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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德法师

_2 黄复彩(现代)
  几年不见,弟弟越发长成一个彪悍的大小伙子了,兄弟相见,分外亲切,仁德急切地向弟弟询问父母的消息。他不知母亲身体可好,不知父亲还在劳累不。弟弟说,父母都好,唯日日想念他,希望他能回去和父母家人过一个团圆年。弟弟还带来了松琴长老的一封信,师父在信中说,他越发老了,而太慰庵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延续香火之人。师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师父在送他出远门后,一定又后悔了。是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师父,都希望他能回去,回到家乡的怀抱,回到师长亲人的面前。他爱他的父母,他尊敬他的师父,他多么想趁弟弟来,和弟弟一道回家一趟啊!还有,太慰庵也的确需要他,师父老了,做徒弟的,真该侍侯在左右才是啊。但是,回去以后会是一个什么后果呢?一边是出尘的寺庵,一边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家庭,亲情,对在修行的路上初尝甜头的他来说,难道不是一种魔障吗?当初佛陀决定走出宫墙走进苦行林的时候,你能说他不爱自己的父母亲人吗?但是,既然出家,但念一切有情众生,为他们祈祷,为他们去修行,然后帮助他们度脱苦厄,这才是最精深,最博大的人类之爱啊!
第9章 磨练
  生命的成熟是令人兴奋的,但又是痛苦的;作为一个修道者,他必须以非凡的意志去与生命的本能进行抗争。
  这只燕子是在一个有雾的清晨来到禅堂的廊沿下的,它绕着古梁飞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是,它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它飞走了。燕子的飞来和飞走,并没有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对于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来说,一只燕子的活动不过是这大千世界一阵偶尔刮过的流风,一片凌空掠过的浮云。然而就在当天下午,飞来的燕子变成了两只,它们开始注意上那廊沿与天花交接的位置,于是,燕子家族开始衔泥作巢。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对燕子就在为它们的巢穴而忙碌着。对于一对燕子的活动,人们就不能不留心注意了。
  这对燕子的活动使他想起了在太慰庵的日子。清晨,当燕子们开始从门洞里飞进飞出的时候,仁德也已经做完了所有的早课,他开始打开庵门,洒扫院子。在燕子的呢喃声中,时而他会停下扫帚,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燕子。不知什么时候,巢穴里多了一只小燕子,于是他哑着一个发育前的孩子沙哑的嗓音高声叫着,看,有小燕子了,有小燕子了!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抵御着关于燕子的种种诱惑。生命的成熟是令人兴奋的,但又是痛苦的,作为一个修道者,他必须时时以非凡的意志,去与生命的本能进行抗争。
  这是一个春天的开始,也是一个年轻的修道者从人生的春天走向成熟的开始。虽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沙弥,但是,那种来自燕子家族的诱惑,仍时时袭上心头。他毕竟有着一副健壮的体魄,在他的体内,那奔涌的浓于水的热血一点也不异于寻常的同龄人。
  在这群燕子的呢喃声中,仁德开始向“持午”进军。
  “日中一食,树下一坐”,是当初佛祖释迦牟尼修成的一个重要的阶梯,似乎也成了一个成道者在成道之前的一种独特的精神和肉体上的高度。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的佛弟子都希望能在道心尚未坚固的初时阶段沿着佛所走的道路,踩着佛的脚印一步步为法而行。但是,成功者寥寥。
  “持午”,即是在日中之后不再进食。仁德在“持午”前对自己作了这样一些分析:第一,他认为自己通过这些年的修学,尤其是在高旻寺期间所得到的“不倒单”的禅境,从修行的阶梯来说,自己是该是了“持午”的时候了;第二,虽然出家这么些年,自己在禅修的路上取得一些成功,但是,毕竟所走过的,是一条“水波不兴”“风平浪静”的道路,为了使自己在日益复杂的环境中保持永不退转的道心,必须进一步砥砺自己的意志,持午,势在必行;第三,即使在日后的某一天,由于身体,由于条件,由于环境等等原因,他可能不再持午,但是,这一段的持午过程必然在他整个的人生刻下一道深刻的烙印,犹如雪泥鸿爪,由于雁过留声,他想这对于他来说,修行路上的任何一种尝试,都不可能是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在禅宗名刹高旻寺,自然不会少了那些坚毅的跋涉者,“持午”一旦取得成功者大有人在。仁德想“持午”既是一种艰难的尝试,那是需要好好地作一些准备的,于是,他决定先去请教法师。
  他搭衣持具叩响禅慧房门的时候,这位年长的僧人正好将一支香坐完。
  “呵,仁德师,何必这样披挂整齐,你有什么特别的事要找我吗?”禅慧望着搭衣持具的仁德乐呵呵地笑着说。
  仁德则是纳头便拜,拜过之后,则又双手合十,侧立一旁,说:“打扰和尚了吧,我正有一件要紧的事想请和尚开示……”
  及至听完了仁德的问题,禅慧说:“好,持午的事,且容我们择日好好细谈,而我正好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要去找你商量。你且先坐下,让我们慢慢地说吧。”
  显然,禅慧也知道他要找仁德商量的,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他并不着急,他要慢慢地让这位年轻的法师接受自己,支持自己。
  “和尚会有什么事要找我呢?”仁德暗暗地在心里问道。
  禅慧静静地打量着仁德,终于叹一口气说:“仁德师来高旻寺也很有些日子了,你也看到了,庙内现在问题不少,依仁德师看,这问题的症结又在何处呢?”
  这一次,仁德没有回避禅慧的问题,因为他能体会到这个繁忙而负重的当家人在这个时候的难处,作为受禅慧信任并器重的年轻法师,在这时候是再也不可将一个“无语”挡在面前的了。的确,在佛教处在一个十分尖锐而复杂的历史时期,高旻寺这样的大寺院里,仅有一个禅慧那是远远不够的,支撑一座大厦的,决不仅仅是一根顶梁大柱,它需要一个支撑的群体,需要一个管理上的系统的工程。
  禅慧没有想到,一向沉默得石头人般的仁德,当谈起寺庙管理来是那样神彩飞扬,他的侃侃而谈,无疑深深打动了这位正处在苦恼中的当家人。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只是报着试试看的目的来找仁德助自己一臂之力,现在,他则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意愿,他决心要说服这位年轻的修道者,让他在这个困难的时刻切切实实充当自己的一名助手。
  “的确,客堂在寺庙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也是我多年来的心病所在啊!”禅慧说着,便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在这一刹那间,两位法师的眼神突然奇妙地碰撞到一起,那实在是一种心与心的碰撞,是心与心的默契和相互间的真诚理解,然而,在一刹那的奇妙的碰撞之后,仁德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开始有了“上当”的感觉,于是,他惶悚地站起来,说:“和尚,打扰你休息了,我,告退了。”
  禅慧走上前去,一把按住了他,说:“你看,话才说到兴头上,怎么说走就走呢!”
  这时的仁德已知禅慧欲说而未说的内容,他望着禅慧说:“和尚,我知道您的意思了,您……您千万不要打我的主意,我说说而已,真做起来,我不行,真的不行。”
  禅慧笑起来,说:“你看你这个仁德师,我不是什么也没说吗,你怎么就知道我的心思了?”他这一说,仁德反而更不自在起来,他站在那里,实在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禅慧再次走上前去,将他重重地按到椅子上,说:“仁德师,我明白你的志向,你的确是一个出脱尘世的僧人,你要不倒单,你要持午,你要了生脱死,这是不错的,试问哪一个真正的出家人不正是为了这个才别家辞亲走到这三尊大佛下的呢?但是,法师你也该明白,了生脱死是一种精神,而护持正法,令佛法久住,正是我大乘佛教的精神所在。”于是,禅慧正式把想请仁德担任高旻寺“知客”的想法说了出来。
  仁德万万没有想到,禅慧要把一个大知客的帽子压到他的头上。他浑身冒着热汗,他在心里怨恨自己今天怎么没有守住“无语”这道大门。他不是不明白禅慧所讲的那番道理,他也真想在这时候认真地帮禅慧做一点什么,但是,当执事,当知客,那是他压根没有想过的事情,这也决不是他出家的初衷。
  禅慧的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这位二十四岁的僧人,他相信他的诚心能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融化,他注意这位年轻僧人不是一日两日了,他相信在这位无语僧人的内心会有一腔振兴佛教大业的热血在时时涌动。
  “是的,客堂是是非之地,很多人都在当知客的位置上栽下来的,我不认为你会,你不会在复杂的人事关系面前不知所措,你的为人和你的性格决定了你会处理好各种人事关系的,再说,你是那种能被一摞又一摞钞票弄得头昏眼花的人吗?你不是,正因为如此,我选择了你。”
  禅慧仍然紧盯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僧人,不紧不慢地说:“那么,你是担心担任知客后会影响你的禅修吗?要知道,释迦牟尼佛正是在走出苦行林的那一刹那而开悟的。因为佛教是大众的教义,是天下众生的教义,悟不到这一点,又哪能谈得上得大智慧?我不认为佛教史上有哪一位大德是躲在山洞里独修而成的,他终归要走出山洞,他终归要走出树林,他需要与众生保持密不可分的联系,他是众生,众生亦他,就是这个道理。”
  他想,禅慧的这一番话怎么颇象他的师公?师公在他的一生中从未离开过他的乡民,从未离开过那些孩子们,师公混迹于市井生活,然而却又高脱于市井人,他吟诗,他教书,他给人写对联,他为人诊病疗疾……
  仁德的最后防线终于崩溃了,他答应了禅慧和尚担任高旻寺的知客,但他并不忘记一再申明,一旦他自己认为缘分既满的时候,应允许他让贤于人,自己好作合乎新的缘分的安排。
  高旻寺是江东第一大寺,俗话说,大有大的难处。高旻寺最多时有僧人一千多名,在这些人中,什么样人没有?而要想将这千人之众的寺院管理得有条不紊,首要者,是要有一整套合乎现时现地的客堂制度。制度是法,有了法,就有了行动的纲领和行为的规范。
  他找来《百丈清规》,一条条阅读,一条条对照。他发觉古贤在清规戒律上早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些戒律清规对僧团中的每一个人的行为规范都一一加以约束,加以整肃。每一个条款的修订,都是建立在对人性中那些不符合僧团中“和合共住”的因素的控管之上的,正是这一条条严酷得让每一个人似乎动一动便“犯规”的条约,才如同一道道铁箍,将千人之众维系于一座院墙之内,才使得中国佛教在经历了几千年的风风雨雨而终致不败。
  规约,是人的规约,这一条条一款款,都需要人认真地去执行,去规范自己的行为,否则,再精细的制度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仁德向禅慧当家建议,针对寺院目前僧人行为散漫和经济上的混乱局面,要求每一个普通出家人做到的,首先每一个执事领导必须做到,譬如进单,要有严格的控制,决不乱进单(进人情单或权力单);又譬如请假制度,一天就是一天,半日就是半日,逾期不归者,必须按照客堂制度办事,决不手软。再譬如上殿、过堂,这些看似普通的小事,必须每一个领导者带头执行,只有这样,才能有带动全局的说服力,才能使制度的建立有了权威性。
  与此同时,他给自己规定了一条处人处事的准则,那就是:以智慧处理事务,以慈悲对待关系。
  事实上,在僧团内部,那种一味意欲破戒犯斋的“马溜子僧”是极少数,而更多的人总能在制度的制约下自觉规范自己的行为,所以后来有人说,仁德师当知客有福气,没有一个人要同他过不去。也有人说,那是仁德师的人缘好,他坐在客堂上,那种具足的威仪,那种沉稳如泰山般的作风本身就是一本规范,他使人们看到,一个本来意义上的出家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当一切关系理顺之后,仁德正式开始了“持午”。
  世上有许多在人们看来似乎并不可为或难以为之的事情,而一旦真正直面于它的时候,其实却并不为难;就象人的一日三餐的生活习惯一样,人如果真有那种毅力去改变它,其实也非常容易。
  “持午”,过午不食,其实就是人对自身某种习惯的一种挑战,是对人自身的一种习惯心理的挑战。人不能太宠坏了自己,必须时时与自己挑战,只有这样,方能战胜自己,进而战胜一切。相反,人若处处放纵自己,不在自己有限的人生中来几次精神上的砥砺,就象锈蚀的钢铁,就象云遮避了月亮,人的自性会越来越失去了它纯然的光辉。
  高旻寺的几年修学,在仁德漫长的人生生涯中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驿站,他先是获得了“不倒单”的功夫,继而又成功地完成了“持午”的修炼,现在,他将向更高的层次迈进。
  而在高旻寺方面,因毕竟是一座有名的禅宗祖庭,它迅速地排除了来自各方面的干扰,开始进入正常的禅修生活。日常的生活中,除了来果老法师不时地为僧团谈禅,更多的时候,寺内的老班首几乎每周都轮流为年轻的比丘们宣讲开示。寺内恢复了每日十二柱香的坐香制度。
  来果老和尚所承继的,是禅宗的渐悟法门。一个人即使他有着菩提树般正直,明镜台般洁净,依然要“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唯有这样,他才能做一个纯正的大写的人。来果的著名的“破三关”理论正是要求人们在渐行的阶次中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阶梯,最后直达明心见性的根本。虽然来果老和尚最后的开悟据说是因为那桨与水面的轻微而神妙的碰击之声,但是,那不过是一次花落蒂熟的必然结果,在这之前,老人在他长时间的修学过程中,哪一步不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到镇江有镇江的实处,到南京有南京的收获。
  在这样的禅风影响下,仁德为自己确定了“念佛是谁”的参悟法门。在浩渺的宇宙间,生命,是一种何等奇妙的现象,“我”感受着清风,“我”感受着明月,然而,“我”究竟出自何处,又将归于何方?……人,如果真正弄清了生命的出处和归处,他还会那样轻率地去对待那有限的生命历程吗?
  一年一度的“禅七”开始了。禅堂里,大家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快步行进,大袍甩起来,左袖摆起来,右袖甩起来,里三步外七步,谁也不能踩着谁的脚,谁也不许发出任何声响,更不可有散乱的念头。此刻,只有那悬若游丝般的生命意识在驱动着人的全部理念,在促人奋进,在促人警醒。这时候,班首偶或高叫几声:“跟上!”“跑起来!”“提起话头来,参!”这声音带着某种威严,带着一种督促,以使每一个发心者不可有半丝松懈,时时在自己的功夫之中。这时候,禅堂里是一片“沙、沙”的脚步声以及大袍甩动的“呼、呼”风响,偶尔听到的一声喝叫,更使大家的神情为之一震,心里再也不能存丝毫的杂念。这样跑了十来分钟,大家的身体也跑热了,经络也舒松了,这时只听那板子在地上“啪、啪”地击了两下,接着,楗槌也响了一下,大家便刷地站在原地,禅堂里一片寂静,世界仿佛真的进入了虚空。又一声板响,大家便又各归到自己的禅凳上,开始进入各自的功夫。虽都是一色的姿态,但各自的内心千差万别,各人沿着自己的话头,去各自询那只属于自巳的话头,去各自寻找那只属于自己的神秘的幽境。
  那是一段永远值得人回忆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坐香、参话头,此外就是老班首讲开示,讲参禅的心要。老班首讲过之后,为了检查年轻僧人的受用如何,每隔几日,老班首总要轮流地对年轻僧人进行考查。
  被考问的学僧全搭具披衣等在老班首的门外,禅指三响后,得到允许,学僧走进班首的禅房,接着是展具,顶礼三拜,长跪合掌。于是,班首问:“这几日功夫如何?”学僧需得老老实实,不得打半句妄语,将自己这几日的修学心得说上一遍。班首沉吟半晌,接着便是一顿呵斥:“回去好好再参来!”或者就是一顿不轻不重的香板。当然,呵斥也罢,香板也罢,和尚的每一言每一行或许都是机锋禅语,都得由你自己好好下功夫去参去悟。
第10章 日月明净
  莲,出于泥而不染;而日月的明净,是永远不执着于天空的。
  他恭恭敬敬地来到老班首的门口,弹指三响之后,听到一声:“进来!”于是,他便推门而入,顶礼既毕,又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侧立一旁,等待老班首的示问。
  “这一向,功夫用到哪一步了?”老班首不紧不慢地问道。
  近一段时间以来,他被一种难以排解的烦恼困扰着:小和尚的深夜不归、老法师的病、一笔缘资的不翼而飞、还有斋堂里的帐目……每每放下腿子坐下,那纷纷而来的妄念便像夏天里嘤嘤嗡嗡的蚊虫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扰而来,简直是驱之复来,挥之不尽。他想,这是担任知客的缘故。世界是各种名相的世界,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但是,对于一个修道者来说,当你的道心尚未达到高脱境界的时候,那种种的名相便会成为你修行路上的险隘,成为你前行道上的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沟。但是,你必须越过去,只有越过去,功夫才能上长,否则,你将被险隘困扰,你将被深沟陷没。正是带着这些困扰,他来请老班首开示。
  “弟子业障深重,一坐下来,妄念便如潮水一般,前潮未退,后潮又至,简直是到了难以抑制的程度。”
  “谁让你抑制它了?”老班首严厉地说:“该来的都让它来,该去的都让它去,来过了,又去过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老班首是用呵斥来打发这位勤奋的弟子,但是,老班首从心底里喜欢这位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僧人。到老班首这里来的人总是很多的,但来者几乎都千篇一律地说自己“一片虚空”、“身若游云”之类拾人牙慧的词语,很少有像仁德那样实话实说,决无妄语。对于一个比丘来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打半句妄语,那是比什么功夫都来得珍贵。
  “古之大德,没有一个是在山洞里获得开悟的。”老班首突然语言亲切起来,“我们生活的这片娑婆世界,是一个和合共居的世界,在这个和合共居的世界上,人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正所谓烦恼即菩提,人如果能在诸般烦恼中悟得真如本性,那他就是一个大乘的菩萨。”
  那么,该来的都让它来,该去的都让它去,来过了,又去过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妄念如同一匹狂奔的野马,高明的骑手决不会顶着它硬来,他会顺着它,迎着它,摸透它的脾性,掌握它那“野性”的来龙去脉,然后慢慢地驯服它,驾驭它。
  妄念,仍然是杂乱纷飞的妄念。但是,他不再抑制它。在这一刻,让所有的妄念都来吧。对于深夜不归的人,必须按客堂制度办事,老法师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时候,必须动员他去住医院,至于那笔不翼而飞的缘资,不管得罪了什么人,我都应该一查到底……这一刻,该来的都来吧!种种的妄念,种种的烦恼,来过,又去过,剩下的还有什么呢?人呵,为什么总是被那些世俗的烦恼牵着鼻子?世界是矛盾的集合体,矛盾是人生的根本,人活一时一世,矛盾总是不断,但是,矛盾并不因为你的烦恼而消失,并不因为你的执着而减少,那么,人又何必为那些本来存在而并不因你的意志而转移的矛盾自寻烦恼呢?人呵,为什么总是活得那么累,那么苦?而追根寻源,这累也罢,苦也罢,乃是人的心上自己给自己创造的啊!
  妄念仍是纷至沓来,于是,他观照它,他倒要看看这妄念的来龙去脉,看它究竟自何方而来,至何方而去,奇怪的是,他这样一观照,妄念反而没了。啊,烦恼即菩提!
  生活在名相世界的人们,总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在人的难以预料中向你进攻,这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同时又是对人功夫的不断考验。诺大一座高旻寺,千口之众的集合体,身为知客,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务,稍不留意,便会引发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出来。
  那时候,为了应俗,高旻寺不时为一些信士做几堂佛事,放几坛“瑜珈焰口”。那么,做的和不做的,在利益的分配上便有了差别。坐牌,总是和利益相联系的,而开牌的权力,则是由客堂来直接掌握。这时候,开谁的牌,谁的牌开多或开少了,都可能会引起一些被俗利缠身的僧人的不快,这不快,当然也就归罪于客堂,归罪到知客师的身上。
  有一位老经忏师,在江浙一带做了几十年的佛事,对各种经忏佛事可谓烂熟于心,因此,他“放正座”的机会也就合乎情理地多了起来。可是有那么一阵子,寺内寺外纷传关于他戒行的一些说法,虽然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传到信士那里,一些来做佛事的信士便不乐意让他做“正座”法师。这是可以理解的,谁又愿让一个戒行不严的人来为自家的亡灵举行超度呢?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仁德只好临时在挂牌时将那位被人在背后议论短长的经仟师换下,却又不便将真实的内幕告知于他。然而,这位老经忏师却将积结的恼火燃向知客仁德。终于有一次,老经忏师撕掉单子,砸了牌子,上演了一出大闹客堂的活剧。
  这似乎太过分了,人们纷纷指责老忏师的行为,为仁德师感到不平。然而仁德却不愠不火,在这个时候,他觉得“无语”是他最好的武器,这武器不仅可以让发怒的对方自形惭愧,也能抵御自己内心中那股冤屈、自尊而引发出超越常情的言行出来。
  一连多少天,老经忏师对仁德怒目相向,出言不逊,然而仁德偏偏炼就了这样的功夫,越是在对方发怒时,他越是心静如水。他记起一则佛教中的典故:寒山问拾得,有人恼我、损我、毁我、我且如何?拾得说,忍他、容他、让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他不喜欢拾得的那最后一句话,那简直就是等着看人笑话等着幸灾乐祸了。但是,忍他、容他、让他却是可取的。在这人类和合共居的世界上,实在不应再有更多的争斗和相互的怨愤。
  当家禅慧得知详情后亲自来到客堂,他想安慰几句这位受了委屈的知客师。但他又分明知道,在功夫中精进不懈的仁德师是无需任何安慰的。他们各自无言地坐了半个时辰,禅慧法师终于说:“你为什么不同他说清楚呢?这实在不是你的过错。”
  仁德笑了笑说:“您不是说过吗,是非以不辨为解脱。就像一张白纸上不经意染上的墨迹,你若想揩净它,反而濡湿一片。”
  终于有一天,老经忏师不净的戒行在自身的无所节制中引发出一桩不大不小的祸端,追悔莫及的老经忏师也终于明白了客堂无法开他牌的真相。他感到再也无颜住在高旻寺里。临行前,他向年轻的仁德师跪求忏悔,他说:“仁德师,请原谅我……”他只说了这一句,便羞愧地掉头走了。
  1955年的初秋时节,客堂里突然来了一位行脚的僧人,那行脚的僧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在白母寺分别的道信。
  “道信师,是你!”
  “仁德师,是你!”
  当初,这位不肯安安份的道信找到太慰庵来,他是约仁德一同去白母寺打禅七的,白母寺分别后,一晃五年过去,今天终于又在此见面了。
  “仁德师,这几年你一直在高旻寺吗?我要是知道你在这儿,我早找你来了。”道信仍然是当初的那种热情奔放的个性,说起话来高腔大调,只是五年的岁月,已开始在他的额上过早地刻下几道淡若游丝的皱纹。年轻的道信,也终于多了几分成熟。
  “道信师,白母寺一别,怎么就没有消息了?这些年你都在干些什么?”
  “离开白母寺后,先是在一个小庙当知客,当了两年家,觉得没意思,就闲云野鹤地东颠西走起来,从南到北,跑了不少地方,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于是,道信在客堂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一边带着几分眩耀的神情描绘着外面世界的精彩和外面世界的广大。
  仁德被道友的侃侃而谈打动了。这么多年来,就在道信闲云野鹤般地东颠西走的时候,自己却一直安逸于高旻寺的生活,竟然什么地方也没去过。人生苦短,人的一生又有几个五年呢?的确,道信的到来,让他看到了外面世界的广大,看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他开始为自己眼界的狭小而自惭形秽起来。
  仁德说:“在这儿休息几天吧,你需要好好调整一下。”
  “不,”道信说,“我只住一夜,明天天明即行。”
  “那么急,去哪儿呢?”
  “终南山”,道信大声说,“到终南山住大茅棚去,或者就住山洞去。终南山,那是真正修道的地方,古往今来,终南山曾吸引了多少大德高僧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充满灵气的所在,是一个让所有的修道者明白什么才是修道人的所在。”
  仁德五年前的那份热情一下子被道信煽活起来。终南山,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所在。终南山,啊,终南山在遥遥地召唤着他,大茅棚,还有那些虔修苦行者的山洞,正呼喊着他:年轻人,来做一个真正的修道人吧!
  “我和你一起去!”仁德兴奋地说。
  “你,能行吗?”道信有意在激他。
  “太小看人了。”仁德三两下安顿好道信,便向外走去,“我这就去告假。”
  道信一把拉住他,说:“告什么假哟,你现在是高旻寺的大红人,准你的假吗?明天天不亮,遛单就是了。”
  “不,”仁德说,“我在高旻寺这些年,得到常住多少关照,没有常住的批准,我怎能随便溜单?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一次,我走定了。”
  当家禅慧似乎早就料到仁德要来找他,此刻,他正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地在读一本《印光法师文抄》。
  仁德忐忑不安地跨进了西寮房的门坎,当看到禅慧那张温厚慈和的脸时,仁德竟将那早准备好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仁德师,你请坐下。”禅慧示意,让他坐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你是决定好一定要走吗?”老人望着他,微笑着说。
  仁德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是来向您告假的——不过我还会回来的。”
  禅慧说:“你不用安慰我了,你这一去,谁知是三年还是五年……”
  “我会回来的,希望您多保重……”仁德说着,突然也伤感起来。
  “你应该出去走走,去见见世面,你是对的。只是,这些年来,高旻寺太委屈你了。”
  一股情感的潮水激涌在仁德的心头,他连忙翻身顶礼,说:“仁德不才,却得到法师太多的恩惠,此生此世,仁德也是难以报答尽的呵!”
  禅慧将仁德搀扶起来,说:“此话差矣,你我有些因缘,乃共承佛恩的结果,望仁者努力精进,将来为佛法的振兴多作贡献才是。”
  仁德走到门口,突然又掉转身来,欲言又止。
  “呵,仁德师还有什么吩咐吗?”
  仁德犹豫着,但还是终于将要说的话说出来:“世事变迁,潮流更迭,老法师一定要多多保重……”他仿佛有某种预感,他必须将自己的预感尽早地向禅慧和盘托出,他应该告诉他,佛教是入世的,但有时必须保持出世的清醒,否则,说不定随时会有被潮流吞噬的可能。
  禅慧低头沉思片刻,终于上前一把拉住仁德的手说:“此生此世,我不知是否还能再遇见这样肝胆相照的同参兄弟。”一言既罢,禅慧的老泪突然滚落下来。
  第二日早板未响,仁德即担着行李,走出高旻寺的山门。站在山门口,他却又久久不能挪身。出家这些年来,除了家乡的太慰庵,也就是在这高旻寺住的时间最久了,而所学所修,也是在高旻寺最有收获。现在,他终于要离开高旻寺了,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是,他毕竟是一尊血肉之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于是,他对着那庄严的山门,虔诚地顶礼三拜,这才转身而去。
  人总是有缘分的,当一处的缘分将尽时,他必得要去另一处寻找新的缘分。从这一点来说,他必须离开这里,切切不可再一步三回头了。
  二人来到三叉河码头,准备溯江北上。但因大雾,渡船迟迟不能启锚。看看时候尚早,二人又来到街上,于一小粥摊上各吃了两碗热粥,这时,雾也渐尽,二人便又来到三叉河边。般老板说:“刚才高旻寺来一和尚,给仁德师送来这件棉袍。”原来这是高旻寺的棉袍,仁德走时,便也将此棉袍脱下留在寮房里,现在,禅慧又差人将棉袍送来。正感动之时,忽见岸上又跑来一个和尚,近前一看,乃是同寮的僧友。僧友气喘吁吁地说:“船果然未开。禅慧当家师让我给你送十块钱来,让你作盘缠。”
  仁德将钱强推过去,说:“这要不得的,要不得的。”
  僧友说:“这是禅慧当家师的一片心意,你不要就不好了。”
  仁德知道,高旻寺僧人每个月三块钱的零用钱,禅慧也不例外,他怎能消受这沉甸甸的馈赠呢?他推辞着:“无论如何,我不能要,请你务必要拿回去。”
  这时又来了几位僧友,大家都是来为仁德送行的。大家都说:“这是禅慧师的心意,你不收,他要难受的。”仁德只好收下,说:“我没有给高旻寺做什么贡献,却得如此厚重回报,真是惭愧啊!”
  船就要开了,僧友们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岸上人喊道:“仁德师,一定要再回来,高旻寺需要你啊!”仁德应着,一行热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目睹如此场景的船上乘客,这时一个个便大加感叹,只以为出家人不懂情义,却没想到这一帮出家人如此重情,真是难得啊!
  是的,人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不重情义,然而人们只看到那表面一层,出家人虽说必须斩断那一个“情”字,但那种同参、同修、合和共居的情感,乃是多生多劫修得的因缘,那是比这世上任何情任何义都来得珍贵啊!
  船渐渐离岸远去,那岸上凝然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船上是一片安谧,只听见江浪拍打着船舷的有节律的声音。仁德盘起腿来,默诵着一段《华严经》中的句子:
  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尤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华严经》一直是仁德最喜爱的一部大乘经典。这部大乘经典的全名为《大方广佛华严经》,是释迦牟尼佛成道后,在菩提道埸借普贤、文殊二位大菩萨之间的对话而显示佛教的因行果德如香花般庄严、广大和圆满、无尽无碍的一部妙旨要典。译出这部经典的译经师是与佛教尊主释迦牟尼同乡的北天竺迦毗逻卫国的佛驮跋陀罗。据说佛驮跋陀罗自幼有着过人的天赋,十七岁时,老师教他佛经,同学们要一个月才能学完的课程,他只需一天便诵毕。公元408年,佛驮跋陀罗来到长安,但由于他难以合群的个性和译经观点的不同而遭到排挤。不久,不得不离开长安的佛驮跋陀罗在南下的途中意外地受到当时正结社于庐山的净土宗大师慧远的欢迎。慧远为佛驮跋陀罗创造了极好的译经环境,二人之间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正是依仗这种友谊的动力,佛驮跋陀罗在公元418年于扬州(今南京)译埸译出了不朽的著作《大方广佛华严经》六十卷,从而开创了中国佛教华严宗。
  古人说:“水萍云鸟,聚散无端,别时容易见时难。”那曾经过去的,毕竟都已过去了,那一切的欢聚和快乐,烦恼与磨难,都如岁月,如流水一般逝去了。莲花不着于水,日月不住于空,而身为比丘,最要紧的,是将那逝去的一切尽数忘去,而眼前要做的,是下面即将开始的行程。
第11章 终南山
  当他走出苦坐了七天的莲花洞,当他再次看到山下那一片葱茏的村庄和稻田时,他对自己说:走过去!我之此生,当属于那些在业海中流转的芸芸众生。
  九月,天高气远。树叶已经落了,草色已经枯黄,一眼望去,寥阔的苍天灰黄一片,一阵阵野风吹来,使人感到阵阵寒意。只有那偶然的一株红枫,独立于一片秋野之中,如一团燃烧的天火,给人以无限的生机。
  “暮雨青烟寒噪雀,秋风黄叶乱鸦飞,”这是《瑜珈焰口》上的两句诗,倒是确切地形容出这西北大地的瘦硬冷拙的个性。
  两位年轻的头陀行者,终于来到了终南山下的一个小镇,看看天色已晚,两人商议找一处小庙挂单歇息。问了问,说附近有一个叫作“庆福寺”的小庙,然而,等两人寻去请求挂单,谁知竟被告知云水堂全满,知客师爱莫能助,只好请他们到别处挂单。
  他们寻了几处,到处都挂着“客满”的牌子,这些牌子上的字如一双双冷漠的眼睛,使两位行者到处碰壁。
  没想到这儿会有这么多行脚的僧人,这些行脚的僧人都是冲着终南山而来的。终南山,多么神圣的地方,它有着多么高远的魅力,吸引着无数天南地北的释子。
  碰了几次钉子后,道信的情绪有些低落,他紧锁着眉头,生着闷气。在夜风下,两位行者站在灰蒙蒙的路口,不知去向何方,而肩上的行李,此时仿佛也更加沉重。
  仁德忽然说:“我们本就是去终南山修苦行的,何不学释尊树下一坐,让这洁净的高月伴我们一宿。”
  “太浪漫了,”道信抬头看了看那正在树梢上暂歇的一轮金月,终于叹了口气说:“只好如此了。”
  二人寻到一棵可遮露水的大树,放下行李,开始歇息。这时那一轮金月已经爬过了树顶,将无际的清辉洋洋洒洒地泼洒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那远处的高山,那近处的河流,以及那似隐似现的村落,都在月光下显出朦朦胧胧的轮廓。仁德禁不住感叹道:“世界真是奇妙无比,这些山,这些河流,还有这光照千古的月,谁也不知道它们起于何时,又将终于何处。”
  “真是孩童的知见!”道信实在不知道这位仁德师怎么竟会有如此天真的疑问。
  仁德自然没有听明白道信的咕噜,他在想,人的那有限的生命是多么短暂啊,但是,当一个人将他有形的生命色身溶入到一种无限的生命意义的探求之中,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得到了某种延伸。
  道信却仍在一种烦恼之中,他躺在冷冰冰的干土地上,自是感到说不出的窝囊,他愤愤然地说:“为什么出家的人这么多,我就不相信这些人都是怀着正信的目的走到僧伽的队伍中来的。”
  仁德已经跏趺而坐,同道信相比,他倒是更能随遇而安,他说:“不要去问别人,要问,就问我们自己。”
  道信觉得仁德的确是说得在理,但他心中就是觉得有些不顺,因见仁德已经闭目而坐,便也强按心中的不平,开始在行李担上歇息。他在想这个仁德倒有意思,自认识他之后,便极少听他说什么,但他一说起来,却又是禅意绵远。而且,这个人好像总觉得这世上什么都好,高旻寺好,终南山好,连这露天野地里,他似乎也觉得是住在高屋广厦里,他对一切总是那么融洽随和,那么轻安自在。莫非他就是成佛作祖的材料?这样一想,道信对这位仁德师从此也更多了一份尊敬。
  天亮后,两位年轻的头陀僧又一步步向终南山走去,他们怀着对生死大事异常执着的毅力,带着年轻而虔诚的信念,一步步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他们生命的又一个新层次攀登。
  在一处处山洞内,一堆堆枯骨让他们怵目惊心却又使他们激动不已。那是修道者殉道的遗迹。这些修道者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保持着跏趺坐的姿态。他们色身虽然寂灭了,但他们的生命之火却闪烁着永远不灭的光芒。两位行者在这些灵骨前久久地默立,为他们一遍遍地颂念着《波罗蜜多心经》。他们久久地沉浸在一种虔诚和神圣之中。尤其是道信,他恨不得立即就要选一个山洞坐下,过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
  仁德是不主张走极端的,在他的性格里,有着一种包容一切的秉性,他是顿悟和渐修的集大成者,他知道,如果那道业的大成是一座喜玛拉雅山,而通往这喜玛拉雅山顶的道路还很长很长,非经过切实的苦行和苦修,是决难登上那风光迷人的山顶之上的。那种不切实际的莽撞和急于求成的极致,最终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在朗照法师的住持下,终南山的禅风非常活跃。通常情况下,有老禅师主讲历代禅师的各种公案,讲修道人应有的坚韧不拔的精神。有时,参学的丘比们也会即席演讲,讲各人修学的体会,讲生在末法时代的人们如何让禅真正回到生活中来,回到普通人中间来。而在更多的情况下,禅师们只是以听众的身份坐在修道者中间默听不语,他们并不随便发表什么意见,在他们的身上,没有什么“对”或者是“不对”,有的只是认真的实践和用心的体会,而当你真正认真地用心去体会一件事物的时候,你就会发现,真正的佛法大意,并不是用“对”或者是“不对”可以言明的。
  当一位弟子去问老禅师:“请问为什么总是不肯给我们讲一些佛法上的道理?”
  老禅师说:“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到风的呼叫。”
  老禅师笑了,说:“就是嘛,我可从来就没有向你隐瞒过什么。”
  还有一次,一位弟子去问老禅师,我参悟好几年了,自认为是一个并不懈怠的弟子,为什么就是不明白究竟什么是佛法?
  老禅师说,难道你饥时没有想到要去吃饭,倦时没有想到去睡觉吗?
  弟子说,这是很平常的事情嘛,难道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这么想吗?
  “不”,老禅师说,“不是所有的人都用心于想他要做或正要做的事情。譬如现在,你在向我求法,难道你不曾为你中午的一桩烦恼而耿耿于怀吗?你不是在想,老禅师的这一件衲衣,也实在太破了吗?”
  弟子的脸红了,刚才那一刹那,他思绪的确曾下意识地回到中午的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上去了,他也确曾在一刹那间盯着老法师的那一件千补百衲的大袍子,他的思绪,的确在一刹那间从他所求的问题上“飞”了开去。
  于是老禅师说,一个悟道的人,他的心是一刻也不能分割的,对于一个真正的修道者来说,当初未参禅时,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当正参禅时,那山不再是山,那水也不再是水了。心本是不二的,而当我们专意于某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便是“二”了,而一旦你达到那种境界,心还原到本来的面目上,又是不二的了。
  在这些深邃而明了的对白中,仁德确实启悟到许多原先模模糊糊的东西,祖师们是令人敬畏的,因为他们穿越了精神上的高山大河,终于又回到日常生活中那最平常,最具体的事物中来。
  禅,是一种多么贴近现实,又多么高于现实的真理,也只有在这时,仁德才真正感到,出家,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倘若不是出家,他也许至今还在那精神的高山大河的阻遏下,在狭窄的人生小道上低头徘徊。
  在那一段时间里,学子们沉浸在那浓郁的禅的氛围里,所感受的,便也是各种机锋禅语,于是,一些学子们但凡开口,便是禅话。一位学子正在打坐,另一些人却正在为一件什么事而争吵不休。打坐的学子禁不住缠烦,说:“吵死人了吵死人了。”争吵的学子便回过头来说:“谁死了,要不要给他去念往生咒?”打坐学子说:“你们吵得人心烦。”便有人说:“你将烦心拿了来,我替你去掉那烦躁就是了。”
  一人从山下来,捧回一些化来的吃食,说:“我从山下带来好吃的了。”而竟然有人不为所动,且有人说:“从山下带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从心里出来的,才能遮天盖地。”
  禅,有时的确也能给人精妙的语言。一位伐薪者将一捆柴禾扔在地上,火头僧说:“怎么是这样弯弯曲曲?”伐薪者说:“弯柴不弯火嘛。”
  也有打趣,也有相互的挖苦。一位刚从山下来,另一位就打趣说,法师何来,那一位就说,是从驼峰岭来。因为问的是一位罗锅背。罗锅当然也不甘示弱,于是讥讽对方的频繁下山是另有所图:“驼峰岭上桃花开也无?”那一位又说:“你不见山下山上,到处都是桃花吗?你没那福份去看也是枉然。”“要是那桃花真的开了,我一只眼也能看见。”原来那一位是个独眼瞎。
  斋堂吃米粑,典作师说:“今日吃粑,是实心粑也。”一人便说:“怎不见实心来?”典作师便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也不可得,实心就那么易得来?”
  一小沙弥因经中有一字不识,便去问一个老禅师,老禅师说:“我一字不识,”小沙弥说:“怎么做了一辈子的和尚,就一个字也不识呢?”老禅师在小沙弥脸上拧了一下,小沙弥愣了片刻,突然大悟,竟欢喜而去。
  吃饭,行堂明明是将一桶米饭送到僧人的面前,这一位却明知故问:“那桶里是什么?”
  行堂便大喝道“你这老头胡说些什么?”
  这分明就是掉祖师的书袋了。
  禅,本来是十分活跃的,是心与心的相互默契,但是,在一些学人的眼里,却成了语言的斗智,是俏皮的文字游戏。有时候,正当大家在禅堂里用功,突然会有一个人大叫起来,说:“我开悟了,我开悟了!”这是一位顿悟的狂热追求者,但是他并不知道,对于一个心智平常的人来说,在他走向顿悟之前,漫长的渐修路程是必不可少的。
  仁德仍然是一位无语的修道者,他自然明白,禅,是为着得到更高的智慧而所作的准备,如果不能得到更高的智慧,无论那禅多么高深,多么精巧,那决不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禅。佛祖是在菩提树下默默无语了七七四十九天尔后成为大觉悟者的,无语,是一切佛教的修道者们所应奉行的至宝。从另一方面说,佛教是重于实践的,佛教决不是说出来的宗教。不独是佛教,连儒家也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你看,所有的大师们在自我人格的完善方面所作的努力都是大同小异,是殊途同归。于是,他利用这一段极为宝贵的时间,在禅师们的引导下,一步步在禅的道路上实践着。他用心地体会着每件随时而来的灵感,体会着它的来路和去路。
  也有耐不住这种机锋禅语生活的人,道信便是一个。一日,道信又来向仁德告别,原来,这位耐不住寂寞、心性狂乱的僧人已经不再能忍受那一句句机锋禅语,他所好的则是“行云流水,住无定所”的行脚生涯。他听说当代密宗大师能海上师正在五台山授“灌顶”大法,他决定改显学密,到五台山去了。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但是,仁德倒是从道信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浮躁”的毛病。而学佛之人,是万万不可染上此病的。真正的学佛之人,必得认准一个方向,耐得菩提树下一番苦坐的功夫,死死地钻研下去,这才是真正的出路所在。
  在终南山,住山洞似乎比住茅棚更让人感到刺激,也更受到人们的尊崇。到终南山的人,几乎都是冲着那狂野猛兽般的无边山林,冲着过一种独善其身的幽居生活而来,因此,住山洞,是终南山人的一种向往,是终南山人的一种追求。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缺这缺那,恰恰不缺乏喧闹,而人最最缺乏的则是独处一隅的思维和面对寂寞时的心境。人只有当独处一隅的时候,他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将自己的心性加以重新省捡,才能将自己的人生目标重新校准。
  通过到终南山这一段时间的实修,仁德的禅定功夫在不知不觉中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的知解,也比初上山时更加敏锐,现在,他开始跃跃欲试了,而且,他实行起来也要比别人来得彻底。他决定去打饿七——为期七天,以禅悦为食,不饮滴水,不进粒米,禅定思维,以求进一步的人生开悟。
  在历史上,关于禁食修炼的例子实在可以摞出很多。佛祖释迦牟尼就是在苦行林中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禁食的试验而走向大彻大悟的。在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音乐家、书法家、我国话剧事业的开先河者李叔同先生就是在经过一段时间杭州虎跑寺的禁食之后,才开始走向他的佛门生涯的。李叔同即是后来重兴南山律宗的弘一大师。禁食,而且是较长时间的断绝饮食,这在一般人看来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大师们却勇敢地以自己的实践向世人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生活极限。
  佛教的基本观点是“苦”。释迦牟尼最初所创立的理论之一“四圣谛”中第一谛就是“苦谛”。我们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从温暖柔软的母体来到这个寒冷而险阻的世界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相反,人对痛苦的体验越多,意志会越加坚毅,性格也越加深沉。一个有着深沉性格和坚强毅力的人比一般人更能深入到生命的许多奥秘中去,这就是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仁德在这之前作了最充分的准备,他在山上整个地看了一遍,最后他选中了当年一代净土宗大师印光出家发心的地方——终南山莲花洞作为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勇敢尝试的战场。
  他向朗照法师告假,老法师为这位年轻弟子的勇敢行为和发心修持的精神深深感动。老法师见他那典型的南方人单薄的身体,怕他会做出不能量力的举动,老法师说:“凡事不可勉强,在莲花洞打一个禅七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不一定非要打饿七。”
  仁德说:“弟子出家以来,一向很少吃苦,长此以往,我怕我会放逸,所以,这一次我就是要让自己来一次磨炼,体会一下佛祖当初于苦行林中的真实心境。”
  老法师不能再说什么了,他赠仁德一方棕垫,并一再说,一定要量力而行,万一坚持不住,切切不可硬挺。
  其实,老法师也知道自己那最后一句话是纯属多余,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决不是那种喜好标榜自己,更不是那种在一时的冲动之下就轻举妄动的人,他一旦下了决心,不达目的,是决不会轻易罢休的。
  仁德拜别朗照法师,动身前往莲花洞而去。
  他走到一处山间村落,稍稍饮了一碗水,笑着向村人们告别。
  这是一个不到百十人的小村子,村中的人早已对这些苦行的僧人见多不怪。然而眼前的这位梵行者却拒绝了村人供养的饮水和干粮,村人大惊,以为这身单体薄的年轻僧人纵然在七天之内不被毒蛇猛兽撕碎咬烂,也会饿得再也走不下山来。村人劝他不可不带干粮,然而他只是笑了笑,再次感谢村人们的善意,沿着一条山路,一步步向莲花洞走去。
  村人并不了解他,村人不知道这位南方年轻人的禅定功夫到底达到了一个什么阶段。而禅定所产生出的巨大的身体能量,则是一般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更何况他自己比谁都更清楚自己,他为了打这一次饿七,已经做了长期准备,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实行断食断水,虽然并没有一次超过七天,但那是在一边应付各种俗事,甚至是在一边劳动的情况下,如果是在完全禅定的情况下,当身体的能量消耗几乎是在极小的时候,七天,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仁德再次来到这个小小的山洞前。此刻,这个小小的山洞对于他竟有着无比亲切之感,他将在这个不平凡的山洞中度过令他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七天生涯,实际上,他并不孤独,他相信,一代净土宗大师印光老人不灭的精魂正在庇佑着他,为他颂念动人心魄的经文。他会成功的。
  这是一个洞顶呈流线圆形的山洞,恰似一朵倒垂的莲花,当年印光法师正是选中了这处所在,以禅为空,以净土宗的念佛法门为行持的根本而最后通达三昧的。
  这时正是傍晚时分,一抹金黄的阳光从洞外探射而入,洞中的袅袅岚气正缓缓升腾,在阳光的照射下,那袅袅岚气突现出斑斓的图像,将一座普通的山洞装扮成一个美仑美奂的神奇空间。他想,这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他对这七天的修行,似乎信心也更加坚定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石点师公,想起了父母,想起了禅慧和尚以及不久前下山的道信,在这一刹那间,似乎二十几年里一切经过的事,一切交往过的人,都一一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他想,一切该来的都来吧,来过,又去过,剩下来的,还会有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山洞内一片光明。第一轮阳光开始照射这个阴暗而潮湿的山洞,开始沐浴这位梵行坚定的修道人。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感到山洞内笼罩着一片漆黑,忽然,他听到一阵山石滚动的声音,接着,有粗重的喘息声自远而近。他想,是人吗?可是,是什么人会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来这荒郊野外,来到这素无人迹的山洞里来呢?再说,人怎么会有如此粗重的喘息之声呢?
  他已经感到那个东西现在已经来到了他的洞口,于是,他睁开眼来,只见黑漆漆的洞口有两团绿荧荧的亮火,他虽然看不清来者究意是何物,但是,他知道那是一只野兽。奇怪的是,他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他一向认为,兽性和人性是完全能够相通的,兽,有时比末法时代的人更讲“人性”,只要你不去伤害它,它决不会主动加害于人。
  他重新闭上眼睛,继续进入到自己的空定圆融的禅定境界中去,他迎来了第二轮阳光。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准备继续禅坐。但是,当他再次回到原先的坐处时,他那块地盘却已经被“别人”捷足先登了,那趁虚而入者,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碗口般粗的大蟒。那大蟒张开大口,吐出冰冷的蛇信子,似乎正在责问他:你为什么不经我的同意就擅自占领了我的洞穴?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离开这个洞穴,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山洞?既来之,则安之,不完成七天的行持生涯,自己是决不会离开这个洞穴的。于是他向大蟒合一合十,说:“施主,释子仁德为效法先贤,来此修行,因看中了你的这方宝地,作七天禅修,七天一过,立即奉还,望施主恩准。”
  那蟒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明白,那蟒缩了缩身子,又伸一伸脖子,只是没有挪动身子。
  仁德又说:“你不愿意吗?你就那么小气?要么,你修你的我修我的,我们互不相扰,各各相安,你看如何?”
  他说着,在距蟒不远的地方又扫了一块地方,重新铺下垫子,再次跏趺而坐,收敛起方才的散乱,再次参一个话头。
  可是,他感到有些不大对劲,他分明感到有一个冰凉冰凉的东西逼到他的膝盖上来了,他知道,是洞主向他逼过来了,那条蟒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通谍,它让他尽快走开。
  他睁开眼,只见那条大蟒又从他的身边走开,在大约一米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
  蟒不扰他,他再用功,可不到一刻,那蟒又向他游了过来,如此三番,扰得他无法用功,无法静下心来。
  他再次向蟒合十,说:“施主,若是我前生欠你一条命,你就来将我吃了吧,我也好了却一桩宿债,来世重新修行,如我前世并不曾欠你一条性命,你要再来干扰我的静修,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听好了,你最好是让我好好修行吧,将来等我修成了,我好来度你。”
  那蟒这一次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那蟒慢慢地沿着洞壁向洞外爬去。原来它是要找一条出洞的路走。仁德想,这就是我的不对了,我占了人家的洞穴,又挡住了人家的去路,而且还错怪了人家。于是,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安下心来接着用功。
  此后他再也没有受到什么其他干扰,他也不再注意照射到洞内来的阳光的次数,他一心只想悟透人生的真谛。他已经不知道他在洞内度过了多少时光,他只知道他的腹中曾经历过一次生生死死的翻江倒海,终于又趋向于风平浪静,他只感到一派风和日雨,浑身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轻安自在。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洞外下起雨来,雨不知下了多少时候,终于又停了,一滴滴雨水渗进洞来,嘀嘀嗒嗒地落在他的身旁,形成一阵无比悦耳的音乐声,仿佛是为他的一场生死搏斗演奏着一部激扬的乐曲。
  忽然,一滴冰凉的雨水落下来,滴到他的脖子里,他滚热的身子受此冰凉的一击,浑身不禁为之一震,于此同时,一道电光从空中闪过,一声炸雷在他的心田间炸裂开来,他感到豁然开朗,睁开眼来,只见一道七彩流虹横贯在山洞外面,山河大地一片澄澈,洞外世界一片光明。在这一刹那那间,他突然明白,我此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弘法利生,令正法久住,为开拓人间净土而尽形寿地不懈努力下去。他迎着那片葱茏的村庄和稻田走过去。他对自己说,走过去!我之此生,当属于那些在业海中流转的芸芸众生。
  他走出了山洞,但见万山红遍,层林尽染,那山下的河流如一条洁白的玉带,横贯在葱茏欲滴的山野之间,那远处的村陌,正升起袅袅如烟的岚气。远远地听到几声狗的吠声,几声鸡的啼鸣。原来大自然是这样充满生机,他终于悟到,一切佛法,皆在世间。
  在他的面前,现在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了。
第12章 虚云的开示
  老人说,日常用中,行住坐卧,皆在禅中。
  结束了终南山的修学,按原定的计划,仁德去江西云居山拜见一代宗师虚云老和尚。
  这是1957的春天。
  现在,法师所走的,正是虚云老和尚当年所走过的道路;法师的意愿,也正是追寻一代宗师的足迹,去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理想。
  禅宗自六祖以来,一花五叶,各标宗风。曹洞以敲唱为用,临济以互换为机,云门是函盖截流,伪仰是方圆默契,法眼则一切现成。
  作为近代禅宗一代高僧,虚云老和尚一生兼挑五家法脉,为47代曹洞宗祖,43代临济宗师,后又中兴云门寺,为第12代祖,扶持法眼宗,延续沩仰宗,均为8代祖师,这在中国佛教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虚云年轻时行头陀行,冬夏一衲,不蓄余资。他常于山涧树下,静坐观心,饥餐渴饮,皆松毛洞泉。他乱发蓬松,见者无不称异道奇。后又至高旻寺参禅,因沸水溅手,茶杯落地,一声破碎而豁然开悟,于是偈曰:
  杯子扑落地,响声明呖呖;
  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
  又偈:
  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语难开;
  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虚云老和尚一生居无定所,也不接受任何供养,所到之处,一笠、一拂、一铲、一背架、一衲衣,见有废寺古宇,则结茅为庵,直到禅厦既成,接着又移居别处。
  五十年代初,虚云老和尚复兴了曾被日军炮火毁于一旦的江西云居山真如寺,他率领僧众,实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家风,组织生产“罗汉”大军,耕种田地,开荒造林,发扬佛教农禅并重的优良传统,将一座废圯的真如寺发展为闻名于世的禅宗丛林。
  仁德在蒙蒙的春雨中走进了真如寺。比起终南山来,这里的确有一种更为规范更为整肃的家风。那茂密的山林,那无边绿色掩映下的红墙黄瓦,以及那一队队行走于葱茏田野上的耕作僧人,都给人一种安宁如归家般的感觉,它使人联想到佛教历经千百年的风云时事和种种劫难,而禅林之盛却延续至今的真正因缘所在。禅宗,的确是一种更贴近于平实的生活,又是一种更易于自身发展的宗派。它对于佛教的兴衰荣辱,对于佛教徒的生存发展,应该更具有一定的历史借鉴作用。
  仁德在客堂放下行李,接着便虔敬礼佛。
  知客师态度倒也和蔼,他向仁德合一合十说:“这儿人满为患,请恕止单三天。”
  “只好请法师慈悲方便了。”仁德连忙又合十还礼说。他的意思是只要能住下,哪怕只见虚云老和尚一面,死也足矣。如果能得到老人家一二句方便开示,那更是此生的造化福气了。
  知客师又问:“法师从何处而来?”
  “是从终南山来,只为想亲近虚老和尚,还望法师多给予慈悲方便。”
  “你有什么证件吗?”知客师说。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仁德,他连忙从行囊中取出终南山朗照法师在他临行前写给虚云老和尚的信函,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知客师看了朗照的信函,态度大变,客气地说:“原来你就是高旻寺的仁德法师,不久前我去高旻寺,禅慧和尚说你定要来云居山参学,曾特别关照过呢。”
  “呵,您不久刚去过高旻寺?禅慧和尚他好吗?”仁德一下子兴奋起来,他忽然感到,他离开高旻寺已经很久很久了,一句禅慧和尚关照问候的话语,使他仿佛在突然间又离高旻寺是那么切近,近到随时能够亲近的地步。
  知客师说:“虚老和尚此刻正在禅堂讲开示,你的缘法不错,我这就引你去禅堂,你也正好可以听听老人家的开示。”
  仁德听到这里,那种激动和兴奋,真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他实在没有想到,他心目中无比崇敬的虚云老和尚此刻正在眼前,他就要见到这位神圣而非凡的老人了,而且,他还将亲耳聆听老人家的法语教诲,这该是多么大的缘法啊!
  他随着知客师走进了禅堂。
  这里是一片静谧的世界,禅堂内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然而却不闻一丝的音响,而那踞于法座之上的老人,此时仿佛是睡着了,他鹤发银须,头微微低下,似乎早就忘了这些虔诚的弟子们。
  被一路旅途弄得几分疲惫的仁德,这时立即进入到一种奇妙的境界当中。他就近寻了个蒲团跏趺而坐,他在一种禅定的气氛中静静地寻找着自己的心性。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历史走来,又仿佛一直追随在他的耳畔。他对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一颗颗激动的泪水悄悄地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老人接着讲那段他早已开始了的公案:
  牛头五世智威的弟子崇慧有一次在禅堂,有僧人问:“达摩未到中国时,中国有佛法吗?”崇慧禅师回答:“达摩尚未来时的事问它作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如今的事?”那位僧人还不领会,因为他只知在身外求佛,并不知道真如佛性就在他自己的心里。僧人说:“我不领会。”崇慧禅师随口念了句偈:“万古长风,一朝风月。你自己身上的事情怎么样,与他达摩来不来有什么关系?他来中国,就象个占卜的老汉,卦文是凶是吉,其实都是你自己身上的事,一切都须自己留意才行。”
  在日后亲近虚云老和尚的时间里,仁德也许闻听过老人家许多的公案,但这则公案他怎么也不能忘记,非是这则公案是他初见虚云时所听说的公案,而是这则公案使他明白一个真正的大道理:佛在心中,一切须是得自己去留意、去实修、实证。只要努力,任何人都具备成佛的条件,任何人都能成为一个大智慧者。
  高旻寺的来果老法师是渐悟禅的奉行者,而虚云老和尚则是顿悟禅的实行者。实行顿悟禅的虚云老和尚平日开示多讲公案。在这些公案中,老人家娓娓道来,不作装饰、不作评价,让学人在公案中领悟真实的究竟,开发自身的智慧。
  第二日,知客师悄悄来到仁德的单室,说:“老人家看了朗照法师的信函,说要单独见你。你随我来吧。”
  仁德更是激动万分,他匆匆穿上海青,然后持具搭衣,随着知客师,款款走进老和尚的丈室。
  老人正在法座上读一本经文,眼前的老人那高洁的风骨、那安然的神态,与昨日所见,更有不同。于是仁德倒地便拜。
  老人放下经文,容仁德三拜既毕,说:“你从哪儿来呀?”
  “弟子从终南山来。拜见老和尚,是弟子长久以来的愿望。”
  “终南山?那是个好地方,”老人家像是沉入到一种长久的记忆当中,稍顷,老人又说:“终南山有那么多的老修行,你在那儿,一定收益不浅吧。”
  仁德说:“是的,那儿有许多的大德。但是,弟子从高旻寺到终南山,又从终南山到云居山,弟子一路追寻老和尚的足迹,就是想得到老和尚的开示。弟子虽出家多年,但在修行的路上,还有许多不解的地方。”
  老和尚端坐如一尊如意宝塔,这位118岁的老人,无论是讲经、是读经、是开示,时时均在禅定之中,一如高山流水,涓流不息,这是何等的功夫啊!
  老人说:“平常的日用,皆在功夫中行。大千世界,处处都是道场;芸芸众生,人人都是吾师。懂得这些道理在哪儿修行都是一样。”
  仁德说:“弟子只求了脱生死,请问修哪个法门更适合弟子?”
  老人说:“参禅也好,念佛也好,不过是名相上的差别,实际都是不二的,六祖不是说过吗,法无顿渐,见有迟疾。而石头希迁说得更为直截: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法门、法门,法虽只有一,门却有许多。所以我认为每一个法门皆可修持,你与哪一个法门相宜,便修持哪一个法门。”老人停了停又说:“你平时是怎样用功的?”
  仁德说:“弟子当寺务繁忙时,便忙里偷闲,持名号念佛,当妄念纷扰,犯执着大病时,便守观其心,仅问念佛是谁。”
  老人笑了笑说:“一切都是你自己心上的功夫,只要一门深入,久了,功夫就有了,需知自性清净即佛土净。”
  听着这样的声音,仁德觉得十分受用。虚云老和尚是主张顿悟的,顿悟禅认为“一开口便是错”,正所谓“言语道断”,所以老人平时一般不会有太多的说教,一切让禅者自己去做,去实践,去体会。但仁德到底还是感到有些不满足,于是又说:“我不知道老和尚对当今的佛法有些什么看法,可否开示一二?”
  果然,老和尚挥一挥手说:“你且先在常住发发心吧,参加一些生产劳动。如今新社会的僧人,更要本着百丈禅师的禅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样很好,既能调润色身,又能增长慧命。”
  当日下午,仁德便与僧友一起撩起裤腿下田劳作,冰凉的田水刺激着人的肌肤,也使人在这自然的劳作中更清新地领会到劳作的欢欣和人生的意义。
  过了几天,又逢雨日,因不能外出劳作,于是便又聚会于禅堂,听虚云老和尚给大家开示。
  一阵长时间的禅默,禅堂里的人似乎全都睡着了,包括虚云老和尚自己。但是,似乎能听得到无数的心脏在热扑扑地跳动着。不知过了多久,虚云老和尚终于微微地欠了欠身子,开口说道:“……有人认为禅是第一的,甚至认为佛教初传伊始即是有禅无净土,这真是荒谬至极啊。难道佛法有二吗?当初释迦牟尼逾城出家,苦行林中六年麦麻生涯,最后却在菩提树下得益,明心见性,廓然大悟,成正等正觉,后拈花微笑,再付法于迦叶,说过一个什么禅字吗?佛法如纯乳,卖乳人的日日加些水分,以致后来全无乳性,这就是禅净分家的祸端,也是中国佛教的祸端。”
  直到今天,仁德仍难忘怀虚云老和尚当初在真如寺里的那些开示。这些年来的行脚生涯,的确为他开阔了一片眼界,增长了不少的知识,但是,随处所见的各色各样的修行人,各种名目的修行法门,倒也多少使他有一些眼花了乱的感觉,所以他才在一见到老和尚的时候即急迫地希望老和尚能对当今的佛法开示一二。现在,当他在真如寺身体力行地“修”了一阵之后,老人终于还是对他那天的请求作了形象的回答。
  佛教在中国已经延续了将近两千年,在这将近两千年的过程中,随着每一次历史大潮的涌起,中国佛教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一次外来的冲击,在各种各样的“卖乳人”的操纵下,中国佛教像一个任人巧妆打扮的小姑娘,从而成人们愚弄和随意利用的对象。
  转眼到了秋季,算起来,仁德在云居寺已经住了大半年的时间了。这一年,真如寺收割水稻八万斤,瓜果蔬菜更是自给自足。此外,收各种珍贵药材上百种之多。
  秋去冬来,真如寺开始新一轮的打禅七活动。
  这时的真如寺,再也听不到那热火朝天的劳动号子,再难见到闲走的人群。晨三时,僧众开始进禅堂行香坐香,直到午夜,不出禅堂。禅堂内,只有静坐默然的修行人,决听不到不一句说话声。时间,在这里已失去了意义,只有永恒的静。“禅”,在各人心中如袅袅岚烟,萦绕不绝。这时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一片博大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一颗冥顽的心在扑扑地跳动。而当那寂然不动的心性开始停留在那无可捉摸的心灵驿站上,那人便也如一只飘然的风筝,游曳得那么超然,那么自在。
  在此参禅期间,仁德一边学习百丈清规,一边精心研习真如寺的《禅堂规约》、《戒堂规约》、《客堂制度》、《云水堂规约》等。这些经祖师们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一条条寺庙管理制度,对不同的寮口提出不同的要求,它又是一条条铁的纪律,将一颗颗冥顽的心归顺于一个统一,使一座寺庙始终保持良好的道风和整肃的寺容。这是保证佛法常住,永远不衰的根本所在。
  不久,他接到高旻寺禅慧和尚的来信,禅慧和尚在信中说,高旻寺一年一度的禅七活动又要开始了,希望他不要错过这一次禅七。和尚的言辞是那样的恳切,和尚的愿心是那样的悲切。仁德也觉得,几年的修学生涯,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现在,他需要安定下来,将几年的修学来一次认真的总结。
第13章 缘遇九华
  谁又能想到,一次偶尔的不期而遇,竟促成了一位大师与一座名山的若大缘分。
  真如寺内的禅七刚刚进入尾声,仁德突然接到高旻寺禅慧和尚的一封来信。禅慧的来信只是寥寥数言,说一年一度的高旻寺的禅七活动正要开始,希望仁德不要错过了这一次禅七的机会。然而,仁德从禅慧那看似平淡的来信中读到发生在那座千年古寺内的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对于这些事,仁德早已见多不怪。这就是当代佛教,它来自人间,必然掺和着人间的种种烟火气息。但仁德知道,禅慧不是万不得已,不会给他写这样的信。仁德同时也知道,禅慧需要他去高旻寺,高明旻寺需要他。
  仁德自离开高旻寺,一直未与禅慧有过联系,禅慧是怎样得知他的行踪的这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却可以知道,禅慧对于仁德,是怎样的挂念和希冀。仁德读完信,心中自是一阵说不出的沉重。
  与此同时,仁德也觉得,几年的行脚,也是到了该暂告段落的时候了。他需要安定下来,给自己作一番总结,他已不再年轻,他必须将每一寸光荫都用在人生的刀口上,只要稍不留神,有限的人生便会象白驹过隙一样,什么也不会给你留下。
  古城九江,长江中游的一座繁华的闹市。在一些行色匆匆的行人中,但见三两个身背杏黄香袋的居士向西北方向走去。经打听,附近的东林寺正举行佛七活动。东林寺,东晋慧远大师终身修习的道埸。一千六百多年前,慧远大师在去罗浮山的途中偶与庐山不期而遇,因爱其山水清幽,从此住锡于此,初住同参法侣慧永法师的西林寺,后因徒众日益增多,便于庐山之东开山建寺,名东林寺。东林寺是我国净土宗的第一个道埸。慧远大师在此建白莲社,并设坛立誓,求生西方。当时,加入莲社的有一百二十三位名士大德。莲社中供养西方三圣,令刘遗民作发愿回向文,王乔之等作念佛三昧诗,慧远大师亲自作序。序文的大意是,功高易进,念佛为先,自心本来是佛,只要念佛不间断,念到一心不乱,自心便与阿弥陀佛打成一片,到了这个时候,自心也就是净土,自心就是阿弥陀佛。念到这个境界就能了脱生死,出轮回。这时候,即使不能大彻大悟,一样也能往生净土。
  据说慧远大师在念佛中三次见到阿弥陀佛与观音势至的圣像。但他自己从未告诉别人。当最后一次见到阿弥陀佛时,阿弥陀佛告诉他说,你将在七日后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世界。于是,大师只得将此次见到阿弥陀佛,以及阿弥陀佛告诉的往生日期嘱告弟子们,并着手制定遗戒。是年八月初,大师果感身体不适,七日后安坐而化,享世寿八十三岁。
  仁德虽自幼专事禅修,禅坐中问“念佛是谁”,但他一向并不排斥净土法门。尤其是得到虚云和尚的开示之后,他更加明白,行住坐卧,日常用中,起心动念,皆在禅中。《大集经》说:“求无上菩提者,应修念佛禅三昧。偈云:若人称念阿弥陀佛,号曰无上深妙禅,至心想象见佛时,即是不生不灭法。”禅与净,原是不二的啊。现在,既然来到庐山脚下,焉能与净宗道埸东林寺失之交臂?于是,他决定到东林寺作短暂参修。
  虽是九月,东林寺的山门前,巨大的莲池内仍一派生机盎然,碧绿的荷叶上,一朵朵粉白相间的莲花正开得茂盛,开得骄然。走进山门,那沸沸盈盈的佛号声悠悠扬扬,此起彼伏,将人带到一个至真至美的西方极乐圣境,从而与禅宗道埸寂静悄然的禅七活动形成鲜明的对照。如果说禅堂是一处静思默想的世界,念佛堂则是一处切切呼唤的天堂,人们在禅堂里苦苦追索的是人生的本来面目,而人们在念佛堂声声呼唤的则是生命的最初故乡。无论是静思默想还是切切呼唤,其实都是不二的,是一种殊途同归的实践,那就是人必得明白,人不过是这大千世界匆匆的过客,在这苦难而纷纭的大千世界里,人若是不能明白苦难的根源而执着沉迷于声色犬马尔虞我诈之中,人只能在苦难中永远沉迷永难离拔。
  迎门的大殿内外,莲池旁,树林里,乃至走道上,到处都是或站或坐的念佛的人们。人们忘情在一片绵绵悠长的佛号之中,人们将自身的一切,完完全全地熔化在阿弥陀佛的世界里,完完全全地溶入到那个理想的故乡。没有实实在在地进行过这种念佛实践的人,没有将自身的一切完全丢开,而将思维真正与一念单提的阿弥陀佛圣号溶为一体的人,是无法真正体会什么叫作念佛三昧的美妙圣境的。
  正是在这样至诚念佛的境界中,那念佛的人便将心中日积月累的烦恼渐渐地消融于心中的理想世界。爱因斯坦说,原子裂变改变了世界的一切,但却丝毫没有改变人的思维。生活在物质世界的人们在享受着高科技所带来的方便和快乐的同时,而贪欲、自私及以我为中心却日日在膨胀着,于是,随之而来的是更加贪欲,是更加掠夺,是此起彼伏的战争。
  九月,仁德从江西九江浔阳渡口乘船,顺江水东流而下,往扬州高旻寺而去。
  浩瀚的江水奔腾不息地向下游流去,宽阔的江面上,但见白帆点点,南来北往的船只运载着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货物在江面上匆匆来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人呵,到底忙碌些什么呢?忙到最后,不还是个“了”吗?那时候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呢?现在想来,他当初的那些想法真是既执着认真又单纯得可爱。一个自觉的生命,总是要不断地忙碌的,但是,人到底为了什么而去忙碌呢?看来,一个人如果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到了最后,的确只能是那样的一个不了了之的结局和下埸。
  轮船开始驶离江岸,仁德也回到船舱,他选一个僻静之处跏趺而坐,不一会儿,他便进入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四周的一切,包括嘈杂的人流,流动的江水,乃至他自己,都已经不复存在。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面前现出一座奇异的山峰,那奇异的山峰被缕缕白云托带着,变幻着种种的形状。那变幻的妙处,实在是难以言表。隐隐见到点点白屋散落在山腰,那是一座座寺宇。他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但是他并不作刻意的追求,他只是随着那山间的白云,随着那山野的风,徜徉在那无边的风景之中,他尽情地领略那无边的风景,尽情地享受大自然所给与他的种种乐趣,于是他自己似乎也变成了无边的风景,变成缕缕白云,变成丝丝青风,于是他完全地化在那白云青风之中了……
  一声汽笛的长鸣将仁德从定中唤醒,他睁开眼来,轮船正准备停靠在一个江南小镇。小镇的山头上,有一座洋人的教堂。越过那座洋人的教堂,远处,在那蓝天白云之下,一座巍峨的山峰突兀在一片如潮的云雾之颠,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只在这时,仁德才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原来那定中所得,正是眼前所见的现实。那么,他与这座奇异的山峰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因缘吗?
  他向船上的大副合十问道:“请问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那远处的山头又是什么地方?”
  船上的大副说:“船正要靠在铜陵县的大通镇,大通是通往九华山的必由之路,那远处的山峰就是九华山,此处离九华山已经不远了,师父要是朝九华,就在此地下船了。”
  仁德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了九华山的脚下。
  关于九华山,仁德对它的了解并不陌生。还是在太慰庵的时候,师公石点即给他讲过地藏菩萨的故事,给他读过《地藏本愿经》。那位历经千劫百难而后化身这娑婆世界的地藏菩萨,原是一位善良的婆罗门女,因她的母亲生前不敬三宝,轻佛杀生,死后而堕入无间地狱。为救其母,以及一切在地狱中受苦受难的有情众生,婆罗门女发大誓愿:“我今尽未来劫,为是受苦众生,广设方便,悉令解脱,我方成佛。”“若不先度罪苦众生,令其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这就是后人所总结的: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正是因为菩萨的愿力的广大,才使得一切有情众生于这苦难深重的娑婆世界看见了光明和希望,使得人们于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上一旦心理的天平发生倾斜后,得以有了精神的依恃。地藏菩萨也因此而成了世人为之景仰的大菩萨。千百年来,地藏菩萨的那无尽的大愿不知激励过多少仁人志士为国为民的奋斗精神,众生安乐我安乐,因此也成为大乘佛教的精神所在。
  参拜地藏菩萨,也是仁德多年的愿望,虽然此行的目的是回高旻寺,但却没有料到会从菩萨的脚下擦身而过,他想这也是他与菩萨的一大因缘,哪有不亲近之理?当即仁德决定先在这小镇大通住下,待第二日再去九华亲近地藏菩萨。
  世上的因缘真是难以料定,没想到轮船在这大通小镇的一次停靠,终圆了仁德与九华山,与地藏菩萨的宿世的因缘,从而促成了仁德与九华山的历史结合,使仁德日后终成为佛教圣地九华山的一代杰出的宗师。
  轮船丢下一批客人,继续向下游驶去,天已渐黑,仁德走下跳板,踏上那条古旧的石板路街,开始寻找今夜的宿处。
  这是一条临近长江的小街,青石板街道的两旁是清一色的徽派建筑的房屋,楼下是店铺,楼上是民居。满街的灯火,把一条街照得通体雪亮。卖熟食小贩拉长了音调,用当地的方言吆喝着行人到他的担子上吃糯米甜酒,饭店的伙计则站在自家的门前生拉死扯着要将过往的客人拉到自家的店里来。
  仁德就近找了一家客店问了一下价,觉得房费太高。不是房费太高,而是他经济的拮据。他现在身上所剩的盘缠,还是临离开高旻寺时,禅慧让人送给他的。他深知这点钱的来之不易,因此他一点儿也舍不得乱花。他正在为房钱而踌蹰,忽然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梵铃声。这熟悉的梵铃声使他产生了想省下几个盘缠的念头。于是他沿着那条石板路向梵铃摇动的方向走去。然而他所看到的,是一座名叫观音庵的所在,几个尼姑正在那里做着晚间的功课。按照佛制,和尚是不好在尼姑的庵堂挂单的,他只得又失望地继续寻找今夜的归处。
  在一处较为冷落之地,座落着一家简易的小客店,而客店的门前,正好有一个卖烧饼的铺子,旁边还有一个卖糯米圆子的担子。那喷着芝麻香味的热气,强烈地刺激着仁德的食欲,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要了一碗糯米圆子,又买了两块烧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这时,从客店里走出一位老妇人,老妇人见了仁德,便连忙双手合十,说:“师父可要住店?我这客店已经公私合营,价钱是公道的,师父就在我这店里住吧。”
  仁德说:“有没有通铺,随便住一夜就行。”
  老妇人说;“有,有,通铺间正住着几个和尚师父,还有几个随行的居士。”
  这时候,从客店里就兴冲冲地走出一个僧人来,仁德育一看,这僧人不是别人,正是高旻寺里的首座和尚了愿法师。
  真没有想到在这里会见到了愿法师,二人相见,都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了愿法师是一个性格开朗的讲经法师,他大声地叫着:“仁德师,真是你呀,我说这声音怎么就这么熟悉?所以就出来寻你。你这是从哪儿来?”
  他乡遇故音,仁德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几年前在高旻寺,仁德与了愿之间的相处是极好的,于是他便将自己的如何来去都说了出来。了愿说:“你还没住下来吧,就和我们合住吧。”
  仁德于是便欢欢喜喜地提了行李,随了愿法师来到了里间。在这里,还住着几位与了愿法师一同行脚的僧人,其间有仁德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大家彼此见了,相互问候,十分亲切。原来,了愿的此行,是因了九华山第一大丛林祗园寺方丈和尚宏瑞的邀请,前去讲《地藏本愿经》的。仁德便说:“那更是巧了,我也正欲前往九华山朝拜地藏菩萨的。”
  了愿说:“那我们就一同结伴而行吧,明天山上有人来接我们的。”
  大家又说了一些其他的话,仁德记挂着高旻寺里的事情,说:“自我走后,高旻寺怎样了?”
  了愿说:“高旻寺里的事情,我们不说也罢,”了愿法师并不愿多谈高旻寺里的事情,仁德也不便多问。接着又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看看天已不早,于是便洗沐过了,各自倒在通铺上以自己的方式休息。
  第二天一早,山上果然就派人下来了,吃过早饭,一行人迈开双脚,开始向九华出发。
  这时,那嵯峨的山峰在远处巍然拔立,却又仿佛就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最奇是那云雾的变化,或柔如丝带,或涌如潮水,而那九华诸峰也在那云雾的变化中不停地变化,那种种变化的神奇,真正让人目不暇接。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不知是谁,情不自禁地吟诵起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那首千古绝唱九华诗来。了愿法师说:“李白的这首诗,好就好在一个‘秀’字,这莲花佛国的天地造化,便也尽在这一字之中显出了它的妙处。”
  另一个偏要抬杠,说:“文字上的东西,不过是名相上的差别,九华山的妙处,其实正在于那云雾的变化。”
  “所有的变化,都不过是人心里的某种感觉,”仁德说,“其实,那浩茫宇宙亿万年来又何曾变过?”
  “到底是习禅的人,仁德不说便罢,说出话来,句句禅机。”
  仁德平生极不耐烦人一味作文字上的禅辨,他连忙掉转话头,说:“小时候常听我的师公说到九华山,没想到今天真的到九华山来了。”
  了愿说:“仁德师,好不容易朝一次九华,就多住些日子吧,等我讲完了经,我们再一起结伴云游四方去。”
  “那可不行,”仁德说:“我还要赶高旻寺的禅七。”他没好说身上的盘缠已经不多,不好在山上多留。
  了愿说:“来得及的,我也是要去赶那个禅七的。”
  过了一会儿,了愿又说:“仁德师,打完禅七,打算再去哪里?”
  “倒也还没有什么新的打算,一切看缘分吧。”仁德行又说:“禅慧师好象希望我留在他身边,他那里有些麻烦事要我帮他去处理。”
  没想生性爽直的了愿师却极力阻挠,说:“嘿,我说你这人哪,好象天下的寺庙也就是一座高旻寺似的。”
  看着仁德沉默不语的样子,了愿说:“一切高山需从平地而起,依我之见,如有合适的小庙,修学起来说不定更为方便。”
  仁德一时还没有悟出了愿此话的真正用意,但是,他认为了愿的话是有道理的,虽然好多年前他的恩公曾说过“宁在大庙睡觉,不在小庙办道”的话,但那时他还是一个未出茅庐的小沙弥,而现在,他虽然还不能说已经走过了修行路上的千山万水,但是,他毕竟早已领略了那条路上的许多风景,因此,重新回过头来,对于他也许是十分必要的。
  “法师的点拨我会谨记在心的,”仁德说。
  说话之间,那变化着的九华山已经在不自觉间扑到了这一行人的怀里,他们已经走到了九华的脚下。接着是过庙前,上二圣,进一天门,观龙池瀑布,一行人口诵着“大愿地藏王菩萨”的圣号,终于走到了九华山化城腹地。抬头望去,只见那百岁宫矗立在峭崖之颠,云舫的幽冥钟声声撞击出一股幽深静密的梵音,将人带到一个神秘的境地。回首神光岭上,那肉身殿于密林深处似隐似现。九华佛国,正以一种庄严而神圣的气氛迎接着一切佛子的到来。
  一群身背杏黄香袋的香客于长途跋涉而来,他们怀着正信的目标,向他们心中的圣地一步步走来,他们高吟着地藏圣号,三步一叩,或一步一叩,他们的泪水洒在九华的石阶路上,他们的愿心写在自己的脸上。看着这些虔诚的香客,作为一个出家人,此时此刻更感到献身佛陀的自豪,更感到自身责任的重大。
  仁德一行人被安排在旃檀禅林,而这里的规矩是一律只准挂单三天,三天之后,按每人每天三角钱汇帐。仁德想,三天的时间朝朝山差不多够了,三天之后,他即打点行李下山。
  了愿法师的经堂安排在光明讲堂,这光明讲堂设在祗园寺后面,这里环境清幽,几乎与外界隔绝,实在是悟道参禅的极好所在。看上去光明讲堂并不很大,但三五百人坐进去,却也并不显得怎样狭小。
  到达九华的当天下午,了愿法师的讲经活动便立即开始,仁德当天下午没有朝山,虽然在高旻寺时他早已听过了愿法师讲《地藏本愿经》,但他还是决定再去听一次。
  直到今天,仁德仍能清晰地记起了愿法师那充满感染力的演讲,当他说到婆罗门女终于在无间地狱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母亲,并得知母亲之所以受无间地狱之苦的累劫因缘时,了愿法师用悲切的声音说:“直到这时,那婆罗门女如梦方醒,然而她终于悟透了所有的一切,于是她便于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像前立下弘大誓愿:我愿尽未来多生多劫,而为罪苦众生广设方便,使一切受苦众生得到最终的解脱,得至菩提,只要地狱之中还有一个受苦众生,我决不成佛。”虽然仁德对这一段经文早已熟悉,但是,听到这里,他仍然被菩萨那种悲切的愿心而感动得流下泪来。佛教,说到底是不离于世的人间正教,它所有的三藏十二部大乘经典的每一部经文,每一句话语,其实正是对世间生活的真实诠释。
  然而在九华山,地藏菩萨的许多传说不仅充满了佛教的神秘色彩,同时菩萨形象更多的是以人格的化身而出现在信众的面前的。这大约是因为九华山的地藏菩萨不仅是佛教经籍中的一位“度一切苦厄”的大乘菩萨,更由于一千多年前来自新罗国的王子金乔觉的实地修证。当那位来自异国的王子终于经过长途跋涉而来到九华山的时候,他曾向当地的一位闵公借“一袈裟之地”。当得到允许之后,这位“貌恶心慈”的僧人当空抖开他的大红袈裟,这时,奇异的现象发生了,当见那九华大地,悉数被一片红云团团罩住,于是,这位当地的长者知道面前的僧人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于是,他将一整座九华都让给了这位姓金的和尚,他让自己的儿子皈依了金乔觉,随后他自己也皈依了佛门。然而更为奇异的现象还在后面,当金乔觉修行到九十九岁的时候,终于圆寂而去。这一天寺钟扣地,大地震鸣。人们按照佛教的仪规将他的遗体放置于一石函内。三年之后,人们打开那尊石函,让人们惊奇不已的是,金乔觉一如他的生前面貌如生。根据佛经上的记载,人们知道他就是大乘佛教中地藏菩萨的化身。
  现实生活中的人们需要一位这样的大乘菩萨,生活在苦难中的众生需要一位为了众生的利益而舍生忘死,甘下地狱也在所不惜的人。
  第二天一早,仁德开始朝山。他利用一天的时间先朝肉身殿和百岁宫。他从九华街出发,三步一叩,不到半天的时间便到了肉身宝殿,在肉身宝殿绕完塔,再返身三步一叩向百岁宫进军。夕阳西下,他完成了当日的朝山计划。第三天他用了一天的时间登上了天台正顶,在蜡烛峰上,他俯瞰脚下那连绵起伏的群山,那飘然翻飞的白云,一股豪情油然而升。山河大地,原来竟是如此壮丽多娇,千山万水,一切皆充满着绵绵的禅意。此情此景,更让人感悟到生命的无限内含。他这才感到,对九华山,乃至对于这山河大地,他还了解得太少太少,人生的妙趣,他还远远未能参透,一座九华山,对于他还刚刚是个开头。可惜他明天就要回下江去了,等将来有了机会,他还会再来九华山的。
  晚上,他去找了愿法师,向了愿法师告假:他明天就要离开九华山了。
  了愿法师感到十分突然,说:“怎么这样急?我还没陪你好好看看九华山呢,你应该知道,九华山妙趣不是一日两日所能领略到的。”
  仁德只好将盘缠无多的话说了出来。没想到了愿法师却大笑了起来,说:“好你个仁德师,你怎么不早说呢,原来你是囊中羞涩。”了愿法师连夜去找祗园寺方丈宏瑞法师,经宏瑞法师出面工作,旃檀林答应不再收取仁德的房钱,这样,仁德接着又在九华山住了下来。
第14章 心如明镜
  坐在那一方蒲团之上,在一种澄澈明净的意境中,有时并不觉寒夜的漫长。
  九华山,这座矗立于安徽省青阳县境内的佛教名山,自古以其独特的自然风光和神奇的佛教文化,居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列。
  九华山原名九子山,唐天宝十三年冬,遭受贬谪之难的诗人李白应友人的邀请,与韦权舆、高霁等人聚会于九子山西麓。九子山那近在咫尺的嵯峨诸峰以及那缥缈无定的烟云,当然地激发了诗人天才的灵感,于是,一首诗人们集体创作的五言律诗《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诞生了。从此,“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的千古吟唱,为九华山永久定名。
  九华山群峰竞秀,素有九十九峰之称。其中以十王峰为第一高峰,拱卫其周围的群峰一座座千姿百态,琳琅满目。芙蓉峰,如芙蓉悄然出水;天柱峰,似一柱巍然擎天;其他如独秀、花台、翠微、莲花、五老、七贤、九子诸峰,或似人,似兽,似神,似仙,一座座莫不神工鬼削,妙趣横生。
  这真是一座神奇的山,一座令无数人生起无限向往的山!怪不得刘禹锡在一见此山时,立即惊叹“奇峰一见惊魂魄,意想洪炉始开辟”了;怪不得王阳明要“尽日岩头坐落花,不知何处是吾家”了,在这样的神奇造化面前,无论是什么人,你不能不对它的独特神韵迷醉叹绝。
  与九华山的不期而遇,使年轻的僧人仁德有机会饱览了九华的迷人风光。他看罢五溪山色,又观完莲峰云海,他在闵园竹林中尽情领受大自然的悠闲宁静,又在化城晚钟中用心体会到山僧们的独特禅韵。更重要的,他利用亲近地藏菩萨的机会,将《地藏三经》又认认真真地读了几遍。他注意到《地藏十轮经》中这样一段经文:
  “……善男子,如是杂染五浊恶世,索诃佛土空无佛时,其中所有一切众生,为自心中随眠缠垢,自军他军恼害侵逼,愁忧扰乱愚冥不安;起无量种执著断常,斗讼违争互相轻蔑,起贪痴谄诳言等,具足十种不善业道,执着有情纷扰世界,成就种种烦恼疾病,阙正法眼忿恨娆恼,常不思惟真实正法,弃正法味讥毁善行,乏少所受喜乐滋味,常为种种烦恼罗纲之所覆蔽,皈依六种外道邪师,迷失圣道向三恶趣……”
  仁德觉得这一段经文对自己较为受用,尤其是在当前,确实起到一种警示的作用。于是他将这一段经文随手抄在了笔记本上,以备在平常的时间随时翻看。
  眼看着了愿法师的讲经活动行将结束,仁德也作了随时下山的准备。然而了愿法师的信奉者们仍然缠住了愿法师,希望了愿法师能够再给他们作一些开示。这天晚上,突然有两位老僧来找了愿法师。据他们自我介绍说,他们是九华山后山九子岩华严禅寺的僧人,说了愿法师曾经与他们有一段因缘,答应讲经结束就立即到九子岩华严寺去当住持。他们来,就是为等候了愿法师最后的回话的。
  仁德似乎并没有听说过了愿法师要住小庙的意思,但两位老僧说,了愿法师确曾答应了,说即使是自己去不了,也要给他们推荐一个好人去。仁德不知道两位老僧为什么一定要请一位住持去他们的小庙,但他看出,两位老僧确实是老了,他们是到了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了。
  不一会儿,了愿法师终于疲惫至极地回来了。见了老僧,便高兴地说:“你们先回去吧,你们所要的人,我已经给你们找到了,明天我就带他到后山去看看。”两位老僧疑疑惑惑地走了,临走前再三再四地说:“明天我们可一定在家等啊。”
  了愿说:“放心吧,准误不了。”
  送走了两位老僧,了愿笑吟吟地望着仁德说:“仁德,愿意住小庙吗?有一个好地方在等着你呢。”
  仁德想说:“开什么玩笑啊!”但他说:“怎么没听你说呵,你怎么突然想到要住小庙了?”
  了愿说:“是个好地方啊,可惜荒废得太久了,急需人去整治才是呢。”
  仁德也笑着说:“什么好地方,莫非是西方极乐世界不成?”
  了愿说:“明天先去看看好吗?去了你就会知道,那真是个好地方,我不会骗你的。”仁德想,去看看有什么不可,只要能赶得上高旻寺的禅七就行,于是就答应第二天随了愿法师一起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二人乘车来到了后山朱备,那正是一阵急雨过后,但见后山诸峰在缭绕的云雾中似隐似现,那山间的点点白屋,那山涧白练般倒挂的流泉,都似在一幅画中,让人那样看不够,赏不尽。方在此时,了愿法师才将这九子岩华严寺的来历说一遍。原来这华严寺初建于唐代,历朝均有兴废。清光绪二十二年,华严学者月霞因见后山景色秀丽,对此十分依恋,于是发心在此办学,那就是中国僧伽教育史上的第一所培养僧伽人才的学府——华严道埸,又称“华严大学”。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山学府里,曾造就出了中国一大批佛教僧材,后来在中国佛教史上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近代名僧虚云、心坚等人,都毕业于这所学府。
  华严寺座落于一个山间盆地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这又是一个最适合于禅者静修炼心的福地。这里没有世音的纷扰,这里没有世俗的喧嚣。这里的一切都处在一种原始而自然的状态,群兽在这里自由的栖息,百鸟在这里放声地歌唱。这里有深邃的山林等待人们的栖息,这儿有肥沃的山地等待人们的开垦。禅,原本就是一种原始的回归,它让人在自然和自在的状态下充分感受到生活的欢欣。
  然而由于年久失修,华严寺的确是太破了,它无处不呈现出一种历史的斑剥,它处处让人感受到世事的沧桑。古老的华严寺的确需要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去重新安排,去重新修理。两位古稀的老僧显然已经对此一切无能为力,怪不得他们那样急巴巴地找到了愿法师那里,一个一辈子以寺庙为其生命的老人,是看不得一座好端端的寺庙荒废下去的。
  了愿法师再一次将期待的目光对准了仁德,说:“怎么样,留下来吧,我会好好地护持你的。九华山每年我都要来的,我也会在下江组织一二批信士来护持你的。”看着仁德犹疑的目光,了愿又说:“我知道你一心只为了生脱死,但是,了生脱死并不是说说算了的事情,那是需要脚踏实地地去修,去‘了’的。就说虚云老和尚吧,老人家一生从不住现成的寺庙,所到之处,皆是断椽残壁,云南鸡足山,江西真如寺,哪一处不是老人家亲手修起来的?老和尚说过,生在末法时代的出家人,能护持一片伽蓝,供养一尊佛像,当是功德无量的仁者。仁德师,不要再有什么犹豫,留下来吧。”两位老僧也说:“留下来吧,仁德师,这是个好地方呢!”
  其实,仁德在一走进这片山林时即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熟悉,但他知道,他并没有来过这里。这种亲切感和熟悉感是来自一个偶然的梦境吗?或许,九子岩就是他前生的一个居地。那么,他命中将与九子岩有一埸生死情缘吗?可是,他答应过禅慧,答应帮助禅慧师好好整治管理千年古刹高旻寺的啊。
  仁德说:“我不是不想留在这里,只是……”
  禅慧不等仁德说完,立即打断了他说:“那天我问你可有什么打算,你不是说一切看缘分吗,现在缘分来了,你怎么又犹豫起来?你是考虑高旻寺那里不好交待吗?你放心好了,禅慧那里有我去说,他只会为你高兴才是呢。”
  仁德似乎的确不好再说什么了。从内心里来说,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走,有时真想找一处住下来,办办自己的生死大事。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现成的道埸,为什么还要推辞呢?更何况是地藏菩萨的道场。
  “好吧,我留下来,”仁德说,“但我需先去高旻寺将这一期的禅七打完。打完禅七,我一准会回来。”
  当下了愿满心欢喜,但两位老僧不太放心,说:“出家之人,可不能打妄语哟,打完禅七,就要回来。否则,我们要到高旻寺去接你。”
  “放心好了,仁德师不来,唯我是问。”了愿知道仁德的性格,他还是为了禅慧和尚那挡子的事。仁德是个讲信义的人,他不会因了这个小庙,就忘了禅慧和尚的恩情,他需要自己当面去了掉高旻寺里的人情债。
  了愿又说:“我先替你在九子岩留守一段时间,不等你回来,我不离开九子岩。”了愿仍不放心,临走前又修书一封,让仁德带给禅慧和尚。回头又诙谐地对两位老僧说:“这一回二老可放心了吧,有我这个人质在这里,怕他不回来?”一席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高旻寺那里,因为有了愿的工作,禅慧也不好再三地挽留仁德。所以打完禅七,仁德立即回到九华山后山华严寺。
  了愿见仁德及时赶回,十分高兴,湖南那边十万火急,请他前去讲经,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当下了愿将九子岩那边的帐册一一交付,临走前,又特别将一百元钱递到仁德的手里,说:“这一百元钱,你需得精打细算,所有的开支,均在这一百元里头了。”
  仁德终于接下了九子岩,同时也接下了一份沉甸甸的嘱咐。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但是他充满信心。古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守着一片山埸,守着一座祖宗丢下的寺庙,他还怕没有日月过吗?
  两位老僧见终于有人接管九子岩了,便高高兴兴地下山到一座名叫福海寺的小庙里去了。仁德挽留不住,也只好任其所往了,出家人,一切皆是缘分。他将两位老人送到了山下,又将了愿丢给他的一百元钱分出一半给两位老人。两位老僧说什么也不肯接下那五十元钱,说:“我们怎么好要你这钱呢?这是你制家立业的根本。”仁德说:“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会有办法的。二老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华严寺复兴起来,决不会让它荒废掉。”他又表示,只要两老健在一日,就一定每月供养他们每人二元零用钱。两位老僧感激不尽,欢欢喜喜地下山去了。
  现在,破败的华严寺里只剩下仁德一人了,他成了一个莲花洞里苦修苦行的独行者。
  他从小喜爱独处。独处的好处是能够好好地思维一些在平时琢磨不透的问题,就像在一束阳光的照射下,发现丝丝缕缕的灰尘一样。一阵山风吹来,满山的林木皆发出连绵的欢呼。世界仿佛已经寂灭,而一颗炽热的心却在这古寺里跳荡着。
  自然界是博大而雄浑的,生命是不可逾越的,人只有在这样的大山中,才能感受到生命在孤独中的强烈震撼。
  这时候,他仿佛看到松琴师父背着那顶硕大的草帽,正慢慢地沿着那条山道向九子岩走来。这样的埸景这些年来总是不断地萦绕于他的脑海里。师父走着走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朝石点师公招呼着什么。与师父不同的是,石点师公的脚步永远都是那样悠闲而稳沉,他似乎什么也不急,师公倒背着手,正在吟诵着一首他刚刚写就的好诗。一只鸟鸣叫着,贴着那片山岩飞过来,它带着远古,带着一种永恒的信念向他飞来。于是,他仿佛觉得自己就存在这远古之中,存在于这永恒的信念之中。
  现在,他必需将漏水的屋面翻盖好,他必需将破败的墙壁修补好,他必需将茂密的山林看管好,他必需将枯萎的茶棵培植好……,等待着他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再由不得他象在终南山一样独坐冥想;该想的,他早想好了,现在,是怎样脚踏实地地去修,去实行,去做了。
  他在附近的山下请来了年轻力壮的农民,帮他把茶棵一棵一棵地挖好。他知道,冬天的茶棵不挖好,来年春天又将是一片荒芜。他请人将粗大的树木放倒了几棵,然后再锯成板,晾干,等着换下朽烂的楼板。他来到朱备窑厂联系砖瓦,准备修补残破的庙屋……,现在,他才知道他是多么需要钱,他是多么希望手中的钱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十六个啊!
  寒冷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温暖的阳光终于再次照到九子岩那深邃的山林里来。积雪开始溶化,小草开始变绿,淙淙的流水开始在山涧里奏出春天的乐章。仁德拿起了锄子,走到寺外的那一片田野里,他开始耕作那一片荒芜太久的山田。
  仁者的仁心必将会感天动地,1959年的5月,一批下江的香客来到了后山,他们为仁德独立特行的苦行精神所感动。他们成了仁德来到九华后的第一批弟子。不久,了愿法师也带着一批信众来到后山。了愿法师开玩笑说:“现在感觉如何?我真后悔把后山这一片天地给了你呢!”
  不久,两位年轻的僧人德贵和宏喜来到九子岩,他们主动承当了开挖茶棵、整修山地的任务。他们的到来,对于身体向来嬴弱的仁德,的确是一个不小的帮助。接着,常州的传怡师尼也来了,她送来了她多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笔钱,以支援华严禅寺的修复。春天来了,九子岩周围开始呈现出一片郁郁春色,那山野的桃花,虽然比山下要迟开了些日,但它们毕竟含苞绽放了。而那林中的杜鹃,也开始唱起了欢乐的山歌。九子岩一派欣欣向荣。目睹九子岩如此景象,居住在九子岩下院福海寺的两位老僧也回到九子岩来了。他们帮忙做饭,得空再给几位年轻的僧人讲一些修行上的事情。
  每天清晨,当幽然的钟声在深邃的九子岩响起的时候,几位僧人便从香甜的梦中醒来,他们依次走进大殿,开始早课。等到早课完毕,天也就亮了。这时,缭绕的雾气将一股山野的气息扑进古老的寺门,鲜红的朝阳在九子岩上洒上一层迷人的金辉。九子岩的太阳,似乎每天都是新的,它更给人以光明,给人以希望。于是,几位僧人走出寺门,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仁德后来回忆这一段生活时说,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时光,虽然很累,但人活得相当充实,相当自在。
  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打破了双溪寺内的自在和宁静。在“大办钢铁”的风潮中,山下正在修凿一条通往朱备的公路,后山的僧人们大多数都被派了义务工。那天很晚以后,当仁德等人带着一身尘土回到九子岩的时候,突然发现寺内一只古老的铜钟不见了。那是寺里流传了几代的文物,是僧人们每日持颂的法器,那可是九子岩的传世之宝啊!然而,等到他们闻讯追到山下的时候,那只铜钟早已被人送进了熊熊燃烧的炼钢炉里。
  那天晚上,失去了钟声的九子岩显得异乎寻常的静寂,几位青年僧人颓丧地蹲在各自的寮房前不知所然。生活的平静被突然打破了,习惯了晨钟暮鼓的年轻人无法面对如此突变的现实。他们不知道每日的功课将如何进行,他们更不知道当家仁德将如何面对这突变的现实。然而,当惯常的晚课应该开始的时候,仁德却像往常一样持衣挞具,依然迈着他那特有的沉稳步伐走进大殿,开始将一段《弥陀经》念得如高山流水,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于是,几个年轻人依次持衣挞具,缓缓走进大殿。
  下了殿,仁德将几个青年僧人叫到身边,问他们看没看过《金刚经》。德贵说,看是看过,但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金刚经》到底讲的什么,至今并不清楚。于是仁德说:“《金刚经》认为,一切世间法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过去有的,现在起了变异,现在有的,将来必将幻灭。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雷亦如电。”
  德贵说:“师父,我们懂了,但是,好好的法器,突然化作了铁水,到底心里有些不平。”
  “我也一样,”仁德说,“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懊恼是不起作用的。要知道,真正的修行,在人心里,而不在外在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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