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功德无量的高允健康地活到九十八岁,五任皇帝都对他礼遇有加。国史案也好,太子党也罢,也都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因为高允终其一生都坚守道德底线,甚至清贫到只有草屋数间咸菜几坛,让后来的文成皇帝拓跋濬(读如俊)感慨不已。[26]
道德,是可以超越民族界限的。
何况此时的民族关系已不同于前。崔浩的父亲崔宏是被拓跋珪抓来做官的,崔浩却为北魏殚精竭虑。实际上崔浩的问题不在于他有抵触情绪或敌对情绪,反倒在他太把北魏当成自己的国家。这就引起了那些真正主人即鲜卑贵族的反感。当反感找到突破口时,崔浩便不能不死。
没有证据显示,后来皇太子拓跋晃的去世,与崔浩之死有什么关系。但如此之多的奇案频频发生,则证明此时的北魏已经到了转折的关头。这个转变将因太武帝的被杀而减缓,直到一个神秘的女人再来启动新的程序。
这个女人就是冯太后。
跟太武帝拓跋焘一样,冯太后也一身是谜,只不过这些谜团同时伴随着绯闻。按照正史的记载,冯太后是文成皇帝拓跋濬的女人,十四岁进宫,两年后成为皇后,九年后成为太后。这时的她,只有二十五岁。[27]
二十五岁的冯太后表现出了奇特的爱情观。她先是跳进火里要为文成皇帝殉葬。被人救出当了太后,却又传出绯闻。结果是继位的献文皇帝拓跋弘忍无可忍,处死了她的两个情夫。作为报复,冯太后则毒死了这个皇帝。[28]
这里面的恩恩怨怨已经无法弄清。事实上,作为冯太后名义上的儿子,献文帝也可能是她的男人。因为按照鲜卑人“收继婚”的习俗(纳娶父亲去世后留下的不是生母的其他女人),献文帝是可以这样做的。甚至就连他的儿子孝文帝拓跋宏,也可能是他跟冯太后所生。[29]
如此说来,献文帝的杀人便可能是吃醋,冯太后的报复则难免“最毒妇人心”之嫌。
当然,不会有人追究。
但毫无疑问,冯太后是强悍的。作为皇太后和现任皇帝可能的情妇,她在献文帝继位的第二年(公元466年)就以霹雳手段发动宫廷政变,杀死丞相,架空皇帝,迅速掌握了北魏政权。那时,她应该还没有怀孕。[30]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跟皇帝会有一个孩子,也不妨碍她后来杀了那皇帝,如果这些猜测属实的话。
呵呵,冯太后可不是崔浩。
当然不是。事实上,除了拓跋宏出生前后的那些短暂的时间,冯太后都牢牢把握着权力。作为北燕王室的后裔,她似乎有着极高的政治天赋,可以在顷刻之间做出生杀予夺的决断,让许多男人望尘莫及。最后,心灰意懒的献文帝只好去做太上皇,尽管当时只有十八岁。
孝文帝拓跋宏继位,五岁。
这是北魏承明元年(公元476年)的事。也就在这年,日耳曼雇佣军将领废掉了末代皇帝罗慕路斯·奥古斯都。西罗马帝国日落地中海,一个古老的文明就此谢幕。
北魏王朝却华丽转身。三十六岁的冯太后以太皇太后的名义临朝称制,开始了政治和社会的全面改革。这些改革将从根本上改变鲜卑和北魏。幸运的是,这不但是拓跋焘和崔浩的遗愿,也是冯太后和拓跋宏的共识。
全盘汉化
拓跋宏更像一个汉人。
这并不奇怪。无论拓跋宏是冯太后名义上的孙子,或者实际上的儿子,都是她一手抚养成人的。作为鲜卑化的汉人,冯太后理所当然地用汉文化的乳汁哺育了这个原本混血的孩子。因此冯太后去世后,拓跋宏不但继承了她的改革事业,还干脆把首都从平城迁到了洛阳。
不难想象,这件事阻力重重。
没有人会喜欢无缘无故地搬家,更何况迁都会损害不少人的既得利益。拓跋宏只好曲线救国,宣布要出兵讨伐南齐。为此,他装模作样进行了占卜,结果卜得革卦。故太子拓跋晃之孙任城王拓跋澄说:革就是革命。这是改朝换代的卦,不是讨伐逆贼的,不吉利。
拓跋宏说:卦辞称“大人虎变”,怎么不吉利?
任城王说:陛下早就是龙,为什么还要做虎?
拓跋宏大怒:国家是朕的,任城王想干什么?
任城王说:江山社稷当然是皇上的,但臣等也有做臣子的责任。陛下既然征求意见,臣当然要实话实说。
拓跋宏无奈,只好在散会后留下任城王说悄悄话,并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意图是要迁都。忠心耿耿的任城王恍然大悟,原来皇帝是要一统海内,这才选择了东周和东汉的京城作为帝都。于是立即转变立场,积极支持南征。
公元493年(北魏太和十七年),也就是东哥特人建国的那年,拓跋宏率领群臣和大军来到洛阳。当时正是农历九月,天降大雨不止,所有人都畏首畏尾不肯前进。拓跋宏却一身军装骑在马上,摆出了准备一个人南征的架势。
群臣齐刷刷地跪在了马前。
拓跋宏说:不想南征,那就迁都。
相对于迁都,鲜卑贵族更怕南征,只好妥协。
第二年,拓跋宏正式迁都洛阳。[31]
这是北魏王朝的第二次迁都。上一次迁都平城,他们彻底实现了从游牧部落到农业帝国的转变。那么,这一次迁都洛阳,意义又何在呢?
全盘汉化。
应该说,这正是冯太后要做的事情。只不过,她更侧重于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的改革,比如实行俸禄制(官僚制度改革)、三长制(基层政权改革)、均田制(土地制度改革)、租调制(税收制度改革)等等。这些制度创新,有的甚至来自她汉族情人李冲的建议。[32]
拓跋宏却还要进行社会改革。
实际上在与任城王谈话时,拓跋宏就说得很清楚:平城是用武之地,不是文治之都。后来,他又对一位鲜卑名士说: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何必一定要住在中原?但子孙后代如果永在漠北,又怎么能有良好的教育环境?因此拓跋宏说,移风易俗,势在必行![33]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他的力度会那么大。
改革是与迁都同步的。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三月,北魏朝廷举行了最后一次迁都听证会。四月,祭天仪式和地点由鲜卑的西郊改为汉人的南郊。十月,太庙神主和皇帝先后启程。十二月,尚在迁都途中的拓跋宏颁布了社会改革的第一道诏令,禁止士农工商再穿鲜卑服装。[34]
鲜卑人大为不满。
不满是可想而知的,拓跋宏也明白只能循循善诱再加恩威并施。于是,次年(公元495年)五月二十六日,已经到达洛阳的他跟群臣有了一次深入耐心而又惊心动魄的恳谈。
拓跋宏说:请问诸位的心愿,是希望朕和朕的国家能够超过商、周呢,还是比不上汉、晋?
群臣说:当然是超过前王。
拓跋宏又问:那么应该移风易俗呢,还是因循守旧?
群臣答:当然应该日新月异。
又问:只是朕一人刷新呢,还是子子孙孙?
答:当然要传之万代。
再问:这么说诸位不反对改革了?
众人异口同声:上令下行,谁敢反对!
于是拓跋宏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从今天起,朝堂之上禁止再说鲜卑话。三十岁以上的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可以从缓。三十岁以下的现任官员,如若胆敢违令,那就是明知故犯,必须撤职查办,诸位以为然否?
群臣说:谨奉圣旨!
拓跋宏又说:朕曾经跟李冲讨论过此事,李冲居然说四方之音无所谓谁是谁非。仅仅这一句他就该死!
李冲赶忙免冠磕头。
拓跋宏拿李冲开刀杀鸡儆猴,确实用心良苦。因为李冲是冯太后的情夫,又是汉人,还是改革派,而且一向为拓跋宏所敬重。如果李冲都该死,其他人呢?
当然都噤若寒蝉。
拓跋宏又责问宫官:朕已明令禁止胡服,但是宫中女人仍然夹领小袖,你们为什么阳奉阴违?
众人都磕起头来。
几天后,改革官方语言的诏令正式下达。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政策的出台。比方说,迁入内地的鲜卑人死后一律葬在洛阳,这就等于改变了籍贯;按照汉制使用长尺和大斗,这就改变了度量衡。然而,拓跋宏意犹未尽,他还要改变鲜卑人的姓氏,比如拓跋改成元,步六孤改成陆,等等。所改之姓,多达上百。[35]
下一步,是分定姓族。
姓族其实就是门第,或者说就是高门,只不过一等的叫姓,二等的叫族。姓族名单由官方严格审核,组织部门则按图索骥授予官职。姓族子弟天生就有做官特权,八姓更不得授予低级职位,跟东晋的“上品无寒门”一样。
显然,这是魏晋门阀制度的鲜卑化。这个制度一旦实行,鲜卑人便也就有了门第。结果是什么呢?是门当户对的胡汉两族可以通婚。事实上拓跋宏紧接着就下达了一纸诏书,命令他的六个弟弟娶汉人四大家族的女儿为妻。
皇族与汉族通婚,示范作用当然显著。当其他鲜卑人也纷纷效法时,民族融合就得到彻底实现。当然,是作为少数民族的鲜卑像盐一样溶化在汉民族的水中。
更何况,他们还都得着汉服,说汉语。
这可真是大混血。
混血是种族的,是文化的,也是政治的。实际上,姓族制度建立以后,士庶之别就取代了胡汉分野。民族界限模糊了,身份认同从族别变成了门第。鲜卑的豪门与汉人的望族共同组成统治阶级,下层则混为一谈。这正是当年崔浩的理想,拓跋宏则把它变成了现实。[36]
与此同时,洛阳也再度成为华夏文化的中心。拓跋宏迁都三十多年后,一位名叫陈庆之的南梁将领曾这样描述他亲赴洛阳的切身感受:我原本以为两京沦陷之后,长江以北便都变成了戎狄之乡。这次到洛阳,才知道衣冠人物尽在中原,根本不是我们江东可比的。[37]
拓跋宏成功了。他其实已是中华皇帝,虽然也只有半壁江山。但他开创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由胡汉混血的北方来统一中国,从而创建新的中华文明。
这就是鲜卑人的历史功绩。
那么,原本代表华夏正宗的南朝又如何呢?
第三章 南朝试验田
有鉴于宋和齐改革东晋政治的失败,梁武帝把自己打造成了道德楷模。但他复兴国学、以德治国和推崇佛教的结果,却是造成了更为可悲的悲剧。
短命鬼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南朝,那就只有四个字:乏善可陈。短短的一百六十九年间,居然换了四个朝代。其中年头最长的是刘宋,六十年。其次是南梁,五十六年。再次是陈,三十三年。最短是南齐,二十四年。
宋、齐、梁、陈,都是短命鬼。
王朝短命,皇帝亦然。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个,居然只有一年。此外,在位两年、四年和八年的各三个,三年的七个,五年和六年的各一个。超过十年的只有五个,其中十二年的两个,十五年的一个。[1]
那么,在位时间长的又如何?
也不怎么样。梁武帝萧衍四十八年,宋文帝刘义隆三十年,在位时间都不短。但,梁武帝困死宫中,刘义隆则被自己的儿子谋杀。实际上南朝二十四帝,至少有十三个死于非命,凶手则从太子、宗室、权臣,到侍从、禁卫军、叛乱者、外敌和新皇帝,形形色色不一而足。[2]
这很值得琢磨。
当然,宋、齐、梁、陈的情况也不尽相同。刘宋皇帝共八个,不得好死的竟有五个;南齐皇帝七个,死于非命的有四个,都超过半数。最惨的是南梁,四个皇帝全都不能寿终正寝。而且,这三个朝代被杀的皇帝,竟有六个是未成年人,其中年龄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只有十三岁。[3]
情况最好的是陈。包括亡国之君陈叔宝,也都没有被谋杀,他甚至活到了隋炀帝迁都洛阳那年。不过,陈朝五帝中仍有一个是被废掉的,而且,被废一年半以后就神秘地去世,年龄只有十九岁,难道不可疑吗?[4]
更何况,陈实在不好意思再叫做朝。当他们接受禅让建国时,南梁的国土已经大面积沦丧,陈朝也只能龟缩在东南一隅等着隋来灭亡,尽管他们曾经也想振作一番。可惜,无可奈何花落去,好景不再来。
其实宋、齐、梁、陈的开国皇帝都是有为之君,也都开创过新气象,因此宋有元嘉之治,齐有永明之治,梁有天监之治。但无一例外,紧接着都是大乱,然后则是亡国。一部南朝史,几乎就是治乱循环史。
这就与北魏大不相同。
北魏也乱,十四个皇帝有九个非正常死亡。但北魏动乱的结果是前进,是由蛮夷之邦变成了中华帝国。南朝却早就丧失了中华帝国的意识和气度,更没有东晋那样中央政府的名分,只不过庞大的诸侯王国而已。[5]
结果是什么呢?
是就连汉化了的胡人也看他们不起。在北魏的官方史书中,东晋是被称为“僭晋”的,刘宋、南齐和南梁则被称为“岛夷”。也就是说,晋代表华夏正宗不成问题,只不过东晋政权的合法性可疑。之后的南朝则连冒充中华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算作蛮夷,还是小蛮夷。[6]
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于是我们要问:南朝的存在也有历史意义和文化价值吗?如果有,又是什么呢?
充当中华文明的试验田。
实际上,一向被许多人忽视的南北朝恰恰是中华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北方和南方都在进行各种探索和实验,只不过北方更多地提供了成功经验,南方却在试错。然而试错同样是有意义的。事实上,正是由于有北方的经验和南方的教训,后来的隋唐才能实现大变革。
在历史问题上,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那么,南朝的实验又是什么?
改革东晋的政治。
我们知道,东晋的政权是士族的,政治是门阀的。然而南朝的开国之君宋武帝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和陈武帝陈霸先,却都是寒门素族和行伍出身。这就跟晋武帝以儒生和名士自居大相径庭,也必然导致政权内部士族与庶族、文官政府与军人政权的矛盾。
南朝之乱,主要原因在这里。
问题是,士族的政权,为什么会落到军人手里?
因为士族越来越懒惰和无能。按照门阀制度,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天生就有做官和免税的特权,法律和制度保证了他们可以不劳而获。因此,这些家伙从小就锦衣玉食游手好闲,只知道峨冠博带高谈阔论,或者涂脂抹粉顾影自怜,地地道道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这是一些寄生虫。
寄生虫是不会有上进心和创造力的,也不会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甚至把官职分成了清浊两种。只不过,清官的意思不是清廉,而是清闲。因此与“清官”相对应的也不是“贪官”,而是“浊官”。
浊官的职责是处理具体事务,比如税收和诉讼。这些俗务烦杂、琐碎而劳碌,寄生虫们根本就不愿意去做。久而久之,他们就变成这样: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7]
这是一群窝囊废。
窝囊废和寄生虫,能保家卫国吗?不能。能安邦定国吗?也不能。能从蛮族手里收复中原吗?更不能。
于是,寒门素族有了机会。
机会是名门望族让出来的,尤其是既辛苦又有危险的军职。这就给了底层平民一个进身之阶,宋的开国皇帝刘裕则正好抓住了机会和机遇。而且自从刘裕成功,寒门子弟便形成了一个共识:要想出人头地,就去当兵。
南朝都是军政府,并不奇怪。
不过刘裕能够成功,又与东晋的国情有关。东晋其实是没有中央军的,事实上也不可能有。琅邪王司马睿建立的政权是一个流亡政府,哪能真以中央的名义一统江山号令天下(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
举足轻重的,是北府和西府。
北府和西府都是军事集团,组成部分主要是躲避战乱的南下流民,性质则介于官军和民兵之间。由于驻军地点分别在东晋首都建康以北和以西,所以叫北府和西府,也叫徐州北府和豫州西府(或荆州西府)。[8]
刘裕改朝换代,依靠的就是北府。
这也并不奇怪。事实上,两府统帅虽然名义上都是朝廷命官,手下的兵丁和将领却由自己招募。因此,统帅如果对王朝忠心耿耿,他们就是东晋国军,比如淝水之战时谢玄指挥的北府兵。相反,如果统帅别有用心,他掌握的武装力量就不会被用来保卫王室,而是颠覆政权了。
桓温指挥的西府兵,就是这样。
因此,东晋王室和朝廷对两府充满纠结。他们既希望有人为自己平息内乱抵御外敌,又害怕后者一旦成功便尾大不掉。这些家伙的如意算盘是:两府不用帝国劳心费力养兵千日,却能完全服从中央指挥驰骋沙场,还不至于因为做大做强而危及王朝和政权的稳定。
可惜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机关算尽的结果,是收复中原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丧失,篡位夺权的事情则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只不过前几次功败垂成,刘裕则成功了。他不但终结了东晋,也终结了士族。
那就来看刘裕。
时势不再造英雄
刘裕的崛起,是因为孙恩之乱。
这样的内乱在东晋并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之前已有王敦之乱(公元322年)、苏峻之乱(公元327年),之后则有桓玄之乱(公元402年)、卢循之乱(公元410年)。乱世出英雄。北府的先驱郗鉴军团,西府的前身陶侃部队,就是在平定苏峻之乱时脱颖而出,使自己成为影响历史之力量的。
现在轮到刘裕。
公元399年,也就是北魏国王拓跋珪迁都平城并且称帝的第二年,孙恩之乱起。孙恩号称道教徒,其实是邪教组织和恐怖组织头目。在他的蛊惑和挟持下,数万民众倾家破产抛妻别子,甚至杀死被认为是累赘的婴儿,跟着他攻城略地杀人放火,一时间竟风起云涌。[9]
东晋政权的腐朽,世家子弟的无能,则在这场动乱中暴露无遗。孙恩起事时,会稽郡长官王凝之(王羲之次子)既不出兵也不防备,天天在密室里祈祷,还宣称请到了鬼兵数万把守要津。结果如何呢?城破被杀。[10]
难怪他的妻子谢道韫,死都看不起他。[11]
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是北府,扭转战局的则是刘裕。尽管当时他只是北府小小的参军,却让貌似强大的孙恩一再溃败终至灭亡。这说明孙恩的邪教组织不过乌合之众,更说明东晋政权已病入膏肓。他们能躲过一劫,靠的竟是这位出身寒门的下级军官,堪称命悬一线。
然而东晋的无可救药却一再显示出来。实际上,孙恩之乱断断续续地拖延了两年多时间,并未居安的执政者却竟然毫不思危,反倒一如既往地骄奢淫逸。这些家伙除了勾心斗角,便是纸醉金迷,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结果,孙恩还没死,桓玄就来了。
桓玄是桓温的小儿子,而桓温原本是要篡晋的,只是由于谢安等人的阻挠未能得逞,这一遗愿便只好由桓玄来完成(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桓玄名为西府督帅,坐镇荆州,却其实占有了晋的三分之二。他与朝廷翻脸,皇室能够指望的就只有北府。
北府却倒向了桓玄。
倒戈是有原因的。之前,北府的督帅历来都由门阀士族担任,这时却已经换成行伍出身的刘牢之。刘牢之一生戎马为国驰驱,功勋显赫却并无政治头脑。当时,刘裕等人都极力反对勾结桓玄,刘牢之却大发脾气说:消灭桓玄易如反掌,但之后朝廷那帮家伙还容得下我吗?
原来,他更害怕功高震主。
这就是糊涂了。实际上当时的情况,是桓玄来势汹汹却没有名分,晋室正当防卫又力量不足,因此双方都要借重北府军,拉拢刘牢之。刘牢之如果有政治远见,历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可惜他没有。[12]
看来,士族固然腐朽,武夫也未必中用。
收降了北府的桓玄却如虎添翼。他顺顺当当地接管了东晋朝廷,消灭政敌之后又要解除刘牢之的兵权。始料未及的刘牢之惊慌失措,决定前往广陵(今江苏扬州)起兵讨伐桓玄,问刘裕愿不愿意一起去。
刘裕断然拒绝。
已经在战乱中成长起来的刘裕直言相告:将军以劲旅数万望风而降,桓玄以新得之志威震天下,人心都已离开将军到桓玄那里去了,请问将军还到得了广陵吗?刘裕无法再追随将军,只能回京口(今江苏镇江)去。[13]
京口是北府的大本营。
当然,只有一江之隔的广陵也是北府的根据地,可惜却是老根据地。当年北府从那里移镇京口,就因为京口与建康并无大江阻隔,又能与广陵隔岸呼应。也就是说,刘裕要回的京口比牢之要去的广陵离桓玄更近,他们一个是迎难而上,另一个却其实是逃之夭夭。[14]
两种选择,高下立判。
刘牢之却不死心,又召集手下将领开会,没想到将领们一哄而散。众叛亲离的刘牢之只好北上,但刚刚离开建康就吓得自缢身亡,后来还被桓玄开棺戮尸。他的儿子则连哭丧都来不及,北上投降了鲜卑人的南燕。[15]
追随刘裕的是何无忌。
何无忌是刘牢之的外甥,也是刘裕的老朋友。牢之与刘裕分道扬镳,无忌左右为难。刘裕则态度明朗地对他说:跟我一起去京口吧!桓玄如果是忠臣,你我就共同辅佐他;不然,就干掉他![16]
结果,桓玄果然被干掉。
跟孙恩一样,桓玄的兴起和灭亡都很迅速。从进入建康到兵败被杀,他一共只折腾了二十六个月,重要原因之一则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称帝。元兴二年(公元403年)十二月,桓玄逼晋安帝禅让,改国号为楚。于是,早就想消灭他的刘裕,便有了正当理由和强硬口实。[17]
三个月后,刘裕起兵。[18]
很难说刘裕的初衷是为了兴复东晋王室,还是实现个人野心,或者是为刘牢之报仇,但双方力量对比之悬殊却毋庸置疑。当时,北府将领大多被害,北府军也实际上不复存在,刘裕率领的联军其实只有一千七百人。靠这么一点兵力就去进攻桓玄,简直无异于以卵击石。[19]
然而双方的斗志也不可同日而语。手持长刀的刘裕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敌营两员大将都死在他的刀下。与之相反,桓玄却闻风丧胆不战而走。当时一个部下拉住他的马笼头,请求与刘裕一战。桓玄只是用鞭指了指天,便急不择路地狼狈逃窜,他的结局其实已无悬念。[20]
次年(公元404年)五月,桓玄被杀。
此后的历史就由刘裕来书写了,选择的路线则与当年的桓温神似,那就是先建功立业,再篡位称帝。于是短短十几年间,他先后灭南燕(公元410年),灭西蜀(公元413年),灭后秦(公元417年),将东晋的王旗重新插到了长安城头。
这时就连北方的胡人,也知道刘裕下一步要干什么会干什么。匈奴胡夏国王兴奋地说:我看刘裕一定得胜,之后一定回朝,关中就是我的了。崔浩则对北魏皇帝说:王猛是苻坚的管仲,刘裕是晋室的曹操。灭秦之后他一定会回去篡位,秦国的地盘迟早是我们大魏的。[21]
刘裕之心,一如当年的司马昭。
套路也是一样的:先是封宋公,后是封宋王。这时距离成为宋帝,已只有一步之遥,刘裕却说不出口。他只好在寿阳(今安徽寿县)王宫装模作样宴请百官,宣称自己应该功成身退,准备交还爵位,养老京师了。
众人没听出言外之意,一片歌功颂德,只有一个名叫傅亮的高级官员出门以后才恍然大悟。他立即回过身去敲门求见,刘裕的宫门也应声而开。
傅亮进门就说:臣最好先回建康。
刘裕也不多说,只问:需要多少人送你?
傅亮说:几十个足够。
回到京城的傅亮很快就做了安排,甚至起草了禅位诏书让晋恭帝照抄,恭帝竟也欣然命笔。他对身边人说:桓玄之后,我晋朝就已经亡了,只是靠着宋王才又延续了近二十年。今日之事,朕心甘情愿。
公元420年六月,刘裕即皇帝位,国号宋。[22]
南朝开始了。
同室操戈
刘裕的成功值得深思。
谁都知道,刘裕并非篡晋第一人。之前的王敦和桓温条件都比他好,却都功败垂成抱憾终生,桓玄甚至还把自己弄成了过街老鼠。然而出身寒微的刘裕,却成功地崛起于草莽之中,称帝于动乱之后,这又是为什么呢?
时势,还有政治。
如果说三国是英雄的时代,魏晋是士族的舞台,那么到了晋末,时势就不再造英雄,士族也不再成气候。英雄谢幕,登台的就有可能是混混;士族下课,得势的就有可能是流氓。因此刘裕的宋,包括之后的齐和梁,就注定命运多舛充满血腥,谋杀案也接二连三地不断上演。
杀戮从建国之初就开始了。
第一个被杀的是晋恭帝,时间在禅让一年半以后。他是晋、宋、齐、梁四个逊位皇帝中活得最久的,但这绝非因为刘裕心慈手软,而是恭帝防范甚严。他每天都跟自己的皇后共处一室,饮食也都由她亲手烹制于床前。这位可怜兮兮的前任皇帝,其实已生不如死。
刘裕却不想再等下去。他设法让皇后的两个哥哥把皇后调开,杀手则翻墙而入送去了毒药。当恭帝声称佛教徒自杀便不能转世为人时,这些人用被子闷死了他。[23]
接下来被杀的是刘裕自己的儿子少帝刘义符。这位年轻的皇帝是在正常接班两年后,被刘裕生前指定的顾命大臣徐羡之、傅亮等人废掉并杀掉的,时年十九岁。同时被杀的还有他的弟弟庐陵王刘义真,十八岁。结果是刘裕的第三个儿子宜都王刘义隆继承了皇位,是为宋文帝。[24]
发动政变的徐羡之和傅亮却没有好下场。拥立刘义隆为帝时,徐羡之问傅亮:宜都王可以跟谁相比?
傅亮说:超过晋文帝(司马昭)。
徐羡之说:那就应该知道我们的赤胆忠心。
傅亮却说:未必。
果然,一年多以后,刘义隆下诏,以谋杀罪判处徐羡之和傅亮死刑,于是徐羡之自杀,傅亮被捕。读完刘义隆的诏书,傅亮说了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25]
拥立了两代皇帝的傅亮,兔死狗烹。
让位给刘裕的晋恭帝死了,刘裕的儿子刘义符和刘义真死了,杀死刘义符和刘义真的徐羡之和傅亮也死了,现在轮到当了三十年皇帝的刘义隆。
宋文帝刘义隆当然是一代雄主,元嘉之治就是在他手里实现的。他甚至发动了北伐战争,试图从北魏手中夺回中原失地。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太武帝拓跋焘,结果是北魏的大军势如破竹地杀到了长江边。如果不是后来拓跋焘突然撤军,刘宋几近不保(请参看本书第二章)。
刘义隆躲过了拓跋焘的兵锋,却死在儿子的刀下。拓跋焘被宦官谋杀的第二年(公元453年),宋太子刘劭发动了兵变。当时刘义隆正与心腹大臣密谋废黜太子,谈话通宵达旦。太子兵入宫中时,刘义隆猝不及防举起几案自卫,结果十指全被砍断,最后倒地身亡,时年四十七岁。
前一年被杀的拓跋焘,四十五岁。
想来当时宫中的气氛一定十分紧张。刘义隆与心腹大臣密谋时,谈话前总要让这个人举着蜡烛四处检查,唯恐有人窃听。然而泄密的却恰恰是他自己。不知为什么,刘义隆把废黜太子的想法告诉了潘淑妃,潘淑妃又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刘濬。刘濬原本就是刘劭同伙,当然要通风报信,走投无路的太子刘劭也只好铤而走险。[26]
谋杀了父皇的刘劭同样紧张。他匆匆忙忙宣布即皇帝位后,便躲进宫中不敢出来,就连晚上睡觉都刀不离手,床边则点着一排又一排的灯。刘劭心里很清楚,他的政变并不得人心,何况外面还有个三弟武陵王刘骏。作为江州刺史,刘骏手中可是有兵权的。[27]
刘劭决定杀了刘骏。
但让刘劭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派去宣判刘骏死刑的官员反戈一击倒向了刘骏,内战也随之全面展开,而且很快就决出胜负。刘骏成为宋室新主人,是为孝武帝。刘劭和刘濬则成为刀下之鬼,并以凶手的身份载入史册。
有些细节很值得玩味。
刘劭是躲进井里后被抓住的,刘濬则在逃亡的路上向叔叔江夏王刘义恭投降。被俘的刘劭完全没有了皇帝的尊严和架子,他甚至谦恭地问:天子在哪里?
抓他的人答:就在附近。
刘劭问:可以代为启奏,只判我流放吗?
答:皇上自有处分。
刘劭只好听天由命。
与刘劭不同,刘濬倒是没有称弟弟为天子,他使用的称谓是刘骏的官职南中郎将,自称则用小名虎头。看来,刘濬仍寄希望于骨肉亲情,幻想弟弟会网开一面。
刘濬问他叔叔:南中郎此刻在做什么?
江夏王答:君临天下。
刘濬又问:虎头是不是来晚了?
江夏王答:恐怕太晚。
刘濬又问:总不至于会死吧?
江夏王答:可以先去请罪。
刘濬再问:能给个一官半职,让我戴罪立功不?
江夏王答:那就不知道了。
事实上新皇帝根本没打算给他两个哥哥活路,就连嫂子和侄儿也被斩尽杀绝,骨灰则被扔进了长江。据说,临刑前刘劭的殷皇后曾愤愤不平地质问执法官:他们刘家人骨肉相残,为什么要祸及无辜?
执法官答:当了皇后,怎么能说无辜?
殷皇后说:早知道让别人当。[28]
可惜这并由不得她,也由不得别人,猜忌和戾气则像病毒一样在刘宋扩散。孝武帝刘骏,前废帝刘子业,明皇帝刘彧,后废帝刘昱,个个都是杀人狂,宗室的叛乱也此起彼伏。开国皇帝刘裕的九个儿子,四十多个孙子,六七十个曾孙,死于非命的竟达十之七八。[29]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宋的政权终于落到了一个不怎么被猜忌的普通将领萧道成手里。公元479年,也就是北魏冯太后开始政改和西罗马帝国灭亡的三年后,顺帝刘准被迫禅让。萧道成称帝,改国号为齐,是为南齐。
退位的顺帝则在第二个月被杀,这是他被迫让位之时就已经料到的。小皇帝当时最多只有十三岁,却很清楚让出皇位会是什么结果。因此举行典礼那天,他躲进佛堂的宝盖之下死活不肯露面。被硬拖出来后,这个身不由己的孩子抹着眼泪说:但愿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30]
当然,这也由不得他。
齐高帝萧道成倒是吸取了教训,他和儿子齐武帝都能善待宗室,南齐也有了永明之治。但从齐明帝起,噩梦又开始了。前任皇帝和宗室诸王都被他屠杀,结果南齐只存在了二十四年,就被南梁取代。
颠覆南齐的是梁武帝萧衍,让出皇位的则是齐明帝的第八个儿子和帝萧宝融。当月,这位十五岁的小皇帝拒绝了让他吞金自杀的方案,要来好酒喝得沉醉不醒,任由萧衍派来的杀手用某种方式把自己送上西天。[31]
梁武帝非常满意。他当然想不到,四十七年后自己也会死于非命,而且死得更窝囊。
梁武帝之死
梁武帝是被活活气死的。
这一天是太清三年(公元549年)五月初二。此刻的萧衍实际上已是被软禁在宫中受人慢待的病夫。夏季的建康烈日炎炎酷暑难当,躺在病榻上的他很想喝一口蜂蜜水,却是求之不得。于是,在“嗬嗬”地叫了两声之后,八十六岁高龄的梁武帝孤独而凄凉地离开了人间。
皇太子闻讯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一声。[32]
没错,萧衍父子都是体面的囚徒。他们除了依然保留着皇帝和太子的名分,其实手无寸铁,身无分文。
掌握他们命运的,是侯景。
侯景原本是从北方叛逃到南朝的。此前,立国一百五十年的北魏,已经像罗马帝国一样分裂为东西两半。西魏都长安,实际掌权者为汉化的鲜卑人宇文泰。东魏都邺城(今河北临漳),实际掌权者为鲜卑化的汉人高欢。
当然,两魏名义上还是鲜卑拓跋的政权。
鲜卑化的羯人侯景则曾是高欢的部下,但在高欢去世后与继承人高澄翻脸,于是,携黄河以南十三州土地向梁武帝投诚。梁武帝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却没想到西魏趁火打劫占了侯景的地盘,南梁的援军则被东魏打得落花流水。出于无奈,梁武帝只好与东魏议和。
条件,当然是交出侯景。
这就等于把侯景逼入了死角。与此同时,侯景也看透了南梁的腐朽无能。反正只有死路一条的他调转枪头对建康发动突然袭击,像西哥特人和汪达尔人洗劫罗马一样攻陷并血洗了南梁的首都,最后又攻进了台城。
台城位于今天南京市的玄武区,在东晋和南朝是皇宫与政府的所在地,也是首都建康的城中之城。由于当时的中央政府叫尚书台,所以叫台城。也就是说,当时南梁的首都外围是京城,中心是台城。建康城破,中央政府还在。台城一旦失守,皇帝和太子就只能束手就擒。
侯景与梁武帝终于见面。
不过,这场战争毕竟不是两国交兵。侯景并不认为他是叛乱,梁武帝也不认为自己是败军之将和亡国之君。因此他们的见面依然遵守君臣之礼,侯景甚至表示自己是受奸臣迫害,不得已才惊动圣躬,此刻特地前来请罪。
他的身后,则站了五百个披甲的卫士。
实际上已经成为战俘的梁武帝倒是从容镇定。他十分平淡地说:爱卿久在军中,一路辛苦了!
侯景竟汗流浃背,不敢仰视。
于是梁武帝问: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胆敢如此?你的老婆孩子还在北方吗?
侯景又不敢应对。
旁边的人只好替他回答:臣侯景全家老小都被高澄屠杀已尽,只能只身一人归顺陛下。
梁武帝便问:初渡江时,你有多少人?
侯景答:一千。
梁武帝又问:围台城时,又有多少人?
侯景答:十万。
梁武帝再问:现在多少?
侯景答:率土之滨,都是我的人。
梁武帝低下了头。[33]
这实在是极具戏剧性,而且这种戏剧性其实是历史本身的。是啊,走投无路的侯景以区区千人渡江,不过乌合之众亡命之徒,怎么就一举颠覆了一个王朝呢?
直接的原因是有内奸。
内奸叫萧正德。他是梁武帝的侄儿,也曾经一度是他的养子。梁武帝自己有了儿子以后,萧正德也就失去了做太子的可能,因此怀恨在心。也因此,当侯景许诺拥立他当南梁皇帝时,他打开了建康的城门。[34]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从侯景起兵到台城陷落,前后有半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京都被围,两宫(皇帝和太子)被困,难道就没人出手救援?[35]
当然有。邵陵王萧纶(梁武帝六子),湘东王萧绎(梁武帝七子),司州刺史柳仲礼等人,都曾率军前来勤王。然而怎么样呢?不是止步不前,就是隔岸观火。甚至当城中饿殍遍地时,他们还在城外搂着妓女喝花酒。
这就让很多人看不下去,却没有人能动员他们。邵陵王萧纶固然不听他人劝说,柳仲礼则连父亲柳津的话也不肯听。当时,困在台城的柳津登上城楼向儿子喊话:君父在难而见死不救,子孙后代会怎么看你?
柳仲礼竟不为所动。
无可奈何的柳津回到了宫中。他悲愤满腔地对问计于自己的梁武帝说:陛下有邵陵王,老臣有柳仲礼,全都不忠不孝,反贼又哪里能够平定?[36]
也只能指望台城的守将了。
◎梁都建康图
守城的主将萧坚是邵陵王萧纶的世子(王储),然而这位侯爷却是典型的酒囊饭袋。当时侯景掘开了玄武湖引水灌城昼夜攻战,身负重任的他却只知酗酒,完全不理军务,也不知道奖励将士抚恤百姓。结果,忍无可忍的部下在黎明时分放下绳子,把侯景的人引入城中。
台城因此失守,萧坚也掉了脑袋。
乱兵入城,其他人也顶不住了。萧坚的弟弟萧确倒是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可惜就连奋力作战的他也败下阵来,只好跑回宫中报告台城沦陷的消息。
梁武帝躺在卧榻上淡定地问:还能一战吗?
萧确说:不能。
梁武帝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你赶快出城,告诉你父亲,不要为我和太子担忧。大梁的江山由我得来,又由我自己失去,没什么可遗憾的。[37]
也许这是真心话。也许吧,也许。毕竟,之前的南齐只存在了二十四年,梁武帝却在位四十八年,执政的年头是整个南齐王朝的两倍,确实可以死而无憾。
但,果真如此吗?
只有更糟
梁武帝肯定死不瞑目。
不能说梁武帝是无道昏君。是的,他勤政,十冬腊月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办公。他朴素,不饮酒,不食肉,每天只吃一餐饭,还是素菜。他节俭,一顶帽子戴三年,一条被子盖两年。他谦恭,对待宦官都彬彬有礼。他克制,五十岁以后就不过性生活,简直就是苦行僧。[38]
历史上,有这样苦哈哈的好皇帝吗?
没有。
梁武帝甚至也是仁君。普通民众犯了死罪,他总要痛哭一场才下令行刑;王公贵族横行不法,更只是叫来哭骂一顿就算了事。比如萧正德,是曾经叛逃到北魏的。但当他又逃回来时,等待他的仍然是西丰侯的爵位。
这哪里是皇帝,简直就是菩萨。
然而萧正德对梁武帝的回报,却是既要他的官位也要他的命。台城被攻破后,萧正德最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拿刀去杀了梁武帝和皇太子。如果不是侯景提前派兵守住宫门,这两个人早就没命了。[39]
问题在于,萧正德固然禽兽不如,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侯景攻入台城后,号称前来救驾的联军立即就地自动解散,总司令柳仲礼还投降了侯景。进入台城后,他甚至先拜侯景后见皇帝,气得他父亲失声痛哭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何必劳驾来见我![40]
这一切,梁武帝可曾想到?
当然想不到。
梁武帝其实是很希望长治久安的。而且,由于亲历了宋与齐、齐与梁两次改朝换代,他的治国格外用心。就连姑息纵容萧正德这样的败类,也是为了避免重蹈前朝祸起萧墙的覆辙。至少,他本不想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结果却是更糟。
更糟是肯定的。实际上台城被围时,各路诸侯之所以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就是想借刀杀人,听任侯景与梁武帝和皇太子龙争虎斗,两败俱伤后再来坐收渔翁之利。很清楚,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皇上和父亲。
所以,台城刚刚沦陷,他们就一哄而散;武帝尸骨未寒,他们就手足相残。这其实是重演宋和齐的悲剧,但等而下之的是还要引狼入室里通外国。萧正德投靠侯景,武帝的孙子萧詧(同察)投靠西魏,萧纶投靠取代了东魏的北齐,萧绎则既投靠西魏又投靠北齐。
于是,就在南梁封侯景为汉王的同时(公元550年),北齐和西魏分别封萧纶和萧詧为梁王。第二年,北齐又封萧绎为梁相国。也就是说,为了消灭竞争对手,武帝的子孙纷纷向北方“夷狄”俯首称臣,把自己变成了卖国贼。
南梁也终于灭亡。
实际上武帝一死,南梁就亡了。后来的简文帝其实是侯景的傀儡,梁元帝其实是割据的诸侯,梁敬帝则不过建立陈朝的跳板。时机一到,陈霸先就逼他禅让了。换句话说,南梁其实只有一个皇帝,寿命只有四十八年,跟宋和齐一样并没跳出改朝换代和治乱循环的怪圈。
这当然值得反思。
反思从刘裕就开始了。刘裕是以寒门和军人的身份推翻士族阶级之东晋的,因此他为自己的新政权确定了三条原则:皇权必须加强,天下不可共治,士族应该下课。也因此,宋、齐两朝都大量起用寒门庶族担任中央要职,地方军事重镇和军政大权则交给封为藩王的皇族。
也就是说,寒门掌机要,军权托宗室。[41]
结果怎么样呢?
同室操戈,内乱频起,一朝倾覆。
吸取了前朝教训的梁武帝开始调整政策。一方面,他恢复了士族的社会地位,吏部甚至按照《百家谱》记载的郡望门第给高级士族授予高级官位。另一方面,具有工作能力的寒门庶族仍被任用,以便处理实际政务。宗室诸侯更是地方实权派,不像在宋、齐那样受人监视。[42]
梁武帝认为,这样就能摆平皇族、士族和庶族三方面关系,从而实现政治势力的均衡和制衡。如果更理想一点,这三股力量还能作为三根支柱支撑起帝国的大厦。
可惜他落空了。
首先,士族在东晋末年已经变成腐朽的阶级,此后又遭受了宋、齐两朝八十多年的遏制,怎么可能重振魏晋时期的雄风?他们像出土文物一样被挖出来,恐怕只能腐朽得更快。五谷不分如建康令王复,甚至连马都不认识,一口咬定那是老虎。靠他们保家卫国,岂非天方夜谭?[43]
皇族也不争气,一个个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穷奢极欲贪得无厌,为非作歹不知廉耻。梁武帝的六弟、萧正德的父亲萧宏,甚至与武帝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侄女通奸,还密谋篡夺皇位。这样的人,哪里靠得住?[44]
能依靠的,只有庶族。
但,且不说庶族本身良莠不齐,就算清一色都是君子也很难获得社会认可。毕竟,门阀制度在魏晋已经实行了一百多年,这个百足之虫可是死而不僵。现在,梁武帝又老调重弹,庶族怎么可能成为中坚力量?
更重要的是,从汉末开始,华人社会就没有了核心价值,只剩下门第观念(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如果连这也被废除,请问拿什么填补空白?[45]
梁武帝想到了这一点。
他的办法是九个字:兴国学,行德治,崇佛教。
国学在南梁其实就是儒学,或太学,武帝的创新则是为儒家五经设立五馆。五馆是五经博士讲课的地方,也是候补官员考试的地方。任何人只要通过考试,就有可能获得官职,而无论出身如何。事实上,由于五馆生员以寒门子弟为主,因此它其实就是隋唐科举制度的前身。[46]
这大约是萧衍政治中最可圈可点的。
然而他的以德治国却是一败涂地。比如萧宏,曾经被人举报家有库房百间,疑为私藏兵器。梁武帝闻讯亲自前往查看,却发现里面全是金银财宝,仅仅钱币就藏了三十间房子,每间一千万,共计三亿。梁武帝看了大为放心,兴致勃勃地对萧宏说:阿六,你的生活不成问题呀![47]
请问,这是什么德育和德治?
事实上,堆满萧宏库房的全是民脂民膏,这一点应该谁都清楚。侯景围台城时,就曾经向城中士民散发谋士代笔的传单。传单上说:请大家看看梁朝王公贵族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吧!这些家伙不耕不织,却锦衣玉食。如果不从老百姓那里巧取豪夺,他们的钱财又能从哪里来?[48]
侯景虽然混蛋,这话说得却并不错。
如此看来,梁武帝的艰苦朴素便该视为虚伪。这种虚伪虽未必是他本人的,却可以肯定是体制的。而且,正因为他的以德治国其实是体制性的虚伪,才会死到临头都没人救援,哪怕他把自己打造成了道德楷模。
国学和德治能够救梁?白日做梦。
现在,救命稻草只剩下了一根,那就是宗教。宗教是南北朝的大问题,梁武帝则是重要的代表人物。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便与他息息相关。更何况,正是宗教而非其他,最鲜明地体现出第一帝国与第二帝国,秦汉文明与隋唐文明的分野,是中华史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
那就来看宗教。
第四章 宗教问题
被后赵皇帝尊为“伟大导师”的佛图澄,第一次将佛教置于国家公权力的保护之下。但他能够利用皇权取得教权,靠的却并不是佛学造诣,而是道教喜欢的方术。
道教兴起
佛教在中国,一开始是被看作道教的。
这并不奇怪。中国原本没有宗教,也没有信仰。夏和夏以前大约只有巫术。商代有上帝,却是祖宗崇拜,不是宗教信仰。商的上帝也不是God,不是造物主,而是去世的帝王。与之对应的是“下帝”,即在任的商王。
下帝和上帝,都是人。
或者说,下帝是人,上帝是鬼,是死人。
之后的周人既拜祖宗也信天命。天的主要功能是授权天子管理天下,并对不合格的统治者进行革命。这样一种既是Heaven(上苍)又是Nature(自然)的存在其实是人,因此在以后的漫长时代也被形象地称为老天爷。
这同样不是宗教,不是信仰。
事实上,中国并不可能自发地产生宗教(原因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二卷《国家》、第三卷《奠基者》、第九卷《两汉两罗马》),正如我们不可能自发地产生资本主义一样。也就是说,宗教之于中华,只能是外来的异族文化。因此初入中华的佛教,也只能被理解为中国已有的东西。[1]
那么,这东西是什么?
广义和初始的道教。
实际上,就像文化本是“用文明来教化”之意,宗教在汉语中也是“宗奉某种教化”的简称。于是,但凡“以道来教化”的理论和实践,便都是广义的道教。先秦的诸子百家,后来的佛教道教,都曾被这样理解。[2]
这当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religion)。
初始的道教也不是。它一半是思想,即黄老道;一半是法术,即方仙道。道教,是黄老和方仙的杂糅。
先说黄老道。
黄老道又叫黄老之术,简单地说就是打着黄帝和老子旗号的思想和方法。把黄帝和老子联系起来是在战国,大行其道则在两汉。这时的黄老道内容庞杂,包括世界大同的社会理想,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再加上周易哲学、神仙思想和阴阳五行,是这些思想观念的大杂烩。
这是一种思潮。
作为思潮,黄老之术在汉初受到推崇,因为当时的统治者主张清静无为与民休息。但即便如此,他们对黄老的态度也只是信奉,不是信仰。而且就连这种信奉,在独尊儒术以后也逐渐淡出。黄老道中的周易哲学和阴阳五行被儒家吸纳,剩下的就只有神仙思想。
神仙思想是中国独有的,其他民族只有神没有仙。神与仙的区别在于:神是神,仙是人;或者神是死人,仙是活人。一个人,如果生前对国家和民族有大贡献,死后便可封神,就像罗马的恺撒。如果通过修炼或服药而长生不老肉体飞升,那就是仙,比如韩湘子或吕洞宾。
很清楚,封神是国家民族的事,个人只能成仙。
成仙是道教的核心。
实现成仙愿望的方式和技术就是方术,掌握方术的则是方士。方士起源于战国燕齐一带沿海地区,共同特点是能为一般人所不能为,比如,秦皇时徐福能求仙药,汉武时栾大能通鬼神,曹操时左慈神出鬼没,总之是或有奇方或有异术,因此能行走江湖并且结交王侯。
很难说这些人当中谁是骗子谁是奇人,但可以肯定方术并不简单地等于巫术,比如神医华佗就是方士。实际上在中国古代,巫术与医术往往密不可分,所谓方术则更有可能是被巫术化和神秘化的科学技术。
比如房中术。
房中术其实就是性科学和性技术。道教认为,性生活是必需的,但应该讲究方法。因为性交的意义既不是生育也不是纵欲,而是养生。换句话说,做爱就是合气,也就是把男人的阳气和女人的阴气进行调和,以达到“采阴补阳”和“采阳补阴”的双重目的。
这就只能通过肌肤之亲和交换体液来实现,因此性生活必不可少。只不过如果不合时宜,不知节制,不得要领,则会适得其反。因此要有禁忌,也要有技术。插入的深浅,抽动的快慢,性高潮的时机都有讲究。总之掌握了房中术,就能益寿延年返老还童,甚至成仙。
如此方术,恐怕不少人都乐意奉行。是啊,即便不能成仙,也能飘飘欲仙,或欲仙欲死,何乐不为?
方术与成仙的关系,大体如此。
这就是方仙道。
方仙道的内容当然远远不止于房中,至少还有服食和行气。行气其实是中医倡导的一种呼吸方式,目的是吐出浊气,吸取清气,即吐故纳新,简称吐纳。吐纳的同时还要配合体操,叫导引。再加上按摩,就是行气。
服食也包括两种,即服药和服丹。药就是灵芝一类的草木,所以叫药。丹则是以丹砂为主的矿石,所以叫丹。药能强身健体,丹能让人成仙,所以叫仙丹。最好的仙丹吃下去以后,成仙只需三日,叫九转金丹。
九转就是反复烧炼,炼丹的则是炉鼎。用丹砂等原材料炼出来的叫外丹,化学成分主要是铅和汞,结果不但不能成仙,反而会中毒。因此道教又主张以人体为炉鼎,用自己的精气神为药石和炉火来烧炼,这就是内丹。后来南宋的全真教南北二宗,便都排斥外丹,主张内丹。
服食、行气、房中,是秦汉方术的三大派。此外,方术还包括天文(含占星术)、历算、占卜、命相、堪舆(看风水)、黄白(炼金术)等等。这些五花八门大多被道教照单全收,而且不少被附会为黄帝的发明和老庄的主张。
方仙道与黄老道,由此合二为一。
但这并不是宗教。事实上,方仙也好,黄老也罢,重中之重都是养生和成仙。这就只与个人有关,宗教却是社会有组织的行为。黄老道和方仙道如果不能与社会大众和国家事务发生关系,那就永远不过方术而已。
于是,斋醮(读如叫)和符箓(读如录)被发明了出来。
斋醮是一种祭祷仪式,程序有设坛、摆供、焚香、化符和念咒等等,目的则是求福消灾。这就至少在理论上是利国利民的事,因为斋醮的受惠者上至九五至尊,中至各级官员,下至平民百姓,完全一视同仁。
道教能有群众基础,斋醮的作用不可小看。
符箓则是用朱笔写在纸上的似字非字的图形,据说烧掉以后就能通神、驱鬼、求雨、治病。这就比成仙更能满足社会的需求。实际上最早的道教组织天师道和太平道(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九卷《两汉两罗马》),就是靠符箓的神秘作用吸引广大信众,并发展壮大起来的。
更重要的是,符箓在后来还成了一种制度。天师道规定,一个人如果在一定仪式上接受了正式授予的符箓并随身佩戴,便意味着他加入了组织,成为这个教团的一员。我们知道,宗教的标志之一是教团组织,作用之一是身份认同(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二卷《国家》)。因此有了符箓制度,方仙道距离宗教也就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这一步也可能是十万八千里。毕竟,宗教不可能在中国自发地产生,黄老道和方仙道也并不必然地要变成宗教。如果没有外力的推动和他人的示范,那么,天师道也好,太平道也罢,就算能够产生,也只能是靠巫术来维系的民间组织,弄不好还可能成为邪教。
幸好,佛教来了。
佛法西来
佛教传入中国的具体日子历来有不同说法。学术界普遍认可的,是西汉哀帝的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这一年,有一位博士弟子听大月氏使者口授了《浮屠经》。浮屠其实就是佛陀(Buddha),大月氏使者讲述的则是释迦牟尼的生平故事,与后来所知的传说并无出入。[3]
这是比较可靠的最早时间。
那么,最晚是在什么时候?
东汉明帝时期。尽管明帝派遣使者到印度寻求佛法只是传说,但他弟弟楚王刘英崇尚浮屠,在王宫中斋戒礼拜应是事实,可见当时佛教的影响已经不小。而道教第一部经典《太平经》的诞生,却至少要在半个世纪之后。[4]
天师道和太平道成为宗教组织,就更晚。
因此,道教创始人从佛教那里受到启发获得灵感,甚至见贤思齐,是完全可能的。没错,从现存资料看,道教的创立似乎没有受到佛教的影响。问题是,说佛教对这件事毫无影响,就有证据吗?对不起,也没有。[5]
事实上,只有佛教的影响才能解释,天师道和太平道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被凭空创造出来。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宗教为何物,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创教,只不过认为别人有这么个东西,我们也应该有,可以有。
也因此,道教在发展过程中还会继续向佛教学习。佛有寺,道就有观;佛有僧尼,道就有道士;佛有袈裟,道就有道袍;佛有释迦牟尼,道教便只好把老子抬出来。其实老子是否确有其人都是问题,跟宗教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只有这样,道教才会看起来更像模像样一些。[6]
毫无疑问,这并不奇怪,也不丢人,因为文化原本就是需要学习甚至模仿的。吊诡的是,尽管道教对佛教亦步亦趋,后者却在东汉被看作类似于前者的东西。当然,是被看作初始的道教,即道教前的道教——前道教。
这样的佛教,叫浮屠道。
浮屠道就是外国的黄老道,这是东汉时期上流社会的普遍看法。因此楚王刘英和后来的汉桓帝,都是黄老与浮屠并尊。他们的宫中,则既有黄老祠,又有浮屠庙。[7]
不能说这样做没有道理。事实上,从未见过宗教的中国人只能按照已有的知识去理解那舶来品,比如把僧尼称为道人(道教的神职人员则叫道士)等等。更何况佛教主张的四大皆空,与道家哲学的无中生有;佛教主张的常乐我净,与道家哲学的清静无为,又何其相似乃尔![8]
然而差别,也不能以道里计。
区别之一在目的。
道教的目的是成仙,佛教的目的是成佛。仙和佛都不是神,而是人。所以,这两个汉字也都是单人旁。这是道教与佛教的共同之处,也是他们与其他宗教不同的紧要之处。也就是说,佛教和道教都是人本的,这很符合中华文明的精神(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
但,仙与佛又大不相同。
仙的特点是不死,佛的特点是觉悟。一个人,只要悟得无上正等正觉(最高智慧),就可以立地成佛。当然,严格地说,只有做到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才是佛。只能做到自觉和觉他的,是菩萨(菩提萨埵Bodhisattva)。唯独自己一个人觉悟的,是罗汉(阿罗汉Arhat)。
罗汉、菩萨、佛,都会死。释迦牟尼就是八十岁时去世的,但他生前却已经成佛。他的去世,也被称为涅槃(Nirvana)或圆寂(Parinirvana)。
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实际上,死亡是死亡,圆寂是圆寂,涅槃是涅槃。圆寂的本义是“圆满的寂灭”,涅槃则是佛教修行的最高境界。它在梵文中的原意是风的吹散,火的熄灭,却绝不是死亡。相反,是一种超越了生死也超越了时空、苦乐以及一切经验的状态。这种状态是不可言说的,只能称之为涅槃。
涅槃有四种德性,叫常乐我净。简单地说,不生不死就是常,永无痛苦就是乐,本性不变就是我,一尘不染就是净。显然,佛教的目的不是把人变成仙,而是改变人的精神状态。精神状态变了,至少也是罗汉。
罗汉与神仙,是两码事。
佛教与道教,也是两码事。
目的不同,方法和途径也不同。比如道教讲守一,佛教讲禅定,都要求精神的专一和专注,看起来很像,其实不同。简单地说,守一是为了防止精气神扩散和泄漏,从而保证长生不老。禅定却是要集中精力观想某个特定对象(比如莲花或诸佛),这样才能获得最高智慧。
显然,守一是养生,禅定是修心。
所以,佛教讲定慧双运,道教讲性命双修。性命就是性和命,神和形,心灵和身体。换句话说,性命双修就是既要身体健康,更要心理健康,是身心都健康。
这当然是很可贵的思想。
禅定则是禅和定的合称。禅(Dhyana)就是禅那,也就是静虑。定(Samadhi)就是等持,也就是专注。慧(Mati)则是明察,也是决断。这三个词连起来,就是安安静静地想(禅),专心致志地求(定),然后斩断迷惑,做出明察,获得佛教之所追求——般若(读如波惹)。
般若(Prajna)就是智慧,或通过智慧到达涅槃的彼岸,所以也叫般若波罗蜜多。佛教认为,生死是迷界,是此岸;涅槃是解脱,是彼岸。从此岸到彼岸,就叫波罗蜜多(Paramita)。而能够如此,是因为有智慧。智可以认识世间事,慧能够证悟出世法,合起来就是般若。
当然,这不是凡夫俗子能有的。
实际上,般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智慧,而是成佛所需的特殊认识。拥有最高智慧“无上正等正觉”的,甚至只有佛陀一人。但不能成佛,还可以做罗汉。关键在于有没有觉悟,能不能从无边苦海中解脱出来。[9]
这就只能从长计议了(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四卷),但佛教与道教的区别却一目了然。不妨这样说:佛教是心灵的宗教,道教是生命的宗教。道教希望人活着就能过上神仙般的日子,佛教却更关注灵魂的安顿和寄托。因此,服食和行气等等,佛教也是不讲的。
没错,智慧与方术无关。
宗教需要的,也不是装神弄鬼点石成金。
所以释迦牟尼本人是反对巫术的。他甚至规定,弟子如果实施咒术就算违反了佛戒。不过这项规定并未在他的后继者那里得到严格的遵守。小乘佛教也好,大乘佛教也罢,都以附属的方式保留了咒术。至于与婆罗门相结合的密教,更是以高度组织化了的巫术为特征。[10]
然而宗教在本质上却不是巫术。如果它依然与巫术勾勾搭搭难解难分,那就没有必要变成宗教。因此,一种宗教越是纯粹,就越是远离巫术。中国的禅宗就是如此,尽管禅宗也不是真正和纯粹的宗教,而是哲学。
事实上禅宗之所以诞生,是因为佛教作为外来文化必须中国化。儒学化的禅宗是中国化的第三步,玄学化的般若学是第二步,巫术化的浮屠道则是第一步。第一步虽然看似荒唐,但没有它,佛教就不可能在中国落地生根。
当然,也不可能成为中华史的故事。
那就来看这一步。
一步登天
大和尚到!
随着典礼官一声高呼,所有的王公贵族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包括他们的皇帝。
无疑,这是为了表示对一个人的崇敬。
这个人叫佛图澄。[11]
佛图澄是后赵佛教界的领袖,“大和尚”则是后赵皇帝石勒给他上的尊号,意思是“伟大导师”。[12]
僧人地位之尊贵,于此为最。
然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佛图澄获得这一地位,靠的并不是他的佛学造诣,而是道教喜欢的方术。
佛图澄是西域龟兹(读如秋慈,即今新疆库车)人,也可能是天竺(印度)人。他九岁出家并熟读佛经,进入内地前曾在敦煌逗留。西晋怀帝永嘉四年(公元310年),佛图澄到洛阳传教,却赶上了西晋灭亡前的兵荒马乱,只好潜伏在石勒的一个部将家中。
有一天,石勒召见这位部将。
石勒说:据我所知,你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奇谋,也没什么异术。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每次行军打仗,你都能预测到结果。实话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
部将说:是一个沙门预测的。
沙门(Sramana)就是佛教的出家人。
部将还说:这个沙门预测到将军会得天下。
于是石勒召见了佛图澄。
这时的佛图澄自称已经一百多岁,可以不吃不喝只靠呼吸空气过日子。据说,他的肚子上有一个小洞,平时用棉絮塞住。晚上要读书时,只要拔出棉絮,洞中放射出来的光芒便足以将整个房间照耀得一片明亮。
呵呵,这哪里是和尚,明明是道士,或巫师。
石勒却不在乎是佛是道,他关心的是这个沙门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因此他问:佛道有什么灵验?
佛图澄很清楚,跟这个没文化的羯人讲什么般若智慧是没有用的,他的办法是要来一盆清水并焚香念咒。结果转眼之间,水中便长出了莲花,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所有人都大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