还是比汉口宽敞多了,看啰,那里,两头牛,打起来了咧!”
一时间,张腊狗有了不是来清乡的,而是来春游的感觉,四十多年前为修张公堤同陆疤子一起在这里做监工的情景,竟一股脑儿翻上了心头……
“哦,一晃,都四十几年了咧——诶,伢们咧,看下子,这牛挖架,还蛮过瘾的咧。”
“挖架”,汉口话专指牛打架。因“挖”除通常意义上的用锹锄头之类的劳作外,汉口人把闷着头心无旁骛地干某事,称作“挖着脑壳搞”。牛打架是“挖着脑壳”用力的,故“挖架”就很是生动形象了。
两头牯牛,角顶着角,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口里朝外直喷白沫子。看来,斗得正酣,且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只是把放牛的吓得眼泪汪汪的,捏着根鞭子很无助地在一边转悠,不敢靠近,也不敢请这些当兵的帮忙。
“吴大哥,快点,帮个忙,把这犟牛扯开吧!”突然,看到一个人朝这边过来,放牛娃就像看到救星样地喊。
张腊狗回头一看,没有看到人,只看到一架移动的水车,从移动的水车看下去,才看到两条粗壮的腿。这人好气力!整架水车一个人扛着,还像轻飘了的!
听到喊声,这个被放牛娃称作“吴大哥”的,一耸肩膀,庞大的水车就从肩膀上滑将下来。水车的一头刚一着地,就见他腰一扭,把水车的另一头抱在怀里,轻轻地一送,水车整个地就被放到地上了。
“么样噢——腊生?牛么样就犟了咧?莫怕,我来,我来!”
这是个英武中透出清秀的年轻人,扛了那么重的水车,听不出话音中有喘气的成分。
“咦!这水车,湿淋淋的,怕不有四百多斤啰,个把妈的,盘上盘下像盘灯草样的!好蛮力!”张腊狗和荒货不由对了一眼,都有艳羡怜惜之意。
“吴大哥,您家过点细咧……”
放牛娃还在那里不放心呢,这“吴大哥”已经轻手轻脚朝顶着角的牛挨了拢去。两头牛兀自顶着角,八只蹄子栽进泥里寸多深,只是,血红的眼珠子斜视着挨近的年轻人。蓦地,“吴大哥”闪电般地伸出双手,两手同时抓住两头牛的一只角,用力地朝下按!使劲顶着的牛头,力道被改变了方向,朝地上挪动,牛嘴挖进被白沫子打湿的稀泥里,憋出一声闷雷也似的长嚎,拼命地朝上一挣!借着牛脑袋同时上挣的力道,“吴大哥”双手顺势一推,两头牛各自朝后退出了尺多远!被分开的牯牛摇了摇头,喘着粗气,朝“吴大哥”瞄了好一会,眼神由敌意变得温顺,终于,友好地“哞”了一声,甩着尾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各自啃草去了。而“吴大哥”,摸了摸放牛娃的脑袋,朝张腊狗们瞥了一眼,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朝放在地上的水车走去。
“诶,狗日……伙计……好汉,等一下!”一辈子不“带渣滓”就不会说话的张腊狗,这回少有地讲究了措辞的礼貌。对个一面不识的陌生人,一个人才,理当尊重,不可出语轻薄。大道理,久经世事历练的张腊狗还是非常明白的。
“好汉留步,留步唦——!”听龙头老大的口气,有把这气力不凡的年轻人收揽在身边的意思,见年轻人好像没听见的样子,荒货接着喊。其实,在“吴大哥”从肩膀往下卸水车时,荒货就看中了这是个可造之材。
“您家是喊我?哎哟,您家咧,听您家在喊好汉,我就以为不是喊我的。老总咧您家,我哪里敢当咧,”“吴大哥”转过身,似乎才领悟过来的样子,神气天真。
“是这里的人?听口气,蛮多汉口口音咧?”张腊狗问。
“是这附近的人咧您家,到这里来打零工,混个肚子咧您家!您家的耳朵狠哪,总在汉口做零工唦您家,挑脚呀扛码头呀,别的不会,就是有点蛮力气您家!”可能是见到这么多当兵的,“吴大哥”面色有些腼腆不安。
“叫么名字?想不想跟着我,吃一份饷?”
“我?我……”显然,“吴大哥”很不情愿,但又不敢当面拒绝。
“叫么事哦?哦,叫吴明?嗯,吴明,跟着我,蛮快就会有名的。么样?看你的意思,是不想?我晓得,你是瞧不起跟日本人扛这七斤半,怕穿着这身黑皮被人戳背心骨惹人骂?是啵?不要紧,又不要你真的去为日本人做么事,未必要你去打你的乡亲?哪个那么苕咧?样子么,做做么!跟着我,不错的!你晓得我是哪个?老子是张腊狗!清乡局长?清乡局长算个鸡巴——张腊狗才是硬招牌!噢,在汉口做工听说过?我说么,汉口,不晓得张腊狗的人,还冇生出来!诶,对了,摇头不算点头算,好,就这样!老子们也不游了,回去,荒货,回去!”
这多年来,投奔在帐下的徒子徒孙倒是不少,可像这个年轻人这样的,一个都冇得。张腊狗收了吴明,很有点当年得了一只好蛐蛐那样的快感,嘴皮子少有地利索起来,也不咳喘了。
“难得,今天老大这般高兴!像捡到个欢喜坨样地,把一年的话做一次说了!”
见张腊狗高兴,荒货也难得地咧了咧嘴。
“回了?冇碰到么事吧?”吴明的到来,让张腊狗难得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冇碰到么事。还不是按您家嘱咐的,转一下,是个意思罢咧。”吴明恭敬地站到跟前。
张腊狗略见浑浊的眼珠子,在盯着吴明的这一会工夫,少有地闪出了几星精光。这种待遇,在张腊狗的帮口香堂里,能够享受的人不多,除了荒货,就是吴明了。荒货基本上是成天守在身边的,张腊狗也就很少给他这种机遇。对这个吴明,张腊狗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特别喜欢,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由一个普通的兵蛋子,把吴明提升成中队长直至副大队长。名义上,汉口清乡局统辖一个清乡大队,三个中队,实际上,也就一个中队而已。
别的“局长”大都在“衙门”里办公,张腊狗却喜欢在家里“上班”。
汉口清乡局也有一衙门,衙门就设在四官殿一栋二层小楼里。那原是吴秀秀为方便管理一江春茶楼,在四官殿置的产业。日本人来了之后,茶楼被日本人改成了茶道馆。那栋小楼,也成了日本人的一个税务所。汉口清乡局搭台之后,恰好日本人要把税务所迁进江汉关,就把这里让给了张腊狗。几十年前,为追捕受伤的共产党人李长江,张腊狗到这里来过一次。印象中,这栋二层小楼,外表与周围的民居别无二致,很是一般,可里头装潢得很是雅致。几十年过去了,这房子也显得很陈旧了,使得张腊狗的占有欲无从伸张,很是无趣,就叫吴明在此“办公”,自己基本不来。好在日本人近年来战线太长,战局也越来越糟糕,穷于应付;加上日本人收编张腊狗,也只是意在收编这股社会势力。日本人深知,占领武汉,不收服穆勉之张腊狗这样的力量,是不行的,那是连睡觉都难得安稳的,可对他们收得太紧,也是不行的,也是睡不踏实的。所以,对张腊狗是否在“局”里“上班”,根本就懒得在意。
“算了,吴明哪,我就委你做个副局长,代我在办公室办公,免得我总到那里去。”
张腊狗随口就把“副局长”的官帽子戴到了吴明头上。他知道,日本人只在乎他香堂这股势力,只要他张腊狗是局长,副局长是哪个、有几个副局长,日本人是不得管的。
“哎呀,您家这样抬举——局长,看您家的样子,是有么事?咳喘得好了些冇?”对于这突然的提拔,吴明没有太多感谢之类的表示。
吴明与他的哥哥吴诚、弟弟吴用,都长得很相像。区别在于,吴诚年长许多,外表老成憨厚;吴用身架稍显单薄,脸相更加秀气些。吴明有他大哥魁梧的身材,也有弟弟吴用清秀的脸相,外表看,可谓英气勃勃。
“是有事噢,还是蛮麻烦的事咧。”张腊狗瞥了吴明一眼,心想,这小狗日的,真是蛮沉得住气,要是别个,听到被封了副局长这大个官,晓得要说几多感谢劳慰的话!可得,是个人才。想到这里,他又朝周围扫了一眼……
“我说了好多回了,在家里,就莫喊个么局长鬼长的了!”
“是的是的咧,喊师傅您家!我听说哦,财鱼煮汤,趁热的喝,治您家这个毛病蛮好。要不要试下子?反正,财鱼这东西,也不是么坏东西,吃起来也不败胃口——噢?蛮麻烦的事?”
武汉人把乌鱼叫做财鱼,据说用这种鱼炖汤,可治哮喘。吴明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尽管张腊狗很信任自己,但并不说明待在这里没有危险。如果仅仅只是自己有危险,那也还罢了,组织上给的命令是“长期潜伏,伺机动作”八个字,一出问题,将会坏了大事。所以,任何时候,吴明都很谨慎小心。
“可得,那就叫他们去弄几条财鱼来,试下子咧!我说噢,吴明哪,日本人交下个事情,要押运一批粮食,到宜昌那边去,接济那里的部队。那边,听说最近响动有点多。我想呀,是不是就由你去办。么样办,走水路还是走旱路,还是有别的么主意,你先说说。荒货噢你的师傅咧,也一把年纪了,你看是跟你一起去咧,还是就你带人去?”
“师傅噢,这倒真是蛮麻烦的个事咧!往西边走,是顶不安全的哟。”看了茶馆里得到的纸条,吴明心里有数,有意夸大困难。
“是唦,是唦,靠西边,这些时打得狠。还不是穆勉之那个烂屁眼的,出的锼主意,说从汉口买粮食运去。在当地征不是蛮好么?说什么冇得粮食征。要真的冇得粮食,当地的人,还有那些专门打日本人的队伍,不早就饿死了?真多事!”
提起这次押运粮草,连带着想起穆勉之推荐他当清乡局长的事,张腊狗气就升上来了。
“么事冇得粮食征唦,还不是趁机捞几个钱么!这样吧您家,我们弄两套方案,水陆并进。”
“点灯,点灯咧!弄点菜来,喝酒,喝酒,边喝边吹!”
听吴明说得投机,张腊狗心里极痛快。
第12节
一条逶迤的田间小路,被绿色簇拥着,袅袅娜娜地蛇行而来。晨霭还没有散尽,如恋山的云,不舍地在田野空阔处缠绵。从远处看,人走在这样的田间小路上,似乎不是人在行走,倒是路在蜿蜒。
这是三个人的小队列,吴秀秀走在最前面,跟着的吴安,用一只手虚托着,做出随时准备搀扶老板娘的动作。
秀秀发现了吴安的这个动作,说:“我说吴安,未必我真的蛮老?”
“哪里哟,您家哪里蛮老唦!我这是小心咧您家,小心无大差唦。”吴安笑眯眯地,马上把手放下来,可没有一会儿,他又做出随时搀扶的动作来了。
“你呀,你呀……看这草噢,真多咧,挤密挨密的,蒿草,丝茅草,狗尾巴草,蔓根草,嘿,还有车前草咧,这是一味好药咧——药铺里用戥子称,我们这里满地长的都是。”
看到吴安小心谨慎的样子,不由想起刘宗祥来,要是吴安当时也在宗祥哥身边,二苕也许不会出事罢?刚一有这个念头,马上就否定了,嘴里也就转移了话题。
芦花跟在吴安后头,在这条小路上,跟着秀秀,曲曲折折地朝前走。
不远处,田间小路接着一条黄褐色的大路。这衔接似乎很突然,仿佛一支箭,啪的一声,箭簇射进土黄色的靶子,长长的绿色的箭羽,兀自在外头颤悠。
“吴安哪,那是罗跛子的茶馆啵?进去歇下子?”
“好哇,是该歇下子了!”上了大路,听见老板娘吩咐,吴安就走到了前面。
“哟,稀客呀稀客,几位老板,您家们请进,请进。”
罗跛子腿脚虽然有点不便,眼睛却是极其灵光的,他几颠就颠到了门外,殷勤地迎接这几位有身份的客人。罗跛子的话,说得很得体:说客人是稀客,称客人为老板,表示恭维,也表示认识;没有称呼姓名,又表示不熟,关系不深,仅认识而已。这也是生意人的精明处,表示熟络,客人有亲近感,好照顾生意;表示关系不深,保持距离,有麻烦事可以不沾火星。罗跛子是冯蝶儿安插在汉口城乡交界处的一颗钉子,把握住生意人的角色,极其重要。
“泡一壶好茶!您家有些么叶子?噢,就是当地的春茶?那就算了,我这里恰巧还有点叶子。么叶子?今年的碧螺春唦!哪里哟,还不是生意场上朋友送的一点。秀秀……娘娘,您家们先坐,歇口气。”显然,不称老板娘而称“秀娘娘”,吴安很不适应。但秀秀坚持,这不是在汉口的生意场上,这是在乡下,称老板娘有张扬之嫌。
其实,这十里九村的,稍微有点年纪的人,都认识秀秀。就是年轻后辈,也被老辈人把秀秀作为“出身贫寒、奋斗有为”的教材,广为宣传了。
“诶,这不是芦花么!”还是那几个茶客,搭腔的,是那位老者。
“是的咧您家,您家……么样认得我的咧?”芦花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知名度。
“哪里哟,不好意思,说句您家不喜欢的话,我是猜的。你做姑娘的时节,还在我们湾子边上砍过柴咧,你不记得了?我是黄家湾的,狗粪唦——二苕跟我们都是蛮好的咧!还是他好,跑到汉口去了。不像我们,才是真苕,脸朝黄土背朝天,弓着屁股做了一辈子,穷死!”自称黄狗粪的老者,真是好记性。
这里乡下虽穷,可养个儿子,却看得很金贵,生怕有个三灾两病的夭折了,就取个贱名,图个经摔打经磕绊的吉利,所以苕货荒货狗粪石头瓦渣一类的名字,就特别多。
“是的,这是我们湾子里的狗粪叔。二苕叔,我们也是见过的,我们都蛮佩服他您家咧,就是冇得跟他您家学功夫的福气。”看芦花还愣怔着,中年汉子出来证实,二苕的武功和闯荡汉口的成就,在他们乡下很有名。
“噢,噢,哪里哟您家们,还不是奔命罢咧。”芦花本就是不不善言辞的,眼前的这些人虽然也是乡亲,可完全不知底,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应答。秀秀嘱咐过,不要暴露她的身份,怕横生枝节,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叫吴安,您家们都是我的长辈,这是我的两个婶娘,来,您家们吃烟!”吴安朝吴秀秀看了一眼,见老板娘低眉顺眼,脸上涂着的那一层笑意,完全是礼节性的,知道是该自己出面的时候了,“烟不好,烟不好,您家们莫嫌弃。”
在此之前,吴诚赶回汉口去了。祁小莲一直在乡下照看祖屋田产,顺便照顾刘宗祥,也方便。看芦花年纪也大了,吴安就留在旁边,有事也好有个得力的人出面。
“噢,不客气,不客气!这好的烟,还说不好?我们几时吃过这好的烟啰!这是你的婶娘?你不是二苕的儿子?我是说么,不像么!前天来的那个,真像噢,我们还以为就是二苕的儿子咧!”黄狗粪一边点烟,一边叨叨地说。
“哦?有这样的事?”吴安没有认真,也就当作无话找话客气罢了。
“那还有错?硬是跟二苕叔一个模子搕出来的!”驼背中年汉子盯着吴安不眨眼,一副极认真的样子。
“是吗?不会吧!我的几个兄弟……天底下长得像的人,肯定是有的咧,肯定是有的咧。您家们说的那个人,他是搞么事的咧?”吴安不愿暴露几个堂弟的行踪,又觉得黄狗粪说的有些蹊跷。
“像噢,像极了噢,连姓都是一样的,就是年轻些,姓吴!对了,听人在后头说,吴明吴明么事的……只是咧,只是,嗨,不说也罢。”那个背不驼的中年汉子,好象尤其讨厌穿黑衣服的伪军,语气中就有些不恭的成分。
“吴明?他是叫吴明?呵——?么样哇?您家说唦!”听到这里,芦花急了。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儿行千里母担忧。
“您家真的有个儿子叫吴明?您家未必不晓得,他穿了一身黑皮子,为日本人扛七斤半?”见芦花惊诧着急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黄狗粪顿生怜悯之心:也是,儿大不由娘,伢们多了,出个把杵逆东西,也是有的。即使再没有出息的庄稼人,也不愿意自己的伢给日本人当狗腿子唦!都是养儿养女的人,人心都是肉做的呀。
“哦,噢——噢?”芦花张口结舌,一副非常窘迫六神无主的样子。
“吴安,不早了,走哇。”秀秀一直没开口,半低着头。她想说点什么,话到口边,又缩回去了——她想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样的事情,是在这里弄得清楚的?可她知道,茶馆里所有的人,眼珠子都在盯着呢,这样说,不是无端得罪乡亲么。
两只雄青蛙,努力地鼓起腮边的气囊,“呱——啦啦”地叫着,全然不管它们所处的环境是否已经换了主人。那只雌青蛙,藏身在岸边的菖蒲丛里,认真地听两位雄性为她唱的情歌,它在比较,哪一位蛙先生的嗓子更响亮,更一往情深。终于,它觉得蹲在睡莲叶片上脊背上镶着两根金线的那一位,更有魅力一些,就拿定主意,朝它游了过去。
断断续续的蛙鸣,把一层寂寥的网,从浮碧轩开始,撒向整个刘园。青灰色的暮霭,似躲藏了一天的精灵,游出水面、钻出树林草丛,无声无形地浸染开来,在刘园寂寥的网上,又敷上一层淡淡的凄凉。
穆勉之扶着浮碧轩的栏杆,尽力想感受一偿夙愿的欣慰,但没有感受到。倒是感受到一些苍凉——咦!怪了,老子怎么有这样的感觉咧?这又不是老子的产业!几十年与刘宗祥斗法,做梦都想有个比他还气派的公馆、更加气派的园子,如今,他的公馆被老六占了做维持会,他的园子,老子也进来了,么样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找不到咧?未必是因为老了,冇得雄心了?年纪是有一把了,可前几天老子还到日本人的妓院里玩了一盘哪!老子那天,让那日本婆娘都叫饶了咧,我穆勉之还冇老噢!唉,也是,活着的时节,争这争那,侉子一蹬,谁么事都是别个的,冇得么意思。老子这一回,算是把刘宗祥一家得罪干了。不过咧,姓刘的呀,也怪不得我哇,日本人要拿你这块园子做兵营,哪个又拦得住咧?姓刘的呀,不是老子怕你——你晓得,几十年,我姓穆的怕过你冇?只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凡事要分清责任——你今后要扯皮,找日本人扯。
“大哥,你看……”见穆勉之在这里站半天不动窝,也不言声,毛芋头不知道他肚子里想什么。
日本人要建兵营,要毛芋头的维持会提供一个合适的地方。毛芋头想了半天,他这处维持会管辖的地界里头,只有两个位置算是合适的。一个是万国跑马场,一处就是这刘园。那跑马场是外国人的,只怕不好打商量,就只有刘园这块了、反正是得罪了的,一不做,二不休,吃柿子拣软的捏,就这块了。前些时占用刘公馆,穆勉之虽然没有过多地埋怨,不赞成的意思是很明白的。眼下请大哥到刘园,说明情况,他您家又半天不做声!人哪,真是难得闹明白。一辈子逞强斗狠,怎么到老了胆子就蔫了呢?这蛤蟆,吵得人脑壳疼!毛芋头捡起一颗石头,朝蛙声嘈杂处扔去。“嗵”地一声,溅起的水花,击破了刘园寂寥的网,也把穆勉之闹得一愣怔。
“搞么事唦老六哇!你呀你呀,尽做些不留后路的事。”
“大哥,说句得罪您家的话,您家咧,也是想多了!得罪他刘家又么样咧?就一个寡妇婆,能够把老子胩里……啃了?退路?当初刘宗祥那个杂种整您家的时节,也冇看他留个么退路。”毛芋头是真的恼怒了,他很少有顶撞山寨大哥的时候。
“老六哇,你还真的发恼了哦?不是我胆子小,是你的个脑壳哇,不想事!上回占刘公馆,我不是说过么,刘宗祥还有个儿子。那是个蛮有心计手眼活泛的角色咧!冇得板眼冇得蛮深的关系,敢开银行?再说,刘宗祥又冇死!嗨,算了,这事就这样,放出话去,今后,有么事,都往日本人身上推。诶,我说哦,老六,那批粮食的事……”
穆勉之瞥了毛芋头一眼,对这个犟头犟脑的兄弟,他真是无可奈何:几十年的洪门弟兄了,跟着打码头不顾生死,忠诚哪!就是那根犟筋难得转弯。
一进祥记商行,吴诚就报告:“老板娘,刘园里头有日本人……”
“噢?”
“是个小伙计先晓得的,我把他喊来,他说得过细些。狗娃!过来噢!”
“噢,掌柜的,么事噢?老板娘!您家们回了?”叫狗娃的小伙计颠颠地从外头跑过来,清秀的脸上还没有脱掉稚气。这还是个少年。
“把刘园的事,跟老板娘说说。”吴诚吩咐,眼睛盯着少年人。这是吴诚从乡下物色来的本家晚辈。吴诚和他的爹一样,不敢用汉口的年轻人。在他们看来,汉口的年轻人,聪明倒是聪明,可做事怕出力,惹事怕担事,难得放心。
“园子里头蛮多日本人……”
“么时候进去的,么时候走的,说清楚点,怎么说半截话咧?”吴诚瞟了一眼吴秀秀,见老板娘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昨日煞黑的时节,我到刘园去——您家不是说,三不之去看下子么,我就去了,可进不去。门口还两个日本人站着岗放着哨咧。我不死心,弯到后门,后门也放了哨。我又弯回来,在半截腰里趴着围墙朝里看,我的姆妈也,不晓得几多日本人,在房子里穿进窜出的,还有一些在搭棚子,用那种帆布,搭棚子……”看来,小伙计是个很细致的人。
“算了,先不说这,吴诚,先说说粮食的事。”记着蝶儿粮食的事,今天冇回刘园去,直接到这里来了。要不,直接回刘园,还不晓得是个么结果咧,少说也要受顿侮辱!吴秀秀心里翻腾得厉害,脸面上没显出什么来。吴秀秀就是有这样的韧性:越是遇到大事,越是沉得住气。
“粮食都买齐了,一半大米,一半面粉。钱是穆勉之那里开出来的,付的都是储票,个把妈姓穆的,连军票都不肯付!”
吴诚很少说话带“渣滓”骂人。在汉口生,在汉口长,在汉口做生意,汉口全方位地熏染铸造了吴诚,可吴诚仍是少有的不说“个把妈的”、“婊子养的”这类“汉骂”的男人。
日本人在他们占领的地方,发行两种钞票:储票和军票。储票名义上是汪精卫“国民政府”的钞票,由汪精卫“政府”在南京的“中央储备银行发行,又称“新法币”或“中储券”;军票则是日本人用一般的纸随心所欲印制的“钞票”,根本就没有银行担保,更没有准备金。可就是这种冥纸样的军票,却可以在占领区买任何东西,且同蒋介石国民政府正规货币兑换的比率高得吓人:一元军票兑五元法币!日本人做的生意,是无本生意,是无本万利的生意。可见,日本人军事侵略残忍,经济侵略也残忍。军事侵略是经济侵略的后盾,经济侵略才是军事侵略的目的。
军票虽然没有准备金,但管用,所以穆勉之不给军票给储票。这也就是吴诚这回使用“汉骂”的原因。吴诚是个精明而不失厚道的生意人。
“算了,储票就储票吧。这事咧,反正也不是为了赚钱。把这些储票,统统都拿去买盐,买药……”听了吴诚的话,秀秀眉头微微皱了皱。天色昏黑,光线暗淡,吴诚和芦花,都没有看出来。她不是对吴诚的话有什么反感,而是听到穆勉之的名字就不舒服。
“按您家的嘱咐,已买了一些,不是蛮多……您家是晓得的,这两样东西,盐和西药,如今比金子还甘贵些,管得太紧了咧您家!为买这些东西,差不多动用了我们祥记这多年来所有的关系咧您家!就连做腌货腊货生意的朋友,都找了噢,您家莫说,还真只有他们有些盐的存货。”吴诚终于注意到了秀秀的眉头皱了皱。这回,倒真的是因为对吴诚的话不满意。不是吴诚的话说得有什么不对头,而是吴秀秀觉得吴诚不该在这时候说这么多话。时间紧迫,事情重大,怎么会没有难处?可把难处说这么多,又有何益呢?你吴诚不是当年做小伙计时的吴诚了,没有必要说这么多。说多了,有讨功之嫌。
“我是想说,这些东西,都是分头零散地弄到手的,有的弄到祥记来了,还有蛮多咧,给了钱,冇提货,怕的是过早集中了坏事——么样弄出去,是最大的难事,我从旁边打听了一下,从汉口,一次带两斤盐出卡子,捉到就地枪毙!日本人真做得毒”也是太累太操心,加上担心受吓,吴诚显得很激愤。
“莫急,莫急,再想想法子。法子总是有的,总是有的。”吴秀秀劝慰吴诚,语气真诚而略带些歉意,声音却越来越小。
吴秀秀站起身来,踱到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蝶儿只是要我准备东西,没有问我用什么法子把东西运出去,也没有告诉我东西由哪个弄出去。这丫头不是个粗心的人,她做的,也是不能粗心的事噢……吴秀秀面对着门,脑子里翻腾得厉害,一种无助感,凉飕飕地顺着脊椎骨爬上来。噢,我吴秀秀硬气了几十年,原来总觉得是我自己底气足。可如今看来,还是周围有蛮多相帮的噢。宗祥哥,冯子高老师,汉柏儿,二苕……何况蛮多时候,是他们在唱主角,我是配角咧!汉柏儿不在跟前。冯老师不在跟前。宗祥哥又病得这重——宗祥哥,这回你要挺过来呀!我一个人,半老的婆婆了,这大的事,我出不得事咧,你要是能帮帮我,该几好噢……两行清泪,凉冰冰地在脸上爬,秀秀感觉不到;吴诚、芦花看不到,他们看到的,只是秀秀的背影,像一尊清秀的塑像。
“秀秀亲家,吃点东西吧?”身后,芦花小心地提醒。
芦花还是芦花,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子:凉拌黄瓜,凉拌莴苣,清炒藕片,豆干炒肉丝,丝瓜鸭蛋汤。主食是绿豆稀饭,碎米菜粑粑。
尽管日本人在武汉实行了“物资管制”,祥记商行要弄点吃的东西,还不至于很难。别的东西还不稀罕,这碎米菜粑粑最是有味。说是碎米,实际是当年当季的新米碾成米粉,和进香菜作料,做饭时贴在锅沿,饭熟粑粑也就香了。碎米粑粑,本是农家填肚子的俗物,城里人要吃这玩意,可就不容易了,一来得等新米上市,二来还要有农家的心情农妇的手艺。
“是碎米粑粑啵?好香!”
似乎,人间的烟火,把吴秀秀从沉思中捞了出来,她不经意地擦了擦脸,转过身来。身后,夜色如墨。
第13节
一盏煤油灯,在浓夜的包围中,顽固地刻画自己的地盘:火苗最近处,是一圈猩红的辉煌;稍远处,以猩红的火苗为圆心,在橙色的基调上作有层次的淡化过度,最后,橙色溶解在浓稠的夜色里。
煤油灯下,穆勉之脸型的棱角很是夸张,脸色黑红分明,似乎不像是一张活人的脸。
“走了?”穆勉之从灯亮处转过脸来,问。从脚步声,他知道,进来的是毛芋头。“你还冇走?他们咧?”
穆勉之在听帐房先生报帐。
“走了,打发他走了。我叫他找刘宗祥,粮食,是由刘宗祥的商行承头的,老子们把钱都给祥记了,还找老子们要个么粮食,真是!我哪里走得开哟,看张腊狗派来的人唦,年纪不大,蛮沉稳的咧!哪像我们这里的几个伢们,只晓得玩。”
毛芋头回答了穆勉之几个问题:打发走了张腊狗派来的人;自己不得闲,张腊狗派来的年轻人很精明能干;六指、烟筒和孙孝忠这几个山寨的年轻人,不如张腊狗派来办事的年轻人。
“诶,老六哇,你又立了一功咧!这一笔粮食生意,很赚了几个咧!”穆勉之显然很高兴。
“哪里是我的个么功噢,大哥!都还不是您家动脑筋弄成的!我真是佩服哇大哥!肩不挑手不提,脚不迈,就是动下子嘴皮子,钱就来了,像这样赚钱,真有味。这回咧,也让刘宗祥吃一回闷亏!”
几十年来,毛芋头死心塌地地跟着穆勉之,除了义气,就是因为佩服。他是以他的大哥为榜样的。就说收继儿子这件事吧,毛芋头知道,穆勉之本来是不喜欢搞这些名堂的,穆勉之收前帐房先生的儿子作继儿子,完全是出于义气。他毛芋头就跟着学,也收了个继儿子。可以想见,毛芋头连自己都懒得管的,居然还收了继儿子。对于旁人的疑惑,毛芋头一笑:哪个想要儿子唦!像老子们这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都不饿!要儿子,不是讨麻烦?这还不是我们大哥有眼光!这么大一个堂口,冇得人继香火么样行咧!总得有知根知底的人来继香火唦!
“噢,差点忘记了,大哥,张腊狗的意思,押运粮食还要我们这边派两个人咧。”
“我们挂的是禁烟局的牌子,又不是清乡局,搞个么押运唦!个把妈的张腊狗,明白我们赚了几个钱,心里不舒服,在那里拱槽子!”
穆勉之从灯影底下站了起来,心里有气,在屋子里头打转转。武汉人把心里不舒坦又不公开顶牛而去背后使坏,叫做“拱槽子”。
“是的唦,他算得出来,我们给刘宗祥是储票,日本人拨给我们的是军票,他张腊狗就是个苕,也算得出这个一比五的差价唦。他说我们派人叫督办,不然出了事就是该我们兜着了。么办咧,还是要派人哪,不然,不上了张腊狗个婊子养的当……”毛芋头还在叨咕。
“老六哇,你说得对呀,派哪个去咧?当然,只有你和老五去,我还能放心,可老五喜欢偎在家里,难得出门,你咧,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哪……”
穆勉之很有些感叹。想当年,他们弟兄仨,在集家嘴一带打码头,打出了一个洪帮山寨,汉口最红火的堂口。那时候,人年轻,又不怕死,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钱,可那真是好日子噢!由此看来呀,人活一世噢,么事最甘贵咧?就是光阴哪,这是随拿几多钱都买不回来的呀……
“大哥,您家也莫着急,我带个伢去就可得了……”穆勉之很多感慨的样子,毛芋头看在眼里,以为是他在着急。
“带哪个去咧?就带六指去咧,他心是不么样细,还有一把子力气,身上也还有点功夫,有了事,还能抵挡一阵子。”穆勉之建议。
“好,就让六指跟我一起跑一趟。噢,孙五哥的那个秀气儿子,说是明天来这里学生意,您家看,是不是就叫烟筒带他到一些窑里看一看,免得以后连方向都搞不清咧。”
“可得,可得,你跟老五说一下,看他怎么说。”穆勉之伸了伸懒腰,打了老大一个哈欠,“一天随么事都冇做,怎么就这么累呢?莫不真是老了?”
“大哥,看您家的样子,要是在澡堂子里泡它一家伙,再弄个人在身上揉一顿,就舒服些的。”毛芋头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好是好,哪里来的澡堂子咧?这日本人一来,把汉口随么好东西都搞冇得了,害得老子们除了赚钱,随么事都搞不成。算了咧,睡咧。”穆勉之感到一阵疲乏像不动声色的浪,就那么不知不觉间爬满全身。
“要不,这样,到哪个日本人开的窑子里去玩一盘?”毛芋头记起穆勉之去过那地方。那地方,毛芋头留下的,只是失败的记忆。
“也冇得么搞头,那些日本婊子,就像灰面坨子,粉嘟嘟的,松唧唧的,一点味道都冇得。”提起日本妓院,穆勉之兴味索然。
“山口太郎那狗日的,么样想到要去逛汉口的野窑子咧?”一个颇费猜详的问题,莫名其妙地闪进了毛芋头的脑壳。
“日本人一来,老子连电都冇得用的了,这好的大电扇,就像和尚的那家伙,成了摆设。”
张腊狗仰躺在躺椅上,电扇就吊在他头顶。他看着沾满灰尘一动不动的电扇,颇为懊恼:要在往年,这电扇转得呼呼的,几解暑噢!如今电厂都歇了,就婊子养的日本人,晓得在他们办公的地方,弄几个发电的小机器发电。像老子们还在给他日本人做事,都冇得电用,老子们还是比他们日本人低一等哪!
青帮香堂的一个小徒弟,拿把硕大的芭扇,给他解凉。
“师傅,要不要扇快一点?”
“就这样,噢,不,慢一点吧!一来咧,我也受不得蛮大的风,二来咧,你也累。”可能是人老了,张腊狗没有了多少火气,心肠似乎也软了许多。张腊狗与穆勉之不一样,穆勉之绝对的卫护帮内的弟兄,从不对帮内弟兄下死手。张腊狗是六亲不认的,年轻时节,就是对帮内徒弟,他也很少有好脸色。像陆疤子这样一起打码头的弟兄,为了一只蛐蛐,张腊狗就能下手把他整死。
“叮呤——呤!”
“局长,山口太郎的电话,找您家的……”荒货把电话从桌子那边递过来。
汉口日本特务部,山口太郎受特务部森冈治长官的委托,给张腊狗打电话……
“你的,张局长,运送粮食的事情,安排好了的?嗯,我在军部的,给你打电话,阿南将军很重视。对,对,不可大意!对,叫穆勉之的派人督察,这主意很好,很好的。”
山口太郎一只手握着话筒,一只手使劲地在裤裆处抓挠。自从随毛芋头到汉正街半开门窑子里,过了一把异国野鸡瘾之后,山口的裆处就开始发痒了。最近,不知道是抓挠得太厉害,还是病程有了发展,被抓挠处已经破溃,并有黄不黄白不白的液体渗出来。由于身份的关系,山口一直捱着,没有去看医生。此刻,又一阵恶痒袭来,他撂下话筒,一阵猛抓挠,心里不停地骂毛芋头……
“良心坏了坏了的,毛——芋——头!八嘎!”
在自己的军队没有占领武汉之前,作为日本在汉口一家银行的总经理,山口的中国话说得很流畅,到他的国家成汉口的统治者了,山口由金融家而成领事,说起中国话来,倒啃啃巴巴的了。
“山口君,你的,怎么回事?那里不舒服?”森冈治用狐疑的眼光,朝山口太郎的裆处扫瞄。
“噢,支那的鬼天气,太热,不服水土的。”
“嗯?”森冈治不仅眼光狐疑,眉头也皱起来了。
也难怪特务部长皱眉头,中国通的山口,在中国的汉口生活,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最近才突然不服水土呢?
也许是恶痒钻心,山口失去了往日的机智,连随口撒谎的本事也荒疏了。
夜,静得像荒冢。
可这不是荒冢,这是汉口,这是人间的汉口。人间汉口的夜,就静得如同人间的荒冢一般。
从赵吉夫房间出来,回到自己房间——这是刘宗祥在祥记商行的临时房间,吴秀秀撩开窗帘。潮润而浓重的夜色冲进窗来,热烈地拥抱了屋子里燠热而沉闷的浓黑,两股黢黑相拥相融,喋唼着,膨胀着,扑扇着乌黑的翅膀,骄矜地在空中翔舞。摩挲着手感舒适的凉席,咀嚼着汉口浓墨样深沉的夜色和荒冢样怵人的芩寂,大热的天,她居然打了个冷噤。
刚才,她去看赵吉夫。赵吉夫虽然还很健旺,但漫漫岁月,还是无可挽回地在祥记前经理脸上留下了蛛网般的皱纹。赵吉夫至今未娶,以祥记为家,退休后,就住在祥记商行楼上。见到老板娘,前经理避口不谈商行事务,只是问了一句:他还好吧?就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双浑浊中尚存精芒的眼珠子,专注地定在吴秀秀脸上。
老了,真的是老了!
吴秀秀长出了一口粗气,吐出由衷地感叹。唉,岁月催人老噢,多灾多难的岁月,尤其催人老哇!
这时候,她听到了拍门声——不是敲门,也不是打门,而是拍门。
“哪个?半夜三更的!”拍门声很是响了一阵,吴诚才应门。听吴诚的口气,没有害怕的成分,倒是有些不耐烦。
“清乡局的——把门打开!”
“清乡局?这里是汉口,不是乡里咧!”门还没有开。
“少废话,快把门打开,快点!”听声音,已经很不耐烦了。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清乡局的人声音虽然很大,倒还没有在话里“带渣滓”——连一句骂人的粗话都没有。这是很少有的。在汉口,这些被武汉人称之为“鸡杂鸭杂”的人物,不骂人,是连话都不会说的。
“搞么事呀?点个什么灯唦?莫点莫点!灯火管制,你未必不晓得?你们两个,就守在门口,不准人进,也不准人出!嘿,你们刘老板咧?”在吴秀秀听来,这个清乡局的人年纪不大,不超过三十岁,而且,此人还很熟悉祥记商行的情况。
“不是我硬要点灯,是怕您家踢瘩倒了咧。我们老板,病了,到乡里养病去了咧您家!”武汉人称走路不小心摔跤为“踢瘩倒了”或“瘩倒了”。
“噢?到乡下养病去了?那,哪个管事咧?”还是那个清乡局的声音。
“我就是经理,有么事,就跟我说您家。”吴诚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沉稳声音。在这点上,吴诚和赵吉夫相似。
“你就是经理?你叫么事呵?吴诚?姓吴?祥记商行冇得姓吴的老板哪!你真的作得了主?皇军的粮草,你——也作得了主——?”在吴秀秀听来,这个清乡局的人,话是说给跟前的吴诚听的,但话里有话,好像是在传递什么。
“噢,噢,我们老板娘在楼上,您家实在对我不放心,请我们的老板娘……”吴诚的话音也转了弯,少了些敌意,多了些试探。
“你们老板娘几大年纪了哇?五十多了?噢,还是我上楼去吧——哎,我说,吴经理,你就不要跟上来了。我跟你说唦,都是汉口的人,你也莫把随么人都想得一个样坏!我年轻些,黑灯瞎火的,免得她您家瘩倒了。随么样说,她您家还是帮皇军收购粮草么。”吴秀秀听到,来人一边说,一边在噔噔地上楼梯。
约莫十来分钟的样子,清乡局的人从老板娘房里出来了,没有再同吴诚说什么,下楼出门,叫上守在门口的两个同伴就走了。
“吴诚,吴安,是你们吗?一看那大一堆黑影子,就晓得是你们两个。”吴秀秀对着楼梯口的吴诚打招呼,听口气,情绪很好。
“您家找我们?”吴诚和吴安,虽然没有跟着来人一起上楼,等来人进了吴秀秀的房间后,两人蹑手蹑脚地踩着楼梯,上到一半,吴诚把还要往上走的吴安一拉,两人停了下来,守在那里。吴诚之所以没有跟到房门口去,是他感觉到,这个清乡局的汉奸,似乎不那么坏。这人没有伪军警察身上的那种痞子流气。尽管吴秀秀的房门关着,吴诚并不是很担心老板娘的安全。来人有些蹊跷!
“天亮后,你们分头给卖粮食给我们的行栈打招呼,说那些粮食,直接由清乡局的人到他们那里去拉。”吴秀秀吩咐。
“老板娘,那些……东西呢?”吴诚指的是给冯蝶儿队伍上弄的盐个药品。
“我们行里不是也有一批粮食吗?就夹在这些粮食里头,由我们送到清乡局。”
“那……不怕出事?”听老板娘的口气很轻松,吴诚估计与刚才的来人有关。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吴诚心里没有底。
“冇得事,日本人要粮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算了,你莫管那多,你咧,帮着把东西捆扎好,就叫那个么唦,噢,狗娃,带一帮子人送到清乡局去就行了。你对狗娃说,送到的时候,就说是祥记的东西,交了就完了。诶,吴诚,你的姆妈咧?吴安,天亮把事情安排完,陪我到法租界去一趟。”
很有些当年指挥人力车夫围困英租界的风采,吴秀秀胸有成竹,神情自若。
“好,我们这就去准备。只是……秀……婶娘,这狗娃,还是个小伢,冇经过么事咧。这大的事……”吴诚有些担心了:粮食送到清乡局去,估计问题不大,可这药品和食盐,都是违禁品,要是露了馅,那就不不光是狗娃一个人要掉脑壳的事噢。
“吴诚,我晓得,你还有些不放心,莫慌,以后,等这事了了,我再跟你说。噢,跟你姆妈说,明天吃了中饭,我就想回乡下去了,看她想不想回去?”吴秀秀真的觉得自己的心情好起来了。
她朝窗外瞥了一眼,夜色黢黑依旧;远处,有叹息和呻吟般的声音,游丝样地飘来,在耳边若即若离地,似离了肉体失了归依的魂灵,不禁悚然而惊。
第14节
太阳像个炽烈燃烧的火球,仿佛在头顶上悬了一万年,就这么无休止地炙烤着下界的生灵。
水田里的稻子,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太阳的炙烤,在炎焰的笼罩下,跳着绿色的舞蹈。堤坡边的老柳树,漆黑粗糙丑陋的枝干,却裹着很多生命的浆液,滋养得鲜嫩的柳条悠哉游哉显示自己的苗条。那细嫩些的柳树,本是风姿绰约的,那柔韧的还泛着绿色的枝干,可能是根太浅了的缘故,虽尽力向大地吮吸,也难以满足稀疏枝条的需求,整个地就显得蔫唧唧的,一副可怜模样。
吴明戴一顶用荷叶临时做成帽子,走近这棵细嫩的柳树,扶着摇晃的树干,对身后一群人喊……
“嘿,我说,弟兄们,攥把劲哪,上堤去,在那棵大树底下歇下子荫哪!”
吴明身后有十个人,九个是他中队押运粮食的人,另一个是穆勉之派来的那个叫六指的年轻人。这十个人,对于吴明的招呼,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最多也就是抬头朝他指的方向瞄一眼而已。
这是被新四军俘虏之后,经过训话放回来的汉口清乡局的伪军,在被释放回家的路上,忍受着暑天炙人日头的曝晒。此刻,他们的舌头,清一色都像是抹了浆糊,粘稠而麻木。用这样的舌头来舔嘴唇以图滋润,只能是徒劳。人遇困窘,做出的某些反应,往往是下意识的,这时候的某些生理行为,就没有什么社会属性,只剩下些动物性了。此时,这些汉口清乡局伪军的表现,与动物饥渴至极时的表现别无二致。麻木的舌头不停地舔舐干枯得暴起皮屑的嘴唇,饥饿的眼睛里射出攫取的光。可惜,眼下除了正在拔节抽穗的稻子,什么也没有。不远处,倒是有农舍,农舍里肯定有吃喝的东西。可穿着这一身伪军皮,在到处都是游击队的农村里,他们知道,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
“诶,黑伢噢,照说,眼下应该有西瓜香瓜的呀,么样就没见到一篼瓜秧子咧?”一个伪军在额头上揩了一把,抹下一把白生生的盐霜,个把妈,连汗都冇得出的了,尽是盐!这下好了,不怕食盐管制了。”
“我说筲箕诶,你还是蓄点精神吧,说多了话,口里哪来的水呀?说你是皮筲箕吧,你的个脑壳咧,又像是篾筲箕,一点东西都装不住!现如今,哪个还敢种西瓜香瓜咧?种点米,把肚子弄饱了,才是正经唦!”那个叫黑伢的伪军,半正经半揶揄地回答同伴的问题。
筲箕姓皮,名少季,因谐音,又生性吝啬,就得了个皮筲箕的诨名——筲箕本是竹篾制的可用来滤水的盛器,用皮革蒙的筲箕,就滴水不漏了。黑伢不姓黑,只因皮肤黑,就被人喊作黑伢,大名肖德富只有在队伍点名才被喊起。
“莫打嘴巴官司了,快点走噢,吴队长在在前头喊咧。咦!他您家都上了堤,在树底下歇荫咧!”汉口人把没有恶意的相互斗嘴调侃叫做“打嘴巴官司”。这个大名祝志、诨名篾片的细高个伪军,咕哝着,撩开长腿,朝堤上吴明躲荫的老柳树下奔。
吴明坐在老柳树下,摘下荷叶帽,迭成扇子形状,悠悠地扇风,被太阳涂成黑红的脸膛,英武中露出疲惫,但是,他的心里,却少有地舒畅——噢,杀了毛芋头,算是为父亲报了个小仇!看着在烈日下挣扎的他的“战友”,昨天发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浮动……
五艘船组成的船队,像一条头尾一般粗形状丑陋的蛇,在汉江上缓缓蠕动。溯江而上的航行,是枯燥的。随船的伪军,既没有欣赏沿途风景的脑瓜子,也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平常下乡“清乡”,都是在刚出汉口的边缘处,折腾一阵,搞得鸡飞狗跳的,动静弄得很大,无非就是“斩获”几只鸡,几十斤新米,回来肥肥肠肚而已,从来没有真刀真枪地同谁干过。如果听到哪怕是一点真有游击队可“清”的消息,他们早就避开了。这些清乡队员,肚子里都一杆秤:老子们在青帮香堂里,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济,早晨一碗热干面,二两烧卖,这种口福总是少不了的!哪个的命不是命呢,到世界上来一场,一点福都冇享到,为不相干的人把命丢了,划得来?为帮里丢命么,家里老小兴许还落得个照应,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日本人丢命,连祖宗面前都不好交帐!
张腊狗的清乡队员,都是地痞流氓街混混滚刀肉,不乏小事不要脸大事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但要他们轻易为别人拼命,却是难上加难的。日本人来之前,他们在街巷里头欺行霸市恃强凌弱,被人骂作流氓地痞坏东西,他们往往并不生气:欺侮了人家,占了人家的便宜,被人骂几句,也算是扯平了。如今,他们披了身伪军的黑皮,坏事比以前干得少多了,街坊虽然也没骂他们是流氓地痞了,可看到他们,那嘴巴一撇,吐出的话,让他们父母的头都抬不起来:“呀,呀,皮大爹,您家屋里的个筲箕,真是有板眼咧,穿这一身黑衣服,连祖宗脸上都有光了咧!”
这回押运粮食就不同了,是动真格的了:要是碰到新四军游击队,不放灵光一点,肩膀上这颗吃饭的家伙,怕是保不住!肚子里有心思,这伙人就都显得很郁闷。
“伙计们,拿出点精神来,不为皇军,就是为张局长,也要争点面子唦!”吴明懒得揣摩这些队员的心理,头船尾船各安排放了一半人,自己躲进舱里养神。
到宗关,稍事停泊,打尖吃饭,已是黄昏时分。吴明正准备吩咐收缆开头,岸上传出话来,要上四个皇军。
“看样子,是不放心咧。”吴明心里一惊,这是事先没有预料到的。日本人真狡猾,出发时不上船,到这里再安排人!
“么样噢,吴队长,日本人上来,您家像是不高兴?一个鸡公四两力,多几个日本人压阵,您家就能更安心睡你的瞌睡了唦!”毛芋头在盖粮食的芦席上,撅根苇篾,戳他稀稀朗郎的牙缝。沿途,毛芋头都很紧张。尽管打码头斗狠几十年,可真刀真枪地打仗,毛芋头还没有经历过。眼前这毛头小伙子,仗着这副好块头,满不在乎充好汉,也得亏他年轻。毛芋头对吴明沿途的轻松举止很看不惯,但吴明是队长,他也不好说什么。看看吴明,再看看自己洪门来的六指,虽然一样有副好身板,要是与吴明比精明能干,简直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马上就要出汉口的地界了,上来几个日本兵,毛芋头正感到多了一份踏实,看到吴明猛然一阴的脸色,就拿话挤兑他。
“毛先生,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呀?像是要把兄弟朝水里推的意思咧!其实呀,您家心里想么事,兄弟明白得很!您家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稳稳的。多几个皇军也好,少几个皇军也好,我都保证把事情做团圆,保证把您家招呼得舒舒服服的。”吴明嘴巴上甜蜜蜜的,心里恨得流血:老子看你的瘌痢脑壳还能在肩膀上扛几久!
一过琴断口,水就流得急了。
“个把妈,这船,走得蜗牛样的,么办哪?”看看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毛芋头在吴明旁边咕哝。
船队傍河岸,摇橹的船夫们,丢下橹柄,操起长篙,吃力地撑。这些膀大腰圆的汉子,都是吴明亲自招募的。
“诶,喂,你的,这样不行的,苦力的,多多的干活!”吆喝的日本兵,看样子是个领头的军曹,他对着吴明猛一阵作手势。
吴明看懂了他的手势,多加几个人,在岸上拉纤。其实,吴明早就注意到了在岸边不即不离傍着船队走的汉子。
从琴断口开始,汉水就不停地转急弯,像一条长途跋涉的龙,眼看就要汇入大江了,就打几个滚舒展舒展筋骨。从琴断口往上到舵落口,是一个更大的弯,水流将更急。所以,暑天涨水季节,这一带就常有一些乡民,提着纤绳,在岸上游走,遇那吃水重的船只,纤绳一搭,加一把力,换两斤米补贴家用。这时候,岸上有人跟着船走,船家不会起疑心。
“嘿——!拉纤的啵——?搭把——力咧!”吴明朝岸上喊。
“可——得!舵落口啵?么哈数哇?”岸上果然是拉纤的,在讨价,问是不是只拉到舵落口。
“舵落口噢!四斤米——新的!么样噢?”吴明喊。
这些对话,毛芋头听得懂:纤夫问“么哈数”,是问能付多大个数;吴明是在还价:到舵落口,每人四斤新米。
“加点咧——老板!”纤夫们嘴巴还在讨价,纤绳已经搭上了。
“个把妈,真是世道变了哇,连水都比往年急多了!要不是这几个拉纤的得力,还不晓得几时到得了舵落口!唉,舵落口,舵落口,涨水莫从这里走,小船冲散架,大船舵脱手!个把妈,老话冇说错哇,名字冇取错噢。”看到影影憧憧几星灯光,毛芋头估计,已经到舵落口了。在长江汉水讨生活的汉口人,都知道这几句顺口溜。
可毛芋头怎么也没有预料到,到了舵落口,舵没有脱手,人倒是到了别人的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老板,到了码头咧,挖米给我们唦!”
“好,好,慌么事唦?怕我跑了?不相信我?还有四个皇军咧!你们未必连皇军都不相信?船上有米,就到船上来挖!”吴明一边指挥系缆靠坡,一边对纤夫们呼喝。
除了码头边那两盏功能相当于灯塔的灯,码头上没有别的照明,整个码头显得阴森森的。
毛芋头没有看到纤夫们在码头上干什么,也没有看到码头栈房里有人加入到纤夫的队伍里,他只看到,纤夫们上了船,纤夫们没有挖米,纤夫们扑向了日本兵和他们这些押运的人。他听到两声闷哼,看到两个反抗的日本兵在翻倒下河之前,血像箭一样地射了他一头一脸!
天亮的时候,毛芋头发觉,自己被粽子样地捆着。他摇了摇瘌痢脑壳,很佩服自己,这么热的天,被捆成这般模样,居然还能睡得着。作了一番自我表彰之后,毛芋头才来得及观察自己目前的处境:这好像是一间农舍的柴屋,屋外似有一群鸡在刨食。鸡群中似有一只公鸡,听那不停地咯咯咯咯淫亵的声音,绝对是只雄健无比的芦花公鸡。毛芋头听到,自己肚子里一阵鸣响。这是柴屋外那公鸡强壮的声音,把毛芋头肚子里的饥虫唤醒了。苏醒了的饥虫正在蠕动呢,毛芋头就听见柴屋的门开了。
“毛先生,睡得好唦?我们柏泉的蚊子,蛮客气的咧,咬得身上不痒唦?比起刘园的蚊子来,滋味如何?”
在毛芋头看来,眼前是个四十挨边的俏女子,身后跟着的,是个五十挂零的壮妇人,两个女人身后,是个眉目清秀的汉子。这几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咦——!我这是在柏泉?么样说起刘园来了咧?噢,个把妈,这俏女人,莫不是刘宗祥的那个吴秀秀?边上的个壮妇人,只怕是二苕的堂客噢!拐了,么样落到她们手里了的咧?未必是她们做的笼子?这一下,老子算是活到头了。
“芦花,你认不认得,这就是害死你男人的那个洪门老六。不认得?这个瘌痢脑壳,就是他的招牌唦!”毛芋头猜得不错,这个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其实已是五十多岁的女子,正是吴秀秀。
一切都按照事先的安排在行事:在吴明的船队到来之前,先是有游击队员化装成纤夫,到舵落口之前,冯蝶儿他们先干掉了守码头的伪军……一切都顺利!盯着这让人作恶心的瘌痢脑壳,吴秀秀叹了一口气……
“吴安,等一下,外头要唱戏,先把这位毛先生的嘴巴子合起来,听戏么,反正又不要嘴巴。噢?么事噢?您家饿了?口干?不要紧,等一下子,等一下子!我晓得,您家平常好的吃得多,喝得多,也不在乎这一餐两顿的,是不是?”吴秀秀细声细气的,很有耐心的样子。
望着吴秀秀风韵犹存的俏脸,毛芋头心头的火,一阵一阵地朝上拱:个把妈的,真是看不出来,这好看个女的,么样长着这狠的一副心肠!个把妈的今后莫落到老子手里!正在柴屋里脑筋翻跟头呢,听到外头鸡群哄叫声,人群杂沓的脚步声。
“好了,就站在这里!听着,你们要晓得,你们是在做么事?是在帮日本人做事!帮日本侵略者打中国人。你们不也是中国人么?中国人为么事要帮日本人打自己的同胞咧?这个道理,就是个苕,也晓得唦!好在你们做的坏事还不是蛮多,今天就放了你们。你们回去,要向毛玉堂同志学习!哦?毛玉堂同志是哪个你们都不晓得?就是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个毛……噢,你们喊他叫毛芋头的。这个毛同志,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次,为么事粮食能被我们轻松地弄到手?都是毛同志安排的。没有他的帮助,我们么样行动得这准确咧!不仅是毛同志一个人,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的。还有他所在的洪门山寨……噢,事关机密,就说到这里。这次放你们回去,可不要乱说,应该自觉地用实际行动,向毛玉堂同志学习,向汉口的洪门山寨学习,站到抗日统一战线一边来!”
柴屋里的毛芋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咦——?这是在说些么事噢?好像是在说我啵?个把妈,么时候,老子成了哪个的么事同志咧?嘿,老子么时候安排他们劫日本人的粮食咧?么样无的说出有的来了咧?这不是害老子,害老子的洪门山寨么!但是他手被捆着,嘴巴被堵着,无法表达对屋外这番训话的不理解和愤怒。他摇了摇脑袋,摇得瘌痢碎屑乱飞。他瞪起血红的眼珠子,朝对面的吴秀秀脸上瞄,看到的是揶揄的神情,他又朝芦花脸上瞄,看到的是愤怒的眼神,于是明白,这回,他,毛芋头,汉口洪门山寨的六哥,是活到头了!
第15节
一棵合抱粗的老槐树,歪歪斜斜的树干,铸铁样的漆黑。树干上纵横差互的隙罅,如百岁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深刻的沧桑。饱经沧桑的老槐树,耐心地托住炎焰逼人的烈日,辟出一方有限的荫凉。
汉口宗关外,罗跛子的茶馆,就庇在老槐树的浓荫里。
“老夫这茶馆的生意,真还得亏了这棵老槐树!”罗跛子常常这样对客人说。
“那是,我说跛子兄弟,戏文里的那个董永,也是得亏了一棵老槐树,才有那好的个堂客!你咧,得亏这棵老槐树让你赚钱。诶,我说,你的个姑娘,听说嫁到汉口去了啵?肯定是个好人家,肯定是桩好姻缘,照说也是得亏了这棵老槐树。嘿,说到这里,要骂你了咧,么样姑娘出嫁,连一杯酒都不请我们喝咧?”还是那个老者,年纪比罗跛子稍微大些,在湖里摘了些莲蓬,跟家里说是到街上来卖,实际上就是找个借口,到罗跛子这里来躲热。莲蓬这东西,除了哄哄小伢们,能卖得几个钱呢!
“说的是,罗哥也是,那清爽的姑娘,我记得叫罗英啵?不请我们喝酒,诶,都快一年多了啵?照说,都该解怀了哟。嘿,这把妈的知了,吵死人!世界上的些东西呀,真是弄不明白,就说这知了啵,明明躲在树荫里,还炸起喉咙吵热。”也还是那个身板壮实的中年汉子,端起面前一只硕大的粗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这热天,随么好茶叶,都赶不上这花红叶子!”中年汉子小腿肚子上还糊着一层泥,看样子,他的田离这里不远,是刚从水田里上来的。
“那是,这热的天,有碗花红叶子茶灌进去,人啦,就像是从地狱里头,一下子就到了天堂!诶,跛子兄弟,您家的生意来了咧!”胡茬子有些花白了的老者,面对着茶馆的大门,看到吴明一行,朝茶馆这边走。
“噢哦,黑皮狗子噢,这是么屁生意咧,白吃白喝不扯皮诈你几个,就谢天谢地了。嘿,伙计,这些黑狗子,像是吃了亏咧!么样晓得的?您家冇看到?身上光光的咧,用来吓我们的七斤半,都冇得了咧!这回玩得好,斗狠的家什都玩掉了。”中年汉子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完,又端起跟前的大碗,猛吸了一大口,解恨似的嘿了一声。
从稍远处看,这是一小片树林子,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树枝杈,织成一片绿色的天地。走近些,就可看清,这是一幢绿树环围的房子。
组成这片绿色天地的,主要是楝树和枸树。楝树是一种从头苦到脚的树,树叶树皮树根,无一不苦,尤其是树根,苦不堪言。这一带乡下,有那家的孩子肚子疼,他的爹娘走到门口,在就近的楝树身上,剥几块皮,或不嫌麻烦,用锄头在树干下刨刨,扯出几绺树根来,用水一煎,让孩子灌下去。孩子喊苦的声音还没歇呢,肚子里的蛔虫就抵不住了,孩子就匆匆地朝茅厕里跑。不用看,蛐蟮样的蛔虫当时就出得干干净净!枸树则是一种速生树,一颗籽掉下来,无论是肥土还是砖石旮旯,没过几天,就出芽抽茎,年把两年的工夫,你还没有注意呢,它就长得枝繁叶茂齐檐高了。这处被楝树和枸树网织包裹的房子,是刘宗祥的祖屋。房子还是当年刘宗祥的爹刘瘌痢留下来的老屋,在两边厢房各盖了个偏厦;里头经过精心整修,添了顶棚天花板,加了内粉刷,不是乡下普遍那种抬头见瓦的样子。
刘宗祥已经醒了。透过夏布蚊帐,他看到一只金龟子,披一身斑斓的甲胄,在对面墙上漫步。枸树是最惹虫的树。“要不是跟楝树混着长,还不晓得要惹几多虫咧。”刘宗祥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脯上没有很强的压迫感了。“看来,这回,阎王是不要我了。”他把气吐出来,长长的,似叹息。
“刘叔叔,您家莫着急,秀秀婶娘回来了,我看到了,她您家就在屋跟前的田堘埂子上走咧”说话的,是吴安的妻子槐姑,她给刘宗祥端来一小碗莲子粥。
这是个俏女子,眉眼腰身极像当年的吴秀秀。因吴安随吴秀秀到乡下来了,她也就跟了来,协助祁小莲照料病中的刘宗祥。槐姑是吴家湾前头槐角湾的人,母亲在吴家湾有亲戚。这桩婚事,就是槐姑随母亲到吴家湾走亲戚,被回乡的秀秀看到了,给吴安促成的。事后刘宗祥还对秀秀开过玩笑:你把一个最像你的人,接到我们跟前来了。
“哦,噢,谢谢,就放在那个杌子上,我还不饿。”刘宗祥坐起身来,朝槐姑瞄了一眼,就转过脸去。她不想让年轻人误会,暗地里非议他为老不尊。长得真像她噢,就是鼻子比秀秀稍微宽了些,没有秀秀的鼻子挺,人就显得有些憨,不像我的秀秀,长的那个样子,就把聪慧写在脸上了。
刘宗祥脸朝着窗外,思想却还在比较槐姑和秀秀的相貌。窗外是浓浓的树荫,时有小风钻窗而入。经绿荫滤了暑气的小风,悠悠地可人。“唉,活着多么好噢——活着,是生命最大的欢乐形式。噢,这是谁说的,好象是皮埃·让神父的话。我怎么想起老师来了咧?”
“睡了冇?睡了几半天?醒了?”刘宗祥听到,这是秀秀回来了,人还没有进屋,就是一连串的关心。
“噢,睡了的,睡了有小半天了。”这是祁小莲的声音。
“醒了一会了,我端莲子稀饭进去的时候,他您家坐起来了。”槐姑向秀秀汇报。
“坐在床上做么事唦?要坐,就坐到这竹凉椅上咧。刚睡过了的席子,坐着会不舒服的。莲子稀饭凉透了咧,吃不吃?”一只脚才进房门,关切的话就从秀秀口里流出来。
“我不想吃莲子稀饭。”刘宗祥说,歪在床上没动窝,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意,眼睛盯着秀秀的胸。
单薄的黑香云纱衫子罩着的胸脯,拱起处,似一堆乌云。都朝六十走的人了,还这样耐看。在刘宗祥看来,这是一堆随时都可以酝酿风雨的乌云。
“莲子稀饭平和,热天补几多也不上火的,您家不吃这,想吃么事咧?想吃您家的法国大餐?来,来,吃一点。你呀你呀,比汉柏小时候都调皮些!硬是不吃?那您家要吃么事咧?”秀秀从杌子上端起莲子粥,走到床前。
“我要吃你。”刘宗祥趁势把秀秀抱在怀里。
“哎呀,你看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子疯,刚刚能坐起来!”吴秀秀朝房们瞄了一眼,门虚掩着。
“有坐起来的力,就能够亲热了唦!”
说归说,其实,刘宗祥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就是用手,在秀秀胸脯上揉捏。在秀秀的印象里,这些年来,好象已经没有了很刻骨铭心的疯狂。本来,刘宗祥就是个很内向的人,即便在情事上,也是难得疯狂的。年轻的时节,有过癫狂的床笫之欢,可那时毕竟年轻,就好象春江水暖,春潮泛滥,而如今,说得好听些,是人生的金秋季节,红叶灿烂,事业辉煌,说得实际一些,是人生的枯水季节,山高月小水波不兴。眼下的刘宗祥,这或许只是下意识的举动,而对秀秀,这却是积淀了几十年的柔情蜜意。
“祥哥,我跟你说噢,你的这个毛病哪,是顶忌讳做这个事的咧。再说,你我都老了噢。”刹那间,年轻年月的情爱和欢乐,一股脑儿在眼前闪过,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哦,老了噢。不过咧,秀秀哇,一个人的境况,不能老去想。比如说很年轻吧,就不要老去想自己么样么样年轻,随么事都可以做,随么事不怕,结果咧,三下两下,就把身体弄垮了,搞不好,连小命都丢了。就说我们的年纪吧,也算是老了。也不能老去想如何如何老了,随么事都不能做了,像一块朽木了。本来好好的身体,就这么七想八想,保不定真的那天早上醒来,却起不来咧。”
刘宗祥的手在秀秀身上游走,像一位老道的按摩师,秀秀虚眯起细长的眼,头仰靠在刘宗祥肩上。
“是噢,祥哥,要是能总这样,管它老不老咧,就这样,就这样一直到哪一天早上醒不过来……”她没有往下说。她身上每个月来一次的红,几十年都很准时的,可从五十岁那年,不是推后,就是提前,后来,就完全没有动静了。她知道,这来红,是女人的标志。就好象月亮的圆缺,没有圆缺的月亮,就不是月亮,没有月红的女人,噢,真可怕!
“咦——?么样搞的,说得好好的,么样就说早上醒不过来的话咧?你看你,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顶多也就是四十挨边啵,切莫瞎说噢!诶,事情办得么样了?”刘宗祥的手停住了。他就是这样,终归是个生意人,一说到生意或与生意有关的事,其他的,都会自动退居其次。
“该办的,都办妥了。把毛芋头杀了,还给穆勉之眼睛里头滴了两滴眼药水,只是不晓得起不起作用。就一桩事不舒服,心里有些鲠着。”
武汉人把背地里做小动作使坏叫做“上眼药水”。本来,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说到这里,吴秀秀的声音更小得像耳语一般。
“么事噢?能让你心里鲠着的事情,肯定是蛮为难的咧。”
“是噢,是蛮为难啰,眼看着蛮了撇的事,就是不能办,还不能说。算了,就像我们的儿子,我们就不能对别人说,他眼下在哪里,么时候回来。”
吴秀秀指的是吴明的事。芦花一直还不知道自己的二儿子当了伪军,更不知道她的二儿子是打进张腊狗营垒的新四军。冯蝶儿说,这事暂时只能让她吴秀秀知道,要让芦花知道了,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坏了大事。
“汉柏银行的房子,你去看了的啵?我看哪,刘园不是被日本人占了么?莫去管它!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迟早罢了。银行营业厅后头,不是有三层房子闲着么,我看哪,我们在汉口,就住在那里算了。如今的汉口哇,也还只有法国租界,日本人没有驻进去,相对安全一点,有么生意或者是别的事,办起来也方便一些。”刘宗祥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边伸脚伸手活动着,边跟秀秀出主意。
“你这主意好。我晓得么样办的,你就在柏泉休养。祥哥,还不饿?这莲子稀饭喝不喝唦?”看刘宗祥恢复得不错,秀秀心里一阵轻松: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让我们这一家人,度过闹日本人的这道坎。
“喝呀,要是有点么事沾沾筷子就好了。”
“这不是有凉拌黄瓜,酱萝卜么?噢,我晓得了,你这个馋猫,想吃凉拌枸杞尖!”
“呀——呀,知我者,吴秀秀也——!”刘宗祥做了个很夸张的舞台动作。
刘宗祥不到二十岁步入商界,三十出头就大获成功,被称为汉口的地皮大王,汉口商界一向视刘宗祥少年老成,举止沉稳。只有吴秀秀,才能看到刘宗祥性格的另一面,这或许也是刘宗祥最真实的一面罢。
“槐姑诶,有枸杞尖么?”吴秀秀瞥一眼孩子似的刘宗祥,朝外头喊。
第二章 1943吴明吴秀秀穆勉之张腊狗
第1节
秋天的武汉,似乎还在夏的门槛内徘徊。早晨,人们刚有点秋的感觉,到了中午,燥热又把人们带到了夏。好在眼下的武汉,真正关心季节变化的人并不多。日子过得不像日子,不说吃穿的窘迫,就连晚上睡下去,到第二天早上是不是还活着,都是个问题——保不定晚上的哪个时辰,哪家的门被砸开,冲进一伙如狼似虎的日本宪兵或者伪军的哪个鸡杂鸭杂的队伍,把人从床上拖起来,五花大绑地,或丢到水牢里泡得精魂出窍;或丢进闷罐车里,拉到个不知东南西北的地方开山挖石头;或干脆弄到日本人研究毒气细菌杀人武器的试验室里,把中国人的性命拿来跟伤寒霍乱炭疽之类的病菌亲热,那时候,就连求个好死囫囵尸都显得很奢侈。
一行大雁排成个偌大的人字,从北边的天空移过来,接近武汉的时候,可能嗅到这个城市弥漫着一股杀气和血腥,自觉地朝高处挪了挪,领头的头雁嘎嘎地招呼了几声,攒紧了队形,加速飘过了长江。
“到底是秋天了,天空都干净多了!”
目送着大雁消失在天宇深处,吴明搜索着明净的天空,心底升起些许感叹。这原是吴秀秀建在四官殿一江春茶馆边的二层住宅楼,被日本人占了。他现在站的二楼窗前,曾是吴秀秀经常站的地方。从前,从这里看大江,对吴秀秀是一种享受。看朝阳如何在大江中嬉戏,然后腾地跃将出来,把水淋淋的朝霞泼洒成满世界的碎金;看龟山如何顶着夕阳,拨弄着,拨弄着如火的落日燃烧出明天的希望。而今,这里作为汉口清乡局的办公楼,清乡大队副队长的吴明,没有当年吴秀秀经常有的那种心情。吴明心中,更多的是压抑和愤懑。汉口清乡局局长兼清乡大队长张腊狗,很信任吴明。张局长也很少到这里来“办公”。这清乡局,除了几个办事的文案,就是副队长吴明了。清乡队员们都住在旁边的平房里,由于都是汉口本地人,没有“公务”,想回家和家人聚聚或者干点什么个人的事,找吴明请个假什么的,也很方便。在伪军们的眼里,他们的副大队长吴明,是个肚子里有“字墨”、身上有功夫的宽厚人。尽管在部下中有威信,尽管部下中也有几个比较正派点的贴心的人,可对吴明来说,每一天都在与狼共舞。正因为做的是狼窝里潜伏刀口上舔血的事,年轻的吴明才强压着丧父的悲愤,忍着和亲人对面不能相认的凄苦,谨慎地扮演着人生另一面的角色。到目前为止,在汉口亲近的人中间,除了吴秀秀,连他的母亲兄弟,都不知道他其实就在汉口,就在汉口清乡局里头当伪军。噢,父亲!一想起父亲,想起一辈子老实忠厚勤劳谨慎一身好武功的父亲,吴明就悲从中来。
“诶,老算盘,麻烦您家把肖德富喊上来吧。”吴明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对隔壁房间的一个文案吩咐。
“噢,好咧您家!哦,我说哇吴队长,您家有么事,直接吩咐就是了,么样总是这么子客气咧?客气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咧您家!”被称做老算盘的文案,名叫张本清,是个有了点年纪的干瘦的中年人。老算盘一脸的皱褶,看上去脸皮就是皱褶堆成的,五官就夹杂在杂乱无章的皱褶中,表情达意需要使用五官的时候,五官就在那一堆皱褶中开合蠕动。此人肚子里文墨倒是没有多少,可算盘特精,帐做得清爽,还有一桩,就是特别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玩意,得空就摇头吟哦一番,也不管有没有知音同道。“可惜了,吴队长,您一肚子的字墨,么样不喜欢辞赋咧?我们古人的辞赋,是世界上顶好的东西咧!”不止一次,张本清对吴明发感慨。
“报告!”
“黑伢,进来,进来,又冇得外人,何必搞得这么正规!”吴明招呼站在门外的敬礼的肖德富,“诶,我说黑伢呀,叫你们几个这些时盯着穆勉之的,盯了冇?有么新动静冇得哦?”
“盯着咧您家!我,皮筲箕,还有篾片,我们弟兄几个换着盯咧您家!冇得么蛮多的动静,就是听说——只是听说咧您家,穆勉之在活动做么警察局长。”黑伢报告着。在吴明比较能信得过的几个人中,黑伢肖德富算是表达能力稍微强一些的。
“咦?他穆勉之的人,私通共产党新四军,他还能当警察局长?这不是邪了么!”吴明嘴巴骂骂咧咧,很激愤的样子,心里却平静得很。要按他的心思,巴不得马上就脱下这身黑乌鸦皮样的伪军服,还原成原来的吴明,过正常人的正常生活。可这警察局是个要害部门,如今好容易有机会竞争了,可不能让穆勉之拿了去。
“是呀是呀,我们肚子里都是这样想的唦!狗日的穆勉之,凭么事占几个茅厕不拉屎?还不如给我们青帮,张堂主当清乡局长,您家当警察局长,几好!”黑伢在旁边一个劲地阿谀。
嘿,看着还蛮老实的黑伢,么时候把拍马屁的本事学得这么熟的?吴明朝黑伢脸上瞄了瞄,心里寻思口里却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那还有假的?我们这几个蛮要好的弟兄就不说了,队里其他的弟兄,凡提到您家的,都冇得不服招的,冇得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呀您家!您家不信?天王老子地王爷,良心作证哪您家!”
“我么样不信咧?我晓得你们这些弟兄对我好。可我们都要要记着,我们当家的,是张堂主,莫要搞错了,晓得不?”
吴明不是想听人家拍马屁。可忠心表白和拍马屁,往往是很难得分得清楚的。很多时候,要想搞清楚人家对你的态度,需要在一大堆臭烘烘的马屁中辨认,哪些是真心,哪些只是马屁。要想真心地不受马屁的污染,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根本不在乎或者从根本上拒绝任何表白。可人活在这世界上,出于各种目的,需要沟通,需要理解,需要支持,于是就有了真真假假的马屁和假假真真的真诚,于是就有了复杂的味道弥漫在我们复杂的人际关系中。
“那是,那是,这我们都晓得咧您家!这个堂口是张局长他您家打下的江山咧,他您家的虎威,总是在那里的咧您家!”
黑伢也朝吴明脸上瞄了几瞄,他心里也在想,今日个,年轻的队长是么样搞的哦,是不放心我们咧,还是在试探我们咧?到底是肚子里的字墨多,心思都深些。不像我们,坏是蛮坏的,可一根肠子通屁眼,直的!哪像吴队长,肚子里不晓得有几多的弯弯肠子!嘿,不对呀,我们的堂主张老爷子,肚子里也冇得么字墨呀,么样也那多的弯弯肠子呢?
“我说哦,黑伢,把值班的安排好,莫马虎啊。”吴明夸张地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鼻子,“到底是立了秋,就是干燥些,鼻子里总是痒痒的。”
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有些惦记。
吴明往家里赶的时候,罗英正在朝门框上插门板。
这是靠近集家嘴难民区的一栋板壁平房。日本人占领汉口之前,这一带,是商贾云集贸易最活跃的地方。
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决定了这里永远是最活跃的市场:处在汉正街、集家嘴、四官殿三处交界,而这三处地方,又是汉口水陆码头的交汇之地。无论是水路上来的货,还是陆路上来的货,或在这里周转,或在这里交接;天南地北的行商坐贾,或操着各自的乡音,或憋着蹩脚的汉口话,在这里寻金扒银。日本人侵占了武汉,把离这里百来公尺的一带地方划作所谓“难民区”,这里才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没有了过去那种繁荣升平的景象。眼下这一带的门面,除了零星的本地商铺,主要是日本人开的商行。至于汉口人称之为“挖地脑壳”摆地摊的,偶有所见,也就是卖些与吃喝无关的玩意而已。
与吃喝有关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日本人“管制”了。
“先生,买蝈蝈啵?弄两个拿回去给您家的伢玩咧!”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扯起尖尖的喉咙,朝吴明喊。
几只做工粗糙苇篾编的小笼子里,胖胖的蝈蝈瞪着玻璃珠子样的眼球,盯着笼子外面的世界。也许,蝈蝈们期盼着跑到笼子外面来,指望笼子外面有自由。可它们不知道,笼子外面同样是不自由的,不仅不自由,而且更其悲惨。
吴明蹲下来,想给罗英买两只蝈蝈。他记得,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罗英就喜欢蝈蝈。后来,他们一起随冯蝶儿到了山里,岁月多难,把少年时代的一点童真稀释了。现在他们又一起潜伏在被日本人占领的汉口,不可预知的危险,像影子样伴着他们。有一笼两笼蝈蝈,有一声没一声地一叫唤,或许可以松弛紧张的神经?可一想罗英坐堂医生的身份,挂个蝈蝈笼子,似乎有些不像。
“噢,算了吧,经秋的蝈蝈,也没有几天的寿命了。”
“这您家就外行了咧!是的,经秋的虫子是冇得蛮长的阳寿了,可劲足唦您家!您家听,这喉咙,硬是比知了的喉咙都粗呀!您家晓得为么事它有这足的劲?是它晓得命不长了唦!您家未必不晓得,凡是命不长的东西,劲都蛮足的咧您家!”卖蝈蝈的孩子,像个积年的老贩子,嘴皮子很是利索。看来,生活的担子,可以压出机敏和早熟。
朝周围瞄了一遭,摆地摊挖地脑壳的,摆的都是些与吃喝无关的东西。像什么粮食噢食盐之类的东西,只日本人开的铺子里才有卖的。
“是盐蛋么?冇得鸡蛋?”吴明朝一个摊子走过去。摊子上摆着几十个蛋,是鸭蛋。这老人吴明好象面熟,是经常在这一带卖蛋的。
“是鸭蛋咧您家!盐蛋?这如今,连人吃的盐都冇得,哪里有盐腌盐蛋咧您家!鸡蛋?如今难得有鸡了咧您家!为么事?鸡要吃粮食唦。连人都冇得粮食吃,哪里来的粮食喂给鸡吃咧?再说咧您家,也不敢喂呀!个婊子养的日本人,硬像是黄鼠狼变的,不晓得几喜欢吃鸡。噢,噢,不是的,不是的,是皇军,是皇军喜欢吃鸡。这是鸭蛋。管他的咧,鸭子么,放进湖里,随便么事虾子螺蛳它们自己找点吃,不吃粮食。”卖蛋老人朝吴明脸上瞄了瞄,终于肯定吴明不是汉奸了,才继续兜售他跟前的鸭蛋。“鸭蛋好哇您家,清火咧您家,秋天到了,燥得很,弄个把鸭蛋做个汤,抓一把青菜丢进去,蛮清火的咧您家!”
买了一斤鸭蛋,朝家里走,看到罗英还在上门板,吴明赶快把鸭蛋朝罗英手里一塞:“嗨,我说了多次,上门板下门板这样的事,让我来做。”
“看你说的!让你来做,可经常几天都看不到你的人,那我这门还开不开呢?”罗英接过鸭蛋,又爱又嗔地用手在吴明的身上掸了掸,“一立秋,这天就燥得不得了,漫天尘土灰扬的,你看,硬像是从石灰窑里钻出来的!”
“罗医生,你的,很像我们日本女人的!不,简直,比我们日本女人还要好。我们日本女人,是不工作的,你的,又工作,还是高明的医生,又照顾丈夫,真正的能干,大大的能干!”
隔壁是一家日本绸缎铺,说是专卖东洋绸缎,实际上,真正的东洋绸缎很是有限,绝大多数还是中国湖州一带的货色。绸缎铺的日本老板是个生意精,住长了,跟吴明一家也熟了,早晚见了面常打招呼。
吴明现在住的地方,是汉口最热闹最好做生意的地方,除了像吴明这样跟日本人沾了关系的中国人之外,一般中国人是很少能住的。这些原本都是中国人开商铺的房子,都被日本人住了。这些日本人,虽然不是扛枪杀人的兵,可也是跟在杀人者屁股后头到这里来发财的。
选这样的地方居住,吴明两口子也是有考虑的。这里人烟稠密,交通方便,且多有日本商人居住,既便于收集情报信息,也便于隐蔽。
“噢,噢……松下先生,看来,还是我们中国女人多灾多难哪,要不然,我就可以坐在家里享福啰!”罗英同日本老板敷衍着,同丈夫朝家里走。
吴明象征性地对松下点点头,扶了扶悬在门口的葫芦。
这葫芦是中医行医的标志。在山里新四军医院里,罗英在一位很有造诣的中医身边工作了好几年,不仅学会了望闻问切,还学会了自制膏丹丸散。她本来就对中医中药有兴趣,加上肯钻研,对中医的医药医理已颇有心得,在临床上也有相当的积累。带着任务到汉口之后,她仍然用行医作掩护。看罗英年轻,又是个女流之辈,刚开张时节,求诊的人并不多。可过了一段时间,找罗英诊病的病人就络绎不绝了。战乱之年,疫病不断。黎民百姓,有点伤风咳嗽头疼脑热,根本就不叫做生病。真的大病上了身,要诊治吧,又没有钱。对大多数穷困之人说来,生病和死亡几乎是一个意思。集家嘴这一带,人烟稠密,可富人并不多。罗英这个家庭似的诊所开张之后,开始也是门可罗雀,后来,有那实在病得不轻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去见阎王的病人,来这里试一试“水性”。再后来,来这里求诊的就多了。这不是因为这一带的病人突然增加了,而是罗英的医德医术开始在这一带有了口碑。病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往往觉得医生年纪越老越好。可如果真有年轻的医生给他治好了病,病人的嘴巴就是最有说服力最权威的广告。年轻的罗英医生医德高尚医术高明的名声,就是这样的广告传播开来的。
“还冇吃啵?”见大门已经关好,罗英一个转身,就扑到吴明怀里。
“冇吃噢,好几天冇落屋,心里惦记呀。”吴明搂着妻子,胳膊用力地收,他感觉到,自己用力搂着的,不是实实在在温香的肉体,而是一团世界上最柔最柔的情愫。
“我也惦记呀!其实,我倒冇得么事,你一天到晚在虎狼窝里,真叫人揪心哪。”罗英的头从吴明怀里挣出来,仰着的鹅蛋脸上,被泪水濡得湿漉漉的,密密睫毛上的泪,一如葳蕤春草上挂着的晶莹露珠。
“也冇得么事蛮吓人的,不就是和虎狼混在一起吗?有时候呀,这样反而还安全些。你难道忘记了,有灯下黑的说法么。”吴明的嘴唇,在妻子头发上轻轻摩挲,体味她头发上那淡淡的皂香。“用的是么肥皂噢?”
“么肥皂,还不是日本人的肥皂!跟你学的唦,灯下黑唦。哎,也真是这个理咧。你在虎狼窝里混,我咧,在虎狼窝的边边上混,不沾些虎狼的气味吧,还真混不像。”罗英仰起头,额头刚好够着吴明的下巴,“有几天冇刮胡子了哇,劂人!”
“我看哪,你只说对了一半哪!我身上咧,兴许有些虎狼的味道,您家身上呀,是一点虎狼的味道都冇得咧。尤其是你这头发上,不仅冇得一点虎狼的味道,我闻起来,还蛮舒服的咧。日本人,人是坏得流脓,可东西做得还硬是冇得话说。”
吴明抱起罗英,轻轻地放到床上,像放一件经不起磕碰的瓷器。眼下,吴明的嘴巴最忙,要吻罗英的头发,又要说话,话音就不是很清晰,咕哝咕哝的。
“你看你,真是有些虎狼味了。我记得,你原先是不带渣子的,现在呀,动不动嘴巴里头就带渣子。”罗英依偎在丈夫怀里,身子越来越软,声音越来越糯。“哦,噢……”
“英子,么样了哦?么样了噢?”吴明滑了下来,感到脸上沾了一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