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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留学日记

_20 胡适(现代)
  幸有“辟克匿”(picnic),那时波士顿肯白里奇的社友还可大大的乐一场。
  此等诗亦文学史上一种实地试验也,游戏云乎哉?
  二四、记袁随园论文学
  袁简斋之眼光见地有大过人处,宜其倾倒一世人士也。其论文学,尤有文学革命思想。今杂记其论文论诗之语若干则如下。
  一、答沈大宗伯论诗书
第79章 民国五年(1916)四月十八日至七月廿一日(3)
  ……尝谓诗有工拙而无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极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师,自有渊源。至于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也。……天籁一日不断,则人籁一日不绝。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乐,即诗也。唐人学汉魏,变汉魏。宋学唐,变唐。其变也,非有心于变也,乃不得不变也。使不变,则不足以为唐,不足以为宋也。子孙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变而美者有之,变而丑者亦有之。若必禁其不变,则虽造物有所不能。先生许唐人之变汉魏,而独不许宋人之变唐,惑也。且先生亦知唐人之自变其诗,与宋人无与乎?初盛一变,中晚再变。至皮陆二家,已浸淫乎宋氏矣。风会所趋,聪明所极,有不期其然而然者。故枚尝谓变尧舜者,汤武也;然学尧舜者,莫善于汤武,莫不善于燕哙。变唐诗者,宋元也;然学唐诗者,莫善于宋元,莫不善于明七子。何也?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也。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也。鹦鹉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夫非以迹乎哉?……
  至所云,“诗贵温柔,不可说尽,又必关系人伦日用”。此数语有褒衣大袖气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经》不足据也,惟《论语》为足据。子曰:“可以兴,可以群”,此指含蓄者言之,如“柏舟”“中谷”是也。曰:“可以观,可以怨”,此指说尽者言之,如“艳妻煽方处”“投畀豺虎”之类是也。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此诗之有关系者也。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此诗之无关系者也。……
  --《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
  沈宗伯者,沈德潜也,时方辑《国朝诗别裁集》。
  随园有《再与沈宗伯论诗书》(论艳体),《答施兰垞论诗书》(论唐宋诗),《答施兰垞第二书》(论宋诗),皆可资参考。
  二、答施兰垞第二书
  ……说者曰:“黄河之水,泥沙俱下,才大者无訾焉。”不知所以然者,正黄河之才小耳。独不见夫江海乎?清澜浮天,纤尘不飞;所有者,百灵万怪,珊瑚木难,黄金银为宫阙而已,乌观所谓泥沙者哉?善学诗者,当学江海,勿学黄河。然其要总在识。作史(疑是诗字)者:才,学,识,缺一不可,而识为尤。其道如射然:弓矢,学也;运弓矢者,才也;有以领之使至乎当中之鹄而不病乎旁穿侧出者,识也。作诗有识,则不狥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为习囿。……
  --《文集》卷十七
  三、答程蕺园论诗书
  来谕谆谆教删集内缘情之作,云:“以君之才之学,何必以白傅、樊川自累?”大哉!足下之言,仆何敢当?夫白傅、樊川,唐之才学人也,仆景行之尚恐不及,而足下乃以为规,何其高视仆,卑视古人耶?足下之意,以为我辈成名,必如濂、洛、关、闽而后可耳。然鄙意以为得千百伪濂、洛、关、闽,不如得一二真白傅、樊川。……
  仆平生见解有不同于流俗者。圣人若在,仆身虽贱,必求登其门。圣人已往,仆鬼虽馁,不愿厕其庙。……使仆集中无缘情之作,尚思借编一二以自污。幸而半生小过,情在于斯,何忍过时抹?吾谁欺?自欺乎?
  且夫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缘情之作,纵有非是,亦不过三百篇中《有女同车》《伊其相谑》之类。仆心已安矣,圣人复生,必不取其已安之心而掉罄之也。……郑夹漈曰:“千古文章,传真不传伪。”古人之文,醇驳互殊,皆有独诣处,不可磨灭。自义理之学明,而学者率多雷同附和。人之所是是之,人之所非非之。问其所以是所以非之故,而茫然莫解。归熙甫亦云:“今科举所举千二百人,读其文,莫不崇王黜伯,贬箫、曹而薄姚、宋。信如所言,是国家三年之中例得皋、夔、周、孔千二百人也,宁有是哉?”足下来教是千二百人所共是,仆缘情之作是千二百人所共非。天下固有小是不必是,小非不必非者;亦有君子之非,贤于小人之是者。先有寸心,后有千古,再四思之,故不如勿删也。
  --《续集》卷三十
  四、与洪稚存论诗书
  文学韩,诗学杜,犹之游山者必登岱,观水者必观海也。然使游山观水之人,终身抱一岱一海以自足,而不复知有匡庐、武夷之奇,潇湘、镜湖之妙,则亦不过泰山上一樵夫,海船中一柁工而已矣。古之学杜者无虑数千百家,其传者皆其不似杜者也。唐之昌黎、义山、牧之、微之,宋之半山、山谷、后村、放翁,谁非学杜者?今观其诗,皆不类杜。稚存学杜,其类杜处,乃远出唐宋诸公之上,此仆之所深忧也。……足下前年学杜,今年又复学韩。鄙意以洪子之心思学力,何不为洪子之诗,而必为韩子、杜子之诗哉?无论仪神袭貌,终嫌似是而非。就令是韩是杜矣,恐千百世后人,仍读韩杜之诗,必不读类韩类杜之诗。使韩杜生于今日,亦必别有一番境界,而断不肯为从前韩杜之诗。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落笔时亦不甚愉快。箫子显曰:“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庄子曰:“迹,履之所出,而迹非履也。”此数语愿足下诵之而有所进焉。
  --《续集》卷三十一
  五、答祝芷塘太史
  ……沈隐侯云:“文章当从三易:言易读,易解,易记也。”易记则易传矣。若险韵叠韵,当其作时,亦颇费捃摭,倘过三日,自家亦不省记矣。自家不记,而欲人记之乎?人不能记,而欲人传之乎?……
  阁下之师,专取杜韩白苏四家,而其他付之自郐无讥,有托足权门自负在太师门下之意,则身分似峻而反卑,门户似高而反仄矣。况非天宝之时世,而强为呻吟,无起衰之文章,而徒袭謦,抑末也。古作家最忌寄人篱下。陆放翁云:“文章切忌参死句。”陈后山云:“文章切忌随人后。”周亮工云:“学古人只可与之夜中通梦,不可使之白昼现形。”顾宁人答某太史云:“足下胸中总放不过一韩一杜,此诗文之所以不至也。”董香光论书法亦云:“其始要与古人合,其后要与古人离。”凡此皆作家独往独来自树一帜之根本,亦金针度世之苦心。阁下诗有大似韩苏处,一开卷便是。后人读者,既读真韩真杜之诗,又谁肯读似韩似杜之诗哉?……(七月十一日记)
  --《尺牍》卷十
  六、答孙之
  ……诗文之道,总以出色为主。譬如眉目口耳,人人皆有,何以女美西施,男美宋朝哉?无他,出色故也。……
  --《尺牍》卷十
  又有再答李少鹤一书亦可看。
  袁随园有《牍外馀言》一书,中多可诵之语,惜无暇,不能摘录之。(七月十二日记)
  二五、得国际睦谊会征文奖金
  (七月十二日追记)
  有国际睦谊会(americanassociationforinternationalconciliation)悬赏征文,拟题凡四。其一为“isthereasubstituteforforceininternationalrelations?”吾以此题可借以发表吾一年来对于武力问题之思想变迁,故作一文投之。作文之时,适君武先生在此,日夜不得暇,每至半夜以后,客散人静时,始得偷闲为之,草草完篇。但以既已作始,不欲弃置之,初不作奢望也。然此文竟得奖金百元,则真可谓倘来之财矣。
  此文受安吉尔与杜威两先生的影响最大,大旨约略如下:
  isthereasubstitutefor
  forceininternationalreiations?
  Ⅰ.(1)“asubstituteforforce”meaningasubstitutewhichshallnotinvolveauseofforce-suchasubstitutethereisnone.
  (2)eventhedoctrineofnon-resistancecanonlymeanthat,asdeweypointsout,“undergivenconditions,passiveresistanceismoreeffectiveresistancethanovertresistancewouldbe.”
  (3)therealproblemistoseekamoreeconomicalandthereforemoreefficientwayofemployingforce:asubstituteforthepresentcrudeformandwastefuluseofforce.
  ii.(1)whatisthetroublewiththeworldisnotthatforceprevails,butthatforcedoesnotprevail.thepresentwar,whichisthegreatestdisplayofforceeverundertakenbymankind,hasonlyresultedinadeadlock.hasforceprevailed?
  (2)whyforcehasnotprevailed?becauseforcehasbeenwasted.forcehasbeensousedastocreateforitselfahostofrivalforceswhichtendtocancelitself.underthepresentsystem,forceisemployedtoresistforceandiscanceledintheprocessofmutualresistanceandresultsintotalwasteandsterility.
  (3)inorderthatforcemayprevail,itmustbeorganizedandregulatedanddirectedtowardsomecommonobject.
  (4)governmentbylawisanexampleoforganizedforce.
  (5)organizationofforceavoidswasteandsecuresefficiency.
  (6)theorganizingoftheforcesofthenationsfortheenforcementofinternationallawandpeace.
  Ⅲ.somedetailsoftheplan.
  〔中译〕解决国际争端有武力之外的方式吗?
  Ⅰ.(1)“武力之替代物”一语,即意味着该替代物不包括武力之使用,因而如此的替代物是没有的。
  (2)正如杜威所指出,就连不抵抗主义的学说也能明白,“在一定的条件下,消极抗争要比公开抗争更为有效”。
  (3)真正的问题在于寻找一种更为经济因而更为有效的使用武力的方法,一种能替代现下粗野、浪费的武力使用方法之方法。
  Ⅱ.(1)这个世界所遇到的麻烦并不在于武力占了上风,恰恰在于武力不占上风。今天的战争使用了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武力,但其结果只是铸成了一把打不开的死锁。难道武力能说是占了上风吗?
第80章 民国五年(1916)四月十八日至七月廿一日(4)
  (2)为什么武力未占上风?其原因在于它只是被白白浪费掉了。武力使用只是为自己树了一大帮结为死仇的敌手。在现今的体制下,武力与武力相对抗,并在相互对抗中遭到消灭,从而毫无用处地白白浪费。
  (3)为使武力得以占上风,必须组织起来进行调整,将其引向某个共同的目标。
  (4)合法政府是将武力组织起来的一个例证。
  (5)武力之组织避免了浪费,并取得成效。
  (6)把各国武力组织起来,强制推行国际间的法律和和平。
  Ⅲ.计划的一些细节。
  二六、记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
  (七月十三日追记)
  余之往克利弗兰城,为赴第二次国际关系讨论会(conferenceoninternationalrelations)(第一次绮色佳,余曾详记之,见卷十第五则)。今年到会者约九十余人。所讨论问题,有以下诸题:
  (一)门罗主义--g.h.blakeslee
  (二)强迫的军事教育
  (三)海牙平和会之今昔
  (四)财政的帝国主义(financialimperialism)
  --fredericc.howe
  (五)“维持和平同盟会”(aleaguetoenforcepeace)
  (六)“中立”--louiss.gannett
  (七)报纸与战争
  (八)国际高等法庭
  (九)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prof.edwardb.krehliel
  (十)日本之亚洲政策--t.iyenaga
  (十一)“门户开放”政策--胡适、郑莱
  (十二)墨西哥--luisbosero
  会中人物颇觉寥寥。到会者代表此邦四十馀大学,然殊无出色之人才。惟哈佛之louiss.gannett超然不群,足称人才,他日所成未可限量。来宾中比国上议院议员拉方田(senatorhenrilafontaine)诚恳动人,蔼然可亲,有德之士也。其次则paulu.kellogg,prof.g.h.blakeslee,prof.manlyo.hudson,dr.georgew.nasmyth,dr.johnmez,皆其中人物也。所延演说之来宾以fred.c.howe及luisbosero两人为最佳,馀皆敷衍耳。人才之难得,随地皆如此,可叹可叹。去年之会有安吉尔先生(normanangell),今年安吉尔已归英伦,不能赴会,遂令此会减色不少。
  此会始于六月廿一日。终于七月一日。余留绮城至廿五日始到会,七月一日离克利弗兰。二日过绮城,小住半日。夜以车归纽约,明晨到。计出门共十九日。
  二七、觐庄对余新文学主张之非难
  (七月十三日追记)
  再过绮色佳时,觐庄亦在,遂谈及“造新文学”事。觐庄大攻我“活文学”之说。细析其议论,乃全无真知灼见,似仍是前此少年使气之梅觐庄耳。
  觐庄治文学有一大病:则喜读文学批评家之言,而未能多读所批评之文学家原着是也。此如道听途说,拾人牙慧,终无大成矣。此次与觐庄谈,即以直告之,甚望其能改也。
  吾以为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文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吾又以为文学不当与人事全无关系。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此说宜从其极广义言之,如《水浒》,如《儒林外史》,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如今之易卜生(ibsen)、萧伯纳(shaw)、梅脱林(maeterlinck),皆吾所谓“有功世道人心”之文学也。若从其狭义言之,则语必称孔孟,人必学忠臣孝子,此乃高头讲章之流,文学云乎哉?)
  觐庄大攻此说,以为utilitarian(功利主义),又以为偷得tolstoi(托尔斯泰)之绪馀;以为此等十九世纪之旧说,久为今人所弃置。
  余闻之大笑不已。夫吾之论中国文学,全从中国一方面着想,初不管欧西批评家发何议论。吾言而是也,其为utilitarian,其为tolstoian,又何损其为是。吾言而非也,但当攻其所以非之处,不必问其为utilitarian,抑为tolstoian也。
  二八、克鸾女士
  (七月十三日)
  吾友克鸾女士(mariond.crane)治哲学,新得博士于康乃耳大学,今由大学授为“女学生保姆”(adviserforwomen)。此职乃今年新设者,其位与大学教授(professor)同列,女士为第一人充此职。
  康乃耳为此邦男女同学最早之校。然校中男女实不平等。女学生除以成绩优美得荣誉外,其他一切政权皆非所与闻。校中之日报至不登载女宿舍及其他关于女子之新闻。近来始稍稍趋于平权。今大学董事中有一妇人与焉,教员中亦有女子数人(皆在农院)。今以少年女子作女生保姆,俾可周知少年女生之志愿及其苦乐利病,亦张女权之一大进步也。
  克鸾女士家似甚贫。其人好学,多读书,具血性,能思想。为人洒落不羁,待人诚挚,人亦不敢不以诚待之。见事敢为,有所不合,未尝不质直明言,斤斤争之,至面红口吃不已也。
  二九、罗素被逐出康桥大学
  (七月十四日)
  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russell)参加“反对强迫兵役会”(no-conscriptionfellowship),作文演说,鼓吹良心上的自由。法庭判决他有违反“祖国防卫法”之罪,罚金。康桥大学前日革去他的名字及数学原理教职。
  “呜呼!爱国,天下几许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元任来书论此事云:
  “whatinsanitycannotwarleadto!thedaysofbrunoarealwayswithuswithouteternalvigilance.passedinoneform,theycomeinanother.”
  〔中译〕“有哪种疯狂不能由战争产生!人们未曾想到布鲁诺的时代并未离我们远去。一种罪行消逝,另一种罪行又来了。”
  三〇、移居
  (七月十六日)
  予旅行归,即迁入新居。新居在92havenave,本韦女士旧寓。女士夏间归绮色佳,依其家人,故余得赁其寓,为消夏计。其地去市已远,去大学亦近,僻静殊甚。友朋知者甚寡,即知亦以远故不常来,故余颇得暇可以读书。
  同居者为云南卢锡荣君(晋侯)。
  居室所处地甚高,可望见赫贞河,风景绝可爱。
  人问我日对如许好风景,何以不作诗。此亦有说:太忙,一也;景致太好,非劣笔所敢下手,二也;年来颇不喜作全然写景的诗,正以其但事描写,三也。
  〔附记〕末一段话,今已不然。六年三月记。
  三一、国事有希望
  (七月十七日)
  人问今日国事大势如何。答曰,很有希望。因此次革命的中坚人物,不在激烈派,而在稳健派,即从前的守旧派。这情形大似美国建国初年的情形。美国大革命,本是激烈的民党闹起来的。后来革命虽成功,政府可闹得太不成样子。那时的美国,比今日的中国正不相上下,怕还更坏呢。后来国中一般稳健的政客,如汉弥儿登、华盛顿之类,起了一次无血的革命,推翻了临时约法(thearticlesofconfederation),重造新宪法,重组新政府,遂成今日的宪法。从前的激烈派如节非生之徒,那时都变成少数的在野党(即所谓反对党--opposition),待到十几年后才掌国权。
  我国今日的现状,顽固官僚派和极端激烈派两派同时失败,所靠者全在稳健派的人物。这班人的守旧思想都为那两派的极端主义所扫除,遂由守旧变为稳健的进取。况且极端两派人的名誉(新如黄兴,旧如袁世凯)皆已失社会之信用,独有这班稳健的人物如梁启超、张謇之流名誉尚好,人心所归。有此中坚,将来势力扩充,大可有为。
  将来的希望,要有一个开明强硬的在野党做这稳健党的监督,要使今日的稳健不致变成明日的顽固,--如此,然后可望有一个统一共和的中国。
  三二、政治要有计划
  (七月廿日)
  人问今日何者为第一要务。答曰,今日第一要务,在于打定主意,定下根本政策(如前此内阁之“建国大计”);既定之后,以二十年或五十年为期,总要百折不回有进无退的办去,才有救国的希望。
  吾国几十年来的政府,全无主意,全无方针,全无政策,大似船在海洋中,无有罗盘,不知方向,但能随风漂泊。这种漂泊(drift),最是大患。一人犯之,终身无成;一国犯之,终归灭亡。因为漂泊乃是光阴的最大仇敌。无有方针,不知应作何事,又不知从何下手,又不知如何做法,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成不可救。陆放翁诗曰:
  一年老一年,一日衰一日,譬如东周亡,岂复须大疾!
  正为漂泊耳。
  欲免漂泊,须走方针。吾尝以英文语人云:
  abaddecisionisbetterthannodecisionatall.
  此话不知可有人说过。译言:“打个坏主意,胜于没主意”。
  今日西方人常提“功效主义”(efficiency)。其实功效主义之第一着手处便是“筹划打算”。不早日筹划打算,不早定方针,哪有功效可言?
  中国应定什么方针,我亦不配高谈。总之,须要先行通盘打算,照着国外大势,国内情形,定下立国大计,期于若干年内造多少铁路,立多少学堂,办几个大学,练多少兵,造多少兵船(依吾的意思,海军尽可全行不办;因办海军已成无望之政策,不如把全力办陆军,如法国近年政策,即是此意),造几所军需制造厂;币制如何改良,租税如何改良,人口税则如何协商改良;外交政策应联何国,应防何国,如何联之,如何防之;法律改良应注重何点,如何可以收回治外法权,如何可以收回租借地:……凡此种种,皆须有一定方针然后可以下手。若至今尚照从前的漂泊政策,则中国之亡,“岂复须大疾”吗?
  三三、太炎论“之”字
  (七月廿一日)
  我从前说“之”字古音读“的”,“者”字古音读“都”;后读章太炎《新方言》略如此说法。太炎之说如下:
  《尔雅》“之,闲也。”之训“此”者,与“时”同字(时从之声)。“之”“其”同部,古亦通用。《周书》“孟侯,朕其弟。”“其”即“之”也。……《小雅·蓼莪》“欲报之德。”笺云,“‘之’犹‘是’也”……今凡言“之”者,音变如丁兹切,俗或作“的”,之、宵音转也(作“底”者,亦双声相转)。然江南、运河而东,以至浙江、广东,凡有所隶属者,不言“的”而言“革”(或作格),则非“之”字之音变,乃“其”字之音变矣。马建忠《文通》徒知推远言“其”,引近言“之”,乃谓“之”“其”不可互用。宁独不通古训,亦不通今义也。
  太炎以为“之”与“时”同字,今检“时”字下云:
  《尔雅》“时,宴,是也。”《广雅》“是,此也。”淮西蕲州谓“此”曰“时个”,音如“特”。淮南、扬州指物示人则呼曰“时”,音如“待”。江南、松江、太仓谓“此”曰“是个”,音如“递”,或曰“寔个”,音如“敌”。古无舌上音,齿音亦多作舌头。“时”读如“待”,“是”读如“提”,“寔”读如“敌”,今仅存矣。
  又“只”字下云:
  今人言“底”言“的”,凡有三义:在语中者,“的”即“之”字。在语末者,若有所指,如云“冷的热的”,“的”即“者”字(“者”音同“都”,与“的”双声)。若为词之必然,如云“我一定要去的”“的”即“只”字(“的”字今在二十三锡,凡宵部字多转入此,为支部之入声。“只”在支部,故与“的”相为假借)。作“底”者亦与“只”近(支脂合音)。然“咫”亦可借为“者”字。《贾子连语》“墙薄咫亟坏,绘薄咫亟裂,器薄咫亟毁,酒薄咫亟酸。”“薄咫”,即今语“薄的”也。
  又卷二“周”字下云:
  ……又同父母者为周亲,今音转如“的”。(“的”本在宵、肴、豪部,“周”在幽部,通转最近。)
第81章 民国五年(1916)七月二十二日至十一月四日(1)
  一、答梅觐庄--白话诗
  (七月二十二日)
  一
  “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
  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
  说什么‘中国要有活文学’!
  说什么‘须用白话做文章’!
  文字岂有死活!白话俗不可当!(原书中语)
  把《水浒》来比《史记》,
  好似麻雀来比凤凰。
  说‘二十世纪的活字
  胜于三千年的死字’,
  若非瞎了眼睛,
  定是丧心病狂”!
  二
  老梅牢骚发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请平心静气,这是什么论调!
  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古音如‘垤’),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来同是一字,声音少许变了。
  并无雅俗可言,何必纷纷胡闹?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号’;
  古人悬梁,今人上吊:
  古名虽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尝不妙?
  至于古人乘舆,今人坐轿;
  古人加冠束帻,今人但知戴帽:
  这都是古所没有,而后人所创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轿作舆,
  何异张冠李戴,认虎作豹?
  总之,
  ‘约定俗成谓之宜’,
  荀卿的话很可靠。
  若事事必须从古人,
  那么,古人‘茹毛饮血’,
  岂不更古于‘杂碎’?岂不更古于‘番菜’?
  请问老梅,为何不好?”
  三
  “不但文字如此,
  文章也有死活。
  活文章,听得懂,说得出。
  死文章,若要懂,须翻译。
  文章上下三千年,
  也不知死死生生经了多少劫。
  你看《尚书》的古文,
  变成了今文的小说。
  又看《卿云》《击壤》之歌,
  变作宋元的杂剧。
  这都因不得不变,
  岂人力所能强夺?
  若今人必须作汉唐的文章,
  这和梅觐庄做拉丁文有何分别?
  三千年前的人说,
  ‘檀车,
  四牡痯痯,
  征夫不远。’
  一千年前的人说,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三千年前的人说,
  ‘卜筮偕止,
  会言近止,
  征夫迩止。’
  七百年前的人说,
  ‘试把花卜归期,
  才簪又重数。’
  正为时代不同,
  所以一样的意思,有几样的说法。
  若温飞卿辛稼轩都做了《小雅》的文章,
  请问老梅,岂不可惜?
  袁随园说得好:
  ‘当变而变,其相传者心。
  当变而不变,其拘守者迹。’
  天下哪有这等蠢材,
  不爱活泼泼的美人,
  却去抱冷冰冰的冢中枯骨。”
  四
  老梅听了跳起,大呼“岂有此理!
  若如足下之言,
  则村农伧父皆是诗人,
  而非洲黑蛮亦可称文士!
  何足下之醉心白话如是”!(用原书中语,略改几字)
  老胡听了摇头,说道,“我不懂你。
  这叫做‘东拉西扯’。
  又叫做‘无的放矢’。
  老梅,你好糊涂。
  难道做白话文章,
  是这么容易的事?
  难道不用‘教育选择’,(四字原书中语)
  便可做一部《儒林外史》”?
  老梅又说,
  “一字意义之变迁,
  必经数十百年,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
  而恒人始沿用之焉。”(用原书中语,不改一字)。
  老胡连连点头,“这话也还不差。
  今我苦口哓舌,算来却是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
  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
  拿来‘锻炼’(原书中屡用此二字),拿来琢磨,
  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
  出几个白话的嚣俄,
  和几个白话的东坡。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那不是‘活文学’是什么?”
  五
  “人忙天又热,老胡弄笔墨。
  文章须革命,你我都有责。
  我岂敢好辩,也不敢轻敌。
  有话便要说,不说过不得。
  诸君莫笑白话诗,
  胜似南社一百集。”
  二、答觐庄白活诗之起因
  (七月二十九日)
  此诗之由来,起于叔永《泛湖》一诗。今将此诗及其所发生之函件附录于后:
  (一)叔永《泛湖即事诗》原稿
  荡荡平湖,漪漪绿波。言櫂轻楫,以涤烦疴。
  既备我,既偕我友。容与中流,山光前后。
  俯瞩清涟,仰瞻飞艘。桥出荫榆,亭过带柳。
  清风竟爽,微云蔽喧。猜谜赌胜,载笑载言。
  行行忘远,息揖崖根。忽逢波怒,鼍掣鲸奔。
  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叶,冯夷所吞。
  舟则可弃,水则可揭。湿我裳衣,畏他人视。
  湿衣未千,雨来倾盆。蒙蒙远山,漠漠近澜。
  乃据野亭,蓐食放观。“此景岂常?君当加餐。”
  日斜雨霁,湖光静和。曦巾归舟,荡漾委蛇。
  (二)胡适寄叔永书(七月十二日)
  ……惟中间写覆舟一段,未免小题大做。读者方疑为巨洋大海,否则亦当是鄱阳洞庭。乃忽紧接“水则可揭”一句,岂不令人失望乎?……“岸逼流回,石斜浪翻”,岂非好句?可惜为几句大话所误。……
  (三)叔永答胡适(七月十四日)
  ……足下谓写舟覆数句“未免小题大做”,或然。唯仆布局之初,实欲用力写此一段,以为全诗中坚。……或者用力太过,遂流于“大话”。今拟改“鼍掣鲸奔”为“万螭齐奔”,“冯夷”为“惊涛”,以避海洋之意。尊意以为何如?
  (四)胡适答叔永(七月十六日)
  ……“泛湖”诗中写翻船一段,所用字句,皆前人用以写江海大风浪之套语。足下避自己铸词之难,而趋借用陈言套语之易,故全段一无精彩。足下自谓“用力太过”,实则全未用气力。趋易避难,非不用气力而何?……再者,诗中所用“言”字、“载”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谜赌胜,载笑载言”二句,上句为二十世纪之活字,下句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称也。……以上所云诸病,我自己亦不能免,乃敢责人无已时,岂不可嗤?然眼高手低,乃批评家之通病。受评者取其眼高,勿管其手低可也。一笑。……
  (五)叔永答胡适(七月十七日)
  顷读来书,极喜足下能攻吾之短。今再以“泛湖”诗奉呈审正。……《泛湖》诗改定之处:
  清风竞爽。改清风送爽。
  行行忘远,息楫崖根:改载息我棹,于彼崖根。
  忽逢波怒,鼍掣鲸奔。岸折波回,石漱浪翻。
  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叶,横掷惊掣。
  翩翩一叶,冯夷所吞。进吓石怒,退惕水瘗。
  畏他人视。改畏人流睇。
  乃据野亭,蓐食放观。改乃趋野亭,凭阑纵观。
  (六)梅觐庄寄胡适书(七月十七日)
  读致叔永片,见所言皆不合我意。……天凉人闲,姑陈数言。……
  足下所自矜为“文学革命”真谛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诗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为非“二十世纪之活字”。此种论调,固足下所恃为哓哓以提倡“新文学”者,迪亦闻之素矣。夫文学革新,须洗去旧日腔套,务去陈言,固矣。然此非尽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语白话代之之谓也。(适按,此殊误会吾意。吾以为字无古今,而有死活。如“笑”字岂不甚古?然是活字。又如武后所造诸字,较“笑”字为今矣,而是死字也。吾但问其死活,不问其为古今也。古字而活,便可用)以俗语白话亦数千年相传而来者,其陈腐亦等于“文学之文字”(即足下所谓死字)耳。大抵新奇之物,多生美(beauty)之暂时效用。足下以俗语白话为向来文学上不用之字,骤以入文,似觉新奇而美,实则无永久之价值。因其向未经美术家之锻炼([适按],能用之而“新奇而美”,即是锻炼),徒诿诸愚夫愚妇无美术观念者之口,历世相传,愈趋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为创获,异矣!如足下之言,则人间材智,教育,选择诸事,皆无足算,而村农伧父,皆足为诗人美术家矣。([适按]教育选择,岂仅为保存陈腐古董之用而已耶?且吾所谓“活文字”,岂不须教育选择便可为之乎?须知作一篇白话文字,较作一篇半古不古之“古文”难多矣)甚至非洲之黑蛮,南洋之土人,其言文无分者,最有诗人美术家之资格矣。何足下之醉心于俗语白话如是耶?
  至于无所谓“活文学”,亦与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旧之物也。足下以为英之couoquial及slang可以入英文乎?([适按]有何不可?)一字意义之变迁,必须经数十百年而后成,又须经文学大家承认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适按,今我正欲求“美术家”“诗人”及“文学大家”之锻炼之承认耳,而足下则必不许其锻炼,不许其承认,此吾二人之异点也)足下乃视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足下所谓“二十世纪之活字”者,并非二十世纪人所创造,仍是数千年来祖宗所创造者。([适按]此即吾所谓文字无古今而有死活之说也。死字活字,既同为数千年祖宗所创造,足下何厚于彼而薄于此乎?)且字者,代表思想之物耳。而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大抵皆受诸古人者。足下习文哲诸科,何无历史观念如是?如足下习哲学,仅读二十世纪哲人之书,而置柏拉图、康德于高阁,可乎?不可乎?([适按]此拟于不伦也。试问今之习柏拉图者,必人人读其希腊原文乎?且谓二十世纪之思想皆受诸古人,此亦不确。今之思想,非中世纪之思想也。思想与文字同无古今而有死活,皆不得不与时世变迁。当变而不变,则死矣)
  总之,吾辈言文学革命,须谨慎出之。尤须先精究吾国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须先用美术以锻炼之,非仅以俗语白话代之即可了事也。俗语白话固亦有可用者,惟必须经美术家之锻炼耳。……(适按,所谓“美术”“美术家”“锻炼”云者,究竟何谓?吾意何须翘首企足日日望“美术家”“诗人”“文学大家”之降生乎:何不自己“实地试验”以为将来之“诗人”“美术家”“文学大家”作先驱乎?此吾二人大异之点也。)
  三、杂诗二首
  (七月廿九日)
  中庸
  “取法乎中还变下,取法乎上或得中。”
  孔子晚年似解此,欲从狂狷到中庸。
  孔丘
  “知其不可而变之,亦不知老之将至”。
  认得这个真孔丘,一部论语都可废。
  四、一首白话诗引起的风波
  (七月三十日补记)
  前作答觐庄之白话诗,竟闯下了一场大祸,开下了一场战争。觐庄来信:(二十四日)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诗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盖今之西洋诗界,若足下之张革命旗者,亦数见不鲜……大约皆足下“俗话诗”之流亚,皆喜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豪,皆喜诡立名字,号召徒众,以眩骇世人之耳目,而己则从中得名士头衔以去焉。
  又曰:
  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今之欧美,狂澜横流,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闻之熟矣。有心人须立定脚根,勿为所摇。诚望足下勿剽窃此种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也。
  又曰:
  其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乃人间之最不祥物耳,有何革新之可言!
  觐庄历举其所谓新潮流者如下:
  文学:futurism,imagism,freeverse
  美术:symbolism,cubism,impressionism
  宗教:bahaism,christianscience,shakerism,freethought,churchofsocialrevolution,billysunday
  〔中译〕文学:未来主义,意象主义,自由诗。
  美术:象征派,立体派,印象派。
  宗教:波斯泛神教,基督教科学,震教派,自由思想派,社会革命教会,星期天铁罐派。
  余答之曰:
  ……来书云,“所谓‘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闻之熟矣。”此一语中含有足下一生大病。盖足下往往以“耳已闻之熟”自足,而不求真知灼见。即如来书所称诸“新潮流”,其中大有人在,大有物在,非门外汉所能肆口诋毁者也……足下痛诋“新潮流”尚可恕。至于谓“今之美国之通行小说,杂志,戏曲,乃其最着者”,则未免厚诬“新潮流”矣。……足下岂不知此诸“新潮流”皆未尝有“通行”之光宠乎?岂不知其皆为最“不通行”(unpopular)之物乎?其所以不通行者,正为天下不少如足下之人,以“新潮流”为“人间最不祥之物”而痛绝之故耳。……
  老夫不怕不祥,单怕一种大不祥。大不祥者何?以新潮流为人间最不祥之物,乃真人间之大不祥已。……
  叔永来信亦大不以吾诗为然。其书略曰:
  ……足下此次试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是也。盖足下所作,白话则诚白话矣,韵则有韵矣,然却不可谓之诗。盖诗词之为物,除有韵之外,必须有和谐之音调,审美之辞句,非如宝玉所云“押韵就好”也。……
  要之,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却不能用之于诗。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吾人何必说西方有长诗,东方无长诗?但将京调高腔表面而出之,即可与西方之莎士比亚、米而顿、邓耐生等比肩,有是事乎?……
  乌乎,适之!吾人今日言文学革命,乃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非特文言白话之争而已。吾尝默省吾国今日文学界,即以诗论,其老者如郑苏盦、陈三立辈,其人头脑已死,只可让其与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滥委琐,亦去文学千里而遥。旷观国内,如吾侪欲以文学自命者,此种皆薰莸之不可同器,舍自倡一种高美芳洁(非古之谓也)之文学,更无吾侪厕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为,何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荆棘之中哉?……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足下若见听,则请他方面讲文学革命,勿徒以白话诗为事矣。(廿四日)
  吾作一长书答叔永,可三千余言,为录如下:
  叔永足下:
  本不欲即覆足下长函,以不得暇也。然不答此书,即不能作他事,故收回前言而作此书。
  足下来书忠厚质直,谆谆恳恳,所以厚我者深矣。适正以感足下厚我之深,故不得不更自尽其所欲言于足下之前。又以天下真理都由质直的辩论出来,足下又非视我为“诡立名目,号召徒众,以眩骇世人之耳目,而己则从中得名士头衔以去”者(老梅来函中语),若不为足下尽言,更当向谁说耶?
  足下谓吾白话长诗,为“完全失败”,此亦未必然。足下谓此“不可谓之诗。盖诗之为物,除有韵之外,必须有和谐之音调,审美之词句,非如宝玉所云‘押韵就好’也”。然则足下谓吾此诗仅能“押韵”而已。适意颇不谓然。吾乡有俗语曰“戏台里喝彩”,今欲不避此嫌,一为足下略陈此诗之长处:
  第一,此诗无一“凑韵”之句(所谓“押韵就好”者,谓其凑韵也),而有极妙之韵。如第二章中“要”“到”“尿”“吊”“轿”“帽”诸韵,皆极自然。
  第二,此诗乃是西方所谓“satire”者,正如剧中之“comedy”,乃是嬉笑怒骂的文章。若读者以高头讲章之眼光读之,宜其不中意矣。
  第三,此诗中大有“和谐之音调”。如第四章“今我苦口哓舌”以下十余句,若一口气读下去,便知其声调之佳,抑扬顿挫之妙,在近时文字中殊不可多见(戏台里喝彩)。又如第二章开端三十句,声韵亦无不和谐者。
  第四,此诗亦未尝无“审美”之词句。如第二章“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第三章“这都因不得不变,岂人力所能强夺?”……“正为时代不同,所以一样的意思,有几样的说法”;第四章“老梅,你好糊涂!难道做白话文章,是这么容易的事?”此诸句哪一字不“审”?哪一字不“美”?
  第五,此诗好处在能达意。适自以为生平所作说理之诗,无如此诗之畅达者,岂徒“押韵就好”而已哉?(足下引贾宝玉此语,令我最不服气。)
  以上为“戏台里喝彩”完毕。
  “戏台里喝彩”,乃是人生最可怜的事,然亦未尝无大用。盖人生作文作事,未必即有人赏识。其无人赏识之时,所堪自慰者,全靠作者胸中自信可以对得起自己,全靠此戏台里之喝彩耳。足下以为然否?
  今须讨论来函中几条要紧的议论:
  第一,来函曰:“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却不能用之于诗。”此大谬也。白话入诗,古人用之者多矣。案头适有放翁诗,略举数诗如下:
  一
  温温地炉红,皎皎纸窗白,
  忽闻啄木声,疑是敲门客。
  二
  少时唤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
  忘尽世间愁故在,和身忘却始应休。
  三
  太息贫家似破船,不容一夕得安眠。
  春忧水潦秋防旱,左右枝梧且过年。
  四
  不识如何唤作愁,东阡西陌且闲游。
  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
  五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六
  一物不向胸次横,醉中谈谑坐中倾,
  梅花有情应记得,可惜如今白发生。
  七
  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
  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狂。
  凡此皆吾所谓白话诗也。至于词曲,则尤举不胜举。且举一二首最佳者:
  (一)山谷
  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第82章 民国五年(1916)七月二十二日至十一月四日(2)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
  --《望江东》
  (二)稼轩
  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
  --《寻芳草》
  (三)柳永
  (上阕略)……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侮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昼夜乐》
  至于曲,则适在绮时曾写《琵琶记》一段。此外佳者更不可胜数。适此次作白话长诗,其得力处都在《杂剧》。
  总之,白话未尝不可以入诗,但白话诗尚不多见耳,古之所少有,今日岂必不可多作乎?
  老梅函云:“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请问“词曲”与“诗”有何分别?此其“逻辑”更不如足下之并不认白话词曲者矣。
  足下云:“宋元人词曲又何尝尽是白话?”适并不曾说宋元词曲尽是白话,但说宋元人曾用白话作词曲耳。《杂剧》之佳,而全用白话填词者,以《孽海记》为最妙。
  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一次“完全失败”,何妨再来?若一次失败,便“期期以为不可”,此岂“科学的精神”所许乎?
  第二,来函云:“如凡白话皆可为诗,则吾国之京调高腔何一非诗?吾人何必说西方有长诗,东方无长诗?但将京调高腔表而出之,即可与西方之莎士比亚、米而顿、邓耐生比肩,有是事乎?”此足下以成败论人也。京调髙腔未尝不可成为第一流文学。吾尝闻四川友人唱高腔《三娘教子》,其词并不鄙劣。京调中如《空城计》,略加润色,便成好诗。其《城楼》一段,吾尝听贵俊卿唱其所改定之本,乃大诧其为好诗。又吾友张丹斧尝用京调体为余作《青衣行酒》一出,居然好诗。又如唱本小说,如《珍珠塔》《双珠凤》之类,适曾读过五六十种,其中尽有好诗。即不能上比但丁、米尔顿,定有可比荷马者。适以为但有第一流文人用京调高腔着作,便可使京调高腔成第一流文学。病在文人胆小不敢用之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谋生,故名士如高东嘉、关汉卿之流,皆肯作《曲》,作《杂剧》。今之京调高腔,皆不文不学之戏子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则髙腔京调之不幸也。
  京调中之七字体,即诗中常用之体。其十字句,如“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大可经文人采用(佛书有用此体者)。他日有机会,定当一研究其变化之道,而实地试验之,然后敢论其文学的价值也。十字句之佳处,以文字符号表之,略可见一斑: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与上文所引
  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
  即如此三句中,文法变化已不一。况第一句仅有九字,其第十字仅有音无字,唱者以ma-a读之,则其不为体格所拘束可知也。
  且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亚,即当时唱京调高腔者乎?莎氏之诸剧,在当日并不为文人所贵重,但如吾国之《水淋》《三国》《西游》,仅受妇孺之欢迎,受“家喻户晓”之福,而不能列为第一流文学。至后世英文成为“文学的言语”之时,人始知尊莎氏,而莎氏之骨朽久矣。与莎氏并世之倍根着“论集”(essay),有拉丁文、英文两种本子。书既出世,倍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当赖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则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传诵耳,不足轻重也。此可见当时之英文的文学,其地位皆与今日之京调高腔不相上下。英文之“白诗”(blankverse),幸有莎氏诸人为之,故能产出第一流文学耳。
  以适观之,今日之唱体的戏剧有必废之势(世界各国之戏剧都已由诗体变为说白体),京调高腔的戏剧或无有升为第一流文学之望。然其体裁,未尝无研究及实验之价值也。
  第三,来书云,“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学革命成功,将令吾国作诗者皆京调高腔,而陶谢李杜之流永不复见于神州,则足下之功又何若哉”!此论最谬,不可不辨。吾绝对不认“京调高腔”与“陶谢李杜”为势不两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字以述吾梦想中文学革命之目的,曰:
  (一)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国中的陶谢李杜皆敢用白话高腔高调做诗;又须令彼等皆能用白话高腔京调做诗。
  (二)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国有许多白话高腔京调的陶谢李杜。换言之,则要令陶谢李杜出于白话高腔京调之中。
  (三)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陶谢李杜。若陶谢李杜生于今日而为陶谢李杜当日之诗,必不能成今日之陶谢李杜。何也?时世不同也。
  (四)我辈生于今日,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的《五经》、两汉、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的《水浒》《西游》文字。与其作似陶似谢似李似杜的诗,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谢不似李杜的白话高腔京调。与其作一个作“真诗”,走“大道”,学这个学那个的陈伯严、郑苏盦,不如作一个“实地试验”“旁逸斜出”“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适。
  此四条乃适梦想中文学革命之宣言书也。
  嗟夫,叔永!吾岂好立异以为高哉?徒以“心所谓是,不敢不为”。吾志决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吾之《去国集》,乃是吾绝笔的文言韵文也。足下以此意为吾序之,或更以足下所谓“心所谓危,不敢不告”者为吾序之,何如?
  吾诚以叔永能容吾尽言,故哓哓如是。愿叔永勿以论战之文字视之,而以言志之文字视之,则幸甚矣。
  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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