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被杀的人真惨:没有用枪打,都是用刀砍死的。屠夫何键,刽子手何键,心真是毒哇!用刀砍,也不一刀就砍死,也不照致命的地方砍。东一刀西一刀,这哪里是在杀人咯,完全是在拿政敌的性命取乐么!
畜生!
“哥,你在看么事哦?你怎么随便翻我的东西咧?”
钟昌抬起头,看到妹妹一脸的愠色。他把日记本一阖,叹了一口气:“你呀,你呀!叫我么样说咧?你,能不能变得稍微聪明一点呢?还在这里搞么事咧?死都死了,有个么记头唦?你们的组织,也真是糊涂。真是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硬是把你的小命搭进去,就舒服了?”
“你都看了?你都晓得了?你打算么样办咧?”钟媛媛问得很轻柔。好像不是在问非常严肃的问题,只是兄妹之间谈家常。她自然也晓得哥哥的政治立场。问话里,内容太多了。
“废话!我么样办,我要你赶快走,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么样,这时候才想到要走,是不是太晚了哇二位?”
外头黑暗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飘进来。听起来,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人的口里发出来的,而是黑暗的虚空中生长出来的。的确,这声音,很像漆黑的培养基上阴冷的黏糊糊的菌子。
“哪个?”钟昌一声低喝,习惯地伸手摸枪。手刚触到平常挂枪的部位,才醒悟没带枪。军校的师生单独出校门,规定是不能佩带武器的。
“腊狗?嘿嘿,你杂种还说得蛮准咧!老子就是腊狗!张腊狗!对,背对着门,慢慢退到门口!要不然,老子二话不说,一阵排枪,先打死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再说!快,照老子说的做!如今这年月,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走一个!晓不晓得?”汉口话“哪个”和“腊狗”音近,而“腊狗”又是汉口人的“常用名”。张腊狗心情舒畅,难得幽默了一回。
“呃哎哎!搞么事?你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下我的枪?咿,老子听出来了,穆勉……你疯了!老子这是在执行公务,抓共产党!你疯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外头那个自称张腊狗的人,突然声音变调,惊惊惶惶地叫起来。
“废话!你执行公务,我就不是执行公务?你不消问老子是哪个。告诉你,这屋里的两个年轻人,都是我国民党的优秀党员!你瞎搞,大水冲起龙王庙来了!听着,屋里的两个,出来走吧!该到哪里忙就到哪里忙去!”
“你受哪个领导?”
“汉口党部。你咧?”
“还不是汉口党部。我说么,大水冲了龙王……”
“鸡巴!老子看你,要么就是通共产党,要么就是疯了,多半是疯了!”
“伙计,莫总是把什么鸡巴这些东西含在口里!要抖狠还是要说理,我们单另再找时间地点!”
钟昌兄妹俩相互看了一眼。虽然对屋外暗处发生的一切很不理解,但能够逃命,总不是坏事。到底是经过阵仗的军人,钟昌挥起手上那本日记本,朝醉眼样昏朦的灯泡拍去!
黑暗訇然漫进屋子,蓦地把一切都淹没了。
尾声秋风乍起,几片在圣母堂屋顶栖息了好几天的落叶,翻滚着,终于还是跌到地上来了。
瞄一瞄皮埃·让神父的坟,再瞄一瞄爹的坟,刘宗祥心里泛起一股很复杂的味道。尽管,眼下神父的坟头光光的,还散发着泥土的土腥,显得这么年轻,是的,这是一座多么年轻的坟咯!可是,要得了多久呢?顶多一个春秋罢,这年轻的坟头上,同样会和紧邻的这座坟头一样,披上一头衰草!
刘汉柏注意到了,父亲轮换着瞄两座坟头怔怔的异样的眼神。他能够理解父亲此刻的心情。他弯下腰,顺手扯拔爷爷坟头已见枯黄的草。对爷爷,刘汉柏有印象。爷爷送的用柏泉井底泥做的枕头,他至今还在用。这个被人叫了一辈子瘌痢、其实头上一颗瘌痢都没有的老人,是值得纪念和尊敬的。
“算了,莫扯,就让它这样。这样暖和些。”刘宗祥眼神有些空矇。
在神父的坟头上,又用锹拍了几下,吴安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朝刘宗祥谨慎地看了看。
“我们回去吧?”他征求刘汉柏的意见。
吴安并不晓得刘汉柏已经接任了祥记总经理,他只是觉得,此时,征求刘公子的意见,是适宜的。
“吴安,你是说,神父是死在井边的么?”刘宗祥并没有注意吴安的谨慎,他觉得,他还想叫吴安把神父死的经过说一遍。
刚才,这个小心谨慎的年轻人,已经把神父坐在柏泉井边逝世的经过说了。
刘宗祥始终不理解,这个法国人,何以对中国土地上的这口土井这么感兴趣:当年,在父亲手上征地建这座圣母堂,老神父就是看中了这口井。这么多年过去了,临死的时候,老神父一边叫人喊他的学生刘宗祥回来,一边就踱到井边,坐在井栏上等。
“等什么呢?是等我回来么?神父有什么重要话要对我交代么?为什么要等在这里来交代呢?也许不是等我罢,仅仅只是坐在这里,等待生命大限的到来?那么,这口古老的柏泉井,何以有如此神秘的吸引力呢?”
一边听吴安重复刚才的叙述,一边朝湾子走。
吴二苕始终一言不发,跟在老板后头。
此前,为了赶上和神父见一面,刘宗祥不断地催促增速。吴二苕已把车速增到了极限。后湖的张公堤虽然宽,毕竟是土堤,速度一快,车子就颠簸得厉害。即使如此,还是没能在神父生前见上一面。吴二苕深知,这个在后湖柏泉吴家湾生活了一辈子的法国神父,在老板心目中的位置。到了柏泉井边,刘宗祥再一次要吴安指点出神父坐着逝世的具体位置,自己坐了下去。他发现,这个位置正对着井口,可以对井里一览无余。眼下,井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随着井水漾动而盘旋的小金龙,连水都没有,哪里来的小金龙呢?
“这是柏泉井第几次干涸呢?”
刘宗祥一时记不起来了。他觉得脑壳里头像装满了糨糊。
“忙你们的吧,我坐一下,不,我想在湾里住些时,车,你就带回去。”
“不,车,就留在这里,您家。我咧,慢慢走回去。真的,我想走一回这条路,我还冇走过咧。”
就这样,刘汉柏披着一身秋风,走出了古老的吴家湾。
在湾子口,他停住了脚。
耳畔,响起周恩来亲切的下江口音——“刘汉柏同志,本来,要是汉口的革命形势好,当然,不可能好,早就有隐患,就准备让你公开身份。这下不行了。你要作长期潜伏的准备。这个想法,在法国你入党的时候,就和你交换过了。你的共产党员身份,一直就没有公开过嘛。汉柏同志,耐心地潜伏。认真地当个老板,当个资本家。这个不需要党教你。你家里有最好的老师嘛,我看哪,你也有这方面的天赋。不要不好意思嘛,当个红色的资本家,为党,为革命事业的胜利,当个赚钱的能手。”
他面前,左手,是逶迤的张公堤。这堤,通向汉口,这堤,阔了汉口,也拦了汉口。右手,是逶迤的汉水。汉水,通向汉口,汉水,造就了汉口,也不停地前赴后继地奔进长江,逃离汉口。
噢,汉水,造就了汉口的汉水,你无时无刻不在融进长江,和长江一起,扑向壮阔无垠大海的怀抱!
一支雁阵飘过来,整理着有些凌乱的队形,掠过这多事的秋天。刘汉柏抬头瞅瞅翩翩的雁阵,又瞅瞅身边这不宽不急的流水,没有犹豫,沿着汉水的脚印,大踏步走下去了。
第一章 1943年吴秀秀张腊狗穆勉之
引子
五月的汉口,闷得像个大热蒸笼。
法租界领事弗郎兹从轩敞的房子里头走出来,觉得是从一个小蒸笼进了另一个更大也更热的蒸笼。他下意识地抬起胡子拉杂的脸,看了看天。天上没有太阳,只有厚厚的白生生的云絮。
一条野狗,趴在巷子转角的阴影里纳凉,眯缝的狗眼里流出的余光,注意到弗郎兹对汉口天气的不耐烦。野狗猩红的舌头耷拉得很夸张,嶙峋的肋腹也夸张地起伏着,似乎很有些瞧不起弗郎兹:外国鬼子,真是苕死了,这么闷热的天,还蓄这么长的毛,连我都不如,不晓得换毛!真是,怕热,长那么多毛做么事?怕热,跑到我们汉口来干么事咧?
弗郎兹自然没有注意到野狗的鄙夷,皱了皱混在头发胡子里的眉头,朝巷子口瞄。
“亚洲人,都是不守时的……”
从野狗打盹的巷子转角过去,接着是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是汉口法租界和华界的分界线,出这条巷子,就出法租界了。就在巷子墙脚下的阴沟口,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鼠,可能感到有些憋得慌,伸出胡子拉杂的头来,尽量睁大鼠眼,企图对外面的世界是否精彩,探个究竟:这阴沟外头,倒比阴沟里头热多啦……老鼠正准备有所评论,忽然发现——准确地说应该是闻出了野狗的方位,警惕陡然袭上心头,玲珑的鼠头车向野狗打盹的方向,鼻头紧张地翕动着。野狗倒是真的发现了不远处阴沟口露出的鼠头,狗眼也就是虚眯着瞥过去一点眼风,很是不屑:今天真怪得很咧,阴沟里头钻出来的和站在这头的,都胡子拉杂的!严守着“狗咬耗子属于多管闲事”的祖训,野狗对阴沟口探出的鼠头,也就只表示了这么一点不屑,转过狗头,准备继续享受汉口梅雨季节只有巷子口才有的难得的阴凉,这时候,它发现了穆勉之。
穆勉之没有注意那边打盹的野狗,也没有注意这边探头探脑的阴沟鼠,他目送洪门山寨老六绰号毛芋头的毛玉堂朝日租界方向走,直到毛玉堂转过巷子口,看不见了,才抬头看一眼头上的天。天上同样铺着厚厚的白生生的云絮,云絮中也筛下白晃晃的天光来。
“这要晴不得晴的鬼天气……”穆勉之下意识地用扇子扇了两下。
这是一把硕大的崭新的芭扇。汉口人热天都喜欢用这种棕榈叶做的芭扇,只不过很少像穆勉之这样每年都用一把新的。赫赫有名的洪帮寨主穆勉之,之所以还用芭扇而不用表示斯文身份的折扇,是因为他要与他的帮会弟兄们打成一片。洪帮弟兄都是街巷市井出身,多半都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才出来撮白日哄混江湖的。穆勉之虽然拿着芭扇,实际上很少做扇的动作。扇子在他手上,只是件道具。老汉口了,这点闷热算什么!再说,六十多岁的人,该磨圆的棱角都磨圆了,火气内敛,不像年轻时节,动不动就三刀六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虽然几十年不间断地练功习武,可岁月的蛛网还是顽强地爬上了穆勉之的眼角眉梢,只是腰板直挺,周正的国字脸依然周正。
“咳——,跟日本人打交道,不晓得是祸还是福咧——牟兴国,多事……”直到毛芋头稀拉的瘌痢头转过巷子看不见了,穆勉之才长吐出一口气。
第1节
穆勉之心事重重,不是没有原因的。
自从日本人占了武汉,华商大多收缩业务,乡下有根基的,干脆停了生意扔弃粗笨裹夹细软回乡去了。穆勉之豹獬乡下有田产,但他没有回乡。豹獬乡下只有死产业,没有活产业:他的事业,他的洪门山寨,他的山寨兄弟伙,他人生的乐趣,都在汉口。穆勉之虽然没有回乡下去,同汉口大多数本地商家一样,也收缩了业务。穆勉之收缩业务,除了与大多数汉口商人一样怕吃日本人的亏,还在于他要观望,观望时局变化,观望日本人对汉口的占领,对他是否是个发财的机会。基于这种考虑,对前不久牟兴国的来访,穆勉之采取了让对方捉摸不定的态度。
“牟先生,难得您家事事都记得我,真是,真是……”
“噢,穆先生,不要客气啦,说明白些,本来,日本人是要我来出这个头的,您家想想唦,我这一大把年纪,哪里有劲在外头跑哦!我想咧,无论是财力,还是人力,今后法租界管理区维持会的担子,非您家莫属哦!”
“嚯嚯嚯嚯……牟先生,您家是贵人,难得到我这茅草棚子里来,来,来呀,叫冠生园送一桌翅席来,我跟牟先生好好喝两杯!”穆勉之意义不明怪怪地笑了一阵,用十二分的客气应付这牟兴国。
日本人刚占汉口的时候,成立维持会,物色效忠于他们的汉口人,首先就想到了曾留学日本的辛亥革命元勋牟兴国。牟兴国虽然有做官的瘾且一直不得意,可要他出面公开做汉奸被千人万人戳脊梁骨,他还没有苕到这般不堪的地步。牟兴国对日本人的信任表示了感谢和婉谢,就躲到外地去了一段时间。这次,日本人上演汉口法租界归还中国的戏,物色这里维持会分会的人选,请牟兴国推荐。觉得这不是公开出面当汉奸,对日本人的咨询,牟兴国不好再推辞,就向日本人推荐了穆勉之。牟兴国没想到,日本人对他使的是缓兵计:你不是不愿意当汉奸么,好,我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把你拖下水,经常拜会你,经常向你咨询,只要你开了口,你就是帮了我们的忙;只要你帮了我们的忙,你不是汉奸也是汉奸!
牟兴国却没有把与日本人交往的事看得很严重,他想到的是,既然人家把自己这样当人,客客气气征求自己的意见,不好过于推辞。如果要他公开出面在日本人手下当什么官,他牟兴国是决不会答应的——堂堂辛亥革命元勋,堂堂革命军政府将军团的将军,岂能做敌国的帮凶?“帮凶是不行的,帮忙是可以的”,牟兴国不知不觉把自己变成了鸵鸟:只要把头藏起来就行了,至于身子尤其是屁股,是否露在外头,就不去管它了。揣着这样的鸵鸟心情,牟兴国来拜访穆勉之。
穆勉之需要好好想一想。穆勉之不是牟兴国,只有在江湖上混名头和赚钱的兴趣,没有在官场混的意思,尤其是对牟兴国推荐的事,穆勉之怀有天生的警惕:你牟兴国都不愿意干的事,还能是好事?与其给别人当个耍威风的孙子,不如在自己家里当个不惹骂名的老子。
第2节
穆勉之没有什么明确的民族国家大义之类的概念,但生意人赚和折的算计,是极精妙的。当然,穆勉之也怕得罪日本人,在表示了自己没有当维持会会长的能力和威望,答应自己的洪门山寨可以同日本人合作,他可以派得力人手出来主持维持会的事。
高规格的鱼翅席,让穆勉之和牟兴国两人间的交易进行得颇为顺利:牟兴国答应,在日本人面前妥善陈述穆勉之的意思,穆勉之答应,凡今后这里的好处,都有牟兴国的一份。
穆勉之选择了洪帮山寨的老六毛芋头,一来是毛芋头忠心耿耿,二来毛芋头自从被张腊狗割掉了男根之后,更加心狠手辣,给日本人做事,可能更加合适。有得力忠诚的兄弟待在日本人身边,穆勉之就有放心的耳目了。
别看维持会会长是个汉奸勾当,毕竟是个不小的官,愿意认贼作父且有相当身份的汉口人也不是没有。日本人几经权衡,觉得穆勉之倒真是个合适的人选。日本人对穆勉之的了解,甚至比了解牟兴国还要深。这是个积流氓和奸商于一身的汉口土著,精明溜滑,在汉口商人中口碑不佳,也不是块做大官的料,倒适合今后法租界收回后的管理和经营。日本人哪里是真的把法租界还给中国人呢,他们是要用这个名义,从法国人手里把这块肥肉夺到自己碗里来。日本人发动太平洋战争已快一年了,军需后勤吃紧。以战养战,用维持会来筹措军需,是最方便最不惹眼的做法。日本想到了的,作为精明的商人,穆勉之也想到了:“也好,也就是出个名义,也还是做生意。反正是做生意,又不是跟日本人去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就是以后日本人败了,也沾不到好大的火星……”
穆勉之是读过几本线装书的,晓得投敌卖国是最丑的罪,没有更大的好处,他不会轻易下水。
弗郎兹没有注意到休闲的中国野狗不屑的眼神,兀自朝巷子口望。
要是放在以往,弗郎兹是不会站在领事馆门口久等一个亚洲人的。弗郎兹打心底瞧不起亚洲人,包括日本人。“爆发户,迈着畸形短腿走路的嗜血的野蛮民族”,这是弗郎兹对日本人的基本看法。可眼下,自己的国家被德国人占了,自己国家目前的政府,同眼下汉口的政府一样,由占领国说了算。法兰西民族再高贵,在野蛮民族面前,也只能委屈委屈,低下高贵的头颅了。
弗郎兹正自在肚子里嘀咕呢,巷子口突然暗了下来。
哦,来了,来了。
这条长不足三十步的巷子太窄,光线本来就不好,两个瘦子并肩走都很困难,多几个人同时进来,就像天色突然暗下来一样。由于光线暗淡,弗郎兹没有看清来人的相貌。他只知道,按照他的祖国与日本国的协议,法国在汉口的这个租界,要交还给中国人管理。在这场已进行了将近5年的战争中,法国的维希政府同日本国是盟友。现在日本国占领了中国的汉口,日本人又在汉口扶持起了同日本人合作的政府,这个租界没有理由不交出去。在弗郎兹看来,租界交不交给中国人管理,对法国人来说都一样。法国人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这租界交给中国人,实际上也就是交给日本人。如今的汉口,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中国人的所谓政府,也就是个傀儡罢了。
等到来人走到跟前了,弗郎兹才看清,等弗郎兹看清了,他才吓了一跳:上帝哦,这几个人真丑呵——亚洲人并不都这么丑呀,这是哪里找出来的丑标本呢……
其实,此刻,站在弗郎兹跟前的,只有前面的两个人丑。最前面的一个,那脸面,就像是一个比较圆的土豆;那五官,就像是被人随意用墨在这土豆上点了几个点;就这几个点,也还只有上嘴唇上那个点稍微浓重一些;那身材,在弗郎兹看来,估计最多也就只有一公尺高。也难怪弗郎兹,他这个法国领事刚上任不到两天,自然不认识日本国这位驻汉口的领事山口太郎先生。
说起这位山口太郎先生,汉口人尤其是汉口商界金融界同人或许并不陌生,只是,汉口人原来认识的山口太郎,是汉口大亚银行的总经理,而不是日本国驻汉口的领事。
至于跟在山口太郎先生后头的这位亚洲人,是我们汉口的土著,姓毛,大名毛玉堂,绰号毛芋头。毛芋头是汉口洪帮老大穆勉之的兄弟,排行老六。因为想占张腊狗小妾黄素珍的便宜,被张腊狗暗地里使人饱打了一顿,最后割了他那惹祸的根,扔在大街上。这毛芋头是属狗的命,经打。被张腊狗整得没有了屙尿的家伙,不仅活了下来,居然还一如既往地窜烟花巷。毛芋头伤好之后,不太爱管帮会山寨的事,总在外头窜,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怕这个莽撞的兄弟再出事,一次,从不干涉帮会兄弟私事的穆勉之,破例跟踪毛芋头,见毛芋头居然到了妓院。
第3节
且见毛芋头还跟妓女上了床,骇然大惊:“我的个天老爷呀,我这个兄弟,连男人的家什都冇得了,真不晓得他是用么东西在弄噢!”
从此,穆勉之对他这个六兄弟,就刮目相看了:“命硬,是条汉子!”
弗郎兹把山口太郎迎进了领事馆,该客气的客气完了,该履行的手续也履行过了,弗郎兹问:“山口先生,今后,住在这地界的法兰西公民,就要请您多加照顾啦……”
山口太郎虽然是日本人,却因为“大日本帝国”在“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过程中所向披靡,所以把日本人喜欢讲客气的习惯给丢了,挂在他土豆脸上的,更多的是骄横和残忍,再说,法国维希政府虽然是盟友,但那是法国被德国盟友打败了之后才有的事,在日本人眼里,法国本质上还是个战败国,“领事先生,这里,从此归中国人自己管理,当然,这里也要成立维持会,当然,是分会,是汉口维持会的一个部分,您以后,恐怕要多跟他们打交道了……”
山口太郎嘴朝毛芋头努了努:“这位是毛先生,毛……堂先生……今后,这维持分会的具体事务,就是这位先生负责了……”
山口太郎介绍毛玉堂的时候,根本就记不起毛玉堂的大号。与这样的下属在一起,山口有一种满足感:谁说我丑?亚洲人里头,比我更丑的多着呢,看看,这不是例子吗?
其实,如果不是头上那些黄不拉呲的瘌痢疮疤和随风飞扬的灰唧唧的瘌痢壳,毛芋头脸相绝对比山口太郎端正得多。毛芋头的不幸,主要是从头顶开始的。此刻,毛芋头一脸的茫然,除了点头,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表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毛芋头真心追求的。他的大哥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听。大哥安排他到这里来管事,他不得不来。毛芋头曾对他大哥穆勉之说过,老六我下头残了,虽然不碍事,但上头也一点看相都冇得,跟外国人打交道,有损颜面,是不是请五哥去要妥当些。哪知绰号孙猴子的五哥孙厚志一听,脑壳摇得像拨浪鼓:“算了,算了,兄弟,你未必还不晓得,我顶讨嫌跟外国人打交道的,一看到外国人,我脑壳都大了!你不同,兄弟你量大些,你去蛮好,蛮好!”
其实,穆勉之和毛芋头都晓得,尽管孙猴子的确不喜欢跟外国人打交道,但更多的是因为孙猴子恋家。自从他娶了杜月萱,杜月萱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孙猴子对洪门山寨的事,就没有原先那么热心了。对大哥的吩咐,孙猴子还是忠心耿耿,但那些杀人越货伤天害理要人性命的事,他却尽量推脱,实在推不脱的,也是交由手下人去办。在孙猴子心里,自己早已是金盆洗手,往日的那些胡作非为,已经是历史了。对孙猴子的表现,穆勉之和毛芋头都清楚,看在少小时就在一起闯江湖的兄弟情分上,就没作什么计较。
“哦,噢,毛先生,那就请您多费心啦!”弗郎兹的一口汉语,说得字正腔圆,这也是巴黎派他来汉口的重要原因。
“我说哦,这位法……外国先生,客气话就不要多说了,还是办正事吧——这维持分会,是不是就在这附近找一处房子?”毛芋头本人虽然长相不雅,但对外国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尤其是对租界里的外国人,充满了恨意:“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杂种,跑到老子们汉口来,把老子们汉口的钱和好东西,都抢跑了,害得老子们这些做正经生意的,赚点钱不晓得有几难!”说良心话,毛芋头从来没做过一笔正经生意。除了强打恶要,就是走私鸦片,他在外国人面前生出来的爱国主义,内容极其有限,也就一个钱字而已。
“哦,这好办,这好办,先生,您看中了那处房子呢?”同所有法国男人一样,弗郎兹喜欢美酒美女清爽的环境,面对着毛芋头和山口太郎这样的恶劣环境,弗郎兹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眼下也就是例行公事,他巴不得快些了事,离开眼前这几个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的亚洲人。
“就这条巷子那一头的那栋……”毛芋头眼睛和伸出去的手指头,指着不远处靠左边的那幢楼房。
毛芋头也就是随手一指而已。在他看来,这幢楼房虽然与其它楼房在一起,但有一个绿茸茸的园子同其它楼房隔开,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气派。
“噢,噢,这栋楼房?哦,这是我们一个买办的私产,能不能给点时间,让我同他商量商量……”
“哦?刚才你不是说,只要是这一带的房子都可得吗?么样眼睛都冇眨就变了呢?”听弗郎兹的口气有为难的意思,毛芋头心里很是反感。“这些洋鬼子,都是些说话当放屁的角色……”毛芋头心里一不舒服,脸就拉长了,差一点把闷在肚子里的话骂出来。好在他没把这差事很当回事,反正有洋苕日本人在跟前,是日本人的狗屁维持会,与老子鸡巴相干!武汉人称红薯为“苕”,称不聪明的人为“苕”。土豆与“苕”长法有些相似,传进本土比“苕”晚,故被称为“洋苕”。既然山口太郎在毛芋头眼里是颗土豆,自然也就是个大洋苕了。
“什么买办私产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期间,有什么私产的?就那楼房的干活!”
不知道怎么回事,山口太郎突然发火了,他一发火,纯熟的汉语就变得夹生了。其实,是他心里有事。战争都打了快五年啦,看着好像占领了很多地方,实际上,没有一块被占领地是太平的。眼看着天皇圣战走下坡路,山口太郎心里烦,眼下就这点事,有什么值得罗嗦的呢。
“走,看看去!”
刘宗详还没有从车里下来,就发觉公馆门口似乎有点什么不对劲。
“这里不是空的吗?怎么门开着……”刘宗详嗫嚅着。
第4节
“是呀,一个人都冇得呀。就是花匠打杂的,也都辞了呀……”二苕坐在老板旁边,也发觉刘公馆今天有些异常。
五年前,钟毓英正式提出与刘宗祥分开。那是武汉即将沦陷的当口,满世界乱哄哄的,汉口更是一片兵荒马乱不得安生。钟毓英觉得,同小梅两个妇道人家在汉口生活,没有安全感,就向刘宗祥提出到乡下定居。
汉口是钟毓英的伤心地。汉口埋葬了她的青春,汉口使她从青春少妇变成一个生活优裕的笼中鸟,变成一堆行尸走肉!对于钟毓英,刘宗祥是优裕生活的供给者也是她青春年华的埋葬者。她与穆勉之偷情生的儿子钟昌从军去了,前些年还稀稀拉拉有信来,说是很平安,虽然没有明说,但信中还是透露出已经当了军官的信息。眼下这几年,闹日本人,儿子连音信都没有了。想起儿子,不由想起穆勉之。老杂种不是个东西,无情无义!让小梅和我为他生了伢,二十多年来硬是随么事都不管,真是个畜生……汉口住了三十多年,汉口给我留了些么事呢?就这么一肚子的激愤,钟毓英对刘宗祥提出,汉口的什么她都不要,除了要刘宗祥给她置一百亩水田,就要钱。不是纸钱——市面上流通的纸钱,同清明节烧给死人的冥纸差不多,靠不住的。她只要“黄货”。对钟毓英的要求,刘宗祥都一一照办了。吴诚要忙生意上的事,钟毓英提出的事,都是委托赵吉夫办的。赵吉夫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健壮得像四十多岁的壮年人,居然还能吃炒蚕豆。这么多年来,都是由他办理钟毓英的生活供应,人熟好办事。几十年空有夫妻名分的日子,就这么结束,对于刘宗祥,是一种解脱。直到获得这种解脱,刘宗祥内心深处才冒出一些愧疚,当然,这愧疚不明显,只化作一声深深的叹息:几十年,是么样过来的噢。
去年,刘宗祥辞了法租界洋行和银行买办的差事。虽然法国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虽然刘宗祥也很少管事,但法国人要用刘宗祥这块牌子。谁都知道,刘宗祥的名字,在汉口商界,就是很值钱的品牌。刘宗祥辞职的公开理由,是年纪大了,脑筋不活泛了,担心影响老板的生意。实际上,刘宗祥是看出了法国租界和日本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刘宗祥能够容忍任何外国人,惟独不能容忍日本人。当然,这种对日本人拒斥感的产生,还是日本人打进汉口之后。作为生意人,刘宗祥与人交往,无非就两种情况,一是谈生意,另一种就是心气相投。因谈生意与人交往,是刘宗祥生活的主要内容。因心气相投与人交往,对刘宗祥来说是很少有的,比如冯子高,以前,刘宗祥没有少同日本作交易。可自从日本人进占了武汉,刘宗祥就不同日本人做生意了。汉口是日本人的天下,只要做生意,就不可能不同日本人打交道。刘宗祥为了不同日本人做生意,把自己祥记商行所有的门点零售生意都停了。日本人胡征乱占,房地产生意也基本僵死——我不做生意了,看你日本人奈我何?其实,作出这种抉择,刘宗祥是极其痛苦的。他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不做生意,就等于没有了人生的乐趣。可刘宗祥又不得不作这样的抉择:日本人太可恶了——日本人,简直就不是人!侵略者在侵略的时候,作些恶,不足为奇;为了征服,为了威慑,杀人放火,也不足为奇,清朝入关,不也有屠城三日的残忍吗!可日本人禽兽的一面,是世界上任何民族都会毛骨悚然的:强奸妇女,强奸完后还要从阴道捅进刺刀去!强奸孕妇,强奸完后还要把孩子从孕妇肚子里用刺刀挑出来在空中挥舞!这是连畜生都干不出来的!
就是钟毓英和小梅都到乡下定居去了,刘宗祥也很少到公馆来。这里没有留下什么值得让人欣慰的回忆。有的只是烦恼甚至让他起鸡皮疙瘩的记忆:辛亥首义那一年,他到公馆来接钟毓英和孩子们回乡躲兵荒,钟毓英斩钉截铁的拒绝和那两个孩子敌视的眼神。今天到公馆来,有潜意识左右的成分。最近,“刘园不安全”,耳边似乎总响着这样的声音。生意场人生场混得太投入,使刘宗祥总保持着高度的人生警觉。他已经习惯尊重他的潜意识感觉。当某种潜意识感觉反复地顽强地在脑子里转悠的时候,刘宗祥办事作决定就会留出几分余地。今天到公馆来,刘宗祥是想在这里呆一会,细细地想一想,是否把家从刘园转移到租界公馆里来。虽然法国人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但这里毕竟是租界,住的除了洋人,就是有身份的中国人。日本鬼子再禽兽,总不能对外国人太过不去。如果日本人征用了刘园——刘宗祥始终觉得这是迟早的事——除了乡下,就只有公馆可以住了。当然,还有法租界里头的金诚银行,但那是银行,不是住家的地方呀。再说,虽然是儿子开的银行,但儿子走之前就封了,难道真要到揭封条住银行这一步?
要不然,就只有等着被赶到“难民区”去了。
只要一提起“难民区”,武汉人都会不寒而栗。
日本人占领武汉,把汉口人都赶到利济路汉正街一带圈起来,叫做“难民区”。进出“难民区”都要出示“居住证”。“难民区”里疫病流行,贫病交加的汉口人,每天都有因条件太坏而丢掉性命的。租界和六渡桥一带繁华商业区,都被日本人住了——这就是侵略者的逻辑:主人是难民,打进主人家的强盗是主人。
“您家就在车里坐一下,我进去看看……”这种时候,就见出二苕的忠诚来了。虽然开车的职责已由他的侄儿吴安接替,但凡是刘宗祥外出,二苕还是要跟着。在他看来,刘宗祥在外面的安全,就是他二苕的责任。
也是,一晃近二十年过去,刘宗详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少有风吹日晒的销蚀,毕竟岁月催人老,何况还有严重的心脏病呢。二苕干的是体力活,又有武功底子,他的强壮,不要说刘宗祥,就是比二苕年轻十多岁的人,都难得同他比。
“不要紧,我自己的房子,我进去怕么事?难道里头出了鬼不成!”刘宗祥总觉得有些蹊跷,推开车门就朝公馆走。
本来,山口太郎说来看看,也就是走个过场抖抖占领者的威风罢了。穆勉之始终不答应担任这里的维持会长。对穆勉之这种态度,山口太郎心里很有点不舒服。虽然穆勉之说了一箩筐不亲自当会长更加有利于日本皇军的理由,而且,这些理由听来的确很是理由,但山口太郎还是从穆勉之那有陵有角的脸上,看出了一个精明中国人的狡黠。眼下,山口太郎楼上楼下地走了一圈,倒撩起了他的兴趣:一个中国人,居然住得这么好!这么豪华,这么舒适,这里做汉口维持会的分会,真不错!
毛芋头的心情就不一样了。他是个市井青皮,从小就在街巷里头混,没有发迹的时节,饥一餐饱一顿的;等到跟穆勉之一起混出个名堂了了,吃香的喝辣的,过的是典型的江湖生活。桌上有肉,碗里有酒,荷包里有钱,怀里有女人,能这样一辈子,就是神仙日子。是否有房子田地之类的产业,毛芋头一向不怎么在意。及至看到刘宗祥进来了,他才猛地省悟到,这是刘宗祥的公馆!也就是因为这种省悟,让本来对房子不怎么在意的毛芋头,陡然地兴奋起来——刘宗祥,个把妈的,你从来都是把脑壳翘到天上的,也有背时的这一天!想当初,你在法国租界得势的时候,给我们做笼子,害我们,害得我们的穆大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个把妈。真是风水轮流转哪!被这种幸灾乐祸的兴奋主宰着,毛芋头史无前例地器宇轩昂。
“咳咳!哪里的哪里的?瞎跑个么事唦!”
“他喊么事?诶,他是哪个?怎么跑到我家里瞎喊哪?”
刘宗祥真是懵了。一个瘌痢头的猥琐汉子,在他的公馆里乱窜,姑且不说,还呵斥公馆的主人不要在公馆里“瞎跑”!这是不是白天里见了鬼哟?日本来了,日本人把汉口占了,汉口的老百姓过的不像人过的日子。这些,刘宗祥知道,但没有切身体会。从市面萧条上,刘宗祥间接知道汉口百姓日子不好过。客观地说,日本人占了汉口,带给刘宗祥的损失,除了生意萧条,业务停顿之外,日常生活倒没受到什么影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宗祥有的是钱。任何时代,钱都是好东西。可眼下的这一幕,却让刘宗祥受不了:真的出了鬼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居然闯到家里闹来了!刘宗祥没有看到弗郎兹,也没有注意那两个身着便衣的日本特务。自然,他把山口太郎也当作与毛芋头一路的汉口青皮了。
“你们是搞么事的?反了天了——私闯民宅,是犯法的!你们晓得不?”看出老板气愤之极,二苕挺身而出,呵斥毛芋头。
“咦——!邪了,老子又冇问你,你个把妈倒反过来问老子们——这是日本人!老子们是皇军的干活!个把妈,你是哪个裤裆里掉出来的唦?”毛玉堂不理睬二苕,翘起他的瘌痢脑壳,表情夸张,满嘴的渣滓,瘦削的胸脯挑衅地顶着刘宗祥,只是用眼睛瞟着二苕,心里像抹了猪油样地熨贴。
刘宗祥被毛芋头身上头上复杂的味道熏得摇了摇脑袋,一股无明火窜了上来,下意识地朝毛芋头推了一掌。记事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出手“打”人,就是被推的毛芋头,印象中的刘宗祥一向是温文尔雅的,根本没有被刘宗祥推的准备。可能这一掌憋着一股火气吧,毛芋头竟被推得一个仰八叉倒在地上!
就在毛芋头倒下去的当口,山口太郎身边那两个便衣特务,反应出奇地快,抽出枪来,朝着刘宗祥就是两枪!可二苕比他们还有快——当然,二苕快不过子弹,他只能快到日本人开火前的一刹那,用自己的身子挡在刘宗祥身前!
“啪啪”两声,两个日本便衣的两枪,在二苕身上钻了两个血窟窿!
怔怔地看着二苕倒在血泊里,刘宗祥仿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倒像是鼾睡中被噩梦魇住了一般,痴痴地,呆呆地。顿时,随着胸部无声压过来的钝痛,眼前的弗郎兹、山口太郎、毛芋头、还冒着烟的枪口,以及公馆的陈设,都虚化成模糊的怪诞的影像,铺天盖地涌将过来,訇地就把刘宗祥淹没了!
夕阳衔山时分,西天敷了一层鲜艳的火烧云。
红彤彤的夕阳,与下界五月的斑斓一搅和,居然调成一片璀璨的色调,给柏泉吴家湾抹出几许人间烟火的祥和。
一只青蓝色的蜻蜓,停在这棵草尖尖上,已经有好一会儿了。青蓝色的纱翅,透过变幻着的天色,也变换着复杂的色彩。蜻蜓一动不动,好象就认准这棵草,下决心要与这棵草焊接在一起。于是,孱弱的草尖尖就这么颤颤地挺着,清癯的蜻蜓也就这么颤颤地停着,仿佛在昭示一个道理:是生命,就要坚持……
打发走了所有真关心和假关心、真悲伤和假悲伤的人,吴秀秀对吴安说,她想在这里陪芦花多坐一会儿。吴安没作声,静静地垂手站了一会儿,就静静地走了。当然,吴秀秀不知道,吴安静静地藏身在不远处看瓜人破烂的棚子里。吴安继承了二苕的忠诚,却又有着二苕所不及的精明和干练。
从吴安藏身的破棚子里看过去,芦花和她的老板娘跌坐在这座土丘前,好久没有动了。
“芦花,亲家,哭吧,哭出来吧,憋着,要憋坏身子的……”
吴秀秀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劝芦花,还是在劝自己。二苕为刘宗祥挡了子弹,送到家的时候,已经没有气了。刘宗祥虽然醒了过来,极度虚弱,胸口憋闷,随时都有可能死过去。从发现二苕没有气的时候起,芦花就一直呆呆的,没有泪,也没有哭声,傻了一样。事情还是照做,手脚却是僵硬的。二苕的灵柩是用船送回老家柏泉的。刘宗祥坚持要亲自送二苕回乡,如果坐车,他的心脏病,肯定受不了从汉口到柏泉的颠簸。
吴秀秀坐的地方,是一片绿茸茸的草毡。这是柏泉乡下随处可见的那种蔓根草,草尖儿不朝上而始终朝前长,朝前长一节草芽儿,就朝下扎一丛草根。
这种太多太普通甚至不被乡亲们注意的蔓根草,多像世世代代离不开这块土地的乡民哦……
吴秀秀眼神空懵,下垂的手,被嫩柔的草尖儿搔得痒痒的,这草,不知不觉间就这么在长噢。吴秀秀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蔓根草生长的秘密——她就这么跌坐着,感受蔓根草柔弱而顽强的生命,百感交集。
吴安回来说,他开始没有下车,听到枪声后才知道出事了。等他跑进刘公馆的时候,刘宗祥和二苕都已经倒在地上。秀秀知道,吴安一般不下车侍侯刘宗祥,这是有二苕在场时的规矩。吴安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他认识毛芋头,晓得毛芋头是穆勉之洪门山寨的重要人物。吴安送刘宗祥和二苕回刘园,尽他所知把猝然发生的灾难对吴秀秀学说了一遍。
“我真后悔,我真后悔……我应该不听二苕叔的话,我应该跟着老板一起进去的……”
“又是你,穆勉之!”没有注意吴安愧悔的自责,吴秀秀轻握着刘宗祥的手,似感觉到,生命正在藕断丝连地同这个男人作最后的缠绵。刘宗祥,她的男人,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这回可能真要离开她了。有多少次,刘宗祥犯病,在她精心照料下,又和死神告别,回到她的身边。可这一次,要不是忠心的二苕……刘宗祥发迹于法租界,可眼下走背运,也在法租界——“因杨而兴,因杨而靡!”
脑子里忽然冒出刘宗祥传说给她的这两句谶语。杨洋杨洋,难道几百年前柏泉寺老和尚的话,真的要在刘宗祥身上应验么?
第5节
“要不是可恶的日本人占了我们的汉口,怎么会‘靡’呢!噢,日本人也是洋人,这‘因杨而靡’,不正应在日本人身上么?穆勉之不是洋人,可要不是穆勉之的人惹起事端,我们这一家怎么可能落到这个地步呢?”
一直顶着夕阳的米粮山,似乎实在打敖不住,酸胀的肩膀不经意地轻轻那么一抖,血红的太阳滑了下去。没有了阳光,晚霞也瞬间失去了璀璨,整个世界就像陡然熄灭了赖以支撑的精神,刹那间,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此刻,面对二苕的新坟,吴秀秀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精神支柱是可触可及因而也是可以失去的东西。芦花这几天之所以变得像个呆子一样,就是因为失去了二苕这根支柱唦。
“芦花,哭吧,哭出来吧!我晓得,你跟二苕,三十几年,恩爱勤谨,风风雨雨,不容易,不容易噢……”秀秀劝芦花,仿佛自语一般。其实,她正沿着她自己的思路在漫游。
四十多年前的柏泉,湖荡淼淼,苇林葳蕤,刘宗祥赶着一群白云般的鸭子——那是皮埃·让神父的鸭子,鸭子下水了,像白云在蓝天浮游;刘宗祥靠着一棵老柳树,捧着那本印满蝌蚪蚯蟮样的书,入迷地看。
“秀秀诶,这里好大一蓬枸杞咧!”他发现了下湖摘野菜的小秀秀。
“宗祥哥,这是么书哦?”
“法文书……你想看么?”
“宗祥哥,你莫笑话我,我哪里看得懂噢?”
“我教你唦,你看唦,这是字母……”
“宗祥哥,么事字母字公噢?你学这些钩子款子字,有么用哦?”
“到汉口做生意唦!”
“汉口蛮大啵?带我一起去咧。”
“好,带你去,我先去,赚了蛮多钱,再来接你去。”
“带不带这些鸭子去咧?要是我到了汉口,就弄枸杞尖给你吃!”
少年相识,总角相恋,近四十年风雨人生,悲欢离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蓄了好久的泪水,无声地冲出眼眶!
“就这么走了!那天早上,还是活鲜了的人哪,送回来,血糊拉呲的,连最后一句话都冇来得及呀!几十年,跟着刘老板,风光了几十年,养了五个伢,也算是值得了。噢,我的——个人咧!”
突然,芦花咕咕哝哝地发出声音来:开始,是断断续续的嘀咕,接着,是抽抽搭搭的唠叨,然后,是一阵吸鼻子喘粗气,最后,如山洪爆发,哭声酣畅地冲泻出来。声音沙哑粗壮,拌和着悲伤,像锤子砸向声音所及的每一处地方。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吴秀秀嗫嚅着,无声,清泪亦无声,顺脸颊滑落。
芦花的哭声渐趋孱弱,凄婉的氛围却笼罩在这两个女人周围。从吴秀秀背后看过去,她,芦花和二苕的新坟,融成一团不规则的剪影。
“秀娘娘……秀娘娘!”
跟着身后清脆的呼唤声,吴秀秀转过脸,看到一个清秀的剪影——可是,这是哪个呢?
“秀娘娘!是我呀,我是蝶儿呀!”
“哦,噢,冯蝶……儿?”
“秀娘娘,我还给您家带回来了一个人啰。”蝶儿把站在身后那个高大的黑影推到前面来。
第6节
“看你,在队伍里头,嘴巴像喜鹊,喳喳的,现在倒好,哑巴了。”
“是哪个呀,噢?”秀秀从草坪上站了起来,脚盘得酸麻了,起来得又有些猛,一阵踉跄。
“噢,秀姐……姐,是我哦,我是汉生哪!”高大的影子敏捷地上前一步,搀住了吴秀秀。
“噢,哦哦,是汉生哪。”像有一股看不见的柔力在摇晃她。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儿子汉柏呢。叔叔吴三狗子的儿子,也是我不多的亲人啊!她定了定神,不由自主紧紧地抓住吴汉生搀扶的手,仰起脸来,想看看这个比自己儿子小却与自己同辈分的年轻人,可暮色已经被造物调成夜色,看不清了“唉,汉生哪?还冇回家吧?还冇见到你姆妈吧?”
“秀姐姐,还冇来得及咧,冯……冯小姐和我,晓得家里出了事,就赶过来了。”
“那就回家吧,你姆妈要是晓得你回来了,只怕要喜疯噢!”吴秀秀默默在心里算了算,这汉生和她的汉柏,都是5年前走的。汉柏带着妻子小月和小月的兄弟吴用,撤退到重庆去了;李汉江冯蝶儿夫妇带着吴汉生和二苕的二儿子吴明,朝北边去了。
当时,日本人要来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几个作父母的,都同意让年轻人赶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刘汉柏的银行业务需要吴用,这小伙子办事洒脱,脑瓜子机溜,已经跟着汉柏两三年了。吴用的二哥吴明爱动,是个燥性子,爱舞枪弄棒,跟爹学了一身武功,晓得李汉江是队伍上的,吵着要跟李汉江夫妇走。二苕芦花两口子晓得,刘汉柏李汉江这些人,都是些靠得住的有本事的人。跟着这些人,能混出名堂来的。自然,芦花免不了哭得两眼红肿,出出进进丢三拉四的。儿子是娘身上的肉,儿子再大,出远门,都扯得当娘的心里疼哪。
“汉生哪,芦花家的老二咧?”吴秀秀记起吴明是与汉生一起走的。
“噢,您家是说吴明哪?噢,他……”吴汉生只晓得吴明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了,但不晓得到哪里、执行什么任务,再说,就是晓得,也是不能说的呀。
“噢,秀娘娘,是这样,吴明有别的事去了,这回不能一起来。”冯蝶儿接过话茬。
“哦,是的,是的,你们有你们的规矩,我晓得。只是,怕芦花担心哪,看到我们的汉生回来,她肯定是要问的咧。他的爹……”吴秀秀声音很小。
“噢,冯姑娘,谢谢您家咧,吴明跟您家在一起,我们都放心咧。”
一阵痛快而又悲苦的渲泄之后,芦花心里的憋闷,似乎疏通了。冯蝶儿几个人说的话,声音虽小,她听得清楚。
“芦花婶娘,”冯蝶儿对芦花的称呼,小时侯在刘园随其它孩子叫习惯了,“吴明执行任务去了,就最近,兴许能回家看看您家!”
“真的?这是真的?冯姑娘,您家该不是……该不是看我家老头子出了事,用这话来宽我的心吧?”两个儿子走了几年了,吴用辗转还有信来,就这二儿子,不是冯姑娘这回来,就一点信都没有。说是放心,芦花的心,哪里放得下呢。
“走吧,回家吧……”
秀秀朝湾子方向看去,是模糊的一团不规则的影,村树屋舍炊烟,都融在模糊的一团中,亲切而飘渺。几声狗吠从村树深处穿过来,没有警告的意味,倒是透出些许慵懒的味道,仿佛是在提醒还未回家的人们,回家吧,是回家的时候啦。
第7节
穆勉之靠在一张硕大的竹躺椅上,听毛芋头讲述白天发生的事。
一只花脚母蚊子,揣着一肚子的蚊卵,从躺椅下游过来,在穆勉之小腿肚子一带考察了一通,觉得还是膝弯处的皮肤比较的嫩薄,便于下嘴,就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吸嘴插了进去。饥饿的蚊子虽然阴险,但由于功利感太强,目的太直白,终于还是输给了比它更阴险的穆勉之。当这位蚊子母亲还在他小腿肚子附近考察的时候,穆勉之就随时准备下手了。他等的就是蚊子太太的这一插:就在蚊子妈妈的针嘴巴刚插进穆勉之的膝弯,穆勉之膝弯一收,母蚊子还没有来得及吸血,就死于非命了。
毛芋头没有感觉到穆勉之与蚊子作斗争的过程。他以为他的龙头大哥一直在专心听他的汇报。
其实,穆勉之已经从别的渠道知道白天发生在刘公馆的事情了。他作出一副专心的模样,是对毛芋头尊重的表示。他的心思,早就飞得老远了。
“个把妈养的日本人!”穆勉之虽然心绪悠悠,却总离不开对日本人的诅咒。
穆勉之诅咒日本人,并非出于爱国,完全是因为个人情绪:“这日本人,真是棺材里头的跳蚤,讨死人嫌哪!”
到底不是年轻时节了,穆勉之再也不想同汉口商界同人结什么新的仇怨了。结的仇怨已经够多的啦!他暗自叹息一声,难道老了,还从自己手里,出点夺人性命的事?
“为日本人找一处维持会办事的位置,怎么竟鬼使神差相中了刘宗祥的公馆咧?”
用膝盖弯碾死了蚊子之后,穆勉之一点胜利的感觉都没有。他朝正在喋喋不休汇报的毛芋头瞟了一眼,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个兄弟,办事肯下力,可就是脑壳不晓得转弯。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为打进汉口来的日本人夺人性命,到以后还帐的那天,不晓得要付几多利息呀!种种迹象表明,把妈的日本人已经不行了,有点像秋后的蚱蜢,蹦不了好久了。就这武汉周边,日本人遭袭击的事,总是不断。跑货的朋友从县里乡下回来,除了有限的货物,大多是这样的消息。就像黄陂噢,蔡甸噢,离汉口就几十里路,新四军的队伍活跃得很哪。与刘宗祥斗了几十年,也就是为钱为利。刘宗祥根基深得很,国民党共产党里头肯定都有人。这回把他的得力保镖弄死了,不是又结了新仇么!早就听说他心脏有毛病,他要是这回死在老子名下,就是两条人命咧……老子倒是从来不怕跟人结仇的,可这仇结得划不来呀——为别人,而且,是为日本人!
“大哥,您家看,刘宗祥这样一瘫铺,只怕是难得起来的了,他原来的生意,肯定不行了,我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毛芋头汇报完了,看看穆勉之的脸色,似乎看出他的大哥有心思。汉口人把病得起不了床,称为“瘫铺”。
“老六哇,莫把事情看得太了撇了噢!刘宗祥在汉口几十年,这汉口的房子,有一大半是他建起来的,这汉口的地皮,也差不多一大半是他以前买下的,你以为,他一瘫铺,就随么事都完了?这一回呀,是结了死冤家了噢,为个把妈的日本人,结这个冤家,不值得,不值得哪……”穆勉之说着说着,语气变得含混起来。武汉话里,“了撇”就是简单的意思。
“大哥,您家是不是有么心思噢?几十年,我们都冇斗赢刘宗祥,这回借日本人的力,就汤下面,不是蛮好么!”老五孙猴子看毛芋头脸色有点黑下来的样子,知道他自以为立了功,还被大哥教训,心里不舒服,就出来打圆场。
“是呀,是呀,是有心思呀。我本来想呀,跟日本人,不能跟得蛮紧,也不要得罪,有利可图当然蛮好,无利无害也可得。您家们未必还冇看出来,这年把以来,就在我们武汉周围乡下,日本人总在吃亏?人活一辈子,就好比走路哇,不能一条路走到黑,能留的后路,都要蓄在心里呀。这就好比,后颈窝的毛,摸得到可看不到哇”穆勉之自己也不知道,人年纪越活老,胆子还好像越小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或许就叫做成熟。“老五、老六,弟兄们哪,不是我胆子变小了,是为众弟兄们着想,我们创下这样的家底,不容易咧。成事如上高山,败事像滚汤泼雪哪!”
“那……大哥,照您家这样一说,这婊子养的些日本人,真像硝镪水,沾不得哦?已经粘到手上的,么办咧?今日早上,山口太么事郎那个把妈的还嘱咐,要那一批米,么办?”
毛芋头记起白天日本人交办的事:为皇军收购三万斤大米。
穆勉之听得一愣。他知道,自从日本人在武汉实行战备物质管制以来,两样东西最紧俏:一样是粮食,一样是食盐。本来,武汉周边向来是鱼米之乡,除非年成极坏,很少有愁粮食的时候。汉口历来是长江一线的食盐营销中枢,几时缺过盐呢!前几年,日本人还没有在武汉实行粮食管制,他们多半从周边乡下弄粮食。现在,日本要在汉口弄粮食,可见,他们对周边乡下的局势,已经没有多少控制力了。当然,日本人说是“收购”,可有几个汉口商人愿意或者敢同他们玩这“收购”的把戏呢?
“个把妈,日本人不晓得自己开着车,派兵到乡下去弄?这汉口城里头,粮食早就叫他们管制得连老鼠都快饿死了,还有么事收购的?个把妈,接了法租界维持会这块牌子,老子们一点好处冇捞到,还死人翻船的,硬像是手上捧个刺猬!”听着这些事,孙猴子心里有点烦:原来,冇得日本人的时节,我们随做么生意,都冇得这烦心,就是折本赔钱,也是畅快的,这几年,活得一点都不舒服!
“好了,算了,埋怨也是无益。日本人的事,不办也是不行的。个把妈的说是收购,总比明着强拿恶要强些吧?当然,真的要做,也不是冇得钱赚,就看把戏么样变咧!这样吧,我们做个顺风人情,把这赚钱的生意,让给刘宗祥,也表示表示我们不想做死冤家……”
“大哥,真的让给他?”毛芋头不理解,话说得就不痛快。一说到做生意,毛芋头的脑壳就活泛了。毕竟跟着穆勉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虽然很少独当一面,做的也多半是买卖鸦片之类的黑生意,但如何变把戏赚钱,毛芋头和孙猴子都还不是忪角。显然,毛芋头不想把钱让给刘宗祥的祥记商行赚。
“老六,莫纠筋,大哥这主意高得很!”孙猴子到底心细些,领会到了穆勉之的心计。
“哦?可能,我这瘌痢脑壳就是碍些……”汉口话称“不灵活”、“不活泛”为“碍”,某人脑瓜子不灵活、不善动心思,往往被讥为“碍人”、“碍脑壳”,形象且生动。对穆勉之的主意还不是很明白,但毛芋头相信,他的大哥不是个“碍人”,心里空得很,于是自嘲脑壳“碍”,以表钦佩。
“么样,还冇想清白?晚上回去,把枕头垫高些,多想下子。”孙猴子嘻嘻地打哈哈。
“我垫枕头?五哥噢,我随把枕头垫几高,也冇得您家睡的那香!”毛芋头跟孙猴子开起了玩笑。
穆勉之这割头换颈的洪门三弟兄,就孙猴子结婚生了孩子。穆勉之和毛芋头都还是光棍。穆勉之同刘宗祥的妻子钟毓英和丫鬟小梅生的那一男一女俩孩子,不好明地算成是他的孩子。钟昌和钟媛媛还小的时候,钟毓英曾求穆勉之认领这两个孩子,并表示了干脆改嫁给穆勉之的意思。可能是年轻,又是为报复刘宗祥,让刘宗祥戴一辈子绿帽子,穆勉之对钟毓英的恳求不屑一顾。对那俩孩子,穆勉之偶尔也帮一把,关键时候也出出面。及至连个孩子长大了,穆勉之就是想父子父女相认,都已无可能:儿子钟昌,在广州黄埔军校就受到蒋校长单独召见,估计早已戎马倥偬,只是不晓得跟的哪个党。女儿钟媛媛不仅文才了得,还能打仗,眼下也不晓得跟哪个党打仗去了。个穆勉之至今记得,民国16年那次,汪精卫大开杀戒,在汉口大杀共产党,口号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当时,他穆勉之,把死心塌地闹什么革命的孩子,从张腊狗手里救了出来。每当忆起这一段,让已入老年的穆勉之心安了许多:这两个伢,如今跑到哪里去了咧?听说,都还在军队里,也不晓得是么军队。
毛芋头是个没心的人,他对孙猴子开的一句玩笑,倒勾起了穆勉之好多的回想。
“嘿嘿,嘿嘿……”孙猴子只是应酬地笑笑。
第8节
孙猴子的儿子孙孝忠,已经十七岁了,清秀俊朗,长得像他的娘。有时候,儿子跟孙猴子一起在路上走,看路人总朝儿子打量,孙猴子既自豪,又有自惭形秽之感。
“再以后,孝忠哦,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出门了……”一次,孙猴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孙猴子从不接触家庭的话题,尤其是当着大哥穆勉之的面。一来杜月萱给他说了她的过去,说了她“曾经认识穆勉之”之类的话。一个曾经在在妓院讨生活的女人,“曾经认识一个男人”是什么意思,孙猴子明白。但孙猴子更明白,过去就是过去。得到杜月萱,尤其是杜月萱生了孩子之后,孙猴子内心总是经常感谢上苍,他自己,也从一个浪荡鬼变成个恋家的男人。不像以前,一天到晚就待在洪门山寨里头,以洪门山寨为家。自从成家添了孩子,没有很大的事,他很少到山寨去。
在洪门山寨混,跟着穆勉之做黑生意,出生入死,孙猴子自己从没想过,过去的几十年,到底干了几件好事。但洪门老五孙猴子,还是给儿子取了个很大气的名字:孙孝忠。孙猴子的爹不争气,抽鸦片把自己都抽不见了。他娘生下他就死了,是奶奶留下了这条命,后来,穆勉之的叔叔收养了他。穆勉之其人从小混江湖、玩光棍,叔叔却是个正经善良的生意人。穆老爷子收养一个遭孽的孩子,给他取名孙厚志,寄托着一位善良的汉口老人几多的善良。跟着穆勉之,尽管没学到什么好,更谈不上有多“厚”的“志”,可孙猴子始终铭记着穆老爷子的讲述:讨饭的娘生他在大街上,血如何染红了半街的铺路石。娘临死前,如何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脐带咬断。奶奶牵着不到三岁的他讨饭,如何倒在穆老爷子店铺前,临死前求告穆老爷子救伢一命……一辈子没有孝敬娘亲的机会,是孙猴子心中的痛。孝敬娘亲,忠于朋友,这是孙猴子给儿子取名寄托的希望。儿子长得如此这般的清爽,孙猴子是既喜且愧,他不愿让自己的形象和行为影响儿子。
“那是为么事咧?”妻子和儿子并不把孙猴子的话当玩笑,很认真。
“老子太丑了,儿子这么清爽,硬不像爷两个……”
“那才是巧!不像爷两个像么事?你下的种还有假的?你么样蛮丑咧?就是瘦……”杜月萱不依。
从做女学生被穆勉之调戏,以致被学校开除、被夫家休被娘家逐,从做妓女到自立门户当老鸨,嫁给孙猴子之前,杜月萱从来没有得到过男人的真爱。自从嫁给了孙猴子,这个在风月场里打过滚的女人,自觉算是享受到了人间真诚的情爱。于是,她对孙猴子,也以真爱相回报,于是,这个由从良女子和黑帮骨干组成的家庭,竟出奇的温馨和谐。
“爸爸是说笑话,您家就听信了?”
“我说噢,伢的姆妈诶,伢都这大了,这日本人来了几年,书也冇得读的了,是不是让他出去学点么手艺,也长些见识……”孙猴子向妻子建议。
日本人来了,杜月萱就没有让儿子上学了。学校里要伢们学日本人的话,学日本人的字。我的个天,日本人的字,那也叫字?别的洋文么,钩子款子,写起来还蛮溜耍,说起来也蛮好听的。日本人的那些字,明明是汉字的偏旁么,也叫字?那些话噢,听起来就像夹舌头!莫学,莫去学那些鬼话!杜月萱是读过古书也学过洋文见过世面的。她的不喜欢日本人,没有什么痛恨侵略热爱祖国什么的大义支撑,完全是凭自己的直觉:你看这些日本人,粗鄙野蛮!像吃人的生番!学他们的东西,不是床底下放风筝,越玩越转去了?
“也是,是要学点么事,靠父母,总不能靠一辈子咧。可这兵荒马乱的……”
“姆妈,我也冇指望要靠您家们咧,是您家们把我关在屋里咧。”孙孝忠咕哝。
“要不,先到山寨开的铺子里,去做学徒?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做生意,也是学手艺么。”
“可得是可得,就是不放心,你们洪门里头的那些人,都是些歪七搠八的,怕把伢带拐了。”洪帮里头,歪七搠八的人确实多。入墨者黑,近朱者赤。杜月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武汉话把“坏”叫做“拐”,坏事就是拐事,坏人就是拐人;把一些不正经,统称为“歪七搠八”。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一世界都是拐的,未必就连门都不出了?山寨里头未必就都是拐的?未必连我也蛮拐?”孙猴子是很少拂妻子意思的,“山寨穆大哥和老六,也把收养的继儿子放在寨子里学生意咧……”
“不是我罗嗦噢,伢的爹哦,你们洪门寨子里的那些生意,是些么生意唦,不是土膏铺,就是戒烟所,弄不好生意冇学到,先搞成个鸦片鬼!”杜月萱说的是实情,穆勉之洪门山寨的生意,一多半跟鸦片有关。
“不要紧,跟鸦片这东西在一起,也未必就成鸦片鬼。你看我,还有我们的穆大哥他们,几十年盘这个东西,不是冇沾?学好学拐,还是要靠各人……”孙猴子做老婆的思想工作。孙猴子也知道,洪门里头不是适合自己孩子学手艺的地方,可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有合适的地方呢?孩子待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总归是要放心些。
“就听你的吧,不过咧,要看紧点咧,伢咧,不是我不放心你呀,人咧,学好千日不足,学拐一日一有余噢。”杜月萱望着清秀俊朗的儿子,心里一会儿舒坦熨贴,一会儿又忧心忡忡。
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玻璃,穆勉之朝外望了望。
天上又铺上了一层厚厚的云絮,天色明显地晦暗了许多,但闷热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减弱。间或有一小缕穿堂风吹过来,浓浓的水气里头夹裹着一些血腥和焚烧尸体的怪味。
“这又是日本人在烧难民区病死的人,这人命哪,真不值钱!”穆勉之耸了耸鼻子,他知道,日本人就在江边挖个坑,用枪逼着难民区的病人,烧死尸;死尸烧完了,日本人就把这烧死尸的人推进火坑里,当死尸一起烧。
“听说,日本人在这租界口的巷子里,开了一家婊子行,清一色的日本婊子,穿清一色蛮宽宽大大的衣服,像我们戏台上唱戏穿的那样的衣服。”毛芋头也耸了耸鼻子,可耸过鼻子之后,不知道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哎咳,我说老六哇,我真是服了您家哇,闻着这伤脑筋的味道,么样竟想起胩里的事来了咧?”孙猴子咧开嘴乐了。他实在琢磨不透,他们的这个六兄弟,脑筋是怎么在跳跃的。
“也是的,我也不晓得么样搞的,闻不得这种的怪味!要是闻到香的,随么感觉都冇得,一闻到腥的臭的,尤其是这样的怪味,就想底下的事——您家们莫笑话我噢,真的,我是不是有毛病噢?么样噢,大哥,按您家说的,这给日本人弄米的事,我就去对祥记的人说咧?”毛芋头这人坏是坏透了,可为人还透明,他的坏,都是明坏,基本没有阴坏的例子。
“莫慌,老六,这事,还是让别的弟兄去办。您家的这张脸哪,这些时就不要在祥记露了。不是怕哪个。这一把年纪了,我们怕过哪个?老话说的好哇,凡事尽量莫做绝了。这一回,把刘宗祥家里弄得也是够惨的,跟了几十年的保镖死了。那二苕,一身的好功夫咧!刘宗祥心脏病这回一发,也是难得还原的了。可莫忘记了,吴秀秀还在呀,那个女人,外柔内刚,是个有心计有担待的人咧!不比刘宗祥好缠!再说,眼下当柜的吴诚,是二苕的大儿子,外憨内精,心里有数得很咧。听说,吴秀秀送刘宗祥回乡养病去了,不晓得回来冇?”穆勉之啪的一声,又打死一只蚊子。
“这种事,我们这一辈的老家伙都莫出面,我看就叫烟筒他们跑一趟,你看咧?”穆勉之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他担心刚才话说重了,他的这个六兄弟心里不舒服。几十年了,洪门兄弟的情分,穆勉之一向是很重视的。
“您家的意思,是叫烟筒跟六指两个人一起去一趟?”
“是的,是的,这两个家伙,也不小了,也该让他们在大事上头见识见识了。”
穆勉之和毛芋头说的烟筒、六指,是两个人的名字。
烟筒是毛芋头收的继儿子,本名张炎同,拜毛芋头作干爹后,把姓改了,就叫毛炎同,今年23岁。过继给毛芋头当继儿子之前,张炎同是牛皮巷街上的一个小混混,鸦片烟瘾极大。拜了山门之后,慑于穆勉之洪门山寨的规矩,做鸦片生意不准抽鸦片,张炎同下了决心,捱了一段时日的痛苦,拿香烟抵鸦片。结果,他竟然把鸦片戒了,可香烟的烟瘾弄得大得吓人,一天要抽两包,就得了个烟筒的诨名。六指是穆勉之收的继儿子,本名章柳梓。父亲本是前清秀才,民国后在穆勉之山寨香堂里做些笔墨的活路,兼出些主意。穆勉之怜惜章秀才的忠心,秀才死后,收章柳梓做了干儿子,改姓穆。章柳梓今年22岁,没有继承父亲的文章才学,倒混了一身街巷地痞流氓气。他天生左手长了六个指头,性格蛮横,就得了个“六指”的诨名——汉口人把凡事爱出头斗狠耍蛮,称为“充六个指甲”。
“六指诶,烟筒!你们两个,进来咧!”毛芋头朝着门外头喊。穆勉之的规矩,山寨的老人商量事情,没有呼唤,小辈的弟兄不能随便闯进来。经营了几十年,穆勉之的洪门山寨,已经不是当年那种小敲小打的规模,上下内外的规矩,是很必要的。
“爹,您家喊我们?”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噔噔噔走进来,对穆勉之禀报。听他的称呼,这就是六指了。跟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个年轻人,身板瘦削,五官匀称,只是眼窝凹陷,从眼窝里射出的光,很是不正。
“你看你的个耳朵,不晓得是么样长的!是你六叔喊你们么!”穆勉之训斥口的口气中,有欣赏的成分。
“穆伯伯,孙叔叔,您家们好……爹,您家喊我们做么事噢?”
“我说六指噢,你们这两弟兄,么样就不学着点咧——你看,炎同几懂事!也不像你土匪样的……”穆勉之朝这个凹眼青年瞥了一眼,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穆勉之不怎么喜欢毛芋头收的这个继儿子,总觉得这年轻人身上有股阴气。穆勉之自己觉得,他和毛芋头孙猴子三兄弟,都是直筒子脾气,不阴。
“叫你们到日本人那里带的信咧,带回冇?”毛芋头问。早上,山口太郎那边打电话过来,说任命穆勉之当“禁烟局局长”的委任状下来了,叫他们派人取。
日本人占了武汉之后,百业凋零,惟有这毒品买卖,空前地兴隆。为了最大限度地攫取中国的财富,解决日益窘困的军费紧张问题,“以战养战”,日本人成立了名为禁烟实际是贩烟的禁烟局。穆勉之的生意,绝大部分是鸦片买卖,为了让自己的生意合法化,为谋取这个“局长”的位置,穆勉之已经努力好久了——答应接法租界维持会的事,就是为了当这个局长作的让步,否则,穆勉之对维持会长,是绝对没有兴趣的。
汉口的瘾君子,过瘾的法子有两种,一是申请成为“烟户”,凭烟户证明,到“土膏铺”买膏子;一是到“戒烟所”吸现成的。土膏铺是专门卖鸦片膏子的,戒烟所名字取得好听,实际上就是吸鸦片的地方。在土膏铺买回去的膏子,虽然便宜,但还要瘾君子自己熬,麻烦。荷包里有两个钱的,往戒烟所那矮榻上一躺,烟具是现成的,泡子有人烧,茶水有人倒,如果瘾过足了,还有那闲钱和闲心思,嘴一努,要伙计到窑子里叫个“条子”玩玩,要几方便就有几方便。
日本人占了武汉之后,实行鸦片专售经营,把“禁烟局”划归财政局管。在此之前,汉口禁烟局局长的位置还暂时空缺,由日本军部特务部一个叫冈村则树的课长兼着。就在日本人挤兑穆勉之当法租界维持会长的时候,山口太郎看穆勉之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就威胁,如果不坐这会长的椅子,那么穆勉之在汉口华界和租界的鸦片生意,日本军部就再也不会眼睁眼闭放任他继续赚钱了。威胁过后是暗示:冈村则树马上要另有高就了,如果穆勉之在法租界“治安维持”的“管理”上表现得让日本人满意的话,禁烟局局长的位置就是他的。
“在这里咧,您家!六指兄弟说这东西蛮要紧,说我过细些,就放在我这里了,您家。”烟筒从贴身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卷,双手递给穆勉之。
“嗯,是的,不错,你是过细些——你们两个人听着,山寨有事让你们办。”穆勉之朝毛芋头摆摆手,自己兀自去看那张“委任状”。在他看眼里,这不是一张纸,而是大卷大捆的钱。
第9节
在汉口人的记忆里,从汉口到柏泉,是很简单的事。
要快,走张公堤,从姑嫂树上堤,一直向西,也就是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不在乎路费,又有那闲工夫,在汉口集家嘴一带随便哪个码头,租一条小划子,沿汉水上溯,无疑是一次享受——如果是清晨,夹岸烟树平畴,新鲜而水灵,如同刚收笔的潮润润的水墨淡彩,老牛和牛犊哞哞的应和,似世事沧桑和亲情娇憨在你身边缭绕,让你觉得自己也是这水乡水墨的一部分了。如果是黄昏时节,暮霭渐上,村树寂寥,母呼儿应,炊烟扶摇,人世间廉价的祥和,酿出醉人的氤氲,恋恋地抹着夕晖渐次暗淡的颊;桨声咿呀嗳乃,摇起一弯银镰样的新月;就着这婴儿般鲜嫩的月牙儿,船家在船头摆下两三碟小菜,一壶村醪,由你自斟自饮,月华如水水多情,把几多浊世的烦恼都荡涤了,又把几多人生的怀想都勾起来了。
吴诚自然是那种不在乎路费的人,可他却没有闲工夫,尤其是眼下,他更没有闲心情。照说呢,吴诚应该算是个“先生”。在他那个年月,能够把中学读完的,在汉口人看来,这人肚子里就很有“字墨”了。吴诚肚子里所装的“字墨”,没有向春咏花秋赏叶酸腐无用的方向发展,更多的是用在算计生意融通人生上。刘汉柏掌管祥记商行不久,看儿子在生意场和社交场合,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的,刘宗祥就彻底安心地把自己放在顾问的位置上头了。五年前,刘汉柏坚持分出祥记的一多半资金涉足金融业,祥记的其它生意,基本就由吴诚主持了。就在闹日本人——汉口人把日本对武汉的占领称作“闹日本人”,与“闹兵荒”、“闹水荒”同义——的前夕,刘汉柏又以祥记所有资产作后盾,成立了汉口金诚银行。日本人占领武汉,刘汉柏和妻子秋月带着他们的金诚银行,随着大批汉口企业撤退到重庆去了。此刻,吴诚从汉口到故乡的柏泉之行,不仅没有诗意,甚至还异常艰辛:过了不晓得几个路卡,接受了不晓得几多盘查。直到回到柏泉老家了,他也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些路卡是哪路势力所设,那些盘查是哪方神圣所为。其实,对于吴诚,故乡柏泉多半是个符号。他生在汉口,长在刘园。柏泉有房产田亩,但严格地说,这些都是他父母的。吴诚不像他的父母,总在内心装着个乡下人的情结。吴诚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汉口人。
“要不是闹日本人,汉口几好噢!”在父母的老屋里站了站,连水都没喝一口,吴诚就匆匆地来见老板娘。吴诚还是不习惯乡下的环境。
没有雕饰也没有刷油漆,白木窗户收进了一窗的绿意。吴秀秀坐在窗前,像一尊雕塑,一窗绿意,倒成了背景。五十多岁的女人,除了憔悴,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居然没有太着意留连,还能像夏日浓绿背景里的女神浮雕样协调,真是个奇迹。这种年岁的汉口女人,大都像残冬街头巷尾那化了一多半的残雪,没有了本来的色,也失去了本来的形,不该有的都有了,该有的都没有了,或让人叹息,或让人觉得惨不忍睹。很少有像吴秀秀这样,像野山深秋摇曳在万绿丛中的一树霜叶,那一份灿烂,那一份卓然不群,让人不由产生一些儿近赏不如远观的怜惜和艳羡。
“芦花婶子,秀娘娘,您家们还是要节哀才好。我晓得,再么样劝您家,都是多余的。二苕师傅是个好人,也是个善人,他的灵魂,是会进天堂的。”冯蝶儿从芦花手里接过茶杯,打开杯盖,见是好多味药泡的药茶。冯蝶儿只认得红枣和桂圆。她朝芦花瞥了一眼,觉得这个管家真是忠诚心细,不像管家,倒像是家里的长辈。其实,冯蝶儿知道,吴秀秀和芦花虽然是东家和管家的关系,但往深里说,她们又是儿女亲家。吴秀秀的独生儿子刘汉柏,娶了芦花的大女儿小月。冯蝶儿这一瞥里,还有自己感激的意味:这次她带回了吴汉生,吴汉生的姆妈祁小莲,几天自然是把笑挂在嘴角眉梢,人都年轻了一大截。芦花忐忑地问了二儿子吴用的信息,得知儿子另有任务,一切都好,也把喜欢掺在感谢里,冲淡了丈夫横死的伤悲,居然在嘴角露了些笑意出来。
“是呀,是呀,二苕师傅这样的好人,肯定会进天堂的。”
二苕的死,虽然对芦花是天大的打击,但吴秀秀心里难过的滋味,也是一般人所难以理解的。从少女时进刘园,二苕夫妇就跟秀秀生活在一起,二苕夫妇跟她和刘宗祥,简直就是一家人。不要说二苕是为保护刘宗祥而死的,就是正常死亡,在秀秀看来,就跟自己家里一位亲人过世了一样。
芦花也发福了,只是因为她身个大,不显得臃笨。芦花心里,刘宗祥吴秀秀一家的命运,与她芦花一家子是紧密相连的。有刘宗祥的风光地位,才有二苕和她芦花一家的幸福和兴旺。几十年了,满汉口的人力车夫,谁家不是穷得叮当响?至今也没听说有哪个人力车夫发旺了。惟独二苕一家人过得像上等人一样,孩子都读了书,大儿子吴诚还是祥记商行的大掌柜,在汉口商界,已经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了。小月成了老板家的媳妇,小两口恩恩爱爱,只是,现在不晓得在过得怎么样——听说是在重庆,重庆在四川,远得很,那个地方的人,也不晓得几喜欢吃辣的……芦花站的地方,离秀秀比蝶儿稍远些。冯蝶儿的到来,似乎淡化了芦花的丧夫之痛。她两只手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揩。她的手其实很干净。冯蝶儿的突然到来,芦花心里真的是很高兴。这个与刘宗祥一家渊源很深的姑娘,这么多年没见了,要说,也应该是进四十的人了噢,还美得像当年的小姑娘一样。就是这个女子,外表文弱秀气,还带着队伍咧。自己那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儿子,就听她的——看唦,汉生这伢,她带出去了几年,如今几有规矩哟。这些天来,吴秀秀基本上很少吃东西,从眼眶上的那一圈黑圈可以知道,也基本没有很好地睡觉。这下好了,蝶儿姑娘来,可以让秀秀宽宽心了。芦花的印象里,蝶儿姑娘有学问,知书达理,还性格开朗,十几年前在刘园的时候,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蝶儿呀,是不是要走哇?我看你把衣服都清理好了。唉,这么多年冇见面,你这回突然回我这里,我心里,唉,高兴噢又高兴不起来。我晓得,你是有大事在身的人,这回来这里,总是有么事要办。唉,不要紧,有事,你就说。”
吴秀秀没有从窗户那边转过身来,可以看见,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手上的手绢,朝脸上揩了好几次。
“哦,噢,秀娘娘,您家真是,几空的心啰!别的话我不好说,您家肯定相信,蝶儿不会做坏事,蝶儿做的事咧,是跟日本鬼子,跟祸害老百姓的拐家伙作对的事——就这样子说,你家信得过啵?我这次来呀,一来是看看刘老板和您家们,二来咧,也是有点公事。”
冯蝶儿不便明说,她是新四军五师江汉城工部的人,一直在汉阳蔡甸一带活动,负责汉口地下党的联络工作。蔡甸离柏泉不远,就是隔着条汉水。从冯蝶儿活动的地域来说,她有机会经常与吴秀秀见面,但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不能这样做。冯蝶儿早已不是当年大革命时的热血青年了,江汉城工部汉口联络组的负责人,这副担子可不轻。
“我心里明白,明白!蝶呀,公事上,有用得着的,钱哪,出力呀,尽管说!你晓得,我和汉柏的爹,这一辈子虽然不怎么热心挨政治的边,但是大义正义,我们都是清楚的。”
秀秀转过身来,接过蝶儿手上的茶杯,顺势把蝶儿拉到长凳上,身挨身地坐着。
“蝶呀,不晓得该不该问哪——汉江呢,你们在一起不?你爹呢?我那老师,还健旺啵?”
“哎呀,秀娘娘哦,我都来了几天了,您家都冇得么话,么样今天,话都是一摞一摞的呢!”冯蝶儿紧贴着吴秀秀,好像在寻找当年还是小姑娘时,被秀秀疼爱的感觉。吴秀秀也好久没有被小辈亲近了,年轻时节刘园的繁盛境况,一幕幕飞快地闪回脑际,一丝由衷的笑,挂上了她的眉梢。
“哎呀,秀娘娘,让我慢慢地给您家汇报……哦,不,跟您家说哦,汉江咧,我们是……在一起呀;我的爹咧,您家还真的把我问住了,我真的不晓得他您家在哪里,听说是在重庆。唉,我爹呀,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是喜欢到处跑。”
说到丈夫李汉江和爹的去向,冯蝶儿下意识把嘴巴对住了秀秀的耳朵,降低了声音,听得秀秀耳朵痒痒的。其实,冯蝶儿并没有与李汉江在一起。从延安分手的时候,冯蝶儿从抗大直接到了敌后,李汉江跟随刘伯成的部队上了前线。
“呀,哎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冯老师在重庆,那不是跟汉柏小月他们在一起吗?”秀秀的心情真的好多了。
吴秀秀和冯蝶儿在一起,的确是一道很显眼的风景。如果说秀秀是秋天万绿丛中的一株霜叶,那么,蝶儿就是盛夏时节万顷碧荷丛中盛开的一朵水芙蓉。
“是呀,是呀,这真是太好了哇!不晓得汉柏小月他们么样了哦?”芦花一直在旁边听,没有作声,可听到了女儿女婿的消息,不由自主地破了主人家说话自己不插嘴的习惯。
“但愿我爹能又跟汉柏他们在一起。可您家们要晓得哦,那个重庆,是和我们这里差不多大的城市咧,还是个山城。么事叫山城?就是修在山上的,走街穿巷都要爬坡上坎,出个门,就像上山下山一样,不晓得要爬几多坡。就像我们武汉,又叫做江城一样的唦,到处都是江,到处都是湖。”冯蝶儿也的确不知道重庆的情况,反正就要走了,说点闲话,“噢,这不是吴诚么?么样,你也来了?”正说到兴头上,吴诚进来了。
除了年轻,从脸膛眉眼看,吴诚简直就是他爹二苕的复制品。丛身架上看,吴诚比他爹还要高一些。或许因为二苕有年纪了,肩背有些塌的缘故。
还在门口,吴诚就认出了冯蝶儿。出于职业习惯,吴诚进门先同吴秀秀打招呼,然后,喊了一声“姆妈”,再对冯蝶儿弯弯腰,礼节周到地把笑挂在脸上,眼睛在屋子里游走了一圈。这些动作,如果是别的大个子男人,一定显得很不协调:苕大的个块头,还眉眼周到过细得不得了,真少见。放在吴诚身上,竟显得很自然。读了上十年书,又在生意场中历练了这么多年,魁梧的汉子吴诚,把读书人的斯文清雅和生意人的精明干练融化在一起了。
在吴诚眼里,这是乡下富庶人家常见的那种青瓦青砖的瓦屋。以堂屋为界,两边各两间厢房,高大宽敞。这还不是乡下最气派的房子。真正气派的乡下富豪住宅,是那种外有门廊,上有飞檐画栋、内有天井四合院样的建筑。在柏泉这一带乡下,不要问哪家发富了,哪家是财主,只看房子就行了。照说,在柏泉,最有资格起楼盖厦的,是刘宗祥。二苕就曾多次提醒过刘宗祥。一来刘宗祥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二来吴秀秀坚决反对在乡下张扬,于是,就在祖屋的基础上翻修了一通,实用而已。
“吴诚,你么样也来了哇?”在公众场合,儿子是掌柜,芦花是不和儿子说什么的。可今天不同。芦花记得,秀秀在回乡来之前,曾一再嘱咐吴诚,守好摊子照好门。吴诚跟到乡下来,不是好事。
“亲家,莫拦他,让他说——吴经理,你说,这里没有外人。”
谈生意上的事,秀秀从来不对吴诚直呼其名,而称他为吴经理,与当年对赵吉夫一样。刚开始,吴诚很是惶恐,被吴秀秀狠训了一顿——在吴诚的记忆中,这是老板娘第一次公开训他:“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叫吴诚?称你为吴经理,你以为是抬举你?你本来就是经理么!你要习惯别人这样称呼你!如果别人不喊你为吴经理,要么是跟你关系太亲热,要么就是瞧不起祥记商行,或者说,是认为你不配当祥记商行的经理!”
听吴秀秀说没有外人,芦花就走到门口,警惕地朝外头看。她看到,与冯蝶儿一起来的那个小伙子汉生,穿一身与柏泉乡下人一样的破旧衣服,腰里系根稻草绳子,手里拿把镰刀,除了吃饭睡觉回屋,就总是在屋前屋后转悠。芦花看到,小伙子弯着腰在离房子不远处割草,时不时地直起腰朝周围瞄一瞄。芦花朝屋里的冯蝶儿脸上瞄了瞄,觉得自己的警惕是多余的。
“穆勉之的人早上到我那里,说,日本人要采购一批军粮。说,本来,是委托汉口商会办这件事的。可看到最近日本人与祥记发生了冲突,给祥记造成了损失。不幸的发生,虽不干穆老板洪门山寨的事,但与山寨的人有牵连。穆老板认为,他与刘老板虽谈不上很亲密,但还是多年生意场面上的朋友。为表示歉意,穆老板把这笔生意让给祥记做,日本人也同意了。”
吴诚与赵吉夫的不同处很多。最大的不同处是,赵吉夫性子像温吞水,无论多急的事,总是不紧不慢的;吴诚年轻,肚子里有“字墨”,性格中有很强的好胜心,办起事来,就显得利索得多。其实,在刘宗祥和吴秀秀看来,赵吉夫的不紧不慢是表面的,办事的老到和牢靠,尤其让人放心。
“就这些?”吴秀秀问。听吴诚叙述的时候,吴秀秀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就这些,差不多都是原话。我是这样回他们的:我说,穆老板的好意,我先领下来。近来,祥记发生的事,的确很是不幸。可就我所知,我们老板娘,并没有怪罪穆老板的意思。对于他介绍过来的生意,我是这样表示的:穆老板介绍给我们的这笔生意,一来由于祥记这多年来生意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小生意冇得做的,大生意又做不来;再说,事关重大,我一个人作主怕是不妥,老板和老板娘都不在城里,能否宽限几天,容我们有个商量的余地。”
“嗯,话说得是不错,有柔有刚,不接不推,有蛮大的伸缩性——你心里到底是么样看这件事呢?”
吴秀秀脸色明显地开朗了。刘宗祥身体还没有复原,这件事情,吴秀秀觉得自己可以拿得下来。在冯蝶儿看来,当年那个外柔内刚临事有决断的吴秀秀又回来了。
“我是这样想的:穆勉之弄过来的事,绝对冇得好事。再说,事情还是替日本人办的。这是对待穆勉之那边所有事情的前提。五年前,日本占我们汉口的时候起,我们祥记就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绝对不给日本人办事!刘老板就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了这个规矩,我们停了大多数的生意,有的只是应付门面而已。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件所谓的生意上,穆勉之到底又想对祥记搞点什么鬼呢?我们能不能借力打力,把鬼引到穆勉之自己家里去呢?只是事情来得急,匆忙间我还冇来得及想好。”
看到老板娘脸上舒展了,吴诚觉得自己的思路可能与老板娘有些合拍,才憨憨地笑着从母亲手里接过茶杯来。
吴秀秀朝冯蝶儿脸上瞄,当然是鼓励的意思。
“秀娘娘,您家的意思,是让我也参谋参谋噢?本来么,生意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也是不便插嘴的。可吴经理刚才说了,事关重大,么样把鬼引到穆勉之屋里去,这想法太好了,太好了!至于引鬼的办法么,我想听秀娘娘的高见,听听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的!”冯蝶儿笑着说完鼓励的话,脸色复又严肃起来。
“这笔生意,我们接!不图赚钱——日本人发的那种军票,冥纸一样!就图出口气,图为民除害,图给您家冯家小姐送份礼。”吴秀秀说着说着,口气竟轻松起来,“我说亲家,我的经理您家的公子,大老远地来了,还不快弄点合口的东西。”
“好,好,合口的东西,现成的,现成的。您家不晓得哟,您家的婶娘祁小莲,硬是叫我在这里陪您家,厨房的事,由她包圆。也是,祁小莲总是苦瓜样的,这几天,像个笑弥勒。”一迭声答应的芦花,脸色也晴朗了。
这下好了,冯姑娘一来,我儿子一来,秀秀终于高兴了!谢天谢地,老天爷保佑,秀秀可不能出事,不然,这个家一垮,汉柏小月又不在跟前,刘老板还在养伤,唉,还有个秋桂,这个疯丫头,不晓得疯到哪里去了……
吴秀秀几个人都没注意到,刚车过身,朝厨房走的芦花,早已经泪流满面。
第10节
从法租界往下走,在日本租界那条巷子口,一串长椭圆形的灯笼,把这栋颇有东洋调子的小楼,抹上一层暧昧的粉红。不远处摇曳着的树影,调进粉红里,在格子门窗上晃动出一些怪诞的图案,可以使人想入非非,也可以使人毛骨悚然。
毛芋头盯着这一串灯笼看了好一会,看不懂:“这日本矮子,硬是跟我们不同款,写字咧,也不写完,总是只写半边!挂灯笼咧,也不并着挂,硬是串得像葡萄!”
这是一家日本妓院,除少数日本女子,多是朝鲜女人。毛芋头看到的挂成一串的灯笼,虽有照明的功能,主要功能是广告,相当于中国铺子的招牌。毛芋头是个睁眼瞎,扁担倒下来也不晓得那就是个一字。但是,不认识字不等于没有见过字。毛芋头就属于这种情况。在他见过的中国字里,没有像日文这么总是只写偏旁的。如果毛芋头知道日本字本来就是从中国学过来的,他一定还会骂:个把妈,这日本矮子,要学老子们中国字么,就好好点学唦,为么事要偷懒呢?读书识字,毛芋头是个睁眼瞎,对于享受,他也不是个很讲究的人。不像孙猴子,还很讲究个口味,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吃不合自己口味的东西。毛芋头没别的嗜好,就喜欢逛个烟花巷之类的,也不在乎品位,偶尔赶个新奇。今天,他巴巴地寻到这日本妓院来,纯粹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日本人横行霸道的,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女人,是个么胃口!与跟着日本人混事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毛芋头虽然没有很明确的民族大义一类的气节,但“我是中国人,他们是日本人”这样的概念还是有的。毛芋头跟日本人在一起混事,那是服从穆勉之的命令。再说,混事混事,重点在一个混字,混完之后,哪个还认得哪个呀?何况还是日本人!看看他们在汉口整死了几多中国人吧!他们可以下死手整死别的中国人,哪天把脸一翻,不一样可以整死我毛芋头!什么鸡巴维持会,还不是给他们日本人看门!老子们这也是冇得法子,你日本人有枪,占在上风头,连狗日政府的军队都打他们不赢,老子洪门山寨也就只有退一步咧。毛芋头谈不上有什么爱国主义一类的思想。在毛芋头脑袋里,只有模糊的淡漠的“我们是中国人”的概念和浓厚的帮会情结。如果毛芋头山寨弟兄们知道他来逛日本妓院,肯定会惊讶得嘴巴半天合不拢。目前还是日本人得势的时候,一般汉口人,见到日本人,躲都生怕躲慢了,谁还往日本人租界跑呢?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些时跟日本人有了点关系,再加上来之前有四两汉汾酒先在肚子里头垫着,眼下已经有点朝脑壳上冲了。毛芋头胆子再大,也不会主动找日本人有关的东西沾火星。
毛芋头朝那格子门推了好几下,推不开,正准备开口骂,格子门朝旁边一滑,开了尺来宽的个缝,从缝里探出张粉脸来。粉脸在毛芋头脸上扫了一遭,本来很是媚人的眼光,只在他的头上停了一下,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就滑到他身后去了。粉脸眼光的意思很明白:这是颗人脑袋么?这颗肮脏吓人的脑袋要进来么?是不是弄错了,还有其它什么人要进来噢?粉脸没有在毛芋头身后看到别的东西,就把粉脸缩进门缝。毛芋头看出了粉脸关门的企图,抢先在门缝里楔进一只脚。
“么样哇?婊子铺关门——真的是不搞了?”
毛芋头一边嚷嚷,一边把那扇梭门扒得更开些……
“哟!啧啧啧啧!真是有味咧,真是穿得跟我们天声戏院台子上戏子差不多的咧!”
毛芋头进得门来,朝很有些惊恐的粉脸浑身上下打量了几个来回,很夸张地咋呼着,也不管对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么样哦?有客来了还不欢迎?你这是么样在做生意的呀?是看到老子的脑壳不清爽呀还是么样哇?”
“八——嘎!”
“八——嘎——!”
有从门缝里伸出惊讶脑袋来的,有提着裤子从房间里惊慌地冲出来的,刚才还灯红脂香的风流场,顿时喧腾一片。
开门的那个粉脸,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孤零零的毛芋头站在相当于汉口房子堂屋的厅里,听着一片声的“八嘎”,很是不解:这日本婊子行,怎么一点规矩都冇得呀?来了嫖客,不欢迎!再说,老子进来,和你们这些嫖客有么相干咧?么样还骂人咧?你嫖你的我嫖我的——各忙各的唦,真是,未必婊子不够了,生怕老子抢你的?
别的日本话毛芋头听不懂,这“八嘎”或者“八嘎牙鲁”,毛芋头还是听得懂的。这得益于前一段时间同日本人的接触。见到中国人,日本人开口吐出的,大多是这几个音。听多了,毛芋头知道是骂人的,相当于他自己经常吐出来的“婊子养的”、“个把妈日的”。
毛芋头被日本人捆起来了,捆在妓院厅堂中间的柱子上。
“个把妈的日本矮子!一点做生意的规矩都冇得!老子来送钱把你们,为么事把老子捆起来?简直邪完了,婊子铺还代捆人!”
毛芋头本来就是个犟家伙,跋扈惯了的,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妓院虽然是他喜欢来的地方,但在他心目中,妓院也是最下三烂最不入流的地方。在这里被侮辱,毛芋头很是受不了。
两个一丝不挂、三个光膀子只穿着裤衩的日本人,围着被捆着的毛芋头转,像看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物样地瞅。很显然,这些日本人不是没有见过中国人,也不是没有见过像毛芋头这样丑陋的中国人,是没有见过像毛芋头这样胆子大的中国人:居然敢到日租界来撒野,居然敢骂日本人!这是中国人吗?这是汉口的中国人吗!
毛芋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真还把日本人搞懵了。
这是一幅很怪异的图景:几个赤身裸体七长八短的男人,围着个被捆的一脑袋瘌痢癞疮的男人,僵持着。
突然,一个光屁股的日本人,转身冲进房间,眨眼间又冲回来。在他做这个短距离冲刺的过程中,毛芋头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这个异国男人的下体。直到日本人又冲过来高叫“八嘎”的时候,毛芋头才发现,这个光屁股的异国男人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战刀,而且,这把要命的家什正被光屁股高高扬起,意思是要把他的瘌痢脑壳剁下来!
“完了,老子抖了几十年的狠,今日,把个瘌痢脑壳掉在这里!”毛芋头暗自叹息一声,垂下他那很少垂下来的瘌痢脑壳。
“八嘎——八——嘎!”
二楼的楼梯口,传来一连串的喝骂声,喝骂声里,高高扬在毛芋头瘌痢头上的战刀,就凝固在那里了。
无月,亦无星,极度的闷热仿佛走到了自己的反面,变得阴冷异常,冷飕飕粘乎乎的黑,厚厚地糊在六月汉口的胸口,汉口,似乎喘不过气来了。
从半边街口子进去,毛芋头感觉到是从人间到了地狱。
半边街口子往下,即从六渡桥到歆生路,是汉口华界繁华之地,眼下虽然被日本人占了,没有了昔日的勃勃生气,但到了夜晚,毕竟还有灯火从那些楼宇里泻出来。可从半边街朝上进到汉正街直至礄口,就是地狱了。这里是“难民区”,是日本人围圈汉口人的地方——没有来得及跑或者无路可跑的汉口人,多被集中在这里。夜晚的“难民区”,没有声音,偶尔有那么一星灯火,也是一闪即熄,像受了惊吓的兔子,刚一探头,瞬间即潜入洞中。
毛芋头揣着在地狱行走的感觉,在汉正街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反刍着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到地狱的滋味。
在日租界那家妓院里,被捆在柱子上的毛芋头,闭着眼睛等,没有等到战刀劈下来,却被一只花脚蚊子盯醒了。
这只花脚蚊子,是跟随着毛芋头一起进来的。或许,这也是一只猎奇的蚊子。当然,因为它是蚊子而且是母的,所以,它到这异国皮肉生意场所来的目的,仅仅是想尝尝异国人血的滋味。花脚蚊子忘记了它是随汉口人进来的,它没有在那些光屁股上下口,而选择了毛芋头的脸,原因当然是毛芋头的脸没有动静,不碍事。按花脚蚊子的经验,人类外露的部分,此处是最薄的。花脚蚊子费力地把针嘴插进毛芋头的脸皮,才知道这回错了:这人脸皮真厚,而且,血的味道也没有异国风味,于是,它只浅浅地吮了一口,就把针嘴拔了出来。
毛芋头晃了晃瘌痢脑袋,几星干透了的瘌痢壳,纷纷扬扬地洒开来。他睁开迷糊的眼睛,依稀看到隐入黑暗中的花脚蚊子,然后,看清了眼前有一颗很规则的圆,这个圆上,紧凑地一点缀着几个点。
“哦,这不是山口……太郎……么……要杀……老……”
这的确是山口太郎,确切地说,是山口太郎仰着的脸。
可是,毛芋头不知道,山口太郎不是要杀他,是山口太郎救了他。
直到山口太郎把毛芋头请上楼,请进一间香气四溢的房间,请他坐下,请他喝茶,在日本妓女,起码在毛芋头看来是日本妓女温存款款的陪侍下,请他喝日本清酒,毛芋头才明白是山口太郎救了他,而且,一救就把他从地狱救到了天堂。
“你们汉口的,还有这样的场所没有?”看毛芋头很拘谨的样子,山口太郎以为他是被刚才的战刀吓着了,就把话题扯到毛芋头熟悉的方向来。
“么事啊?您家说么事哦?”毛芋头真是一脸的茫然。
“就是,你们汉口,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噢,您家是说妓院婊子行哪?有哇!就这租界里头,都有哇,多得很咧您家!”听山口没有说维持会一类让人脑壳疼的话题,而是说到裤裆里了,毛芋头就有些兴奋了。其实,山口对毛芋头,只是认识,可并不了解。毛芋头没有对身边的日本妓女动手动脚,不是毛芋头拘谨老实,而是毛芋头没有了男根。自从沾黄素珍的便宜,被张腊狗去了下势,毛芋头再逛妓院,就用他自创的方式玩。但那方式很怪诞很龌龊,是他的隐私,他不愿让日本人看笑话。
“不不不!我不是说的租界妓院的!我是说,汉口人的妓院的干活!”
认出了毛芋头并把他从战刀下解救出来,是山口今晚最得意的手笔。这个中国人,虽然很是八嘎八嘎的,但在穆勉之帮会里头,是很有地位的。日本妓院是不准中国人进来的。今天我救了他,是大大地怀柔了他。今后,又多了一个为大日本帝国卖命的中国人了。
“您家是说,中国人开的妓院?中国妓女?您家要玩?”
毛芋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把妈的日本人真是邪得冇得名堂,这么香喷了的女人不玩,要玩汉口妓女!真是冇得味口!再说,如今,都圈在“难民区”里头,哪里还有做那种生意的?咿——!记起来了,有,还真有!在那个剃头铺子的旁边,老子那天看到,有个女的跟老子丢媚眼。老子这丑,还跟老子丢媚眼,肯定是做那个事的!
“真的……是您家要玩?”盯着山口的土豆脑袋,毛芋头很想搞清楚,眼前的这个日本人,是随便说着玩打哈哈呢,还是动真格的。对日本人的作为,毛芋头还是很清楚的:除了在汉口随便杀人抢值钱的东西,就是强奸汉口女人。既然可以随便强奸,何必还要花钱去嫖咧?这倒是毛芋头想不明白的。
“为什么不玩玩?有还是没有?”其实,这是毛芋头不了解像山口这样怪人的心态:强抢的东西,吃起来是一种味道,花钱买的东西,吃起来,肯定是另一种味道。
“哦,噢,好……像……有,有的有的!”出于感激,毛芋头下决心带这个日本人逛一次汉口的“半开门”。
就为这,毛芋头踉踉跄跄走在“难民区”令人窒息的浓黑里。
走走停停地,毛芋头经常要停下来寻找印象中的那家“半开门”婊子铺。
既然是“半开门”,肯定不可能有招牌一类的记号。以前,这种场所,在这一带还真是不少。日本人占领了汉口,这“难民区”里的人,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照说是不会有这种场所了。可恰恰是最没有活路的人,才被逼走这条不是路的路。毛芋头也的确是行家里手,他那天看到的剃头铺隔壁,的确是做种“生意”的。
“咦?噢,就是这里了!”
毛芋头凑得很近,看清了“发记剃头”几个字。这几个字,毛芋头不认得,但记得,因为隔壁有个女的朝他丢过媚眼:“臭肉总会有苍蝇盯,这话真是绝了!”他一边回味,一边停下来,回过头,想看看山口跟上来没有。他看到几坨比夜色更黑的影子,在他身后游动。他知道,那是山口和换穿了便衣的日本保镖。
怎么到处都没有茅厕呢?这里明明是有一个茅厕的呀!未必日本人来了,连茅厕都吓得搬了家?
王利发提着裤子,嘀咕着,在街上打转转。小肚子胀得难受,他感到实在是憋不住了……
“咚咚——咚!”
王利发陡然醒了过来。耳畔分明是敲门声,响声不怎么大,但很执拗。是日本人?还是舔日本人屁眼的鸡杂鸭杂查夜来了?王利发摸摸胀得难受的小肚子,感到裆里有些潮,再细细一听,敲门声是在隔壁。
“咿——!怪呀!这隔壁是家半开门哪!夜晚是不栓门的呀。”
汉口人把暗娼人家,称做“半开门”。这样人家,就是夜晚,大门也是虚掩着的,为的是有嫖客上门,不至于敲门打户的,惊动隔壁四邻,影响不好。暗娼人家,大多是迫于衣食无着,实在无法了,才走上这条路的。尽管她们没有为自己立牌坊的意思,尽管隔壁左右无人不知她们是干什么营生的,但人要脸,树要皮,这个“暗”字,实在是少不得的。
“嗯哼?不是查夜的?是来嫖的?到这里来嫖的,应该是熟客唦。”半开门人家,门前没有妓院的招牌标识,全凭嫖客口口相传相互通气,故大多是熟客回头客,上门,从来是不兴敲门的。王利发觉得有些蹊跷。也怪,脑筋开了岔,刚才把他憋醒了的那泡尿,似乎也不怎么胀了。
王利发朝身畔的王玉霞瞥了一眼。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挨身处,是一些松垮垮的皮肉,热烘烘的没有什么味道。年轻时节,这堆皮肉,水灵圆润光滑而富有弹性,压在上头,压出的味道,清一色香喷喷!一想到年轻的时候,周身的血,流动得像是有些快了,遥远的原始的感觉,似乎有觉醒的意思。刚一有些感觉,尿胀的感觉又猛地压了过来!
“咚——咚咚!”
怎么还冇进去?解决完憋的问题,轻松了的王利发从歙得很开的门缝里朝外瞄——嘿!这,这……这像是毛芋头咧!这个瘌痢脑壳,烧成灰老子也认得!旁边的这个矮子是哪个咧?这周围冇得这样的人哪!嗯,这瘌痢脑壳在跟日本人办事,未必,这矮冬瓜是日本人?日本人未必来逛我们汉口的半开门?这隔壁半开门女的,一看就晓得,底下绝对是烂的!看那些疮唦,都长到脸上来了咧。好,好,让个把妈的日本人,也沾点我们汉口的便宜!
“诶,黑里麻黢的,你在搞么事呀?”翻了个身,旁边是空的,朦胧中,王玉霞问。
没有听到回音,王玉霞彻底地醒了。
“哎哟,我的个娘诶!”她从床上爬起来,一阵扯肉拉骨的疼痛,从背脊骨处放射开来,不由她不呻吟。朝七十走的王玉霞,十八岁的时候跟了陆疤子,陆疤子不成器,和张腊狗混青帮,成天三瓦两舍,扯皮闹襻,王玉霞只有弓着屁股屋里屋外地做。后来张腊狗把陆疤子害死了,中年的王玉霞改嫁给了剃头匠王利发。半辈子光棍汉王利发,是个恋家的人,也勤快肯做。吃够了没有妻室的苦,有了王玉霞这样贤惠美貌的堂客,王利发恨不得把王玉霞当神仙供着,连王玉霞带过来的儿子陆小山,也疼得不得了,省吃俭用地送他读完了中学。那年月,夫妻俩勤扒苦做,又有老爹帮衬,开了个生意红火的卖牛骨头汤的小馆子,很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人哪,真的是老了哇!走路脚疼,坐着背疼,睡着腰疼,真是癞蛤蟆被牛踩了——浑身的病啰!唉,这过的叫个么日子哟,牲口样的,全汉口的人,都挤在这一块。小山哪,你在哪里呀,连个音信都冇得,也不回来看看娘!哦,小山儿噢,莫回来呀,切莫回来呀!”坐在床上,王玉霞搜寻着王利发,脑袋里翻腾着自己几十年的岁月。
“咦——?你站在那里看么事咧?一把年纪了,身子又不是蛮好,深更半夜的,外头有么事看头哇?”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王玉霞影影绰绰看到王利发贴着门的身影。
年轻时节,同陆疤子一起过日子,王玉霞嘴巴爱骂人,尤其爱骂丈夫陆疤子。在邻居听来,王玉霞两口子相互骂,是亲热,是说情话,隔壁左右听到王玉霞在家里骂人,就晓得陆疤子还没有出门。后来跟了王利发,王玉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像忘记了那些花样翻新骂人的词句,基本上不骂人了。在日本人占领武汉的前夕,王玉霞的儿子陆小山,与娘告别走了,只说是要出远门。其实,王玉霞清楚,儿子是国民党的人,在汉口还是个不小的头脑咧。只是儿子从来不在她跟前说公家的事,她也从来不问。也是,就在日本人来之前,国民党共产党,汉口不晓得有几多党,今天你骂我,明天我骂你,过了几天又喊要团结,不晓得玩的是些么花样。虽然儿子在国民党里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可王玉霞还是王玉霞,王玉霞和王利发还是要为吃穿起早贪黑,勤扒苦做。儿子好多次要给钱,她都没有要。儿子有儿子的事,儿子有儿子的生活。在外头混事,能够混出像小山这样子来的,全汉口只怕真还不多噢!不容易咧,我的个儿哪。一想到儿子,王玉霞就鼻子酸酸的,可要是儿子这会儿真的就在跟前,她肯定连骂带推的赶快叫儿子走——日本人的天下,汉口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哟!
“诶,你到底在搞么事呀?这不太平的日子,你……”想了好一阵子儿子,见王利发还不动窝,也不言声,王玉霞下床挨了过来。她摸了摸王利发的肩胛骨,瘦削得像刀片,心里又一阵发酸:几不容易哟,在这地狱样的汉正街难民区里头,为了谋生,弄了这间像狗窝样的剃头铺,还跟维持会的那些杂种说了不晓得几箩筐好话。遭孽,王利发,快二十年冇摸剃头家什了,到老了还要重操旧业。
“唉,看你,夜猫子,瘦得身上像篾片。”虽是半路的夫妻,毕竟在一起打床碾铺地二十几年,比跟疤子在一起都长多啦……摸着王利发皮多肉少瘦削的身架,王玉霞由衷地叹息了一声。
“嗨,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未必你还不晓得,我是属螃蟹的,肉长在骨头里头唦!诶,小山的妈,你看啰,那个瘌痢脑壳哟!哪个瘌痢脑壳?就是早先牛皮巷的,跟那个叫穆勉之的洪帮老板一起混世界的。”王利发把眼睛从那个比较宽的门缝处让开,叫王玉霞朝外看。
见敲门没有动静,毛芋头心里有些烦:这不是铲老子的脸么?老子带个日本人来,你就把门关得这紧,敲这么半天,硬是不开门。嗯?莫不是半开门啰?我怎么忘记了呢?意识到这可能是家半开门,毛芋头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就去推旁边那扇门。果然,门咿呀一声,就开了。
汉口的汉正街,一向有做生意的传统。这一带的房子,砖木结构,山墙多是砖砌,正面板壁造就,且做成多扇活动门,这样,早上把活动门一一取下,就是宽敞的铺面了。
“个把妈!真是见了他姆妈的个鬼哟!老子要是早想到这是家半开门,不早就完事了——太君,请!”
王玉霞从门缝里,看清了,也听清了,她转过身来,靠在门上直喘气。
“么样了哇?身上疼?”王利发小声地问。
“不疼。”的确,刚才躺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块骨头不疼,下床的时候,还疼得喊娘,这会儿,居然不疼了,“真的不疼——也是怪呀,刚才下床的时候,背脊骨还疼得钻心咧。”
“那你,为么事喘气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