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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30 毛姆(英)
"我叫他在楼梯上等着,"菲利普答道。
"去把他叫进来吧。"
菲利普拉开门,叫那人进屋来。那人坐在黑洞洞的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这楼梯连着下一层楼。他走到铁床跟前。
"怎么啦?"他问道。
"嗯,你妻子体内在出血,没办法止住。"高级助产医师停顿了一下,因为他觉得很难说出这叫人伤心的事儿,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强迫自己的声音变得粗鲁起来。"她快要死了。"
那个人一声不响、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双眼凝视着他妻子。此时,他妻子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接着照料产妇的看护插进来说:
"这两位先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哈利,打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事情不妙。"
"住嘴!"钱特勒喝道。
窗户上没有窗帘,户外夜色似乎渐渐变淡了。此时虽说尚未破晓,不过也快了。钱特勒倾全力想方设法维持那个产妇的生命,但是生命还是在悄悄地从她身上离去,没隔多久,她突然死了。她那个孩子相的丈夫伫立在蹩脚的铁床的一端,双手扶着床架。他不言不语,脸色惨白。钱特勒不安地瞥了他一两眼,担心他会晕倒。此时,哈利的嘴唇刷白。那位看护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着,但他没有理会她。他双眼充满了迷惘疑惑的神色,死死地盯视着他的妻子。他使人想起了一条狗在无缘无故地遭到一顿鞭打之后的神情。钱特勒和菲利普收拾器具的当儿,钱特勒转过身去,对那人说:
"你最好躺一会儿。我想你够累的了。"
"这儿没有我睡觉的地方,先生,"那人回答说。他话音里带着一种谦卑的凋子,令人听了不觉可怜。
"在这幢房子里,你连一个可以让你临时睡一会儿觉的人都不认识吗?"
"在这里,我没一个熟人,先生。"
"他们俩上星期才搬来这儿住,"那个看护说,"还没来得及认识人呢。"
钱特勒颇为尴尬地顿了顿,然后走到那人面前,说:
"对这件事,我感到非常难过。"
说罢,他伸出自己的手。哈利的目光本能地扫了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是否干净,然后才握住钱特勒伸过来的手。
"谢谢您,先生。"
菲利普也同他握了握手。钱特勒吩咐看护早晨上医院去领死亡证明书。他们俩离开了那幢房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刚开始的时候,见了这种事情心里有点儿难受,是不?"钱特勒终于开口问道。
"是有点儿难受,"菲利普回答说。
"你愿意的话,我去告诉传达,让他今夜不要再来叫你出诊了。"
"到了上午八点,我的事反正就要结束了。"
"你一共护理了多少产妇?"
"六十三名。"
"好。那你就可以领到合格证书了。"
他们俩来到圣路加医院门口。钱特勒拐进去看看是否有人等他,菲利普径自朝前走去。前一天白大天气懊热,即使眼下是凌晨时分,空气还暖烘烘的。街上一片阒寂。菲利普一点也不想睡觉。他的工作反正已经结束,不用那么着急回去休息。他信步向前逛去,黎明前的安静和清新的空气使得他顿觉心舒神爽。他想一直朝前走去,立在桥上观看河上日出的景致。拐角处的一名警察问他早安。他根据那只黑皮箱就知道菲利普是何许人了。
"深更半夜还出诊呀,先生,"那位警察寒暄说。
菲利普朝他点了点头便自顾朝前走去。他身子倚靠在栏杆上,两眼凝望着晨空。此时此刻,这座大城市像是座死城一般。天空中无一丝云彩,但由于黎明即将来临,星光也渐渐变得暗淡。河面上飘浮着一层恬淡的薄雾,北岸的一幢幢高楼大厦宛如仙岛上的宫殿。一队驳船停泊在中流。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紫罗兰色。不知怎么的,此情此景乱人心思,且使人肃然敬畏。但瞬息间,一切都渐渐变得苍白、灰蒙和阴冷。接着一轮红日跃进水面,一束金光刺破天幕,把它染成了彩虹色。那死去的姑娘,脸上白惨惨的无一点血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以及那男孩像丧家犬似的站在床头的情景,始终浮现在菲利普的眼前,他怎么也不能把它们从自己眼前抹去。那个肮脏房间里空无一物的景象,使得悲哀更加深沉,更加撕肝裂胆。那姑娘风华正茂时,突然一个愚蠢的机会使她夭亡了,这简直太残忍了。但是,正当他这样自言自语的时候,菲利普转而想起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无非是生儿育女,同贫穷苦斗,结果青春的美容为艰苦的劳作所毁,最后丧失殆尽,成了个邋里邋遢的半老徐娘——此时,菲利普仿佛看到那张柔媚的脸渐见瘦削、苍白,那头秀发变得稀疏,那双纤纤素手,因干活而变得粗糙、难看,最后变得活像老兽的爪子——接着,她男人一过年富力强的时期,工作难找,工钱最低,逼得硬着头皮干,最后必然落得两手空空、家徒壁立的境地;她或许很能干,克勤克俭,但这也无济于事,到头来,她不是进贫民所了其残生,就是靠其子女的剩菜残羹苦度光阴。既然生活给予她的东西这么少,谁又会因她的死去而为她惋惜呢?
但是怜悯毫无意义。菲利普认为这些人所需要的并不是怜悯。他们对自己也不怜悯。他们接受他们的命运,认为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要不然,喔,老天啊!要不然,他们就会越过泰晤士河,蜂拥来到坚固、雄伟的高楼大厦林立的北岸;他们就会到处放火,到处抢劫。此时,天亮了,光线柔和、惨淡,薄雾轻盈,把一切都罩上一层淡雅的色彩。那泰晤士河面波光粼粼,时而泛青灰色,时而呈玫瑰红色,时而又是碧绿色:青灰色有如珍珠母的光泽;绿得好似一朵黄玫瑰花的花蕊。萨里·赛德公司的码头和仓库挤在一起,虽杂乱无章,倒也可看。面对着这幅幽雅秀丽的景色,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荡。他完全为世界的美所陶醉。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第一百十五章
门诊部冬季学期开学前的几个星期终于挨过去了。到了十月,菲利普便定下心来开始按部就班地学习。回到了久违的医院,菲利普发现自己在新来的学生中间显得非常突兀。不同年级的学生相互之间很少交往,而菲利普当年的同窗们绝大多数都已取得了当医生的资格:有的已经离开了圣路加医院,在乡村医院或医务室当助手或医生;有的则就在圣路加医院任职。休整了两年之后,他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想这下可以生气勃勃地大干一番了。
阿特尔涅的一家对他时来运转都感到很高兴。菲利普从他大伯的遗物里挑出几件留着未卖,给他们全家每一个人都赠送了礼物。他把一条原来属于他伯母的金链条送给了莎莉。她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跟一位裁缝学徒,每天早上八点就得到坐落在里根特大街上的店铺去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莎莉生着一对明澈的蓝眼睛,额头宽阔,一头浓密的光灿灿的秀发。她体态丰腴健美,臀部宽大,胸脯丰满。为此,那位好议论她仪表的父亲不断地提醒她千万不要发胖。她身体健康,富有性感和女性的温柔,所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有许多求爱者,但都因她毫不动心而悻悻离去。她给人以这样一个印象:在她看来,男女之间的性行为无聊透顶。因而,不难想象那些毛头小子一个个会觉得莎莉可望而不可即。她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她一向帮助阿特尔涅太太操持家务,照顾弟妹,久而久之,举止行为流露出一种当家婆的神气,使得她母亲嗔怪她有点儿好强,啥事都要依着她的心意。她终日寡言少语;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似乎也有了一种恬静的幽默感。有时候,她也开口说上句把,这意味着她表面虽冷若冰霜,内心却情不自禁地对其同胞产生了兴趣。菲利普觉得同她很难建立起亲密的关系,而同这家其他人相处却亲密无间。间或,她那冷淡的表情使得他有点儿气恼。她身上有个叫人猜不透解不开的谜。
在菲利普送给莎莉金项链的当儿,阿特尔涅吵吵嚷嚷地坚持莎莉应该用亲吻来感谢菲利普,把莎莉说得脸涨得通红,身子连连往回退。
"不,我不吻,"莎莉说。
"不知好歹的贱丫头!"阿特尔涅叫道。"为什么不吻?"
"我不喜欢男人吻我,"莎莉回答说。
菲利普望着她发窘,觉得饶有兴味,随即把阿特尔涅的注意力引到别的话题上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不过,后来阿特尔涅太太显然在莎莉面前提起过这件事情,因为第二次菲利普来后,他同莎莉单独在一起呆了几分钟,莎莉抓住这个机会对他说:
"上星期我不愿吻你,你不会恨我吧?"
"哪能呢,"菲利普笑着作答。
"这不是因为我不领情,"当她说出那事先准备好的拘泥于虚礼的话时,她的双颊不禁微微一红。"我将永远珍惜这条项链,你把它送给了我,太谢谢你了。"
菲利普总感到很难同她说话。她做起那些她一定得做的事情来,手脚很麻利,可就是好像感到没有必要与人说话似的。不过,她也不是一点不爱交际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阿特尔涅伉俪俩一道外出了,菲利普——已被他们视作家中的一个成员——自个儿坐在会客室里念书。这时莎莉走了进来,坐在窗前做针线活儿。女孩子的衣服都是自家做的,所以莎莉不能一事不做地白过个星期天。菲利普心想她想跟他说话,于是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继续念你的书,"莎莉说,"我只是想,你一个人在这里寂寞,所以我来陪陪你。"
"你是我平生遇见的最不爱说话的人,"菲利普说。
"我们可不希望家里再来一个话匣子,"她说。
她的语调并没有一丝讥诮的口吻,只是说了句实话。不过,菲利普听后觉得,在她看来——天哪!——她父亲再也不是她童年时代心目中的那个铮铮汉子了!她脑子里把她父亲那爽心悦人的谈吐和他不知节俭而每每使全家陷入困境的德行联系在一起,将他的夸夸其谈同她母亲的务实的常识作着比较。虽说她觉得她父亲那欢快的性格很有趣,但有时说不定也有点儿不耐烦。她埋头做针线活的当儿,菲利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身体健康、敦实、匀称;看着她站在店铺里那些胸脯扁扁的、脸色惨白的姑娘们中间,其情景想必很奇特。米尔德丽德就患有贫血症嘛。
一段时间以后,像是有人在向莎莉求婚了。偶尔她也同她在车间里结识的朋友们一道外出。她遇上了一个小伙于,在一家欣欣向荣的公司里当电气工程师,是个最合适不过的求婚者了。一天,她告诉她母亲,说那个电气工程师已经向她求婚了。
"你怎么说来着?"她母亲问道。
"嗯,我告诉他,说我眼下还不急于想结婚。"莎莉顿了一下,她思考问题时总是这样。"见他那副着急的样子,我便告诉他可以在星期天来我们家用茶。"
这件事正对阿特尔涅的心思。为了扮好那个年轻人的岳丈这一角色,他排练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他把孩子们逗得笑破了肚子为止。排练刚结束不久,阿特尔涅翻箱倒筐,找出了一顶土耳其帽,坚持要把它戴在头上。
"阿特尔涅,看你再胡闹!"他妻子说。这一天,阿特尔涅太太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黑天鹅绒质地的。近年来,她的体态越来越胖了,所以这衣服显得太紧。"你这样要把女儿的机会给搅了的。"
她拚命想把那顶帽子摘下来,可她那小个子男人像条泥鳅似的溜了。
"女人,放掉我吧!说啥也甭想叫我把这顶帽子摘下来。得让那个年轻人一进门就知道,他打算走进的这家可不是个普通人家。"
"让他戴着吧,妈妈,"莎莉用她那平和的、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如果唐纳森先生对接待他的方式不满意,他可以走他的路,可以不来嘛。"
菲利普认为那个年轻人正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阿特尔涅穿着一件棕色的天鹅绒上衣,系了条线条平滑的黑领带,头上覆着一顶鲜红的土耳其帽,这身打扮叫那位天真无邪的电气工程师看了,非大吃一惊不可。他一到,就受到男主人那西班牙大公般的高傲的礼仪的欢迎,而阿特尔涅太太则以极其诚朴的、毫无矫饰的方式接待了他。他们端坐在修道士似的高靠背椅子上,面前是张古老的熨衣桌。这时,阿特尔涅太太从一把光瓷茶壶里倒着茶,这把壶给眼下的欢乐气氛蒙上了一层英格兰及其乡村的地方色彩。她还亲手做了些小饼儿,桌上还摆着自产的果酱。这是一次在农舍里举行的茶话会,对菲利普来说,置身在这座詹姆土一世时代落成的房子里,倒觉得别有一番雅趣。阿特尔涅出于某个荒唐的理由,心血来潮地突然大谈特谈起拜占庭的历史来了。他一直在攻读《衰亡史》这部巨著的后几卷。此刻,他戏剧性地翘起食指,又往那位惊讶不已的求婚者耳朵里灌输有关西奥多拉和艾琳的丑闻。他滔滔不绝地同客人攀谈起来,而那个年轻人则陷入了无可奈何的缄默和困窘的境地,不时地点着头,以表示他跟主人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可阿特尔涅太太却对索普的夸夸其谈颇不以为然,不停地打断他的话头,给那位年轻人斟茶,一个劲儿地劝他多用些饼儿和果酱。菲利普注视着莎莉,只见她低眉垂目地坐在那儿,沉着冷静,缄默不语,若有所思。她那长长的眼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道媚人的阴影。谁也吃不准她究竟是觉得这场面是有趣呢,还是喜欢那个年轻人。她这个人真叫人猜不透。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即那位电气工程师仪表堂堂,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配着一张小白脸儿,脸面修整得光光洁洁。他五官端正,一张脸诚实淳厚,讨人喜欢。他身材颀长,体态匀称。菲利普情不自禁地认为他将成为莎莉的理想的配偶,幸福正在向这一对年轻人招手。对此,菲利普心中不觉泛起了一种醋意。
不一会儿,那位求婚者起身说他该告辞了。莎莉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默默地伴着他走到大门口。当她回到起居室时,她父亲突然大声嚷道:
"嘿,莎莉,我们认为你那个小伙子非常好,准备欢迎他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请教堂公布结婚预告吧,到时我一定要谱首祝婚歌曲。"
莎莉没有接她父亲的话茬,默默地动手收拾茶具。突然间,她敏捷地瞟了菲利普一眼。
"菲利普先生,你对他的看法如何?"
她一直拒绝跟弟妹们一样称他为菲尔叔叔,但又不愿意直呼其名。
"我认为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莎莉又一次匆匆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她脸上浮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连忙埋头干她的事。
"我认为他是个非常好的、谈吐文雅的年轻人,"阿特尔涅太太发表意见说。"我想他正是那种年轻人,不管哪个姑娘嫁给他,都会感到很幸福的。"
莎莉沉默了一两分钟。这当儿,菲利普一边惊异地打量着她,一边暗自思忖着,她的沉默可能有两种解释:她可能是在玩味她母亲刚才说的话;要不,她兴许在想着意中人吧。
"莎莉,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一声不吭呀?"她母亲追问道,话语间含有几分愠怒。
"我却认为他是个傻瓜。"
"那你不想接受他的求婚了?"
"是的,我不。"
"我真不懂你的要求究竟有多高,"阿特尔涅太太说。很显然,这下她心里很不痛快。"他是个很正派的小伙子,可以为你提供一个非常舒适的家。没有你,我们这里也已经够吃够喝的了。你能有这么个好机会,不抓住它,太不像话了。而且,你也许还可以雇个姑娘给你干些粗活呢。"
菲利普过去从未听到阿特尔涅太太这么直截了当地诉说其生活的艰辛。他这才明白料理每一个孩子的生活该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啊。
"妈妈,你不要多说了,"莎莉同往常一样,说话口气很温和,"我不想嫁给他。"
"我认为你是个冷酷无情、残忍自私的姑娘。"
"如果你想叫我自谋生计,那好,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去当用人。"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啦,你知道你父亲是决不会让你去当用人的。"
菲利普一下触到了莎莉的目光,觉得她那目光闪烁着一丝有趣的神情。他心中嘀咕着,刚才那番谈话哪一点竟触发了她的幽默感来着。她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第一百十六章
在圣路加医院的最后一年里,菲利普不得不刻苦攻读。他对生活心满意足,并感到自己不再为爱情牵心,还有足够的金钱满足自己的需要,这真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他曾经听到有些人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谈论钱的事儿,他很想知道这此人是否当真过过一天捉襟见肘的窘困日子。他深知经济拮据会使人变得渺小、卑贱和贪婪,会扭曲他的性格,使他从一个庸俗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当一个人不得不掂量每一便士的分量时,那金钱就会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一个人是该有一种能恰如其分地估出金钱价值的本领。菲利普离群索居,除了去看望阿特尔涅一家人之外,他谁都不见,尽管如此,他并不感到孤单。他忙着为自己今后的人生作着种种设想,有时也回味一下昔日的光景。间或,他也怀念起旧时的亲朋好友,但并没有去走访他们。他真想能知道一下诺拉·内斯比特的生活近况。眼下她可是姓另一个夫姓的诺拉了,但菲利普就是想不起当时那个即将同诺拉结婚的男人的名字来。他为自己得以结识诺拉而感到高兴:她可是个心肠好、意志刚毅的妙人儿。一天晚上,临近十一点半的光景,他蓦地看到劳森正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迎面走来。劳森身穿晚礼服,说不定刚从戏院散场出来,准备回住所去。菲利普在一时感情冲动的驱使下,迅即闪进一条小巷。他同劳森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觉得现在再也无法恢复那中断了的友情了。再说,他同劳森没什么话好谈。菲利普不再对艺术感兴趣,在他看来,眼下他要比自己小时候更能欣赏美的事物,但艺术在他眼里却显得一文不值。他一门心思要从纷繁复杂、杂乱无章的生活中撷取材料来设计出一种人生的格局,而他用来设计人生格局的那些材料,似乎使自己先前对颜料和词藻的考虑显得微不足道。劳森此人正好适合菲利普的需要。同劳森的友情正是他处心积虑设计的人生格局的主题。忽视这位画家再也引不起自己的兴趣这一事实,纯粹是出于情感上的缘故。
有时候,菲利普也思念米尔德丽德。他故意不走有可能撞见她的那几条街道,不过偶尔出于好奇心,或许出于一种他不愿承认的更深的情感,在他认为米尔德丽德很可能会出现在皮卡迪利大街和里根特大街一带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踯躅徘徊。这种时候,他到底是渴望见到她,还是害怕见到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次,他看到一个很像米尔德丽德的背影,有好一会儿,他把那个女人当成了米尔德丽德。顿时,他心中浮泛起一种奇特的感情:一阵莫名其妙的揪心似的疼痛,其中夹杂着惧怕和令人作呕的惊慌。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结果一看发觉自己看错了人。此时,他感到的究竟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这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
八月初,菲利普通过了最后一门功课——一外科学——的考试,领得了毕业文凭。他在圣路加医院度过了七个春秋,年纪快近三十岁了。他手里拿着证明他的医生资格的文凭卷儿,步下皇家外科学院的阶梯,此时,他的心儿满意地蹦跳着。
"这下我才真正开始步入人生,"他默默地想。
第二天,他上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等候分配医院职位。那位秘书是个生性欢快的小个子,蓄着黑黑的胡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秘书对菲利普的成功表示了一番祝贺之后,接着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去南部海滨当一个月的代理医师吧?一周薪水三个畿尼,还提供食宿之便。"
"我不反对,"菲利普回答说。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里有个索思大夫。你马上就得去。索思大夫的助手怄一肚子气走了。我想那里准是块好地方。"
那秘书说话的态度使得菲利普心生狐疑。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那么究竟是谁难缠呀?"菲利普问。
那位秘书迟疑了一下,接着带着调和的声调哈哈笑了笑。
"嗯,事实是这样的,我了解他是一个脾气相当执拗的、有趣的老头儿。负责机构都不愿给他派助手去了。他说话直率,心里想什么就往外捅什么,可是人们都不喜欢这样子。"
"可是,你想他对一个刚刚取得医生资格的人会满意吗?再说,我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呀。"
"能有你当助手,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那秘书耍起了外交辞令来了。
菲利普思索了一会儿。他想,最近几周内他无事可干,能有机会赚几个钱,又何乐而不为呢?他可以把这些钱积攒起来,用作去西班牙度假的旅费。去西班牙度假一事,还是早在他被圣路加医院接受为学员时就给自己许下的心愿。倘若那里什么也不给他,他满可以上别的医院去嘛。
"好吧,我去。"
"要去你今天下午就得去。你说合适吗?要合适,我马上就去发电报。"
菲利普真希望再耽搁几天再走,可转而一想,他前天晚上才去看过阿特尔涅一家(他一通过考试便跑去向他们报告这个一喜讯),因此他没有不马上动身去那儿的理由。他要带的行李不多。当晚钟敲七点后不久,他便走出法恩利火车站,叫了辆马车直奔索思大夫的医院而去。那是幢宽阔的矮矮的灰泥房子,墙上爬满了五叶地锦。他被引进门诊室,那儿有个老头儿正伏案写着东西。女用人把菲利普领进门诊室的当儿,那老头儿抬起头来,但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吭声,只是双目瞪视着菲利普。菲利普不觉一惊。
"我想您在等我吧,"菲利普首先开口说道。"今天上午,圣路加医院的秘书给您拍了封电报。"
"我将晚饭推迟了半个钟头、你想洗个澡吗?"
"好的,"菲利普接着答道。
对索思大夫的古怪脾气,菲利普觉得挺有趣的。此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菲利普发觉面前的那个老头儿个儿中等,瘦精精的,满头银发,剪得短短的。一张大嘴抿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没长嘴唇似的。他蓄着连鬓胡子,除此以外,脸部修得光光洁洁。下巴颏宽宽的,使他的脸成方形,加上那连鬓胡子一衬托,脸就显得更加方正。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苏格兰呢制服,还系了条宽大的白色硬领巾。他的衣服松松地挂在身上,似乎原先是做给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的。他看上去活像十九世纪中叶的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农夫。此时,他打开了门。
"那儿是餐厅,"他用手指着对面的门说。"楼梯平台处第一扇房门,那就是你的卧室。洗完澡就下楼来吃晚饭。"
在吃晚饭的过程中,菲利普知道索思大夫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但他很少说话。菲利普觉得他并不想听到自己的助手说话。
"你什么时候取得医生资格的?"索思大夫突然发问道。
"昨天。"
"上过大学吗?"
"没有。"
"去年,我的助手外出度假时,他们给我派了位大学生来。我告诉他们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大学生一副绅士派头,我可受不了了。"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晚饭虽简单,却很可口。菲利普外表缄默,心潮却在翻腾汹涌。对自己来这儿当名临时代理医师,他感到乐不可支。他顿时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真想像疯子似的狂笑一番,可又不知要笑什么。他想起了当医生的尊严,越想越觉得要格格笑出声来。
可是索思大夫突然发问,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今年多大啦?"
"快三十了。"
"那怎么才取得医生资格的呢?"
"我将近二十三岁时才开始学医,而中间我还不得不停了两年。"
"为什么?"
"穷呗。"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又沉默不语了。晚饭吃完时,索思大夫从桌子边站了起来。
"你知道在这里行医是怎么回事吗?"
"一无所知,"菲利普答了一句。
"主要是给渔民和他们的家属看病。我负责工会和渔民的医院。过去有段时间,这里就我一名大夫,不过后来因为他们想方设法要把这个地方开辟成海滨游览胜地,所以又来了一位医生,在山崖上开了家医院。于是,手头有几个钱的人都上他那儿去看病了。只有那些请不起那位大夫的人才上我这儿来。"
菲利普看得出来,跟那位医生之间的竞争一事,无疑是这个老头儿的一块心病。
"我毫无经验,这您是知道的,"菲利普说。
"你,你们这种人,啥事都不懂。"
索思大夫说完这句话,便甩下菲利普独自步出了餐厅。女用人走出来收拾餐桌的当儿告诉菲利普,说索思大夫每天晚上六点至七点要看病人。这天晚上的工作结束后,菲利普从卧室里拿了一本书,点燃了烟斗,便埋头看了起来。这是种极愉快的消遣,因为近几个月来,除了看些医学书籍外,他啥书都没看过。十点钟的时候,索思大夫一脚走了进来,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菲利普。菲利普平时看书时就怕两脚落地,因此,这时他双脚正搁在一张椅子上。
"看来你这个人倒怪会享福的啊,"索思大夫说话时脸孔板板的,要不是他眼下兴致正浓的话,准会一触即跳的。
"你对此反感吗?"菲利普双眼扑闪着问了一句。
索思大夫瞪了他一眼,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看的是什么书?"
"斯摩莱特写的《柏尔葛伦·辟克尔》。"
"碰巧我还晓得斯摩莱特写了本《柏尔葛伦·辟克尔》的小说呢。"
"对不住。请问,凡是行医的都不怎么喜欢文学,对不?"
菲利普把小说放在桌上,索思大夫顺手把它拿了起来。这是一种属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版本中间的一卷。书很薄,是光泽暗淡的摩洛哥山羊皮装潢的,书名是铜版刻印的。书页切口一律烫金,但因年代已久,书中散发出一股呛鼻的霉味。索思大夫手里捧着小说的当儿,菲利普下意识地向前倾过身子,两眼不觉流露出一丝笑意。但他的表情并没有逃过索思大夫的眼睛。
"你觉得傻气吗?"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看你一定是很喜欢看书的,只要见到别人拿书的样儿,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索思大夫顿时把那部小说放回到桌上。
"八点半吃早饭。"说罢他掉头就走了。
"真是个有趣的老家伙!"菲利普心里嘀咕了一声。
时隔不久,菲利普就摸清了为什么索思大夫的助手们觉得此公难处的原委。首先,他强烈反对医学界近三十年中的一切新发现。某些药物,因据说有奇特的疗效而风行一时,结果不出几年就被弃置不用了,这种情形他可容忍不了。索思大夫曾在圣路加医院当过学生,走出医院大门时随身带了几种普通的混合药剂配方,他就靠这几味药行了一辈子医,而且发现他这几味药同历年来花样繁多的时新药品一样灵验。菲利普惊讶地发现索思大夫竟对无菌法抱有怀疑,只是有碍于人们都赞同这办法才勉强接受了。但是他却对病人采取菲利普早就了解的预防措施,坚持在医院里要把对儿童使用的预防措施用在士兵们身上,其谨小慎微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我曾经亲眼看到抗菌剂的出现并压倒了其他一切药物,可后来呢,又看到无菌法取而代之。真是乱弹琴!"
原来派来的那些年轻人只熟悉大医院的规矩,而且在大医院中的气氛的潜移默化的熏陶下,对一般诊疗医生总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气。他们见过病房里的疑难病症。他们虽懂得肾脏的起因不明的疾病的治疗方法,可是碰到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时,就一筹莫展,他们有的只是些书本知识,却自负矜夸,目中无人。索思大夫双唇紧闭,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有机会便恣意出他们的洋相,表明他们是多么的无知,是多么的夜郎自大,并以此取乐。这里主要是给渔民们看病,赚不了几个钱,因此医生自己配制药剂。一次,索思大夫对他的助手说,如果给一个渔民配一种治胃疼的药水,里面和着一半贵重药剂的话,那医院还怎么能够维持下去呢。他还抱怨那些年轻助手没有修养,他们只读些《体坛新闻》和《不列颠医学杂志》,别的啥也不看;他们写的字,既不易辨认又常常拼错。有两三天时间,索思大夫时刻不停地注意着菲利普的一举一动,只要给他抓住一点过错,他便会把菲利普挖苦一番。而菲利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声不响地工作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此时,菲利普对自己职业的改变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喜欢无拘无束地工作,也喜欢肩上担点斤两。他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因为他看来可以通过自己的谈吐使得病人受到鼓舞,建立起信心来。他对能亲眼看到医疗的全过程感到着实愉快;如果在大医院里,他只能站得老远地看着。他常常出诊,这样,便经常出入一所所矮屋顶的小房子,那里面摆着钓鱼用具和风帆,间或也有些远海航行的纪念品,比如日本产的陶罐子啦,马来西亚的长矛和船桨啦,或者从布坦布尔露天集市买来的匕首啦,等等。在那一间间闷气的房间里,飘溢着一种传奇气氛,而大海的咸味却给它们带来一股辛辣的新鲜气息。菲利普喜欢跟水手们在一起拉呱,而水手们看到他这个人倒并不盛气凌人,便滔滔不绝地把他们青年时代的远航经历讲述给他听。
有那么一两次,他犯了误诊的错误。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过麻疹。一天,有个出疹子的病人来找他看病,他却把它诊断为病因不明的皮肤病。又有那么一两起,他的疗法正好跟索思大夫所设想的相悖。第一次,索思大夫言词尖刻地数说了他一顿,而他却饶有情趣地在一旁听着;菲利普本有敏捷答辩的天赋,这当儿他回了一两句嘴,使得正在数说他的索思大夫一下子愣住了,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菲利普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眼睛却熠熠闪光。那位老先生不由得认为菲利普这是在讥笑自己。以往,助手们讨厌他,惧怕他,他习以为常,但菲利普的这副德行,他倒是平生头一次遇到。他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菲利普臭骂一通,然后请他卷铺盖乘下一班火车滚蛋。从前他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助手的。可是,他内心惴惴不安,心想要是真的那样的话,菲利普准会当场奚落他一番,想着想着,他蓦地觉得眼前的事儿还怪有趣的。他微微启开了嘴,毫不情愿地笑了笑,随即转身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菲利普是故意拿他开心的。起初他吃了一惊,可不久心里也乐了。
"真他妈的皮厚,"他暗自笑着,"真他妈的皮厚!"
第一百十七章
菲利普写信告诉阿特尔涅,说他正在多塞特郡当临时代理医生,没几天工夫,便接到了阿特尔涅的回信。阿特尔涅矫揉造作,把信写得礼貌有加,里面堆砌了一大堆华丽的词藻,宛如一顶镶满珍贵宝石的王冠;一手黑体活字,龙飞凤舞,却很难辨认,可他就为自己能写这一手好字而感到自豪。在信里,阿特尔涅建议菲利普上肯特郡蛇麻子草场同他及他家里的人欢聚,而他本人是每年都要上那儿去的。为了说服菲利普,他在信里还就菲利普的心灵以及弯弯曲曲的蛇麻草的卷须,作了一大套既优美动人又错综复杂的议论。菲利普立即回了封信,说一俟有空便上肯特郡。虽说那儿并非是自己的诞生地,可他对那个塔内特岛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想到自己即将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在蔚蓝的吴天下过上半个月,菲利普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那富有田园牧歌式的诗情画意的阿卡迪亚的橄榄林,内心不觉燃起火一般的激情。
光阴如梭,在法恩利当临时代理医生的一个月期限很快就到了。临海的山崖上,一座新兴城镇拔地而起,一幢幢红砖别墅鳞次栉比,环抱着一个个高尔夫球场。一家大饭店刚刚落成开张,以接纳蜂拥前来避暑的游览观光者。不过,菲利普难得走到那里去。山崖下面靠近港口处,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小石头房子虽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却也无伤大雅;那一条条狭窄的街道,坡度挺大,但却有发人遐思的古色古香风味。水边立着一座座整洁的小平房,屋前都有一个小巧玲珑的花园,里面不是住着业已退休的商船船长们,就是住着靠海为生的母亲们和寡妇们。这些小房子都笼罩在一片古朴、宁静的气氛之中。小小的港口,停泊着来自西班牙和法国勒旺岛的小吨位货船;时而随着一阵富有浪漫色彩的微风,一只只帆船徐徐漂进港口。眼前的这番景致,使得菲利普想起了充斥着污黑的煤船的小小的布莱克斯泰勃港口。他想,正是那小小的港口勾起了他向往一睹东方诸国和热带海上阳光灿烂的岛屿的风采的欲念,而眼下这种欲念依然扎根于他的内心深处。但是,只有在这儿,你才会感觉到自己比在那北海边更加贴近那浩瀚、深邃的海洋;而在北海边,你总感到自己的视野受到限制。在这里,面对着宁静的、广阔无垠的大海极目远望时,你不觉舒爽地吸一口长气;而那习习西风、那英格兰特有的亲切可人的带有咸味的微风,会使你的精神亢奋,同时还会使你的心肠变软,变得温情脉脉。
菲利普在索思大夫身边工作的最后一周的一天晚上,正当他们俩在配制药剂的时候,一个孩子脚步咚咚地跑到外科手术室门口。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脸上很脏,还光着脚丫子。菲利普应声把门打开。
"先生,请你马上到艾维巷的弗莱彻太太那儿走一趟,好吗?"
"弗莱彻太太怎么啦?"索思大夫操着他那刺耳的声音问了一句。
可那女孩子理也不理他,继续朝菲利普说道:
"先生,弗莱彻太太的小儿子出事故了,请你去一趟好吗?"
"去告诉弗莱彻太太,就说我马上就去,"索思大夫在里面关照孩子说。
那女孩迟疑了一下,把一个污黑的手指塞进那张肮脏的嘴巴里,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菲利普。
"孩子,怎么啦?"菲利普笑吟吟地问道。
"先生,弗莱彻太太说,请新来的大夫去。"
药房里传来一阵声响,索思大夫随即从里面走了出来,来到过道上。
"难道说弗莱彻太太信不过我吗?"他咆哮起来。"打她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给她看病。为什么现在我连给她的小崽子看病都不行了呢?"
有一会儿,那个小女孩看上去像是要哭的样子,可后来她还是忍住了。她有意朝索思大夫伸了伸舌头,索思大夫还没来得及还过神来,她便用足力量撒腿跑走了。菲利普看出这下那位老先生可恼怒了。
"你看上去累得够呛了,再说,从这里到艾维巷的路可不近唷,"菲利普这样说,是在暗示索思大夫不要抢着去了。
索思大夫瓮声瓮气地骂着。
"这点儿路,对一个双腿齐全的人来说,要比一个只靠一条半腿走路的人近得多哩。"
菲利普脸刷地涨得通红,好一会儿,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是要叫我去呢,还是你自个儿去?"菲利普最后淡淡地问了一声。
"既然他们点的是你,我还去干吗?"
菲利普拿起帽子,出诊去了。他回来时,都快八点了。此时,索思大夫正背朝着壁炉站在餐厅里。
"你这次去的时间可不短呀,"索思大夫说。
"对不住。你为什么不先用饭呢?"
"我喜欢等嘛。你出去这么久,是一直呆在弗莱彻太太家的吗?"
"不,并不是一直呆在她那儿的。回来的路上,我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日落的景致,倒没有留意时间过得这么快。"
索思大夫没有吱声。此时,女用人给他俩送来了一些炙烤虾。菲利普津津有味地吃着。索思大夫突然发问说:
"你为什么要去观赏日落的景致?"
菲利普嘴里塞满了东西,只是嘟囔了一句:
"因为我感到愉快。"
索思大夫神情古怪地瞪了他一眼。那张苍老、疲倦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意。此后,他们一声不响地埋头吃饭。可是,当女用人给他们斟完红葡萄酒离开的时候,索思大夫身子往后靠了靠,把犀利的目光停在菲利普的身上。
"年轻人,刚才我提到了你的跛足,你生气了吧?"他接着对菲利普说。
"人们生我气的时候,常常直接地或间接地提到我的跛足。"
"我想,人们了解这正是你的弱点。"
菲利普面对着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发现了这一点感到很高兴,是不?"
索思大夫没有回答,只是凄苦地哧哧笑了几声。他们俩就这样四目凝视着静坐了一会儿。接着,索思大夫所说的话倒使得菲利普不胜惊愕。
"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我将把那个该死的笨蛋辞掉。"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我希望今年秋天在圣路加医院得到个职位。这对我以后谋求别的工作有很大好处。"
"我的意思是跟你合伙办这所医院,"索思大夫执拗地说。
"为什么呢?"菲利普惊讶地问道。
"这里的人像是欢迎你留下来。"
"我以前还想你是决不会赞同这种事情的呢,"菲利普干巴巴地说。
"我行医都有四十年了,难道你以为我还在乎人们喜欢我的助手而不喜欢我吗?我才不在乎呢,朋友!我和我的病人之间没有什么情感可言,我也不指望他们对我感恩戴德,我只要他们付我的医疗费就行了。唔,对我的建议,你有什么想法?"
对此,菲利普没有做声。这并不是因为他在考虑索思大夫的建议,而是因为他感到诧异。居然会有人主动邀请一个刚取得医生资格的嫩手合伙开办医院,很显然,这件事太异乎寻常了。菲利普很惊奇地意识到,索思大夫已经喜欢上自己了,虽然他嘴上永远也不会明说。他想,要是他去把这件事告诉给圣路加医院的那位秘书所,不知此君会有何感想呢?
"在这儿给人看病一年可收入七百镑。我们俩合计一下你搭多少股份,你可在以后逐步偿还给我。我死后,你来继承我的位子。你至少得花两三年时间到处去谋求医院职位,然后才能带助手,最后才能独立开业行医。我想我的建议比那样子要强。"
菲利普心里明白,像这样的机会,在他那个行业里的大多数人都求之不得哩。他知道,行医的人比比皆是,尽管索思大夫的医院的资产并不多,但其中一半人都会感激涕零地接受他这一建议的。
"实在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菲利普终于开口说。"接受你的建议就意味着我要放弃多年来所追求的一切。虽说我遭受过这样那样的不幸,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的目标,即取得当医生的资格,以便去周游世界。眼下,每当我早晨醒来,我浑身骨头酸痛,像是在催促我快点动身。至于到什么地方去,我倒并不介意,反正只要出国,到我从未到过的地方去就行。"
眼下,看来离实现这个目标为期不远了。他在圣路加医院的任期将于第二年年中结束,此后便径直上西班牙去。他可以在那里呆上几个月,在那个对他说来总是充满传奇色彩的国度里到处漫游。然后,他就乘船远涉重洋到东方去。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时间充裕得很。只要高兴,他可以花几年时间在人迹罕见的地方和在陌生的人群中到处漫游,而在那些地方,人们以各种各样的离奇古怪的方式生活着。他不知道他要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旅行会给他带来什么,但他感到,通过旅行他将会了解到生活中许多新鲜事,并为自己刚揭开的奥秘找到些线索,结果都会使自己发觉生活的奥秘更加不可思议。即使他啥也得不到,至少叶以消除扰乱他心境的不安心理。然而索思大夫却向他表示了自己的深情厚谊,不说出恰当的理由而断然拒绝他的好意似乎有些忘恩负义。于是,菲利普照例涨红着脸,竭力表现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向索思大夫解释他要完成多年来一直珍藏在心中的打算是多么的重要。
索思大夫静静地倾听着,那双狡黠的、昏花的眼睛渐渐变得柔和起来。菲利普觉得索思大夫并不逼他接受自己的恩惠这一点格外亲切可人,因为仁慈常常是带有强制性的。索思大夫看来认为菲利普的理由还挺有道理的,便不再谈论这一话题,转而讲起了他的青年时代的经历。他曾经在皇家海军服过役,这段经历,使得他同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退役时,他便定居在法恩利。他给菲利普讲述了昔日在太平洋航行的情景和在中国的充满冒险的经历。他曾参加过一次镇压婆罗洲的蛮人的远征,曾经到过当时还是个独立的国家的萨摩亚。他还停靠过珊瑚群岛。菲利普出神地谛听着。他一点一点地给菲利普介绍了自己的身世。索思大夫是个鳏夫,他的妻子早在三十年前就亡故了,而他的女儿嫁给了罗得西亚的一位农夫。翁婿俩反目,他女儿一气之下十年没有回英国。这样,他等于从来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过孩子。他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他脾气暴躁,不过是他用来掩盖其绝望心理的保护色而已。对菲利普来说,看到索思大夫,与其说是不耐烦倒不如说是怀着一种嫌恶的心情在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整日诅咒老年,且又不甘心受随老年而来的种种束缚,然而又觉得只有死亡才是他摆脱生活的苦海的唯一办法,这确是一幕悲剧。菲利普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于是,由于同女儿长期分手而早已泯灭了的做父亲的天性——在他同女婿吵架时,他女儿站在她丈夫一边,她的几个孩子他一个也没见过——一下子都倾注在菲利普的身上。起初,这件事使得他挺生气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年老昏聩的迹象。可是,菲利普身上有种气质强烈地吸引着他。有时他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对菲利普微笑。菲利普一点不惹他讨厌。有那么一两回,菲利普还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种近乎是爱抚的动作,打他女儿多年前离开英国之后,他从未得到过。菲利普要走时,索思大夫一路陪着上火车站,这当儿,他的神情莫名地沮丧。
"我在这儿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菲利普说,"你待我太好了。"
"我想,你对于离去感到很高兴吧?"
"在你这儿,我一直感到很高兴。"
"可你还是想出国见见世面去?啊,你还年轻。"他踌躇了一会后说:"我希望你别忘了,你一旦改变主意,我的建议依然有效。"
"那就太感谢你了。"
菲利普同车窗外的索思大夫握手告别。不一会儿,火车徐徐驶离车站。菲利普想起了他将在蛇麻草场度过半个月的事儿。想到朋友再次聚首,他心里乐滋滋的;他之所以感到高兴,还因为那天天气真美。在这同时,索思大夫却朝着他那幢空寂的房子踽踽走去。他感到自己异常衰老,非常孤独。
第一百十八章
菲利普到达费尔内时,夜已很黑了。费尔内是阿特尔涅太太的故乡。她自小就养成采集蛇麻子的习惯,嫁了丈夫,有了孩子以后,她还是每年偕同他们来到这里采集蛇麻子。同许多肯特郡老乡一样,她一家子定期外出采集蛇麻子,一来可赚得几个钱补贴家用,但主要还是把此行看作一年一度的远足,并把此行当作最愉快的节日。早在这节日到来之前几个月,一家人就都翘首企足地期待着啦。这活儿并不重,大家在露天里通力合作,起劲地采着。对孩子们来说,这是次漫长的、不无乐趣的野炊。在这蛇麻子草场,小伙子们得以与姑娘们相遇;工作之余,在那漫漫长夜,他们便成双成对地戏耍追逐于街头巷尾,恣情欢娱一番。于是,采集蛇麻子季节一过,接着就是举行婚礼。新郎新娘们坐在一辆辆大车上,车上放着被褥、瓶瓶罐罐,还有椅子和桌于等等什物。采集蛇麻子的季节一过,费尔内便显得空空荡荡的。本地人却非常排外,一向反对"异乡客"——他们常常把伦敦佬唤作"异乡客"——的侵入。本地人瞧不起那些伦敦佬,同时又惧怕他们。他们把伦敦佬视作粗野的货色,地方上体面人家不愿意跟他们联姻结亲。过去,来这儿采集蛇麻子的人都睡在谷仓里面,但十年前,在草场的一侧盖起了一溜茅屋。于足,阿特尔涅一家同别的人家一样,每年来到此地都住在同一间茅屋里。
阿特尔涅驾了辆马车上火车站去接菲利普。马车是从草场小酒馆里借来的,他还在那里为菲利普订了个房间。小酒馆离草场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他们把菲利普的行李留在房间里,然后便来到盖满茅屋的蛇麻子草场。这里的茅屋狭长、低矮,分隔成几个房间,每个房间约十二平方英尺。每座茅屋前都用树枝燃起一堆篝火,一家人围坐在篝火旁,一个个目光急切地注视着烹调晚餐。海风和阳光把阿特尔涅的孩子们的脸膛染成了棕红色。阿特尔涅太太戴了顶太阳帽,简直判若两人,使人感到多年的城市生活并没有使她发生多大的变化。她是个道道地地的乡村妇人。瞧她身处乡村的氛围中是多么从容自如啊。此时,她正在油煎香肠,同时一刻不停地照看着身边的小孩子。不过菲利普到时,她还是腾出手来同他热烈握手表示欢迎,脸上绽开了笑容。阿特尔涅激情满怀地数说起乡村生活的种种乐趣来了。
"生活在城市里,我们渴望着阳光和光明。那不是生活,是一种长期监禁。贝蒂,我们把一切都卖了,到乡村来办个农场吧!"
"你在乡村的表现,我可清楚着哪,"阿特尔涅太太兴高采烈地怪嗔着丈夫说。"嘿,冬天一下雨,你就会一个劲儿地吵着回伦敦啦。"她说着掉头转向菲利普。"我们一来这儿,阿特尔涅总是这副样子。说什么,啊,乡村,我太喜欢你啦!嘿,他连哪是甜菜,哪是甘蓝,都还分不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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