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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君临天下

_7 杨焕亭(汉)
此刻,在椒房殿里,阿娇正对着她的母亲撒气。
依照宫廷的礼制,皇后的家人拜见,是要先例行宫廷的礼节,然后才论亲情。但阿娇没有等母亲行拜见之礼,就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是谁这么大胆,敢欺负到皇后头上来了?”长公主抚摸着女儿的肩膀问道。可阿娇不说话,只是哭。又是骂宫娥们,又是拿殿中的陈设撒气,看见什么就摔什么。
这都是平时自己放纵了她,可自己当年在窦太后身边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但现在是在宫中,可不是在侯爷府,情形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长公主心中这样想着,就不得不正色地批评起女儿来。
在母亲连规劝带批评下,阿娇情绪渐渐地平复了,遂将自己的遭遇一一说给了母亲听,她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您说!女儿是皇家的外孙,当今的皇后,可是皇上他……”
听着阿娇的诉说,长公主的心渐渐沉重了。
是啊!论起年龄,皇后虽然比皇上大了三岁,可也不过十九岁,正是一朵花刚刚开放的季节;论起容貌,阿娇虽说不是绝代佳人,可也够得上倾国倾城了;论起身份,她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长公主的女儿,皇上为什么就对阿娇冷落了呢?
她半是期盼半是担心的向女儿问道:“皇后最近身体有没有不适呢?”
“没有啊!”
“清晨起来,就没有恶心的感觉么?”
阿娇摇摇头。
“有没有想吃辣的或者酸的等偏食的嗜好呢?”
阿娇还是摇摇头。
“皇上对你好么?”
“怎么说呢?眼下还可以,往后就……”阿娇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一双眼睛却分明多了几许波澜:“反正他是很能折腾的,有时候一夜几次,女儿……”
长公主不再问下去,这样的事情,问得太细反倒不好。只是她有些困惑,也有些担心。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她不会忘记薄皇后就是因为没有为先帝生下龙种而失宠的。
“女儿啊!”长公主的黛眉渐渐收拢了,此刻完全让亲情占据了心胸,“为娘不说你也明白,皇后的位子是要靠太子来维系的。听娘的话,在皇上面前千万不可任性,要拴住他的心。为娘明日就到永寿殿去找太皇太后商量,找太医来看看。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了,以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有,你对身边的宫娥们既不能放任,也不可太刻薄。不要看她们一个个俯首帖耳的,心里鬼着呢!”
长公主忽然想起刚才进宫时遇见了包桑,忙问道:“包公公来过么?”
“来了!就是他传话说皇上今夜不来的。”
“皇后没有赐点东西给包公公?”
阿娇摇了摇头。
长公主叹息道:“女儿啊!你不要瞧不起那些中人,他们哪个不是皇上的耳目?下次包公公再来,你可不能怠慢了。”
第二天,长公主早早地进了永寿殿。在那里,她看到了表兄窦婴。
窦婴的脸色很好,长期的赋闲并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依旧是那样谈锋劲健,那样思路清晰。
太皇太后对这个曾经伤她心的侄儿的归来感到很欣慰。景帝驾崩以后,她一直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中。先是最疼爱的小儿子刘武撒手人寰,接着刘启又英年早逝,这使这位在太祖高皇帝年代进宫,陪伴了两代皇帝的老人遭到了沉重打击。躺在永寿殿的榻上,人们曾担心她从此会被遗忘,再也不可能成为皇室安定的象征。
可她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早年的颠沛流离铸就了她坚强的意志,使她作为这个王朝的最高权威依然挺立。这些日子,不断有人传来消息,说皇上对儒学热情甚高,这意味着大汉这艘负载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大船即将改变航道,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而就在此时,窦婴回到了京城。
太皇太后对窦婴寄予很大的期望,嘱咐道:“皇上此番召你进京,必有大用,你要好自为之,万不可让哀家失望。而我窦氏一门,也只有你堪大用了。”
她也没有忘记教导一直伺候在身边的窦宇,“往后,跟你族叔学着点,不要整日浑浑噩噩的。”
“侄儿一定不辜负太皇太后的期望,定会竭力辅佐皇上光大汉室。”
但是,太皇太后对这笼统的回答并不满意,她要的是他对国策的具体态度。
“立国之本,莫过于国策。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素以黄老之学治国,才得以享国长久。”
“这个侄儿知道。”
“哀家知道,你向来薄老而厚儒。前些年,我们还为此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这一回,哀家希望你能以国事为重。皇上年轻气盛,在戡定国策上不免会有所遗漏,你作为重臣,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
窦婴很清楚,这是太皇太后召他来的核心,也是今后未央宫与永寿殿交锋的核心。而他在进宫之前,恰恰就是儒学立国的鼓动者。他前日一回到京城,皇上就召他到未央宫进行了长谈,话题只有一个,这就是要改弦更张,大力吸纳儒学人才,以儒学立国。皇上在谈起自己的治国方略时,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使得窦婴都不忍打断他的话。可是,窦婴却十分清楚,儒学立国最大的障碍就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姑母。
窦婴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窦婴了。仕途的一波三折使他的性格得到了淬火锻钢般的历练。在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他始终保持着冷静。
“太皇太后的意思侄儿很清楚,侄儿定会向皇上禀奏的。”
太皇太后的眉宇展开了,她相信当年把窦婴赶出朝廷,让他赋闲在家是多么明智的决定。这一定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会促使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思,性格也会得到磨练。她于是对这位已到中年的侄儿恢复了早年的亲昵,她颤巍巍地伸手要窦婴坐到她的身边,她拉着他的手亲切询问他在蓝田的日子,她甚至埋怨已经去世的儿子不该为了废太子而罢了他的太傅职务。
这亲情让窦婴十分感动。他想,如果太皇太后不是那么固执地维护祖制,那么刘彻的执政一定会比现在顺利得多。他任太皇太后枯瘦的手在自己的掌心摩娑,却想不出用怎样的话语将这种亲情更加向前推进一步。
恰是长公主的到来打破了这种温馨的平静。
“哎呀!是表兄到了。”长公主爽朗的笑声在窦婴耳边回响,他急忙起身向长公主行礼。
“窦婴参见公主殿下!”
长公主忙上前扶起窦婴道:“免了!免了!自家兄妹,何必多礼呢?”
窦婴道:“前日刚刚回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皇后和公主呢!”
长公主道:“是呀是呀!阿娇哪天不念叨你这个舅父呢?常说要到蓝田去看望你呢!这下倒好,你回来了,有空就去宫中看看她,也让她放心。”
“嗯,一定一定!”
“不知表兄可曾见过皇上?”长公主总是不失时机地让话题围绕着自己关心的问题展开。
窦婴道:“前日回来,就被皇上召见了。”
“依皇上的性格,表兄这回要派上大用场了。”作为女人,长公主并不关心国家大事,她只关心皇后的地位是否稳固。因此,她想得更多的是母后这一族在朝廷的位置。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让兄长做丞相呢?”
“这……”窦婴迟疑了片刻道,“皇上没有说,我也就不便猜度。”
“可是我听说,卫绾昨日已经向皇上递交了辞呈。你说……”
“怎么?卫大人要辞去丞相?”
“而且听说皇上已经准了。”
长公主笑了笑,转身来到太皇太后面前,挨着她的肩膀坐下了。
“母后呀!您说说,这卫绾之后谁会是丞相呢?”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着窦婴,而说出的话却指向了宫外,“会是田蚡么?”
她放出这话之后就沉默了,神情专注地观察面前这两个人的反应。果然,太皇太后的嘴角露出了不屑一顾地鄙夷:“田蚡?他怎么能做丞相呢?”
“他可是太后的兄弟啊!”
“太后怎么了?哀家还没有死呢,还轮不上她指手画脚!”长公主的话显然刺伤了太皇太后的自尊,她说话的声音伴随着脸色的严肃骤然高昂不少。
“先帝在世时,有什么事不与哀家商量呢?我就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彻儿,敢把哀家不放在眼里?哀家明日就宣彻儿进宫,要他让窦婴做丞相!”
太皇太后这样坚决表示自己的看法,非但没有让窦婴感到如释重负,反而使他的心更沉重了。他预感到,年轻的皇上即将面临一个复杂的局面。
作为曾经的太傅,他最清楚刘彻那种独立不羁的性格,他决不会轻易屈从太后或太皇太后的意志,他所追求的是像秦皇、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丰功伟绩和皇图霸业。当长公主提醒他要谢过太皇太后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绪。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怕得罪太后么?”太皇太后很敏感地解读着窦婴的沉默。
“不!不是!”窦婴迅速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侄儿谢太皇太后恩典,侄儿是在想,为了大汉江山社稷,应该如何辅佐皇上,以不负太皇太后之恩。”
第十四章 尊儒策问正纲纪
这是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十月的日子。
汉制,以十月为一年之始,可是这并没有给董仲舒一点新岁的欢喜。
长安笼罩在一片萧瑟之下,灰色的云在天空中点缀出冷清的色调,偶尔有大雁从空中飞过,悠长的鸣唱与卖炭翁的叫声交织在一起,在驰道旁的垂柳枝头久久回旋。
回望秋日的长安,眼里已布满了惆怅。董仲舒站在十字路口抬眼眺望,驰道像一条金色的锦带,伸向远方。
他有些失落,在听到皇上诏令天下举贤,并且要亲自策问的消息后,他十分振奋,以为报国的机会来到了。
就在月初,朝野瞩目的策问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贤良们云集长安,盛况空前,他们翘首期待的量才任官终于开始了。它预示着从此将诞生一个与“非功莫侯”具有同等分量的选才制度,大家都为之振奋。当黄门把皇上拟定的题目一一传递到大家手中的时候,董仲舒真正感觉生命的春天到来了。
那策问是多么精彩啊!皇上在“制”中所体现的“永惟万事之统,忧惧有缺”的虚怀若谷,表达对贤良们“精心致思,朕垂听而问焉”的求贤若渴。
皇上在策对中提及了许多问题,比如:那些先王之法到了后来为什么就无法延续下去了?三代之王受命于天的象征是什么?灾异之变又是因何而起的?面对这些尖锐问题,董仲舒不仅领略到皇上的博大,更感到了终遇知音的激动。他没有丝毫犹豫,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字的策对呈送给皇上,他自信策对很对皇帝的心思。
还没有容得上他喘息,皇上的第二道策问就下来了。皇上把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提到贤良们的面前。
皇上在策对中提到,为何同样的帝王之道,虞舜就能垂拱而治,而周文王却忙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呢?为什么同样的刑罚,在周代可以收到四十余年、囹圄空虚的奇效,而到了秦人那里,竟然“死者甚众,刑者相望”呢?
皇上这道策问对那些食古不化者表示了明显的不满,认为他们虽然言世务却不能解决现实问题;虽然稽古溯源,却都是些无用的东西。皇上要贤良们只管“明悉指略,切磋究之”。
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皇上要贤良们不必畏惧那些居于高位,惟黄老之学而是从者的态度,只管敞开心扉,直言进谏。
董仲舒受到了极大鼓舞,在第二道策对中,他不再回避现实,直言不讳地指出皇上虽效法先王“亲耕藉田,以农为先,夙寤晨兴,忧劳万民”,但百姓却没有感受到皇上的苦心,这些事情没有被百姓所理解,而他们不理解的原因就在于教育的荒疏。
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到,不重视教育而希望得到贤者,就如同一块玉,不对它进行雕凿,却希望它光彩熠熠一样。他恳请皇上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这样就不愁天下英才不可得了。朝廷也不必把选才目光局限在官宦、富豪的子弟之中。
皇上所忧虑的廉耻混乱,贤愚混淆,正是因为不能选贤任能而造成的积弊。他认为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实行贤能为上,量才任官,录德定位的政策。
策对递上以后,董仲舒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有些后怕,担心皇上不能读懂他的良苦用心,甚至误解他的一片忠诚。
然而,当董仲舒接到第三道策问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叹皇上的圣明,因为他从皇上的策问中读出了“虚心以改”四个字。皇上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觉得他说话绕弯子,要他直指要害!
董仲舒顿时感到了自己的浅陋和狭隘。在第三篇对策中,他不但就皇上提出的问题做了回答,而且把问题集中到皇上最关心的因革损益上来,他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在这篇策对中,董仲舒还隐藏了一个别人不易察觉的秘密,就是他希望通过策对进入三公行列,虽然在文字上他一再表明自己缺乏三公的经验和才能,但他相信皇上会看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当任命的诏书下来后,他并没有像所期待的那样留在皇上身边,而是做了江都王相。而同时接受策问的严助、赵绾却做了京官。
董仲舒内心很清楚,随着窦婴、田蚡、赵绾等人的任命,标志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谏言已获得皇上认可。至于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将自己冷落到一边,他说不清楚,也不敢去打探。他只有打点行装,郁郁登程。临行前,他多么想借向皇上辞行的机会,把对大汉的一片赤诚悉数捧出。可皇上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让丞相窦婴传来他的旨意,要他在江都国尽责尽力,安一方百姓。
策问带来的喜悦已经远去,而他面临的是跋山涉水。现在,御史大夫赵绾、中大夫严助在长安宣城门外十三里的轵道亭设宴为他饯行。
凭栏望去,秋日的关中平原一片萧瑟,落叶漫道,淡淡的雾霭挡住了董仲舒远眺的视线。
此去天各一方,何时才能回到长安,他一片茫然。接过赵绾的送别酒,他的心顿时碎了,话音中带了凄婉的哽咽。同是贤良,同答策问,命运却如此天壤之别,他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此刻的心境。
“在下此去,定不负圣命。只是家小尚在长安,还请二位关照一二,在下在这里先谢过二位大人了。”董仲舒说着,就拱手作揖了。
赵绾和严助慌忙上前扶起董仲舒,严助道:“董兄言重了。论起才学,严助不敢望董兄项背。赵大人身负设明堂的重任,嫂夫人和贤侄就由我照顾吧。严助只盼董兄在江都大展雄才,早日回京。”
“如此,在下就上路了。”董仲舒再拜了拜两位同僚,遂上了车驾。驭手一声鞭响,那马蹄霎时在东去路上敲出“嘚嘚嘚”的节奏声。
送走了董仲舒,赵绾和严助沉默了好一阵子,情绪才慢慢恢复过来,他们开始讨论设明堂的规划。多日来,赵绾系统地阅读了《周礼·考工记》。按照礼制,明堂是当年周天子宣明政教和举行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的场所。周朝的明堂共分为九室,一室四户八牖。凡三十六户七十牖,以茅盖顶,上圆下方,取象天法地的意思。
他据此要少府寺绘了工程图,但是皇上看了还觉不满意。一天,刘彻把他和严助召到宣室殿,言清词明地对他俩道:“汉室的明堂要体现崇儒的意图,要有大汉的气魄,展示大汉的威仪。”
根据皇上的旨意,赵绾要少府寺做了修改。最后,皇上审定的方案为上圆下方,九室八窗四闼十二重。九室法九州,八窗法八方,十二重法十二月。
狩猎前五天,刘彻亲自带着三公勘测了堂址,要求明堂建在京城南安门以东,杜门以西。刘彻当时就要督促少府寺加紧实施,要求在十月朝觐时,儒生能在这里讲授《春秋》。
现在,赵绾带着严助策马来到了未来的明堂堂址上。工匠们见两位大臣前来视察,立即打起精神。他们围着堂址转了一圈后,严助兴奋地说道:“在下大体目测了一下,堂方一百四十丈,比前朝的明堂大了不少。”
赵绾望着远处飘落的秋叶,说道:“这正是皇上的圣明之处。可这件事情要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严助不以为然:“难道还有人敢于违抗圣命么?”
赵绾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还不知道皇上有此举动呢!她要知道了,能不干涉么?”
严助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赵绾的话。从会稽来到京城,他虽对皇上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有所耳闻,却也摸不清底细。他不像赵绾身处朝廷中枢,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沉默又觉得不妥,于是像自说自话道:“过了年皇上就十七岁了,太皇太后大概不会过多地干涉吧?”
“你可不要小看太皇太后,先帝在世时,都对她唯命是从,何况皇上呢?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不是一个人,在她的周围还围着一批固守黄老学说的人。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对皇上的这次策问,有一个人一直沉默着。”
“谁?”
“万石君石奋的儿子石建。这石奋以崇尚黄老学说而颇得太皇太后的青睐,先帝做太子时,他就曾是太傅。他的四个儿子现在也都是两千石的秩禄,故而他有万石君之称。他们不甘心被排除在中枢之外,必然要找太皇太后的。”
严助倒吸一口冷气:“大人这样一说,在下倒真有了印象。记得那天在司马门外,他就曾放言,说先帝遵循的纲纪要丢了。原来他……”
“所以!明堂一事必得有分量的人来主持。这次皇上狩猎回来,我就要奏明皇上,请我的老师申公出山,只有他才能与万石君抗礼。”
“只是不知道大人的这位老师春秋几何?”
“与石奋相差无几。”
“哦!令师春秋已高。皇上眼下可是看重年轻人。”
赵绾道:“话虽如此说,可没有他出面,恐怕无人能与石奋抗衡。”
“也是!我们都太年轻,分量不够。”
长安这地方,有着许多解释不清的机缘。正当赵绾他们议论着石奋父子时,就见东边过来一辆马车,车上的人竟是石建。
虽然是各怀心思,但在这种场合,同僚们总是彬彬有礼地掩盖着内心世界。相互问候后,石建绕着明堂的堂址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他们说话的地方,似乎很意外地问道:“烦劳两位大人赐教,这里是在干什么呢?”
“难道大人不知,这是奉诏选下的明堂堂址啊!”严助直言道,他认为皇上在朝堂上决定的事情,没有必要吞吞吐吐。
赵绾已经听出来了,石建这是明知故问。他虽然信守黄老学说,但也不至于连明堂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石建点了点头,好似大悟道:“噢!是这么回事啊!恕下官浅陋无知。不过……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一直遵循黄老之说,而明堂却是儒家的礼教之所啊!”
“这……”赵绾捻着美髯正要回答。
石建抢道:“这事太皇太后知道么?”
严助惊异赵绾的预见,忙接过话茬道:“皇上会禀告太皇太后的。”
石建诡秘地笑了笑:“呵呵!是这样啊!呵呵……”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呵呵……呵呵……”石建继续笑着,一只脚早已登上了车驾,然后慢慢离去了。
两人对石建的忽然到来感到不解。
“石建在此时突然出现,总让人感到蹊跷。”
看赵绾心事重重,严助宽心道:“也许是碰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但愿不要起什么风波。”赵绾望着石建的车驾越走越远,讷讷自语道。
韩嫣为刘彻精心安排的狩猎在董仲舒离开长安的第二天就成行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章城门,然后转头向南,走上了通往上林苑的驰道。数百名担任禁卫的羽林卫骑兵,分为前、中、后三队,在中尉张敺的率领下缓缓而行。
紧随在骑兵之后的,是数十面旌旗和多辆鼓车。震天的鼓声在离开长安城许久之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太尉田蚡的车驾就走在这支队伍的后面。
他从中大夫开始,就很少涉足军事,但今天是皇上的首次狩猎,他也不得不披上沉重的甲胄。他十分不习惯戎装裹身,却又不得不挺直身体,摆出军中统帅的架势。他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周亚夫宁愿做太尉也不愿意做丞相。
穿上这东西,实在是不堪重负!田蚡在心里想。其实,远比甲胄沉重的,还有他的心境。
这些日子他频频出入于长乐宫,本来是瞅着丞相的宝位。可是,刘彻却把丞相的职位给了窦婴,这让他心中很不平衡,为此他还找到太后发了一通脾气。王娡意外平静地听完了他的不满,又以女人的聪慧平息了他的怨愤。
王娡告诉他,说窦婴曾平定过七国之乱,又曾经做过彻儿的太傅,还是太皇太后的侄儿。更重要的,他既精通儒学,又懂军务,素来得到朝野的拥戴。而你此前只是一个中大夫,真正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就算现在做了丞相,又有几人心服呢?太尉怎么了?太尉也是位列三公的重臣,一样参与军国大事,还可以得个让贤的美名,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话说到这个分上,他只有听从太后的劝告,但是他一刻也没有放松对丞相一职的觊觎。他认为窦婴太刚直了,直了就容易折断。想到这,田蚡脸上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禀太尉,前面就要进入上林苑了!”张敺勒住马头站在田蚡的车外大声说道。
“速去禀告皇上!”
“诺!”
窦婴今天享受到了回京以来的最高待遇,他以“骖乘”的身份与刘彻坐在一起,而韩嫣则以护驾的身份骑马跟在车旁。
“丞相对前日的策问如何看呢?”
“皇上圣明,前日的策问,聚天下英才于京都,凝贤良智慧于朝纲,此乃我大汉中兴之举!臣只是不解,皇上既然以董仲舒最为杰出,为何不留他在京城,以备大用?而那个略逊一筹的严助,反倒被擢升为中大夫呢?还有赵绾,怎么做了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
刘彻犀利的目光朝车外望了望道:“朕至今仍然以为,在策问中,董仲舒以理论深刻,言辞严谨,思虑缜密而居于贤良之首。特别是他提出的‘春秋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的策对,不但与卫绾的谏言相契,而且切中了我朝时弊。”
窦婴很吃惊,策问过去了这么久,皇上对那些洋洋洒洒的文字却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刘彻顿了顿,把重点转移到对董仲舒的任用上来:“可丞相没有看出他的书生气么?他竟要朕以古准今。按他的说法,凡是失于古之道者,就是违背了天理。这不是要朕对旧制不能有任何的变革么?这样的书生,只能用其策而不能用其人。朕之所以要他做江都相,就是要他到郡国去历练历练,好让他少些书生气。”
“那么严助和赵绾呢?”
“他们就不同了。他们策对虽不及董仲舒,但却懂得经世致用的道理。他们能够从朕最关心的现实切入。譬如赵绾,他策对中所言的设明堂和皇帝独立主政的议论,都是朕眼下思考的问题。他作为御史大夫,一定能够辅助朕推进尊儒的。”
“皇上圣明!”刘彻的一番话说得窦婴心底豁然,倒不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层,而是这种思虑出自这位少年天子之口,他的目光中就禁不住闪耀着由衷的钦佩。
是啊!皇上是到了应该独立处理国政的时候了。想起回京后与太皇太后的一番谈话,窦婴更感到丞相责任的重大。朝廷再也不能循着“无为”的老路走下去了,如果再不通变,迟早要成为匈奴口中的羔羊。窦婴在心中默默地念道,姑母!侄儿这回又要让您失望了。
第十五章 上林不眠议国是
有马蹄声自远及近,原来是张敺向御辇跑过来了。
“皇上,前面就是上林苑,请皇上换乘坐骑。”
刘彻与窦婴刚刚下车,便见陪同狩猎的文武大臣在田蚡的率领下,前来迎接。
太仆寺早已备好两匹战马,等待在这里。
韩嫣上前奏道:“请皇上选马。”
刘彻仔细地打量了两匹坐骑。左边的一匹为铁青色,身体虽然略显瘦削,但胸部却十分的宽阔,特别是那浓密的马鬃伴随着高高扬起的马头飘扬,时不时地发出震撼的长啸;右边的一匹为棕红色,在秋日的阳光下,毛色闪闪发光,恰似燃烧的火焰,这马四腿修长,两耳高耸,目光炯炯,性格却是十分的骚动,还带着“啾啾”的低鸣。
看见刘彻过来,它表现出格外的亢奋,顿时前蹄腾空,叫声划过长空。韩嫣大惊,紧紧地拉住手中的缰绳,生怕它伤了刘彻。
刘彻向身边的窦婴问道:“丞相要选哪匹呢?”
窦婴今日一身黑色盔甲,衬紫色的战袍,内外都透着大将军的气息。而刘彻却是一身金色的盔甲,红色的战袍,鱼鳞状的甲片在秋日的照耀下显出闪闪的光芒。按这身装束,乘红马最是般配,但是当窦婴从走近两匹战马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红马。
就当他要从韩嫣手中接过马缰时,却被刘彻拦住了:“丞相年纪不小了,还是让朕骑这匹吧!朕看见了,这马与朕有缘!”
“皇上,万万不可。万一……”窦婴揪着马缰不放。
田蚡和韩嫣也都在一旁帮腔,不让刘彻骑这匹红马。韩嫣还紧勒马头道:“皇上若是担心丞相,就让臣先骑罢了,皇上万万不可……”
刘彻见众人相劝,平日的倔劲就来了,他挥动马鞭朝交织着众人之手的马缰狠狠抽去,大家见状,立时松开了。刘彻趁机抓住马缰,“嗖”的登上马背。待大臣们惊呼“小心”的时候,他已窜出一箭之地。
窦婴和田蚡见状,一边飞身上马,一边向着警跸和羽林卫们高呼,韩嫣、包桑、张敺等不敢有丝毫的滞慢,紧紧追随着丞相和太尉。
但见云天之下,战马齐鸣,蹄声如涛,犬吠鹰啼。没用一刻,大家就到了苑林深处的“众鹿观”,此刻水衡都尉已早早地带了护苑的羽林卫在那里恭候了。
韩嫣上前询问狩猎的筹备情况,水衡都尉称已经将“众鹿观”中的数百只鹿散放于林中,只是老虎凶猛,怕伤了皇上,“虎圈观”没有开放。
韩嫣道:“虎为兽中之王,若不为狩猎对象,只怕皇上不能尽兴。”
但是,水衡都尉还是怕老虎伤了皇上。于是两人商定,只放一头猛虎出来驱赶群鹿。
这一切刘彻全然不知,君臣人等持弓立马,隐蔽在障碍物之后。忽然大家听见远处灌木丛中传来飒飒风声,刘彻举目望去,隐约看见一头斑斓猛虎正紧紧追着鹿群不放。
那猛虎先一天晚上就断了喂食,此刻正饥肠辘辘,见了猎物,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情景让刘彻热血沸腾,他两腿一夹马腹,便腾龙般地上了高坡。
那老虎受了惊吓,放下猎物,怒吼一声,朝着狩猎的队伍扑来。窦婴、田蚡、韩嫣以及警跸们顿时神色紧张起来,急忙向刘彻靠拢,在他前面构成一道防线,形成了人虎对峙。
田蚡悄悄回头偷看,却发现刘彻没有丝毫惧色,只见他神色镇定地从身后的箭壶中抽出一支银羽,拉满强弓,只听“嗖”的一声,那箭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入了虎口。
箭中咽喉,老虎疼痛难忍,腾空而起,向大家发起了疯狂的攻击,众人不失时机地放出猎犬,向老虎发动攻击;韩嫣正待发箭,却见刘彻手中第二支箭已离弦,直入老虎的腹部。连中两箭的老虎终于丧失了力量而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一会就气绝身亡了。猎犬们围着老虎的尸体,“汪汪”的叫个不停,是亢奋,也是邀功。
在沉寂了片刻后,大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窦婴和田蚡来到刘彻面前,几乎同时把充满着钦敬的话语献给了刘彻。
“皇上好力道!”
“皇上好箭法!”
刘彻来到坡下,用靴尖踢了踢从口腔中淌出殷红的血的老虎,抬头问窦婴和田蚡道:“二卿可知朕这会儿想到了什么?”
“请皇上明示!”
“朕想到了六年前第一次听说李广将军暮中射虎的故事。从那时起,朕日夜都想有朝一日到草原上去狩猎。”
刘彻的话让窦婴心中顿起波澜,回想皇上刚才射虎时的张力,再听听皇上心迹的坦露,他知道这位天子平日里一定把匈奴单于做了习武的靶子。
窦婴正想着,又听到刘彻感慨道:“这是一个强者存、弱者亡的天下。禽兽如此,人何尝不是如此呢?朕记得山东六国曾谓嬴秦为虎狼之国,乃在强秦据关中之险,虎视六国。国之不强,必成弱肉,国亡土失,前车可鉴。太尉……”
“臣在!”
“朕命你在羽林卫中挑选精壮英才,组成骑射营,每日加强奔袭骑射训练,以备御敌之用。”
“诺!”
当晚,刘彻留宿苑中长杨宫——这长杨宫因周围遍种杨树而得名。水衡都尉以狩猎的野味为主,为刘彻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饭后,水衡都尉悄悄地找到韩嫣,问是否挑选苑中美女陪伴皇上。
韩嫣不耐烦道:“你难道不怕皇后要了你的命?你那心思我知道,本官会相机向皇上引荐你的。再说,你的那位故人赵绾,现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炙手可热,你还愁什么呢?”水衡都尉听了之后满意而去。
韩嫣回到长杨宫,就见包桑急忙从宫中出来。他上前悄悄地拉住包桑问道:“皇上安歇了没有?”
“大人久在皇上身边,难道不知道皇上的脾气?这会儿奏章摆满了案头,皇上正在认真地看呢?这不,还要咱家去请丞相和太尉到殿中议事呢!”包桑说完便匆匆而去。
韩嫣进到殿中,只见刘彻正全神贯注地批阅着奏章。灯光太暗,刘彻看得很吃力。韩嫣上前拨亮了灯光,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伺候在身边的黄门道:“伤了皇上的眼睛,你等想找死吗?”
刘彻听见说话,抬起头来见到了韩嫣,问道:“韩卿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臣刚才到水衡都尉处安排明日的猎程去了。”
刘彻指着案上的竹简道:“这个赵绾,今天怎么没有来狩猎?”
说话间,窦婴和田蚡进来了。刘彻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章,直接进入正题道:“朕今日到苑中狩猎,看这苑子甚大,草茂林深。朕欲使官婢和天下贫民资财不满五千钱者,徙置苑中养鹿。按照养鹿的数量计算,收取一定的抚鹿矢,以充国库之实。不知二卿以为如何?”
窦婴听了之后接口便道:“皇上圣明,这样既可以济贫扶弱,又可以充实国库,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田蚡也以为这样甚好。
“既是这样,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回京以后朕就拟一道诏书,令各地推行就是。”
窦婴又道:“如今各个诸侯国广造园林,大养苑马,豪强借机侵占民田,百姓怨声载道。”
“太尉知道这些事么?”
田蚡嗫嚅着没有说话,只是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明白,自从王娡册封为皇后之后,田、王两家封君晋侯者甚众,这些人都有自己的苑林。但窦婴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又不便明里反对,只有装糊涂。
刘彻道:“此事朕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早有耳闻。梁王在睢阳的苑林可与朝廷媲美。诸侯王是这样,大臣们也纷纷效仿。农为国基,民为邦本。天下都造了苑林,百姓何以为生?朕以为除上林苑外,各个郡国都要废除苑林,将土地退还给百姓。”
“还有,朕这里接到不少奏章,皆言转置迎送的卫士太多。朕以为可以省去一万人,充入军中。”
听到此话,田蚡担忧道:“这样固然省了不少费用。只是这样一来,臣担心皇上的安全……”
刘彻摆了摆手道:“太尉不必多虑。京城有羽林卫,朕身边有警跸护驾,再说了,国家安危,在民心向背。卿等不闻桀纣之时,诸侯离叛,人心不再,徒有京师宿卫甚众,形同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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