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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往直前

水均益(现代)
益往直前
水均益看世界
水均益 著
编辑推荐
  水均益,新闻老兵,央视灵魂。1998年曾出版图书《前沿故事》,销量逾50万册。《益往直前》是继《前沿故事》出版后15年来,水均益唯一著作。
  《益往直前》是一本什么书:
  1.水均益20年央视生涯回顾。
  作为央视名嘴,水均益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他是第一个出境采访的央视记者,参与国际媒体“新闻大战”常能拿下含金量很高的分,但面对记者理想与国家大政方针的冲突时,却种种无奈;他是成功专访400多位名人政要的央视“第一品牌”,被誉为“名人圈里的交际家”,与总统首相们打交道游刃有余,但也曾面对央视栏目被撤消的悲哀;他是亲历战火追求理想的战地记者,但也曾被网友误解为“伊战逃兵”饱受唾骂;他是世人眼中的央视精英,但也会承受名利带来的质疑甚至恶意攻击……
  最精彩的人生经历,最真实的心路历程,水均益首度敞开心扉,剖析“伊战逃兵”等心中之痛,真诚点评好友白岩松、敬一丹、崔永元,幽默回应“月薪26万”“被央视雪藏”等各种传闻,并对“央视离职潮”等热辣问题进行点评。同时,讲述与国际著名战地记者的交往故事,例如CNN的克里斯蒂安·阿曼坡、路透社的玛格丽特·摩丝,战火纷飞有如好莱坞大片的场景,一群记者冒着炮火追求理想,充满热血与激情。
  “人生总有起落,精神终可传承。”水均益央视20年的坎坷追梦经历,体现了一代新闻人的理想和精神。而“把心剖给你看”的真诚讲述,极其动人,让读者感受到荧屏之外,水均益的真性情。
  2.国际大事件采访真相揭秘。
  作为国际记者,水均益足迹遍布全球的采访经历,与众多国际政要的近距离接触,使他对看世界有与众不同的独特角度。
  本书揭秘国际政要的种种“八卦”:普京整容,李明博怕“撞衫”,希拉克有御用化妆师;解读政要名人的种种表演:索契冬奥会时普京拥抱水均益,有何政治目的?卡梅伦访华声称“英国要做中国在西方最强支持者”,又有何隐情?透视世界政坛的风云变幻:俄罗斯“梅普组合”不和传闻是否真实?日本走马灯般换首相原因何在?并独家揭秘“欧债危机”、“朝鲜炸毁核设施”等新闻采访背后真相,对媒体热捧的美国大使骆家辉“坐经济舱”等事件进行了不一样的点评,提供给读者看世界的全新角度。
  3.中国崛起的真实记录。
  作为央视报道国际问题的先驱,水均益的采访经历,记录了中国融入世界的脚步:以前,水均益首次出境报道伊拉克武器核查,成为西方记者的新闻;如今,CCTV记者站遍布世界,中国记者活跃在各地新闻第一线。以前,阿拉法特、萨达姆等政要只关注西方媒体,只愿对西方媒体发声;如今,水均益专访梅德韦杰夫的资讯,被世界各大媒体引用成为头条新闻,比尔·盖茨在G20峰会上点名水均益专访,希望在CCTV平台上发出自己的声音。
  作为多年的国际问题专家,水均益选取中国读者最关注的俄罗斯、日本、朝鲜、欧美等国家,剖析当今世界格局,点评国际热点问题,反思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从伊拉克到叙利亚,从钓鱼岛到朝鲜,美国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为什么会有黄岩岛事件,为什么会有钓鱼岛争端?为什么这些年我们与邻国的冲突越来越多,为什么西方会炒作“中国威胁论”?
  因为,中国正逐渐在国际舞台上亮出自己,世界也越来越重视中国的声音!
内容简介
《益往直前》是“央视名嘴”水均益最新力作,首度敞开心扉,回顾央视生涯20年,剖析“伊战逃兵”等心中之痛,点评央视离职潮,回应“月薪26万”传言,讲述与白岩松、崔永元、敬一丹等新闻老兵不得不说的故事,袒露“名利场中”心路历程。
  同时,以冲锋在新闻前沿的记者视角,揭秘亲历伊拉克战争、欧债危机、朝鲜炸毁核设施等重大国际新闻背后的真相,讲述采访普京、梅德韦杰夫、安倍晋三、卡梅伦等国际风云人物的独特感受;并以20年来脚步遍布全球的采访经历,密切关注世界变迁,从曼德拉到金正恩,从法兰西到美利坚……剖析当今世界格局,点评国际热点问题,记录中国崛起的脚步。
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老母亲和我的亲人们,特别是我的孩子:水亦诗、水亦佑、水亦佐。我爱你们。

新闻老兵,一往直前
2013年3月,我又回到了伊拉克。
老朋友阿布邀请我再去他家里坐一坐。于是,我带着整个报道组去了那个位于巴格达郊区、名叫“吉布迪”的村子。15年前,我第一次来伊拉克时,这个底格里斯河旁的农家小院拥抱了我;2013年,故地重游,阿布的房子已经重新装修,但第一眼,就是第一眼,熟悉的老物件就映入眼帘,让我内心陡生波澜。
最显眼的是院子里的汽油发电机。2003年3月,我们“被撤出”伊拉克时,把它们留给了阿布,一共3台,东芝的大功率汽油发电机。战争爆发之际,伊拉克经常停电,但汽油管够,又便宜,我就让阿布从黑市上以每台500到1000美元的价格买来这种发电机。当时的想法是,无论条件如何恶劣艰苦,只要能发电带动海事卫星和现场直播设备,我们就能做电视报道,坚守战区。
阿布骄傲地说:“这3台发电机我全都留着呢,这是你们中央电视台的财产……你等等,我还有一样东西。”说着,他又冲进屋子里搬出一个铝合金折叠小梯子。同行的冀惠彦(当年我的搭档,著名摄像记者,现任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军事部副主任)一看就乐了:“这是我当年带来的!”
冀惠彦是个很细心的时政记者,常年做摄像。1998年美国对伊拉克发起“沙漠之狐”行动期间,我们俩是采访搭档。当时有很多重大采访和新闻发布会,都是全世界上百记者你争我抢的“新闻大战”。有一次在机场拍摄来伊拉克访问的联合国秘书长安南时,冀惠彦扛着摄像机没找到制高点,被挤到了众多的摄影摄像记者身后,很是吃亏。对此,他懊悔不已,好几天一直在念叨,说“早知道应该带一个摄影梯就对了”。2003年我们再来伊拉克时,他执意要千里迢迢从北京带来这个梯子。在阿布家里,他轻拍着这落满尘土已经很破旧的梯子,如同拍打老朋友的肩膀,欣喜而怀念。梯子上还能看见蓝色彩笔写着的“CCTV”。
这些熟悉的旧物件,讲述着十年的往事和遗憾,它们被时间磨蚀,反而刻骨铭心。10年重返伊拉克,是重返那段热血沸腾做新闻的日子,也是重新面对当年的无奈、尴尬、痛苦和愤懑。多年来,往事已经凝成心结,打不开,不能碰,耿耿于怀。这次重返,给了我一个释怀的机会。
伊拉克战争报道无疑是我事业的一次高峰,我和同事们在巴格达坚守了两个多月,大量鲜活的素材和珍贵的镜头,为我们带来了鲜花和掌声,甚至为我赢得了“全国十大杰出青年”这个40年生命历程中的最高荣誉。然而,被成功与辉煌簇拥的我并不快乐。
这次报道如同硬币两面,一面是风险,一面是残酷。2003年3月18日,我们的报道组按照上级领导的要求,遗憾撤离巴格达。虽然坚守到战争打响之前的最后一天,虽然我还在一步三回头地不断努力,但真正开战时,我的确已不在烽火前线。作为一个“战地记者”,我被人拿来与举国关注的凤凰卫视同行相比较——还来不及吞下撤退的遗憾,各种责难又唾面而来。
那时候,只要打开电脑,我就会忍不住去搜自己的名字。搜索结果难以直视。
“当闾丘露薇和她的同行们继续在经历战火、处处废墟的巴格达向观众们发回报道的时候,我们的著名战地大记者水均益先生却已经回到北京,辗转各个电视访谈节目,大谈他的‘战地经历’,还挤出几滴眼泪来做无辜状,说什么‘无怨无悔’……”
“一个大男人如此贪生怕死,还不如一个女人!”
“这种临阵当逃兵的行为,严重缺乏职业精神和职业素养,实在是太窝囊了……”
各种指责、嘲笑甚至是谩骂几乎要把我淹没。10年过去,回想起这些话语,我仍然如芒在背。
白岩松特别明白我这种心情,他送了我一本《幸福了吗?》,扉页上写着“老哥,为你平反”。我心里咯噔一下。他用简练严谨的文字,书写了他所知道的伊拉克战争和央视报道,这对我而言,是莫大的宽慰。伊拉克归来后,2004年,我就曾想提笔写下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以及心里的委屈;此后无数次提笔,无奈每次又沉重地放下,内心惊涛拍岸。
此刻,在阿布家的院子里,我听到那些发电机、摄影梯的呼唤,往事历历。2003年春天的那60多天,艰难征程,心灵洗礼,都被时间筑成纪念碑……
我终于决定,把这一切都写下来。
同时写下的还有30来年当记者、做主持人,以及做人的故事、感悟和思考。1998年,借着当时的名人出书热潮,我也写了本《前沿故事》,主要讲述了我做电视节目、当记者的所见所闻。记得我当时自嘲说,那本书就是供读者上厕所时看的。但后来有读者告诉我并非如此,因为有些人拿起那本书就放不下来了,结果一次厕所上了一个小时,害得他们腿都蹲麻了。多年后,我偶尔还会碰到一些年轻人,拿着一本已经发黄了的《前沿故事》告诉我,就是因为当初看了我的这本书,他们才选择了学习新闻专业,当了记者或者做了电视节目,云云。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所以,当我决定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以讲故事为主。讲我作为一名国际记者所经历的大事小情。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还加入了一些自己对国际关系、中国崛起以及国际热点问题的观察和思考。毕竟,当了几十年的记者,自然会沉淀下来一些个人的观点和认识;同时,随着年龄的增大,人也会由原来偏向感性转而更多注重理性的思考,包括对国家、民族和命运的思考。这么说绝非是装深沉,所谓岁月使然吧。
在我看来,每个人生活的时代和环境都是命中注定,你无法选择。如果你赶上一个开放的太平盛世,你应该感谢上苍和爹妈。因为有太多的人,不同人类历史时期、不同国度的人,曾经或者正活在无奈甚至是暗无天日的环境之中。就如同秦始皇时代的人无法抱怨自己为何早出生了两千年、索马里的饥民无法期望自己能出生在富裕国度一样。现实是,我们就生活在现在,我们就出现在眼下这个时代。所以,人们更倾向于追求现时现地的安全、快乐与幸福。
对于生活在今天中国的我们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希望我们生活的这个家园是开放的、繁荣昌盛的。我们也希望我们这个时代是太平的、进步的。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关注世界,关注世界与中国。
在这样一个时代,当一名记者,一名中国记者,上电视、做新闻,我很知足,也感谢命运的安排。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不敢懈怠。从报道当年的伊拉克战争到关注如今中日的钓鱼岛争端,从采访基辛格到与普京拥抱,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我的幸运。而为了这份幸运,我只能一往直前。
第一章
Chapter 1 2003伊战采访揭秘
在许多人眼中,伊拉克战争报道无疑是我职业生涯的高峰。但没人理解,“伊拉克”三个字,在我心中有多痛。当我们报道组结束伊拉克之行,走出北京的机场时,我满心憔悴,近乎绝望崩溃,只想洗个澡,睡上一大觉,然后大哭一场,哭他个昏天黑地。
有时夜深,我不敢回想那片沙尘暴中隆隆的炮火,那些清晰的爆炸声,就像我心头伤口“嗞嗞”开裂的声音一般。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时钟在那一刻忽然慢了那么几秒,这对于一个有新闻理想的记者而言,是毕生的缺憾,即便十年之功,也无法让它痊愈……
1.伊拉克新闻大战
2002年,美国打完阿富汗反恐战争后,加紧了对伊拉克的围堵。美国频频指出,伊拉克是个支持恐怖主义的国家,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萨达姆政权迟迟不配合联合国的武器核查。
出于职业敏感和个人兴趣,我一直密切关注着伊拉克的局势。在向国内专家研讨,与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美联社等记者朋友聊天之后,我得出判断:美国肯定要打伊拉克,不是2002年底就是2003年初!
9月中旬,我开始反复给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打报告提议:尽快派报道组奔赴伊拉克第一线。风暴即将来临,而且必定举世瞩目,中国国家电视台应该拥有自己的现场声音!
我自告奋勇地提出带队。沸腾的血液点燃我每一条记者的神经,我迫切需要去现场,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影像和声音传播第一手信息。更何况之前我曾去过伊拉克3次,非常熟悉情况,有人脉,有能力,有7次去战地采访的经验,舍我其谁?
报告很快得到领导支持,我第一时间找到冀惠彦。冀惠彦是军事节目部的记者、现役军人,是我非常默契的老搭档。
“伊拉克又要打仗了,咱们哥儿俩还是搭班子吧?”我满怀期待。
他非常痛快:“随叫随到!”
按央视外事处规定,我们出境采访得有邀请,而我在伊拉克的“熟人”,除了新华社驻巴格达分社,就是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但通过这些渠道都会费时费力。我决定另辟蹊径,直奔伊拉克驻中国大使馆,让伊拉克人邀请我们。
我分析:萨达姆政权当时在国际上比较孤立,而他们知道,中国对他们在情感上比较同情,也比较支持萨达姆的一些正义主张——比如维护伊拉克的主权、反对美国干涉他国内政等等。所以,他们希望中国、俄罗斯等国家的权威媒体去报道,去看看伊拉克受联合国多年制裁、老百姓民不聊生的真实生活。
那天,我信心十足地跑了一趟伊拉克驻华大使馆,开门见山地向大使提出要求:“现在您的国家局势非常紧张,可能会发生战争,中国人民非常关注伊拉克人民现在的生活。我们中央电视台作为中国的国家电视台,希望能够前往伊拉克采访报道。”
不出我所料,大使先生态度很积极,他表示非常欢迎我们去采访,并当场承诺:“所有人的签证,你当天来我当天就给。”
我进一步阐明来意,希望他们向央视发出邀请。大使严肃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一丝笑容,几秒钟之后他爽快地一挥手:没问题!
临别时他突然问我:“伊拉克现在明显很危险,你想去那里,不害怕战争吗?”
2003年央视第一次进入伊拉克的摄制组全体人员在巴格达新闻中心合影。清一色的男性,从左至右,依次是康锐、冀惠彦、我、陶冶、杨小勇。当时陶冶和康锐被“弃卒保车”,马上要被提前撤到约旦,“以保住我们三个老家伙能够在伊拉克待住。”当年两进两出伊拉克,多年来我一直感谢兄弟们的理解和支持。
我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当然害怕战争,正如现在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的伊拉克人民一样。如果他们无法逃避地要罹受这场灾难,至少我们要到他们身边,将他们的恐惧和渴望,传达给全世界的人们。”
大使握了握我的手,分量很重。
这封邀请信让我们等了一个多月,11月底才寄到。有了“准入证”之后,我们赴伊拉克采访的团队也很快组建好了。除了我和冀惠彦,还有3名记者:杨小勇、康锐、陶冶,清一色男性。这倒不是因为“战争让女人走开”,而是考虑到,去异国报道一场无法预测、不知面貌的大规模战争,男人去各方面都方便一些。
我是出镜记者兼领队。跟我同岁的杨小勇是卫星传送工程师,技术高手。老搭档冀惠彦大我整整10岁,是经验丰富的采编快手,又是个会关心照顾大伙生活的老大哥。另两位年轻同事30岁左右,都尚未婚配。陶冶是新闻编辑部的编辑,懂外语,常年做国际新闻报道,整理编辑资料和翻译是把好手;康锐是摄像,是我在《焦点访谈》的同事,如今他已经成为中央电视台大型新闻活动直播的主力“操刀手”。
根据经验,我建议大伙轻装简从。当时很多西方媒体已经在巴格达驻守,他们利用富余的设备,在当地搞起“三产”:全套提供卫星转播车和设备,连同现场直播的摄像、灯光甚至帐篷一应俱全,我们只需要有一位懂行的人盯着即可。但是考虑到战时时局不定因素,我们专门带了几部便携式海事卫星电话,以及配套的传真设备等;当然还有便携式摄像机、便携式编辑机、对讲机等等。因为要去的是战地,我们还全体配备了防弹服、头盔、防毒面具、急救品等战备用品,当然都是“中国制造”。
出发前,央视在一家保险公司为我们一行五人,每人投了500万元保额的“意外伤害险”。我和冀惠彦开玩笑说:“没想到我们的命这么值钱,加一块儿都能赶得上大熊猫了。”笑一笑,对未知危险的紧张感要消除不少。
后来有记者采访我父亲,也问起了保险的事。老头说,什么钱不钱的,他只想让儿子平安回家。其实,我出发前并没有告诉父母要去伊拉克,他们在电视上看到我在巴格达现场报道时,才知道我已经到了伊拉克。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我还写下了一份遗书,并且还貌似精打细算地为家人划分了那500万保险金!
如今回想当时写那封遗书的情景,还真有点滑稽。当一个人身临其境真正要交待后事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的人生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还有那么多的不舍得。我写了改、删了写,有时还不由自主地念出来,最终也只是写了最简单的几句。
不敢告诉父母我又要去战地,因为特别明白他们的担忧和紧张,但是每次有这样的大事发生,我还是忍不住,一定要去现场。“新闻发生时,我们在现场”,这是每一个记者的座右铭,也是深入我血液的认知。
作为战地记者,我经历过许多真正的战争。总有人问我,去战场采访是什么感觉。怎么形容呢?因为冒险而亢奋,因为职业而忘我。在硝烟中,最及时、最准确地将战争实况报告给公众,报道事实真相,那就是最大的荣耀。
2003年2月5日,农历正月初五,全中国还沉浸于浓浓的新年气氛中,我们一行五人终于办妥所有手续,干净利落地出发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我的想法只有一个,就是把这个战争全程报道下来!
2月6日,进入巴格达之后,为了抢占报道先机,我们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做准备工作。
当时的伊拉克,已云集全球上千名记者,早已展开“新闻大战”。除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世界三大通讯社外,不少国家的地方电视台、电台和报刊也派来了记者,其中包括CNN、ABC(美国广播公司)、BBC(英国广播公司)、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欧广联(欧洲广播联盟)、富士电视台等。一些著名的战地记者,如克里斯蒂安·阿曼坡,也在巴格达。
我们入住著名的拉希德饭店后,立刻做出了一整套报道计划。我们的报道要输送给央视各个频道的三四个栏目,以新闻中心为主,大量动态新闻在《新闻联播》《世界报道》《新闻30分》等栏目中滚动播出;我在《东方时空》有个《世界》栏目,对伊拉克问题作深度报道;《焦点访谈》也会及时关注。后来,《东方时空》从2月10日开始,开辟专栏《直通巴格达》,每天约好半小时,我和在北京演播室的白岩松连线。后来挺多人跟我提起这个栏目,都觉得很成功、及时而且直观。
我们五个人分成两组,冀惠彦跟我搭班,康锐和陶冶搭班;杨小勇负责所有通讯线路的保障。每天早上8点起床,讨论好选题吃饱早饭;9点,各自出门,卖力地采访去!山雨欲来、战云压城的巴格达,民生百态都是新闻。
值得一提的是,2003年伊拉克战争,可以说是中国新闻媒体大规模直接介入国际新闻报道的开始。战争打响前后,除了中央电视台、新华社、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等国家媒体派出庞大阵容外,还出现了一些地方媒体,来自祖国大陆、香港和台湾地区的中国记者有40名左右,祖国大陆与港台地区各占一半。中国观众几乎每天都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到战争的进展,战事消息传播之快,是以前历次战争所没有的。
我和新华社前同事、资深记者张兰华在伊拉克新闻中心二楼平台合影。伊拉克战争打响前后,中国派出了自己的战地记者,其中出现了几名引人注目的女战地记者,张兰华就是其中之一。张兰华是新华社于2003年派往伊拉克及其周边国家的增援记者中,唯一的一位女性。在巴格达和安曼的78个日日夜夜里,张兰华始终战斗在报道工作的最前沿,用90多篇新闻报道向读者展现了一个全面、真实的伊战现场。
这使我回忆起1998年来伊拉克采访的情景。当时,我和冀惠彦等人来伊拉克报道武器核查,那是中央电视台第一次派记者到事发现场,参与国际新闻报道。在此之前,由于种种条件所限,我们所做的国际新闻报道,都是编译国外媒体的资料,没到现场采访,缺乏第一手资料,也就没有发言权、缺乏权威性。1998年我们到伊拉克,是第一次以中国记者的视角报道伊拉克局势,当西方媒体的记者看到我们时,还很不礼貌地将镜头对准我们,大呼小叫地表示惊奇,说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是他们第一次在新闻现场看到中国媒体。
2.“中国伟哥”贿赂新闻官
伊拉克当局对各国媒体在当地的采访报道,有一套严格的管理规定。全球媒体参与的“新闻大战”,成了伊拉克新闻管理部门的滚滚财源。
伊拉克新闻部下属有一个部门,叫“国际媒体管理中心”,规定所有的外国记者到伊拉克,都必须去那里报到、登记、办采访证。管理中心下发的临时采访证,相当于有效期10天的签证,10天过后如果要延期,就需要再申请、再交钱。若有记者报道了伊拉克当局不喜欢的“负面新闻”,等采访证过期后,管理中心就不再延长,等于变相驱逐出境。
新闻中心的“老大”叫穆赫辛,一位西装革履、中等身材的伊拉克人。无论多么大牌的记者,哪怕是CNN著名的战地记者克里斯蒂安·阿曼坡、尼克·罗宾逊,跟他打交道,也得下本钱。
大权在握的新闻中心,十分腐败。记者在当地采访,必须有一个官方派出的所谓“陪同”跟随,实际上就是伊拉克当局安排在我们身边的一个探子,专门监视记者的一举一动。电视记者在大街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做现场、越洋的连线报道,只能在新闻中心配楼二楼的楼顶平台上,给一个四五平方米的空间,让你画地为营。但是这块空间必须由穆赫辛批准,不用说又得花钱,一个是非常昂贵的“明码标价”,一个是相对便宜的“私人关系价”。私人关系靠什么建立呢?当然,还是塞钱。
慢慢地,各式各样的帐篷成为那个楼顶别样的风景。我们去了之后,先用欧洲广播电视联盟的帐篷,后来我又让伊拉克雇员阿布去租了个专属我们CCTV的小帐篷。至于地块的价钱,就由我去跟穆赫辛谈。
穆赫辛是萨达姆时代典型的“蛀虫”,虽然只是个中等级别的办事员,但那个时候,所有外国记者都得拍他马屁。比如你想在新闻发布会上找一个好机位,或者在密密麻麻的记者群里得到一个提问机会,就得给他“上供”。他火到什么程度?过生日时,办公室里记者们送的花儿有十几把,蛋糕成摞地堆在那儿,想贿赂他的人,每天络绎不绝。
从安置帐篷,到安放海事卫星,再到联系采访伊拉克官员、联系新闻发布会上的提问,我多次跟穆赫辛打交道,也就熟识了。时间长了,隔三岔五,你不见他,他还想你呢,常常派人来找我,老远就喊:“Shui, Morhsin wants to see you.(水,穆赫辛想见你。)”
我一听,坏了,又得“出血”了,就揣上50美元去了。闲聊片刻后,他用阿拉伯的握手方式道别,我就从兜里把手拿出来,手心里捏着美元,说:“哈比比(阿拉伯语,‘亲爱的’),那就非常感谢了。”一握手,他就从我手里把那50美元给拿走了。
有一次,穆赫辛又派人来叫我,我正想找他帮忙联系采访伊拉克副总理阿齐兹,探听紧张局势下萨达姆高层的口风,便一路小跑到他办公室,只见他神色诡异:“哎,水,过来!”
我凑过去,问:“什么事儿?”
穆赫辛压低了声音问:“你们中国有‘伟哥’吗?”
我一愣,心想,嗨,这个可真没有!但我有求于他,只能咬牙说:“有!”
他怕我没明白,又解释道:“就是你们中国的中药,那种东方的,能激发人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有、有、有!”
穆赫辛立刻兴趣盎然:“那你给我弄点儿。”
我满口答应:“行!没问题。”接着提出交换条件,“副总理的那个采访,你是不是能……”
他很豪爽地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2003年我们刚到伊拉克时,租用的是欧洲广播联盟(EBU)一个直播服务点的帐篷。这是我和欧广联的摄像师在谈工作。在伊拉克新闻中心二楼,这个异常昂贵、明码标价的平台上,来自世界各地的各家电视媒体,都在自己“购买”的一个两三平方米的空间里画地为营,抢着搭建帐篷,有时会因为“你的帐篷越过了我这边1厘米”而争吵,甚至大打出手。
回去之后我就犯了愁,跟冀惠彦嘀咕:“穆赫辛跟我要‘伟哥’,咱上哪儿给他弄去啊?”回绝他肯定不合适,我就想,能不能糊弄他一下。
我问冀惠彦:“你带的药里边,有没有上面没英文字,也没中文字,人吃了也没什么副作用的?”冀惠彦是个特别细心的人,他给我们报道组成员准备了一个常备药箱,每天早上都会敲门,给每个房间送三片黄连素,预防水土不服闹肚子。
冀惠彦想了半天说:“有种藿香正气胶囊,把盒儿拆了,里面的胶囊上没字儿。”
我有点担心,问:“这个药吃了,有没有什么副作用?”
冀惠彦笃定地说:“就是调节肠胃、防止上火,没什么副作用。放心吧,不会有事。”
于是,我揣着藿香正气胶囊,钻进穆赫辛的办公室。他一使眼色,问:“怎么样?”
“嗯,”我点点头,很神秘地说,“马库姆什盖勒(阿拉伯语,‘没问题’)!”
当时穆赫辛办公室坐着一些找他办事的人,他招呼我先坐下,然后就开始急急忙忙地打发那几个人。等他把人都支走了,我既矜持又神秘地把药塞给他,说:“这是我们中国最好的Chinese Viagra(中国‘伟哥’),一次两片儿。”我还是有些担心,怕他吃多了会出什么问题。
接下来两天我都没敢见穆赫辛,一方面忙于采访,另一方面我也心里没底,生怕这家伙识破了大发脾气:“水,你怎么糊弄我,完全没有效果啊!”
到了第三天,我路过他办公室门口时,被他给堵住了:“水,过来过来!”
我心想,坏了,露馅儿了!硬着头皮走过去,他一下子把我逼到办公室拐角,表情诡异。也不知是福是祸,我心里直打鼓。
他终于开腔说:“那个药……”我没敢吭声,他又酝酿了一下,说,“那个药,呃……”
我试探着问:“怎么样?”
他咧嘴笑了,说:“Very very good!”
我当场就傻眼了,心想,不会吧?!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真的吗?”
“Very strong(很强)!”他满意地说。
这件事我回去给冀惠彦讲,给其他同事讲,给很多朋友讲,每讲一次大家都捧腹大笑,谁也没想到在中国普普通通的藿香正气胶囊,到了伊拉克竟然会产生奇特的功效。
2013年重返巴格达时,我很想见见穆赫辛,间问他Chinese Viagra(中国“伟哥”)真的有用吗?那不过就是我们中国调节肠胃、预防上火的一味很普通的药啊。但是阿布告诉我,穆赫辛退休了,几乎没人见过他。很多萨达姆政权时期的风云人物,十年后即使没被清算,也在伊拉克政治舞台上没有位置了。当年他们大肆敛财,可能也是因为时局动荡,以至于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吧。
托“中国伟哥”的福,我如愿采访到了伊拉克副总理阿齐兹。阿齐兹是萨达姆时期伊拉克的风云外交官,他英文很好,长袖善舞,在国际舞台上与美国人、英国人和联合国的人打交道时,总是气场很足,常常一个人舌战群雄。阿齐兹身处伊斯兰教国家,却信仰基督教,是萨达姆政权里一个很另类的人物。
后来,萨达姆被推翻之后,我在《国际观察》栏目里还报道过阿齐兹受审。人在台上和在台下完全是两回事,从萨达姆身边的红人沦为战后的阶下囚,阿齐兹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泄了,坐在法庭上的他满头白发,一夜之间仿佛老了30岁,畏缩潦倒,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令人唏嘘。
阿齐兹到中国访问过几次,我采访过他两三回,也算“老相识”。那次采访,他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第一,他内心里已经坚信,美国迟早是要动手的;第二,他有点责怪中国和俄罗斯等比较同情伊拉克的国家,认为我们没有帮上太大的忙,没有阻止过美国。
其实,在联合国几轮外交斗争中,正是由于中国和俄罗斯威胁要否决安理会决议,美国才没能拿到对伊拉克动武的“尚方宝剑”。直到2003年3月16日,美国、英国、葡萄牙与西班牙四国领导人在葡萄牙的亚速尔群岛会晤,美国总统布什表示,最后时刻已经到来,如果伊拉克不遵守联合国决议,安理会又要阻止我们,那我们几个国家和北约盟友,会组成一个自愿的联盟对伊拉克采取行动。实际上就是说,如果中国和俄罗斯否决了我们,那我们哥儿几个就准备单干了!
最终,美国绕开了联合国,拉上几个“盟友”发动了战争。那个时候,无论中国怎么呼吁用对话和冷静的方式,来解决伊拉克问题,都为时已晚。
十年后再来看所谓的“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事件,当然是子虚乌有,但当时却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这些身在风暴中心的记者,便需要拨开迷雾去追踪真相。
我们经常跟美联、路透、CNN的记者约好,去联合国办事机构外守着,和武器核查人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一动,我们就上车跟踪。对方发现我们后,就会想办法甩掉我们,在某个岔路口,他们的车队突然一分为二。我们那时欠缺足够的通讯设备,只能凭借常年的斗争经验形成的默契来行动,比如美联的车在前面,他们会从车窗里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示意我们分头去追。
当然,核查小组也会阶段性地召集记者发布消息,往往却是:“我们这次的成果依然是高度怀疑,但这次并没有查到有效的证据,证明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伊拉克当局也会利用媒体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有一次,穆赫辛把我们召集起来,参观一架西方国家指责说是“萨达姆用来释放化学武器”的无人机。
飞机停在巴格达郊外一家普通工厂的空地上,看上去像是架大号航模,机翼也就一米多长。冀惠彦是军事记者,一看就知道,这种飞机根本不可能装芥子武器或化学毒气弹,其实就是架洒农药的无人机。
眼看一切核查都无功而返时,一个惊天大转折出现了。
我身后就是西方国家指责说是“萨达姆用来释放化学武器”的小飞机。老冀是军事记者,一眼就看出这飞机装载不了化学武器。后来证明这是一架用于喷洒农药的无人飞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萨达姆就这样一步一步被逼到了墙角。
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在联合国安理会上,出示了据说可以证明伊拉克拥有、制造和储存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大量证据,一个代号“曲线球”的情报人员成为关键人物。据说他是伊拉克的前科学家,曾经在生产研制化学武器的秘密部门工作过,后来从伊拉克转到约旦,叛逃到德国,将情报告诉美国中央情报局。
有一段录音,是两个人在电话里交流。一个人说:“那个东西送到了没有?”另一个人回答:“上校,你放心,我已经送到了很安全的地方。”鲍威尔解释,他们是在运输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段电话被监听并且记录下来。
鲍威尔的证据让全世界哑口无言,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件事,仿佛就此坐实。鲍威尔演讲时,我们挤在穆赫辛的办公室看电视转播,我看见,穆赫辛不再不可一世,那种大限将至的表情,很真实地浮现在这个伊拉克新闻官员的脸上。
3.无奈的分批撤离
2月中下旬,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下了通知:下一个礼拜,第一批使馆人员要撤出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有可能会被勒令撤出。那个时候,中国在伊拉克的记者已陆续撤离,除了我们,只剩下新华社巴格达分社,由我的老同事张兰华带队。
我必须面对一个艰难的抉择:如果新华社也撤,我们留不留?怎么留?
整个报道组都很担心,我给他们鼓劲:“之前花那么大力气进来,就是要守到战争爆发那一刻!能坚持多久,咱们就要顶多久!”
可形势不容乐观。有一段时间,每天做完报道后,我和冀惠彦就坐在拉希德饭店的窗台上,透过夕阳余晖,看着窗外的底格里斯河,看着巴格达钟,看着整个巴格达市区,谈论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怎样才能留下来?
我分析,如果使馆和新华社都撤,台里领导肯定要考虑我们的安全,号令班师的金牌就很可能发过来。我们不想前功尽弃,于是制订了一整套“留守战略”。
第一步要发“安民告示”。我不断给台里发传真,汇报工作表决心。我特别强调全体人员状况良好、斗志高昂,各项工作正常进行,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报道体系,并未受到紧张局势的影响。同时我也表现出很强的安全保障意识,包括如何紧急避险、战时物资囤积、预先了解撤离路径等。
我还植入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媒体与使馆人员不同,撤与留,记者应该有独立和职业的判断。路透在这里,美联在这里,目前伊拉克还有约200名记者,新闻大战没有结束,我们没有理由走!我甚至故意“提醒”:凤凰卫视也马上会派第三批记者来,当然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会是闾丘露薇。
台里很快回复,肯定了我们的工作,但走还是不走,迟迟不给说法,只是说,按照惯例,央视记者出境采访,既受台里的领导和指挥,同时也要听从中国驻当地大使馆的意见。
我决定“转攻”大使馆。
我们报道组跟使馆的关系十分融洽。从张维秋大使到司机、勤务员,都对我们很好。正月十五的时候,使馆还邀请我们一起包饺子。当时使馆虽然有通讯工具,但主要用于外交用途,一般情况下不能私用。为了表示感谢,我们把海事卫星电话拿到使馆,让所有的使馆人员,从大使到厨师,一二十人,每个人给家里打3分钟电话,他们打趣说:这是中央电视台的友情赞助。这些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非常温暖。
但是战争里面没有温情,只有生死。我希望张维秋大使能够理解新闻人的理想和热血,但是我也很清楚,形势逼人,很多事不是大使一个人能决定的。
在张维秋大使的办公室里,我们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长谈。
我很直接地跟大使说:“想留在这里,并不是我水均益个人想出名,想要博得一个‘战地英雄’的光辉名号。而是我们作为新闻记者,有这样的职业追求。我们已经在巴格达驻守了好多天,现在撤离的话就功亏一篑了。如果临到了眼前,却放弃记录这段历史,我们会良心不安。”
张维秋大使是位资深外交官,人也很和善,他沉思了一会儿说:“小水,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战争一触即发,留下来真的很危险,我们作为驻地使馆人员,首要的还是要考虑你们的安全。你看,也不是只有你一家撤,新华社也已经准备撤离了。”
“我们会非常注意安全的,”我有些着急,绞尽脑汁地解释,“新华社做的是文字新闻,他们可以根据外电、根据伊拉克当地媒体的报道,整理出很漂亮的文字稿。但是中央电视台不行,我们作为电视媒体,需要现场画面,离开现场就没有意义了。”
类似的话,我反复说了好几遍,听上去有点像强词夺理。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把任何道理,都往“我们必须留下来”上说。张维秋大使很耐心地听完,最后表示,他很理解我,也会充分考虑我的想法,会由使馆给国内提供一个建议,但这事确实不是他一个人做得了主的。
我走出大使馆,抬头望天,战云密布,依然阴沉。
3月初,使馆开始忙碌起来,人们进进出出准备撤离,然后一间房一间房开始腾空。我们的主要工作也开始变得单一:保持正常的报道连线,每天跟白岩松相约《直通巴格达》;整个报道组全力以赴,“赖着”不走。
经过充分考虑,我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实在顶不住压力,作为缓兵之计,先部分撤离。
冀惠彦一边啃阿拉伯大饼一边瞪着我:“谁愿意撤吧?你说说。”
我说:“我、你和小勇都是四十好几了,咱们俩更是有家有室的,人生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陶冶和康锐俩小伙子还年轻,还没成家立业,按道理,也该让他们先撤。”
冀惠彦不是扭捏的人,就说:“行!那得跟他们好好说说!”
开场白很沉重,没人主动讲话,我开始介绍局势,但是说了些什么,自己也没听见,只听见心在怦怦地跳。当初把人家说得热血沸腾,来巴格达受了两个多月的苦,现在又要人家回去,怎么交代?!
“外交部门和台里,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场真实的战争,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测,所以,我们也要理解这种苦心。让你们俩先撤离,也是出于这种理解。”我苦口婆心地劝着两个年轻人,也是在劝我自己。
陶冶跟康锐交换了一下眼神,很坦诚地说,心里不想走,但是也尊重我的决定。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但是表面上还得镇定冷静,说:“让你们先撤,一是考虑你们还年轻,还有一层意思是,你们撤也许还可以保住我们中央电视台在这儿的存在。当然,你们撤出去还可以策应配合我们。”
“怎么配合?”康锐来了兴趣,他大概以为,撤离就是灰溜溜地离开,以后都没他们事了,一听到有事做,精神就来了。
我手里拿了一支笔,在空中点点画画,“如果一旦强制要求撤离,你们撤到约旦,我们留守伊拉克,对台里有个交待。同时,你们在那边也可以做些报道,还可以帮我们补点物资什么的。一旦局势不妙,危险到我们实在待不住了,你们还可以接应我们。”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妙计。
伊拉克战争爆发前,我在街头采访中学生。我希望获得当地老百姓对战争形势的最新看法,特别是伊拉克的中学生怎么看待战争,他们的学习生活是否正常。这些本应该在课堂里读书的孩子,看着街角垒砌的沙袋,眼中写满了忧虑。
这个折衷的方案,得到了台里的认可。3月上旬,陶冶和康锐随着一批使馆人员撤出,使馆只剩下八九人的留守小组,由大使牵头。
新华社同行透露的口风是,如果使馆撤空,他们就全撤。这话让我很紧张,因为台里至今也没有明确批准我们“留下”。
时间一声不吭,埋头向前,当我看到陶冶他们在约旦和伊拉克边境上采访的片子播出时,心里略觉宽慰,这种步步为营、全力以赴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依然很年轻、很有干劲,依然可以用一百分的精神和力气,去面对所有的挑战。
我们开始着手为战时做准备。第一步,就是让伊拉克雇员阿布去买发电机。
一旦战争开始,作为萨达姆政府的标志性建筑、官方会议常用地,拉希德饭店势必会成为重要的轰炸目标,许多记者已经转移到另一家民间色彩较浓的巴勒斯坦饭店。而我们报道组剩下的三个人,还在拉希德饭店观望。
杨小勇告诉我,如果战争打起来,我们就要在居民家里做卫星连线。我们有一个设备,行内叫作“比干”,可以通过海事卫星接上网络,实现一定程度的直播,传送拍摄素材,但速度非常慢,一分钟的画面有可能要传四个多小时。如果要用“比干”带动现有设备,需要很多的电,我嘱咐阿布说:“买两到三台汽油发电机,买最好的,再备上十几桶汽油,放在你们家。”
我们以为,阿布家所在的村庄比较偏僻,应该相对比较安全,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阿布后来告诉我们,美军打入伊拉克的第二天,那里就发生了激战,当地村民户户有枪,他们揭竿而起反抗,有两三百人失去了生命。
要坚守,有了电,还得有食物和水。我跟阿布说:“去买一些阿拉伯大饼,让我们仨加上你,能够维持生命就行。”阿布算了一下,一个人起码得30公斤,四个人得要120公斤。他买回来我一看,好家伙,一堆有一人多高,一共四堆。
一转眼已经快到3月中旬,大使又召唤了我两次,通知我:使馆留守小组决定要撤,你们是不是和新华社一起撤?
我和伊拉克兄弟阿布的合影,他的名字叫Sammir Ahmed Ghibri(萨米尔·艾哈迈德·基布利)。阿布是我们摄制组在伊拉克的雇员,1998年我第一次进入伊拉克采访时,就与他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战火中我们曾一起出生入死,是换过命的交情。可惜战争不但给伊拉克人民的家园留下遍地疮痍,也在伊拉克人民的内心筑起了高墙,我与阿布的友谊,在我2013年重返伊拉克时,画上了一个遗憾的句号。
我用各种理由搪塞:“我们撤了啊,我们已经撤了两个……”“现在还没有到最后关头,我们还可以坚守一阵子……”虽然大使不曾对我使用命令的语气,但他的意思我很清楚:这就是决定,我不跟你商量,到时候你们必须走!
看上去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弦绷得越紧,我越不愿去想撤退的事,而是更加积极地去做留下来的准备。我让阿布去巴勒斯坦饭店租三间房子,“房间号只能你知道,房间钥匙只能你拿着。”
阿布一口答应下来。按伊拉克的规定,外国人入住酒店,都要暂扣护照,但我们的护照还在拉希德饭店这边,阿布思忖了一会儿说,去弄个复印件吧,可能得花点钱。好吧,那种情况下,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阿布很快搞定了巴勒斯坦饭店的房子,我又提出,得再找一处安全屋。一旦战争爆发,兵燹遍地,得有个房间让我们藏起来,有饭吃,有水喝,能安全地待着。阿布在巴格达的富人区卡拉达区帮我们找到一处,主人马上要全家搬去库尔德,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还带一个地下室,开价5000美金,住的时间不限。
当时伊拉克许多富庶的居民家,都是这样的设计,为了躲避空袭,在房子下面挖加固的防空地下室。我去看了一下,地下室上方是混凝土的洋石灰板,两边墙上有钢板加固,有小的通风口,能够拉电线进去。空气、照明都没问题,再放点食物和水,就很完美了。
我们做好这些准备,已是3月17日。就在巴格达时间2003年3月20日凌晨5点30分,北京时间10点30分,美国海军发射的6枚巡航导弹,击中伊拉克首都的部分重要目标,巴格达上空响起爆炸声和防空火炮声,美国总统布什正式宣布,“解除伊拉克武装”的“震慑行动”开始。让国际社会担心良久并一直试图避免的伊拉克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可遗憾的是,我们并没能留在巴格达,等到战争爆发那一刻。
4.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那天之前,我完全不曾想到,会以那样一种方式和心情离开伊拉克,就在战争开始前一天,就在那漫天硝烟前,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
3月16日,我们驻守伊拉克的第39天,张维秋大使给我打了个电话,召集央视报道组到大使馆开会。我去的时候,发现新华社的同行也在,大使郑重其事地宣布:“中央和外交部上级决定,使馆全体留守人员于3月18日撤出,根据指示,新华社和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也要跟我们一起全体撤出。3月18日上午7点钟,全部来大使馆集合,统一出发,撤到约旦。”
我一听就蒙了,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没了魂。所有的奔波,所有的准备,所有积攒的激情和热血,都像是火势正旺时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嗞嗞”作响和缕缕黑烟。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饭店的,脑子里嗡嗡响,两条腿迈起步子来轻飘飘的。我一进房间门,冀惠彦和杨小勇都坐在那儿等我,一看我脸上的表情,他们也傻了。
我有气无力地把大使的撤出通知重复了一遍,根本不敢看他俩的表情,连我自己都迈不过去的门槛,我不知道要怎么劝他俩迈过去。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听到“哐当”一声,猛地抬起头,看见从椅子上弹起来的杨小勇,烦躁地在房间里打着转,像是想找个出口发泄一下,却无从寻觅的困兽。
“那天,我有事去大使馆,还遇见张维秋大使了呢。”冀惠彦拿起一根我的香烟,也不抽,就那样拿在手里,闷闷地说,“他跟我说,他们要撤了。我说,那你们撤吧,我们干脆住到大使馆来得了,还能省点钱。”
我苦笑地看着他,也就是老冀了,这时候,还想着说点玩笑话。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大使馆有好几辆好车啊,还有一辆奔驰600,他们都开不走,我还跟他们说,把钥匙留给我们,你们先撤,如果战争一旦打起来,我们实在待不住了,还能把车给你开出来,也算是保卫国家财产了。哪里想到,我们也得一起撤啊。”
“撤什么撤!”杨小勇的情绪依然很激动,“我反正无所谓,你们说不撤,我就不撤,都待到这时候了,眼瞅着就是大新闻大事件,怎么能撤呢!”
我张张嘴,又闭上,有些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房间的天花板上,那盏不怎么亮的吊灯,像是感受到了我们情绪的躁动,有些轻微地摇摆,昏黄的光亮摇摇荡荡,照着地上的影子,捉不住,也停不下来。
我心里很明白,这次我接到的,是一个命令。之前跟台里所有的商量和要求,得到的回复就是,要听从使馆的意见,听从统一安排。而且,前两天台里也发来了传真,再次重申随使馆留守人员撤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再去跟台里解释,显然无济于事,眼前的路好像只剩下了一条,但是要我们放弃抛掷在这里的所有期盼和理想,去踏上这条路,我们只觉得心里被割了一块,腿里被灌了铅。
“不撤,想办法,坚决不能走!”我沉默了半天,突然就这么说了一句,适才反复的思虑全部白费了,脱口而出的才是真实的想法。
冀惠彦和杨小勇立刻跟上,“是啊!走了的话,想再进来就很难了!”
必须想办法,然而却好像没有办法,我们很理解台里和外交部门的良苦用心,战争一旦爆发,危机四伏,无人有“免死金牌”,台里把我们派出来,就要对我们的安全负责任,我们留在这里,对台里和外交部门来说,都是不小的压力。但是对于我们仨,我们作为记者,这样的报道机会百年不遇,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搏,怎么舍得就这样眼看着烽火彼岸,却白白放手?
那天晚上,我难得地失眠了,平常六七点起床,忙上一整天,晚上一沾枕头立刻睡着,连梦都没有。但那天晚上我没法睡,一直在反胃。这是老毛病了,平时工作起来亢奋的时候没什么事,一旦神经紧张,情绪激动,就会莫名其妙地胃胀痛。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断断续续地睡着和醒来,猛然一个激灵,已经能看到17日凌晨的蒙蒙亮了。
18日早上就要集合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慌得再也睡不着,连忙爬起来,去敲冀惠彦的门,再过一会儿,杨小勇也起来了,我们仨就迷糊而又清醒地,坐在那儿合计。唯一能肯定的是,17号的报道,基本算是废了,我们反复地想这事该怎么办,左想右想,中间还接待了大使派来确认情况的工作人员,面对他们的关切,只能口不对心地说着,跟台里再商量一下,再等等、再看看,拖延着,忍着时间的煎熬。
眼看着到了午后,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得不做一个决断。我说:“我们表决吧,是执行命令走,还是不走。”
“能不走吗?怎么能不走?”他们俩异口同声地问。
我说:“不走,咱就躲起来。”接下来,我告诉了他们一个很极端的办法,那是个疯狂的念头,最后的挣扎与赌博。
傍晚的时候,我把阿布叫到饭店,交给他三本护照,这是我们央视伊拉克战争报道组三位成员的唯一合法证件。我告诉他:“从明天开始,你就失踪,只有我能找到你,别人都不行。只有明天一天,躲过去了,这一关就过了。”
阿布虽然不知道我的意图,但仍给予了足够的信任,他连声答应着,收好护照便匆匆离开了。
那一夜,我们在拉希德饭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3月18日凌晨2点,冀惠彦还坐在窗台上发呆,他问我,小水啊,这法子能行吗?我装睡,没回应他,其实是心里也没底。这么冒险的事,谁说得准呢。但是现实是,这是惟一的办法。
凌晨5点,天还没亮,我们就赶紧开上车出门,离开了拉希德饭店周边。海事卫星电话断了线,阿布专门帮我买的伊拉克版手机“二哥大”也关了机,打定了主意要与世隔绝。
后来新华社的同行告诉我,张维秋大使在使馆门口足足等了我们两个钟头,甚至让人去饭店找我们,却毫无结果。快9点多的时候,我听说大使他们一行人还在等,有点坐不住了,我就跟冀惠彦他们俩说,你们先找地方待着,我还是去一趟。
我惴惴不安地打车到了使馆,一眼就看到张维秋大使,所有撤离人员都在门口,车辆都已整装待发。
我假装一脸慌张无奈地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大使说:“大使,不好了,我们那个伊拉克的雇员今天早上不见了,我们三个人的护照都在他手里,我找了他一早上,怎么也找不到人。没护照我们走不了,到了约旦口岸,您这边也说不清楚啊。伊拉克本来就是警察国家,现在又这个局势,没有护照肯定不行啊……”连说带比画,表情和音色都足够夸张焦虑,“要不你们就先走吧,别耽误了,我继续找那家伙,找着他拿了护照,我们就跟上来。况且那家伙还拿着我们的钱,没钱我们也没法从新闻部和饭店那边结账啊。”
张维秋大使就那么盯着我,眼里满满都是“你就骗吧”,那种识破的感觉,但是又拿我没有办法,我心里一阵阵发虚。我们就这么四目相对了半天,他终于无奈地松口说:“好吧,你们一定要马上来,我们在边境口岸等你们。”
我心里一块石头“咚”的落地,满脑门都是汗,嘴上说着“好的好的”,想着赶快把他们哄走算了。
大部队从我面前离开的时候,新华社的老同事跟我道别,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一拳就捶在我肩膀上:“你小子行啊,你那护照现在就在身上揣着吧?”
我一脸诚恳和无辜,嘿嘿地笑着:“说什么呢,我是真的找不着了。”一边说一边还推他,“赶紧走赶紧走,我们马上追你们去了啊。”
等撤离大队的最后一辆车绝尘而去,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却不想,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我找到冀惠彦和杨小勇,三个人躲在新闻中心的帐篷那边,找选题的找选题、编片子的编片子,都没开口说,但都觉得暗流汹涌。
2003年赴伊前夕,时任中央电视台新闻中心主任李挺为我们送行。李主任当时握着我的手,殷切叮嘱。十年之后,我依然能感觉到那支持和关怀的热度。
平常我们的海事卫星电话在白天都是架通的,我那部巴格达当地的“二哥大”虽然多数时候不好用,但也是24小时开机,时刻等着有什么消息过来,或者国内台里的什么人找我们。但现在全部都掐断了。
突然一下断绝了与世界的联系,我心里就跟一千只蚂蚁在爬一样。在使馆的时候,大使就跟我说,电视台打了很多电话联系不上我们,也把电话打到他们那儿了,要我们务必跟着一起撤离。我知道开了机要面临什么样的压力,但是不开机,就是一种怯懦的逃避。
中午过了以后,我实在顶不住了,就把海事卫星电话接上,也把那个平常时通时不通的“二哥大”开机了。没过多久,台里的暴风骤雨就通过各种通讯设备穿越千里,劈头盖脸地朝着我们来了。
首先就是新闻中心主任李挺的电话,我从来没听过他这么严厉这么恼火的语气,一上来就直接问:“你们怎么回事!电话不通,人也不见了!”
我连忙跟他解释,还是那套“不靠谱本地雇员携护照失踪”的说辞:“我确实没护照,走不了,一上午就忙这事呢,‘二哥大’也没电,刚刚充上电。”
李挺主任直接说,不行,外交部来电话了,台里也是这么个决定,你们还是得走,不能不撤。
我心里还想着怎么搪塞一下,反复解释说,没有护照,走不了,再说还有工作没干完,总算把李挺主任搪塞过去了。又接了一串领导的电话,到后来我自己都有点相信那个故事了,越说越真诚的感觉。
结果,到了傍晚的时候,我们的副台长罗明亲自打电话来问情况,我故意很无奈地说:“没找到,那个人真的不知道现在跑到哪儿了,我确实走不了啊。”
罗台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坚定,他说:“没关系,安全重要,我们跟外交部商量了,跟约旦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也交流过,你们没有护照没关系,现在就走,在边境口岸那里可以补办手续,外交部会为你们做证明。这一点,我们已经通过外交部门跟伊拉克当局、外交部门和军警部门沟通好了,他们承诺放行,所以你们现在就动身。”
我想,我拙劣的谎言大概是没有办法撑到最后了,但我还想挣扎一下,还在纠结一些细节,又说阿布拿了我们很多素材,又说他身上还有我们的钱。
最后,罗台在电话里,非常郑重地跟我说:“小水,你别说了,你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但是你别说了,撤退不仅仅是央视一家的决定,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国家的决定。现在台里的领导和同事,都很担心你们的安全,有很多热心观众也打电话来,询问你们什么时候撤回国内。这件事已经影响了很多人,你如果坚持现在不走,我可以告诉你,台里决定,你们以后所有的报道,我们都不会播出,你们不会从伊拉克发出任何报道。”
我切实体会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含义,便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我感觉自己紧绷的精神慢慢瓦解,坚韧的躯体开始逐节崩溃。作为一个记者,我看到再多,听到再多,采访得再翔实生动,没有报道的平台,一切工作就都丧失了意义。
我想要赖下来,是想要报道这场历史性的战争,不是想留在伊拉克举一面标榜自我的旗帜。我不怕死,也不怕违抗命令,我和我的伙伴想必都是如此。但是,我很害怕,我所做的一切失去意义。
5.撤与留的真相
在新闻中心二楼那个狭小的帐篷里,我将一切向我的战友们和盘托出,冀惠彦听了以后,两眼茫然,不住地叹气;杨小勇也不说话,只是在一边默默地摆弄那些器材。那种心情,与其说是沮丧,不如用绝望来形容,更加恰当一些。
谁都不想离开这块新闻的阵地,不想在这场人类历史上将会被记载的大战前缺席,但我们现在就是要鼓起勇气,自己打自己一闷棍,然后让灵魂出窍,把自己拖走。
那天晚上,没有晚饭,其实一天也没怎么吃饭,有那么一个小时,我们仨坐在帐篷里相对无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愿意先说出那个“走”字。最后杨小勇特别无奈地说:“你是领队,你说吧,总要有个人拿主意的。”
我沉重地垂下头。我想,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了,也不是我们一组人的事儿了,这是一个不得不遵守的命令,由不得任何任性与欺瞒。而且我知道,这件事还会影响到很多我们身边的人,包括我们的上级领导。
终于,在3月18日晚上9点多钟时,我开口说:“没办法,那就走吧!”
张维秋大使和中国驻约旦大使,依然很负责地在边境口岸等着我们,而我们已经纠结了太久,时间显得尤为紧迫。我急急地找来阿布,要找车,拿护照,一通杂乱无序地忙。此前,完全没有想过要走,所以我连牙刷都没装起来过,看着所有摊开来的、杂乱的东西,我有种收不齐、归不拢的无力感。
我们大概用了两个小时,简单地收拾了行李。至于那些大饼、汽油、发电机、安全屋什么的,都随着一个简单的拥抱,托付给了阿布。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的呼吸,在伊拉克那样干燥的地方,竟然意外的潮湿。我对阿布说:“东西你帮我留着,保存好,我们随时还会回来,还能用得上。”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回来的时候,我只知道那一刻是离开的期限了,当我们匆匆上车走上出伊拉克的大路时,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初来到的那一天。那夜,那月正亮……
夜色迷茫,我们失落地撤出巴格达。晚风宁静,人们的表情却隐约不安。毫无疑问,这是战争的征兆。
首先让我觉得不大对劲的,是汽油。石油是伊拉克国家局势的晴雨表,这个国家不缺油,它的石油储量自称世界第一,甚至超过沙特阿拉伯,但其石油设备老化,生产炼油能力很低下,加上两伊战争、海湾战争和联合国十年来的制裁,石油出口受到很大限制。加之运输等各方面的原因,一旦风吹草动,油荒立竿见影。
从伊拉克出来时,我们租的车油不是满的,但要走1000多公里才能到约旦。我们租的都是排量很大的美国造雪佛兰GMC大型越野车,比较费油。我们这一路上很无语地发现:加不到油了。高速公路边的简易加油站,很多都关门了。难得遇到几个开门营业的,都排着老长的队,凑上去一问,每辆车只能加10公升油。我们那车是个“油老虎”,10公升油简直不够它咂巴嘴的。没办法,只能走一段,排长队,加10公升;再走一段,再排队,再加10公升。
很多外国人在排队之列,也有西装笔挺的伊拉克富人,堆着大包小包的汽车排成长龙,行李甚至拴到了车顶,流露出一种逃难的窘态。人们沉默不语,只想快点离开这即将成为战场的地方。
就这样走走停停,没几辆车的高速公路,800公里的总路程,我们走了8个多小时。在19日凌晨5点多,我们终于赶到了约伊边境口岸,看见了我们大使馆的三辆车。张维秋大使坐在车里,眼里布满血丝。
“终于把你们给等到了!”张维秋大使神情疲惫,见到我们如释重负,“我接到国内的死命令,要在这里死守,一直等到你们出来。而且,我还接到指示,如果等不到你们,天一亮我们就返回巴格达去找,不管什么情况,一定要把你们带出来。”
接着,他急切地说:“赶紧把你们的海事卫星电话给我用一下。”我们把海事卫星架在车顶上,让张维秋大使给国内打了个电话,具体哪个部门不清楚,但他的声音非常急迫,说:“已经接到他们了,就在我身边,我们现在马上办手续,这就撤出伊拉克。”
虽然张维秋大使没有明说,但我也隐约猜到,他接到的指令或许不仅来自于外交部,而是来自于更高层。那天上午在约伊边境,我尝试了这么多次以来最通畅的一次出境,因为有外交官陪同,护照手续也很齐全,所以少了很多麻烦。
虽然十分惭愧与尴尬,但由于我之前都是拿护照在说事,所以在出境时,我还是很努力地把这个护照的故事讲完了。
我跟张维秋大使说,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护照弄回来的。准备撤离的头天晚上,我们把护照交给伊拉克雇员办签证,并让他帮忙准备些东西。结果,他在深夜回巴格达郊区的路上,被伊拉克的秘密警察给拦住了,一检查,发现他身上有几本外国人的护照,还有一笔不少的现金,因此怀疑他的身份,伊拉克的军警、秘密机构就把他扣押了,关了一晚上。到了白天他拼命地搞证明、想办法找朋友来“捞”他。终于到了下午的时候,他交了罚款,还贿赂了警察,终于被放出来了。之后他直奔新闻中心工作的帐篷里找我们,我们才及时拿回了护照。
在伊拉克新闻中心的二楼平台上,我正用海事卫星电话联系北京,身后是一个个用美元搭起的天价帐篷,显示着一场没有硝烟的多国“新闻战争”正在进行。当时,在联合国的多年制裁下,伊拉克处于贫困状态之下,通讯设施也不发达。为了与北京联系方便,我们出发去伊拉克前,带了三台不受地域限制的海事卫星电话,但在入境时,被伊拉克方面以“莫须有”的理由扣押了两台,我们用仅剩的这一台海事卫星电话做新闻直播。
根据当时伊拉克的情况,发生这种事也不足为奇,我已经向外交部的同胞、向台里所有领导同事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为了避免对报道组其他人造成影响,我也只能这样硬撑着,尽量把谎言合理化。
离开伊拉克,中国驻约旦使馆的同志把我们接到约旦首都安曼的大使馆院内。我们三个一夜未眠,眼皮子都在打架,但就是辗转反侧。我们心里还不能接受就这样无功而返。一想到我们只差一点点,就能在那个新闻的大战场一展身手,如今却只能隔岸相望,痛苦和不甘就在心里狠狠地拧着,仿佛要拧干最后一滴活力与希望。
中国驻约旦大使陈永龙,见我第一句话就说:“你可把我害苦了!”他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亲切,“我要严肃地批评你,同时也要谢谢你,我当外交官这么多年,从来没想到,会在办公桌上接到国家领导人的电话,这个电话就是为你们打的,话里边的语气我就不跟你细说了。领导人下了死命令,我和张维秋大使要确保你们中央电视台最后几位记者撤出伊拉克。”
陈永龙大使温和的话语里,其实有雷霆万钧,让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后来我也听到了不少说法,从不同侧面确实印证了,当时有国家领导人专门过问了这件事。因为伊拉克战事一触即发,领导人就向使馆人员询问,在伊的记者怎么样了,当他得知还有三位央视记者,包括水均益,因为护照找不到还没撤出时,领导人当即表示,不行,坚决不行!
他说,我们中国记者的生命是非常宝贵的,之前有过惨痛的损失,在美国轰炸我们南联盟大使馆的时候,已经有三位记者失去了生命,还引发了中美之间很长时间的关系紧张。所以,出于种种考虑,领导人指示,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三名记者安全地带出来。因为当时伊拉克使馆的张维秋大使已经撤了,联系起来不方便,所以,领导人亲自联系了约旦使馆的陈永龙大使,交待这件事。
在约旦使馆,我们又遇上了一早抵达的新华社同事,老同事张兰华看到我,狡黠地笑着说:“你小子没玩成吧?玩砸了吧。”
大家是多年的老同事,又都是干记者这一行的,很多想法是心照不宣的。但我当时已经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情,我抬起眼,望着使馆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试图慢慢接受已经离开伊拉克的事实,但是心上那块石头却越压越重,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手边那本护照,正五味杂陈地躺在那里。
那次伊拉克报道,我们并非孤军奋战。除了在伊拉克的报道组外,中央电视台还在周边国家作了全方位部署。主力驻扎巴格达,以此为核心,在约旦、科威特、土耳其布兵策应。“兵力”调动频繁,央视在中东唯一的记者站埃及站,紧急调出了老大姐、懂阿拉伯语的记者梁玉珍,和年轻的摄像师刘茁野,增援约旦。另几路记者陆续赶到土耳其和科威特。央视的大军,对这场“新闻战”渐成合围之势。
在约旦的巴勒斯坦酒店,我们见到了久违的陶冶和康锐,梁玉珍大姐和刘茁野也住在这里。“胜利会师”后,便开始讨论下一步的报道计划。既然已经离开了巴格达,我们现在便只能在约旦监控伊拉克的态势,一旦战争爆发,第一时间从约旦发出报道。
当时,约伊边境已经出现小股的“难民潮”,不是那种战争打响后背着大包小包携家带口逃难的人群,而是之前我们一路上看见过的,那些外国侨民,以及伊拉克的达官贵人,其中还包括萨达姆政权里高官的家属,他们急迫地远离危险,一波一波朝着邻国约旦涌来。约旦方面压力骤增,在靠近边境的地方,预先开始搭建了难民营,而后来在战争期间,这些地方的确也收容了很多伊拉克难民。
尽管巴格达已成为我心头的伤,但是专业精神提醒我,要迅速调整位置,继续坚守这第二道火线,在约旦的采访要迅速开展起来。
杨小勇很快在巴勒斯坦酒店联系到了卫星线路,当时很多外国记者住在那里,所以酒店屋顶上也有许多电视服务机构搭建的平台。于是,我们很快就在酒店的屋顶,继续开始约旦的现场连线报道。
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件事后来在国内会被炒得沸沸扬扬,我也因此遭受了很多责难,有一些网友说:“水均益临阵脱逃,躲到一个五星级酒店,在那儿打着电话在连线,恬不知耻。”
电视记者不像文字记者,可以不受技术条件的制约,电视报道必须要有画面,要有卫星传输线路。我们没有设备,只能花钱租别人的。所以当时我们选择酒店,是考虑到报道的快速和便利,绝不是贪图什么舒适的条件。
往往在重大突发事件发生的时候,越是冲在前面的记者,了解的资讯却越少。我们驻守巴格达一个多月,虽然在事件中心,但视野却被地域限制,通讯不便,无法从全球视野纵览横观,后方的编辑有时都比我们知道得多。那个年代CCTV还只是小股部队出击的“作坊式”运作模式,刚刚尝试走进战争现场不久的中国电视记者,还没法与一些西方新闻信息大国的同行们相提并论。
同时,伊拉克的新闻环境实在太困难了,所有在巴格达的外国记者,都处于严密监控下,报道的“好”与“坏”,直接关系到你是否能在伊拉克留下来。所以很多记者很谨慎,哪怕得到了一些绝密的信息,也要想办法通过自己的渠道先放出风声,由各自的媒体在卡塔尔总部、伦敦总部或者纽约总部发出来。同时,这些媒体也都很注意保护前方记者。因为,前方记者是媒体的眼线和耳目,是这个媒体在风暴中心的一个存在、一个符号。对于这种报道上的“潜规则”,大家都心照不宣。
所以,记者们在酒店住在一起,既是抱团取暖,又是信息的互相交流,并非网友想象的贪图安逸。
3月18日,小布什向萨达姆和他的两个儿子喊话,要求他们在48小时之内离开伊拉克,作为避免开战的最后通牒。同时,美国政府也要求留在伊拉克境内的联合国武器核查人员,24小时之内尽快撤离。
3月19日在约旦安顿下来后,我们马上跟台里做了两档连线节目,当时《直通巴格达》还在播出,白岩松也依然在跟我连线。虽然,我们整个报道组情绪上受到很大打击,但是大战在即,容不得太多思虑和犹豫。
6.战前重逢闾丘露薇
3月19日,战争开始的前一天,我在约旦的酒店大堂里,意外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2002年,我曾与这朵“战地玫瑰”在阿富汗“生死患难”,我惊呼了一声:“闾丘!”
来的正是凤凰卫视的记者闾丘露薇,她和她的摄像同事刚从香港来到约旦。
凤凰卫视前前后后来过三拨人。第一次是记者郑浩,自己扛着台摄像机就来了巴格达,要做一个临时的短期采访;第二次是凤凰卫视驻莫斯科的记者卢宇光,追着前来斡旋的俄罗斯共产党领导人久加诺夫来到巴格达。
凤凰卫视喜欢“单打独斗”,不需要经过外交部,不需要来回盖章、批件,所以他们的记者出国采访,要比我们这些吃“官饭”的央视记者方便得多,几乎是说走就走。不过据说他们的老板为了控制成本,对外出采访的记者实行的是“包干制”。比如去趟伊拉克,10天时间,就给你一个整数,包含了吃喝拉撒、采访报道、卫星传送等所有费用,用不完的归你,花超了得自己掏腰包。所以,凤凰卫视的记者一般比较“抠门”。没办法,人家是“资本主义体制”。
郑浩和卢宇光前后都找过我,借用海事卫星电话,蹭饭蹭车。虽然当时从巴格达给北京和香港打电话是8美元一分钟,但身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体制”的我很爽快。一个人出门采访不容易,都是中国媒体,同一个战场、同一种理想,我们能帮就帮一下。
当时,“9·11报道”之后的凤凰卫视已声名鹊起,也给中央电视台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压力,但我们这些冲锋在前的记者,见面后却是把盏言欢,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记得卢宇光走之前,我一拍他肩膀:“兄弟,这次你在我这儿蹭吃蹭喝,等我到莫斯科了,你得回请我吃大餐!”几年后我去了莫斯科,他听说后,果然专门找到我,请我们报道组一行吃格鲁吉亚烤肉、喝扎啤,大家说起在伊拉克的事,也有不少感慨。
他乡遇故知,我们报道组照样请闾丘露薇和她的同事吃了顿饭。话题一下子拉到撤离上面。
我感叹道:“怎么想怎么窝火,太窝火了!就因为一道命令,我们眼睁睁痛失了一生都不一定能再有的新闻报道机会,大战将近,竟然就这么撤出来了,你说郁不郁闷?”
闾丘听了也跟着我一起叹息,还一个劲地安慰我,顺便也问我一些巴格达的情况,她刚来,人生地不熟,也挺着急的。她还告诉我,国内外交部当时对各个媒体都有指令,所有中国媒体、中国人建议不要进入伊拉克。简单地说,只出不进。
闾丘试探性地问我:“水哥,你看怎么办?也不让我们进,我们台里的指示也是不能进,只能在约旦待着。”
我说得热血沸腾,立马帮她分析了一下形势,说:“我们是中央电视台,是中国国家媒体,外交部的指令对我们来说有很强的制约性。但你们不用怕啊,怎么说你们也是境外媒体,香港注册的,也不直接受外交部或宣传主管部门管束。你何必还这么谨小慎微?”我还鼓励她:“你就进去!我可以告诉你路线,这条路我很熟,人头也熟,到了那边找谁,打你水哥的旗号!”
紧接着,闾丘就跟我探讨用什么方式能进伊拉克,我告诉她,随便租一辆GMC,但最好是找经常跑这条线的某公司的某个人。我给她抄了两个电话,告诉她可以打过去问一下。然后我还嘱咐她说:“大战将临,我们回来时车就已经涨价了,原来进去一辆车是400到500美元,出来的时候砍到1200美元司机都不干,加了100美元,1300美元,人家才肯出来。你肯定得准备好钱,以防他们坐地起价。”
也许有人会怀疑,我干吗对一个别的媒体的记者这么掏心掏肺,我难道不知道新闻竞争的残酷吗?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很清楚,从“9·11报道”开始,凤凰卫视就成为了央视潜在的竞争对手。但我那时候想的是,我们都是华文媒体,闾丘露薇也是中国记者,如今这样一场世界性的大战就要爆发,难道中国竟没有一个记者在现场吗?我身不由己地退出,每日自责不已,但我不会阻挡你前进的步伐,你如果有条件,你就向伊拉克进发!
闾丘跟我谈完这一番话之后,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但是她也拿不准,到底能不能进得去,或者什么时候进去,因为战争到底是明天打响还是一个礼拜后打响,谁也说不清。
跟她分开之后,我走上酒店楼顶平台,看着那深邃无垠的夜空,有种一吐胸中块垒的快感。只有我知道,我绘声绘色地向闾丘描述的、那个重返伊拉克的过程,是我曾在心里重复演练过千百遍的。每一次,我都想象自己随思绪一路疾驰,御风而行,直奔向巴格达那片闪耀着神秘光芒的星空。
和闾丘露薇碰面那天的后半夜,我们还和北京方面做了连线报道,谈约伊边境的局势,工作一直持续到很晚,凌晨两三点,我才入睡。到了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迷糊中我听到楼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叮里咣啷的,像是有很多人在跑。然后突然就有人大声地敲我的房门,喊着:“开战啦,开战啦!”
我猛地一下坐起来,人完全就清醒了。这时,放在床头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我一边胡乱套着衣服一边接电话,脚已经在准备往外跑。手机那头北京的同事喊着:“水哥,水哥,打起来了,你知道吗?”我说,我也是刚刚知道。这时,冀惠彦和杨小勇也跑到酒店走廊上来了,我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满满的都是两个字:来了!
伊拉克地图。战争爆发时,我已无奈地撤到约旦,后转战科威特,希望能跟随美军组织的联合采访团,名正言顺地再次进入伊拉克采访。当所有的尝试都失败后,我和冀惠彦、杨小勇从约旦冒死闯回战火燃烧中的巴格达。
我们立即冲到房间里,开电视,CNN的24小时现场直播,已经有了巴格达的画面。那景象我很熟悉,就是我们经常工作的底格里斯河边,新闻部大楼二楼平台。用夜视设备拍出的绿色爆炸闪光,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眼,爆炸过后就是火光冲天,整个巴格达夜空亮如白昼。
看到这个画面,无法亲历的遗憾随着爆炸声响,一下一下冲击着我的心房,我无奈地叹息着,对冀惠彦说:“错过了,我们还是错过了啊。”一旁只传来冀惠彦无奈的叹气声。
但留给我们遗憾的时间很有限,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仍是整个央视离伊拉克最近的记者,我得赶快搜集材料,了解信息,尽我所能去报道战事。
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阿布打电话,当时伊拉克的通讯本来就已经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战争爆发了更难打通。我几乎给所有在伊拉克的联系人都打了电话,大部分仍能接通,却无人接听。我辛苦一个多月建立起来的伊拉克情报网,就这么无情地瘫痪了。于是,我们只能非常“饥渴”地看各种新闻,约旦电视台的新闻,CNN、BBC、美联社的消息,各种外电报道,还有那时已经势头很猛的半岛电视台。根据这些消息源综合素材,我在酒店楼顶租用的直播点,开始跟国内连线报道。
巴勒斯坦酒店的天台,就像是伊拉克新闻中心二楼平台的翻版,众多媒体老朋友在这里重逢汇聚。我身旁就是BBC的记者,他们因为做了令伊拉克当局不满的报道,被赶出来了。美联、路透,还有英国ITN(独立电视新闻公司),也是接到了总部的命令,撤出了伊拉克。路透社有一个摄影记者留在巴格达,半岛电视台也留了两名记者驻守,其他大部分西方媒体,也撤到了约旦,聚集在这个小小的酒店天台上。
我在连线报道和工作的间隙,还在巴勒斯坦酒店遇到了CNN著名的战地记者,我的朋友克里斯蒂安·阿曼坡和尼克·罗宾逊,他们在战前被伊拉克当局撵了出来,和我们一样在各种信息源中晃来晃去,寻找新闻线索,打探各种消息和情报,谋划着下一步怎么走。
下一步应该怎么走呢?开战的前两天,我其实感到非常迷惘。战争爆发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信息像是随着导弹一起爆炸了,纷繁的碎片漫天飞舞,几乎每分钟都会有新的消息。从20日凌晨开始,我跟国内的连线一直持续到下午,一整天都在密切地关注战况。当时我们在巴勒斯坦酒店的七个央视记者,紧急分工,有人负责关注实况信息,有人从约旦官方去了解一些中东国家的反应,有人直接上街去采访约旦的相关人士,了解他们对于开战的看法。这么多的信息,一手的、二手的,如同潮水澎湃,但我还是觉得不够,不对劲,不死心。
毕竟,约旦不是战争中心,真正的新闻战场,亿万观众关注的真正焦点,仍在巴格达。
于是,我本就没死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跟冀惠彦他们商量说,现在仗已经打起来了,我们既然在这么近的地方,能不能想个办法,再找个途径进去?
可是,战争爆发后,约旦这边就关闭了边境,再要过去,只能想办法找私人渠道,也就是偷渡,感觉很悬乎。而且,开战第二天我们就听说,“死亡大道”约伊公路已经成为联军轰炸目标,有人在这条路上被炸身亡了,贸然去闯,显然不是理智的决定。
其实那时候,全世界关注的焦点,已经转到了伊拉克的南部,靠近科威特的伊科边境。因为伊拉克北部的土耳其,拒绝了美国开辟第二战场的要求,把路堵死了。所以美英联军大部队实际是在伊科边境集结,新闻媒体已经有所报道,美军在该处集结了12万人,英军有4万人,还有澳大利亚、加拿大的军队。
从3月20日开战起,伊拉克每天都处在一轮又一轮、接连不断的空袭之中,美国宣布第一轮的空袭是“斩首行动”,紧接着又有“震慑行动”。美国部署在海湾地区的各种舰船,发射精确制导的“战斧”导弹,还有各种战略轰炸机、隐形轰炸机、F117、B2等,直接飞进伊拉克领空,对伊拉克各地的目标进行轰炸。除了巴格达首当其冲之外,巴士拉、摩苏尔等一些战略重地,都遭遇了频繁的空袭。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节奏。每隔一两个小时,空中就响起凄厉的警报声,导弹倾斜着飞向地面,天空震颤,光芒耀眼,阻断视线;地上的建筑仿佛在摇晃,下沉。每次空袭过后,都有那么一段死一般的寂静。当时有媒体分析说,按照美军的部署,空袭一段时间后,就要开始地面战,军队就从科威特进入。
于是,我就琢磨,如果从约旦不好进,何不转到科威特去试试运气?我们七个央视记者,都集结在约旦,可约旦除了边境上有些小冲突,以及可能出现难民潮外,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新闻。我还是一心想回到战场,进入到风暴的核心。
当时,央视在科威特没有记者,而现在《环球时报》老总胡锡进,那时他是《环球时报》的副总编,带着一队人,以及新华社驻站的记者,还有国际广播电台等媒体的一批中国记者,云集在科威特。那里俨然已经成为报道伊拉克战争的主战场。所以,我提出兵分两路,梁玉珍大姐和刘茁野留在约旦,我们这拨人转战科威特,大家都觉得是个好主意。
我立刻联系央视新闻中心主任李挺,电话一接通,我就听出,他的语气也相当沮丧。我知道,作为直属领导,对于我们无奈从伊拉克撤出这件事,他心里也挺憋屈。因为我们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苦苦挣扎了那么久,结果我们才撤出两天,战争就爆发了,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李挺主任安慰我说:“小水,你们还是要坚守报道,哪怕伊拉克不行,咱们在约旦、在周边,也要把报道做好。”
我建议道:“既然现在约旦有两批记者,我们大可不必扎堆,可以分兵作战,其实现在科威特才是报道重点,我们能不能转去科威特采访?”
李挺主任答应得很痛快。
于是,战争爆发的第三天,也就是当地时间3月22日,我们从约旦飞到了科威特。
一出机场,走到科威特的大街上,我们就看到了与约旦截然不同的景象,那里就是美军一个巨大的后勤基地。大街上随处可见美军的军车,各种装束的美国大兵,带有各种标示的武器装备,有陆军、海军陆战队、宪兵等等,处处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作为国际记者,我参与过多次与来自世界各地媒体的“新闻大战”,这是2011年在法国戛纳报道G20峰会时,我们的“新闻大战”现场。一家媒体划定一块“地盘”,各自抢占有利地形进行报道。2003年伊战爆发后,在科威特的新闻大战,气氛比这更为紧张和激烈。
为了方便媒体记者,美军还在科威特设立了一个国际新闻中心,由科威特和美国方面的相关人士组成,包括美国国务院、五角大楼、美国国防部的文职人员,为各路记者提供媒体服务,也会发布一些即时的讯息。
我立刻被这种整装待发的气氛所感染了,对冀惠彦他们说:“弟兄们,都打起精神,从科威特出发吧!”
科威特的国际新闻中心是新闻大战的主战场,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人头攒动,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媒体联合国”。有的是文字记者,一个人背着个包,拿着录音笔;有的是浩浩荡荡一个团队,一看就是电视机构。拉美的、非洲的、东南亚的、北欧的,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记者,在各个柜台前办理各种各样的手续。
我们决定向美军靠拢,希望能通过他们组织的“POOL”(联合采访团队),成为随军记者,跟随即将开始地面战的联军军队,进入伊拉克。
美国人很喜欢组织“POOL”,但这个团队的名额有限,许多媒体都想去,那就得筛选。筛选的办法五花八门,可以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可以抓阄,还可以指派。
指派的弹性很大,美国人一般会首选本国记者,美联社、ABC、BBC等大牌西方媒体也可以受到优待,还有一些“哥们儿”国家的媒体也会得到照顾,比如加拿大、澳大利亚等。亚洲媒体获得指派很难,CCTV当时虽然小有名气,但毕竟不是西方主流媒体,很难进入美国人的“法眼”。
“POOL”的组成会照顾到门类,电视、文字、摄影,不同类型的记者都有。这个团队能跟着美国的某支部队到前线观战、采访。那时候,伊科边境,联军的地面部队正在集结,前线已经有零星的战斗发生。记者要上前线,得签各种各样的生死文书和报道协议,报道内容也必须经过美军的审查。
美方会对记者们采访的文字或视频逐一审查,提出意见:“这个画面你不能用。”
“为什么?”
“因为你泄露了我们某种高级武器的机密。你也不能从那个角度拍,因为那个角度你会暴露我们联军的部署,可能会危害到联军的安全。伊拉克的‘飞毛腿’导弹可能就会随之而来……”
可见,西方所谓的“新闻自由”,也是有限制的。虽然他们冠冕堂皇地讲“新闻自由”、“媒体不能得罪”,给你提供各种采访机会,但你的报道必须得经过审查,也会有一堆的“清规戒律”。
但对我们而言,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采访机会,也是千载难逢。我心心念念想要回到战火燃烧中的巴格达,回到新闻报道的核心地带,但我们是被国家领导人以行政命令撤出的,如果我们违抗命令贸然回去,后果难以预测。我的同事、台领导都会为此事受到牵连和影响。但如果我们能跟随联军的联合采访团,名正言顺地重返伊拉克,安全系数也能有一定保障,我想,台里应该不会反对吧。
打着这样的小算盘,我们在科威特的国际新闻中心填了好几张表,交了上去。并且手写了几份英文的申请书,说明希望参加什么部队。
等待的时候,我们在科威特也没闲着,继续跟北京连线。那时候央视的伊拉克特别报道,每天24小时直播,白岩松和康辉一直坐镇主持。
我们要从科威特这个联军大本营获取大量信息。信息就像导弹一样满天飞,说不准哪条信息就会形成爆炸性新闻。每天处理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让我们备感忙乱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每天一睁开眼睛,8档、10档报道就在线呼叫了。
我们填的表有一个“中奖”了,陶冶和康锐争取到了一次机会,跟随联合采访团,去伊科边境拍摄了当时联军的状态,回来做了一个报道。此外,再没有任何能随联合采访团进入伊拉克的消息。
7.凤凰卫视进了巴格达!
科威特的首都科威特城,是靠着海湾的一个很小的城市,总共才几十万人口,还没北京的东城区大。我们在报道的时候,耳边会突然响起空袭警报,伊拉克的“飞毛腿”从天而降,视野所及,浓烟升起,某个商场或居民区就成了战争的牺牲品。
那时候记者们最担心的是化学武器。由于美国人的宣传,大家当时都坚信伊拉克拥有化学武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他们要报复美国,肯定首先会以驻守在科威特的美军、各国的记者、各个联军的工作人员为目标。如果仅仅是一枚导弹飞来,那造成的破坏大不了就是把这栋楼炸一个窟窿,而化学武器就不一样了。
我们的心一直悬着。
出国之前,冀惠彦利用他在部队的关系,给我们弄了一大批装备,其中有急救包、药箱、钢盔、防弹背心,还有防毒面具,我们一路都背着。到了科威特一看,我们都乐了,驻扎科威特的各国记者,拿出来的装备,足够开一个展览了。蓝颜色的防弹背心,黄颜色迷彩的防弹背心,还有白颜色上面喷着TV的防弹背心和钢盔,人手一个防毒面具,没有的就直接在科威特军需品商店买。据说在国际新闻中心排队也可以领。
做新闻是24小时待命,而防空袭也是24小时戒备。
当空袭警报一响,记者全都一个个从楼上往下撤,拿着防毒面具往酒店地下室飞奔。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空袭警报,也不是第一次面对导弹向我飞来,但防化可不是小事,一枚导弹在其他地方炸了,化学毒气也可能顺着空气飘过来实施第二次攻击。等解除警报,大家再从地下室钻出来各干各的。
那些日子,科威特起码遭受过10次导弹袭击,事后证明,没有一次有化学武器。
在科威特度过的两天两夜,好像两年那么长,每当空袭警报凄厉地在科威特上空回旋时,我心里都会震动,像冰山崩塌,振聋发聩。战场边的媒体就是如此,火线上的记者就是如此,生死大关之前的新闻就是如此,让我难以平静,感慨、冲动、兴奋,五味杂陈。
我们焦急地待在科威特,等待和联军一起进入伊拉克的机会,一个突然的电话,却将所有的计划打碎了。
3月25日,央视《世界》栏目组的同事张郇突然给我来了个电话,他当时在应急对接小组里,配合战争报道特别节目,负责为我和白岩松提供计划、文案、外联等材料。他在电话里第一句话就说:“你知道吗?凤凰卫视的记者进了巴格达。”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好几分钟没反应过来,一片空白。张郇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进入了巴格达,肯定是闾丘露薇。
我感觉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我长期跑中东地区的战地采访,之前又在伊拉克坚守了近两个月,可是现在,我在科威特,凤凰卫视的记者却已经在巴格达!这是失败!其次,这对于中央电视台也是一次很大的挑战,我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很多飞舞的文字碎片,那是“9·11”之后社会各界对于中央电视台的诟病,对于凤凰卫视的赞扬。
我前所未有地觉得,我与我所供职的媒体,如此荣辱与共,同气连枝。
在约旦与闾丘露薇重逢时,我还专门鼓励过她去巴格达。当时我还处于某种不平衡的心态,觉得我反正没办法,撤出来了,我们中国记者不管哪家,只要有人能进去,也能代表我。但是,当这件事真实地发生,并且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一时间,我失去了方寸,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有失落,更有不甘心。我心心念念想要做到的事,只差一步之遥,失之交臂,现在却让别人做到了。
张郇有些担忧地告诉我,网上已经有舆论反应了,基本上就是一边倒地对凤凰卫视和闾丘露薇的赞扬,以及对我们的种种责难。台里知道这件事,也觉得挺窝火的,明明之前守了那么久……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然后对张郇说:“我现在也不管别的,对我个人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已经不在乎了,但是如果凤凰卫视进去了,那我们央视也应该能进去。”接着,我问现在是什么情况,闾丘做了几条报道。在询问的过程中,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不顾一切地回去!凤凰卫视能在那儿待着,我们为什么不能?!
闾丘露薇的行动对我们而言,既是刺激和挑战,也是一个掩护,这使我有了更充足的理由回到巴格达。当然,如果我现在打电话向台领导请示,得到的绝对还是个“NO”,所以不能说。但是不说的话,我要怎么走?我在科威特每天从早到晚都安排了直播,有什么理由可以缺席?还有,就算走得成,要从哪里走?科威特有没有捷径可以进入伊拉克?
我连忙翻出地图,铺在房间的地毯上,开始研究路线。
我首先想,科威特离伊拉克南部的城市巴士拉很近,而巴士拉离巴格达也只有五六百公里,有没有什么通道能先到巴士拉?
但是,伊科边境大军压境,陶冶他们刚采访回来,那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果没有联军的指令和许可,寸步难行。而且,巴士拉到巴格达的那条路遭遇了严重轰炸,新闻报道中说,整条路已经完全瘫痪了,看来,此路不通。
还有一条路,从土耳其北边绕道,驱车两千公里到土伊边境,然后再从边境往下走,一直走到巴格达。但这条路实在太远了,物力和时间都不够。
剩下唯一可行的一条路,就是返回约旦,再闯“死亡公路”。
我拿起电话就开始联系各路关系,但是关于约伊边境的情况,没有人了解。不能肯定这一路是否安全,也不知道边境口岸是否彻底关闭,遭遇几次轰炸的“死亡公路”,究竟是否还能通行,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好不容易从几个约旦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约伊边境口岸为了防止大量伊拉克难民涌入,现在已经不让进约旦了,但是伊拉克那边让不让进,似乎没有明确的规定。我又看到了一丝亮光,战争打起来,伊拉克政府肯定处于半混乱状态,我们去到口岸,说不定就有机可乘。
由于美国人的宣传,大家当时都坚信伊拉克拥有化学武器。巴格达血清与疫苗研究所,也被指证为萨达姆研制化学武器之地。2013年我们重返伊拉克,特意来到研究所采访,证实“化学武器”之说是子虚乌有。
拿定主意,我立刻把配合默契的战友冀惠彦叫过来,说:“我想回去。”
“回巴格达?怎么回?”冀惠彦知道我惦记着这事。
“先从科威特飞约旦,从约伊边境再进,往里硬闯。”说这话时,我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渴望。
“那……跟台里怎么说?”冀惠彦探询地看着我,我相信他早已明白了我的想法。
“不说,豁出去了,就违反一次纪律!”
冀惠彦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都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陶冶、康锐和杨小勇留下,就我们俩去,轻装上阵,你带上摄像机、比干、海事卫星,我们就走。让他们在这边,继续正常跟北京那边连线报道。出镜方面,就让陶冶跟台里说我病了,扁桃腺发炎,嗓子哑了,他先替我两天。这两天里,我们能不能进得去,是死是活,也能见分晓。两天后如果没有我们的消息,就让他们如实汇报,说我们回巴格达了,失去了联系。人死活都不知道,台里还能说什么?那时候恐怕咱俩也不用操心了,都‘拜拜’了还管那么多?!要是我们顺利进去了,就自己跟台里汇报。”
之所以只约冀惠彦一起回去,是因为多年来的默契,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我们都知道自己内心的愿望有多强烈,只要有一点星火,就能燎燃整片草原。
果然,冀惠彦听了我的计划,没有一点犹豫,但他建议,杨小勇也应该一起去,“万一顺利进去了,还是要报道,要直播,我们需要这个技术保障。”
我有些拿不准:“那得问问小勇,咱们合作这么多年,我了解你,这事你肯定愿意干,我也需要一个摄像。但是小勇是个工程师,让他跟咱们提着脑袋玩这个命,能行吗?”
冀惠彦乐了,说:“能不能行那得试试。”
我说:“行,那就试试。”
冀惠彦悄悄地去把杨小勇叫了过来,小勇一听计划就“嗨”了,他本身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汉子,尽管是工程师,但是常年在新闻单位工作,已经被熏陶得很有新闻素养,而且男人嘛,谁不想亲历大事件,更何况他是这么一个“热血中年”!他爽快地说:“跟着玩一趟就玩一趟呗,传送卫星什么的就交给我了!”
我当机立断:“行,那就我们仨,返回巴格达,让康锐和陶冶坚守。咱们定一个生死盟约,去路茫茫,前途未卜。我不能保证我们能一路安全进入巴格达,更不能保证我们到那以后能活几天,但是,这件事一定要保密,所有行为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所有后果都由我们自己承担责任,行不行?”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行!没问题!”
我们三个“老年人”又开始对两个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样的谈话,不久前也有过一次。上一次,是劝他们为了大局撤离,这一次,是要求他们掩护我们重返。也许是在一个团队的时间长了,大家也都心领神会了。我们把计划说出来,陶冶和康锐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我们这看上去相当离谱的要求。
后来,我专门为这件事请他们俩吃饭表达感谢时,他们告诉我,当时的迟疑,只是因为,他们太清楚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不忍心,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让我们去冒险。
当时,我们都很理解彼此的心情,整个伊拉克报道组面临这种“逃兵”的指责,面对这种“被抢了头筹”的尴尬,无论从个人新闻理想还是从团队荣誉考虑,此时返回伊拉克,还有可能扳回一局,否则,实在无法对自己的职业交待,也无颜见江东父老。
大家达成一致后,我还特别安慰两个年轻人说:“咱们定一个攻守同盟的战略,如果我们顺利进去了,你们就跟台里说,我们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关系,从约旦通过一条沙漠上的路进入,联军没有轰炸,能够非常安全地返回伊拉克”。
当然,这又是个善意的谎言,我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特殊关系,那时候我连阿布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只能怀着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原始执着,去完成那些应该完成的事。
我们仨直奔机场。从酒店出发时,我、冀惠彦、杨小勇、陶冶和康锐,互相紧紧拥抱对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告别。大家心里都抱着一种诀别的伤感,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或许是最后一次拥抱,明天会发生什么,谁都无从知晓。
没有身在其中的人,无法想象我们当时承受着一种怎样的压力。我们在科威特上网看到的讯息,同事和朋友所反馈出来的情绪,伴随着各种责难与谩骂,有形无形地传来,如利箭一般,插在我们心口。而我们,也唯有用这样的方式,去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互相道别。
选择了这个职业,便要履行职责,追逐真相,哪怕有时候,真相是伤害你的利刃,你也只能紧紧地把它握在手里。伤口,要自己舔舐,血泪,要沉默着擦去。更何况,不远处一场战争在召唤着我们去报道。
那时我最担心的是父母亲人,网络上的说法,无疑让他们在担心我人身安全的同时,又背负了沉重的舆论压力。他们会不会认为我给他们蒙羞了呢?或是为我不曾待在战区而松了一口气?无从知晓,至今我也不曾问过。因为,那对他们也是一种折磨和伤害。我从事这个工作,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磨炼的过程。每思及此,我都觉得愧疚不安。
我能回报给他们的,唯有坚持自己心中的理想,做我认为对的事情,仅此而已。
缓兵之计明显起了作用,台里对我暂时的失踪,没有任何怀疑,这为我们争取了一些时间。
当战争进行到第5天时,整个中东的天气变得非常糟糕,一场沙尘暴不期而至。3月25日,当我们乘坐的飞机降落约旦首都安曼时,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在扯天扯地的雨线中,找到了提前租的车,连吃饭都顾不上,跳上车直奔约伊边境。
中东这个地方,每年的三四月份便会有异常天气出现,沙尘暴是最常见的,在靠近地中海和红海的地方,偶尔会有雨。但是这么大的雨,我在中东来来回回采访那么多年,也是很少见到。那天,我透过越野车挡风玻璃,看着那疯狂刷动的雨刮器,有种前路茫茫的无措感。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不知道这一路究竟能走到哪一站——这种强烈的空乏,很少在我心里出现过,那一刻,却强烈得无以复加。
就好像,三个“天涯亡命之徒”,我看着身边的两个战友,不由得想到了这么戏剧化的一个词。是啊,这一路还有很多事情要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结果,台里会怎么处理我们这种行为呢?会不会完全封杀我们的报道?我们个人能否承担这样的后果?
我甚至想到,如果实在不行,我就宣布脱离跟中央电视台的关系,对外宣称这完全是我们的个人行为。我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演练那一套说辞,如何无奈悲壮,如何激情澎湃……
如今,虽然已过去了很多年,有些细节再想起来,就像是陈年的纸张,有些泛黄褪色,但那种心情,至今仍刻骨铭心,不曾或忘。
8.沙尘暴中的重返
一路胡思乱想,到达约伊边境天已经黑了。沿途看到很多装甲车和大型军车,整个边境处于一种戒严的状态。我们每走一段,就会被拦下,要求出示各种证件,但还算顺利地到达了约旦边境口岸。
在口岸办手续时,约旦方面的工作人员问:“你们是记者?你们知道这段路非常危险吗?”
我说:“我们知道,我们前两天才刚刚从这边出来。”
对方有些疑惑:“现在所有人都想办法从伊拉克往外跑,你们跑进去干什么?”
我说:“没办法,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我们是记者,我们的职责,就是要跑到那里面。”
那个工作人员的表情有些微妙,说不上敬佩,是一种带着理解的微笑,他跟我们寒暄了几句,痛快地说了声:“那就祝你们好运吧!”接着,啪!啪!啪!三声脆响,给我们盖了章。
我们就这样亢奋而疲惫地,在夜色中走出了约旦国门,穿越了一片足球场那么大的空旷无人区,来到进入伊拉克所必经的一道拱门前。这是我们记忆中的痛苦之地,虽然站在拱门这边,就能望见伊拉克的办公区,包括行李检查、海关、移民等部门,但是要通过这扇门,正式进入伊拉克,得做好耐心等候、等到生根的思想准备。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回忆起1998年从伊拉克离开的一次经历,因为一个不靠谱的司机,我们在这里被扣了整整24个小时。
那一次,我们带了近一吨半的卫星传送设备,为了方便运输,我们就租了一辆像公共汽车一样的大轿车,司机是个30多岁的伊拉克人,胡子拉碴,腿有些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看上去很老实。一路上我们聊得很愉快,夜路漫长,怕他开车犯困,我们还时不时跑到前面给他点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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