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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31 毛姆(英)
"爸爸今天偷懒,"吉恩插进来说,她的个性非常直率,"他连一篮都没采满。"
"我很快就学会怎么采了,孩子。到了明天你瞧着吧,我一定采得比你们加起来的还要多。"
"孩子们,快来吃晚饭吧,"阿特尔涅太太嚷了一声。"莎莉到哪儿去了?"
"妈妈,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莎莉从茅屋里走了出来。此时,火堆里的木头噼啪作响,火舌往上直蹿,火光将她的脸孔映得通红。近来,菲利普发觉她身上老是穿着洁净的工装;自从她去缝纫厂做工以来,她就喜欢穿这种服装,可这天晚上,她却穿着印花布上衣,倒别有一种迷人的魅力。这上衣宽宽大大的,穿着它干起活来身子灵便多了。衣袖卷着,裸露着她那健壮的、圆滚滚的双臂。她同她妈妈一样,也戴了一顶太阳帽。
"你看上去像是神话里的挤奶女工,"菲利普在同她握手的当儿这样说道。
"她可是蛇麻子草场用的美人,"阿特尔汉说,"我敢说,要是乡绅老爷的儿子看到你的话,他马上就会向你求婚。"
"乡绅老爷可没有儿子,爸爸,"莎莉回了一句。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座位。菲利普看到后,便挪了挪身子,腾出地方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在这被篝火照得通明的夜晚,莎莉的模样儿美得惊人,活脱像个淳朴的女神,令人想起了老赫里克以幽雅细腻的诗句描绘的那些水灵、健美的婷婷女郎来。晚餐吃得很简单,香肠就着牛油面包。孩子们喝茶,而阿特尔涅夫妇俩同菲利普喝啤酒。阿特尔涅狼吞虎咽地吃着,每吃一口都高声地赞美一番。他一个劲儿地嘲笑鲁克勒斯,还把布里拉特-沙瓦林臭骂了一顿。
"阿特尔涅,有一点你还是值得称赞的,"他的妻子说,"那就是你吃东西的胃口真好,这没错的!"
"我的贝蒂,这都是你亲手做的呀,"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像演说家似的向前伸了伸食指。
菲利普心情非常愉快。他欢乐地凝视着连成长串的篝火。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取暖,凝视着划破夜幕的通红的火光。草场的尽头矗立着一排榆树;头顶上,星光灿烂。孩子们喧哗着,嬉笑着,而阿特尔涅,活脱像个小孩,挤在他们中间,用他的拿手戏法和荒诞离奇的故事,逗着孩子们发出阵阵狂呼乱叫。
"这儿的人可喜欢阿特尔涅了,"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嗯。一天,布里奇斯太太对我说,现在离了阿特尔涅先生,我们还不知怎么办才好呢。他总是变着戏法儿玩,说他是一家之长,还不如说他像个小学生更恰当些。"
莎莉不言不语地坐着,可她却非常周到地伺候着菲利普,那神态倒把菲利普给迷住了。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菲利普感到很高兴。他不时朝她那张健康的、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瞥上一眼。一次,两人的目光相遇时,莎莉朝他恬静地微微一笑。晚饭后,吉恩和另一个小男孩被支去到草场尽头的小溪里打一桶洗碗水。
"孩子们,快领你们的菲利普叔叔去看看我们睡觉的地方。你们也该上床歇着去了。"
孩子们伸出一双双小手,拉的拉,拽的拽,簇拥着菲利普朝茅屋走去。他走进茅屋,随即划亮了一根火柴,只见茅屋里面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除了一只存放衣服的铁皮箱外,就只有几张床。一共是三张床,都靠墙摆着。阿特尔涅跟着菲利普走进了茅屋,骄傲地把床指点给他看。
"我们就睡在这种床上,"他嘴里不住地嚷道。"你睡的那种弹簧床和盖的天鹅绒被褥,这里可一样也没有。我睡在哪儿也没有像睡在这儿这么香甜过。你可得要裹着被单睡罗。亲爱的老弟,我打心眼里替你难过。"
三张床都垫了一层厚厚的蛇麻草蔓,蛇麻草蔓上面又铺了层稻草,最上面都蒙了块毯子。露天里散发着馥郁的蛇麻草香味,在这种环境中干了一整天之后,那些无忧无虑的采集者们倒头便睡,一个个睡得都像死人似的。晚上九点时,草场四周阒无人影,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一两个酒鬼赖在小酒馆里,不到酒馆十点打烊不会回家。除此之外,其他人都进入梦乡了。阿特尔涅送菲利普去酒馆安歇,临行前,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
"我们五点三刻吃早饭,我想你肯定不会起那么早的。叫我说,六点钟我们就得干活了。"
"他当然也得早早起身咯,"阿特尔涅接着话茬嚷道。"他也得跟大家一样干活,出力挣饭钱嘛。不干活,没饭吃,我的老弟。"
"孩子们早饭前下海游泳,他们回来的路上会叫醒你的。他们要走过快乐的水手酒馆的。"
"他们来叫醒我,那我就同他们一块去游泳,"菲利普说。
他这么一说,吉恩、哈罗德和爱德华高兴地叫了起来,次日清晨,菲利普的一场好梦被孩子们闯进房间来的吵闹声打断了,他们一个个跳到他床上。他不得不提起拖鞋把他们赶下去。他匆匆穿了件上衣,套上裤子,尾随着他们奔下楼去。天刚破晓,空气里还透着丝丝寒意,天空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莎莉站在大路中间,一手牵着科尼的手,手臂上挎着条毛巾和一套游泳衣。他这时才看清,她那顶太阳帽是淡紫色的,在它的映衬下,她的脸蛋黑里透红,像只苹果似的。她照例不慌不忙地朝菲利普微微笑了笑,算是跟他打招呼。蓦然间,菲利普发现她那口牙齿小小的,整整齐齐,雪白雪白的。他不禁对自己以前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感到惊奇。
"我是想让你再睡一会儿的,"莎莉开腔说道,"可他们非要上去把你叫醒不可。我对他们说你并不想去海里游泳。"
"哪里的话,我很想去哩。"
他们沿着大路向前走了一段,然后穿过一片片草地。他们这么走,走不了一英里地就可以到海边。海水灰蒙蒙的,寒气逼人,菲利普一看,身上不觉一阵寒颤。可此时,孩子们都纷纷脱去衣服,一边喊着一边跑进海里。莎莉无论做什么事,总是不紧不慢的,直到孩子们围着菲利普溅水时,她才走了下去。游泳是菲利普的拿手好戏,一走进水里,他就感到舒展自如。没隔一会儿,孩子们一个个都模仿着他的姿态,忽而装成快淹死的人,忽而又装作想游泳又怕打湿了头发的胖女人的神态,欢声笑语不绝,热闹非凡。瞧他们这副德行,要是莎莉不严厉地吆喝,他们还个知要玩到何时才想上岸呢。
"你跟他们中任何一个一样坏,"莎莉责备菲利普说,说话时神情严肃,像是个做母亲的。其神态既富有戏剧性,又动人心弦。"你不在,他们从不像这样顽皮。"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莎莉手里拿着太阳帽,那头秀发飘垂在一只肩膀上。等他们回到茅屋时,阿特尔涅太太已经上蛇麻子草场干活去了。阿特尔涅下身套了条谁也没穿过的裤子,外套的钮扣一直扣到脖子,这表明他里面没穿衬衣。他头上戴了顶宽边软帽,正在火堆上熏着雄鳟鱼。他自得其乐,看上去活像个土匪。一看到他们一帮人,他便扯开嗓门,背诵着《麦克佩斯》里巫婆的台词,在这同时,他手中熏的雄鳟鱼发出一股冲鼻的臭气。
"你们不该玩这么久,早饭时间都过了,妈妈可要生气了,"当他们来到他的跟前时他这么说。
几分钟以后,哈罗德和吉恩两人拿了几片牛油面包,晃悠着穿过草地,朝蛇麻子草场走去。他们是最后离开的。蛇麻草园子是同菲利普的童年紧密联系着的景色之一,而在他眼里,那蛇麻子烘房最富有典型的肯特郡的地方特色。菲利普跟在莎莉的后面,穿过一行行蛇麻草。他对这儿的切毫不感到陌生,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般。此时,阳光明亮,人影投地,轮廓鲜明。菲利普目不转睛欣赏着茂盛的绿叶。蛇麻草渐渐变黄了,在他看来,它们中间蕴蓄着美和激情,正如西西里的诗人们在紫红色的葡萄里所发现的一样。他们俩并肩朝前走着,菲利普觉得自己完全为周围万物茂盛、欣欣向荣的景象所陶醉。肥沃的肯特郡大地升腾起缕缕甜蜜的、芬芳的气息;九月的习习微风,时辍时作,飘溢着蛇麻草浓郁诱人的香味。阿特尔斯坦不由得心头一热,情难自已地引吭高歌起来,可他发出的是十五岁男孩才有的那种沙哑声,怪不得莎莉转过身去说:
"阿特尔斯坦,你给我安静坐吧,要不,我们耳边听到的尽是轰轰的雷声。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七嘴八舌的唧唧喳喳声,又过一会儿,采集蛇麻子的人说话声更高了。他们不停地起劲采着,一边不住地说啊,笑啊。那此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方凳上,也有的坐在木盒子上,每人身边都放着篮了,有的干脆站在大箱旁边,把采得的蛇麻子径直扔进大箱内。周围有不少小孩,还有许多吃奶的婴儿,其中有躺在活动摇篮里的,也有裹着破被放在松软、干燥的地上的。小孩采的不多,可玩的倒不少。女人们一刻不停地忙着,她们自小就采惯了的,速度要比来自伦敦的异乡人快两倍。她们炫耀地报出她们一天中采的蛇麻子的蒲式耳数,可又一个劲儿地抱怨,说眼下挣的钱可比从前要少得多。过去,每采五蒲式耳可得一先令,可现在要采八蒲式耳,甚至九蒲式耳才能挣得一先令。以往,一个快手一季挣得的钱,足够维持她当年其余时日的生活,现在可根本办不到,只是来度个假而已,啥也捞不到。希尔太太用采蛇麻子挣得的钱买了架钢琴——她是这么说的——不过,她的日子过得够寒酸的,那种日子谁也不愿过。有人认为她说是这么说,要是把事情揭开来的话,大家说不定就会知道她是到银行里取了些钱凑足款子才买那架钢琴的。
采蛇麻子的人分成几个小组,每组十个人,但其中不包括孩子。因此,阿特尔涅高声夸口说,总有一天他有个全是他家里人组成的小组。每个小组有个组长,负责把一扎扎蛇麻草放在各人的蛇麻草袋子旁边(蛇麻草袋是个套在木框架上的大麻袋,高达七英尺。一排排麻袋放在两堆蛇麻草的中间),而阿特尔涅眼红的正是组长这一位子,所以他盼着孩子们快快长大,到那时可以自家组成一个小组。此时,与其说他是在卖力地干活,倒不如说他是为了鼓励别人出劲干才来的。他悠哉悠哉地荡到阿特尔涅太太的身边,嘴上叼了支香烟,动手采蛇麻子。阿特尔涅太太两手不停地干了半个小时,刚把一篮蛇麻子倒进麻袋里。阿特尔涅口口声声说这天他要比任何人都采得多,当然要除去孩子他妈,因为谁也不可能采得像她那么快。这件事使他回想起阿佛洛狄忒对普塞基的几次试探的传说,于是他便给孩子们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普塞基倾心爱着她从未见过的新郎的故事来了。他讲得娓娓动听。菲利普谛听着,嘴角含着微笑;在他看来,那古老的传说跟周围的场面无比和谐一致。天空,瓦蓝瓦蓝的,他认为即使在希腊,天也不会这么美。孩子们头发金黄,两腮宛如两朵玫瑰,身体结实、壮美,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蛇麻子形状玲珑剔透;叶子碧绿,色泽有如喇叭形植物;富有魔力的绿草丛中的小径,极目远眺,在远处缩成一点;采集蛇麻子的人,一个个头戴太阳帽。所有这一切,要比你在那些教授们著的教科书或博物馆中察觉到的更富有希腊精神。菲利普对英国之美,内心里充满了激情。他想起了一条条蜿蜒、清静的路,一簇簇编成树篱的灌木丛,一片片绿茵茵的、点缀着榆树的芳草地,一座座小山的幽雅线条和上面覆着的一个个坟丘,一块块平坦的沼泽地,以及北海那惨淡凄怆的景象。他为自己感受到了英国的优美动人之处而感到非常高兴。可是不久,阿特尔涅变得坐立不安,声称要去看看罗伯特·肯普的妈妈的生活近况。他跟蛇麻子草场的每个人都混得很熟,总是直呼其教名,而且还对每一个家庭的家史及其每个成员的身世无不了如指掌。他虽爱虚荣,但心眼倒不坏,在人们中扮演了一个时髦绅士的角色。他待人亲热,但那股亲热劲里含有几分故献殷勤的味儿。菲利普不愿跟他一块儿去。
"我要干活挣顿饭吃吃,"他说。
"说得好,我的老弟,"阿特尔涅说罢,手臂在空中一挥便走了。"不干活,没饭吃!"
第一百十九章
菲利普自己没有篮子,便同莎莉坐在一起。吉恩对菲利普不帮她而去帮她大姐采蛇麻子感到可笑至极。于是菲利普只得答应等莎莉的篮子装满后就去帮助她。莎莉摘得几乎跟她母亲一样快。
"采这种东西会碰伤你的手,使你不好缝衣服吧?"菲利普问莎莉说。
"哦,不会的。采蛇麻子同样需要一双柔软的手。这就是为什么女人总比男人采得快的缘故。粗活干久了,手就会变得粗糙,手指就会变得僵直不灵活,要快也快不起来。"
菲利普就喜欢欣赏她那敏捷的动作,而莎莉也不时地注视着他,脸上带有一种俨然是个母亲似的神气,令人看了不觉有趣,然而又不无迷人的魅力。起初他笨手笨脚的,为此,她常常嘲笑他。莎莉弯下腰来,教他如何把整棵蛇麻子拔起的诀窍,这样一来,他们俩的手就碰到了一起。他不胜惊讶地觉得莎莉顿时满脸绯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使自己相信她眼下已是个盈盈女子了,这是因为他打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时就认识她了,总是情不自禁地还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然而,她身后有许多求婚者这一事实,表明她已不再是个黄毛丫头了。虽说他们来到这儿还没几天工夫,可是莎莉的一位姨兄倒已经盯上她了,使得她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着他那倾筐倾筐的痴情话。她这位姨兄名叫彼得·甘恩,是阿特尔涅太太的姐姐的儿子。阿特尔涅太太的这位姐姐嫁的是费恩附近的一位农夫。彼得·甘恩觉得每天来一趟蛇麻子草场很有必要,个中的缘由,大家都心照不宣。
八时整,耳边传来一阵号角声,算是收工吃早饭的号令。虽然阿特尔涅太太不住地唠叨着他们不配吃这顿早饭,可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可香甜啦。一吃完饭,他们就接着干,一直干到十二点,这时号角声又响了,招呼人们收工吃中饭。计量员趁这个空子,带上记帐员,一箱一箱地过数。这位记帐员先是在自己的帐本上然后在采集者的帐本上登录所采的重量。从装满蛇麻子的箱子里,用蒲式耳的量器钩起蛇麻子灌进大布袋里。然后,计量员和车夫把一袋袋蛇麻子抬上马车。阿特尔涅不时地跑来跑去,不是说希思太太摘了多少多少,就是说琼斯已经收了多少多少蛇麻子,接着便想当然地要全家加油,努力超过她们。他总是想创造采蛇麻子的记录。他情绪高昂时,可以手脚不停地采上个把小时;可是,他的主要兴趣在于采蛇麻子的动作可以把他那双高贵的手的妙处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对自己的那双手总是感到无比的自豪。为了修剪美化指甲,他可是花了一番心血的。在张开他那渐渐变尖的五指的当儿,他对菲利普说,为了使手常年洁白如玉,西班牙的大公们睡觉时手上还套着上了油的手套。他带着戏剧性的口吻说,那只扼守欧洲的手跟女人的手一样,总是那么漂亮和纤巧。他姿势优美地采摘蛇麻子的当儿,他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一边怀着满意的心情感叹着。对这种动作产生腻味时,他便给自己卷上一支烟,然后便跟菲利普大谈特谈文学和艺术。一到下午,天气变得热不可耐。人们干起活来劲头不如先前那么足了,而且交谈声也停止了。上午那种滔滔不绝的说话声,眼下却变成了语无伦次的杂谈。莎莉的上唇沁出一颗颗小小的汗珠,在干活的当儿,她那张嘴微微地启开着。她看上去活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
收工时间要看烘炉房的情况而定。有时候烘炉房很早就装满了。到下午三四点钟,如果所采的蛇麻子已够当晚烘的了,那就吹号收工。但是,在通常情况下,一天中最后一次计量工作要到五点才开始。每一批采集者把蛇麻子过完数后,便动手收拾工具;放工时间一到,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悠哉悠哉地荡出草场。女人们纷纷赶回茅屋,忙着打扫和准备晚饭,而不少男人则结伴朝小酒馆走去。一天工作之余,喝上一杯啤酒确是一大快事。
阿特尔涅家的蛇麻子是最后一个过秤。当计量员朝他们走来时,阿特尔涅太太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因为她以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身上都有些发僵了。
"好啦,我们到快乐的水手去吧,"阿特尔涅说。"每天的礼仪都要一项不拉地履行。眼下再也没有比上小酒馆更神圣的事儿了。"
"阿特尔涅,带个酒壶去,"他的妻子吩咐说,"带一品脱半的啤酒回来,吃晚饭时好喝。"
说罢她往阿特尔涅的手里一个铜币一个铜币数着。酒馆里早已挤满了人。店堂里,沙色地板,四周摆着长条椅,墙上贴满了泛黄了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职业拳击家的画像。酒馆老板能叫出所有顾客的姓名,此时,他身子倾过柜台,脸上堆着宽厚的笑容,正注视着两个年轻人往两根立在地上的杆子上套圈圈。他们俩都没有套中,逗得周围的旁观者发出阵阵喝倒彩声。人们互相挤了挤,为新来的顾客让座。菲利普发觉自己坐在两个陌生人中间,一边是位上了年纪的身穿灯心绒衣服的雇工,两膝下面都系了根细绳子,另一边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伙子,只见他油光满面的,一绺鬈发平展地贴在红彤彤的额头上。阿特尔涅执意要试试手气,去套圈圈玩。他下了半品脱啤酒的赌注,结果硬是赢了。在为败北者祝酒时,他说:
"我的孩子,与其去赢赛手,我还不如来赢你这半品脱啤酒喝喝哩。"
阿特尔涅胡子翘翘的,头上戴了顶宽边帽,挤身在这群乡下佬中间,那副模样显得有些希奇古怪,而且从周围人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们都觉得他古怪。尽管如此,阿特尔涅却兴致勃勃,热情洋溢,他颇有些感染力,使得周围那些人一个个不得不喜欢上他。人们无拘无束地交谈开了,互相操着粗犷的、缓慢的塔内特岛的方言打趣逗乐,当地爱说俏皮话的人一说出连珠妙语,顿时引起哄堂大笑。真是一次难得的愉快的聚会!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对这些伙伴表示不满。菲利普的目光移向窗外,只见外面依然一片光明,充满了阳光。窗户就跟村舍的窗户一样,上面挂着块小小的系了根红布带的窗帘。窗台上摆着几盆天竺葵。不多时,这些会享清福的人们一个个离座起身,晃晃悠悠地返回草场,那里家家户户正忙着做晚饭呢。
"我想你该准备上床歇着了,"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你是过不惯一早五点就起床,成天价呆在户外的日子的。"
"菲利普叔叔,你要跟我们一道去游泳,对不?"孩子们大声地嚷道。
"那当然啦!"
他身体疲乏,但精神却很愉快。晚饭后,他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身子靠着茅屋的墙壁,嘴里衔着烟斗,两眼凝视着星空。莎莉正忙着呢,不停地走出走进。他目光懒懒地注视着她井井有条地工作。她的步态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因为她的步态特别优美,而是因为她连走起路来都是那样的自如和沉着。她依靠臀部的力量,向前摆动着双腿,两只脚似乎断然地踏在地上。阿特尔涅早已溜到邻居家里去嗑牙扯淡去了,而这时菲利普听到阿特尔涅太太在不指名地唠叨着。
"喂,家里茶叶完了,我想让阿特尔涅上布莱克太太的小店里去买些回来。"一阵沉默过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莎莉,快到布莱克太太的小店去给我买半磅茶叶,好吗?我的茶叶喝光了。"
"好的,妈妈。"
沿大路约半英里路开外处,布莱克太太拥有间小屋子。她把这间屋子既用作女邮政局长的办公室,又办了爿小百货商店。莎莉走出茅屋,捋下卷起的衣袖。
"莎莉,我陪你一道去好吗?"菲利普问道。
"别麻烦了。我一个人走不怕的。"
"我并没有说你怕的意思,我马上要上床休息了,我刚才只是想在临睡前舒展舒展两条腿。"
莎莉什么也没说。他们俩便动身朝小店走去。大路白晃晃的,静悄悄的。夏日之夜,万籁俱寂。他们俩谁也没说多少话。
"这时候天还是很热,是不?"菲利普开腔说道。
"我认为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气。"
不过,他们俩不言不语,倒也不显得尴尬。他们觉得两人肩并肩地走路本身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因此,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当来到掩映在栽成树篱的灌木丛中的梯磴跟前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喃喃细语声,夜幕中显出两个人的身影来。这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莎莉和菲利普走过时,他们连动也没动一下。
"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莎莉说了一句。
"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是不?"
"我想他们也把我们当作一对情侣了。"
他们看到了前面那间小店射出来的灯光,不一会儿,两人便走进了小店。一时间,那雪亮的灯光照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们来迟了,"布莱克太太说,"我正打算打烊,"说着,她朝钟望了一眼,"瞧,都快九点了。"
莎莉买了半磅茶叶(阿特尔涅太太买茶叶从来不肯超过半磅),接着两人返身上路回家。间或耳边传来一声夜间野兽发出的短促、尖利的嘶叫声,但这不过使夜显得格外静寂罢了。
"我相信,你静静地站着,一定能听见大海的声音,"莎莉说。
他们俩竖起耳朵谛听着,脑海里的想象使得他们听到了细浪拍击沙石发出的微弱声响。当他们再一次走过梯磴时,那对恋人还在原地没走,不过这一回他们不再喁喁私语,而是相互搂抱着对方,那个男的嘴唇紧紧地贴着女的双唇。
"看来他们还怪忙乎的哩,"莎莉说了一声。
他们拐了个弯,有好一会儿,一缕温暖的微风吹拂着他俩的面颊。泥上散发着清香。在这极其敏感之夜,似乎蕴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远处伫候着他们。阒寂顿时变得意味隽永。菲利普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这种情感似乎非常丰富,仿佛要融化了(这些平庸的词藻倒把那种奇特的感觉描述得恰到好处)。菲利普感到愉快、热切和有所期待。此时,菲利普突然想起了杰西卡和洛伦佐两人所写的诗句来。他们各自用接引诗句的办法向对方低声朗诵自己的优美动人的诗句;但是他们俩胸中的激情,却透过两人都觉得有趣的巧妙的奇想,放射出夺目的光芒。他不知道大气中究竟是什么使得他的感官变得如此异乎寻常地机敏起来。在他看来,他才是享受香气、声响和大地芬芳的纯洁的心灵。他从未感受到有这样一种高雅的审美能力。他真担心莎莉开口说话,把这宁静给破坏了,然而她到底没吐一个字。他真想听听她那润喉发出的声音。她那低低的、音色优美的嗓音正是这乡村之夜本身发出的声音。
他们来到草场前,莎莉就要在这里穿过栅门回茅屋去。菲利普走进草场,替莎莉启开栅门。
"唔,我想我该在这里同你分手了。"
"谢谢你陪我走了那么多路。"
莎莉把手伸向菲利普,菲利普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说:
"如果你是真心诚意的,那你就该像你家别的人那样同我吻别。"
"我不在乎,"她说了一句。
菲利普原本是说着玩的。他只是想吻她一下,因为这样他感到快乐,他喜欢莎莉,再说这夜晚又是多么的迷人。
"祝你晚安,"他说,随即轻轻地笑了笑,把莎莉拉向自己的身边。莎莉向他翘起了她那温馨、丰满和柔软的双唇;他吻着,并留恋了一会儿,那两片嘴唇微启着,宛如一朵鲜花。接着,他不知怎么搞的,顿时张开双臂环抱住她。莎莉默默地顺从了他。莎莉的身躯紧紧地贴着他的身躯。他感到她的心紧贴自己的心。他顿然昏了头,感情犹如决口的洪水将他淹没了。他把莎莉拉进了灌木丛的更暗的阴影处。
第一百二十章
菲利普睡得像个死人一样,蓦地从梦中惊起,发觉哈罗德手里正拿了根羽毛在他脸上撩痒呢。他睁开眼皮的当儿,身边爆发出一阵欢笑声。此时,菲利普却还像喝醉了酒似的,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
"快爬起来,你这个懒骨头,"吉恩嚷道,"莎莉说你不赶紧起来,她可不等你了。"
吉恩这么一嚷,菲利普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由得一沉,刚刚钻出被窝的身子突然一动不动,心里直担忧自己怎么有脸去见莎莉。顿时,他内心充满了一种自责的心情,一个劲儿地懊恨自己竟干出这种事儿来。这天早晨,莎莉会对他说些什么呢?他害怕见到莎莉,心里不住地责问自己怎么这样傻呢。但是,孩子们可不给他时间多想,爱德华已经给他拿好了毛巾和衬裤,而阿特尔斯坦已把他的被子给掀掉了。三分钟以后,他们全都噔噔奔下楼梯,来到户外。莎莉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跟往常一样,依然是那么甜蜜,那么纯洁。
"你穿衣服真费时间哪,"莎莉说,"我还当你不会来了呢。"
她的态度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菲利普原以为她的态度会起微妙的变化,或者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曾想莎莉见到他时会羞怯忸怩,或者会怒形于色,或许会比以前更亲热一些呢,可是她的神态却同以往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他们结伴走向海滨;一路上谈笑风生。然而莎莉却一声不吭,不过她总是这样的含蓄、娴静,菲利普还从来没看到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呢。莎莉既不主动说话,别人跟她说话时也不有意规避。这下可把菲利普吓坏了。他曾巴望前一天夜里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儿总会对莎莉带来些变化,可是从眼前的情景看来,就好像他俩之间啥事也没有发生似的。他仿佛觉得自己堕入五里雾中似的。菲利普向前走去,一手搀了个女孩,另一手拉着一个男孩的手,说话时,他尽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企图借此求得个答案来。他脑海里折腾开了,不知莎莉是否把他俩之间发生的事儿忘了个精光。或许,莎莉也跟他一样,一时间感情上涌不能自制而干出那种傻事,只是把它当作在特殊情况下发生的突然事故来看待,眼下她兴许下决心把那件事从她脑海中涤除掉。这只能归结于与她的年龄和性格极不相称的意志力和早熟的智慧。菲利普意识到他对莎莉毫无了解,总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个令人猜不透的谜。
他们在海里玩跳背游戏,孩子们不住地鼓噪着,戏耍着,其热闹场面同前一天没有两样。可莎莉对他们像是个母亲似的,警觉地照料着他们,一见他们游得太远了,就把他们唤回来。当别的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却自个儿不紧不慢地在水里游来游去,时而仰卧在水面上,顺水漂浮着。不多时,她便爬上海滩,开始擦干身子,接着带着命令的口吻,把孩子们一个个唤出水,最后就剩下菲利普还在海里。菲利普乘机游了个痛快。他来到这儿,已是第二天了,对这冰凉的海水倒也适应了;对置身在散发着带有咸味的新鲜气息的大海中,他感到由衷的喜悦。他为自己的四肢能舒展自如地翻腾在碧波之中,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以坚强有力的动作在水里不停地划着,游着。然而,这时莎莉身上围了条浴巾,来到了海边。
"菲利普,你马上给我上来,"莎莉喊道,仿佛菲利普只是个归她照料的小孩子。
菲利普看到她俨然一副权威的神气,不觉有趣,便脸带微笑地向她跟前游来。这时,莎莉嗔怪地说:
"你真顽皮,赖在水里这么久不上来。你的嘴唇都发紫了,瞧你的牙齿,冷得直打哆嗦。"
"好,听你的,我这就上岸。"
莎莉从来还没有用这种态度同他说过话。看来,他俩之间发生的事情像是给予她一种制约他的权利似的。她完全把菲利普当作由她照料的孩子来看待了。几分钟以后,他们都穿好了衣服,便一同往回走去。莎莉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的双手。
"瞧,你那双手都冻得发紫了。"
"哦,没关系的。不过是血液循环的问题,要不了多久,就会正常的。"
"把手给我。"
莎莉把菲利普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分别在他的两只手上不停地擦着,直到他的手泛起血色为止。菲利普深受感动,但又迷惑不解,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因为身边有别的孩子在,他不好说什么,也没接触她的目光。不过他心里明白,她那双眼睛决不是有意避开他的眼光的,只是没有相遇罢了。那大白天,莎莉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她意识到他们俩之间发生的事情。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她比平时话说得多一些。当他们一起坐在蛇麻子草场时,莎莉告诉她母亲,说菲利普太顽皮了,直到浑身冻得发紫才上岸来。这件事简直不可思议。然而,看来前一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只是激发她处处保护菲利普的情感而已。正如对待她的弟妹们那样,她对他也抱有同样的一个做母亲的天性。
直到黄昏时分,菲利普才有个单独同莎莉相处的机会。那会儿,莎莉在张罗晚饭,而菲利普就坐在火堆旁的草地上。阿特尔涅太太到下边的村子里买东西去了,而孩子们则一个个散在各处,玩各自喜爱的游戏。菲利普局促不安,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莎莉态度安详,手脚麻利地忙乎着。沉默使得菲利普根尴尬,可她却无动于衷。除非是有事非讲不一可或者有人同她说话,否则莎莉一般很少主动开口说话的。菲利普最后实在憋不住了。
"莎莉,你生我的气了?"他突然脱口问了一句。
莎莉不声不响地抬起眼皮,毫无表情地望了望菲利普。
"我?不生气呀。干吗要生气呢?"
菲利普听完不觉一惊,无言以对。莎莉揭开锅盖,捣了揭锅里的食物,然后又盖上锅盖。周围空气里飘溢着一股食物的香味。莎莉又朝菲利普望了一眼,双唇微启,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倒是她那双眸子里充满了笑意。
"我一直很喜欢你,"她说。
菲利普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顿觉双颊绯红。他勉强地轻声笑了笑。
"我以前可不知道这一点。"
"那因为你是个傻瓜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说着,又往火里添了些柴禾。"你饿着肚子在外露宿了几天之后来到我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就在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了。那天是我和妈妈两人把索普睡的床腾出来给你睡的嘛。"
菲利普的脸又涨得通红,因为他不知道她心里竟老是记着那件事,而他自己一想起那件事,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和羞愧。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才决心不跟旁的什么人有什么瓜葛。你还记得妈妈要我嫁给那个年轻人的事儿吗?我让他到我家来,是因为他老是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不过我心里明白我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
菲利普惊讶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感涌上心头,如果这种情感不叫幸福的话,他还真不知道叫什么呢。莎莉再次捣了捣锅里的食物。
"真希望孩子们赶快回来吃饭。不知道他们溜到哪里去了。晚饭已经好了。"
"要不要我去找他们回来?"菲利普接着问了一句。
能有机会聊聊家庭琐事,菲利普感到不那么紧张。
"嗯,你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我得说……喔,妈妈回来了。"
接着,菲利普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这当儿,莎莉不无尴尬地望着他。
"今晚我把孩子们送上床后,要不要我来陪你散散步呀?"
"好的。"
"嗯,你就在梯蹬旁边等着,我事一完就去找你。"
满天星斗下,菲利普坐在梯磴上静静地等候着,身子掩映在两边高高耸起的即将成熟的黑草丛中。泥土里散发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气息,四周笼罩在一片静谧、幽雅的气氛之中。他的心狂跳不止。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甚了了。他通常总是把情爱与喊声、眼泪和狂热联系在一起,可是在莎莉身上,那些东西却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尽管如此,他还是猜不透除了爱情外还能是什么使得莎莉委身于他呢?但是莎莉爱他吗?她的姨兄彼得·甘恩,腰板挺挺的瘦高个儿,脸色黧黑,走起路来步履轻巧且跨度又大。要是她钟情于她的姨兄,菲利普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他心中不由得纳闷起来,莎莉究竟看中他什么来着。他不知道莎莉是否正像他理解的爱情的含义那样爱恋着他。要不然又是什么呢?他对莎莉的纯洁深信不疑。他隐约觉得许多事情交融在一起,这中间包括那令人陶醉的空气、蛇麻子草和那迷人的夜晚,一个女性与生俱来的健美的本能,满腔的柔情蜜意和一种母爱与姐妹之情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对这一切,莎莉虽并未意识到,但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心里充满了仁爱,所以才把她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他。
菲利普听到大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从茫茫的夜色里显出一个人影来。
"莎莉!"菲利普低声地唤了一声。
莎莉收住脚步,站在梯磴跟前。随着她的到来,四周蓦地飘溢出一股甜丝丝的、清新的乡村气息。她身上仿佛带有新割的干草的芳香,熟透了的蛇麻子的香味和青葱嫩草的清新气息。她那柔软的双唇紧紧地贴着他的双唇,她那健康娇美的身躯平躺在他的怀抱里。
"牛奶和蜂蜜,"菲利普喃喃说道,"你就像那牛奶和蜂蜜。"
他使莎莉合上双眼,随即-一地亲吻着她的眼睑。她那丰腴、健壮的手臂裸露到肘部,菲利普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摩着,惊奇地注视着她那美丽的手臂。她的手臂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辉,就像鲁宾斯画的那样,白得出奇,给人以透明感,手臂一侧长着金黄色的茸茸汗毛。这是撒克逊女神才有的手臂,然而,没有一个不朽者的手臂有她的那样优美和富有天然淳朴的意趣。菲利普不觉想起了村舍花园,里面盛开着只有在男人心中才能开放的可亲可爱的鲜花;想起了蜀葵和命名为约克和兰卡斯特的红白两色相间的玫瑰花束;还想起了黑种草、美国石竹、忍冬草、飞燕和虎耳草。
"你怎么会看上我的呢?"菲利普说,"我只是个平平常常的、微不足道的瘸子,长得又丑。"
莎莉双手捧住菲利普的脸,亲吻着他的嘴唇。
"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莎莉接着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蛇麻子采完后,菲利普便随阿特尔涅全家一同返回伦敦,这时候,他口袋里就装着圣路加医院录用他为助理住院医生的通知书呢。回到伦敦后,他在威斯敏斯特租赁一套简朴的房间住了下来,并于十月初到医院去上班。那儿的工作五花八门、情趣盎然,每天他都能学到些新东西。他渐渐地觉得自己不像原先那么无足轻重了。他经常同莎莉见面。此时,菲利普感到万事如意,心舒神爽。除了轮到应付门诊病人之外,他通常都是六点下班。一下班,他便到莎莉所在的缝纫店去,等候从店里下班回家的莎莉。几个毛头小伙子总是在店门对面的人行道上或向前稍走几步的拐角处荡来荡去;店里的姑娘们或三三两两,或几个一伙地从店里出来,一认出那几个小伙子时,便一边你推我搡的,一边嘴里格格笑个不停。莎莉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黑上衣,同那个与菲利普比肩采蛇麻子的乡村女郎判若两人。她步履匆匆地从店里出来,见到菲利普后,渐渐放慢脚步,朝他恬然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他们俩并肩穿过繁华喧闹的街道。菲利普把医院里的工作情况讲给莎莉听,丽莎莉则把当天在店里干的活计告诉菲利普。久而久之,莎莉的女工友们姓甚名谁,菲利普也耳熟能详了。他发觉莎莉具有一种含蓄但机智的幽默感。莎莉讲起店里的姑娘们以及那些迷上她们的毛头小伙子们来,妙语连珠,把菲利普引逗得呵呵直乐。她谈沦起富有特色的趣事逸闻来,总是不动声色,仿佛事情本身压根儿就没有丝毫可笑之处似的,可她谈吐机智、语颇隽永,使得菲利普兴味盎然,忍俊不禁。这时候,莎莉朝菲利普一个飞眼,那充满笑意的目光表明她对自己的幽默毫无觉察。他们俩见面时,只是握握手;分手时,亦是客客气气。有一次,菲利普邀请莎莉到他寓所去共用茶点,却被她谢绝了。
"不,我不想去。这事多不好。"
他们俩从来不说卿卿我我之类的情话。莎莉看上去只想两人并肩散散步,除此之外,别无他念。不过菲利普深信莎莉很乐意同他在一起。她还是同他们俩刚结识时那样,依然令人捉摸不透。她的所作所为,菲利普还是不得要领。但是他认识她愈久,就愈加喜欢她。莎莉人很能干,自制力强,还有一种富有魅力的诚实的品德,令人感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是可以信赖的。
"你是个顶好的好人,"有一次,菲利普没头没脑地脱口对莎莉说。
"我想我还不是同大家一个样嘛,"莎莉接着说。
菲利普知道自己并不爱莎莉。他对莎莉怀有一种强烈的情感,就喜欢她伴在自己的身旁。有她在身旁,菲利普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他似乎觉得,自己对一名年方十九的缝纫女工情意缱绻是荒唐可笑的:他只是尊敬她而已。他对她那异常健全的体魄赞叹不绝。她是个纯洁无瑕、妙不可言的尤物。她那无懈可击的体态美使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一种敬畏的情感。在她面前,菲利普总是觉得自己同她一点也不般配。
返回伦敦三周后的一天,两人散步的当儿,菲利普注意到她显得比往常更为沉默,只见她眉宇间微微起皱,划破了恬静安详的脸部表情。这是愁眉蹙额的先兆。
"怎么啦,莎莉?"菲利普关切地问道。
莎莉两眼避开菲利普,直直地凝望着前方,脸上愁云密布。
"我也说不清楚。"
菲利普立刻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他感到自己的脸陡然为之变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怕……?"
菲利普戛然打住话头。他语塞喉管,说不下去了。发生此类事情的可能性,他脑子里可从没有闪过。这时候,他发现莎莉的双唇打颤了,她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还没有把握,兴许没出事。"
他们俩默然无语地向前走着,最后来到昌策里巷的拐角处。菲利普通常在这儿同莎莉分手。这时候,莎莉向他伸过一只手,脸上微微笑着。
"眼下还不必担忧。我们要多往好处想想。"
菲利普默默地走了,但脑海里思潮翻滚,难以平静。他一向是个傻瓜!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认为自己是个下贱的、可悲的傻瓜,一气之下,接连十多次痛骂自己是个傻瓜。他鄙视自己,责怪自己怎么昏了头又陷入这种糟糕的境地。这时候,他脑海里思绪万千,纷至沓来,不一会儿,全都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犹如梦魇里见到的拼板玩具中的拼板。他不禁扪心自问:今后究竟怎么办?展现在他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清晰明朗,他多年来孜孜以求的目标终于唾手可得,然而,这下可好,他那难以想象的愚蠢行为又给自己设置了障碍。菲利普自己也承认,他的弱点就在于执著地向往过一种秩序井然、有条不紊的生活,也就是说他对未来的生活满怀激情,可就是克服不了。他刚回到医院定下心来开始工作,脑子里就想入非非起来,忙着为以后的旅行作种种打算。以往,他还想法克制自己,不让自己为未来作过细打算,因为那样做只会使自己灰心丧气。可眼下,他却认为,既然他的目的即将实现,就是对一种难以抗拒的渴望之情作些让步也没什么害处。旅途的第一站,他想去西班牙。那个国度是他一心向往的地方。此时,他心里充满了那个国家的精神、传奇、风采、历史及其崇高形象。他感到西班牙给了他一种任何别的国家所不能给他的特殊的启示。科尔多瓦、塞维利亚、莱昂、塔拉戈纳、波尔戈斯等古老而优美的城市,菲利普耳熟能详,仿佛他打孩提时代起就在那些城市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行走似的。只有西班牙的伟大画家才是他心目中的画家。当脑海里浮现出他心醉神迷地伫立在那些画作面前的情景时,他的心怦怦直跳;对他来说,那些画作要比任何其他画作更能抚慰他那遭受创伤、骚动不安的心灵。他读过出自伟大诗人手笔的名篇佳作,但西班牙诗人的诗作要比任何别的国家的诗人的诗作更富有民族特色,这是因为西班牙诗圣们似乎并不是从世界文学潮流里,而是直接从他们祖国的炎热、芳香的平原和荒凉的群山峻岭中获取灵感的。要不了几个月时间,他就可以亲耳聆听四周人们都操着那种似乎是最善抒发心灵和情感之美的语言了。他的情趣雅洁,他隐约觉得安达卢西亚那个地方太幽静,太发人伤感,似乎还有些儿俗气,不能满足他那奔放的热情;他满心向往那遥远的大风呼啸的卡斯蒂利亚和巍峨雄伟、道路崎岖的阿拉贡和莱恩。到那些未知世界中去闯荡,这究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菲利普自己也不甚了了。但他总感觉到,他可以从中获得力量和决心,使自己面对更遥远、更陌生的地方的种种奇观时,更加从容不迫,更能领悟其中的妙处。
这不过是万事开个头而已。菲利普已经同几家轮船公司挂上了钩,这几家轮船公司的船只出海时,都要带随船外科医生。因此,他对各家公司的航海路线了如指掌,并从跑过这几条航线的人们那儿摸清了各条航线的利弊。他撇开东方轮船公司和太平洋海外航运公司不予考虑,因为在这两家公司的轮船上很难搞到住舱,再说这两家公司主要是接运旅客,在客轮上,医务人员的活动余地太小了。不过,这不打紧,另外几家公司专门有船开往东方,货运任务不紧,一路上大小港口都停靠,停靠时间长短不等,短则一两天,长则半个月,这样时间充裕,还可以乘机深入口岸内地兜上一圈呢。在这种船上当随船医生,薪水不多,伙食平常,所以也没有多少人来谋求这一职位。一个手中持有在伦敦学医的文凭的人,一旦提出申请,十拿九稳是会被接受的。船从一个偏僻的港口驶往另一个港口,运货做生意;船上除偶然带个把人之外,就没什么乘客,因此,上面的生活倒是亲切可人、十分愉快的。菲利普把船只沿途停靠的港口地名熟记于心。那一个个地名无不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幅阳光普照、色彩奇异的热带风光图,勾勒出一幅幅丰富多彩、变幻莫测和节奏紧张的生活的风俗画。啊,生活!那正是他菲利普所缺少的啊。生活终于渐渐向他逼近了。他说不定可以在东京或上海换乘别的航线的轮船,径直驶向南太平洋群岛。当名医生,到处都有用武之地。兴许还有机会到缅甸去逛一趟哩。至于苏门答腊、婆罗洲的茂密森林,他为什么就不能去观赏一下呢?他还年轻嘛,时间不成问题。他在英国无亲无故,完全可以花上几年在这大千世界周游一番,尽情领略万花筒似的生活之美妙。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出了这么件伤脑筋的事情。他不认为莎莉会判断错误,说来奇怪,他深信莎莉的感觉是对的,这种事情毕竟是可能发生的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造物主本来就把莎莉造就成一个会生儿育女的母亲。菲利普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不该让这区区小事使自己偏离既定的人生道路,哪怕是偏离一丝一毫都不行!这当儿,他想起了格里菲思。他完全想象得出,要是换了格里菲思得知这种消息,他会以怎样的冷淡态度加以对诗。格里菲思一定会认为这是件令人头痛的麻烦事,一定会像聪明人那样溜之大吉,让那姑娘独吞苦果。菲利普暗自思忖着,倘若事情果真如此,那是因为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想到这里,他倒反而责怪起莎莉来了。莎莉她可是个懂得世故和熟悉生活琐事的姑娘呀,然而她却还睁着双眼不顾后果地冒险。只有疯子才会让这区区小事把他整个生活格局给搅了呢。能够深切意识到人生好比朝露,瞬息即逝,并懂得要抓住机会及时行乐的人,世上寥寥无几,而他菲利普就是其中之一。他愿意为莎莉做他力所能及的事,还可以设法凑笔钱给她。一个铮铮汉子是决不会让任何事情来改变自己的人生目标的。
菲利普说是这么说,可他心里明白,他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他绝对做不出来!他对自己还是了解的。
"我简直太懦弱了,"菲利普自暴自弃地嘟囔了一句。
莎莉一向信赖他,并待他一向很好。不管理由有千万条,他绝对不能做出一件他觉得可怕的事儿来。他知道要是老是惦记着莎莉的狼狈处境,那在旅途中他的心境一刻也得不到安宁。再说,对她的父母如何交待呢?他们夫妇俩从不把他当外人看,决不能恩将仇报哇。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同莎莉结婚。他可以写信给索思大夫,说他马上就要结婚,如果大夫的建议继续有效的话,他愿意接受。在穷人中行医,这是他的唯一出路。在他们中间,他的跛足于事无碍,穷人们也不会嘲笑他妻子的憨直的态度的。真可笑,他竟把莎莉当成自己的妻子了。这时候,他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温柔的情感。当想到那孩子正是他的时候,一股感情的暖流流遍全身。索思大夫一定会很欢迎他回去的,对此,他毫不怀疑。于是,他在脑海里又勾勒起他和莎莉俩在渔村生活的情景来了。他们将在望得见大海的地方租幢小房子,眺望着打眼前驶过的一艘艘大轮船,目送它们驶向那些他永远到不了的地方。这样做或许是最明智的。此时,菲利普的耳畔又回响起克朗肖生前对他说的话来。他说生活琐事对他毫无意义,他凭借自己的想象力,永远占据着时间和空间这两大领域。他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啊:她将是朵盛开不败的鲜花,如果你永远爱她!
他将把他的远大理想全都作为结婚礼物奉献给自己的妻子。作自我牺牲!在这美好的精神激励下,菲利普的情绪高昂,一个晚上,他无时无刻不在考虑作出自我牺牲的事儿。他兴奋极了,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他像是被人驱赶似地从房间里跑到了街上,他在伯德凯奇散步场所来回踱步,他的心像欢乐的小鸟似的在腔内蹦跳不止。他急不可耐,真想看看在他求婚后修莉那张幸福的笑脸;要不是时间太晚了。他准会立即跑到莎莉跟前去。他想象以后黄昏时分,他将伴着莎莉坐在舒适的起居室里,目光穿过洞开的百叶窗,眺望着大海的景色。他看着书,而莎莉在一旁埋头做针线。在有灯伞遮掩的灯光的照耀下,她那张可爱的脸蛋显得越发妩媚动人。他们将在一起喁喁细语,议论着渐渐长大的孩子;当她转过目光凝望他时,那目光里闪烁着亲怜蜜爱的光芒。他治过病的那些渔民,还有他们的妻子,会纷纷跑来向他们表示诚挚的谢意;而他和莎莉也将同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心心相印,分享他们的欢乐,分担他们的痛苦。然而,他的思想一下子又回到即将出世的儿子-一是他菲利普的,也是莎莉的——身上。他已经感到自己内心里对儿子充满了一种钟爱之情。他想象自己用手抚摩着儿子的完美无缺的四肢,深信他儿子一定长得很俊美。他还将把有关自己准备欢度一种丰富多彩的生活的种种理想全都转赠给他儿子。回首自己走过的漫长的人生旅程,菲利普对他与莎莉的关系表示欣然接受。他默默地忍受着使其人生坎坷的残疾。他知道它扭曲了自己的性格。不过,此时他发现,同样由于它的缘故,他却获得了那种给予他无穷快乐的反省能力。要是没有它,他将永远不可能获得敏锐的鉴赏力,永远不可能热爱文学艺术和对生活中种种奇观发生兴趣。他常常受人嘲弄,遭人白眼,可这一切却使他性格内向,促使他心里开出朵朵香气不绝的鲜花。接着他认识列正常的事物才是世间最最珍贵的事物。人皆有缺陷,不是身体的就是精神的。这当儿,他回忆起所有他熟悉的人们(整个世界像是座病房,里面的一切皆委实莫名其妙),只见眼前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人人皆肉体有残疾,精神有创伤:其中有的身体有病,不是心脏病,就是肺病之类的;有的精神失常,不是意志消沉,就是嗜酒成性。这时,菲利普对他们不觉动了圣洁的怜悯之心。他们身不由己,不过是盲目的机会的工具而已。他可以饶恕格里菲思的狡诈,也可以宽有米尔德丽德,尽管她使自己蒙受莫大的痛苦。他们两个人也是身不由己呀。只有承认人们的美德,宽容他们的过错,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这当儿,他脑海里掠过奄奄一息的上帝临终前的遗训:
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第一百二十二章
菲利普同莎莉约定星期六在国立美术馆会面。莎莉答应店里一放工就上那儿去,并同菲利普一道去吃中饭。上次同她见面,还是两天以前的事了。可在这两天里,菲利普那颗激动的心哪,一刻儿也没有平静过。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没有急着去找莎莉。在这期间,菲利普一丝不苟地反复背诵着他要对莎莉讲的话,操练着同她讲话时应有的语调和神态。他给索思大夫去过一封信,而眼下他衣兜里就装着索思大夫这天上午打来的回电:"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已辞退。您何时到?"菲利普沿着国会大街朝前走去。这天天气晴朗,空中悬着明晃晃、白花花的太阳,缕缕阳光在街上飘飘漾漾,闪闪烁烁的动着。街上万人攒动,拥挤不堪。远处,一幕绸纱般的薄雾,飘飘悠悠,给一幢幢高楼大厦蒙上了一层清辉,使它们显得越发淡雅婀娜。菲利普穿过特拉法尔加广场。蓦然间,他的心咯噔了下。他发现前面有个女人,以为她就是米尔德丽德。那个女人有着同米尔德丽德一样的身材,走起路来同米尔德丽德也一个姿势,微微拖曳着双脚。他的心怦怦卤跳。他不假思索地加快步伐,朝前赶去,走到跟那女人并排的位置时,那女人蓦地转过脸来。菲利普这才发觉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她那张脸显得更为苍老,上面布满了皱纹,肤色蜡黄。菲利普渐渐放慢了步子。他感到无限宽慰,但顿然义萌生出一种失望之情。他不禁害怕起自己来了。难道他永远摆脱不了那种情欲的束缚了吗?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不论以往发生过什么事情,自己对那个俗不可耐的女人怀有的不可名状的、强烈的思慕之情,总是无时不有,无处不在。那桩暧情昧意的纠葛给他心灵烙下了莫大的创伤。他知道,这种心灵上的创伤永远不可能弥合,最后只有待到双目闭合时,他的欲壑才能填平。
菲利普竭力驱遣内心的痛苦。他想起了莎莉,眼前不时地闪现着她那对温柔的蓝眼睛,这当儿,他嘴角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菲利普顺着国立美术馆门前的台阶拾级而上,接着坐在最前面的一个房间里,这样,莎莉一出现,他就可以看到她。他每次置身在图画中间,心里总有一种信悦之感。其实他并不是在观赏图画,只是让那嫣红的色彩和优美的线条陶冶自己的心灵。他一刻不停地思念着莎莉。在伦敦,莎莉亭亭玉立,宛如店里的兰花和杜鹃花丛中的一株矢车菊,放射出夺目的异彩。早在肯特郡长满蛇麻子的田野里,菲利普就知道莎莉并不属于城里人。他深信,在那柔光满天的多塞特郡,莎莉定将出落成一个世上罕见的绝代佳人。正当他遐思蹁跹的时候,莎莉一脚跨了进来。菲利普连忙起立,迎上前去。莎莉上下一身黑,袖口滚着雪白的边,亚麻细布领子围着脖子。他们俩握了握手。
"等好久了吧?"
"没多久。才十分钟。你饿了吧?"
"还好。"
"那我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好吗?"
"随你的便。"
他们俩肩挨肩坐在一起,但谁也不说话。看到莎莉就坐在自己的身旁,菲利普心里喜滋滋的。莎莉容光焕发,使得菲利普顿觉温暖如春。生命的光华犹如光环照亮了她身子的周围。
"嗯,你近来觉得好吗?"菲利普终于憋不住,开腔问道,说话间,脸上带着微笑。
"哦,很好。那是一场虚惊。"
"是吗?"
"你听了不高兴?"
顿时,菲利普心里涌泛出一股异样的情感。他一直确信莎莉的疑心是有充分根据的,可不曾想到会出差错,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连闪也没有闪一下。眨眼间,他的种种设想都被打乱了,朝思暮想勾勒出来的生活图景到头来不过是一枕黄粱,永远成不了现实。他又一次摆脱了枷锁!自由啦!他设想的种种计划,一个也不必放弃,生活依然掌在自己的手心之中,要把它捏成啥样就可以捏成啥样。他无激动可言,有的只是满腹惆怅。他的心沉甸甸的。展现在他眼前的未来,却是那么荒漠、空泛。仿佛多年来,他备尝艰辛,越过了一片汪洋,最后终于来到美妙的天国。但是,正当他要抬脚跨进天国之际,骤然间刮起一阵逆风,又把他刮进汪洋大海之中。因为多年来他耽迷于下界的一块块芳草地以及一片片赏心悦目的丛林,所以这苍茫寂寥的大海使他心里充满了苦恼和烦闷。他再也经不住孤单寂寞的侵袭和暴风雨的冲击。莎莉张着她那对明澈的眸子,凝神地望着菲利普。
"你听了不高兴?"她又问了一遍,"我还以为你会扬扬得意呢。"
菲利普瞪大了眼睛望着凝视着自己的莎莉。
"我也说不清楚,"他嘟囔了一句。
"你这人真怪。多数男人听了都会感到高兴的。"
菲利普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答话完全是自欺欺人。其实,并非是什么自我牺牲精神驱使自己考虑结婚一事的,而是自己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眼看着妻子、家庭和爱情统统从自己的指缝里漏掉了,一种绝望的心情攫住了他的心。他需要妻子、家庭和爱情比需要世间任何别的东西更为迫切。什么西班牙及其科尔多瓦、托莱多和莱昂等城市,他还在乎它们什么呢?对他来说,缅甸的宝塔和南海群岛的环礁湖,又算得了什么呢?美国就近在咫尺。他仿佛觉得,他一辈子都是遵循着别人通过嘴说手写向他灌输的理想行事,而从来不是依从自己的心愿行事的。他的一生总是受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受他真心想做的事情所左右。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不再考虑那些事情。他老是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里,却接二连三地坐失眼前的良机。他的理想是什么呢?他想起了他那个要从纷繁复杂、毫无意义的生活琐事中编织一种精巧、美丽的图案的愿望。一个男人来到世上,干活,结婚,生儿育女,最后悄然去世。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然而却是最完美的人生格局。他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呢?屈服于幸福,兴许就是承认失败,但是,这种失败却要比千百次胜利有意义得多啊。
菲利普匆匆瞥了莎莉一眼,心中暗自纳闷,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接着,他把目光移向别处。
"我刚才是想向你求婚的,"菲利普说道。
"我想你兴许会这样的,不过我可不想碍你的事。"
"你决不会碍事的。"
"那你不去旅行啦?不是说要到西班牙等地去吗?"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旅行的?"
"有关这一类事情,我应该了解一点。你同我父亲议论这件事,最后两人还争得面红耳赤的。这些我都知道。"
"那些事情,我现在都不在乎了。"菲利普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操着嘶哑的声音对莎莉低语道:"我不想离开你!我也离不开你!"
莎莉没有回答。他不知她是什么心思。
"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嫁给我,莎莉。"
莎莉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从她脸上,捕捉不到一丝表情。她说话时眼睛并不望菲利普。
"随你的便。"
"你不愿意?"
"哦,我当然很想有个自己的家啊,再说我也该成家立业了。"
菲利普粲然一笑。现在他算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了。至于她的态度,他倒并不觉得奇怪。
"可是你不愿嫁给我?"
"我不愿意嫁给旁的什么男人。"
"那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父母亲一定会大吃一惊,对不?"
"我太幸福了。"
"我想吃中饭了,"莎莉说。
"亲爱的!"
菲利普笑吟吟地拿起莎莉的手,把它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他们俩站起来,双双步出美术馆。他们在栏杆旁边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特拉法尔加广场,只见那儿马车啦、公共汽车啦,来来往往,穿梭不息,人群熙来攘往,步履匆匆,朝着各个不同的方向涌去。此时,太阳当空,光芒四照。
译后记
威廉·萨默赛特·毛姆(WilliamSomersetMaugham),英国现代著名作家,一八九七年以描绘伦敦贫民区生活的小说《兰贝斯的丽莎》(LizaofLambeth)开始其漫长的创作生涯。他一生著作甚多,除诗歌以外的各个文学领域,都有所涉及,有所建树。他共写了长篇小说二十部,短篇小说一百多篇,剧本三十个,此外尚著有游记、回忆录、文艺评论多种。他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长、短篇小说,文笔质朴,脉络清晰,人物性格鲜明,情节跌宕有致,在各个阶层中都拥有相当数量的读者群。他的作品被译成各国文字,不少小说还被搬上银幕。他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最受人欢迎的小说家之一。
毛姆是我国读者比较熟悉的一位西方现代作家。他的著作早在三、四十年代就有介绍;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影片如《孽债》(即《人生的枷锁》)、《剃刀边缘》(即《刀锋》)等,解放前曾在我国上映过。近年来,国内杂志陆续发表了他的一些短篇,著名长篇《月亮和六便士》和《刀锋》的中译本也相继出版,引起了我国广大读者的兴趣。现在,我们能有机会把毛姆这部最主要的作品介绍给读者,既了却了我们多年来的夙愿,也有助于大家对这位作家的进一步了解。本文就毛姆其人以及他的这部代表作,作些粗略的介绍,谈几点很不成熟的意见,以就教高明。
萨默赛特·毛姆于一八七四年一月二十五日出生在巴黎。父亲是律师,当时在英国驻法使馆供职。小毛姆不满十岁,母亲和父亲就先后去世,他被送回英国由伯父亨利·毛姆抚养。亨利·毛姆是肯特郡惠特斯泰勃镇的教区牧师,为人自私、贪吝,对待侄子冷漠而近于粗暴。毛姆进坎特伯雷皇家公学之后,境遇更加不幸。他由于身材矮小,且严重口吃,经常受到大孩子的欺凌和折磨,有时还遭到冬烘学究的无端羞辱。孤寂凄清的童年生活,在他稚嫩的心灵上投下了痛苦的阴影,养成他孤僻、敏感、内向的性格。幼年的经历对他的世界观和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一八九二年初,他未遵从伯父让他进牛津攻读神学的安排,而去德国海德堡大学学习了一年。在那儿,他接触到德国哲学史家昆诺·费希尔(KunoFischer)的哲学思想和以易卜生为代表的新戏剧潮流。同年返回英国,在伦敦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当了六个星期的练习生,随后即进伦敦圣托马斯医学院学医。为期五年的习医生涯,不仅使他有机会了解到底层人民的生活状况,而且使他学会用解剖刀一样冷峻、犀利的目光来剖视人生和社会。毛姆曾说:"这段经历对我很宝贵。对一位作家来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从医数年更好的锻炼了。"他的第一部小说《兰贝斯的丽莎》,正是根据他从医实习期间的所见所闻写成的。
从一八九七年起,毛姆弃医专事文学创作。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写了若干部小说,但是,用毛姆自己的话来说,其中没有一部能够"使泰晤士河起火"。他转向戏剧创作,获得成功,成了红极一时的剧作家,伦敦舞台竟同时上演他的四个剧本。他的第十个剧本《弗雷德里克夫人》连续上演达一年之久。这种空前的盛况,据说只有著名剧作家肖伯纳才能与之比肩。但是辛酸的往事,梦魇似地郁积在他心头,不让他有片刻的安宁,越来越强烈地要求他去表现,去创作。他决定暂时中断戏剧创作,用两年时间潜心写作酝酿已久的小说《人生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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