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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留学日记

_21 胡适(现代)
  七月廿六日
  五、杜甫白话诗
  (七月三十一日)
  前记白话诗,顷见杜工部亦有白话诗甚多。其最佳者如:
  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如今九日到,自觉酒须赊。
  又如:
  漫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
  则更妙矣。
  六、不要以耳当目
  (八月四日)
  我最恨“耳食”之谈,故于觐庄来书论“新潮流”之语痛加攻击。然我自己实亦不能全无“以耳为目”的事。即如前日与人谈,偶及黑人自由国(liberia),吾前此意想中乃以为在中美洲,此次与人谈,遂亦以为在中美洲,而不知其在非洲之西岸也。及后查之,始知其误。
  liberia为一美国人名jehudiashmun(杰韩迪·阿西默)者所创立,盖成于一八二二与一八二八之间。其时美国犹蓄奴。有好义之士创一美国殖民会(americancolonizationsociety),择地于非洲西岸之capemesurado,资送已释之黑奴居之。至一八四七年始宣告为独立民主国。
  记此则以自戒也。
  七、死语与活语举例
  (八月四日)
  吾所谓活字与死字之别,可以一语为例。《书》曰:“惠迪吉,从逆凶。”“从逆凶”是活语,“惠迪吉”是死语。此但谓作文可用之活语耳。若以吾“听得懂”之律施之,则“从逆凶”亦但可为半活之语耳。
  八、再答叔永
  (八月四日)
  ……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学之器也。我私心以为文言决不足为吾国将来文学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诸人已实地证明小说之利器在于白话。今尚需人实地试验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耳。……
  我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韵文。私心颇欲以数年之力,实地练习之。倘数年之后,竟能用文言白话作文作诗,无不随心所欲,岂非一大快事?
  我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习一国语言,又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同行。然吾去志已决。公等假我数年之期。倘此新国尽是沙碛不毛之地,则我或终归老于“文言诗国”,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则辟除荆棘之后,当开放门户迎公等同来莅止耳。“狂言人道臣当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足下定笑我狂耳。……
  九、打油诗寄元任
  (八月二日作,四日记)
  闻赵元任有盲肠炎(appendicitis),须割肚疗治,作此戏之:
  闻道“先生”病了,叫我吓了一跳。
  “阿彭底赛梯斯”(appendicitis),这事有点不妙!
  依我仔细看来,这病该怪胡达。
  你和他两口儿,可算得亲热杀:
  同学同住同事,今又同到哈佛(harvard)。
  同时“西葛吗鳃”(sigmaxi),同时“斐贝卡拔”(phibetakappa)。
  前年胡达破肚,今年“先生”该割。
  莫怪胡适无礼,嘴里夹七带八。
  要“先生”开口笑,病中快活快活。
  更望病早早好,阿弥陀佛菩萨!
  一〇、答朱经农来书
  (八月四日)
  朱经农来书:
  ……弟意白话诗无甚可取。吾兄所作“孔丘诗”乃极古雅之作,非白话也。古诗本不事雕斫。六朝以后,始重修饰字句。今人中李义山獭祭家之毒,弟亦其一,现当力改。兄之诗谓之返古则可,谓之白话则不可。盖白话诗即打油诗。吾友阳君有“不为功名不要钱”之句,弟至今笑之。(二日)
  答之曰:
  足下谓吾诗“谓之返古则可,谓之白话则不可”。实则适极反对返古之说,宁受“打油”之号,不欲居“返古”之名也。古诗不事雕斫,固也,然不可谓不事雕斫者皆是古诗。正如古人有穴居野处者,然岂可谓今之穴居野处者皆古之人乎?今人稍明进化之迹,岂可不知古无可返之理?今吾人亦当自造新文明耳,何必返古?……
  一一、萧伯纳之愤世语
  (八月十五日)
  afriendofmine,aphysicianwhohaddevotedhimselfspeciallytoophthalmicsurgery,testedmyeyesightoneevening,andinformedmethatitwasquiteuninterestingtohimbecauseitwas“normal”.inaturallytookthistomeanthatitwaslikeeverybodyelse’s;butherejectedthisconstructionasparadoxical,andhastenedtoexplaintomethat1wasanexceptionalandhighlyfortunatepersonoptically,“normal”sightconferringthepowerofseeingthingsaccurately,andbeingenjoyedbyonlyabouttenpercentofthepopulation,theremainingninetypercentbeingabnormal.iimmediatelyperceivedtheexplanationofmywantofsuccessinfiction.mymind’seye,likemybody’s,was“normal”:itsawthingsdifferentlyfromotherpeople’seyes,andsawthembetter.
  bernardshaw-inprefacetoplayspleasantandunpleasant
  betterseerightlyonapoundaweekthansquintonamillion.
  --ibid.
  theonlywayforawomantoprovideforherselfdecentlyisforhertobegoodtosomemanthatcanaffordtobegoodtoher.
  --shawinmrs.warren’sprofession
  〔中译〕我有一个特别忠于其职业的眼科医生朋友。有一天晚上他对我的眼睛作了检查,告知我说,他对我的眼睛一点都不必操心了,因为它是“正常”的。我很自然地将这句话理解为我的眼就像别人的一样,但他表示反对,认为这样的理解是错误的。他马上向我解释说,在眼睛方面我是一个少见的特别幸运的人。他指出,“正常”的眼睛是指其具备敏锐地观看东西的能力,但一般只有百分之十的人拥有这样的眼睛,而其余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属于不正常。听了他的话,我立刻领悟到我在虚构小说方面之所以失败的原因了,我的心灵之眼跟我身体上的眼睛一样,是“正常”的,它以异于他人的方式观看事物,并把它们看得更好。
  --萧伯纳《愉快与不愉快戏剧》前言
  将一磅看上一星期比只对一百磅瞟上一眼强。
  --萧伯纳《愉快与不愉快戏剧》前言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想体面地养活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忠实于某一个有能力忠实于她的男人。
  --萧伯纳《华伦夫人的职业》
  一二、根内特君之家庭
  (八月廿一日追记)
  八月中吾友根内特君(lewiss.gannett)邀往其家小住。其家在彭省buckhillfalls。其地在山中,不通铁道。山中风景极佳。视绮色佳有过之无不及也。
  根内特君之父,年七十六矣,而精神极好,思想尤开通。其母亦极慈祥可亲。其姊乃藩萨(vassar)毕业生,现在波士顿作社会改良事业。
  此一家之中,人人皆具思想学问,而性情又甚相投,其家庭之间,可谓圆满矣。
  其姊似事父甚孝。其先意承志委曲将顺之情,在此邦殊不可多得也。
  根君新识一女子,与同事者,爱之,遂订婚嫁,家中人不知也。根君在纽约为《世界报》作访员,此次乞假休憩,与余同归,始告其家人,因以电邀此女来其家一游。女得电,果来。女姓rose,名mary,亦藩萨毕业生也。其人似甚有才干,可为吾友良配。
  女既至,家中人皆悦之,日日故纵此一双情人同行同出。每举家与客同出游山,则故令此两人落后。盖纽约地嚣,两人皆业报馆访事,故聚首时少。即相聚,亦安能有此绝好山水为之陪衬点缀哉?
  余自幸得有此机会观察此种家庭私事,故记之。
  一三、宋人白话诗
  (八月廿一日)
  东坡在凤翔,见壁上有诗云(惠洪《冷斋夜话》一):
  人间无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没眼禅,昏昏一觉睡。
  虽然没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况真个是?
  此亦白话诗也。
  一四、文学革命八条件
  (八月廿一日)
  我主张用白话作诗,友朋中很多反对的。其实人各有志,不必强同。我亦不必因有人反对遂不主张白话。他人亦不必都用白话作诗。白话作诗不过是我所主张“新文学”的一部分,前日写信与朱经农说:
  新文学之要点,约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陈套语。
  (三)不讲对仗。
  (四)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五)须讲求文法。
  --以上为形式的方面
  (六)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
  (八)须言之有物。
  --以上为精神(内容)的方面
  能有这八事的五六,便与“死文学”不同,正不必全用白话。白话乃是我一人所要办的实地试验。倘有愿从我的,无不欢迎,却不必强拉人到我的实验室中来,他人也不必定要捣毁我的实验室。
  一五、寄陈独秀书
  (八月廿一日)
第83章 民国五年(1916)七月二十二日至十一月四日(3)
  ……足下论文之言曰:“吾国文艺犹在古典主义(classicism),理想主义(romanticism)时代,今后当趋向写实主义(realism)。”此言是也。然贵报第三号(《青年杂志》)载谢无量君长律一首,附有记者按语,推为“希世之音”。又曰:“子云、相如而后,仅见斯篇;虽工部亦只有此工力,无此佳丽。”细寻谢君此诗(八十四韵),所用古典套语,不下百余事。中如“温瞩延犀烬(此句若无误字,即为不通),刘招杳桂英”;“不堪追素孔,只是怯黔嬴”(下句更不通);“义皆攀尾柱,泣为下苏坑”;“陈气豪湖海,邹谈必裨瀛”:在律诗中皆为下下之句。又如“下催桑海变,西接杞天倾”,上句用典已不当,下句本言髙与天接之意,而用杞人忧天坠一典,不但不切,在文法上亦不通也。至于“阮籍曾埋照,长沮亦耦耕”,则更不通矣。夫《论语》记长沮、桀溺同耕,故用“耦耕”。今一人岂可谓之“耦”耶?此种诗在排律中但可称下驷。稍读元白刘柳之长律者,皆知贵报之案语为过誉谢君而厚诬工部也。……适所以不能已于言者,诚以足下论文已知古典主义之当废,而独极称此种古典主义下下之诗,足下未能免于自相矛盾之诮矣。……
  一六、作诗送叔永
  (八月廿二日)
  读杏佛《送叔永之波士顿》诗,有所感,因和之,即以送叔永之行,并寄杏佛。(此诗有长序,今不录)
  一
  “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两千年的话,至今未可忘。
  好人如电灯,光焰照一堂;又如兰和麝,到处留馀香。
  二
  吾友任叔永,人多称益友。很能感化人,颇像曲做酒。
  岂不因为他,一生净无垢,其影响所及,遂使风气厚?
  三
  在绮可三年,人人惜其去。
  我却不谓然,造人如种树;
  树密当分种,莫长挤一处。
  看他此去两三年,东方好人定无数。
  四
  救国千万事,造人为最要。
  但得百十人,故国可重造。
  眼里新少年,轻薄不可靠。
  那得许多任叔永,南北东西处处到?
  一七、打油诗戏柬经农、杏拂
  (八月二十二日)
  老朱寄一诗,自称“仿适之”。老杨寄一诗,自称“白话诗”。
  请问朱与杨,什么叫白话?货色不道地,招牌莫乱挂。
  〔注〕杏佛送叔永诗有“疮痍满河山,逸乐亦酸楚”。“畏友兼良师,照我暗室烛。三年异邦亲,此乐不可复”之句,皆好。自跋云:“此铨之白话诗也。”经农和此诗寄叔永及余,有“征鸿金锁绾两翼;不飞不鸣气沈郁”之句。自跋云:“无律无韵,直类白话,盖欲仿尊格,画虎不成也。”
  一八、窗上有所见口占
  (八月廿三日)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自跋〕这首诗可算得一种有成效的实地试验。
  一九、觐庄之文学革命四大纲
  一曰摈去通用陈言腐语。如今南社人作诗,开口“燕子”“流莺”“曲槛”“春风”等,已毫无意义,徒成一种文学上之俗套(literaryconvention)而已。……
  二曰复用古字以增加字数。……字者,思想之符号。无思想,故无字。……字数增而思想亦随之,而后言之有物。偶一翻阅字典,知古人称二岁马曰“驹”,三四岁马曰“”,八岁马曰“”,白额马曰“”,马饱食曰“”,二马并驾曰“骈”。又知古人称无草木之山曰“岵”,有草木之山曰“峐”,小山与大山相并,而小山髙过于大山者曰“峘”。其余字有精微之区别者,不可枚举。古人皆知之,而后人以失学与懒惰故,乃皆不之知,而以少许之字随便乱用。后人头脑之粗简可知。故吾人须增加字数,将一切好古字皆为之起死回生。……
  三曰添入新名词。如“科学”“法政”新名字,为旧文学所无者。
  四曰选择白话中之有来源有意义有美术之价值者之一部分以加入文学。然须慎之又慎耳。(八月八日来书)
  觐庄以第二条为最要,实则四事之中,此最为似是而非,不可不辨。他日有暇当详论之。
  二〇、答江亢虎
  (八月卅日)
  ……今日思想闭塞,非有“洪水猛兽”之言,不能收振聩发聋之功。今日大患,正在士君子之人云亦云,不敢为“洪水猛兽”耳。适于足下所主张,自视不无扞格不入之处,然于足下以“洪水猛兽”自豪之雄心,则心悦诚服,毫无间言也。……
  江君提倡社会主义,满清时,增韫以“祸甚于洪水猛兽”电奏清廷。君闻之忻然,且名其集曰“洪水集”。故吾书及之。
  二一、赠朱经农
  (八月卅一日)
  经农千里见访,畅谈极欢。三日之留,忽忽遂尽。别后终日不欢,戏作此诗寄之。
  六年你我不相见,见时在赫贞江边;
  握手一笑不须说,你我如今更少年。
  回头你我年老时,粉条黑板作讲师;
  更有暮气大可笑,喜作丧气颓唐诗。
  那时我更不长进,往往喝酒不顾命;
  有时镇日醉不醒,明朝醒来害酒病。
  一日大醉几乎死,醒来忽然怪自己:
  父母生我该有用,似此真不成事体。
  从此不敢大糊涂,六年海外来读书。
  幸能勉强不喝酒,未可全断淡巴菰。
  年来意气更奇横,不消使酒称狂生。
  头发偶有一茎白,年纪反觉十岁轻。
  旧事三日说不全,且喜皇帝不姓袁,
  更喜你我都少年。“辟克匿克”来江边,
  赫贞江水平可怜。树下石上好作筵:
  牛油面包颇新鲜,家乡茶叶不费钱。
  吃饱喝胀活神仙,唱个“蝴蝶儿上天”!
  二二、读《论语》二则
  (八月卅一日)
  (一)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子罕》)
  此旧读法也。何晏注曰:
  试,用也。言孔子自云,“我不见用,故多技艺。”
  〔适按〕此说殊牵强。盖承此上一章所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而误耳。吾意“吾不试故艺”五字当作一句读。“故艺”为旧传之艺,“试”乃尝试之意。言旧传之艺但当习之,无尝试之必要;唯新奇未经人道过之艺,始须尝试之耳。
  (二)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宪问》)
  阮元《校勘记》曰:
  《释文》出“方人”云:“郑本作谤。谓言人之过恶。”案方与旁通。谤字从旁,古或与方通借,故郑本作谤。《读书脞录》云:“读《左传》襄十四年,‘庶人谤。’……昭四年《传》‘郑人谤子产。’《国语》:‘厉王虐,国人谤王。’皆是言其实事,谓之为谤。……今世遂以谤为诬类,是俗易而意异也。始悟子贡谤人之义如此。”
  此一事足存也。《校勘记》又曰:
  皇本作“赐也贤乎我夫哉我则不暇”。高丽本作“赐也贤乎我夫我则不暇”。
  〔适按〕高丽本是也。当读“赐也贤乎我夫!我则不暇。”上我字误作哉,形近而误也。皇侃本似最后出。校书者旁注哉字,以示异本。后人不察,遂并写成正文,而以文法不通之故,又移之于夫之下耳。
  二三、又一则
  (九月一日)
  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公冶长》)
  旧皆读“未知。焉得仁?”
  〔适按〕此五字宜作一句读,谓“不知如何可称他做仁”也。
  二四、论“我吾”两字之用法
  (九月一夜)
  吾前论古人用尔汝两字之法,每思更论吾我两字之用法。后以事多,不能为之。昨夜读章太炎《检论》中之《正名杂义》,见其引《庄子》“今者吾丧我”一语,而谓之为同训互举,心窃疑之。因检《论语》中用吾我之处凡百一十余条,旁及他书,求此两字的用法,乃知此两字古人分别甚严。章氏所谓同训互举者,非也。
  马建忠曰:
  吾字,案古籍中,用于主次偏次者其常。至外动后之宾次,惟弗辞之句则间用焉,以其先乎动字也。若介字后宾次,用者仅矣。
  例吾甚惭于孟子!(主次)
  何以利吾国?(偏次)
  楚弱于晋,晋不吾疾也。(弗辞外动之宾次)
  夫子尝与吾言于楚。(介字后之宾次。同一句法,《孟子》则用我字:“昔者,夫子尝与我言于宋。”)
  又曰:
  我予两字,凡次皆用焉。
  例我对曰:无违!予既烹而食之矣。(主次)
  于我心有戚戚焉!于予心犹以为速。(偏次)
  愿夫子明以教我!尔何曾比予于是?(外动后之宾次)
  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天生德于予。(介字后之宾次)
  胡适曰:马氏之言近是矣,而考之未精也。今为作通则曰:
  甲、吾字之用法
  (一)主次:
  例吾从周。吾日三省吾身。(单数)
  吾二人者,皆不欲也。(复数)
  (二)偏次(即主有之次):
  例吾日三省吾身。吾道一以贯之。
  以上为单数,其常也。
  犹吾大夫崔子也。
  以上为复数,非常例也。
  (三)偏次(在所字之前):
  例异乎吾所闻。
  此三通则《论语》中无一例外。下文所举例外,皆传写之误也。
  例外一“居则曰不吾知也。”此当作“不我知也”。《宪问篇》有“莫我知也夫”可证。马氏所举《左传》“晋不吾疾也”,与此同例。
  例外二“毋吾以也。”“虽不吾以。”此两句之吾亦当作我。《诗经》有“不我以”“不我与”“不我以归”“不我活兮”“不我信兮”,皆可证此为抄写之误。
  故马氏所谓吾字可用于弗辞之句中外动字之后者,乃承其误者而言,非的论也。古人用吾字,无在宾次者。其宾次诸例,皆书写时之误也。吾字用为介词后之宾次,亦后人抄写之误,皆当作我。马氏所举一例,可依《孟子》改正之。
  乙、我字之用法
  (一)外动之止词(宾次):
  例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夬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以上为单数之我。
  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左传》庄十年)
  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
  以上为复数之我。
  (二)介词之司词(宾次):
  例孟孙问孝于我。善为我辞焉。
  (三)偏次:
  例我师败绩。(《左传》庄九年)
  葬我君庄公。(《左传》闵元年)
  以上为复数,其常也。
  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看此处两用我,一用吾)
  以上为单数,非常例也。
  (四)主次:《论语》中主次用我,皆可解说。大抵我字重于吾字。用我字皆以示故为区别,或故为郑重之辞。
  人皆有兄弟,我独无。
  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我则异于是。
  我则不暇。
  我欲仁,斯仁至矣。
  皆其例也。
  《论语》中有两处用我字显系涉上文而误者:
  (一)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第二我字当作吾)
  (二)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第二我字应作吾,涉上文而误也)
  吾我两字可互用否?以上所说诸例,当作《论语》时(去孔子死后约五六十年)犹甚严。其后渐可通融。至孟子时,此诸例已失其严厉之效能。然有一例犹未破坏,则吾字不用于宾次是也。故《庄子》犹有“吾丧我”之言。虽至于秦汉之世,此例犹存。今则虽博学如章先生亦不知之矣。无成文之文法之害至于此极,可胜叹哉!
  二五、读《论语》一则
  (九月二日)
  去年读《论语》至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里仁》)
  谓旧读法非也。“见志不从”四字作一读读,始于包氏注,后儒因之,谓“见父母志有不从己谏之色”,甚荒谬。适谓当读如下法:
  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几谏见志”,谓婉词以谏,自陈见其志而已。
  二六、《尝试歌》有序
  (九月三日)
  陆放翁有诗云:
  能仁院前有石像丈余,盖作大像时样也。
  江阁欲开千尺像,云龛先定此规模。
  斜阳徙倚空长叹,尝试成功自古无。
  此与吾主张之实地试验主义正相反背,不可不一论之。即以此石像而论,像之如何虽不可知,然其为千尺大像之样,即是实地试验之一种。倘因此“尝试”而大像竟成,则此石像未为无功也;倘因此“尝试”而知大像之不可成,则此石像亦未为无功也。“尝试”之成功与否,不在此一“尝试”,而在所为尝试之事。“尝试”而失败者,固往往有之。然天下何曾有不尝试而成功者乎?
  韩非之言曰:“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嘿则喑者不知。觉而使之视,问而使之对,则喑者盲者穷矣。”此无他,尝试与不尝试之别而已矣。诗人如陆放翁之流,日日高谈“会与君王扫燕赵”,夜夜“梦中夺得松亭关”。究竟其能见诸实事否,若无“尝试”,终不可知,徒令彼辈安享忧国忠君之大名耳。
  吾以是故,作《尝试歌》。
  “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这话未必是。
  我今为下一转语:“自古成功在尝试!”
  请看药圣尝百草,尝了一味又一味。
  又如名医试灵药,何嫌“六百零六”次?
  莫想小试便成功,天下无此容易事!
  有时试到千百回,始知前功尽抛弃。
  即使如此已无愧,即此失败便足记。
  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脚力莫枉费。
  我生求师二十年,今得“尝试”两个字。
  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
  作《尝试歌》颂吾师:愿吾师寿千万岁!
  二七、读《易》(一)
  (九月三日)
  “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正义》曰:“诸本或有‘凶’字者,其定本则无也。”
  〔适按〕吉下有“凶”字者,是也。此处阮元《校勘记》无一语。盖唐人所谓“定本”,已无此字。阮元所见诸本,以唐《石经》为最古,其他诸本更不及见有“凶”字之本矣。
  二八、早起
  (九月三日)
  早起忽大叫,奇景在眼前。天与水争艳,居然水胜天。
  水色本已碧,更映天蓝色:能受人所长,所以青无敌。
  二九、读《易》(二)
  (九月四日)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韩康伯注曰:“乾刚坤柔,各有其体,故曰拟诸形容。”
  〔适按〕据韩注,则彼所见本“诸”下无“其”字,故以“诸”字作“各种”两字解。此说甚通。“诸”下之“其”字,乃后世浅人依下文文法妄加入者也。又按:“见”字当读如“现”。下文“见天下之动”同此。
  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释文》“荀爽本恶作亚,云,‘次也。’”(段注《说文》引)
  〔适按〕荀本是也。今读“恶”为“乌去声”,非。《释文》又曰:“郑姚桓玄荀柔之本,议作仪。”
  〔适按〕作“仪”者是也。仪,法也。见“周语”注及《淮南·精神训》注。
  三〇、王阳明之白话诗
  (九月五日)
  蔽月山(十一岁作)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如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山中示诸生
  挑源在何许?西峰最深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
  池上偶然到,红花间白花。小亭闲可坐,不必问谁家。
  溪边坐流水,水流心共闲。不知山月上,松影落衣斑。
  夜宿天池,月下闻雷。次早知山下大雨。
  天地之水近无主,木魅山妖竞偷取。
  公然又盗山头云,去向人间作风雨。
  睡起偶成
  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朦胧。
  不知日已过亭午,起向高楼撞晓钟。
  起向高楼撞晓钟!尚多昏睡正懵懵。
  纵令日暮醒犹得:不信人间耳尽聋。
  良知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
  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
  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技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
  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示诸生
  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
  尽道圣贤须有皉,翻嫌易简却求难。
  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
  不信自心原具足,请君随事反身观。
  答人问道
第84章 民国五年(1916)七月二十二日至十一月四日(4)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
  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
  胡适曰:明诗正传,不在七子,亦不在复社诸人,乃在唐伯虎、王阳明一派。正如清文正传不在桐城、阳湖,而在吴敬梓、曹雪芹、李伯元、吴趼人诸人也。此惊世骇俗之言,必有闻之而却走者矣。
  “公安派”袁宏道之流亦承此绪。宏道有《西湖》诗云:
  一日湖上行,一日湖上坐;一日湖上住,一日湖上卧。
  又“偶见白发”云:
  无端见白发,欲哭翻成笑。自喜笑中意,一笑又一笑。
  皆可喜。曾毅《中国文学史》引此两诗,以为鄙俗,吾则亟称之耳。
  三一、他
  (九月六日)
  日来东方消息不佳。昨夜偶一筹思,几不能睡。梦中亦仿佛在看报找东方消息也。今晨作此自调。
  你心里爱他,莫说不爱他。要看你爱他,且等人害他。
  倘有人害他,你如何对他?倘有人爱他,更如何待他?
  〔注〕或问忧国何须自解,更何消自调。答曰:因我自命为“世界公民”,不持狭义的国家主义,尤不屑为感情的“爱国者”故。
  三二、英国反对强迫兵役之人
  (九月七日)
  报载一书,说英国“反对强迫兵役会”(no-conscriptionfellowship)有会员一万五千人以上,其中有一千八百余人曾为此事被拘捕。其中有定罪至十年者。
  三三、读《易》(三)
  (九月十二日)
  《易·系辞》下第二章,可作一章进化史读。其大旨则“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之意也。此数语含有孔子名学之大旨。包犠氏一章,则叙此作器制法之历史也。此章中象卦制器之理,先儒说之,多未能全满人意。今偶以适所见及记于此,以俟博学君子是正之。其不可解者,则记所疑焉。
  一、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韩说:“罔罟之用,必审物之所丽:鱼丽于水,兽丽于山也。”孔疏以“象卦制器不当取卦名”疑之,是也。朱注以为“象两目”,疑亦不尽当。此象殊不易解。
  二、耒耜,象《益》。
  是木,象动。《益》卦乃草木生长之象,故曰“益”。草木始于种子,终成本干,益之至也。
  三、交易货物,象《噬嗑》。
  (电)(雷)象争轧,故曰《噬嗑》。“噬嗑”者,“颐中有物”之谓,今所谓“啮”也。鉴于争轧,乃为日中之市,聚天下之民,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所以去纷争也。
  四、垂衣裳而天下治,象《乾坤》。
  《乾坤》者,“简易”之象,《系辞》中再三言之。韩说谓“垂衣裳以辨贵贱,乾尊坤卑之义也”。其说似更有理。
  五、舟楫,象“涣”。
  (木)在(水)上之象。此最明显。
  六、服牛乘马,引重致远,象《随》。
  《随》乃“休息”之象。“泽()中有雷(),君子以响晦入宴息。”盖眠睡之象。牛马以行远,而乘者可休息不劳,故象之。
  七、重门击柝,以待暴客,象《豫》。
  韩朱皆曰豫备之意,是也。然此但由卦名言之,非卦象也。此卦“雷出地奋”,天下事之不可测不可预防者,无过此者矣。以象豫备,何其切当也。朱注曰:“雷出地奋,和之至也。”可谓梦呓!
  此卦象所谓“建侯行师”“作乐崇德”,祭天祀祖,皆以备不可预度之患也。《豫》之六二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孔子论之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知几,豫之至也。
  八、杵臼,象《小过》。
  朱说,“下止上动”,是也。此言大有科学意味。
  九、弧矢,象《睽》。
  旧说皆以为“暌乖”,然后威以服之。此又舍象取名矣。《睽》之象曰:“上火下泽,暌,君子以同而异。”火向上,而在上,泽向下,而在下:所取道相反而所志(心之所之)相同。故曰“以同而异”。又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弧矢之用,以挽为推。亦“所取道相反而所志相同”之象也。此象亦有科学意味。
  十、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象《大壮》。
  旧说皆非也。“雷()在天()上”,乃将有暴雨之意。故云,“以待风雨”。亦“思患而预防之”之意。
  十一、棺椁,象《大过》。
  旧说皆以过厚为言,非也。
  《大过》之象曰:“泽灭木”,乃朽腐之意。唯惧其“速朽”,故为之棺椁以保存之。既而思之,木在水中并不腐朽。“泽灭木”,盖是淹没之意耳。故曰“大过大者过也”,言惟大物乃能不有淹没之虞耳。惧其沦没,故为之棺椁以保存之。封之树之,以志其所在也。
  十二、书契,象《夬》。
  旧说皆以“夬,决也”为言。然皆以决为决断之意,则非也。决之本义,《说文》曰:“下流也”(依段玉裁校本)。《夬》之象曰:“泽上于天”,“君子以施禄及下,居德则忌。”朱注曰:“泽上于天,溃决之势也。施禄及下,溃决之意也。”近之矣,而未尽然也。泽上于天,乃下雨之象,所谓“下流”也。施禄及下,亦“下流”之意。书契之作,一以及下,一以传后。传后亦及下也。《夬》之上六曰:“无号,终有凶。”号即名号之号,符号之号,盖谓书契文字之类也。故曰:“无号之凶,终不可长也。”旧读号为呼号之号,故不可解也。卦象:“扬于王庭,孚号(孚号,信其名号也)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号亦同此。
  三四、中秋夜月
  (九月十二日)
  昨夜为旧历中秋,作诗四句,写景而已。
  小星躲尽大星少,果然今夜清光多。
  夜半月从江上过,一江江水变银河。
  三五、《虞美人》戏朱经农
  (九月十二日)
  经农寄二词,其序曰:“昨接家书,语短而意长;虽有白字,颇极缠绵之致。……”其词又有“传笺寄语,莫说归期误”之句,因作一词戏之。(此为吾所作白话词之第一首)
  先生几日魂颠倒,他的书来了!虽然纸短却情长,带上两三白字又何妨?
  可怜一对痴儿女,不惯分离苦;别来还没几多时,早已书来细问几时归。
  三六、研(读《易》四)
  (九月十四日)
  《说文》:“研,也。,石硙也(今省作磨)。”又“碎,也(段作)。砻,也(今谓磨谷取米曰砻)。”研字本谓磨而碎之之意。故《易》有“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又曰:“能说诸心,能研诸虑。”研,犹今言“细细分析”也。译成英文,当作analysis。今人言“研究”,本谓分析而细观之。古人如老、孔,皆以“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故其论断事理,先须磨而碎之,使易于观察,故曰研也。
  三七、几(读《易》五)
  (九月十四日)
  余尝谓《列子》《庄子》中“种有几”一章,含有生物进化论之精义,惜日久字句讹错,竟不能读耳。章首之“种有几”之“几”字,即今所谓“种子”(germ),又名“精子”,又名“元子”。《说文》:“几,微也,从从戍。”“,微也,从二。”“,小也,象子初生之形。”又曰:“虮,虱子也。”今徽州俗话犹谓虱子为虱虮,蚕子为蚕虮。“种有几”之“几”,正是此意,但更小于虱子蚕子耳。章末“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此据《庄子》,其《列子》本不可用也)。此处三个“机”字皆当作“几”。此承上文“种有几”而言,故曰“又反入于几”。若作机,则何必曰“又”曰“反”乎?
  顷读《易》至“极深而研几也”,阮元《校勘记》云:“《释文》,几,本或作机。”此亦几机互讹之一例也。故连类记之。
  《易》曰:“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此“几”之定义最明切。《庄子》《列子》之“几”即出于此。
  三八、答经农
  (九月十五日)
  余初作白话诗时,故人中如经农、叔永、觐庄皆极力反对。两月以来,余颇不事笔战,但作白话诗而已。意欲俟“实地试验”之结果,定吾所主张之是非。今虽无大效可言,然《黄蝴蝶》《尝试》《他》《赠经农》四首,皆能使经农、叔永、杏佛称许,则反对之力渐消矣。经农前日来书,不但不反对白话,且竟作白话之诗,欲再挂“白话”招牌。吾之欢喜,何待言也!
  经农之白话诗有“日来作诗如写信,不打底稿不查韵。……觐庄若见此种诗,必然归咎胡适之。适之立下坏榜样,他人学之更不像。请看此种真白话,可否再将招牌挂?”诸句皆好诗也。胜其所作《吊黄军门墓》及《和杏佛送叔永》诸作多多矣。惟中段有很坏的诗,因作三句转韵体答之。
  寄来白话诗很好,读了欢喜不得了,要挂招牌怕还早。
  “突然数语”吓倒我,“兴至挥毫”已欠妥,“书未催成”更不可。
  且等白话句句真,金字招牌簇簇新,大吹大打送上门。
  结三句颇好。
  三九、哑戏
  (九月十六日)
  昨夜去看一种戏,名叫《哑戏》(pantomime)。“哑戏”者,但有做工,无有说白,佐以音乐手势,而观者自能领会。
  四〇、改旧诗
  (九月十六日)
  (一)读大仲马《侠隐记》《续侠隐记》
  仲马记英王查尔第一之死,能令读者痛惜其死而愿其能免。此非常魔力也。戊申,作四诗题之。其一云:
  从来桀纣多材武,未必武汤皆圣贤。
  太白南巢一回首,恨无仲马为称冤。
  今改为:
  从来桀纣多材武,未必汤武真圣贤。
  那得中国生仲马,一笔翻案三千年!
  (二)读司各得《十字军英雄记》
  原诗作于丁戊之间:
  岂有酖人羊叔子?焉知微服武灵王?
  炎风大漠荒凉甚,谁更横戈倚夕阳?
  此诗注意在用两个古典包括全书。吾近主张不用典也,而不能换此两典也。改诗如下:
  岂有酖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赵主父?
  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
  此诗子耳为韵,父古为韵。
  第一首可入《尝试集》,第二首但可入《去国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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