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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国三百年:真宗赵恒上

金纲(宋)
大宋帝国三百年⑦真宗赵恒: 公元997年至1022年军政故实(上)
  西哲有言:“废除战争的唯一途径是使和平成为英雄的壮举。”宋真宗践祚之初,提出“召天地之和气”,是对内对外的和平宣言。
  吾土,是诗意栖居的家园,抑或杀人如草的坟场?史上帝王公侯的“家园叙事”与“坟场叙事”呈现为不同的义理选择。宋真宗选择了“家园叙事”。
  ——题记
  写在前面
  澶渊之盟与鲍岑和约
  大宋,帝国领袖,真宗赵恒,他的时代自公元997年开始,至1022年结束,实算总二十五年。
  此际,世界史上,在军政领域,发生了很多大事件。
  德国人维尔纳·施泰因编纂的那部《人类文明编年纪事》,记录了这期间“征服与反抗”齐进、“战争与和平”共在的风景。荦荦大者可见——
  有“圣徒”之称的斯特凡一世登基为匈牙利国王。
  罗马-德意志皇帝亨利二世先后三次出兵意大利,击败了占据意大利南部的希腊人,并最终征服意大利,恢复了强力统治。
  波兰开始不断割让领土,波莫瑞割让给丹麦,摩拉维亚割让给匈牙利,基辅割让给俄罗斯,上劳其茨割让给德意志。
  爱尔兰开始分崩离析,英国人的影响开始增强。
  挪威国王奥拉夫一世在斯伏尔德战役中阵亡。丹麦开始管辖挪威。
  威尼斯控制了亚得里亚海。
  南印度朱罗王国国王加里占领今天的斯里兰卡。
  诺曼底农民起义,被镇压。
  丹麦国王赶走了强行传播基督教的挪威国王奥拉夫二世后,征服了英国,并出任英国国王。但后来所有在英国的丹麦人被杀,丹麦开始报复性征伐。
  东罗马摧毁西保加利亚王国,占领马其顿。
  这一时期,大宋在真宗领导下,与契丹有了长达五年的拉锯式战争,我称之为“五年战争”。最后,在澶渊小城的对峙中订立和平协议,史称“澶渊之盟”,时间是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冬。
  有意味的是,这一年,德意志国王亨利二世与波兰国王波列斯拉夫之间的战争刚刚开始,也在近五年之后,德意志在夺取波希米亚得手之际,与波兰人在德国的小镇鲍岑缔结了和平协议,史称“鲍岑和约”,时间是公元1008年中。
  11世纪的这二十五年,东西方似各有一个通往“和平”的和议。但发生在中国的“澶渊之盟”和议之后,大宋与契丹,百年之内没有战争;而发生在欧洲的“鲍岑和约”之后,不到十五年,德意志即与波兰战火重燃,以至于波兰被迫放弃王国称号,承认德国的宗主国地位。就这个历史阶段,以大义衡量,“澶渊之盟”的缔结者,似更重契约精神。而德意志与波兰,则稍逊一筹。
  大宋、契丹之“和议”成功,缘于帝国以“敛天地之杀气”为手段,以“召天地之和气”为目标的政治哲学的恪守与推演。
  真宗时代,除了“五年战争”“澶渊之盟”“东封西祀”之外,似乎并无特别重大的事件。但是当我借助现代史家的眼光和传统圣贤的理念,进入这个四分之一世纪时,发现了“和平事业”暗合于“协和万邦”之《尚书》思想的邃密、雄深,以及不可思议的丰富。
  我讲述“故实”,并期待因此而证实传统经学正当性的秘密。这个工作,可以简称为“以史证经”。
  现在,在展开讲述真宗大帝的故实之前,先选择若干饶有意味的片段——这些片段,构成了一个个“意义空间”,有待于有心人去打开它、阐释它——作为这部书《写在前面》的话,供你品味,看看这部书值不值得读下去。
  “谋逆者”王继恩
  真宗赵恒,继太宗赵炅之后,来做大宋帝国第三代领袖。但在通往领袖的路上遇到政治风险,差一点坏在老宦官王继恩手上。
  王继恩善于将帝国领袖当作“骰子”,将自家性命当作“赌注”——“押宝”。他生平最成功的一注“押宝”是在赵匡胤死后。那时节,他不接受宋皇后的懿旨,不召皇子赵德芳入宫,反而召来了晋王赵光义(也即赵炅)。如此,就在那个大雪初霁的夜晚,启动了大宋太宗时代。王继恩“押宝”赌赢,从此得到领袖恩宠,有了二十一年的人生巅峰。太宗死后,他再一次“押宝”,试图阻止太子赵恒继位,而与太宗的李皇后等人策划谋立已经废掉的皇子赵元佐。初夏的那个清晨,他摆出资深元老礼贤下士的派头,来到相府,召宰辅吕端进宫,讨论继承人问题。但吕端“大事不糊涂”,略施小计,将这位自以为老谋深算的宦官首领诱骗到书房,并反锁在里面,而后,匆匆来见李皇后。吕端一言九鼎,维护了太宗昔日与寇准等人的君臣约定:太子赵恒践祚,既定程序,不可变更。
  不难猜想,王继恩“押宝”失算,他从吕端书房的门缝中望着那块安静的锁头,应该明了:往日已矣。他的政治癫狂,试图影响最高权力再分配的动作,在任何朝代都要付出生命代价,但真宗赵恒并没有像想象中的帝王那样大开杀戒。这就与“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的大宋政治哲学有关。
  太宗赵炅,驾崩于公元997年5月8日,这一天是大宋至道三年三月癸巳。太子赵恒在灵柩前继位,随即发布了大赦天下的诏书,史称《真宗即位赦天下制》,简称《大赦令》。这个诏书的性质仿佛现代民主邦国的“总统就职宣言”,是一份昭告天下的政治文书。
  诏书云:
  ……先朝庶政,尽有成规,谨守奉行,不敢失坠。所宜开谏诤之路,拔茂异之材;鳏寡无告之民,悉令安泰;动植有生之类,冀获昭苏;庶几延宗社之鸿休,召天地之和气。更赖中外百执,左右荩臣,各罄乃诚,辅兹不逮。布告迩遐,咸使闻知。
  意译一下这段文字:
  ……太祖太宗朝的政务,都有成规,朕将恭谨奉行,不敢让这些成规丢失。现在应该做的是广开谏诤之言路,提拔优异之人才;要让鳏寡孤独,以及上告无门的弱势群体,都能平安安居;让动物植物,以及所有的生命,都能有机会获得苏醒再生;这样才有希望延续祖宗香火的大美,感召天地之间的和气。更希望朝廷内外文武百官,左右近臣,能够各自倾尽忠诚,辅佐朕所达不到的缺失。以此布告远近,让天下人都知道朕的意思。
  诏书说了几件事:
  一、要保持大宋开国“祖宗”(太祖太宗)的政策连续性。
  二、要广开言路,奖拔人才。
  三、要扶助弱势群体,并推及有生万物。
  四、之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延宗社之鸿休”,二是为了“召天地之和气”;而后者更是前者之目标。
  熟悉大宋三百年史就会有感觉,大宋诸朝恒定不变的主题“天下为公”在此。与太祖太宗比较,真宗更重此道,“召天地之和气”,就要“敛天地之杀气”。真宗在这个方向上有更自觉的意识。
  顺便解释一下:“鸿休”,是“宏大的吉庆、美好”之意,可以简译为“大美”或“大业”。
  《大赦令》诏书一下,“常赦所不原者咸除之”,即平常规定遇赦不赦的罪犯,这一次也全部赦免了。
  王继恩事发,已经在《大赦令》期限之后,但真宗还是没有动杀机,只将他黜为右监门卫将军,流放到均州安置,最后死在被贬之地。右监门卫将军虽然属于有职无权的武官散职,但毕竟还算朝廷官员。真宗没有痛下辣手。
  与王继恩一道谋划“押宝”的还有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人。参知政事是副宰相,负责相当于中央政府的政事堂也即中书的日常政务,重新“任命”皇上,也要政事堂下文书;知制诰则是政事堂的一等秘书,负责起草政府文书。所以王继恩要更动太宗遗诏,改换天子,就需要这些人的支持。这三人再加上李皇后,构成“后太宗时代”非常时期的“四人帮”。他们阴谋败露后,真宗一个未杀,一个未关。
  李昌龄不过被“责授”忠武(治所在今河南许昌)节度使。“责授”是职官制度常用语,含有“惩罚责备而贬官”的意思。
  胡旦被贬为散官,后来他患有眼疾,视物不明,以秘书省少监的职官身份致仕,即退休。
  李皇后则没有得到任何处罚,甚至被尊为皇太后。她原来居住在西宫嘉庆殿,真宗很孝敬这位不是生母的母后,为她另外建造了一座更舒适的万安宫。李氏生病时,真宗会亲自调制汤药,在朝堂上也常有忧戚之色。后来李氏病重不起,真宗说话都带着哭腔,多次下诏到民间去招募良医。李氏死后,还被葬在太宗的陵寝之旁。
  王继恩由宦官班首贬为武职闲官,李昌龄由政府副首脑贬为省部级官员,胡旦由政府大秘贬为闲职,后来再升为朝廷秘书处副秘书长,李皇后则不仅不问不处理,甚至得到皇太后的尊贵待遇。诸位“谋逆者”,无一死罪。这些,成为真宗践祚后,大宋帝国“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的一个注脚。
  真宗“英断”
  真宗很和气。
  但他的和气有大气象。
  他是太宗的第三个儿子,原名赵德昌,后改为赵元休,又改赵元侃,立为皇太子后,再改名为赵恒。
  就像太祖太宗出生时有“异象”一样,他出生时也有“异象”。据说他的母亲,即太宗李皇后,曾经做梦用衣服的前襟兜着太阳玩,然后就怀孕了。他出生时,太宗正做开封尹,据说那一天“赤光照室”。他的左足有奇异纹路,细看像一个“天”字。他小的时候很聪明,与诸王游戏,喜欢做战阵的模样,还自称“元帅”。太祖很喜欢这个小孙子,无人上朝时,小孙子就会爬上金銮殿的宝座坐一坐。太祖有一次抚摸着他问:“天子好做吗?”小孙子回答:“由天命耳。”太祖很是惊奇。
  赵恒出生于公元968年,践祚时年届而立,大宋建国已经三十八年,帝国开始出现太平气象,除了局部地区的小型叛乱和契丹在河北北部的骚扰之外,真宗接手的帝国还算稳定。
  他封赏了帝国第一功臣吕端,在宰相职务之外,又加右仆射。宋代加官类型繁多,右仆射属于“检校官”类型的加官,在宋代是一种仅次于“太师、太傅”之类的荣誉,史称“特崇奖之”,特别给予崇隆的嘉奖。
  诸兄弟改封诸王,这是对皇室诸亲的特权优待。所谓“王”,虽然并无实际职权,但毕竟是一种爵位荣誉。
  又以太子宾客李至为工部尚书、李沆为户部侍郎,二李并为参知政事,也即副宰相。在后来的日子里,二李成为真宗一朝最重要的辅佐大臣。
  就在这时,契丹国主耶律隆绪忽然从草原深处到达了幽州(今北京)。
  虽不清楚契丹此举的目的何在,但不能排除草原帝国试图在大宋国丧期间南下侵扰的可能性。真宗应对契丹异动的战略安排是,首先派遣老臣郭贽前往大名府(今属河北邯郸)做知州。
  大名府乃是过去魏博军节度所在,又称天雄军,是唐末以来河北三镇之一。自从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三镇最北端的幽州一镇已失,中部诸州就成为大宋与契丹的边界,南部就是大名府。事实上大名已经成为拱卫河南中州的北部要塞,大名一失,契丹铁骑即可直驱南下,陈兵黄河北岸,过河就是汴梁。因此大名对大宋,有特殊的地缘军事意义。郭贽做过盐铁使、参知政事,善于发现人才,真宗此一任命,对他应有期待。
  但郭贽不愿意去做大名府知州。
  任命后第二天,郭贽请求与真宗对话,史称“请对”。见面后,郭贽恳切地提出辞呈。真宗不同意,回答他就一句话:“大名是魏博重地,卿应该赶紧去上任。”
  郭贽不得已,退下。
  真宗召来辅臣问:“郭贽不想上任,愿意留在朝廷,这事可以吗?”
  辅臣回答:“近例也有这事。大臣不愿外放,可以留下。”
  真宗回应道:“朕初嗣位,命贽治大籓而不行,则何以使人!”朕刚刚践祚,命令郭贽去治理大的藩镇,但他不愿意去。如此,以后如何调遣他人!
  最后,没有答应郭贽的请求,还是派遣他到大名府上任去了。
  有宋一代,帝王外放大臣,大臣往往“拒命”,帝王往往“优容”,一般不治罪,愿不愿意到地方,可以协商。但这一次,“和气”的真宗坚持任命不变,此事得到后来史论的赞誉,仁宗朝的大臣吕夷简就评价真宗此举为“英断”,将此事与当年太祖贬黜中书舍人赵逢一事相提并论。赵逢乃是前朝老臣,太祖征伐泽、潞(均在今山西中部)李筠时,他跟太祖从行。但他害怕战事之险,畏避山路之艰,假称坠马伤脚,留在内地。太祖于是将他由朝廷命官贬为地方小官。政治家自有责任伦理,令必行,禁必止。在文明邦国共同体之间,上级调遣下级,下级理应服从。唐末以来迄于五代乱世,“权反在下”,上级纵容下级,下级抗命上级,成为反复出现的军政现象。真宗上任伊始,在国家秩序问题上,有惩前毖后之诉求。调派郭贽守边,令出不变,事情虽小,立意却深。
  庆幸的是,契丹那边暂时没有大的动作。
  这一年,真宗赵恒正值而立,三十岁。
  “孟士”李应机
  真宗赵恒还在做太子时,曾以寿王身份担任开封府尹。有罪犯逃入附近小县咸平,知县是李应机。赵恒派出散从小吏带着他的手帖(相当于后世的介绍信)去抓捕。在咸平县大堂上,散从们仗恃着来自王府的身份,没有把小小的知县看在眼里,有了喧哗失礼的举动。
  李应机发怒:“你们所服侍的是寿王,我所服侍的是寿王的父亲。服侍父亲的人,可以鞭打服侍儿子的人。”
  于是给这几个散从小吏每人二十杖,算作用了刑。
  散从们回到王府,向赵恒哭诉此事。赵恒不回答他们,只是默默地记住了“李应机”的名字。
  等到赵恒登基,还没有改元,川中有乱象,就提拔李应机为益州(今四川成都)通判,并召他到殿中说:“朕正在以西蜀之事发愁,所以任命你来做这个官,但这个官职还不是你将来能做到的大任。你权且去,地方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以用‘密疏’传给朕看。”
  所谓“密疏”,就是写给皇上的密信,传递中要封裹,他人不得偷看。
  李应机到益州后,有一位“走马”要回京奏事,益州知州来为他饯行,刚刚做了通判的李应机,应该算益州的二把手或三把手,按礼应该陪一把手知州出席宴会,但他却称病不来。“走马”认为李应机不给他面子,心中不免怀恨。
  所谓“走马”,乃是“诸路经略安抚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的简称,一般称为“走马承受”,为宋代职官名称,职责是类似监司的路一级(省一级)监察官,主要是监督诸路武职官员,每年要向皇上汇报一次地方政情军情,遇到紧急情况,可以随时汇报。后来又规定,可以“风闻奏事”,也即听到什么风声,即使没有证据,也可以汇报。这是大宋帝国对唐末五代以来藩镇割据势力预防性质的制度性制约,对于沟通地方与朝廷的联系,具有隐秘的效果。这一职务后来又改为“廉访使者”,再改回“走马承受”,历来多有变化。由监察而监督,由监督而抑制,地方诸路也确因此而无法再膨胀为割据势力,对帝国治理的有效性而言,“走马”这一职官制度设计,作用不小。
  “走马”仗着朝廷耳目的身份,往往也有侵凌地方、肆意作恶的记录,但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论。
  知州为“走马”饯行之后的当晚,李应机又找到这位“走马”,对他说:“我有‘密疏’,要你顺带到京师入奏,明天你不能走,等我草写完毕给你再说。”
  “走马”不知道李应机已经受得皇上秘派旨意,听他这样说,就更为不满,勉强答应下来。
  第二天,“走马”派人对李应机说:“我就要走了,请你把所要入奏的‘密疏’让使者带给我。”
  李应机让使者回话说:“我这‘密疏’不能交给别人,你应当过来自取。”
  “走马”大怒,但还是忍着,欲将李应机这类“骄横”之事累积起来,到时候一块向真宗汇报。于是硬着头皮走到李应机的府廨,取了“密疏”,向京师汴梁而去,一路上都在想怎么编派他的不是。
  不料到了宫禁,皇上第一句话就问他:
  “李应机无恙乎?有疏乎?”
  李应机最近挺好的吧?他有“密疏”给我吗?
  “走马”这才意识到李应机乃是皇上派出的亲信,来时想好的一通坏话也说不出来了,愕然中,将“密疏”呈上。真宗拆封,认真看了一遍,不断点头称善。又问:“李应机在益州治理地方,怎么样啊?”“走马”已经不敢编派坏话,反过来说了一番称誉的好话。真宗对“走马”说:“你回去告诉李应机:他所上奏的意见都很好,朝廷就要施行。如果还有其他意见,尽力传来我看。蜀中无事时,很快就会召他回京了。”
  不久,李应机回京,再次得到提拔,几年中,成为朝廷显官。
  但李应机为官虽然“强敏”,刚猛强健,机智敏捷,却有贪财的恶习,而且行事多处现出权诈之象。这些,也被真宗看在眼里,所以渐渐疏远了他。
  “和气”的赵恒很希望能有“猛士”来守四方,敢惩罚王府小吏的李应机,似乎很有点“猛士”范儿,于是得到重用。但一旦发现这类“猛士”存在道德上的缺陷,他就不再欣赏。真宗不是“事当务实”的功利主义者,而是“天下为公”的道义主义者。(“事当务实”,是五代名臣冯道语录,此语曾被王夫之痛贬,详见《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一部。)
  缉盗三害
  咸平五年(1002),这是真宗登基之后的第五个年头,指挥使马翰请求缉捕在京的“群贼”。真宗对辅臣们说:“我过去做开封尹,听说马翰以缉捕贼盗为名,结果反生出‘三害’来:民中豪富怕他‘纠察’,于是经常厚厚地贿赂他,这是一害。每一次抓住贼盗,收缴贼赃,他都会报一个足以让贼盗判处死刑的上限之数,送官;多余的贼赃,都被他独吞,这是二害。他因此经常蓄养着十几个无赖,到各处去‘侦查扰人’,这是三害。但是因为马翰的这些事还没有显著败露,因此还不能就罢免他。从今以后,捕获贼盗之事,只委托开封府有司来做,不要让马翰参与其事。”
  这一则故实中,蕴含的军政信息相当细密,治史,自可从中寻绎端倪。这里至少可以看到,即使法网恢恢,也总有顽劣宵小之辈,以“寻租”为手段,危及民生。就人性之贪婪而言,古今以来的“小人”并无太大差别。但凡是危及民生之人,一旦劣迹昭彰,帝国必行抑制之法;当其并未昭彰之时,帝国则尽力“曲突徙薪,预为之防”。
  “诛斩贼盗,捕获叛亡”,是《千字文》中的句子。这种行为,几乎在所有文明邦国都被视为必须实施的治理要素。真宗的优异之处在于,他知道“兴一利”时,往往会“有一害”,如果只注重“缉捕”群盗,则官员因此而谋取私欲利益之手段,就会乘虚而入。
  但帝国在官员没有显著大恶时,往往采用“优容”政策,尽力不去“法办”,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做“新民”。真宗在朝堂与诸辅臣说这个话,就是要传导给马翰听,激发起他的羞耻之心。帝国在尽力“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从五代走来的大宋帝国,对道义建国有自觉性。
  “曲突徙薪,预为之防”,是帝国三百一十九年的基本国策。
  “敛天地之杀气,召天地之和气”,是帝国三百一十九年的基本精神。
  惩治无赖的策略
  “敛杀气”“召和气”的帝国,仍不乏豪横顽民,就像今日美利坚,仍有枪杀无辜儿童之凶顽,谋害同床妻子之邪僻,不稀奇。“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世界必然参差不齐,道德亦然。那种试图令道德水平举国划一的讨论,皆类梦呓。故圣贤对待此类问题的姿态是:教化天下,但永远不做“毕其功于一役”的春秋大梦。
  真宗时,曹州有赵谏、赵谔弟兄俩,都是凶狡无赖之徒。他俩常常用恐吓手段诈人钱财,并交结官吏,乃至不时干预地方政务。围绕着赵谏、赵谔更有许多“小兄弟”,也都横霸一方。二赵行径仿佛“黑社会”。
  有一个太常博士李及,受诏要通判曹州。赵谏正好有事来到汴梁,听说李及要做家乡父母官了,就递上一张名片求见。但李及拒绝了他。赵谏大怒,谩骂而去。
  随后,赵谏就开始给李及编造故事,制作成帖子,四散递送,诋毁他的名誉。
  李及看到后,因为是赵谏匿名,不敢发作。
  正发愁,有一个大理寺丞名叫任中行,恰与赵谏同乡,知道他的劣迹,就写了秘密的表章上给朝廷。这才算是挽救了李及。
  随后开始搜查赵谏豪宅,得到他与朝士、内侍以及地方官的来往书信很多,赃款“巨万”。这个“巨万”在古汉语中不是“巨大到一万”的意思,而是“巨额很多万”的意思,有说法甚至认为“巨万”就是“万万”,也即一个亿。总之是说家资超富。
  诏下:二赵并斩;同党决杖流放;与二赵来往密切者人人降官或黜免。
  真宗认为这两人危害地方,性质恶劣,打算“穷治”与二赵交游的朝官。御史台也审讯出一个名单,应有七十多人要下狱。
  负责司法的中丞吕文仲“请对”,请求见皇上说话。他说:“被逮捕的人,太多,很多都在外郡,如果全部拘捕,臣担心惊动天下。”
  真宗说:“爱卿你正在执掌国家宪法,当疾恶如仇,岂能公开地来庇护这些人呢?”
  吕文仲说:“臣所在的中司这个职务,不仅是举发、纠正臣辅过失,还要顾全国家大体。现在就算这七十多人都犯了罪,以陛下的仁慈,一定不会全部正法,顶多不过废弃罢黜罢了。那样就会造成官员缺失。臣意见是:只需要记录这些人的名籍,继续考察他们的为人,如果还有过失,那么在举选时、朝廷临对时,再摈斥之,未为晚也。”
  皇上答应了他的意见。
  这种处理模式,就是“用败将”而以观后效。治理模式中,善用“败将”是一种控制性策略,往往有奇效。秦穆公三次起用败将西乞术、白乙丙,就是经典案例。吕文仲得其密,宋真宗有所悟。这是与“纯洁队伍”截然不同的思路。天下广大,世界宏阔,不是大恶,稍稍优容,浑沦一气,以“耻感”影响贤良和不肖,是培植国家根脉之举。
  太宗时,有个类似的故实,可以互为考见。
  说淳化年间,太宗对宰相吕蒙正说:
  “幸门如鼠穴,何可塞之!但去其甚者,斯可矣。近来纲运之上,舟人水工有少贩鬻,但不妨公,一切不问,却须官物至京无侵损尔。”
  奸邪小人或心存侥幸之辈,进身的门户就像老鼠洞一样,哪里能够做到全部堵塞!只需要将那种太过分的清除就可以了。近来漕运船上,船工们往往有少部分人在公干之余,还夹带私货贩卖。但是只要不妨碍公事,可以一切不必追问,只要漕运货物到京没有侵损即可。
  名相吕蒙正很赞赏皇上这一番话,他补充意见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小人情伪,君子岂不知?盖以大度容之,则庶事俱济。昔曹参以狱市为寄,政恐奸人无所容也。陛下如此宣谕,深合黄老之道。”
  所谓“狱市”,“狱”指教唆词讼,也即刀笔吏师爷们的勾当;“市”指缺斤少两,奸商们的勾当。这是史上“奸人”最为集中之地。曹参在大汉齐国做宰相,临行时,告诫后来者说:“齐国这里的‘狱市’,轻易不要扰乱它。”接任的相官很诧异:“难道治理地方就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吗?”曹参说:“不然。狱市,是奸人寄托所在,所以要容,否则奸人到哪里去安身呢?所以我将这件事当作头等重要的大事告诉你。”
  政治治理,不全凭“价值理念”。几乎所有诉诸“理想状态”,让世界“清一色”成为“君子国”的治理方案,都是问题重重的。圣贤通晓此义,以道家黄老之说显著揭示。
  传统中国,深通治道者皆明此理。
  赵谏之后,又有崔白。
  崔白是开封人,算是京城一大无赖,常常威胁群小,取财致富。之前还有个无赖名叫满子路,强横任侠,名闻京师。赵谏因为豪横而伏法之后,崔白对人吹牛说:“满子路,那是我这一辈的人物,赵谏,我门人,徒弟而已;其他人,都算不上数。”他想买邻居梁文尉的住房,梁文尉不许,他就多次诟骂侮辱。不久梁文尉病死,留下妻子张氏与两个幼年的儿子。崔白就派人到寡妇家门日日投掷砖瓦石块。张寡妇不堪其扰,转徙他处,房屋作价一百三十万钱出售。崔白用九十万购买。张氏到官府上告,崔白就增加了三十万钱,却偷偷地减少房屋的出售价格为一百二十万,并且让自己的仆人来做证。随后,来到开封府,反过来状告张寡妇。与此同时,开始贿赂官吏。
  崔白一向与朝官殿中丞、权大理少卿阎允恭有来往,就请阎允恭就这个事向开封府判官韩允沟通。韩允于是判处:张寡妇随意增加房价,给了她杖刑。
  崔白得到这个结果,大喜,就开始到街楼酒肆大肆吹嘘自己的“关系”有多么多么硬。
  但皇城司得到这个街市传闻,没客气,奏章一上,就到了真宗那里。真宗看后,当即令御史台抓捕崔白,审讯后得实,朝廷给出了处理意见:韩允,被除名,即不再隶属于官籍,去做岳州文学,到地方学校中去做事;阎允恭也被除名,去复州做文学。崔白被决杖,发配崖州牢城;崔白的儿子也曾作恶,被决杖,发配江州。同时下诏诫谕首都官民,引以为戒。
  老病厢军
  大宋实行募兵制,几乎所有的禁军、厢军、乡兵都有数额不等的薪水或津贴。很多无家可归的灾年流民,以及部分被俘的军士,就被收容为厢军。厢军很少打仗,一般充当工役。有些人还带着家属,住在城中。厢军士兵们来来往往,仿佛上下班一般。这类人数量相当多,所以大宋有“冗兵”之说。
  “澶渊之盟”后,大宋与契丹和好如兄弟。但多年过去,汴梁城里尚有十八个老病的厢军骑兵。
  按照规定,这些人可以发放一笔钱,遣返回籍,停止当兵资格。
  真宗知道后,下诏给负责厢军的殿前司,让他们挨个去询问:没有亲戚、故乡无人照应者,仍然许可继续留在军中;愿意回乡,或愿意自动停止军籍的人,可让他们自主选择。
  史称“上以异域归顺之人,老而摈退,或无所依故也”。这是皇上因为他们是从异域归顺的人,老了让他们退休,很可能无所依没有办法养老,所以给出了这个诏令。
  “箭镞在体”者
  咸平年中,有军士曾经在战时中流矢,从脸颊开始,穿过耳朵,看过很多医官,都无法取出。有一个叫阎文显的医官,发明了一种奇特的药物,给伤兵敷上。一个夜晚,箭被取出。
  真宗高兴,嘉奖他的德能,命“赐绯”,赐给五品或四品的朝服。
  另有一位民间郎中刘赟,也善于治疗箭伤。当初太祖时,天武右厢都指挥使韩晸,攻取北汉晋阳时,比箭矢更粗大的弩矢射中了他的大腿,箭镞留在左边髀骨内,近三十年了,还没有取出来。真宗听说刘赟有此功夫,就让他来看看先帝的功臣。刘赟为他敷了药,终于将箭镞取出。韩晸从此步履如常,感动得韩晸请求见皇上,陈说自己的感激之情,并表示愿意为国效力,“得死所”。又极力称赞刘赟医术之妙。
  真宗将刘赟迁为医官,赐百金。
  但是,因为诸军“箭镞在体”者多有赏赐和升迁,于是,就有了将士作假的案例。所以,当枢密院上言,将曾经经历战阵、“箭镞在体”者的名单汇总上报时,老将马知节说:“臣曾多次中箭,知道如果射中骨头,人基本就死了;如果不到骨头,可以马上取出来,哪里有箭镞常年在肌肤里的事呢?希望皇上只赏给一点金帛,不必转迁官职,如此,诈伪可以渐渐消失。”
  但真宗很谨慎,他说:“这事得具体检视,如果不是假冒,还是应该按照前例赏赐升迁——但不要让这事弄得太滥就可以了。”
  面子
  赵恒在有些时刻,很温柔,总是将心比心,“给人面子”,儒学的说法就是“君子不为已甚”,不会太过分地羞辱对方,即使对方错误严重。
  步军副都指挥使、河西节度使桑赞,跟从大将王超,在抵御契丹的“五年战争”中,以副总司令的身份“总戎御敌”,总管军队,抵御契丹。但是却“逗挠无功”,也即患得患失,怯阵避敌,以致贻误良机,败绩。
  史称“上不欲暴其过”,皇上不想将他“贻误军机”的罪过弄得人人皆知,就说他有“足疾”,不适合再在军中雨雪跋涉、风餐露宿,罢免了他的军职,判颍州(今属安徽阜阳)。
  给下面的人留一点尊严,成为真宗处理失职官员的一种特殊风格。
  在桑赞之前,有个翰林学士梁周翰书写皇上诏令时,真宗看过,觉得不佳,不称职,于是偷偷命令另一位翰林学士赵安仁重新撰写,还悄悄对他说:“勿令周翰知,恐其愧恨也。”
  在桑赞之后,以西上阁门使孙全照为东上阁门使,领英州(今属海南省)刺史。孙全照个子矮小,但精悍知兵,又是个生性很严肃、不怎么爱开玩笑的人。他带兵严整,但性刚使气,好用严刑峻法。中书给他改官时,原打算让他知严州(在浙西,今属杭州),真宗看后说:“全照敏感、疑心重,常常担心别人以‘严察’毁谤自己。现在给他知‘严州’,似嫌讥诮。”于是改为朝官。
  大将、同平章事李继隆出身贵胄,太祖时名将李处耘之子。他很为自己的将门之后而自我砥砺,重视家风荣誉。他的儿子夭折了,真宗令翰林草拟诏书,以皇上名义慰问李继隆。诏文中有一句话:“当极卜商之恸。”
  真宗一看不妥,就说:“此子夏失明事,继隆知书,览之非便。”
  卜商就是子夏,是孔子弟子,也曾经有儿子夭折,并因为哭泣太久太伤心,导致失明。诏书草稿虽然将这位读书的儒将比喻为卜商,是一种赞美,但李继隆失子,并没有失明,细节处难免令人不快。
  真宗就是在这样细微处体会人情,不让人陷入可能的尴尬。
  知天雄军(今属河北邯郸)赵昌言上奏说,所部寇盗未除,已下令辖境军民,有能告贼者赏给金帛,可以隶属军中,牙校、镇将将迁补军职。
  这事赵昌言做得有点大。军中升迁,那是朝廷的事,某人升迁,军人要由枢密院下文,中书备案,皇上批准。邯郸守军司令赵昌言,是没有这个权力干这个活儿的。所以枢密院认为:“乡闾之间,小有偷盗攘窃之类,不应当擅自制定赏格。赵昌言的奏章意见,不合制度规定。”
  真宗说:“但是赵昌言已经下令,如果不听他的,这个司令说的话,岂不成了虚言?官长失信于民,政教何以振兴施行?”
  那么怎么办呢?
  真宗说:“让赵昌言改一下文字说法,只说‘有功者,当为上言,请行旌赏’,就可以啦。”
  朝廷编修《太宗实录》,名臣钱若水主持这件大事。他举荐了几个人,其中包括前首相李昉的儿子李宗谔。真宗指着李宗谔的名字说:“自太宗朝太平兴国八年(983)以后,李昉都在中书。《实录》这种文体,属于史策,本来应该秉笔直书。倘若被人指为‘子为父隐’,何以传信于后世?”
  真宗的意思很清楚,李宗谔编修其父亲在日的《实录》,无论是否“子为父隐”,都不合适;因为即使“秉笔直书”也容易招致后世之猜疑。所以不许李宗谔参与编修。
  但真宗一直想着如何安慰李宗谔。
  寇准在中书,总是喜欢召集官员到私人宅第会饮,酒酣气盛之时,寇准希望尽兴,一定要关了门,将客人留下,不许逃席。这样就往往要作长夜饮,很让一些不习惯的官员害怕。李宗谔曾参加过这样的酒宴,到了晚上,他想逃席,但出不了门,于是从门扉下偷出,骑马逃回家。
  到了大中祥符年间,诏修玉清昭应宫使丁谓,以及同修宫使李宗谔等人宴饮,真宗向李宗谔劝酒,李宗谔坚辞,说自己醉了,又说天已经黑了,臣要回家啊!真宗就让中使悄悄地走近李宗谔,附在他耳朵上说:“此间不须从门扉下出。”李宗谔惶恐致谢,史称“上笑而颔之”。这是真宗在有意用这个小小恶作剧“讨好”李宗谔。随后,当着诸臣,真宗说:“听说爱卿至孝,宗族人口不少,但你能与整个家族友好和睦相处,家声不坠;朕现在保守太祖太宗的基业,也很像爱卿你管理家族的样子啊!”
  又对李宗谔说:“翰林,是宫中清华之地,前贤在此工作,有不少故事。爱卿父子都做过翰林,一定周知这些故事吧?”李宗谔正好在写一部关于翰林往事的《杂记》,第二天献给朝廷,真宗手诏褒奖、答复,将书藏于内署。
  不察有罪
  宋代有“四大名著”,分别是《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太平广记》和《册府元龟》。前三部完成于太宗朝,最后一部完成于真宗朝。
  大中祥符二年(1009)八月,枢密使王钦若等人完成了新编修的《君臣事迹》一千卷,真宗亲自作序,赐名《册府元龟》。
  第二年五月,真宗出示一份手札给所有的编修官,详说书中一事道:“张杨为大司马,下人谋反,辄原不问。乃属之‘仁爱门’,此甚不可者。且将帅之体与牧宰不同,宣威禁暴,以刑止杀。今凶谋发觉,对之涕泣,愈非将帅之材。《春秋》息侯伐郑大败,君子以为‘不察有罪’,宜其丧师。今张杨无威刑,反者不问,是不察有罪也。可商度改定之。”
  《册府元龟》记录宋代之前历代君臣的事迹,结构上分为若干门,其中一门为“仁爱门”。张杨是东汉末年的一位将军,曾与袁绍合兵讨伐董卓,但是被匈奴单于捉住送给董卓,董卓用他为地方太守。他官至大司马,与吕布友善。曹操征吕布,他策应吕布抗击曹操,被部将所杀。史称此人“性仁和,无威刑”。下人中,有人谋反,他发觉后,对着谋反者哭泣,还原谅对方,不问不追究。
  息侯是春秋早期的小国国君,郑国算是大国。二国有“违言”不和之处,息侯竟然怒而兴兵,结果大败而还。《左传》给息侯的评价是,这个国家早晚要完,因为息侯“不度德,不量力,不亲亲(不对自己的亲人友爱),不征辞(不去明证其辞而责问),不察有罪(不审查国内有罪之人)”。
  显然,张杨乃是东汉奇葩,息侯乃是春秋奇葩。史上说张杨“性仁和”,王钦若等人望文生义,将其列入“仁爱门”,是不妥当的。真宗饱读诗书,又有大见识,一望而知其非,让编修官们改易,有道理。虽然真宗自己也常常“不察有罪”,“和气”过头,总是放过犯错误甚至犯严重错误的文武官员。
  锦褥
  大中祥符八年(1015),负责卤簿仪仗的机构仪鸾司来奏,说大驾外出,皇上乘坐的御辇上的“锦褥”即坐垫太旧了,要更换一个。真宗对主管财政的三司使林特说:“朕在内廷所用的东西,未尝有锦绣织品,这个‘锦褥’,只在外廷使用,当时没知道爱惜。从今下诏,告诉礼官,坐褥使用黄紬、紫紬就可以了,不必用锦绣。”
  “紬”即“绸”,可以没有花纹图案。“锦绣”事实上就是在绸缎布帛上再织花纹图案装饰,较“绸”更为精美华丽,然手工时代,所费织工不少。
  真宗又对林特说一事:
  “仪鸾司所管理的什物,如道场中的锦绣供具,本来是侍奉神祇圣君的,但掌事者常常自己拿了去用,有人甚至当作地毯踩踏。过去卫绍钦曾经掌管仪鸾,有一天傍晚,朕听到黄门外语声喧杂,一看,原来是小黄门们在私自拿取锦褥,被卫绍钦夺走放入管库。还有,过去魏朝易掌管御膳,内侍也跟着朕用膳,但有一次,内侍小黄门多次要求换吃的,魏朝易坚持不给。这些,虽然都是小事,但官员执法守纪,也不容易。国家一厘一毫的用度,尽出于民,典司者能够吝惜费用,乃是‘薄赋之原’(减轻民间赋税的根源)啊!”
  直道而行,至公相遇
  龙图阁直学士陈彭年,有一次与真宗对话,说到“儒学的兴衰、君臣的难易”两个传统主题。真宗发布议论说:“朕常常念及太祖、太宗极力更化乱世衰俗、崇尚斯文、垂世教人,实在是有深奥的旨意啊。朕谨遵圣训,绍继前烈,希望以此来警示学者。朕认为:人君之所难,在于批评来临时,和气听取和接受;人臣之所难,在于困境来临时,坚守忠诚和正直。人君当以宽大接受下议,人臣当以诚明呈献奏上。如此,君臣之心,都能够归结于正道。上下之际,没有人会失去平衡允当。‘直道而行,至公相遇’,这是‘天下之达理’‘先王之成宪’。能做到这一步,就像孔子的意见,‘如指诸掌’,就像指掌之间的活动,容易得很,否则就很难。”
  “直道而行,至公相遇”,是政治伦理的优良状态,即使在现代宪政邦国,这也是一个值得推许的治理境界。
  石熙政直言
  西北常年对付西夏,有一要塞名清远军(今属宁夏同心县),在一次战事中失利。辖境知州石熙政上言,认为此役之所以失利,是因为“朝廷素不留意”,因此要求增益边兵几万人。
  真宗接到奏章后说:“西边事,吾从未敢忘记。石熙政离我太远,他不知道朕的想法啊。”
  枢密使周莹就来讨好说:“清远军一时失守,是因为将帅不和。石熙政敢如此出言不逊,一定要给他个罪名。”
  真宗说:“群臣中有如此敢言的人,也很难得。其言可用,用之;不可用,置之。如果一定要加罪,以后还有谁敢于直言呢?”
  于是,不但不罪,反而下诏书褒扬嘉奖了石熙政。
  “求直言”,是真宗一朝,事实上也是大宋各朝一贯的国策。
  真宗即位之初,史称“首下诏求直言”,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下诏“求直言”。
  贬谪近臣
  真宗一个近臣名叫边肃。“五年战争”期间,边肃出知邢州(今属河北邢台),此地屡次遭遇地震,城堞摧毁,没有守备,而邢州当时兵力有限更无法出击。当时真宗在澶州,知道此地形势严峻,就给边肃下了一道密诏:“若邢州不可守,可根据形势南下保其他州郡。”
  边肃得到诏书秘而不发,都督丁壮登城,周围几个州郡都壁垒不出,老幼奔邢州者,边肃都把他们放进来。然后大开城门,让所部兵马列阵,从城里到城外,穿过城门,做出待机出兵掩杀的姿态。契丹来到城下,边肃与契丹在小范围内接战,小胜后,不出击。契丹莫测,不知这是个什么战法,围城三日,退去。
  边肃因功被擢为枢密直学士,徙宣州。后来又出知天雄军,徙真定府,累迁给事中。但边肃以前曾经私自以公钱做边贸获利,进入私囊,还派遣属吏强买民羊等。等他做了朝官,被人告发。真宗知道后,不想让他得到被审判的结局,就派遣官员带着揭发他的奏章给他看,边肃服罪。因为他过去有守卫邢州的功劳,就连夺他的三个职官,贬谪为岳州团练副使。
  到了天禧元年(1017),国家有大赦令,要边肃知光州。
  当时的刑部上奏,认为他是贪污犯,似不可赦。真宗说:“边肃在邢州时,正赶上契丹侵扰,朕曾屡次诏令可以弃城,进入南部大郡自保。但边肃能固守,颇著成效。虽然犯有贿赂之罪,但赶上赦宥还是赦宥吧,所以特意给他一个州郡。”
  但是边肃始终没有回到朝廷做官。
  老臣向敏中曾经对宰辅王旦说:“边肃是我们的同年,现在受责遭贬已经多年,丞相可以稍稍提拔一下他吗?”
  王旦说:“边肃为皇上近臣,因为贪污而败,岂能更为升职奖拔?”
  但是向敏中还是多次来说这个事,希望能得到更宽大处理。
  王旦说:“我王旦并非对自己的同年无情,公如果一定要用他,要等我王旦死后才可。”
  向敏中这才打消了援助同年的念头。
  真宗朝,可能是宋帝十八朝中贪渎案例较少的一段时期,但从国君到臣辅,对此类官员,继承了太祖太宗两朝的风格,必加贬谪处理。真宗与太祖太宗的不同在于,他更多诉诸于羞耻心,让贪渎者自省,然后给予降职处分,并与臣辅采取一致措施,控制使用,但较少动用极刑。
  反对酷刑
  真宗践祚之初,对近臣说:
  “朕乐闻朝政阙失,以警朕心,但是看到的臣僚奏章,多是自陈劳绩,大多说自己如何严厉治理。在我看来,这就是以此来获取‘干练’的名声。但国家政事,自有大体,如果能做到不严而理,不肃而成,这才叫作善!岂可以惨酷虐待下面,来邀为己功呢?这样的官员,让他到地方去‘临民’,徒伤和气。此辈真酷吏也!”
  酷吏代代有,真宗不喜欢。虐民朝朝见,大宋有禁忌。
  大中祥符七年(1014),真宗又对宰辅说:“我听说永兴军(今属西安)陈尧咨用刑峻酷。关中之地,近年来多次丰收,此际更应该宽抚地方,不宜严急。有一个叫窦随的人,在那里提点刑狱,总是伺察人的过失,然后激怒处理,他这是想叫内外都畏惧他。这事不可不责!”
  然后,窦随受过训导后,转徙他地。而陈尧咨引导一条沟渠进入治所的城内,便于民用。有诏嘉奖他的治水成就,但诏书中又说:“决渠济之,不若省刑以安之,乃副朕意也。”
  你陈尧咨开掘沟渠周济城内士庶用水,很好,但是不如省刑来安定地方士庶人心,更能符合朕的愿景。
  真宗一向反对酷刑。
  大中祥符四年(1011),内侍杨守珍在京东捕获盗贼,向应天府发文,要造刑具“木驴丁架”。州府将此事上报朝廷,真宗认为此事“非法”,于是派遣使者到州郡告知:不得制造惨虐杀贼之具。
  大中祥符八年(1015),又是这位内侍杨守珍,在陕西都督剿匪,抓获贼盗后,上表请求:罪行严重的,请凌迟处死,以此警戒凶顽。真宗回信说:“法有常科,岂于安平之时,而行惨毒之事!”法律有正常规定,岂能在和平之际,行惨毒之事?于是诏令杨守珍要将捕获的盗贼送到所属部门,“依法论决”。
  同一年,御史台审讯一位官员杀人犯,情节属实。当时的御史台官员王随请求将此罪犯“脔割之”,也即凌迟处死。真宗说:“五刑自有常制,何必为此!”宰辅王旦也说:“王随执掌御史台审讯工作,抨击、弹劾官员,自有案例可循,现在这话,不是他应该说的。何况这个贼犯,一死已经到了极点了。”
  帝国需要和气,以养成中原衣冠文明之邦。此例,再一次证明,文明,是一点点“养”成的,而不是“建”成的。
  用人之道
  有一位官赠左仆射的老臣宋白病逝,有司议论,上谥号为“文宪”。但有一个密奏得到真宗批准,传了出来。密奏说:宋白素无检操,不当获此谥。于是有司重新讨论,改为“文安”。
  按古人谥法,“宪”,意思是“赏善罚恶,博闻多见,行善可纪”;而真宗和“密奏”者认为宋白不具有这个品行。作为盖棺论定的谥号,一般都在褒贬之际尽力向褒扬方向靠一点,以此来表示圣朝的宽大,以及对家属的安慰;但宋白个人品行与“行善可纪”似有距离。国家刑赏,乃是治理天下之重要权柄,更是推演共同体道义天下的制度性杠杆,因此,所有的文明邦国对死后评定的用词用语都格外讲究。
  宋白在太祖时主持考试,接受了很多请托,因此他担心放榜时人心不平,就将名单先报给太祖,他的意思是,借助皇上的批示来压服那些可能的不服之人。但此事被赵匡胤一眼看穿,当即将其斥退,要他自己去处理。并告诉他:如果不公,就用他脑袋来平息众怒。最后宋白不得不公平处理。
  宋白还曾到名臣何承矩家访问,正碰上宴会,席间有一位品行欠佳的进士赵庆,投在何承矩门下。他看到宋白与何承矩关系深厚,于是悄悄出来叩拜宋白,求他向何承矩推荐自己。后来何承矩果然重用了他。此事被士林不屑。
  有个大臣王沔,生性苛刻,待人无诚信,口碑不佳,但官做得大。宋白就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王沔。虽然王沔后来被罢官,但宋白联姻王沔的事,却传播得人人皆知。
  大宋建构“天下为公”的帝国,因此对于道义一节,极为看中。这与五代乱世中“事当务实”,全然不顾及个人操守的治国用人之道是完全不同的。魏晋时期的曹操曾多次下《求贤令》,大意说:治理天下不一定需要“廉士”,即使像陈平那样,“盗嫂受金”不良品行,但富有才干之人,也可以重用;甚至即使像吴起那样,贪图官位,不惜杀妻自证,散金求官,母死不归的人,也可以重用。曹操认为:“进取之士未必能有品行,而有品行之士未必能有进取之才。”所以曹操的用人原则就是“唯才是举”,在“品行”与“才干”的天平上,极力向“才干”方向倾斜。这就与大宋有了路径的不同。
  大宋并非不重用有“才干”的“进取之士”,但在“进取之士”的“品行”欠佳时,则尽力做到控制使用,不使他担任足以影响共同体道义水平的重要职务。这种控制,是大宋君臣共识。
  国家赔偿
  大中祥符七年(1014),正在城西北修建玉清昭应宫,开封府上言:修筑配套工程“谢天地坛”时,占用民田十八户。
  诏下:除按市场价给予民户国家赔偿外,另赐钱三十万,并蠲免诸户田租。
  又诏:贫民有住在官方租赁房屋者,遇冬至、寒食,免三日租金。
  天禧四年(1020),开封府有民居私搭乱盖,有些房屋侵占了街道部分面积。于是府尹上书,要求清除这些违章建筑。史称“上以劳扰不许”,真宗认为此举扰民劳烦,不许。
  编敕
  大中祥符七年(1014)时,京城有一无赖,娶妇后十天裹挟家产跑路。当时律法有规定:丈夫逃亡,六年之后,可改嫁。但这个无赖之妻迫于饥寒,来到登闻院敲登闻鼓,上诉。真宗特降诏令:“不逞之民娶妻,但骗取其财而亡,妻不能自给者,自今即许改适他人。”
  大宋,士庶有冤屈,可以到登闻院上访。
  大宋,妇女可改嫁。
  大宋,可根据往日所无的案由案例,修订律法,由皇帝下“敕令”,若干年后,将这类散见于各个时期的“敕令”编纂为册,补充律法之不足,史称“编敕”。大宋建国后,“编敕”,几乎每个朝代都不断,是个很繁重的类似“宪法修正案”的工作。如,太祖时,国家编《刑统》三十卷,附《编敕》四卷;太宗时,曾取国初以来敕条纂为《太平兴国编敕》十五卷,行于世;真宗时,曾制新编敕十五卷,雕印颁行……
  编纂《敕令》时,编敕官认为“敕令”不合适,可以上奏修订。如大中祥符八年(1015),编敕官言:“监守自盗,过去规定,从盗五匹判处徒刑两年,递加到盗取二十五匹判处流刑两千五百里,盗取三十匹就入绞刑;但法律规定,凡加重刑,都要循次而行,只有这个敕令规定过严,未能循次而行。建议改为:盗取三十匹判处流刑三千里,盗取三十匹判处绞刑。”真宗同意了这个意见。
  赃物
  大中祥符五年(1012),京东都大巡检胡守节上言:部下庶民王吉,知道群盗的藏匿之所,秘密告官,请求擒获盗贼后,将其赃物赠给他。
  真宗接到奏章后说:“如此,则被盗之家不就更加受到伤害了吗?应该赐给王吉官钱三万,赃物悉归其主。”
  护生
  景德四年(1007),真宗西巡,到巩县。用膳时,有人献洛河的大鲤鱼。多年来流传一句美食名言:“洛鲤伊鲂,贵于牛羊。”说洛水的鲤鱼、伊水的鲂鱼,比牛羊肉都珍贵。但真宗看到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后,说:“吾不忍食也。”命令将大鲤鱼放生。
  大中祥符四年(1011),有人上言,说京城杀禽鸟、水族,用来供应食馔,数量很大,有伤爱惜生命的道理,希望能加以约束。真宗说:“如果听说宫中内廷和皇亲及皇亲封地诸县,有人购买此类生灵者特别多,可以令宫中管理部门严加约束,希望能‘自内行外’,由内部做出表率,慢慢影响外面,让庶民知道应该自我约束。”
  大宋“护生”政策是“自内行外”。
  放权
  大中祥符四年(1011)冬,有个太常博士江嗣宗上言:“陛下躬临庶政,十有五年,殿廷间事,一取圣断,有劳宸虑。今请礼乐征伐大事出于一人,自余细务委任大臣百司。”
  这个意见是要皇上放权,除了“礼乐征伐”大事外,其余都可以委放。按政治治理性质言,此类生态近似于“虚君”而“共和”。
  真宗回答道:“此颇识大体。”
  此言很符合国家治理的根本义理、大局。
  史称“乃诏褒嗣宗,从其所请”,于是下诏褒扬江嗣宗,接受了他的意见。
  刑罚没有私意
  大中祥符三年(1010)九月,真宗到山西汾阴祭祀后土神。一个为真宗特别信任的入内高品也即高级宦官,名叫江守恩,他违背制度规定,购置青苗,私自役使军士六百人,到民田去取麦穗,做粮食倒卖;又擅自参与丁夫的管理,非理鞭打逃亡者二百人;命令役夫蔡文义买驴,没有买到,就将人杖死。
  真宗得到消息后,难得发怒,下诏监察御史王迎调查处理此事。
  狱成,江守恩应该“抵法”,也即被正法。
  但因为他是皇上近臣,所以很多官员都想救助他,一来讨好真宗,二来可以借此靠近侍臣。真宗一律不允,甚至将几个试图“捞人”的官员给予降职处分。史上评论此事道:“守恩虽近侍,上不贷以法,论者以谓朝廷至治,行罚不私,中外莫不悚庆。”江守恩虽然是皇上近侍,但是真宗并不因此而宽贷。评论者认为这是朝廷最好的治理。刑罚没有私意,朝廷内外人人都有了敬畏和庆幸。
  奖励雪冤
  大中祥符年间,陕西有饥民,不得已卖子,每一口不满千钱。真宗知道消息后,当即下诏:“官为购赎还其家”,由官方出资赎回孩子,还给原来的家人。
  景德年间,青神县(今属四川眉山)的小民史光宝,家中被贼盗劫掠。
  地方“耆保”(略似后世之“保甲”)提供线索说:史光宝家被劫那天,有大雷雨,但村民延赋、延谊这兄弟俩不在家。显然,雷雨之夜出门的动机值得怀疑。县尉正为破案发愁,当即将二人逮捕。县吏王嗣等人,则利用公权力,对这二位“疑犯”“恣行拷掠”,二人不屈,在酷刑中被折磨至死。
  不久,眉州得到了真正的盗劫者七人,这才让延赋、延谊得以雪冤。
  执法官员受到处罚;延赋、延谊两户人家,免除三年田租和徭役,算作“国家赔偿”。
  大宋帝国,就像今天世界各个文明邦国一样,并不能杜绝冤狱,但它也像今天世界各个文明邦国一样,一旦发现冤狱,必将昭雪。圣贤并不期待人间完美无憾,也从未梦想建造一条通往完美政治生态之路,但总是在做着通往公正的努力。大明帝国思想家吕坤有名著《呻吟语》,内中所载多为圣贤“金句”,其中有一句话长久地感动着我。我已经不止一次引用过他这句话,他说:为人辨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假如为官为吏,可以有一句终身奉行的座右铭,我推荐这一句话。它应该是“官箴”中的“官箴”,“金句”中的“金句”。
  现在可以看到:大宋帝国,乃是一个有冤必申的邦国。所谓“政治文明”,就是这样点点滴滴化解着民生“戾气”,慢慢推演“生成”的,不是许愿式聒噪“建成”的。“文明”,尤其是“政治文明”,必须相信眼泪!
  但在帝国内部,有人认为“辨冤白谤”乃是寻常事,所以在定期评议职务,以备升迁时,不将此事列为“课最”,也即最好的政绩。著作左郎曹定先生,就持这类意见,他认为官吏令冤死者雪,令判死者活,乃是天然的职分,算不上什么“劳绩”。但是另一位官员,太子詹事、判刑部慎从吉认为:“平反冤案后,误判、用刑的官员都要受责;但雪活、申冤的官员却不受赏。这类政策,未免赏罚不当。期望能够有敕令奖励为人雪冤的官员。”
  慎从吉是从“工具理性”方向鼓励“为人辨冤白谤”的,但却符合圣贤理念、孔孟精神,因此,此议又是符合“价值理性”的。
  《吕氏春秋·察微》记录的“子贡赎人”的故实,似可说明此案大义。
  当年鲁国有法:有人如能将流落诸侯间的鲁人赎回鲁国,可以到国府取金。子贡赎买了一个鲁人回来,却不去取金,表示自己更高尚。孔子批评他说:“子贡你错了。从今以后,鲁人不再赎人了。你取金,事实上无损于行。”
  后来子路又在水里救人,人家赏他一只牛,子路接受了。孔子表彰子路说:“从此鲁国人有可能去救落水者了。”
  奖励雪冤官员,可以推演天下“祥和之气”。真宗接受了慎从吉的意见,颁诏:“自今诸州官吏雪活得人命者,并理为劳绩。”从现在开始,各州地方官员,如果能为人雪冤、让人活命,都要处理为职业政绩。
  法有常典
  寿春县主上言说:“我丈夫的哥哥掌管粮草之职,失职,被有司(有关部门)举报,请求宽恕。”
  寿春县主,是封为寿春县的公主,楚王赵元佐的女儿。赵元佐是宋真宗的伯伯。
  真宗“不许”求情,“使正其罪”。
  而另一位皇亲,秦国长公主,又来为儿子求官,要做“正刺史”,而不是“领刺史”。这位公主下嫁左卫将军王承衍。真宗说:“正刺史系朝廷公议,不可。”
  鲁国长公主,为翰林医官使赵自化求官,要做“尚食使兼医官院事”。真宗也没有答应。
  鲁国长公主下嫁驸马都尉石保吉。石保吉因此常常有机会在真宗前“请对”,请求说话。有一次,他说他的仆人张居简为驸马府邸掌管私财,但有所侵盗,希望能由皇上下个诏书“重责”。真宗说:“(国家)自有常典,岂可以卿故,法外加刑,乱天下法哉?”
  真宗不同意石保吉“从重”处理疑犯的意见。
  石保吉又请求,不再想着“法外加刑”,也即不再“重责”了,我石保吉就在家中设刑,按照大理寺的判决,我亲自执行,可以吧?
  真宗仍然否决了他。
  说来石保吉这个人,后来也颇有功,但作为驸马,他贪财,一点儿亏也不吃。据说他家大业大,常常让仆人用批发价格买了针缕、脂粉等小小的家庭用具之类,在府中开办一个“家庭市场”,家人有需要,就在家里买。他这样做是希望所得“缗钱不出于外”,不令仆婢们赚取可能的“跑道钱”。史称此人“鄙近”,庸鄙而又浅薄。
  大宋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方向上,令人欣羡。
  “刑措”“狱空”
  咸平年间,天下太平,负责刑狱案件的大理寺上言:“本寺案牍没有处理的,常常积压有几百个事,但近日以来,超过一个月没有公案。汉文帝时,处决死刑四百人,唐太宗时,处决死罪三百人,史臣都认为这是‘刑措’,也即不用刑而天下安。现在四海这么大,而听不到刑奏方面的案子,动不动这种安静就超过一个月。足以知道‘民识礼义’,而不会触犯法律啊!这事可以载诸史策。”
  后来,知河南府冯拯更报告说:军巡院,也即汴梁监狱之一,自春以来,狱空,甚至有鸠鸟来此做巢,还生了两只雏鸟。
  “刑措”“狱空”,是传统皇权时代努力追求的一种太平景象。从太祖时代开始,常常有这类记载。考真宗朝,开封府与各地报告“狱空”者更是年年不断。但由于太祖以来,国家鼓励“刑措”“狱空”,于是,就像大汉鼓励“孝廉”有人作假一样,大宋也有人在这类题目下作假。两浙提点刑狱、太常博士皇甫选,就将部内拘捕的囚犯,转移到别的拘所或监狱,然后说部内囚犯都空了,以此来换取法制清明的荣誉。此事被知杭州王济告发,罪名是“妄奏狱空”,于是,皇甫选被罚金三十斤,调离两浙路。
  真宗对“妄奏狱空”很不满。有一次,他对近臣说:“我听说地方上有人追求‘所部狱空’,因此这些官员就常常告诫诸州,不得拘捕人犯。这不好。今后,如果词讼还没有辨明,一定要弄清曲直邪正;如果不明,就要地方转运使来介入调查。”
  真宗是看到了诸道中,还有“非法拷讯”之事,他担心导致冤狱,殃及无辜,更有些人上告无门。于是要求辨清案由为重,并不一定追求传说中的所谓“刑措” “狱空”之类的“尧舜境界”。
  与唐太宗追求虚荣名誉比较,大宋自始至终,比较“务实”。帝国领袖对自我旌表行为有警惕。
  赈灾契丹
  大宋与契丹已经签订了“澶渊之盟”,双方和好为兄弟之国,不再打仗。但双方还是有紧张对峙,边防警惕,始终没有放松。
  大中祥符三年(1010)夏,知雄州李允则上言契丹靠近大宋边界的州郡多年歉收,缺食。近来很多人到近边宋地来籴米。
  真宗下诏,雄州可出廪粟二万石,贱粜,为契丹赈灾。
  真宗此举,颇有古风。春秋秦穆公时,晋献公死,经过多年战乱,秦国扶持夷吾回国即位,史称晋惠公。夷吾多次背约,但在晋国旱灾时,秦穆公还是给晋国运去了米粮赈灾。
  当时在河北前线,大宋、契丹两地,生活着一群拥有“双重国籍”的人,史称“两属户”,既属于大宋,又属于契丹。这种“两属户”在雄州一带最为典型。雄州与契丹的分界线是拒马河,隔河与契丹的涿州相邻,中间还有一条河流名叫易水。但在易水之北、拒马河之南,宽约四十里的地带,就是“两属地”。“两属地”内有少部分“全属南”的宋户,但大部分都是“两属户”。为了避免“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不利结果,自从太宗端拱年间以来,“两属地”的居民,就得到宋朝的宽赋待遇,而契丹也待“两属户”很优厚。
  现在真宗朝向“两属地”及“两属地”附近州郡赈灾,意味深长。
  真宗不是平庸的政治家。“澶渊之盟”后,有些大臣就认为可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从此高枕无忧。更有大臣打着“民生”的旗号,认为“养马”已经多余,属于“不急之务”,可以从此罢免“国马”的喂养,以此节省民力。真宗的回复是:“国马戎事之本,宜得大臣总领,不可避也。”
  地方治理
  中国地大,顾炎武曾著《天下郡国利病书》讨论各地异同及治理之法。这个思路从周王朝兴“封建制”,派遣诸侯治理各地已经有过总体考虑。汉唐以来,都知道一个理:郡县治,天下治。地方治理,事实上是帝国治理的主体和主题。大宋帝国在任用长吏治理地方时,总是慎之又慎。
  景德四年(1007)时,两浙路杭州需要一个官员管理。真宗开始与宰辅们讨论合适人选。
  冯拯认为:“余杭之地比诸道容易治理,因此选人不难。”
  真宗不同意,他说:“地方方面的委托大臣,就是古代的诸侯。平常没有事,比较容易治理。余杭之地,古属吴越,民风轻巧,如果备预不到,哪里会容易治理呢?广西宜州只因为有官员虐待下人,就有了聚众为寇、延及他境的祸乱。如果地方长吏得人,哪里会有这种事!”
  于是真宗阅览“班籍”,也即官员花名册,指着孙仅、王济两个人,问王旦:“二人孰优?”
  王旦说:“王济有吏干之才,可以充任这个人选。”
  于是真宗要工部员外郎兼侍御史知杂事王济改工部郎中,出知杭州。行前,真宗召见,当面给予宽慰晓谕,说到了朝廷的期待。
  吴越之地自唐末五代以来,就崇尚华靡之风。而真宗有一个不变的理念:“国家所谨,俭约为先。节用爱人,民俗自化。”王济与真宗理念一致,到任后,有了化民成俗的志向。他在施行犒赏时,弃玉器细瓷之类不用,特意使用瓦缶木勺为器具。当地吏民有嫌贫爱富者,对此往往背后窃笑,但王济不变,“镇之以朴”,虽然并不能完全更化习俗,但以简朴之风影响了地方是实。
  一场大雪
  景德四年(1007)十一月辛巳日,真宗对宰辅王旦等人说:“昨晚降雪忽然中止,朕心忧这场雪下得还不够足,夜半让人就宫廷中观察,说又降大雪,雪势甚密。今晨来看,雪深果然已经一尺。看来明年的麦苗,应该有丰收的希望。朕常常惦念农耕的艰难,曾经对儒臣邢昺说:‘耕田的农人总是遭遇很多灾害。’邢昺说:‘农民的灾害大约有四类,一是人病,二是天旱,三是水涝,四是牛疫。四害之中,旱灾为重。因为田间如果无沟渠,沟渠如果无水,庄稼几乎没有办法去救,几乎要全部损失。古人言天灾流行,国家历朝历代都会有。’邢昺长久在乡间,尤其熟悉农事,他对农事的预言很多都能应验,他说有这一场大雪,来年将有好收成。近年来庄稼多次丰收,但朕总是担心有灾患。朕还听说今年积存很多旧麦,国家再得到这场时雪,看来农家应该没有冬旱之忧虑了。”
  于是,真宗赐中书和枢密两制官员在政事堂宴饮;又在崇文殿宴请馆阁学士。真宗写了《瑞雪》诗,令馆阁学士们即席和诗,中书、枢密那边的和诗可以次日交上来。
  误读经书
  邢昺是跟从真宗多年的大儒,但又深通农事。当时官方所定雨涝丰凶之兆,大多不中。真宗很不满意,邢昺于是将自己写的一部关于农时预测类的书《耒耜岁占》三卷进献,经验证,大多灵验。书中所收,多为牧童村老常年在畎亩之间,观察天象与农时的经验记录。
  真宗很高兴,咸平年间置经筵侍读,邢昺为第一任第一人。
  到了真宗晚年,忽然有一天,看到邢昺形容憔悴、面色衰敝,真宗不禁举袖遮住眼睛泫然流涕,道:“公邸旧日的僚属,沦谢得差不多了,现在存在的只有爱卿你啦!”说罢,赶紧要内廷秘密拿出白银千两、缯千匹,送到邢昺家中。邢昺一向很健康,这之后不久,卧病不起。真宗亲自到他府上去临问,等到邢昺病逝,真宗又亲自来吊唁,帝国对儒者的尊重由始至终。
  但真宗也有误读经书之处,这方面,邢昺有一个姿态意味深长。
  真宗曾经对近臣说一个读经体会:
  “古人都说向神祷告可以延福,未必。在朕看来,能行好事,神必福之。如《礼记·世子篇》注解说:‘文王因为忧勤损寿,武王因为快乐延年’。且圣经的奥旨,必不如此,这是注解者太不思考的缘故。文王焦思劳神,心忧天下,岂能因此而减寿呢?过去大禹也是如此焦劳,但有祥瑞,而享有永年。大约帝王能忧人之忧,不自己放纵暇逸,能不感应上帝吗?郑康成做的这个注解,颇不尽理,哪里值得作为鉴戒?朕曾经与邢昺讨论此事,邢昺不能对。”
  真宗这番话的意思是:帝王行好事,神必福佑,可得长寿。
  邢昺的“不能对”,是“不好对”。按圣贤理论,人之长寿或夭折,与“行好事”并无必然关联。孔子的意见就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圣贤不会因为福佑与否而放弃“行好事”的努力。对圣贤而言,“行好事”之后,是否长寿、夭折,不是题中应有之义。此事,圣贤不考虑,不回应,不强作解人。这是孔子“予欲无言”的“无言”范围,是儒学必须搁置的题目。邢昺的“不能对”,实是“不应对”,故此际沉默是最佳姿态。
  真宗读儒学经典,也读道家、佛学经典,学问驳杂,对“因果”有坚信。此案,可见真宗迷恋佛道之深,可见邢昺恪守儒学之正。
  君臣之论
  直史馆陈靖上言,说有一位州官陆晔得了狂躁的疾病,被人评论,认为此人不适合在地方任职,希望能在史馆给他安排个职务,让他在文字研究中工作。
  真宗听后大怒,回答他道:“国家文馆,以待天下贤俊,岂养疾之所邪?陈靖妄有陈述,当严戒之!”
  在大宋,文史馆是国家贤俊所居之地!
  真宗即位后,他的办公习惯是:每天早上到前殿上朝,中书、枢密、三司、开封府、审刑院,以及要求“请对”的官员,依次奏事;大约上午九点钟以后,回宫,吃早餐。然后出来到后殿,“阅武事”,到日中休息。晚上召侍读、侍讲学士,询问政事,有时要到夜半还宫。
  史称“其后率以为常”,也即以后没有大的活动,基本就以这个程序周而复始地工作。
  真宗曾对近臣说:
  “朕听政之外,从未有过虚度时日。探索研究传世典籍,朕素来耽玩于此。遇到古来圣贤所论的深奥之旨,弄不懂,不免废寝忘食。日前置侍讲、侍读学士,自今令秘阁官员,每天值班,朕都想去召见,得以访问。”
  后来学士当值,遇到真宗召见,往往到午夜才退。
  真宗读书多,每观毕一书,还要写诗歌咏,使近臣赓和。所以有《看尚书诗三章》《看春秋三章》《看周礼三章》《看毛诗三章》《看礼记三章》《看孝经三章》,还有《读宋书二首》《读陈书二首》《读后魏书三首》《读北齐书二首》《读后周书三首》《读隋书三首》《读唐书三首》《读五代梁史二首》《读五代后唐史二首》《读五代晋史二首》《读五代汉史二首》《读五代周史二首》……史称真宗“可谓近世好文之主也”。
  但在这些书中,真宗认为最值得重视的是《史记》和《汉书》。
  他曾对宰辅王旦说:
  “经史之文,里面有国家治理的龟鉴,保邦治民的要点,都在这里了。但是三代之后,典章制度、声明文物,参考古今而适合时用,莫若《史记》《汉书》。学者不可不尽心于此啊。”
  王旦补充真宗的意见说:
  “孔子在周王朝衰敝之后,历聘诸国,不成,退而删《诗》《书》,定礼乐,以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为万世立法。后来的王者,即使是上圣,也必以此为师范。古人云:‘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孔子所谓‘志在《春秋》’,实在是要以褒贬极笔为终古诛赏之法,使乱臣贼子观此而生畏惧。褒贬,这是儒学立教的深奥之旨,更为国家极为重要的治理法则。司马迁自为一家之言,那是因为他知道孔子修《春秋》,那时的凡例不可完全继承,所以另创‘本纪’‘书’‘世家’‘列传’,但《春秋》的褒贬惩劝深奥之旨就在其间。班固以下,没有离开司马迁的这个方法,不过增加词采而已。”
  真宗回应道:
  “孔夫子的‘道’,不可须臾离开呢!有些迂腐的儒者说,尧舜那时候,还没有孔子呢,不是也可以达到国家治理吗?嘁!这真是浅识得很。殊不知,夫子之道,就是尧舜之道。所以说‘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孔夫子尊尧而宗舜,到极点了,不是说夫子之道与尧舜之道不一样啊!”
  这是史上记录下来的一段君臣就儒学思想史的讨论。
  恭己待士
  真宗平时很端正,穿衣打扮中规中矩,但有一天,晚召学士坐承明殿,完事后,真宗让中使宣谕道:“朕适才坐殿忘了御袍带,爱卿不要惊讶啊!”学士退出,按礼拜谢,真宗因为礼服不周,坚持不接受学士拜谢,令中使说:“上深自愧责,有旨放谢。”皇上很为自己的失礼而惭愧、自责,有旨免拜谢。
  大中祥符元年(1008)冬,真宗行泰山封禅大礼,驻跸泰山,知制诰、集贤院学士晁迥因为要草写赦书,按例先进呈裁定。旧礼仪规定,学士当值的日子,如果遇到宣召,就系上鞋子去见,皇上则戴帽子接待。这一次,晁迥自己忖度,皇上正在奉祀天地神祇,而且正在斋戒,穿戴也一定很严肃。于是,他特意穿上朝服持笏来见。
  到了行宫门口,由中使入奏,一会儿,中使出来说:“皇上刚好在问,听说学士盛服而来,皇上已经赶紧进入内室换衣服了,学士可以在此等候。”
  等到中使再入、再出,晁迥已经等了一会儿时间,随着中使来到帷幄,真宗已经换上了礼服,改御巾帻而坐。史上的说法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看上去很严肃庄重的样子,接近后,说话,感觉很温和温暖。史称真宗“恭己待士之德,发自于清衷而然”。真宗恭敬对待学士,这种德行,是出自纯洁的内心,自然而然。
  有一位儒臣杜镐,在龙图阁值班。真宗因为沐浴完事,吃一樽酒,将余下的封起,派遣使者送到杜镐的阁中。杜镐平时不善于饮酒,但得到皇上赏赐,很高兴,居然一饮而尽。不料因此而引动老毛病,忽然僵卧不省人事。
  真宗听说后大吃一惊,步行到龙图阁,亲自调药喂他服用,并诏令他的儿子来阁中侍奉。有一会,杜镐醒转过来。杜镐见至尊在座,要起身答礼,但真宗抚着他让他躺下。直到杜镐病情平稳,真宗这才回宫。
  史称“方镐疾亟时,上深自咎责,为由己赐酒致镐疾也”。杜镐病倒严重的时候,真宗深深地自我责备,认为是自己赐酒给杜镐导致他病倒。
  常平仓
  景德三年(1006),真宗朝在太祖、太宗两朝基础上,完善了“常平仓”制度。
  “常平仓”,是传统中国由来已久的粮食政策。一般做法是,每年税赋粮食收入的一部分,多时可达十分之一,归入“常平仓”。如果歉收,粮价上涨,则低价卖出“常平仓”存粮;如果丰收,粮价下跌,则以高于市场价购买之,以此平抑粮价。
  真宗朝在京东西、河东、陕西、江淮、两浙等地,计户口多少,量力留出由三司征缴的赋税一部分,自一千至两万贯,令转运使在每个州郡选择清白守法的官吏管理,国家司农寺总领,三司也即财政部不得挪用这部分存储。每年的夏秋两季,就按粮价高低做卖出买进。
  为此,司农寺开始在诸路创建廨舍,收藏账簿,三司下属的度支部,另外置“常平仓”案卷。一般规定是:万户人家要有万石的准备,但上限到五万石。如果三年以上,“常平仓”的粮食还没有出粜,那就意味着市面上粮价一直很平稳,这时,就将粮食划拨为国家粮库,另外以新的粟米充入。
  制度规定:如果十年之后,存储有多余,就将本钱还给三司也即国家财政部。真宗朝于是在“常平仓”制度保障下,米价贱则加价入籴,米价贵则减价出粜,市场粮价终真宗一朝,没有大的波动。
  壹
  | 割据之梦 |
  割据者经由刀头舔血般的种种冒险,侥幸“成功”之后,即可以享用私权力以及私权力之下的种种特权,那是人类省略政治文明之后的贪欲满足。所以即使在仁政如大汉、如大宋,这般文明时代,仍不乏大胆不逞之徒在追逐割据之梦……
  武夫悍卒的富贵梦
  公元997年,农历三月,宋真宗赵恒称帝后,沿用了他的父亲宋太宗赵炅的年号“至道”,七个月后,新年伊始,才改元为“咸平”。
  真宗使用过的年号计有咸平、景德、大中祥符、天禧、乾兴五个。除了天禧年间之外,每一个年号,包括至道年间,都有变乱发生。在所有这些变乱中,除了大中祥符年间的“泸蛮之变”属于“民变”,其他变乱都属于“兵变”。无论“民变”“兵变”,规模虽然不大,但朝廷出兵“平叛”就是战争行为,因此从性质上论,平定“民变”与“兵变”的活动,都应属于“内战”。
  有意味的是,“民变”不论,平定“兵变”的这些“内战”,依旧是五代乱世“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模式再现——下层军士谋求富贵,要挟长官做首领,起而造反,称王或称霸,割据一方,重做“江东孙坚”“西凉马腾”“荆州刘表”这类藩镇勾当;首倡变乱的武夫也因此“拥戴有功”,借机升官并发财。至于道义、后果、民生灾难,在这类武夫们心中,似乎很少想到,或从来就没有思考的位置。
  大宋建国已经三十多年,但五代时期武装割据的遗风犹在。
  直到大中祥符九年(1016),甚至还有兵士“谋欲为变”。
  当时有个马军副都指挥使张旻,负责在京师选兵。他的军令特别峻急,士兵们害怕。惧怕,也是一种力量,人们往往在惧怕中陡然而生勇气。他所拣选的军士就因为他的刚狠暴躁而恐惧,于是“谋欲为变”。
  但是这类变乱需要时间,在酝酿中,就有人向朝廷告密了。真宗听说后,就召集中书、枢密二府官员来讨论如何将可能的变乱抑制在萌芽之中。
  宰辅王旦说:“如果诏下,给张旻定罪,自今以后帅臣如何御众?如果马上缉捕谋逆者,则震动京师,此尤为不可。”
  真宗认为他说得对,就问:“那么,应该怎么办?”
  王旦回答:“陛下此前多次要任张旻为枢密院官员,臣一直未敢奉诏。现在似乎是时候。如果擢用他为枢密院官员,解除他的兵权,那么反侧者就会安心,变乱就会消弭于无形之中。”
  于是张旻被任命为枢密副使。军士果然安静下来,没有了下文。真宗因此对左右说:“王旦善处大事,真宰相也!”
  这是一场“未遂变乱”。如果起事,就少不了一场“阴谋拥戴”中的“藩镇割据”之战。
  秦嬴政之后,废“封建制”,行“郡县制”;到了汉代,有了“州牧”“刺史”,主要负责地方监察,而监察的范围大于一般郡县,略相当于“省”。这类临时派出职官,渐渐在地方做大,成为“藩镇”。从此中国有了相当于“省”一级行政单位(相当于“省”,并不是“省”)。但西周“封建制”影响深远,即使在“郡县制”行之有效之后,依旧有人在怀念“封建制”。西周“封建制”下的诸侯,俨然一方“家国”;延及战国,“家国”之独立性凸显出来,再也没有了“宗主国”周王朝的限制,于是,分立的“独立国家”获取了“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权力快感。短暂的秦政过去之后,即使在楚汉相争之际,战国诸侯的后裔,还在梦想着试图恢复分立的“独立国家”天下。即使西汉时代,也仍然有吴王刘濞式的人物试图“独立”。从两汉魏晋南北朝以迄于中华民国,那种拥有一方领地,称雄于诸侯,争霸于天下的权力分配模式,让传统政治强人梦想不断,以至于整个中国历史,历朝历代,几乎很少有过割据的空白。
  大宋帝国的特殊性在于,地方割据,在两宋三百一十九年间,从未有过大规模的“成功”。宋代是经由理性治理,解决藩镇割据问题最成功的王朝,甚至比进入现代国家管理的中华民国还要出色。
  考中国史,藩镇割据,尤其是“成功”割据后“独立王国”性质的行政现实,是政治方向给予“民生”最重苦难的国家形态。藩镇割据,即意味着乱世、末世。而乱世政治,全无章法或规则,野蛮程度几乎近于丛林;末世伦理,全无道德或义理,堕落程度几乎近于禽兽。
  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就是藩镇割据下的历史事实。
  这种“独立王国”梦想的诱人之处在于:公权力可以转化为私权力,因此可以将人性之私欲在权力保障下,得到尽可能的放纵,史称“作威作福”。在可能性这个条件演绎足够充分时,这种诱惑,很少有人能够拒绝。割据者经由刀头舔血般的种种冒险,侥幸“成功”之后,即可以享用私权力以及私权力之下的种种特权,那是人类省略政治文明之后的贪欲满足。所以即使在仁政如大汉、如大宋,这般文明时代,仍不乏大胆不逞之徒在追逐割据之梦——那一场生命的富贵梦,万一要是实现了呢?
  真宗时代,做这类富贵梦的武夫悍卒,仍不乏其人。
  历史的惯性一至于斯。
  人性的贪戾一至于斯。
  了解这类历史惯性、人性贪戾,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赵匡胤“陈桥兵变”中的无奈、机断与仁勇,以及天降大任后“逆取顺守”,恪守“天下为公”,以“民生”为重的圣贤理念和政治风格;也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两宋王朝为了抑制藩镇割据,在外来侵略危机加重时,也断然不肯推演武力治国的苦衷;甚至,可以更深刻地理解岳飞、秦桧和宋高宗,理解他们共同演绎的民族悲剧。
  我来说说真宗时代的几场“兵变”。
  怀安刘旴之变
  史称“刘旴之变”的四川叛乱发生在至道三年(997)的八月间。
  这是真宗一朝经历的第一起“兵变”。
  刘旴,是西川都巡检使(略相当于四川公安厅厅长)韩景佑帐下一军士,名不见经传,史不载起因,熟悉五代史的人就知道,他应该与十几场叛乱中“阴谋拥戴”的人没有更多区别,他也试图胁迫主帅称帝,以此获取一票富贵。
  现在知道的是韩景佑率部来到怀安军(今属四川金堂县)巡视时,刘旴忽然与几位铁杆兄弟“谋作乱”,夜半带着众人闯入主帅府邸。韩景佑睡梦中惊醒,勉强翻过墙头跑掉。刘旴没有胁迫成功,就自做草头王,在怀安要塞获得军械武器,开始了梦想中通往富贵的劫掠生涯。
  但他的富贵之梦只有短短十天。
  太宗朝,川中已经有过王小波起事、李顺之变,刘旴似乎并不比他们更有德能,翻检史料,在他短暂的圆梦历程中,看不到宏图大略。他占据怀安后,不过是率众袭破附近几个州郡,城中没有多少守军,所以史称“所至城邑,望风奔溃”,郡守都逃出了城池,不作抵抗。他并没有与官军交锋的胜利记录。
  当时益州(今成都)武官马知节,与韩景佑一样,也在做着诸州都巡检,麾下有兵三百人。闻听怀安兵变后,马上前往平乱。刘旴有众三千,也不敢迎敌,开始逃跑,马知节一直追他到蜀州(今属四川崇州)。刘旴不得已,反身迎战,从午后一直战斗到晚上天黑。最后,尽管刘旴有十倍于官军的力量,他还是害怕了,于是继续逃跑。败兵到了邛州城下,准备攻克城防,据城死守。
  这时,马知节收到了益州招安使上官正的加急书信,要他火速返回益州讨论退敌之计。
  马知节不奉命,回信说:“贼党已超过了三千人。如果他们攻克邛州,一定会越过大江,离我九十里,凭险据守。那时,官军即使比他们人数多一倍,制服他们也会有难度。不如你也出兵迎敌,一定会击破他们。”
  当初川中王小波、李顺起事时,上官正即被太宗派往蜀中。现在又赶上刘旴之变,他并不想出兵平乱。益州知州张咏见他有逗留之意,就用言语激励他,要他尽快展开征讨。大兵顿迟一日,粮草就要靡费一日,而且,贻误战机。
  于是上官正开始行动。
  张咏为他举行送行仪式,饯行酒正酣,张咏举杯对下属慷慨陈词——实际是说给上官正听:“汝曹蒙国厚恩,无以塞责,此行当直抵寇垒,平荡丑类。若老师旷日,即此地还为尔死所矣。”你们蒙受国家恩典,战事中是没有办法推卸责任的。此行,应该直抵敌寇营垒,平荡那些丑类。如果旷日持久,锐气全失,川中这个地方,可就成为你们的葬身之地啦!
  经由张咏一番砥砺,上官正知道必须积极对待,于是收到马知节回复后,当即率军前往平叛。
  马知节夜半渡江,几百人屯扎在一个叫方井镇的地方,就在这里遇到了刘旴。恰好上官正也领兵赶到,于是两下合击,斩杀刘旴,史称“其党悉平”,刘旴的党羽也全部被平定。
  发生在至道三年(997)八月一场闹剧般的叛乱,十天以后,结束了。
  九月,真宗得到消息,对朝臣说起西川叛卒的事,有辅臣认为:蜀中诸州郡大多没有像样的城池,所以刘旴这类骄悍猛卒,就容易攻克州郡。
  真宗回答说:“在德不在险。倘官吏得人,善于抚绥,使之乐善,虽无城可也。”地方安全,在德化不在险要。如果得到循吏管理地方,善于安抚当地士庶,使人乐于向善,即使没有城池也是可以平安无事的。
  真宗不主张在川蜀修建高大城池,事功上也有抑制藩镇的深意。地方州郡做大,如果遇到“权反在下”的“阴谋拥戴”,据守大城,就是一方割据势力。那时官军讨伐会困难重重。
  真宗继承了太祖太宗的“心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不待“焦头烂额”,先做“曲突徙薪”,在防患未然方向上,做足了功夫。大宋帝国三百年,所有“偃武兴文”之类的努力,都可以在这个方向上得到解释。唐末五代以来的藩镇割据,在富有远见的帝国君臣看来,几乎等义于苦难之源。所以“偃武兴文”,必须作为第一国策,时刻保持警戒惕励,不可马虎。
  缺犒赏部下作乱
  自古蜀中多事。刘旴之乱后三年,也即咸平三年(1000),大宋与契丹在山西、河北、河南有了战事,“五年战争”正酣,战事胶着中,川中又有了王均之变。
  此案几乎就是五代乱世“权反在下”“阴谋拥戴”的又一个真宗朝翻版。
  叛乱者的心路,变乱过程,那种奇异的“偶然性”,几乎就是五代藩镇造反的重演。宋真宗正在领导一场卫国战争,大宋帝国十几万优秀儿女正在北部边境与契丹殊死搏斗,川中叛卒利用了这个机会——与五代乱世中藩镇造反,勾结契丹的战略态势相仿佛。
  这时候,“澶渊之盟”还没有到来,夷夏和平还未见曙光,中原大地不逞之徒在“国难”中谋求权力再分配,野心勃勃。
  当时川蜀一地经历了太宗朝的王小波、李顺之乱后,“人心未宁”。真宗时,张咏之后,是新任益州知州牛冕。
  此人很善良,但管理地方并无方略,史称为政“宽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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