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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宰相 京夫子

_5 京夫子(现代)
周恩来见刘少奇话到口边又打住,有难言之隐,便干脆挑明了问:「是不是主席拟下名单了?可不可以交给我看看?」
话已至此,刘少奇只得将那份重抄的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副主席、秘书长名单拿了出来,交周恩来过目。
周恩来眼睛亮了亮,盯著名单,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倒是刘少奇指著名单上自己那名字处,推心置腹地说:「我原来草拟的,这地方本来是你,主席亲自作了改动。这最后一名,也是主席添上去的。」
周恩来将名单递回到刘少奇手里,感激似地回敬了一眼,之后坦然地笑了:「少奇同志,谢谢。你可是什幺都没有对我说,我也什幺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很好!请你转告主席,我完全拥护这份名单,这也正是我本人的意愿。中央分工我今后负责政务院工作,不挂副主席,才有利于中央政府对政务院工作的领导和督察。我的这个意见,我自己也会在适当时候,向主席面告。」
刘少奇原先只料到周恩来不会有什幺负面反应,倒没料到周恩来如此豁达痛快,而且表现得够交情,够朋友。他轻松地舒一口长气,说:「恩来,你几十年兢兢业业,立党为公,我要向你学习,中直机关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应向你学习。你的意见,我会如实向主席反映,主席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当然,如你所说,你自己更应主动找主席表明心迹,越快越主动,这比我的汇报更有说服力……下面,我个人想向你征询一下,关于名单上的最后一位,看法怎样?当然,这跟主席的指示无关,仅仅是我个人向你征询意见。」
周恩来两手一摊,哈哈大笑:「他?少奇同志,你不比我更了解?好同志嘛!比主席的年纪整整小了一轮,可算是晚一辈嘛。比你、我也小了八岁嘛。年轻,工作有干劲,有魄力,过去经营陕甘宁边区成为模范根据地,近几年在东北三省开创出新局面,成为全党全军的战略大后方,天才,天才。我们党的事业后继有人,主席慧眼识英杰,具长远的战略眼光啊。」
刘少奇却说:「东北三省能有今天的局面,功劳不能算在一、两位同志身上。四五年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你陪毛泽东同志赴重庆谈判。
我在延安主持日常工作,当即提出「率先下手独霸东北」的口号,主席马上回电报批准。我们从延安动员十万干部赴东北。中央政治局下了最大的决心,派了多少人物去啊,东北中央局最初由彭真挂帅,林彪、高岗、陈云、罗荣桓、张闻天、李立三、王稼祥、杨尚昆、何凯丰、黄克诚、宋任穷、邓华、陶铸等等,统统去了东北局!延安去的,加上罗荣桓从山东解放区渡海过去的部队,加上黄克诚率领的新四军第四师,我们一下子向东北调去了三十万干部和军队。我们比南京的老蒋他们早动手了两个多月。
加上有苏联红军的明帮、暗助……所以东北三省能有后来的局面,是全党动员、独霸东北这一方针的结果。当然也不能忽略了几位主要负责人的杰出努力。」
周恩来听着,点着头。他心里完全同意少奇同志的分析。他忽然伸手拉了拉办公桌的抽屉,拉出一半,却又推了回去。抽屉里有份东北局党校学员的告状信,揭发东北局第一把手私生活腐败,搞了多少年轻女子,有名有姓者达三十几人。还接受一老道士所传长生秘方,从年轻卫士身上吮吸精液,强壮体力。简直就是头色魔……。可是这类材料,犹如子弹不能乱射。必须等待时机、选准目标呢。
刘少奇注意到了周恩来拉抽屉又关抽屉这一动作,但不便深问。恩来这人,一谈到某些敏感话题,就总是滴水不漏,十足圆熟。刘少奇继续说:「我们已经习惯于把党组集体努力的成果,集中到某个负责人身上去,归功于个人,可是个不健康的现象,违背了马列主义的思想方法。又比如把陕甘宁边区经营成模范根据地,林伯渠同志长期担任边区人民政府主席,徐特立办教育,陈云同志抓经济,搞边区货币改革,或许贡献更大呢。
一味的突出个人,迟早要犯错误,使党的事业蒙受损失。」
周恩来暗自吃惊,少奇同志今天怎幺啦?他平日表现得那幺严谨,四平八稳;在党内以谦虚稳舰不出锋头着称,原来对中央人事,他有很深刻、尖锐的看法。周恩来试探似地问:「你是单指东北局的这位一把手?」
刘少奇听这一问,才警觉自己说多了,要走火了,连忙打住了说:「是啊,他是难得的人才。做为一名年轻能干的高级干部,春风得意之时,有些不足之处,在所难免……。还是毛泽东同志常说的那句话:「风物长宜放眼量。」相信他今后到中央来担负重任,能禁得起新环境、新岗位的考验,不会辜负主席和大家的期望。」
谈话结束时,周恩来紧紧握住刘少奇的手:「保重身体啊,开国在即,百业待举,单是开创外交新局面,争取国际社会对我们的外交承认,就够我忙上两、三年了。今后政务院和外交部的事,主席和你要多过问啊!」
在周恩来这方面,算顺利通关。
经毛泽东主席授意,刘少奇把草拟的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副主席名单向外透了透风,以测试一下党内外的反映。果然上上下下,议论纷纾在京的党内军内高级干部、高级将领,都为周恩来抱不平,对高岗的突然窜升则大不以为然。反应犹为激烈的,又是民主党派那些倚老卖老的元老们。他们对高岗的窜升不置一词,认为那是共产党内的家务事;对于不安排周恩来出任中央政府副主席,却直言毛泽东主席有失明察。何香凝、黄炎培、沉钧儒几位老人,加上毛泽东的亲戚王季范先生,都分别找毛泽东主席「讨教」,替周恩来说项。毛泽东对这些民主党派老人,共产党的铮友,倒是表现出了十足的敬重,执礼甚恭,虚怀若谷地解释中央政府领导人选名单仅仅是个草案,他正在征询各方面的意见,会尽力做到一碗水端平。恩来和我,二十多年的交情,他的处事能力,行政领导才干,外交才干,在我们中央几位同事中间,是首屈一指、无人匹敌的。新国家、新气象,我们一定做到人尽其才、物尽其力、地尽其利,放心,放心,放心。
可是对于党内、军内的高级干部,也来找他毛泽东,替周恩来说话,或是表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的,他就不管对方的资格再老,功劳再大,也不假以辞色,毫不客气了。包括对朱老总、董必武、徐特立、叶剑英这些人物,他都明显地表示出自己的不悦,直指曹营的事情难办啊,党内高层空气不大正常啊,存在着一股争官争位的风气。大家替恩来说项,是要置恩来于尴尬、于不利啊!个别人名为替恩来争,实为替自己争啊,要特别小心你们周围的人啊!面对着党内党外的各种议论,周恩来本人倒是真要捏两手冷汗了。幸而刘少奇找他个别谈心、交底的第二日,他就向毛泽东主席汇报了自己的想法,主动且诚恳地提出自己将来担任政务院总理一职,的确不宜再挂中央政府副主席,以利于接受党内的民主监督。相信此事也会在党内外引起些议论,他本人愿意出面做些工作,说明中央的这一安排,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请求。毛泽东当即大加赞赏,称他做事最多,休息最少,任劳任怨,堪为中央高级干部的楷模。
刘少奇也心里很不踏实。中央政府领导人员的名单毕竟是由他草拟的,现在议论这样大,反应这样强烈,很容易引起党内党外对自己的误解,已经有人背地里骂他架空主席,妒贤忌能,玩弄权术。
两天之后的晚上,在有董必武、陈云、林伯渠列席的书记处碰头会上,刘少奇当着毛泽东、朱老总、周恩来的面提议:「关于中央政府领导人员名单草案的事,现在上上下下、内内外外议论热烈,闲话不少,声音嘈杂。是不是召开一次在京的政治局成员扩大会,把中直、军直机关部、军级以上的负责人都找齐了,先在党内统一一下认识,澄一些模糊的观念?」
毛泽东一一看过朱、刘、周、董、林、陈各一眼之后,不见有异议,才说:「很好嘛!议论多,热气高嘛。我们也干脆就汤下面,打铁趁热,把事情公开了,统一思想,统一认识,有利于工作,有利于团结。政治局扩大会,明天下午就开,由少奇主持。少奇先说明一下名单草拟的经过,来个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再由恩来说明一下他本人的请求。如果还有人对高岗同志的位置有兴趣,可以直接对我提出来讨论。总司令、董老、林老、陈云同志,是不是也都在会上讲几句?最后我也讲几句。你们先唱红脸,我后唱白脸,怎幺样?就这幺定了。曹营的事,说难办,真难办,说好办,也好办,不信胜不过诸葛亮。」
翌日下午三时,在中央书记处五大书记的住所——万寿路新六所小礼堂,召开了有在京的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及中直、军直各部门负责人出席的政治局扩大会议。除了毛、朱、刘、周四位中央书记,还有陈云、董必武、林伯渠、张闻天、李富春、李维汉、李立三、叶剑英、陆定一、彭真、聂荣臻、罗荣桓、罗瑞卿、李克农等一百余人。
毛泽东主席指示,请刘少奇同志主持会议并讲话。
刘少奇先说了说中央机关进城后,工作开展顺利,稳定了人心,打开了局面,工业生产正在恢复,形势是大好的。也有不够的地方,即是中高级干部的理论学习、共产党人的自我修养、戒骄戒躁、警惕个人主义等问题上有所松懈,甚至忽略。因而导致近来冒出了一些问题的苗头,如名利思想、争官争位、计较个人得失、贪图个人享乐等等。他重申了毛泽东同志在西柏坡七届二中全会上讲话中指出的:「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我们的一些共产党人,过去在战场上不愧为英雄的称号,在和平的日子里,却有可能禁不起资产阶级以糖衣裹着的炮弹的袭击。」他进而引伸说,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在哪里?不单是在社会上,也常常就在我们每个革命同志的脑子里!比如居功骄傲,比如个人主义、享乐主义、老子天下第一,比如以各种方式向组织伸手,闹名誉地位,不负责任地传递各种大道小道消息,肆无忌惮地议论中央人事等等。这实在是一股不正之风,一种危险的苗头,必须敲起警钟。如何来克服?来防微杜渐?就是我们每一名中高级干部要加强理论学习,一时一刻也不可以忘记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我们的头脑!我们在得到物质粮食的同时,绝对不可丢了精神粮食。在和平的环境里,两种粮食缺一下可,相辅相成。
刘少奇就如一位思想牧师,年复一年,不厌其烦地在党内的中高级干部中间进行政治布道,理论说教。虽然枯燥乏味,但时间久了,也就容易使人灵魂麻醉。毋庸置疑,刘少奇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组织者,治国者,实干家。他接下来,才讲到全国政协和中央人民政府的领导人选酝酿问题。中央是有两个班子的名单草案,征询各方面意见用的。以毛主席为首的中央政治局和中央书记处,从党和国家的整体利益出发,为两个名单费尽心血,反复推敲,力求做到全面、客观、公允。今天在座的,都是党内军内的高级干部,我们千万不能有「老子昨天打天下,老子今日坐江山」思想。全国政治协商会议,讲的是在我党主导下,各党派、各民族、各人民团体共同协商国家大事;中央人民政府,原拟名为民主联合政府,讲的是民主联合,亦即在我党领导下,有各民主党派,各民族代表参加,共同管理国家事务。现在,南方还有战事,云、贵、川、康、藏,海南岛、台湾等大片国土还有待我们去解放。革命尚未成功,战争尚未结束,我们绝对不可以形成一党包办政协、一党包办政府的局面。饭要一口一口来吃,路要一步一步来走,革命要分阶段来进行。我们要学习毛泽东同志,站得高,看得远,胸怀全局,放眼五湖四海……下面,请我们的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军委副主席、全国政协筹委会主要负责人周恩来同志讲话。
会场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掌声既是对刘少奇讲话的认同,也是对周恩来即将讲话的欢迎。
周恩来略带淮安口音的北方话,一如既往的温和、谦逊、清晰:「同志们,刚才少奇同志的讲话,就像给我们上了一堂简洁的、寓意深刻的党课。我个人,就一直是个忙忙碌碌的事务主义者,需要的正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学什幺呢?首要的是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学习《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我们才能在革命取得全面胜利的大好形势面前,不会忘乎所以,居功自傲,昏头昏脑,以致迷失方向。进入北京快半年了,我一直在协助毛主席、党中央筹备新政协会议,筹备成立新国家,确是大忙特忙,乐在其中了。因此在理论学习上,就有所松懈。我在多次党的会议上,尤其是在延安整风学习期间,回顾过自己所走过的道路。自己确是为党为革命做了些工作,但一路上跌跌跄跄,犯了各种大小错误过来的。在几次重要的党内路线问题上,我都站错过队,给党的事业造成损失。然而,我一直在为党工作,至今没有被革命队伍拉下,是因为有毛泽东同志为代表的正确路线的感召,有毛主席、朱总司令、少奇同志等的热情关心帮助,有党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以及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等理论武器的挽救。所以,今天,值此新政协、新中国即将揭开历史新页之际,本人扪心自问:党和人民即将付予自己新的重任的时刻,如何自处自励,如何接受党组织的监督,人民的督察?同志们也许都知道了,党中央、毛主席已内定我为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总理。我经过反复的、慎重的考虑,而主动向党中央提出来,为了担起政务院总理这一重任,我坚决要求不要再被推荐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候选人。我是诚心诚意这幺请求的。为了这件事,最近一段,党内党外,议论很多,声音颇杂。党外人士,民主党派的前辈们那里,我自己会出面去做些解释,说明情况。在党内,特别是在高级革干部中间,我们务必要统一认识,统一思想,统一意志,不要犯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妄议中央的人事安排。这里,我要借这个机会,向在座的每一位老同事、老战友,敬个礼,请大家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议论到此为止,妄言下不为例。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以毛泽东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周围,为建设新中国,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进步!」
主持会议的刘少奇从座位上站起,带头鼓掌。会场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坐在前排的董必武、陈云、林伯渠、李富春、聂荣臻、陆定一、李维汉等人,眼里都闪着亮光,边鼓掌边擦眼睛。
直等掌声落定,刘少奇看了看手表,问了一问朱德总司令什幺话,才又宣布:「下面,请毛泽东同志作重要讲话。」
掌声又起。毛泽东平伸出双手,巴掌朝下压了压,再端起茶缸暍了口浓茶,转身问了问朱德,以及坐在台下的董必武、林伯渠、陈云诸位:「你们还要不要讲几句?」董、林、陈连连晃手:「请主席讲,请主席讲。」
毛泽东说:「好,你们讲客气,我就不客气了。方才少奇、恩来二位的发言很好,各具特色。少奇讲到了高级干部的学习问题。我要补充一句,叫做: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会场气氛转趋活跃。坐在后排有未听清楚的,要求再说一遍。
毛泽东说,好,我再重复一次:「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我这不是哗众取宠,更不是危言耸听。本人的由衷之言也。少奇同志的好学、善学、钻研精神,堪为表率。我们的许多重大理论问题,比如过去白区党的组织路线问题,党员的自我修养问题,党内斗争问题,背靠苏联独霸东北问题,党的组织建设问题,近年来关于党的新民主主义新阶段问题,都是经他研读马列著作、认真思考探索、深入调查研究之后提出来的。当然,他今天提到的学习问题,讲得并不深刻,浅尝辄止。算是蜻蜓点水、鸡毛蒜皮、隔靴搔痒吧!」(众笑)「恩来的发言,则更是情辞恳切,发自肺腑,很有人情味,是不是?过去,我很少在公开场合称赞恩来。因为恩来无论在组织行政、外交统战、军事情报等等方面,都在你、我之上,要想称赞他,首先还得考虑一下自己够不够哪个资格?自己算老几?」(众笑)「恩来年纪小我八岁,资历却要比我高,官也曾经做得比我大,大了不止三级五级。」(众笑)「出家人不打妄语。我在延安自称是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那是对蒋委员长重庆政府而言。平心而论,我至多算得半个居士吧?本人酷爱红烧肉,湖南腊肉,本人也不打妄语。」(众大笑)「恩来一九二四年就做到了黄埔军校政治部副主任,不久升了主任,跟蒋校长只差半步,就平起平坐了。」(众笑)「而我老毛,当时只在广州主持农民讲习所,训练两广、两湖的农运骨干,恭请多次,才请动周大主任去讲了一堂课,反应强烈。」(众笑)「一九二七年蒋某人清党,对共产党人赶尽杀绝,搞白色恐怖。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本人一怒为工农,在湘北湘东扯起一支农军,上井岗山上落草去了,被尊为「毛匪」。
恩来在南昌率部起义,是朱总、贺总的正规部队,声势浩大。不久被打败,朱老总也上山来结伙,被尊为「朱毛」,蒋某人要「杀猪拔毛」,结果怎样?猪未杀,毛末拔,总司令至今跟我坐在一起,朱毛不分家嘛!」(全场大笑)「一九三七年国共第二次合作,一致抗战。蒋委员长又把恩来请了回去,任命他为中央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同中将街。部长是现在台湾的行政院长陈诚。我等在延安,在太行山,在各个根据地,一个个土八路,小米加步枪,哪能当得上中将?做个校官人家都不会承认!」(众笑)「所以,以恩来在党内党外的资历,影响力,补充一句——他还是朱总司令的入党介绍人,是轮不到你、我来表扬奖励、说三道四、评头品足的!」(众笑)毛泽东说,「尽管如此,我仍要斗胆放言:恩来同志的一个最大的长处,是他的谦虚礼让,他的任劳任怨,他的自我批评精神,是他的自知之明。子曰:「人贵有自知之明。」正如他自己所说,将近三十年来他走过一条跌跌跄跄、左左右右的革命道路。《吕氏春秋》上有言:「欲胜人者,必先自胜;欲论人者,必先自论;欲知人者,必先自知。」在这一点上,恩来比我和今天在座的大多数人,的确不止高明了三尺二尺,说一丈有些夸张,五尺左右,比较合适。」(众大笑)「我们进城至今,快半年了吧?新政协会议、新中央政府、新中国开国大典,三桩大事,也筹办得差不多了。八月二十八日,我和同事们去前门火车站,迎接了孙夫人宋庆龄先生到京,九月七日,我和同事们再次到火车站,迎接国民党元老、敞省和平起义的程潜先生到京,加上早巳云集在北平的各民主党派元老、领袖,是很有一点天下诸侯聚会、五湖豪杰来归的气象了。套用一句《水游传》上的话:皇上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了。」(全场大笑)
「各位同志,话到此地,本主席不能不重提一下,今年三月下旬中央机关进北京之前,我在西柏坡村说过多次的事,要求全党中高级干部重读郭沬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吸取李自成起义军进北京称帝一个月,即被赶了出来并迅速败亡的历史教训。在西柏坡村,本人还半玩笑半认真地说过,我不做李自成,你们不做牛金星、刘宗敏。更不要有人做吴三桂。进城半年来,总的情况是好的,健康的,没有出过什幺大乱子。但问题的苗头却是有的。近一段大家都忙于筹备开国,事务繁缛,日理万机,而忽略了抓高级干部的理论学习。这一忽略不得了,近些日子非议纷纭,暗涛汹涌。名为替恩来同志鸣不平,实为替自己争名争利。党外民主人士说项,进言,没有什幺了不得;党内也带头起哄,给人印象是中央处事不公,瓜分爵位,分赃不均!这可是了不得呢。我们主持中央工作的同事,要是装聋卖傻,麻木不仁,甚至各有算盘,任其发展下去,有朝一日,上下结合,四方呼应,八面埋伏,就可能激起类似太平天国在南京闹过的天京之变呢!洪秀全腐败得一塌糊涂自不消说,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就都会出来呢!你们不信?反正我信。这类事,从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韩非子。喻老》篇说:「干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故曰:白圭之行堤也塞其穴;丈人之慎火也涂其隙。是以白圭无水难,丈人无火患。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韩非子这段话的意思,是告诫世人,要提高警惕,防微杜渐,把诱发大灾难的小苗头及时消灭掉。
「这里,各位同志,各位朋友,本主席丑话说在前面,对于中央的人事安排,如果有意见的,可以公开讨论,我们无任欢迎;有要求的,更是恭请站出来,要部长,我们给部长;要副主席、副总理的,我们给副主席,副总理;包括主席、主任、总理、总司令,我们统统开放,虚位以待,明码实价,保证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双手奉送,如何?」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了。毛泽东威严地注视着台下的高级干部、高级将领们,目光又不停留在某一人身上,而且有意停顿了一刻。
刘少奇适时地在毛泽东耳朵边说了两句什幺。
毛泽东说:「方才少奇同志对我咬耳朵,说并没有发生什幺异常情况,我们的干部队伍,特别是高级干部队伍,是一支受得住考验的好队伍。
我举双手赞成。谢谢少奇同志提醒。我也还没有糊涂到无端怀疑我们干部队伍基本素质的地步。通过在延安的整风学习运动,我们党确是建立起了一支较高马列主义理论水平的干部队伍,一支经风雨、见世面,胜不骄、败不馁、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全中国人民谋幸福的好队伍!」
刘少奇、周恩来带头鼓掌。全体热烈鼓掌。
毛泽东说:「我们共产党人进了城,绝不当李自成,牛金星,刘宗敏!」(热烈鼓掌)「我们更不做太平天国,不做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热烈鼓掌)「我们是无产者,工人阶级的政党。列宁说,无产阶级挣脱的只是锁链,赢得的是整个世界!」(热烈鼓掌)毛泽东说:「好了,我今天既唱了红脸,也唱了白脸。语有不恭,仰仗诸位海涵海量。恩来,最近不是出了两支新歌?什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团结就是力量〉你来打拍子,指挥大家唱。」
周恩来当即起身,招呼全体起立,之后挥动他一长一短的双臂打拍子,指挥全场大合唱。
毛泽东则在朱德、刘少奇等的陪同下,边哼唱着边退常三位领袖,三种风格。以毛泽东最为幽默风趣,说古论今,旁征博引,魅力无穷。如果说,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等,讲话作报告,均有许多顾忌,要遵许多规矩;唯毛泽东讲话,海阔天空,生动活泼,喜笑怒骂,百无禁忌,集言论自由于一身了。
※※※※※※※※※
第十七章 西花厅宴请南归女
周恩来变被动为主动,谦恭地提出不担任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副主席与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后,反倒在党内外、军内外获得新的声誉,新的爱戴,拥有了更广泛的人缘。人们仍然尊称他为周副主席,亦有人开始称呼他为总理,而无人称他为「周委员」。
乔冠华、龚澎夫妇从香港地下工委返回北京,第一件事就是到中南海西北角的西花厅拜访周恩来和邓大姐。邓颖超亲自到中南海北门警卫室迎接,并在来宾登记簿上的「接待人」一栏里签名。邓颖超紧拉着龚澎的手,边走边说笑:「如今规矩大了,不是?才搬进来不久,各方面的工作还没有上路,警卫工作尤其死板。前天还闹了笑话哪。少奇同志和他夫人王光美晚饭后在南海东岸上散步,还有警卫员跟着。少奇同志见东南角上有座土山,树木茂盛,就想上去看看,可走到土山下就被站岗的战士暍住了,不准上。少奇同志问:「有什幺情况?」战士回答:「上面是军事禁区,谢绝参观。」少奇同志怪了,中南海里还有军事禁区?搞的什幺名堂?
倒是一定要上去看看了。战士暍令站住!少奇同志的警卫员这时挺身而出:「不得无理,这是中央首长!」战士脾气挺倔,口气也很冲:「中央首长?俺只认得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俺只执行俺团长的命令,军事禁地,谢绝参观!」后来是少奇同志打了退堂鼓,还表扬了那战士几句,并对王光美说:「是啊,我们要带头遵守纪律……。」」
龚澎好奇地问:「那土山上能有什幺秘密?连刘副主席都不准参观?」
邓颖超说:「后来少奇同志才问清楚,是警卫部队在那里隐蔽了几门高射炮,高射机枪,防止美蒋飞机空袭的。」
乔冠华说:「也难怪,少奇副主席长期从事党务工作,部队里的事情比较生疏。」
不一会,进到西花厅院子里,周恩来已站在门口等候,相互热烈握手、问好,客厅里已经摆着红枣、蜜桃、海棠果等等。龚澎心细,发现这院子并不清静,都听得到北边院墙外文津街上、西边院墙外府右街上车辆开过的声音。
周恩来设家宴款待自己心爱的老部属。有一刻,龚澎大大方方地盯住他,仿佛要看清楚他脸上是否添了皱纹,两鬓是否添了白发。他比几年前稍稍胖了些,却显得更潇洒、健美了。周恩来则频频向乔冠华让酒,干杯,询问些香港地下工委的情况。在周恩来眼里,龚、乔仍是一对佳人才子。
乔冠华说:「多数的香港人现在害怕我们的人民解放军开过去,怕被斗争,被共产。」
邓颖超不解地问:「多数?香港也是穷人多,富人少吧?穷人也怕我们过去?」
乔冠华说:「香港的报纸、电台、电视、杂志,绝大多数都在做反共、防共、恐共宣传,简直是疲劳轰炸,加上黄色工会、黑社会势力都不小,港英当局又大量收容从内地逃亡去的地主、资本家,基本上去者不拒。
这些逃难的地主、资本家带去的也都是些恐怖的消息。以上,对香港的人心影响极大。」
邓颖超望望周恩来,不以为然地对龚澎说:「总还是有些人欢迎我们过去的吧?」
龚澎以茶代酒,向周恩来和邓大姐举了举杯:「地下工委的同志们,地下工会的成员,盼望着子弟兵跨过深圳河,踏平铁丝网,成立人民政府,提前结束英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回到祖国怀抱。」
一直在静静听着的周恩来,这才问:「南乔,你和小龚自己的看法呢?」
乔冠华笑笑说:「我和她的看法不一致,常有争论的。」
周恩来慈爱地看了龚澎一眼,再向乔冠华:「那就谈谈你个人的看法吧。来,干了这杯。」
乔冠华双手举杯,干了,掏出洁白的手绢擦擦嘴:「我的看法比较矛盾,有时从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立场出发,恨不能明天就把英国殖民统治者赶走!哪怕由国民党来占领,也算是中国人的内部纷争。可真的让国民党反动派来占领呢,又肯定会成为反共基地,反攻大陆的桥头堡,也受不了。有时从现实主义、务实主义出发,又觉得应当忍一忍,继续租借给英国管理,保持它的国际自由港地位……。可是这后面一条,我根本不可能在地下工委提出来,那肯定要被孤立、被围攻。后面一条,我承认是受了龚澎的影响。」
龚澎这时要插言,却被周恩来以目光劝阻住了。周恩来举了举手里的杯子,又停下了:「南乔,香港问题,地下工委要防止左倾冒险主义和左派幼稚玻民族主义不能等同于爱国主义。而且极端的狭隘的民族主义是个很危险的东西。爱国主义首先要讲的是国家利益,包括近期的、中期的和长远的国家利益。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们,许多问题和观念部还没有来得及澄清。中央同志也有过不同意见的讨论。中央书记处的对港方针也是前不久才确定下来,还没有来得及传达给你们。香港主权暂不收回,继续租借给英国,保留它的国际自由港地位,使其成为新中国通向外部世界的一个重要渠道,便利对外交往,对外贸易,人员进出,有利于内地的经济建设。还有台湾问题,现在由蒋介石的军队占领着,估计美国军方也已经介入。因此必须保留武力解放与和平谈判两手解决办法。如果采用后一种办法,保持香港现状,不就使得国、共双方有了接触之地?毕竟是中国人的领土嘛。」
乔冠华点着头,自豪而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这倒是我们龚澎的先见之明了。她早跟我争论过,香港问题,要着眼于国家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否则派部队解放个弹丸之地,算得什幺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她还说了,只要周副主席主持外交事务,香港问题就会冷处理,而不会热处理。」
周恩来心头一热,并且隐隐一痛,身子也动了一动。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只在心里说:知我者,此女也;痛我者,此女也。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美丽而贞静的龚澎,又看一眼自己的眼皮已经耷拉的夫人邓颖超,两相对照,天壤之别矣。他说:「小龚、南乔,香港话题暂且打祝中央的方针,你们暂不外传,以中央正式文件为准吧。你们回来了,对于工作、生活上的安排,有什幺设想、要求?」
乔冠华和龚澎几乎同时回答:「我们听老领导的,愿意在老领导手下做事。」
周恩来高兴了:「中央已决定我做政务院总理兼外交部长。你们英语能力好,又到香港考验了这幺些年,就都到外交部来工作吧。南乔当我的助理,小龚去新闻司,是不是还做新闻发言人,北京不是重庆,我个人不宜决定。」
龚澎很兴奋,脸蛋像绽开的花朵。邓颖超望着她,心里又起了一阵疑云闷雨:这女子,三十出头了,都两个孩子了,大的七、八岁了吧,小模样儿却一点没改,反而出落得更水灵、更娇艳了。
乔冠华一时有点心不在焉,与周恩来干过一杯后,忽然问:「你们这住处,好象太不安静,都听得到北面、西面两条街上的嘈杂声音。」
龚澎也插嘴说:「这幺大座中南海,就偏偏选了座西北角的院子来住?」
邓颖超指着周恩来笑笑:「他呀,如今当着大管家。本来在丰泽园菊香书屋住了三、四个月。原来主席不肯进中南海,说是不要做皇帝。后来政治局的同事们说服主席搬进来,菊香书屋有北院和南院两座院子,北院靠近中海,南院靠近南海,前清时候是干隆皇上的书斋哪,当然由毛主席一家住最合适。我们住到这西花厅来,是恩来自己喜欢,自己挑的,我只有服从的份。」
周恩来说:「你们说这里不太清静?我倒是觉得它于西北角上独处一隅,另有一种清静。」
乔冠华思维敏捷,脑门一拍,说:「噢,明白了。听说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刘副主席,还有陈云、林伯渠、李维汉、陆定一、李富春、杨尚昆、陈伯达、胡乔木,以及主席的几位大秘书,都住在丰泽园的那些大小院子里……。从这西花厅步行到丰泽园,大约要十来分钟吧?所以另有一种清静,高明,高明。」
周恩来摇摇头,面色稍带不悦:「南乔啊,你是太过聪明罗!我哪能想到你这幺多呢?」
龚澎瞋了丈夫一眼。乔冠华自知失言,忙掩饰道:「老上级,你和主席都称我为南乔,那北乔呢?胡乔木同志文采风流,辞章华美,听讲中央的许多大块文章,多出自他的手笔。我和他仅见过两面,邓大姐什幺时候引见引见?」
周恩来不等邓颖超答话,举起杯子邀乔冠华干杯:「来来,见乔木同志不难,机会多得很。他最近升任为毛主席办公室主任,也是大忙特忙。
北京毕竟不是延安,更不是重庆啊,我倒是奉劝你们,今后多做工作,少作交游……。」
一时,乔冠华、龚澎,连带邓颖超都不知该说什幺才好。倒是周恩来觉得有点冷场,便问:「小龚、南乔,你们一路北来,对于新国家,新政府,都听到些什幺反映?」
龚澎眼睛亮了亮,仿佛迟疑了一下,才反问:「是不是什幺话都可以说?反映是听到一些,有些还是我们自己的,也不知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周恩来看龚澎一眼,看似妩媚稚气呢,就又跟乔冠华干了杯。心想这丫头,代她男人反击我了咧,于是哈哈笑着:「你这丫头,去香港几年,回来就见生分了?在重庆的那些年,你什幺话不敢对我说?从宗教信仰到个人感情,什幺没有说过?」
乔冠华以手臂轻轻触了触娇妻:「就痛快说吧!用英文说也行,如果图方便的话。」
龚澎瞋了丈夫一眼:「用英文?诺喂!」再又目光清澈地盯着周恩来:「我是想说呀,这次中央人事安排,好象有失公允,下面也有许多的议论,全国政协和中央人民政府,你怎幺都只是个委员,连高岗都当了副主席?」
话就这幺出来了,邓颖超以眼神制止也没来得及。席间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周恩来端杯子的左手有些微抖,慢慢就眼睛都红了:「龚澎同志!你,还有那些发议论的人,也太不理解,或是太不了解我周恩来了!难道恩来自青少年时代起投身革命,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争个什幺副主席?那不成了个人野心家了?那跟明末的牛金星、刘宗敏辈,跟太平天国天京之变的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辈,还有什幺本质上的差别?你们都是党员,但并不了解党的历史啊!历史上,我犯过各式各样的错误,包括左右倾路线错误。唯独没有犯过的错误,是从未向党伸手要官要位,或是跟人争官争位。这有历史可查,诸多证人健在。党中央、毛主席为什幺这样信任我?就是因为我忠诚、坦白,没有什幺私心杂念。这次,是经我本人多次请求,不担任上述两项副主席职务的。你明不明白?你还不明白?」
龚澎、乔冠华很少见老上司这幺激动过。龚澎仿佛从周恩来的表白里听出了另外的声音,两汪清泉似的眼睛也泛红了,并且很快噙出了珠玉:「我,我,我们明白,明白了。对不起,我不该问。不该问这个愚蠢的问题,这幺愚蠢……。」
邓颖超拉起了龚澎的手,劝慰道:「你别见怪。他呀,为这事也批评过我,比这还厉害哪。我是从不替他计较什幺官呀位呀的,只要能够为党工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什幺都有了,也就什幺都够了。你们小两口,不也都是这样吗?」
周恩来却意犹未尽,继续严肃地说:「小袭、冠华,我不会见怪你们。但今后遇事,要多观察,多用脑筋想,少用嘴巴说。言多必失,古今一理。特别是小龚,今后,你来中南海,就只来西花厅,或者去紫光阁找我。其它地方要尽量少去,不要凑热闹。凡热闹处多有是非。想跳舞,就在外交部组织舞会,你们自己跳去……冠华,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我是当年在桂林受过她父亲龚老先生的嘱托……。她还不成熟,还太单纯,太善良,我不放心,不放心……。」
乔冠华挺了挺胸脯,伸手搂住了自己那满眼泪花的妻子:「是!老领导,请放心,我会照顾好袭澎同志。」
邓颖超说:「别在意,别在意。你们回来,恩来和我,如见亲人,就和见到自己的孩子一样。你们在香港几年,他就念叨了几年。他平日忙得呀,也很少回来吃饭,有时我都几天见不着他的面,在紫光阁那办公室里摆了张行军床……。一听你们回来了,他高兴得嚷嚷,提出要在家里喝酒,招待你们。他有酒量,平日很难醉的……。对了,你们临时住在六园饭店?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加上阿姨,不大方便吧?要不要搬来家里先住住?这西花厅虽然听得到些外面街上的声音,院子倒还宽敞,还空着三间西厢房,恩来准备将来做个小书库的。」
一听说西厢房,乔冠华立即来了诗兴,以他的江浙口音念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龚澎拍了他一掌,破涕为笑:「大姐!看我们把他惯的。把普济寺搬到西花厅来了!还想当一回风流公子张生?可惜暂时找不到崔莺莺小姐。」
乔冠华乘着酒兴,率性也疯一疯了,站起身子,两手在身上一拂,随即躬身拱礼:「龚莺莺小姐,小生这厢请了——」
周恩来、邓颖超哈哈大笑。这一笑,周恩来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转而平静地说:「我看呀,你们还是不搬来为好。这里出进太不方便。
还是一次到位吧!我会立即通知中央办公厅杨尚昆同志,请他派人尽快替你们在东四牌楼附近找到一所房子。外交部就设在东四陴楼朝内大街上,你们上下班方便。我们去看望你们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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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发落贺子贞上海备冷宫
毛泽东搬进中南海丰泽园菊香书屋不久,他的从未办过结婚手续、亦未办过离婚手续的妻子贺子贞,领着女儿娇娇到了天津,要求进北京与毛泽东团聚。
这无异于毛家后院起火。一山难容二虎。奉行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的共产党领袖,岂可一夫多妻?贺子贞要进北京,江青一反温柔恭顺、小鸟依人的常态,显露峥嵘,豁出去了,又哭又闹,大耍雌风,扬言不惜跟贺子贞对簿公堂,不惜在党内公开老板的重婚问题,也要维护自己的权益、地位。
毛泽东从来文韬武略,大气磅礴,运筹帷幄;每逢遇到这类鸡零狗碎、哭哭闹闹,一团乱麻似的家务纠纷,就不胜烦扰、不胜厌倦,而且底气不足似的,就想到要请周恩来替他排忧解难,处理「内乱」。
周恩来接到菊香书屋值班卫士的电话,没有坐车,而坚持步行,以便边走边构想解决毛主席家室不宁的初步方案。他不紧不慢,花了十几分钟,过紫光阁南院山坡,沿林荫小径向东,至中海西岸上的迎春堂,折向右边,沿堤岸一路南行,过游泳池东墙,再南行百十步,再沿堤岸向东不远,即是丰泽园的小北门了。卫士、服务人员多由此门出入。进门之后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巷子,巷子右手的一溜房子是菊香书屋的厨房、储藏室、卫士值班室、秘书值班室等。过卫士值班室,就是菊香书屋北院的东厢房过厅。
周恩来没像往常那样,见到江青出来招呼。他问值班卫士:「蓝苹呢?」卫士放低声音报告:「昨晚上吵了一通宵,躺进大北房「罢工」、「罢食」了,谁也不敢去招惹。主席也一夜没睡,一直在书房里吸烟,生气。」周恩来轻声问:「蓝苹都吵了些什幺?」卫士回答:「首长,我不敢学舌。」周恩来说:「学给我听不要紧,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会替你保密。」卫士说:「她还能吵些啥呢?无非是说,老板,你听着!贺子贞跟了你十年,我已经跟了你十二年!贺子贞给你生了个女儿,我也跟你生了个女儿!贺子贞陪你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我陪你转战陕北、华北!她比我漂亮,有教养,有学问?哎呀,首长,我不再说下去了,再说就犯错误了!」周恩来笑笑:「好好,记住,你再不要跟第二个人说这事了,事关领袖形象,党的威信,懂吗?主席的几个大秘呢?师哲,乔木,家英,叶子龙,家里闹成这样,他们都不露面?」卫士回答:「主席有规定,秘书是替他管公家事的,不准介入他的家务,而且他们平日都躲着江青同志似的。」周恩来又问:「少奇同志来过没有?」卫士回答:「刘副主席和光美同志来过两次,他们住得近。主席见了他们,只说了四个字,鲜明对比,其余就什幺都不说了。光美同志去看江青,人家不肯开门。刘副主席不放心,让打电话给您,说处理这事,得您和邓大姐出面才行。周副主席,您说主席见了刘副主席和王光美,就说「鲜明对比」,是啥意思呢?」
周恩来笑了:「别乱问了,我也不懂呢。」
周恩来当然懂。主席见自己家里闹成这样,却见刘副主席老夫少妻,夫人王光美又年轻又漂亮又有教养,对少奇同志体贴入微,一家老小十多口人和和睦睦,两相对比,能不鲜明?
他在毛泽东的书房门口停了停,轻轻敲了敲虚掩着的房门。毛在屋里咳嗽,颇不耐烦地问:「谁呀?」卫士代为回答:「是周副主席来看您。」
推开门,但见烟雾腾腾,气味呛人。
周恩来说:「主席,我是走路过来的,来迟了。」
毛泽东说:「恩来啊,不迟不迟。坐,坐。我是暂无外患,唯有内忧啊!」
周恩来笑了。他嘱卫士把门窗统统打开,换换空气。卫士犹豫着:「主席不让开门开窗的……。」周恩来说:「还是开开吧,换了空气再关上嘛。」
毛泽东说:「他们脑筋笨!门窗紧闭,为防蓝苹啊!江上一青峰,镇在烟雾中,寻常不相见,偶尔露峥嵘哩!这是她替自己写的释名诗。」说着,毛泽东自己先苦笑了。
周恩来跟着笑了:「蓝苹是个才女。做为女同志,她还是比较全面的。」
毛泽东待卫士开过门窗,退出后,才说:「子曰:女子无才便是德,当然是屁话。但一个人自恃有点小聪明,就自以为是,好卖弄,好表现,不能容人,辎铢必较,也很糟糕呢。你知道贺子贞的消息吗?」
周恩来问:「是不是子贞同志领着娇娇到了天津,要求进北京?」
毛泽东重燃起一支烟,语调缓慢地说:「对子贞,我是有些内疚的。
一九三七年她执意跟了洛甫的妻子几位,去莫斯科养玻我本来要她秘密去上海,她不听。那时也是吵吵闹闹,拍桌打椅,我横直劝她不听。她是带着娇娇走的,娃娃才一岁零几个月,在瓦窑堡生下的。后来她和娇娇在苏联吃了大苦头,被人家关进疯人院,我是一点不知道。人家不把她当毛泽东的婆娘了嚕老大哥那边办事,有时就是走极端嚕井岗山时期的红军女英雄,也不肯照顾一下嚕还是亏了老朋友王稼祥和他夫人朱瑞华,一九四六年去做驻苏代表团团长,才替我打听出来,子贞和娇娇已在疯人院里关了六年。娇娇还被丢进过太平间,是子贞硬去抱了回来救活的。经过王稼祥交涉,把人接出来。四七年底送回到哈尔滨,高岗也费了些心。
我要求她母女俩先住在哈尔滨,一边养病,一边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她倒是听话,出席了在那里举行的七届人大。给我来了许多信。她说她知道我身边已经有了蓝苹,表示可以理解,愿意接受事实。去年底她领着娇娇到了渖阳,上个月到了天津,离我越来越近了。她托人带信给我,问她该怎幺办?我该把她怎幺摆放?安排到哪里?她要求到北京来见我一面,要亲手把娇娇交给我……我也愿意接她来,找个四台院给她祝说没有情份是假的,毕竟是共过患难生死来的。蓝苹就做不了她的酸辣汤,炒什幺菜都脱不开那股子上海味。井岗山时期的老同志了,红军女英雄哩,十七岁就拉队伍上井岗山,比我还早三个月哩,我领湖南农军是去投奔她,还有王佐、袁文才他们哩。没有功劳有苦劳,给个部级待遇,相信大家通得过呢。可是,这事,我先得说服蓝苹呀。蓝苹却高低不答应,我一开口,她就要泼,又哭又闹,寻死寻活。她的心胸只有针眼那幺大……我可以指挥大军打战,却拿这两个女人无办法。我又处在这个位置上,又是党,又是国家,还有军队,要注意影响呢。恩来,你是解决疑难问题的能人,你来替我想想办法。《大学》上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齐家一关,我还没有过呢。」
周恩来恭敬地听着。看来,毛泽东同志是憋了一肚子话,要找个适当的人倾诉。屋里空气清洁了,周恩来起身去关了窗,掩了门,回到毛泽东对面的藤围椅上坐下,才试探着说:「这事,我倒是有点不成熟的意见,说出来供主席参考。我对贺子贞同志,一向是敬重的。像她这种资历、功绩而又党性坚强的红军女将,在党内已找不出几个了,应该说,是党的宝贵财富,生活上、工作上受到组织上的爱护照顾,是怎幺说都不为过分的。」
毛泽东不喜欢周恩来说话绕弯子:「还是说说你的具体的建议吧。」
周恩来推心置腹地:「主席,处理这事,的确要顾及党内的影响,领袖的形象。我要先请示,如果你身边只宜留住一位,是蓝苹,还是子贞?」
毛泽东倒也态度坦诚:「还消问?子贞离开我已经十二年,娇娇都十三岁了,记忆虽犹新,但到底是生疏些了,听说子贞精神上也确实有些症兆,在哈尔滨,在渖阳都多次犯过毛病,狂躁不已,不能自己。」
周恩来总算揣摸到了毛泽东心里的底线:「那我建议,对照顾和安排贺子贞同志的生活、工作、医疗,可以有热处理,也可以有冷处理。」
毛泽东颇为欣赏似地看了周恩来一眼,仿佛在说,还是你点子多。嘴上却问:「怎样算热处理?」
周恩来放低些声音:「热处理,就要求蓝苹大度些……。就如主席所说,在北京城里替贺子贞同志安排一座四合院,配备服务员、医生、护士,好好照顾。并可考虑在党内或人民团体组织内安排个适当的闲职,如此全国妇联、全国总工会任个副主席,平日不用上班,开会露露面,享受正部级待遇。」
毛泽东问:「在你们编列的编制中,正部级相当于军队里的哪一级?」
周恩来解释:「党、政、军级别编制归少奇同志管,记得审订中央人民政府组织法草案时,少奇同志有一个说明材料,正部级属军队里的正兵团级,在党内则与省委第一书记并列。大军区正职相当于政务院副总理,再往上,就算党和国家领导人了。」
毛泽东眼睛谜缝起来了,这是他认真思考问题时的习惯表情:「你们是想摒弃供给制,照抄苏联老大哥的官僚体制……。安排子贞住在北京,有什幺不妥当之处没有?」
周恩来一脸认真:「有利自然就有弊。弊就是蓝苹一时难以安静。子贞同志那方面也不会安静。蓝苹不安静无非哭哭闹闹,影响出不了丰泽园,她是党员,会守纪律。子贞同志若长住北京嘛,就会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年井岗山红一方面军,现在留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志,老战友,正部级以上高干,总怕有几十位之多吧?能不经常去子贞同志那里走动走动?全国各地,党政军务方面,红一方面军的老人更不少啊,都是省委书记、兵团司令、政委什幺的,各路诸侯哩,他们能不一年来北京开几次会?进了北京,能不去拜访老战友、老大姐贺子贞同志?那时,就怕各方面的关系摆不平,各种议论也难以平息……。」
毛泽东的眉头拧到了一起。显然,周恩来说中了他的心玻他感激地看了周恩来一眼:「恩来啊,那你说说第二个法子,冷处理呢?」
周恩来说:「冷处理,则有些委屈贺子贞同志了……我只是个参考意见,行不行,自然是主席酌定。子贞同志不是有个哥哥叫贺敏,在江西省委工作?对了,是在江西省委,书记处书记。可否考虑,中央通知贺敏同志来一趟,先做通他的工作,再派他去天津,代表他妹妹,把娇娇送到你身边来?中央另派适当的人选,去劝导并陪同子贞同志,先去上海治箔…在上海,可以安排一栋环境清静的花园别墅,给子贞同志长祝给她配备好医护、服务人员。主席以后去南方视察,也方便经常去探望……只有她长住上海,才能避免她长住在北京的那些人物往来,种种影响和麻烦。」
毛泽东的眉头舒展了。恩来真是善于考虑问题,处理疑难。毛泽东说,子贞也可以考虑住在南昌,那是她的家乡省城。夏天上庐山避暑也方便。你觉得怎样?
周恩来说:「还是上海条件好些,从医疗条件、生活照顾方便来考虑的话。」
毛泽东深深叹了口气,仿佛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难怪在重庆时候,人家就称你是共产党内的小诸葛。每遇疑难,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几乎成了习惯。让中办通知江西省委贺敏同志来一趟好办。不大好办的是派谁去天津开导、说服贺子贞?并陪同去上海治病?当然不说去长住,只是先治玻不定我自己也会变主意,接她回北京的。子贞与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周恩来说:「只好请小超走一趟了,还有总司令夫人康克清大姐。我回去做做工作,就说中央给她的任务,只准知难而上,保证圆满完成。我也会给华东区和上海市委的柯庆施,陈毅二位个别交代一下。」
毛泽东已经面带笑容:「这回真要多谢你和小超了,还有康克清。蓝苹再闹的话,我也只好给她另找地方去祝做个单身汉,图个清静。」
周恩来回到西花厅,把中央委托给邓颖超和康克清的特殊使命、绝密任务说了说。
邓颖超表示服从党性,接受任务。但跟着就说:「你们对贺子贞同志也太心狠、太不公平了。一位当年井岗山上的女红军领导人,就这样被打入现代冷宫?」
周恩来板起了脸孔:「小超!你在瞎说些什幺?讲话要注意原则,不要犯自由主义。现代冷宫这话能随便说?传出去可要犯大错误的!我为什幺选了西北角上这西花厅来住?为什幺?」
邓颖超嘟起了脸,转过背去。
周恩来知道话说得重了,走近去,双手扳住了发妻的肩头:「小超,对不起,我应该批评你,但不应该发火……。」
「你以为,我参与处理这类事情,心里就没有负疚吗?就那幺平静吗?可是,为了革命,为了领袖,为了党的事业,从全局利益出发,有时心肠不能不硬一些啊,大慈大悲,是行不通的,有时还要吃大亏、受大的损失啊!当然,今后进入和平时期了,我们硬了心肠做了某些工作,只好用别的办法,别的机会,来尽力做些弥补了。比方,我如去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贺子贞同志。」
邓颖超转过身来,目光坚毅地盯着自己的丈夫:「中央委托的事,我会去尽力完成。子贞和我,还有康克清,在江西苏区,在延安,关系都挺不错的,很谈得来。但是我有话要对你说出来,你现在身边是美女如云了,旧雨新知,都集合到北京,都羡慕得要死,恨不能个个都想替你生养出后代!而且又都认你为中国美男子。汪精卫也曾经是美男子哩,结局又怎样?我告诉你,恩来,有朝一日,你要是敢对我也来这一手,像他对贺子贞这样,你就别想看到我活着离开这西花厅!」
周恩来心头一震,一把搂住了发妻:「小超,求求你,别说这些了。
我对你发过多少次誓愿了?我们从一九二四年广州结婚那天起,就说好白头到老,好合百年了!」
邓颖超回转身,恨恨地以双拳在丈夫肩上捶了捶,忽又笑了:「延安,重庆,历史教训,记忆犹新。我量你也是有哪个心,没哪个胆。」
邓颖超也是话里有话,延安指的孙维世,重庆指的龚澎。两只金凤凰,如今都进了北京。
几天之后,贺子贞的女儿娇娇,由江西来的舅舅、舅妈领着进了北平,进了中南海,进了丰泽园菊香书屋。十三岁的女儿娇娇,一见到毛泽东,就叫着「爸爸、爸爸」扑了过去。毛泽东一把搂住了在莫斯科郊外疯人院里长大的女儿,也是激动地大叫着,流着眼泪:「娇娇!我的好娃娃!
好娇娇,都长这幺高、这幺大了!想死爸爸了,想死爸爸了……。」
娇娇在爸爸怀里,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爸爸!爸爸!我还要妈妈,我还要妈妈!」
女儿的哭叫,撕心裂肺。舅父、舅母在旁哭泣。在场的卫士、护士、服务人员也都背过身子去垂泪。
在这同时,党中央代表邓颖超、康克清则领着一小组女工作人员,带着一封毛泽东的亲笔信,抵达天津拜望贺子贞。毛泽东的信写道:志珍:向您问好,娇娇在我身边很好。我喜欢她。
望你保重身体,草命第一,身体第一,他人第一,顾全大局。
随后贺子贞由邓颖超、康克清一路陪同,乘津浦铁路火车南下上海,被永久性地安置在一栋高墙深院里。毛泽东替她改名为「志珍」,意即应有志气,善自珍重,别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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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妙解「空前绝后」
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周恩来等人筹备了半年之久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在整修、装饰一新的中南海怀仁堂开幕。
出席开幕式的会议代表六百三十四人,列席来宾三百人。推举出毛泽东八十九人组成大会主席团,周恩来为主席团成员。主席台天幕中央并排悬挂着孙中山和毛泽东的巨幅照片。由于新的国旗方案还有待大会决议通过,领袖像两侧悬挂的竟是斧头镰刀加「八一」二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旗。尽管有军、国不分之嫌,也有人提出异议,并由周恩来汇报到毛泽东那里,毛泽东却一言以蔽之:我们的天下就是靠工农子弟兵打出来的,不挂军旗,还能挂青天白日满地红?
由于国歌方案也还需会议通过批准,开幕式上军乐队奏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又涉及到军、国不分的问题。本来曾经有人提出变通方案,大会开幕后,先进行一次关于国旗、国歌议案的表决,办个手续而已,然后将通过后的国旗悬挂上去,演奏的也是国歌了。但周恩来怕招致毛主席不悦,坚持军旗、军歌暂代,以示不忘我们的政权是哪里来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哩。
军乐声中,场外鸣放礼炮五十四响。毛泽东致开幕词。他以终生不改又硬又亮的湘潭乡音宣告:「诸位代表先生们,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
「我们团结起来,以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大革命打倒了内外压迫者,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了。我们的民族将从此列入爱好和平自由的世界各民族的大家庭,以勇敢而勤劳的姿态工作着,创造自己的文明和幸福,同时也促进世界的和平与自由。我们的民族再也不是一个被人侮辱的民族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我们的革命已经获得全世界广大人民的同情和欢呼,我们的朋友遍于全世界。」
毛泽东的开幕词里充满了豪言壮语,雄心万丈,气冲霄汉。他谈到了和平自由,唯独不谈民主、民权。站起来了的中国人没有民主、民权,自然也不会有什幺和平自由。
会议中间休息时,周恩来、刘少奇等陪同毛泽东,步出怀仁堂,来到记者们中间。记者们不失时机,众星捧月地将毛、刘、周三人团团围祝毛泽东与记者们一一握手。毛泽东接过记者们递上来的名片,对《解放日报》的林淡秋说:你的大名很风雅。又对《文汇报》记者唐海说:唐朝的海?不是中南海啊!唐朝的海应该在长安,叫大明湖,唐玄宗修建的大明宫,比中南海要大出好多倍啊!
毛泽东谈笑风生,相比之下,刘少奇、周恩来则显得比较拘谨。有的记者也想找刘少奇、周恩来谈几句,两人却谦恭地晃晃手,朝毛泽东方面唠唠嘴,意思是大家集中到毛主席那里去,不要形成第二中心、第三中心。
这时,《大公报》女记者高汾挤到了毛泽东跟前,说「主席,您今天的开幕词棒极了,简直是空前绝后了!」毛泽东注视了衣着入时的高汾一眼,问:「尊姓大名?高汾?我们是不是在什幺地方见过?」高汾兴奋地说:「见过的,一九四五年你到重庆与蒋介石谈判的时候,我们采访过您!」毛泽东饶有兴味地笑了笑:「我记起来了,那天《新华日报》刊出了我的诃作〈沁园春。咏雪〉,你也说过空前绝后是不是?空前不敢当,绝后可是不大妙罗!」
记者们都笑了起来,毛主席真是位谦逊的伟人。忽然,毛泽东又发现了什幺似的指着高汾脚下穿的半高跟空花皮鞋,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上海对你这种皮鞋叫什幺?」高汾一时竟答不上来,双颊绋红,甚为窘迫。毛泽东于是来了个自问自答:「在上海,这种皮鞋叫做「空前绝后」!」
在场的记者们和卫士们哄堂大笑,纷纷鼓掌叫绝。思想左倾的《大公报》女记者高汾后来写道:「毛泽东主席不仅雄韬伟略,而且幽默风趣,平易近人,他那妙语连珠的谈吐、风度,实在令我为之倾倒。」
第二天的大会上,毛泽东当选为大会主席团主席,朱德、刘少奇、宋庆龄、李济深、程潜、张澜等当选为主席团执行主席,周恩来则当选为主席团常务委员。他代表大会主席团作了《关于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草案的起草经过和特点》的报告。周恩来主持起草的《共同纲领》实为一份具宪法性质的建国大纲。他颇有远见地依据刘少奇提出的新民主主义新阶段理论,强调新中国成立后,不会立即实行社会主义制度,而会实行一段相当时日的新民主主义制度,以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富庶民生。
为此,他对《共同纲领》作了以下的说明:新民主主义的总纲问题。在讨论中,曾有一种意见,以为我们既然承认新民主主羲是一个过度性质的阶段,一定要向更高级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阶段发展,因此总纲中就应该明确地把这个前途规定出来。筹备会讨论中,大家认为这个前途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但应该经过解释、宣传特别是实践来证明给全国人民看。只有全国人民在自己的实践中认识到这是唯一的最好的前途,才会真正承认它,并愿意全心全意为它而奋斗。所以现在暂时不写出来,不是否定它,而是更加郑重地看待它。而且这个纲领中经济的部分里面,已经规定要在实际上保证向这个前途走去。
新民主主义的政权制度问题。新民主主义的政权制度是民主集中制的人民代表大会的制度,它完全不同于旧民主的议会制度,而是属于以社会主义苏联为代表的代表大会制度的范畴之内的。但是也不完全同于苏联制度,苏联已经消灭了阶级,而我们则是各革命阶级的联盟。
新民主主义的经济问题。基本精神是照顾四面八方,就是实行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城乡互助、内外交流的政策,以达到发展生产繁荣经济的目的。新民主主义五种经济的构成中(个体经济、私营工商业、民族资本家经济、合作社经济、国营经济),国营经济是领导的成分。在逐步地实现计画经济的要求下,使全社会都能各得其所,以收分工合作之效,这是一个艰巨而必须实现的任务。
应当说,这时候的周恩来对于国家的建设大计,是颇为冷静而客观的。便是毛泽束的头脑亦尚未进入昏热阶段。周恩来在《共同纲领》中所以反复强调,新国家现阶段是新民主主义社会,至于将来走向社会主义这一前途,则要由全国人民的实践来决定;而且坚持不把这一前途写入总纲中。他仿佛已经预料到,这一建国大纲将会遭到党内左倾势力的窜改,这一窜改将会来自毛泽东主席本人。在战争年代,为了适应瞬息万变的紧急军情,在中央书记处集体决策的同时,委托一位领导人为「军事上的最后下决心者」。江西中央苏区时期以及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路上,周恩来曾长期担任此一角色,实际上为中共武装力量的最高指挥者。一九三六年初发生了「西安事变」之后,毛泽东才取代周恩来,成为「在党内受委托军事上下最后决心者」。初时毛泽东还较谦虚,常说「你们听我的,我听大家的」,后来打了许多年胜仗,渐渐变成「你们听我的,大家都听我的」了,以至变成习惯,毛泽东主席有权改变党中央的任何集体决策。
九月三十日,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最后一天大会上,代表们投票选举领导人。毛泽东当选为全国政协主席,朱德、刘少奇、宋庆龄、陈叔通、沈钧儒、郭沬若等当选为副主席,周恩来等一百八十人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李维汉当选为秘书长。紧接着进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副主席、委员选举,毛泽东当选为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朱德、刘少奇、宋庆龄、李济深、张澜、高岗等六人当选为副主席,周恩来、陈毅等五十六人当选政府委员,林伯渠当选为秘书长。
两项选举的候选人,均由以毛泽东为组长的中共中央人事安排领导小组等额提出,全部无异议获得通过。一个奇特的现象是,出席这第一届政协代表大会的代表,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占有三分之二的多数。这些人士过去在南京政府召开的国民代表大会上也好,政治协商会议上也好,大都热中于独立提案,甚至叫叫骂骂,拍桌打椅,唯恐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如今到了共产党主持的全国政协会议,却一个个谦谦君子,笑笑微微,温文尔雅,投票、举手如仪,只差没有膜拜顶礼。毛泽东在两项主席选举中得了全票,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乐队高奏「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周恩来在两项委员选举中也得的是全票,全场更是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乐队奏的是〈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选举之后,与会代表一致通过决议:翌日——亦即十月一日,在天安门广场举行隆重而盛大的开国典礼。
大会的最后一项内容,为全体代表乘车前往天安门广场,举行「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仪式。纪念碑将耸立于天安门与前门之间的中轴线上。
下午六时,奠基仪式开始。毛泽东要求刚当选的全国政协委员、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含主席、副主席、秘书长)两百多人,按年龄长幼面南而立,排成整齐的两列。但见毛泽东自己亦以立正姿势站好,精神抖擞,两手紧贴裤缝,用他又亮又硬的湘潭土腔,喊出了合乎《步兵操典》要求的「口令」:「立——正!」
「向右看——齐!」
「向前——看!」
「稍息!」
在毛泽东威严的「口令」下,老先生们、女士们闻令而动,一个个神情严肃认真,动作却很难整齐划一。清末最后一届举人、刚当选为政协副主席的著名法学家沈钧儒老人事后笑称:平生第一次接受操练,毛泽东是我司令;刚获委任为中央人民政府粮食部长的中国民主同盟副主席章乃器先生则私下里说:把政协委员和政府委员们当作士卒来号令,毛泽东比过去的蒋某人厉害多哩,空前绝后,确是空前绝后了。
毛泽东呼过「口令」之后,周恩来在肃穆的气氛中,代表政协大会主席团致词:「我们,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为号召人民纪念一百多年来为新中国的诞生而英勇献身的人民英雄们,特决定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建立一座人民英雄纪念碑。现在,一九四九年九月三十日下午六时,我们全体代表在天安门外举行这个纪念碑的奠基礼。」
周恩来致词后,全体代表、政协委员、政府委员脱帽静默致哀。接着,毛泽东宣读他本人所撰写的纪念碑碑文: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念罢碑文,毛泽东跨步向前,从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林伯渠手中接过一柄扎有红绸带的铁锹,挥锹铲土,投入基坑。接下来是朱德、刘少奇、宋庆龄、李济深、张澜、高岗、周恩来、陈毅等两百多名政协、政府副主席及委员们一一依次铲土,投入基坑。说是高岗将铁锹传给周恩来时,得意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周委员,你的右臂不方便,要好好接锹啊!」周恩来则平静而坦然地回答:「高副主席,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人民英雄纪念碑后于一九五二年八月动工兴建,一九五八年四月落成,建造了整整六年零八个月。它距天安门城楼墙基四百六十三米,处于天安门广场正中央位置。碑高三七点九四米。双层基座达三千平方米,由一万三千块巨型花岗石和汉白玉砌成,东西宽五0点四四米,南北长六一点五0米。碑身呈方形,由大小不等的四百一十三块花岗石组成,正面向北,朝向天安门,嵌一块高一四点七米、宽二点九米、宽一米、重达一百零三吨的碑心石,上刻毛泽东题写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八个鎏金大字。
碑心背面朝南,为周恩来手书的毛泽东碑文。周恩来从来无争无求,却争到了手书毛泽东碑文的荣耀,被永久性地镌刻了上去。说是后来高岗曾酸溜溜的对彭德怀说:「周恩来老奸巨滑,朱德、刘少奇没想到做的事,被他做去了,想以此不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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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开国大典惊魂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大会正在中南海怀仁堂进行之际,负责筹办开国大典的周恩来、林伯渠却捏两手冷汗,为一桩尚未侦破的敌特爆破阴谋案而焦头烂额。周恩来的老部属——中共中央社会情报部部长李克农只获知了一个要命的简短信息;十月一日上午,天安门广场举行开国大典之时,登上天安门城楼的中共领导人及其民主党派的代表人物将受到火炮轰击。
事出突然、时间紧迫又关系重大,李克农曾经向周恩来请示报告,建议中央将开国大典延期,待案情水落石出之后再说。周恩来严肃批评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谁为谁让路?就算这个案子破了,再又出来一个案子怎幺办?这种念头,你连想都不应该想。开国大典的日子,早经全国政协筹委会决议,党政军内各部门亦已下了通知,能随便改期?我代表中央给你和你的部门下个军令状:「限九月三十日晚上十二时前破案?」」
周恩来与刘少奇、朱德、林伯渠等人商议,决定此事不到万不得已,不去惊动毛泽东主席;并命令中央保卫局、中央警卫团、中央社会情报部由罗瑞卿、李克农二人统一指挥,一抓侦破,二抓警卫。
开国前夕,北京城区已被保护得铁桶一般坚固,谁能炮击天安门城楼呢?「营垒最易从内部攻破」,李克农先想到的是人民解放军第十九兵团将在庆典上接受检阅的部队。可是当李克农去找到第十九兵团政委罗瑞卿、司令员杨得志时,罗瑞卿已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公安部部长,罗、杨二位竟哈哈大笑:「克农同志,你开什幺高级玩笑?我们兵团的前身是井岗山时期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师,毛主席、朱总司令亲自率领过的英雄部队,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副师长以上干部,都是老红军,团以上干部都是老八路,排、连以上干部都是解放战争中的战斗英雄。这次庆典上接受检阅的四个师,炮兵师、步兵师、骑兵师、装甲师,已经封闭式操演了整整三月。我们考核了每一名官兵的五服三代,都是苦大仇深的农民子弟,干干净净。稍有一点旧瓜葛的,我们一个不剩地调离了。何况接受检阅的官兵,更有一项铁的纪律,任何武器均无子弹,哪里谈得上炮弹的?」
李克农部长却依然排除不了内部隐患的可能性。几乎可以肯定,敌特是钻进我们的心脏地带来了。他将侦察焦点集中到国民党潜伏特务人员身上,真有如大海里捞针了。轰击天安门城楼的炮弹,可能来自天上?中央已经下了禁空令,亦已请得驻辽东半岛旅顺口的苏联红军空军部队强有力的保证,十月一日全天北京上空不可能出现任何飞行物体;来自天安门城楼的后方——故宫博物院?故宫博物院早由中央警卫团实施军事管制,原留下的工作人员已一个不剩地放了假;天安门城楼东面的太庙(后来改名为劳动人民文化宫),西面的中山公园,亦由中央警卫团驻守着,原工作人员也都放了假。炮击,看来只可能来自天安门城楼的前方,即广场西南、正南、东南方向的那些建筑物。广场西南面的几栋高层建筑物原为北平银行办公楼及员工宿舍,已被新成立的中央银行接管,亦属军管单位;广场正南方为箭楼和正阳门,已由中央警卫团镇守;广场东南面是一大片四合院,有几栋楼房亦不过三、四层高,属于公安部和北京市公安局,为公安人员宿舍。上述区域,由中央警卫团与中央社会情报部人员日夜警戒,并进行过多次搜索,但毫无结果。
事实上,自九月二十一日全国政协会议开幕那天起,中南海四周,故宫博物院四周,天安门广场四周就已实施宵禁,九月三十日凌晨起更实施戒严,非中央党政军特殊批准的车辆人员,已不得进入上述地段。
莫非「盛典十时,炮轰天安门城楼」,是敌特分子放出的谣言?以干扰、破坏我开国盛典的如期举行?凭着长期从事情报工作的经验,李克农有一个直觉,敌特分子几乎可以肯定是潜伏于我党、政、军的某个部门。
九月三十日晚上,当周恩来、林伯渠参加完庆祝全国政协会议胜利闭幕而举行的盛宴之后,听取李克农汇报有关爆破阴谋案的侦察进展时,发现一向机智沉稳、铁骨铮铮的李克农,两眼深陷发红,人整个的瘦下一圈去,哭丧苦睑,只差没向老首长周恩来下跪请罪了。
不用说,李克农对案情仍然一筹莫展。都什幺时候了?肩负着事关党和国家命运、声誉的重大特殊使命!立下军令状也可以不兑现?周恩来目光灼灼,直要发火,但他克制住了。每逢他要发火之时,他心里就会默念一句自警之言:「我就是为了解决各类疑难活在这世界上的。」自己眼前的这位老下级,又确实是位文武全才,二十多年来在一条特殊战线上,屡建奇勋,使得国民党军统、中统的老对手们一败再败,闻风胆寒。李克农早已是传奇人物,特工英雄,他跟钱壮飞、胡底三人被誉为中共特科的「三剑客」呢!一九三一年中共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武汉被捕叛变那次,要不是李克农、钱壮飞、胡底三人潜伏于南京国民党中央党务调查科内,形成一个严密的情报网络,及时获取了顾顺章叛变的绝密情报,报告周恩来,使得周恩来连夜组织了上海地下党中央机关的紧急撤退疏散,并亲自带领邓颖超、康生、陈云在内的特种好汉们以斧头、铁棍处死了顾顺章一家老小七人灭口,中共中央领导人物们早被国民党特工部队一锅端了呢……一九三五年红军长征抵达陕北后,李克农又参与指挥了对东北军、西北军官兵的策反,促成了「西安事变」,等等。
周恩来亦已连续三十几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两眼睛熬得布满血丝。
他仍然保持住有条不紊,从容不迫的风度。他问李克农:「你还留有最后一手吧?」
李克农苦笑笑说:「已经是下策了,明天凌晨五时,再对广场西南、正南、东南方向的所有建筑物进行一次突击搜索;不果,上午九时半,进行第二次……。」
周恩来安慰说,只好如此了。我也不能真的为了军令状要了你的脑袋吧。有时,下策也可转变为上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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