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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莎翁致敬

_8 陆观澜(当代)
“还好。”我敷衍地答,记挂着待会儿要到楼下的子默。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我暗自惭愧。
老爸很敏感:“怎么,赶着要出去啊?”
我吐吐舌头,警察就是明察秋毫,我有点不好意思:“嗯,同学……约我出去玩。”
老爸沉默了一下,突然问:“听林涛说,你交了个男朋友?”
我心里把老哥千刀万剐又万剐千刀,神经病,干嘛跟老爸说这个?!
上次寒假子默跟我回家,我俩在街上手牵手到处晃的时候,好死不死给哥哥和他的女朋友看见,当时那两人惊诧莫名的表情,和瞪得像铜铃那么大的眼睛,真是令人绝倒。
而且,在我回去之后,那个还亏我从小到大叫了十九年哥哥的人,当着老妈的面,向我盘问了子默的生辰八字、祖宗八代之后,居然摸摸下巴,表情困惑地说了一句:“我就奇怪了,既然人家功课那么出类拔萃,看上去那么稳重斯文,长得又那么一表人才,怎么会看上你这颗干瘪酸菜?”
若不是老妈挡着,当时我手上削苹果的水果刀差点就要飞了过去,替我们林家的列祖列宗除掉这个大大的不肖子。
当时,受气氛感染,老妈也很感兴趣,一叠连声地让我把子默带回去给她看看。
老爸老不在家,她大概也很寂寞,再加上,或许就像老哥说的,有人肯要我这颗酸菜,家里人偷笑都来不及了,更何况子默又被老哥渲染得像潘安在世,宋玉重生,老妈的好奇心简直比棉花糖还膨胀。
只是当时,我觉得,时候未到。
我想,等子默毕业后,找个机会,暑假带他回去拜见爸妈。
现在,心慈手软的报应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嗯。”
老爸的声音又传过来,听不出什么情绪:“跟他出去?”
哎呀,老爸真是的,干嘛刨根问底,难道不知道纯纯少女心很容易害羞的嘛。
“嗯。”
老爸又问:“去哪里?”
我实在是太太太窘了,吞吞吐吐地:“上午我们随便逛逛,下午,我们去看电影。”
老爸似是想了想:“他是不是,叫,秦-子-默-”很确定的样子。
我有些微诧异,哥哥跟他说的?老爸一向对这些琐事都不上心的呀。不过,我没有在意:“嗯。”心里有些甜蜜。
“这样吧。”老爸缓缓开口了,“汐汐,我今天来N市出差,下午有空,我要见见你那个秦子默。”
我大惊,不会吧,多么恐怖,我老爸一板一眼的,再加上子默最近状态不佳,不把他给吓个半死才怪。
我直觉要拒绝:“爸――”
老爸在那边开口了:“汐汐,论理呢,他应该先去我们家拜访我们,这次我来,就当先过过目,你不用跟他说,我在远处看看他就行。”
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老爸想了想,又开口了:“汐汐,就别去电影院了,我时间紧,出差的地方离动物园近,这样吧,下午三点,在动物园的孔雀馆,我到时候在那儿看看那个秦子默。”他似是微笑了一下,“给我的女儿把把关,好不好?”
我心中一阵暖暖的,老爸,毕竟还是关心自己女儿的。
于是,我很愉快地说:“好啊。我们准到。”
老爸最后叮嘱我:“汐汐,不要告诉那个秦子默,我是长辈,这样有失身份。”说完,挂断了。
我失笑,多么古板的老爸。
不过,还是不要告诉子默好了。
于是,我向子默强烈要求,下午不去电影院,改去动物园。
他有些诧异,表情又有些古怪地:“汐汐,不是已经说好去看电影了吗,干嘛非要去动物园?”
我略带心虚地陪着笑:“我喜欢嘛,子默,我好久没去过动物园了。”我粘在他身上,双手摇晃着他,“子默,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嘛……”
他被我缠得没法,胸口微微起伏着,但是,他不说话。
过了半天,他还是站在那儿,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我不肯放弃,继续粘在他身上,做着各种鬼脸,企图说服他。
他不理我,转过脸去,任我摇晃着,就是不肯开口答应我。
自从跟我在一起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执拗。
异常的执拗。
我也有点不高兴了,于是,我微带赌气地,拔腿就要走:“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
他一把紧紧搂过我,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我看到他不断起伏的胸膛。
我戳戳他的胸口,仍然有些赌气地,抬头瞪向他。
他也瞪着我,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叹了口气,还是妥协了:“好好好,陪你去,陪你去――”
脸上不是没有挣扎,还有浓浓的犹豫,和不安。
只是当时沉浸在幸福和忐忑中的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后来,无数次铭心刻骨的午夜梦回里,我才慢慢发觉――
如果当时,我能再细心一点。
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任性。
如果……
那么,后来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或至少,不会选择以那样残酷的方式,来就此完全颠覆我们的生活?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33]第三十三章
于是,下午三点,我们准时到了动物园的孔雀馆。
孔雀馆里冷冷清清地,几乎没有游客。奇怪,大家都不喜欢看孔雀开屏吗?空余那些神气活现的孔雀走来走去。
我伸伸头,东张西望了一下,老爸没出现。
子默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他的脸色凝重,紧盯着远方某一处。
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不就一个大叔吗,穿得奇奇怪怪的,都已经是夏天了,还带着帽子,戴着眼镜,浑身上下捂得那么严实,也不怕中暑。
子默的眼神很奇怪,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我感觉有点不对。
而那个人,也在远处,直直地,直直地看着我们。
那是一种带着炽热,哀伤,歉疚,还有淡淡喜悦的复杂眼神。
突然,他朝我们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准备朝孔雀馆的大门方向走去。
突然,就在那一霎那间,一大帮人拥了进来,而孔雀馆的门,被紧紧关上了。
那些人直奔那个怪大叔而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么一大帮人越过我们,飞快地向那个人奔过去。
那个人察觉了,想跑,但是,四面都是人。
他束手就擒。
我呆呆地看着这宛如警匪片中的一切,我呆呆地看着那帮人的头儿。我望了望子默,他的脸色煞白煞白地,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血一般。
我看着那帮人,下意识吐出一句话:“爸爸,李叔叔,王叔叔,你们怎么来了?”
我认出来,那群人中,除了领头的我老爸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同事。
其他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子默极度惊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头怪物一般。
老爸他们给那个人戴上手铐,一群人簇拥着,走过来。
我们还是呆呆地站着。
走到我们面前,李叔叔看看我,微笑:“汐汐,这次多亏了你,才能抓住他。”
我的心,仿佛堕入万丈深渊。
多亏了我?多亏了我?
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戴着手铐的人,走到我们面前,深深看了我一眼,问了一句:“你就是那个帮子默接电话的女孩子?”是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是那个电话里的低沉的声音。
我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几乎失去了任何思想。
但是,我仍然清晰地看到站在我身旁的子默,如万年寒冰,他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一直,都在簌簌发抖。
那个人,居然微笑着,用带着手铐的手,点了点我:“子默,她是不是你答应让我见你一面的理由?”
子默的身体,仍然在颤抖着。
他又向子默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淡淡地:“可惜,你看错了人。”
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老爸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他们向外走去,打开门,一起,都走了出去。
孔雀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站着,就那么站着。
还有一群孔雀,走来走去。
突然,子默向外发足狂奔:“爸爸――”
他跑了出去,一转眼,就没了踪迹。
子默不见了。
子默不见了。
子默不见了。
……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走出动物园的,更记不得我是怎么一路走回宿舍的。
我永远,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子默那充满了深深的深深的绝望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
无数遍打子默手机,永远接不通。
无数遍打到他宿舍,他永远不在。
夏言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告诉我,他们也在找子默。
从六月十八号开始,子默一直都没回来。
我找遍了所有所有的教室,找遍了我们曾经过去的每一个地方,找遍了G大每一个角落,没有子默。
子默,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天天去他们宿舍楼下等。
从早等到晚,从晚等到早。
从他们宿舍楼早上开门,一直痴痴等到他们宿舍楼关门。
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我都在等。
夏言他们同情而担忧地看着我,看着我面无人色地站在那儿,六月的天气,我的身体却总在发抖,簌簌地,像被秋风扫过的枯黄落叶。
他们爱莫能助。
沙沙被我吓坏了,她时常陪着我,站在那儿,试图和我说说话,但是,我固执地站在那儿,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要等到子默回来。
我要等他回来。
终于有一天,向凡出来了,他脸色阴郁地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走吧,子默不会回来了,而且,子默不会再见你,他说了,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我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惶急地看着他:“子默,子默,他跟你联系过了吗?他跟你联系过吗?”
他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终于,他叹了一口气:“林汐,当初子默生病的时候,我真不该来找你。”
“与其让他现在这么绝望,倒不如就干脆让他当时痛苦。”
我仿佛当头遭到了重重一击,半天,我的眼前都直冒金星。
我的腿发软,我的眼前仿佛一片漆黑。
我躺在床上,我整整躺了三天。
我不吃不喝。
但是,我还有一线希望。
我想,子默终究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我一早就去他们宿舍楼下等,一直等,就那么等着。
终于,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我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夏言他们和他在一起,一群人,朝宿舍方向走过来。
他就在那儿,他就站在那儿。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我拼命擦眼泪,拼命擦,想把他看得仔细一点,好让我确信,我不是在做梦。
他的脸上,憔悴不堪,他实在是瘦得太多太多了,几乎已经脱形。
他略略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一路走过来。
夏言看到我了,他停下脚步,大概是对子默说了些什么。
子默抬头看我,完完全全的,陌生而冰冷的眼神。
他又低下头去,继续走着,不再看我。
当他们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张开嘴,我想说话,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在我身旁无声地走过去,我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干了。
终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叫道:“子默――”
他的背一凛,接着,继续向前走。
我仿佛不知道从哪儿借到的力量,我居然能飞快地跑到他面前,然后,我乞求地看着他:“子默,那天,我是真的,真的……”
他抬头看我,立刻,他的眼神骇住了我,我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眼里布满血丝,野兽般受伤的眼神,深深深深的绝望。
他轻轻张开口,他的话如轻烟般,一句一句地,飘了过来:
“这一生,我最痛恨的,就是被至爱的人欺骗!”
“林汐,我还是一直错看了你!”
“林汐,如果认识你是个噩梦,那么,现在的我,无比清醒。”
“林汐,我,发誓,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
说完,再也没看我,一直向前走去。
子默就此消失了,消失在茫茫人海。
他就此,完完全全地,走出了我的生命。青萍之末
我的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
我依然,天天穿过馨园,穿过天桥,穿过律园。
我依然,天天经过那个大操场。
我依然,天天去那个教室上自修。
我依然,天天晚上,静静立在他们宿舍楼下,抬头看着那盏灯光,尽管我知道,那盏灯光下,没有子默。
……
是的,我的生命中,已经不再有子默。
而且,我生命中,最快乐最开心的那段似水年华,也已经被他带走了。
但是,我又何尝不期盼,何尝不幻想,子默,终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于是,我打电话回去,我对妈妈说,暑假里,学校有活动,我要晚点回去。
我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我在等。
我在等子默回来。
沙沙也没回去,她什么都不问,就那么陪着我。
[34]第三十四章
终于有一天,当我又站在男生宿舍楼下,看着那盏熟悉的灯光,我看到,向凡走了出来。
当时的他,已经留校读研。
我只是看着他,定定地看着他。
他看了我半天,满脸无奈,又过了半天,他叹了口气:“林汐,不要再等了,子默,已经去了加拿大,今天刚走。”他顿了一下,“子默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恍若未闻,我依然定定地站着。
又过了半天,他一直看着我,那么多天以来,他是第一次,像以前那样看我,带着同情,还有着,深深的无奈。
他开口了:“林汐,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我们又来到了那个竹林。郁郁葱葱的竹林,在我眼里,却比冬天那时候更加萧索。
他轻轻扶着我,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
他淡淡开口了:“子默,可能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他转身看我,“但是,子默,一定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爸爸。”
我低着头。
“子默的爸爸和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子默跟妈妈姓。他妈带着他来到杭州,从初中起,我就跟他同学。”他仿佛在追忆着什么,“在我印象中,子默,一直就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刚转学来那阵子,过得并不好,虽然老师和同学,特别是女生们都很喜欢他,但也经常有一些坏男生找他的麻烦,当时,他为了不让他妈妈,还有姨父姨母担心,从来不告诉他们,他也从不轻易跟别人说自己的事……”
“那些男生经常在路上拦住子默,合起伙来欺负他,有一阵子,子默的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无论老师怎么问他,他一律沉默以对,后来,有一次,我刚巧碰上子默又被他们围住,就上前去帮他,本来我们寡不敌众,后来,不知谁骂子默,说他是没有爸爸的野种,他立刻就冲了上去,将那个人狠揍了一顿,把那些男生都吓呆了,我从来没看到他那么失控过……”
“因为这件事,我跟他成了好朋友,这么多年来,我大概有幸是子默唯一交心的朋友,”他看了我一眼,“直到他遇到了你。其实,说实在的,我们暗地里都有些奇怪,论相貌,论才艺,论……,就很多东西而言,你都不是子默的上佳之选,只要他愿意,他还有很多可选择的余地。”
“但是,他实在是固执得无药可救,一旦他认定的事,就百折不回,而且,我们都清楚看到,在遇到你的那段日子里,子默从没那么开心过,你善良,你开朗,你纯真,你带给子默无数的快乐。”他看着我,轻轻地,“无论子默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出色,他心底最深处,始终有个缺口,既无法弥补,也无从探测,后来,子默有了你,他心底的空洞,才开始慢慢愈合。”
“因为,你用笑容,在他心底种下了阳光和温暖。”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无论欢喜哀伤,都与他心心相印。”
“只可惜……”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只是默默地听着,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事,与我毫无关系。
“子默的爸爸,原来是T省W市的领导,原本年轻有为,但因为一时糊涂,犯了经济错误。子默上初三那年,他专程到杭州来找过子默一次,在之前,他们已经几乎整整三年没见了,子默当时的惊喜而想而知。那天,他留给子默一堆礼物,承诺过阵子再来给他过生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仅子默的生日他没有来,后来,就连子默的妈妈去世,他也没有出现,因为就在那一天,他逃到了澳洲。”
“他爸爸欺骗了他,所以,子默一直不能原谅他。但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他爸爸,而且,他爸爸早就托人带信回来过,说自己在澳洲生活很稳定,很想见他这个儿子,他姨父姨母也一直在帮他联系出国。事实上,原本子默一直计划着毕业后直接出国,到那时……,但后来,子默遇到了你……”他看了我一眼,我瑟缩了一下,“他爸爸实在太想他了,想在儿子大学毕业时候,来看看他,留个纪念。子默一直不肯,一方面,他恨他,他学的是法律专业,他清楚地知道,他爸爸是个法理不容的逃犯,另一方面,不管怎样,他身上都流着他爸爸的血,他不想他回来送死。”
我明白了,那段日子里,那些陌生的电话,子默的狂躁……
原来如此。
“他一直站在情与法的边缘摇摇欲坠着,他一直都在苦苦挣扎,一直都在犹豫,但是,他爸爸和你,始终是他心目中最无法替代的两个人,他也想让他爸爸见你一面,”向凡叹了口气,“所以,最终,他终于勉强答应,让他爸爸远远地看你们一眼。”
最后,亲情终究占了上风。
所以,他才要带我去看电影。
其实,他是完全可以不带上我的。
他之所以执意要带上我,我想,是想让他爸爸看看我,让他放心,让他不再牵挂。
可是,我带给他的,却是……
原来,老爸那天的电话,是早有预谋,他在公安战线上工作了将近三十年,向来将他的工作看作天职,视若生命。
而子默的爸爸,想必是他们追踪已久的猎物。
所以,他提议我去动物园。
原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应该,怪爸爸吗?那是他的工作,他有他的立场。
应该,怪子默吗?那是他的爸爸,到底,血浓于水。
那么,苍天啊,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我应该怪谁?
应该怪谁?
应该怪谁?
……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听到那个声音,那不是我的声音,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喃喃地:“向凡,谢谢你告诉我,可是,”那个声音越来越低,“我宁愿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瞬间,我失去了一切知觉。
从此,我很少回家,而且,每次都来去匆匆。
我和爸妈,从此很少交谈。
偶尔回家,我总是很沉默。
我始终无法面对这个现实。
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沙沙,在我晕倒的那天,得知了全部详情,她守口如瓶,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没有沙沙,那段时间,我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下去。
每每看着沙沙忙前忙后地照顾着我,她的脸上,有深深的怜惜,更有着几分痛楚,我的心里,就撕裂般地疼痛。
如果,当初是沙沙和秦子默在一起。
如果,我没有夺走沙沙的那份幸福。
如果……
那么,今天的这一切,或许……
我的泪水湿透了枕巾,一遍,又一遍。
那段时间里,向凡也时不时来看看我,叹着气,坐一会儿,再离开,毫不知情的木兰,也来看望我几次,但是,那时的我,提不起任何精神来跟他们说哪怕一句话。
夏言和少麒已经毕业离开G大了,少麟已经去了美国,子默……子默,那个曾经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的子默,也离我而去了。
只有向凡,还有沙沙,还有木兰,依然还关心着我。
他们时不时地,有些小心翼翼地来陪伴我,照料我。
只是,我们从此不再提到秦子默这个名字,从来不提。
仿佛这个名字,仿佛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三年后,我报考了本校的研究生。
我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拼命努力,终于,我顺利考上了。
沙沙毕业了,英语颇佳的她,应聘到J省省会城市C市电视台,做了一个电视人。
而木兰,早就在一年前,冲破重重阻力,和少麒去了新加坡。
向凡继续留校攻读博士。
偶尔,我们路上相遇,会淡淡打个招呼,说上几句话,再挥手道别。
再后来,我也毕业了,终于,我也要走了。
七年,弹指一挥间。
终究有那么一天,我也要离开G大了。
临走前,已经留校当老师的向凡请我吃了一顿饭,还是在当年那个小小的饭馆,算作饯行。
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温文善良的女朋友,他们坐在我对面,我微笑着看着他们说话,间或相视一笑,偶尔窃窃私语,或时不时地,做一些小小的动作。
我就那么一直微笑地,微笑地,看着。
走出了那个小饭馆,淡淡的月光下,我和他们挥手道别。
然后,我独自一个人,又走到了律园里的那个大操场。
在那个夏夜,我坐了整整一夜。
因为,这是我留在G大的最后一夜。
那么,请容许我,尽情地去想,去回忆,去怀念。
我要把我所有的回忆,都留在G大,一丝一毫,都不要带走。
明日,明日,又是天涯。
[35]第三十五章
自从宿舍楼下小树林的那一夜之后,在外人眼里,我和唐少麟,已经是一对标标准准的情侣。
我们在一起吃饭,我们在一起散步,我们一起出去游玩。只要有空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不知为什么,跟唐少麟在一起,我总是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感。
大姐第一个跳出来赞成:“我早就说了,有唐少麟做你的男朋友,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异性相吸啊异性相吸,亏我跟她同住快一年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虽然我们只是在一个寝室住,并非共枕,但是,没有个五百年的修为,也是断断实现不了的。
但是,她就这么帮一个外人。我恨恨。
更让我恨恨的是,说给唐狮子听的时候,他几乎笑得打跌,一迭连声地:“大姐英明啊大姐英明。”
然后,一下子凑到我面前来,笑着盯住我:“我之于你,是不是算明珠暗投?”
我嗤之以鼻,真应该让他在学校的广大上至五六十岁老教授到下至十来岁纯情少女的唐氏亲卫队们来仔仔细细认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人前稳重潇洒得不行,人后就是这副惫赖德行,真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于是,我似笑非笑地:“要不要指个康庄大道让你发光发热去?”
他立刻一脸惆怅地,作西子捧心状:“我要被女朋友抛弃了,55555……”
我是好气又好笑。
心里却是一片暖暖的温馨。
眼前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正经的唐少麟,聪明绝顶而极其宽容,他明明洞察一切,却永远举重若轻,不着痕迹地处处为我排遣烦恼。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去了一趟N市就大病一场。
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那晚主动找他。
他更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我时不时地,不由自主地若有所思。
而且,自从那晚在小树林之后,他平时只是牵牵我的手,或在每晚送我回宿舍前,站在小树林里,轻轻地,搂着我,但是,从来不吻我。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守护在我身旁,在我需要的时候,默默地关心照料着我。
我知道,他在等,耐心地等。
因为,我也在,耐心地等。
另一个跳得更高,恨不得把两只脚都举起来赞成的人是妙因。
她最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
偶尔跟她去逛一趟街,她给秦子默买的东西,永远比给自己买的要多。
她实在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孩子。
我心里一阵微喟。
但是,看着她酷似沙沙当年的单纯笑脸,又有些衷心的愉悦。
听到这个消息后,对着我,她还是一副暧暧昧昧的样子:“哎呀,还亏我们关系这么好,这等好事还瞒着我,”她围在我身旁转了好几个圈子,脸上一片欣喜,“啧啧啧,还真的让你把他抓住了,以唐教授这么出色的条件,不知砸碎多少颗少女芳心呢!”
一副艳羡我走了无比宏伟壮观的华盖运的模样。
我朝天翻了翻白眼,逗她:“你喜欢,让给你。”
她过来扭我的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林汐,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小心闪了舌头!”
说着说着,她突然住口,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过了半天才重又开口:“而且,两个人在学校里,能够朝夕相处,唐教授对你又那么体贴关心,要是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我看着她脸上突如其来的淡淡忧戚。
最近,在学校里,似乎很少看到那道身影了。
而且,每每,唐少麟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也很少再感觉到那道迫人的视线了。
那道一直以来我都有所疑惑,但始终不愿,也不能往深处想的视线。
我看着她,轻轻地问,有些艰难:“妙因,你们家……秦律师,最近一直很忙吗?”
她浅浅一笑:“嗯,听说最近在接一个跨国并购的案子,过两天,他可能要去新加坡。”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男人总要忙事业的,他事业有成,也有你的功劳啊,要不怎么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呢。”
她想了想,也释然地笑了。
很快,暑假到了。
顺理成章地,和以前念书时候的周末一样,我和唐少麟结伴回家,那时,一起回去的,还有沙沙,三个人总是在路上打打闹闹的,不知疲倦,让邻座为之侧目,现在回想起来都感慨,还有一种不真实感,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那么有精力。
但是,不一样的是,这次,顺理成章地,在父母多次的旁敲侧击下,我把唐少麟带回了家。
七年前的彼时,我开开心心地在子默怀里,筹划着,要把他带回家给父母看看。
七年后的现在,第一次,我正式带回家的男孩子,是唐少麟。
或许,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我心中又是微微一叹。
不出意外地,爸爸妈妈十分开心。
对唐少麟,他们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从初中、高中连连获奖,到唐少麟同学出国留学,以三级跳之姿获得名牌大学博士学位,他曾经、一度、经常是Z市晚间新闻的座上客,不光是我们这些同龄人对他仰慕有加,钦佩不已,估计连Z市电视台一些资深播音员都熟悉这个名字。
对于我老妈这种以电视为生命的家庭妇女而言,唐少麟的名头更是响当当之又响当当。
所以,我们家以最高规格来接待他。
除了我爸我妈,还有哥哥嫂嫂,连同三岁的侄儿,齐齐联袂出席。
当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现在我们家客厅的那一霎那,我吓了一大跳。
空气中到处弥散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样子,茶几上摆着鲜花,桌上铺着雅致的桌布,居然,居然……还变戏法似地,摆放了成套的吃西餐用的刀叉。
而且,我的老爸,老妈,哥哥嫂嫂,就连那永远像皮猴一样的小侄子,都俨然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仿佛接待什么要不得的贵宾一般。
我想我是要晕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唐少麟,他居然还是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
肯定心里已经笑翻天了。
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比他自己还清楚,哼哼。
也许就是这样,我们才总是……
我不能再想了,我的心里微湿。
我看着爸妈,有些想埋怨,但是,看着他们又兴奋又有些不安的样子,我又把到口的话吞了下去。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爸妈自是殷勤地,一刻不停地劝吃劝喝,一副恨不得把全桌饭菜尽数灌到唐狮子嘴里的架势。
哥哥嫂嫂又是用那副雷打不动的霹雳表情看着我,因为虽然慕名已久,但是他们以前还真的从来没见过唐少麟,哥哥还冲我竖了好几次大拇哥。
外带诧异地看了我好几眼。
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嫂的神色居然也有些诡异。
用脚趾头想他们也没什么好的想法。
我装作看不见。
唐少麟一直很有礼貌地坐在那儿,喝着酒,吃着饭,间或很得体地,说上两句话。
吃完饭,大家移坐到小会客室,老妈泡上茶,大家坐着聊天。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在唐少麟随身携带的电脑包里,居然放的不是他宝贝得要死的二房姨太太IBM,而是给我们全家带的礼物。
给老爸的Goldlion领带,给老妈的LV小包包,给哥哥的Zippo打火机,给嫂子的Channel香水,就连小侄子,他也记得带了一个精巧的航模玩具。
显然,嘴上不说,他对此次见面,极为极为重视。
爸妈他们很是惊喜,他们交互看了好几眼,想必心里十分快慰。
我的心里,却突如其来的,在感动之余,有些酸楚。
唐少麟,永远对我最好的唐少麟。
不一会儿,全家上阵,齐心协力把我踢出门:“汐汐,少麟好几年没回来了,带他出去逛逛。”
嫂子干脆直接给我拿来了包,小侄子也有样学样地给我拎来了鞋。
这是我至亲至爱的家人吗?我极其无奈。
我想,就算我现在宣布:“我今晚不回来了。”
他们也会齐齐鼓掌,外带欢呼。
我不是没看到老妈看着唐狮子时,眼中一直有大片大片的星星在闪烁。
果然是那个什么什么的,越看越有趣。
片刻之后,我就有些狼狈地,和唐少麟站在街上,大眼对小眼。
他看着我,一刻不停地在笑。
我有点生气,瞪他:“看什么看,我脸上有字啊。”
他毫不示弱地回瞪我:“你脸上又没花,看一眼不行啊!”
然后,我们就面对面站着,一直对峙,互瞪对方。
蓦地,回过神来,我们都齐声大笑。
好久好久好久,我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我看着少麟,心底一片温馨。
那晚,他送我回到我家门口时,我看着他那双含笑的双眸,第一次,主动地,环住他,主动地,吻了他。
我知道,素来自制力超群的他,十分地开心。
因为,他搂住我腰的手,微微地,在颤抖。
我心里的坚冰,渐渐地,渐渐地,在融化。
我知道,他依然在耐心地等。
我也是。
从那天以后,我们经常出去玩。
我们一起去逛街,去爬山,去看云海。
只是,因为招商,因为翻新重建,老街已经没有了当年那种纯天然的韵味。
而且,七年多过去了。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景犹在,人已非。
坐在青翠的山峰顶上,我静静靠在唐少麟身边,看着云卷云舒,间或,跟他相视一笑。
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迈着长腿,一言不发地走在我身边。
我说话的时候,他就回应我几句,我不说话的时候,他就陪我沉默。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跟当年一样,在唐少麟身边,唧唧喳喳地跟他聊着种种八卦轶闻,或者,仍像七年前那样,跟他玩笑打闹一番。
有时候,我们仍然会斗嘴斗得不亦乐乎。
有时候,我们俩还去他姑妈的茶馆去听听音乐,喝喝茶。
有时候,我看着那个熟悉的位置,会若有所思。
唐少麟只是拍拍我的头,不说什么,然后,陪我听音乐,喝茶。
偶尔,我们也帮姑妈招呼招呼客人,或是和他们一起吃吃饭。
几年不见,唐姑父和姑妈都老了。
但是,姑妈还是那么体贴细心,姑父还是那么幽默爱开玩笑。
一天,我们吃饭的时候,重提当年,姑父笑着挤挤眼:“看来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少麟这个小子什么都灵光,什么都无可挑剔,唯独……”
我微垂下头,瞥了一眼唐少麟。
他不动声色地,低头吃菜。
姑父继续津津乐道:“你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而且算起来,汐汐当我们干女儿都快十年了,”他有些夸张地叹了口气,“可是,我们的侄媳妇呢,到现在都……”
我有些尴尬,脸微红,继续低头。
姑妈看了看我们的脸色,用筷子敲敲姑父:“瞧你,为老不尊,”她一边往我碗里挟菜,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孩子们的事,他们自然会有主意的,是不是?”
我忍不住抬头,向唐少麟看去。
他也正在看我。
然后,朝我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将我碗里的肉搛了过去:“姑妈,汐汐不爱吃肉。”顺带瞪了姑父一眼,“还有,想让我快点帮你修好那台电脑的话,就……”
姑父老顽童般嬉笑着,拍拍胸口,飞速埋下头去吃饭,不再说话。
我不禁莞尔。
我想起了当年在G大校门口小饭馆里相似的那一幕。
于是,我瞪了唐少麟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动不动就要威胁人!”
而且,目无尊长。
姑父朝我眨眼:“还是我的干女儿好,”他跟姑妈相视一笑,意味深长地,“没办法,一物降一物,看来,少麟只能交给你管教了!”
我看着低着头,嘴角微扬的唐少麟,再看看那两个笑得诡异的长辈,涨红了脸。
又上了两只老狐狸,再加上一只小狐狸的当!
其实,我知道,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干爹干妈,就像我爸妈一样,一直以那种长辈的慈爱、耐心地乐观其成。
我还知道,实际上,他们很希望很希望亲上加亲,希望我不再只是他们的干女儿,而是……
我也希望。
只是,面对唐狮子爸妈的盛情邀请,我一直推脱着,不到他家里去做客。
或许,我还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
只要一点点就好。
唐少麟也不多说什么,那天晚上,他送我回来的时候,在我家门口,他环着我,贴住我的额头,轻轻地:“没关系。”他顿了片刻之后,重又开口,“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去,好不好?”
我抱住他,同样贴着他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目送唐狮子离去,我开门的一霎那,我又有了那种强烈的芒刺在背的感觉。
已经好几天了,那道迫人的视线又出现了。
[36]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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