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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_29 毛姆(英)
第一百一十章
这一年的圣诞节适逢星期四,菲利普所在的那爿商店要打烊歇业四天。他给大伯去了封信,询问他去牧师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特太太写来的回信,信中说凯里先生身体有恙,不便写信,但是他极想见见自己的侄儿,要是菲利普能来,他感到很高兴。福斯特太太在门口迎候菲利普,他俩握手时,她告诉他说:
"先生,你会发现他比你上次在这儿时变得多了。不过,你得装作若无其事,好吗,先生?他为自己的健康状况而神经十分紧张。"
菲利普点了点头。于是,她领着他走进餐室。
"菲利普先生到了,先生。"
这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已是病入膏盲,奄奄一息。他那凹陷的双颊、佝偻的躯体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他坐在扶手椅里,身子缩成了一团,头部怪诞地向后仰着,肩上披了条围巾了。现在,他离了拐杖就寸步难行,两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连用餐都十分艰难。
"他看来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一边望着他,一边暗自思忖着。
"你觉得我现在的气色怎样?"牧师问道,"你认为我比你上次在这儿的时候变多了吗?"
"我看,你现在身板比去年夏天要硬朗得多。"
"那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气温一高,总叫人受不了。"
在上几个月中,有好几个星期,凯里先生是在楼上卧室里度过的,其余几周的时光是在楼下消磨的。他手边有个手摇铃,说话的当儿,他摇铃叫福斯特太太来。福斯特太太就坐在隔壁房间里,时刻准备着听从凯里先生的召唤。他问福斯特太太他第一天走出卧室是哪个日子。
"十一月七日,先生。"
凯里先生两眼盯视着菲利普,看他听后有何反应。
"但是,我的胃口还是不错的,不是吗?福斯特太太,你说呢?"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极了。"
"不过,就是吃了不长肉。"
眼下,除了他本人的健康,其余什么都不在他心上。他的生活单调乏味,不时遭到病痛的袭击,只有在吗啡的麻醉下,他才能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尽管如此,他却执拗地、念念不忘地想着一件事:活下去!只要眼睁着活在人世就好!
"太糟了,我得开支一笔数目庞大的医药费。"他又了丁当当地摇响手铃。"福斯特太太,把药费帐单拿给菲利普瞧瞧。"
福斯特太太立即从壁炉架上取下药费帐单,并把它递给了菲利普。
"这仅仅是一个月的帐单。即使你来给我看病,我也怀疑你能否叫我少付些药费。我曾想直接从药房里买药,但这又要支付邮费。"
他明显地对自己的侄儿不大感兴趣,竟连菲利普目前在干些什么也没有想到问一声。但看上去,他因有菲利普在自己跟前而感到很高兴。他问菲利普能呆多久,菲利普回答说他星期一二一定得动身,这时,他表示要是菲利普能多呆些日子就好了。他絮聒不休地诉说起自己病痛的症状,以及医生对他病情的诊断。他突然打住话头,摇起了手铃。福斯特太太应声走了进来。他说:
"喔,我不知你还在不在隔壁。我打铃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儿。"
福斯特太太走后,他对菲利普解释说,要是他不能肯定福斯特太太是否在附近,他就会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福斯特太太知道她该做些什么。菲利普发觉福斯特太太疲惫不堪,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便暗示大伯,说他让福斯特太太太操劳了。
"瞎讲,"这位牧师说,"她壮得像头牛。"后来,当福斯特太太进来给他送药时,他对她说:
"菲利普少爷说你太操劳了,福斯特太太。你喜欢照顾我,不是吗?"
"喔,我没关系,先生。凡是我能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没一刻儿工夫,药剂生效了,凯里先生便昏昏入睡了。菲利普走进厨房,问福斯特太太终日操劳是否吃得消。他看出她接连数月都没有得到安宁。
"嗯,先生,我又有什么法子想呢?"她回答道,"那位可怜的老先生一切都仰赖着我去给他张罗。哎,虽然有时他真叫人讨厌,但是,你又舍不得离开他,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儿已呆了那么多年了,要是他一旦狠心走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哩。"
菲利普看到她确实怜爱着这个老头儿。她帮他洗澡穿衣服,给他做饭,甚至一夜都要起来五六次,因为她就睡在他隔壁房间里。每当他醒来,他总是丁丁当当地摇铃,直到她走进他的卧室为止。他随时都可能咽气蹬腿,然而他也许还可以苟延残喘几个月。她居然这样百依百顺地、心肠仁慈地照料一位陌生人,着实令人叹服。诚然,世上就只有她这样一位孤苦伶灯的老太婆料理着他,看了又叫人悲伦和心酸。
在菲利普看来,大伯终生布道的宗教,现在对他说来,不过是履行一种形式而已:一到星期六,教区副牧师来到他面前,给他吃圣餐,而且他自己也经常吟诵《圣经》;然而,很清楚,他还是怀着极其恐惧的心情看待死k。他信奉死亡就是通向来世永恒幸福的入口,但是他自己却不想进去领略那种幸福生活的乐趣。他不时地遭受病魔的折磨,像是被铁链缚住一样,成天价在椅子里消磨时光。但是,他却像紧紧依偎在一个他用钱雇来的女人的怀抱里的孩童一样,赖在他所熟识的尘世不肯离去。
菲利普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他不好发问的问题:他怀疑这位牧师在其垂暮之年,是否还笃信灵魂不灭之说,而眼下他就如同一部机器一样,久遭磨损,行将报废。很可能在他的灵魂深处,深信宇宙间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上帝,深信今世一了,万事皆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不会说出这一信念的。但他不好发问,因为他知道,大伯的回答除老生常谈外,决不会有什么新鲜货色。
节礼日那天傍晚,菲利普同他大伯一起坐在餐室里。翌日一大早他就得动身,赶在上午九时前返回店里。这时,他是来给凯里先生道别的。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正在打盹儿,菲利普躺在靠窗的沙发上,书本跌落在膝盖上,目光懒散地打量着房间的四周。他盘算着房间里的家具能卖多少钱。他曾在这幢房子里倘佯,察看那些打孩提时代起就熟知的各色什物。家里有几件瓷器,倒还值几个钱,菲利普暗自忖度着这些瓷器是否值得带上伦敦;至于那些家具,还都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款式,红木质地,结实而丑陋,拿去拍卖的话,就三文不值两文了。家里还有三四千册藏书,不过谁都知道,这批书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很可能不会超过一百英镑。大伯究竟能给他留下多少钱财,菲利普不得而知,然而他却已是第一百次地掐算他至少还需多少钱,才能支付自己修完医学院的课程、取得学位、维持在受医院的聘书前一段日子的生活所需的费用。他两眼望着那个老头儿,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性;那是一张神秘莫测的动物的面孔。菲利普心想,要结果那条卑贱的生命该是多么的容易。每天傍晚,当福斯特太太伺候他大伯服用使他安静地度过夜晚的药剂时,他都这么想过。那里摆着两只瓶子:一只瓶内装有他定时服用的药物;另一只瓶内装有鸦片剂,只有当疼痛难以忍受时才服用。这种鸦片剂倒好后摆在他的床头边,他一般在凌晨三四点钟吞服。倒药时加大剂量,不屑举手之劳,他大伯就会在夜间死去,而且任何人都不会有所怀疑,因为威格拉姆大夫希望他这样死去,而他本人也毫无痛楚。菲利普一想到自己手头拮据、极需用钱,便情不自禁地攥紧拳头。再过几个月的那种悲惨生活,对这个老东西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而对他菲利普来说,却意味着一切。他快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想起翌日凌晨又要重返商店卖命,他感到极其惊恐,不寒而栗。他一想起那个充斥着他脑海的念头,他那颗心便怦怦直跳。虽然他极力想把那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排遣出去,但无济于事。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菲利普对这个老东西毫无感情,从来就不喜欢他。他大伯一辈子都很自私,甚至对敬慕他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对托他抚养的孩子漠不关心;他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残酷无情,但是愚昧无知,心如铁石,又有点儿耽于声色。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去做。他害怕追悔莫及,倘若他终生筷恨他所做的事情,那么有钱又有什么用处呢?尽管他经常告诫自己,懊悔是徒劳无益的,但还是有几件事情偶尔闯进他的心灵,搅得他心绪不宁。他但愿这些事情不负自己的良心。
他大伯睁开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兴,因为那样他看上去有点儿像人的模样了。当想到一度在脑际闪过的念头时,他着实感到惊悸,他所考虑的是谋财害命啊!他怀疑旁人是否有过类似的想法,还是自己反常、邪恶。他想,到了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也决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情,但这种念头确确实实是有的,还不时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如果说他手下留情,那完全是出于畏惧心理。他大伯开腔说话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哎呀,没有的话!"
"那才是个好孩子。我可不欢喜你存有那样的想法。我死后,你可以得到一笔数目不大的金钱,但你不能有所指望。要是你那样想的话,那就没你的好处。"
他说话声音很低,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惶恐不安。菲利普的心陡然感到一阵剧痛。他暗自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怪的洞察力,使得这个老家伙能猜测到他心中的邪念呢?
"我祝你再活上二十年,"菲利普说。
"哦,我可不指望还能活那么久。不过,只要我注意保养身体,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再活它三年五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菲利普也无言以对。接着,这个老头儿似乎作了番考虑后又说开了。
"谁都有权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希望转移自己的思绪。
"顺便提一下,我想你从没有收到过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吧?"
"喔,不,今年早些时候,我还接到她一封信哩。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真的吗?"
"是真的。她同一位鳏夫结了婚。我相信他们的日子一定很美满。"
第一百十一章
次日,菲利普又开始工作,但是,他期待数周之久的他大伯的结局仍杳无音讯。光阴荏苒,数周变成了数月。冬天将尽,公园里的树木绽出新芽,接着,抽出了茸茸嫩叶。一股倦怠之情搅扰着菲利普的心头。尽管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但时光似水,一泻不返。他思忖着,他的韶华流逝,弹指间,青春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但自己却还可能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无成。他既然肯定要辞去目前的工作,那这工作就越发显得毫无意义。他设计服装,技巧熟练;虽说没有发明创造的禀赋,但在改造法国的时髦服饰以适应英国市场的需求方面,菲利普的头脑却相当灵活。有时,他对自己的设计图案深感满意,但是,工人们在制作过程中,因技术拙劣,总是把他的图案弄得一团糟。他注意到自己因自己的主张没有得到切实的贯彻执行而变得激忿起来,觉得很好笑。他得步步留神。每当他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时,桑普森先生总是断然拒绝:他们的主顾并不希冀奇特的货色;而这爿商店在商界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同这样的顾客打交道时,你表示过分亲昵是不值得的。有那么一两回,他把菲利普一顿好熊,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有点儿自命不凡,因为菲利普的想法总是不对他的思路。
"你得当心着点,我的好小伙子,否则,总有一天要把你赶到街上去!"
菲利普真想对准他的鼻梁狠狠地揍他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日子毕竟不会太长了。到时候,他将永生永世不再同这些人往来。有时,他可笑地、绝望地号叫,说他大伯一定是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多么强壮的体格啊!他生的那种病,或许早在一年前就可以把任何一个好端端的人打入阴曹地府。最后,当牧师快要断气的消息到来的时候,菲利普被弄得措手不及。其时,他一直在考虑其他事情。眼下是七月,再过半个月,他将外出度假。他接到福斯特太太的一封信,信中说大夫断定凯里先生活不了多久了,要是菲利普希望再见他一面的话,那就立即赶来。菲利普去找店主,说他要走。桑普森先生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他得知这种情况后,没有作难。菲利普同他部门里的人员一一道别。他离走的原因在同事们中间传开了,并被大大地夸大了,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笔财产。霍奇斯太太同他握别时,双眼饱噙着泪水。
"我想,我们再也不能经常见到您了,"她说。
"离开这家莱恩商店,我还是高兴的,"菲利普回答道。
说来奇怪,在离开这些他认为他一直感到厌恶的人们时,他心里还着实难受了一番。在驶离哈林顿大街上那幢房子时,他也高兴不起来。他过去曾预示过在这种场合他将有的种种情感,然而,眼下他却处之泰然,毫不在意,只当是自己外出度几天假而已。
"我的性情现在变得恶劣透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总是引颈盼望着某些事情,可是,这些事情当真到来了,自己却又总感到扫兴。"
他于午后到达布莱克斯泰勃。福斯特太太在门首迎他。她的脸神告诉他大伯还活着。
"今大他觉得好些了,"福斯特太太说,"他的体质真好。"
她领菲利普走进卧室,凯里先生仰卧在床上。他朝菲利普淡淡一笑,这笑容流露出一丝他冉次战胜敌手后的那种狡黠的、心满意足的神色。
"我想我昨天一切都完了,"他吃力地咕哝着。"他们都对我不抱任何希望了。福斯特太太,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你的体格实在强健,这是不用怀疑的。"
"我虽上了年纪,可气数还未尽啊!"
福斯特太太说,牧师不能讲话,这样要累垮的。她把他当作一个小孩看待,既慈爱又专断。这老头儿看到自己使得他们的一切期待归于破灭,就像小孩子那样心满意足。他突然意识到是有人特地把菲利普叫回来的,但想到菲利普枉费心机,白跑了一趟,不禁窃窃自喜。以前,他心脏病曾发作过多次,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死了,但他还是没有死。要是心脏病不再发作,他一两个星期之内完全可以康复。他们都在谈论他的体格,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体格究竟有多强健。
"你就呆一两大吗?"他问菲利普,佯装认为菲利普是来度假的。
"我正是这么想的,"菲利普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句。
"呼吸几口海边的空气对你是有好处的。"
此时,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过牧师以后,便同菲利普交谈起来。他的举上适度。
"恐怕这一次他准完,"他说。"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重大损失。我认识他已有三十五个背秋了。"
"他眼下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哩,"菲利普说。
"我是用药来延续他的生命的,但这维持不了多久。前两天的情况可危急了,我想他大概死过五六次了。"
医生沉默了一两分钟。但是,到了门口,他突然对菲利普说:
"福斯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太迷信了。福斯特太太认为他有桩心事,而这桩心事不了,他口眼不闭,可是,他又不愿说出来。"
菲利普听而不答,于是医生继续说下去:
"当然罗,那全是些废话。他这一生清白无瑕,尽到了他的责任,一直是我们教区的好牧师。他没有什么可以引以自责的。我可以肯定,我们大家都将怀念他。他的继任者是否能有一半像他这样好,对此,我表示怀疑。"
接连数日,凯里先生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毫无起色。他失去了原先极好的胃口,东西只吃很少一丁点儿。现在,威格拉姆大夫不愿再想法减轻折磨着他的由神经炎引起的疼痛,神经炎痛,加上他瘫痪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累得他筋疲力尽。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菲利普和福斯特太太轮流看护他。许多月来的劳累把她拖垮了,在那几个月中,她专心致志地照料着他。为此,菲利普坚持要彻夜陪伴病人,这样好让她睡上一宿。他不让自己睡熟,坐在安乐椅里,在遮掩的烛光下阅读《天方夜谭》,借此消磨漫漫长夜。这部书他还是小时候读过的,这时候,书中的故事又把他带到了童年时代。间或他静坐着,屏息凝气地倾听着夜的寂静。鸦片剂麻醉作用逐渐消退时,凯里先生变得烦躁不安,使得菲利普手脚不停地忙碌着。
最后,一天清晨,当小鸟正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啁啾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连忙跑到病榻跟前。凯里先生仰卧着,两眼瞪视着天花板,没有把目光转向菲利普。菲利普看到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就拿起一条毛巾,替他把汗水擦掉。
"是菲利普吗?"老头儿问了一声。
菲利普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倏地变得异样了,这声音低微而又沙哑。一个人内心隍恐不安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
"是的。你要些什么吗?"
停顿了片刻。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脸一阵抽搐。
"我想我快要死了,"他说。
"嘿,瞎说什么!"菲利普大声说道,"三年五载还不会死的。"
两行泪珠从老头儿的双眼里涌了出来,使得菲利普深受感动。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此时菲利普看到这番情景,很感到有些害怕,因为这两行老泪意味着一种难言的恐惧。
"去把西蒙斯先生请来,"他大伯说,"我要吃圣餐。"
西蒙斯先生是教区的副牧师。
"现在就去吗?"菲利普问道。
"快去,要不就迟了。"
菲利普出去唤醒福斯特太太,但是已经迟了,福斯特太太已经起来了。菲利普叫她派名花匠去送信,说完便返身转回他大伯的卧室。
"你有没有派人去请西蒙斯先生?"
"已经派人去了。"
屋里一片寂静。菲利普坐在床沿上,间或替他大伯擦去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
"让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头儿终于开腔说话了。
菲利普向他伸出自己的手,他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似地死命抓住这只手,犹如在境况危急之中寻求精神上的依托。也许他这一辈子从未真正爱过一个人,但是眼下他却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湿漉漉、冷冰冰,无力却又绝望地抓住菲利普的手不放。这个老头儿正在同死亡的威胁交战。菲利普心想,这一关谁又能逃脱得了呢。啊,此情此景是多么的森然可怖,然而,人们居然还对让其善男信女遭受如此残忍的折磨的上帝笃信不疑!他从来不把他大伯放在心上,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巴望他大伯快点死去;但是,眼下他无法克服自己满怀的怜悯之情。要做到不同于野兽,该要花多大的代价啊!
他俩依然缄默不语。此间,只有一次凯里先生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他还没有来吗?"
最后,管家终于悄没声儿地踅了进来,报告说西蒙斯先生到了。管家手里拎着一只装有白法衣和头巾的提包。福斯特太太双手捧着圣餐钵。西蒙斯先生默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他怀着他那种职业所特有的严肃的神情走到病人身边。菲利普和那位管家用人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在花园的四周踱步。在晨曦中,一切都是那么湿润,那么沁人心脾。鸟儿在欢乐地引吭高歌;天空蔚蓝,充满了带威味的空气,芬芳、凉爽;玫瑰花吐艳怒放。树木葱翠,绿坪如茵,流光溢彩。菲利普边踱步边思索着此时在房间里进行的神秘的事情。他内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奇特的情感。不一会儿,福斯特太太走出房间,来到他的跟前,说他大伯要见他。那位副牧师正在把他的东西收进那只黑提包里。病人微微侧过头来,用微笑同他打招呼。他的这一变化,这一异乎寻常的变化,菲利普见了心里不由得一怔。他眼睛里再也没有那种惊恐的神色,他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一扫而光,他看上去愉快而安详。
"我现在已作好了准备,"他说,此时说话的腔调也变了。"上帝一旦决定召见我,我心说诚服地把我的心灵奉献给他。"
菲利普默不作声。他看得出他大伯一片诚心诚意。这简直是个奇迹。他获得了他心目中的救世主的膏血,这些给了他一种力量,使他对自己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冥府不再诚惶诚恐。他心里明白他即将寿终正寝,他屈从命运的安排。不过他又加了一句:
"我将重新跟我亲爱的妻子在一起。"
听后,菲利普不禁为之愕然。他还记得大伯待她是多么的冷漠自私,对她那谦恭、忠实的爱情是多么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然而,那位副牧师却深受感动,转身走开,福斯特太太一边抽泣着,一边陪送副牧师到门首。凯里先生因劳累打起瞌睡来了,菲利普坐在他的床头边,静静地等待着他大伯的终期到来。早晨慢慢地挨过去了,老头儿的呼吸声渐渐变成了鼾息声。医生来了,并说这老头儿快要咽气了。他神志不清,无力地吻着床单。他局促不安,还大喊大叫。威格拉姆大夫给他作了次皮下注射。
"这一针现在已不起什么作用,他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
医生望望手表,又望望病人。菲利普看到这时已是十点钟了。威格拉姆大夫在想着吃饭的事儿。
"您不必等了,"菲利普说。
"我无能为力了,"医生回答道。
医生走后,福斯特太太问菲利普他是否愿意去找那位木匠兼殡仪员,并且要菲利普叫此人派个妇人来张罗陈殓事宜。
"你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她说,"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那位殡仪员住在半英里之外。当菲利普对他说明来意后,他问道:
"那位可怜的老先生是什么时候死的?"
菲利普踌躇不答。他突然想起,在他大伯断气之前就叫一个女人去替他擦身,这似乎有点残忍。同时,他暗自纳闷,福斯特太太为什么要叫他上这儿来呢?他们可能会认为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那老头儿弄死。他觉得那位殡仪员用一种古怪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这位殡仪员又把刚才问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使得菲利普感到浑身不自在,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这碍他什么屁事呢?
"牧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起初,菲利普情不自禁想回答说牧师刚才去世的,但转而一想,要是他大伯再弥留几个小时,那就不可解释了。他不觉满面赧颜,尴尬地回答道:
"喔,他还没死呢。"
那位殡仪员迷惑不解地打量着菲利普,这时,菲利普匆匆解释道:
"福斯特太太独自一人在家,她那儿需要一个女人做帮手。你懂吗?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那位殡仪员点点头。
"噢,是的,我懂了。我马上就派一个人去。"
菲利普回到牧师住宅时,便径直走进那间卧室。福斯特太太从床边的一张椅子里站立起来。
"他还是同你离开时的情况一样,"她说。
她下楼去弄些吃的,而菲利普却惊奇地注视着死亡的进程。此时,那具作着微弱无力的挣扎的、失去了知觉的躯体里没有一丝人的味儿。有时,从那张松弛的嘴唇中间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烈日当空,普照大地,花园里树木婆娑,荫翳凉爽宜人。这天气真美!一只绿头苍蝇嗡嗡营营,撞击着窗玻璃。刹那间,耳边响起一阵可怕的嘎嘎声,使得菲利普大吃一惊,不觉毛骨悚然。四肢一阵抽搐过后,那老头儿死了。这部机器终于停止了运转。那只绿头苍蝇盘旋飞鸣,不时发出撞击窗玻璃的嘈杂声。
第一百十二章
乔赛亚·格雷夫斯以其出色的组织能力操持着葬礼事宜,事情办得既得体又省钱。葬礼一完,他便伴着菲利普返回牧师住宅。已故牧师的遗嘱就在他手里。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怀着同目下气氛相适应的情感,向菲利普宣读了遗嘱。说是遗嘱,不过半张纸,上面写明凯里先生身后留下的一切均由其侄儿菲利普继承。具体项目有:家具;银行存款八十英镑;除在爱皮西公司搭股二十份外,还分别在奥尔索普酒厂、牛津杂耍剧场和伦敦一家餐馆搭有股份。这些股份当时均是在格雷夫斯先生指点下购买的。此时,格雷夫斯先生颇为得意地对菲利普说道:
"要知道,是人,就得吃、喝,还要玩乐。假使你把钱投入公众认为是须臾不可缺少的项目里,那你就放心好了,保管吃不了亏。"
格雷夫斯的一番话将下等人的粗鄙与上等人的高雅之间的差别,表现得淋漓尽致,恰到好处。对下等人的粗鄙,菲利普心有反感,但也心悦诚服地接受了。向各种行业投资的金额加起来也不过五百英镑左右,但这笔数目还得包括银行的存款以及拍卖家具所得的款项。对菲利普来说,这是一笔财产,虽说他心里头并不怎么高兴,倒也有一种长久压在心头的石头顿然落地之感。
接着,他们俩商定及早把家具拍卖出去。此后,格雷夫斯先生告辞走了,菲利普便动手整理死者留下来的书信和文件。那位尊敬的威廉·凯里牧师生前一向夸耀自己从不毁坏一件东西,并以此为荣。因此房间里放满了一扎扎五十年来的往来信件和一包包签条贴得整整齐齐的单子。已故牧师不但保存别人写给他的信件,而且还保存了他写给别人的信件。其中有一扎颜色泛黄的信件,都是牧师在四十年代写给他父亲的。当时,他作为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在德国度了个长假。菲利普漫不经心地读着。这个写信的威廉·凯里同他记忆里的威廉·凯里迥然不同,然而对一个细心的读者来说,也不难从这个写信的青年身上看到那个成年的凯里的某些影子。信都写得礼貌周全,可就是有点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味儿。他在信里表明自己为了饱尝所有值得一看的名胜,可谓是历尽了辛苦,费尽了气力;他还怀着幽雅、激动的心情,描绘了莱茵河畔的城堡的丰姿。沙夫豪森的瀑布打开了他感情的闸门,他在信中写道:"我不禁对宇宙的万能造物主肃然起敬,感恩戴德,他的作品简直太奇妙、太优美了。"而且,他还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些生活在"神圣的造物主的这一杰作面前的人们,应该为其过一种圣洁的生活的期望所感动"。菲利普在一叠单子里翻出一张袖珍画像,上面画的是刚被授予圣职的威廉·凯里:一个身体瘦削的年轻副牧师,头上覆着长长的鬈发,一双黑黑的大眼睛,目光朦胧,一张苦行者似的苍白的脸。这当儿,菲利普的耳边响起了他大伯的哧哧笑声,他大伯生前常常一边这样笑着一边讲着几位敬慕他的女士亲手做了几打拖鞋送给他的事。当天下午余下的时间和整个晚上,菲利普都用来整理这堆数不胜数的信件。他先扫视一下信上的地址和落款的签名,然后他把信撕成两半,随手扔进身边的废纸篓里。突然,他翻到了一封签名为海伦的信件,但上面的字迹他却不认识,一手老体字,笔画很细又很生硬。抬头称呼是"亲爱的威廉",落款是"您的亲爱的弟媳"。他顿时恍然大悟,意识到此信原来是他母亲写的。他从没有看到过她写的信,因此她的字体对他很陌生。信中写的就是关于他的事情。
亲爱的威廉:
斯蒂芬曾给您去过一信,感谢您对我们儿子的出世的祝贺以及您对我本人的良好祝愿。感谢上帝,我们母子俩安然无恙。我深深感激上帝赐予我的慈悲。现在我既然能够握笔,我就很想对您和亲爱的路易莎一表衷肠。我这一次分娩以及我同斯蒂芬结婚以来,你们俩一直都很关心我,对此,我真是感激不尽。在这里,我请求您帮我一个忙。斯蒂芬和我都想请您做这个孩子的教父,并希望您能接受这一请求。我深信您一定会慨然允诺,认真担当此任,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揣冒昧地启口向您提出这一绝非小事的请求。我殷切期盼您能担当此任,因为您既是一名牧师,又是这孩子的伯父。这孩子的幸福,真令人牵肠挂肚,放心不下。为此,我日日夜夜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保佑这孩子日后成长为一个善良、诚实和笃信基督的人。我衷心地希望,在您的教诲下,这孩子将成为一名信奉基督教义的信徒,但愿他一生一世都做一个虔诚的、谦恭的、孝顺的人。
您的亲爱的弟媳
海伦
菲利普把信推向一边,向前倾过身子,双手捧住脸。这封信拨动了他的心弦,同时也使他惊讶不已。他感到惊讶的是,此信通篇都是一种说教的口气,在他看来,既不令人生厌,但也不催人伤感。他母亲去世将近二十年了,他只知道她长得很美,除此之外,他对她毫无印象。当知道他母亲生前曾是这么天真,虔诚,菲利普心中不由得好生奇怪。他可从来没想到他母亲的这一方面的性格。他再次捧起他母亲的信,重新读着信中谈及他的段落,读着她对自己所怀的希望和想法。可他却变成了跟他母亲所期望的迥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仔细端详了自己一会儿。也许她还是死了的好。随即,在一时感情冲动的驱使下,菲利普嚓地一下把信撕碎了。信中的亲密感情和愚直口气使此信看上去纯属一种奇特的私人信件。此时,菲利普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总觉得自己阅读这封披露他母亲芳魂的信件是不道德的。接着,他继续整理牧师留下来的那堆令人生厌的信件。
几天后,菲利普来到伦敦,两年来第一次在白天堂而皇之地迈进圣路加医院的大厅。他去见了医学院的秘书。秘书看到菲利普,不胜惊讶,连忙好奇地询问起菲利普前一时期的情况来。菲利普的前一段人生经历给予他一种自信,并使得他能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要是在过去,听了秘书的询问后,菲利普一定会窘态百出,觉得无地自容。可现在他却头脑冷静,从容以对,回答说有些私事使得他不得不中断学业,现在他想尽快取得当医生的资格。而且为了防止秘书追问,他故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的。鉴于他最早可以参加的考试科目是助产学和妇科学,他便登记上名字到妇科病房去当名助产医士。时值放假,他没费什么劲就得到了这个位子。两人最后商妥,他的工作安排在八月的最后一周与九月的前两周。菲利普从秘书那儿出来,信步穿过校园。夏季学期的考试刚结束,所以校园里很少见到人,显得空荡荡的。他沿着河边台地闲逛。此时,他心满意足。他暗自思忖着,这下他可以开始过一种崭新的生活了,将把以往的一切过错、愚行和遭受的不幸统统抛在身后。那奔腾不息的河流象征着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象征着一切总是在不断地消失,象征着一切皆无关紧要。一个充满机会的灿烂前景展现在他眼前。
菲利普一回到布莱克斯泰勃,就忙着处理他大伯的遗产。拍卖家具的日子定在八月中旬,因为那时将有许多人从各地赶来此地消暑度假,这样家具可以卖好价钱。藏书目录已经打出,并分发给坎特伯雷、梅德斯通和阿什福等地的旧书店的经纪人。
一天下午,菲利普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坎特伯雷,去观看他原来读书的学校。他打离开学校那天起,一直就没有回去过。他还记得那天离开学校时,他心里怀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认为从那以后,他就可以自由自在,一切听凭自己安排了。漫步在他多年来捻熟的坎特伯雷的狭窄街道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新奇的情感。他望了望那几爿老店铺,依然还在,仍旧在出售与过去一样的商品。书店里一个橱窗摆着教科书、宗教书籍和最近出版的小说,另一个橱窗里悬挂着大教堂和该城的照片。运动器具商店里堆满了钓鱼用具、板球拍、网球拍和足球。那爿裁缝店还在,他整个童年时代穿的衣服都是在这店里做的。那爿鱼店还开着;他大伯以前每次来坎特伯雷都要上这爿店买上几尾鱼的。他沿着肮脏的街道信步朝前走去,来到一堵高高的围墙跟前,围墙里有幢红砖房,那是预备学校。往前走几步就是通向皇家公学的大门。菲利普站在周围几幢大楼环抱的四方院子里。此时四点,学生们从学校里蜂拥而出。他看见教师一个个头戴方帽、身穿长袍,但一个也不认识。他离开这所学校已经十多年了,学校面貌大为改观。菲利普望见了学校校长,只见他缓步从学校朝自己家走去,边走边同一位看样子是个六年级生聊着天。校长的面目依旧,倒无甚变化,还是菲利普记忆中的那个瘦骨嶙峋、形容枯槁、行为怪诞的样子,两道目光还是那样的灼热,不过,原来乌黑的胡于眼下却夹杂着几根银丝,那张缺少血色的脸刻着深深的皱纹。菲利普真想走上前去同他说个话儿,但是又怕校长记不起自己,而自己也怕给别人作自我介绍。
男学生们逗留在学校里,互相交谈着。隔了不多时,其中有些学生急于变着法儿玩耍,便跑出来打球了;后面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跑出校门。菲利普知道他们这是到板球场去的。还有一批学生进入场地打网球。菲利普站在他们中间,完全是个陌生人,只有一两个学生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为诺尔曼式的楼梯所吸引而前来参观的人屡见不鲜,因此观光者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菲利普好奇地注视着那些学生。他不无忧伤地思索着他同那些学生之间的距离之大,并心酸地回想起当初他曾想轰轰烈烈干番事业,到头来却成事甚少。在他看来,逝去的岁月,犹如难收的覆水,白白地浪费了。那些孩子一个个精神抖擞,生龙活虎,正在玩着他当年曾经玩过的游戏,就好像自从他离开学校至今,世上连一天都没有过去。然而,当初就在这同一地方,他至少还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来,可现在却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再过上几年,换了别的孩子们在运动场上玩耍,眼前的这批学生也会像他现在这样被撇在一边无人理睬。他很想知道他当年的同窗眼下景况如何:他们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有的说不定已死了;而活着的也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他们或是军人,或当了牧师,抑或成了医生和律师。他们都行将告别青春而步入不惑之年。他们有谁跟他菲利普一样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他想起了他一度深爱的那个男孩来了。说来也奇怪,他竟会记不起他的名字。那个男孩的音容笑貌,菲利普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们俩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可就是记不起他的名字。菲利普饶有兴味地回忆着正是为了他的缘故自己曾妒火中烧的情景。想不起他的名字,可把菲利普急得像什么似的。他渴望自己再变成个小孩,就像他看到的那些闲步穿过四方院子的孩子一样,这样,他就可回避他的那些过错,重新做人,从生活中领悟到更多的道理。蓦地,一股难以忍受的孤独感向他心上袭来。他几乎抱怨起前两年中过的苦日子来了,因为仅仅为了苟且活在世上而作出的苦苦挣扎,却使得生活的痛苦缓和了。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这句格言虽说不是对人类的诅咒,却是一帖使人类俯首听命于生活摆布的麻醉剂。
但是菲利普沉不住气了,又回想起他对人生格局的想法:他所遭受的不幸,不过是一种美丽的、精巧的装饰品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什么无聊啊,激动啊,欢乐啊,痛苦啊,他都要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因为它们都给他设计的图案增色添彩。他自觉地追求着美。他还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一定很喜欢那座哥特式大教堂,正如眼下人们站在网球场看到的一样。于是,他移步来到那儿,双目凝视着乌云密布的苍穹下面那座灰色的庞然建筑物,中央的塔尖高耸人云,好像人们在对上帝赞美似的。孩子们正在打网球,一个个都很敏捷,健壮,活泼。菲利普无由控制地谛听着孩子们的訇喝声和欢笑声。年轻人的叫喊声有其特殊的音色美,然而菲利普只是用眼睛欣赏展现在他面前的美妙的事物。
第一百十三章
八月份最后一周的第一天,菲利普走马上任,在他负责的地段内履行助产医士的职责。这工作可不轻哩,平均每天都要护理三名产妇。产妇事先从医院领取一张"卡片",临产时,就叫一个人——通常是个小女孩
把"卡片"送至医院传达室,随即传达便伴着送信的来找住在马路对面的菲利普。要是在深夜,医院传达则独自穿过马路来唤醒菲利普,因为他身边就有一把开菲利普房门的钥匙。接着,菲利普便摸黑起床穿衣,步履匆匆地穿行在泰晤士河南岸的一条条阒无人影的街道上;这当儿,菲利普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神秘感。深更半夜来送"卡片"的,一般都是做丈夫的亲自出马。要是以前已经生过几胎的,那么,来送信的这位丈夫的态度便显得漠然;可是如果是新婚的,那做丈夫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心急如焚,有时候竟借酗酒来浇灭心头的焦虑。他经常要走上一英里路,有时甚至更多。于是一路上,菲利普就同前来报信的闲聊些劳动条件和生活费用之类的琐事,从而了解到不少有关泰晤士河彼岸的各种行业的情况。他使得接触他的人们树立起信心。他久久等候在闷热的房间里,产妇躺在一张大床上,而这张床却占去了房间的一半面积;在这期间,产妇的母亲和照料产妇的看护无拘无束地交谈着,时而也态度极其自然地同他聊上几句。他前两年的生活遭遇使得他懂得了有关赤贫人家的生活的许多事情,而他们发觉他对他们的生活状况了解得如此清楚,一个个直觉惊奇。他还因不上他们的当而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菲利普性情温顺,干起事来总是轻手轻脚的,而且还不发脾气。他们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从不以同他们一道喝茶为耻。要是天亮了,可他们还在等待产妇分娩的话,他们就请他吃上一片面包,喝上几口水。他从不挑食,多数情况下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菲利普到过许多人家,其中有些人家的房子蜷缩在污秽街道旁的肮脏的院子里,里面黑咕隆咚的,空气浑浊不堪,邋遢得简直叫人伸不进脚去。但是出人意料,有些房间虽然外表破败不堪,地板被蛀虫咬坏,房顶上还有裂缝,但气宇不凡:屋里的橡树栏杆精雕细刻,玲珑剔透;四周墙壁仍旧嵌有镶板。这种房子往往住得非常拥挤,每家只住一个房间。日里,孩子们在院子里匐喝喧闹声不绝。那些年深日久的墙壁正是各种害虫的孳生繁殖之地;屋里充满了一股臭气,令人作呕,因此菲利普不得不燃起烟斗。住在这里的人们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添了自然不受欢迎,作爸爸的总是虎起脸迎接出世的新生儿,而做妈妈的则绝望地望着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下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可是要糊住眼下几张嘴,食物都不够呢。菲利普常常觉察出人们巴不得生下来的孩子是个死胎,或者即使生了下来,也希望孩子快快死去。一次,菲利普为一名产妇接生,她生了双胞胎。产妇得知后,突然伤心地号啕大哭起来。产妇的母亲当即说:
"真不知他们有什么法子喂大这两个孩子呢。"
"说不定上帝到时候觉得该把他们俩召到他那儿去哩,"在一旁的看护接着说。
菲利普瞥见那个男人目光凶残阴冷地盯视着那一对并排躺着的小不点儿,不觉吃了一惊。他感到,在场的这家人对这两个突然来到人世的可怜的小家伙无不抱有深深的敌意,并怀疑要是他事先不口气坚决地关照他们的话,那么任何"不测"都是可能发生的。想不到的事故常常发生。做母亲的睡觉时"压"着了小孩啦、还有给孩子喂错了食物啦,这误食现象兴许不都是由于粗心大意造成的。
"我每天都来看一次,"菲利普叮嘱着,"我提醒你们一句,要是这两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你们是要受到传讯的。"
那个做父亲的一声不吭,可是恶狠狠地瞪了菲利普一眼。他居心叵测。
"上帝保佑这两个小生命,"孩子的外婆说,"他们还会出什么事呢?"
要产妇在床上静卧卜天,这是行医的一再坚持的最低要求;可是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操持家务可是件麻烦事。不出钱是找不到人照看孩子的。再说,丈夫下班回来,又饿又累,一看茶点还没准备,就会不住地喃喃埋怨。菲利普曾听人说过穷帮穷的事儿,可不止一个家庭主妇向他抱怨,说不出钱是请不到人来帮助打扫和看管孩子的,可她们两袋空空,掏不出这笔费用。菲利普倾听女人们之间的谈话,或者偶尔听到些谈话的片言只语,虽话犹未尽,但话中意思他还是猜得出的。通过这些谈话,他渐渐意识到穷人同上层阶级的人毫无共同之处。穷人并不艳羡富有者,因为双方的生活方式迥然不同,而且他们怀有一种典型的自得其乐的心理,总认为中产阶级的生活里充满了虚情假意,显得极不自然。况且,他们还有点儿瞧不起中产阶级的那些有钱人呢,认为那些人是一批蠢货,从不用自己的双手劳动。那些高傲的有钱人只图清静,不希望受人打扰,可是人数众多的穷人们却把他们当作揩油的对象,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打动他们,使他们大发慈悲,随意散财。这点好处来自富人的愚蠢和他们自己的口才,他们认为接受它是理所当然的。他们虽然鄙视、冷淡教区副牧师,但对他倒能容忍;可是那位牧师助理却激起了他们满腔忿恨。她一走进屋子,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就把所有窗户全打开,一边嘴里还念叨着"我还有关节炎呢,身上已经够冷的了"。她还在屋里到处转悠,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的。如果她不说地方肮脏,那就听她那张利嘴怎么说的吧:"他们雇个人,事情当然好办罗。要是她有四个孩子,又得自己烧饭,还得替孩子缝补浆洗,我倒要来看看她的房间是怎么整理的呢。"
菲利普发现,对穷人们来说,人生的最大悲剧不是生离死别,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只要掉几滴眼泪就可以涤除心头的悲哀;对他们来说,人生的最大悲剧是在于失业。一天下午,菲利普看到一个男人在其妻子生产三天后回到家里,对妻子说自己被解雇了。这个男人是个建筑工人,当时外边活儿不多。他讲完之后,便坐下来用茶点。
"哎唷,吉姆,"他的妻子哀叹了一声。
那男人神情木然地咀嚼着食物。这食物一直炖在小锅里,等他回来吃的。他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的盘子。他的妻子睁着一对充满惊恐神色的小眼睛,朝着自己的男人望了两三次,接着低声地抽泣起来。那位建筑工人是个粗壮的小矮个儿,脸孔粗糙,饱经风霜,前额有一道长长白白的疤痕。他有一双树桩似的大手。顿时,他一把推开盘子,仿佛他不再强迫自己进食似的,随即掉过脸去,两眼凝视着窗外。他们的房间是在后屋的顶层,从这里望出去,除了铅灰色的云块以外,别的啥也看不见。房间笼罩在一种充满绝望的沉默之中。菲利普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有离开房间。他没精打采地走开去,因为他这天夜里几乎没合眼,而心里对世界的残酷充满了愤感。寻求工作的失望的滋味,菲利普是领教过的;随之而来的悲凉心情真比饥饿还难忍受。谢天谢地,他总算不必信奉上帝,要不然,眼前的这种事情他怎么也忍受不了。人们之所以能对这种生活安之若素,正是由于生活毫无意义这一缘故。
菲利普觉得有些人花时间去帮助穷人是完全错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穷人对有些东西已习以为常,并不感到有什么妨碍,而他们却企图去加以纠正。他们硬要去纠正,结果反而扰乱了他们的安宁。穷人并不需要空气流通的大房间;他们觉得冷,是因为食物没有营养,血液循环太缓慢。房间一大,他们反而会觉得冷,想要弄些煤来烤火了。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并无害处,他们宁愿这样住着;他们从生到死从来没有单独生活过,然而孤独感却始终压得他们受不了;他们还喜欢居住在混乱不堪的环境里,四周不断传来喧闹声,然而他们充耳不闻。他们觉得并无经常洗澡的必要,而菲利普还经常听到他们谈起住医院时一定要洗澡的规定,说话的语气还颇有些不满哩。他们认为这种规定既是一种侮辱,又极不舒服。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个时候,如果男人一直有工作做,那么生活也就过得顺顺当当,而且也不无乐趣。一天工作之余,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嗑牙扯淡,再喝上杯啤酒倒蛮爽心说神的。街道上更是乐趣无穷。要看点什么,那街上有的是伦纳德的肖像画和《世界新闻》杂志。"可是你怎么也弄不懂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实际情况是,做姑娘时,读点书确实是难得的,可是一会儿做这事,一会儿做那事,弄得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连报纸也看不了。"
按照惯例,产妇生产后,医生得去察看三次。一个星期天,快吃午饭时分,菲利普跑去看一位产妇。她产后第一次下床走动。
"我可不能老躺在床上,真的不能再躺了。我这个人就是闲不住,一天到晚啥事不干,老是在床上挺尸,心里不安哪。所以我就对厄尔布说,我这就下床,来给你做午饭。"
此时,厄尔布手里已经拿着刀叉坐在餐桌边了。他还年轻,生着一张老老实实的脸,一对眸子蓝蓝的。他赚的钱可不少,照此光景看来,这对年轻夫妇过着算得上是小康的日子。他们俩才结婚几个月,都对躺在床边摇篮里的那个脸蛋宛如玫瑰似的男孩欢喜得了不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牛排的香味,于是菲利普的两眼不由得朝厨房那边望了一眼。
"我这就去把牛排盛出来,"那女人说。
"你去吧,"菲利普说,"我只看一眼你们那个宝贝儿子就走的。"
听了菲利普说的话,他们夫妇俩都笑了。接着,厄尔布从桌边站了起来,陪着菲利普走到摇篮跟前。他骄傲地望着他的儿子。
"看来他挺好的嘛,对不?"菲利普说。
菲利普抓起帽子,此时,厄尔布的妻子已经把牛排盛出来了,同时在餐桌上还摆了一碟子青豌豆。
"你们这顿中饭吃的真不错呀,"菲利普笑吟吟地说了一句。
"他只有星期天才来家,我喜欢在这天给他做些特别好吃的东西,这样他在外头干活时也会想着这个家。"
"我想,你不会反对坐下来同我们一道吃吧?"厄尔布说。
"喔,厄尔布,"他妻子吃惊地嚷了一声。
"你请我,我就吃,"菲利普说,脸上带着他那种迷人的笑容。
"嘿,这才够朋友哪。我刚才就晓得,他是不会见怪的,珀莉。快,再拿个盘子来,我的亲妹子。"
珀莉显得有些狼狈,心想厄尔布做事一向很谨慎的,真不知他还会想出个什么鬼点子来呢。但是,她还是去拿了只盘子,动作敏捷地用围裙擦了擦,然后从橱子里又拿出一副刀叉来。她最好的餐具同她的节日盛装一道放在橱子里。餐桌上有一壶黑啤酒,厄尔布操起酒壶给菲利普斟了一杯。他想把一大半牛排夹给菲利普吃,菲利普坚持大家匀着吃。房间有两扇落地窗,里面阳光充足。这个房间原先是这幢房子里头的一个客汀。当初这幢房子不说很时髦,至少也是够体面的,兴许五十年前一位富裕商贾或一名军官出半价赁住在这儿的。结婚前,厄尔布曾经是位足球运动员,墙壁上就挂了几张足球队的集体照,照片上一个个运动员头发捋得平平整整的,脸上现出忸怩的神情,队长双手捧着奖杯,神气十足地坐在中间。此外,还有一些表明这个家庭幸福美满的标志:几张厄尔布亲属的照片和他妻子身穿节日盛装的倩影。壁炉上有块小小的石头,上面精心地粘着许多贝壳;小石头两旁各放一只大杯子,上面写着哥特体的"索斯恩德敬赠"的字样,还画着码头和人群的画。厄尔布这个人有点儿怪,他不参加工会,并对强迫他参加工会的做法很气愤。工会对他没有好处,他从来就不愁找不到工作。一个人只要长颗脑袋,并且不挑挑拣拣,有什么工作就干什么,那他就不愁拿不到高工资。珀莉她可胆小如鼠。要是她是厄尔布的话,她准会参加工会。上一次工厂闹罢工,厄尔布每次出去做工时,她都认为他会被人用救护车送来家。这当儿,珀莉转过身面对着菲利普。
"他就那么顽固,罢工又跟他没关系。"
"嗯,我要说的是,这是个自由的国度,我可不愿听凭别人摆布。"
"说这是个自由的国度这话顶啥用,"珀莉接着说,"他们一有机会,照样砸瘪你的头。"
吃罢中饭,菲利普把自己的烟袋递给厄尔布,两人都抽起了烟斗。不一会儿,菲利普说可能有人在他房间里等他,便站起来同他们握了握手。这当儿,他发现他们对他在这里吃饭并且吃得很香表示很高兴。
"好啦,再见,先生,"厄尔布说,"我想我夫人下次再自伤体面时,我们一定能找个好医生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厄尔布,"珀莉顶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还会有第二次呢?"
第一百十四章
为期三周的助产医士的工作快收尾了。菲利普已经护理了六十二名产妇,累得精疲力竭。最后一天的夜里,将近十点光景,他才回到寓所。此时,他衷心希望这天夜里再也不要来人把他叫去出诊了。连续十天,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他刚从外面看完病回来,那个病人的情况着实令人可怕。他是被一个身材魁梧、外表粗鲁、嗜酒成性的汉子叫去的,接着被带进了一个臭味呛鼻的院子里的一个房间。那是个小小的亭子间,一大半地盘被一张木头床占据了,床上遮掩着肮脏不堪的红色帐幔。头顶上方的大花板很低,菲利普举手就能触到。一缕孤凄惨淡的烛光是房间里唯一的亮光。菲利普借着如豆的烛光,朝天花板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臭虫。那个病人是个中年模样、相貌粗俗的女人。她已经接连生了几胎死婴。这类事情菲利普也不是没听说过。事情是这样的:她的丈夫曾经在印度当过兵;过分拘谨的英国公众强加在印度头上的法案,使得种种令人烦恼的疾病无由控制地孳生蔓延,结果无辜的人们却身受其害。菲利普打着阿欠,脱去衣服,洗了个澡,接着把衣服在水上面抖落着,两眼注视着在水面上蠕动的小虫子。他正要上床睡觉,耳边传来了一阵叩门声,随即医院的传达一脚跨了进来,给他送来了一张卡片。
"你这个该死的,"菲利普骂骂咧咧地说。"你是我今晚最不愿见到的人。这卡片是谁送来的?"
"我想是产妇的丈夫送来的,先生。我去叫他等一下好吗?"
菲利普望了望卡片上的地址,发现那条街是自己熟悉的,于是抬头告诉传达,说他自个儿能找到。他连忙穿好衣服,五分钟以后,手里提着黑皮箱,出门来到了街上。此时,一个男人来到他的跟前,但因天黑,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那人说他就是来送卡片的人。
"先生,我想我还是在这里等您的好,"那人说道,"我们那儿的街坊都很粗野,再说他们也不认得您呀。"
菲利普听罢哈哈一笑。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医生嘛,他们还是认得出来的。许多比维弗尔街更难对付的街道我都闯过来了。"
菲利普的话确实不假。他手里的那个黑皮包倒是一张通行证,可以使他安然无恙地穿过充满险情的小巷和走进臭气熏人的家院,而那些地方连警察都不敢贸然插脚。有那么一两次,菲利普走过时,身边有那么一小伙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他听到他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声,最后听到其中一个人说:
"这是医院的医生。"
他打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中间有一两个还同他打了个招呼:"晚安,先生。"
"先生,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走快一些,"此时,给他领路的那个男人说道,"他们告诉我说时间很紧迫。"
"那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菲利普问了一句,同时脚下加快了步伐。
走过一盏路灯时,菲利普朝那人打量了一下。
"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哩,"他说。
"我才满十八岁,先生。"
那人模样儿长得挺俊,脸面光洁洁的,连一根汗毛也看不出,瞧上去还是个孩子。他个儿虽不高,身板倒挺敦实的。
"你这么年轻就结婚啦,"菲利普说。
"我们不得不这样。"
"你赚多少钱呀?"
"十六先令,先生。"
一周十六先令的工资,要养活妻子和孩子,是够紧的。他们夫妇俩住的房间表明他们穷得丁当响。房间面积中等,可看上去挺大的,因为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墙上也没有张贴画片,而大多数人家的墙壁上都挂着照片,或镶在廉价镜框里的从圣诞节出版的画报上剪下来的图画。眼下,病人就躺在一张最蹩脚的铁床上。菲利普惊讶地发现她相当年轻。
"我的老天爷,她至多不过十六岁吧,"菲利普对身边的妇人说。那个妇人是来"帮助病人彻底解脱痛苦"的。
病人的卡片上写明她已十八岁。不过,人们年轻的时候,总喜欢多报一两岁的。她也长得很漂亮,在他们这样的人中间还是罕见的,因为这部分人吃的食物营养不足,呼吸的空气浑浊不堪,居住的环境很不卫生,一般体质都是很差的。她容貌柔媚,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一头浓密的青丝,精心梳理成女叫贩的发型。他们夫妇俩都神情十分紧张。
"你最好在门外等着。这样,我需要你时,你就能随叫随到。"菲利普吩咐那个男人说。
菲利普这下对他看得更清晰了,为他身上的一股孩子气而感到惊讶不已,觉得他不应该焦虑不安地守在门口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而应该到街上去跟那些小孩子一起嬉戏玩耍。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过去,但直到凌晨两点孩子才生下来。看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此时,做丈夫的被叫进屋去。看到他尴尬、羞怯地吻着他妻子的样儿,菲利普的心不觉为之一动。菲利普收拾起器具,临走之前,再次诊了诊产妇的脉息。
"哎哟!"他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
菲利普连忙扫了产妇一眼,顿时意识到出事了。碰到危急的病症时,一定要请高级助产医师到场。他是个取得合格资格的医生,况且这个地段就归他管。菲利普匆匆写了个条子,把它交给那个男人,吩咐他快步到医院去。菲利普叮咛着他要快,因为他妻子的病情非常危急。那人立即动身走了。菲利普内心万分焦急地等待着,他知道产妇正在大量出血,生命危在旦夕。他担心她会在他的上司赶到之前死去,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抢救。他内心殷切希望高级助产医师没有被叫到别的地方去出诊。此时此刻,每一分钟都显得特别的冗长。高级助产医师终于赶到了,在检查病人的当儿,他压低声音问了菲利普几个问题。菲利普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出病人的情况异常严重。这位高级助产医师名叫钱特勒,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个子高高的,鼻子长长的,瘦瘦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这表明他年纪不小了。他连连摇着头。
"这病打一开始就是不治之症。她丈夫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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