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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孔子世家

_12 贾志刚(春秋)
  “嗯,能够避免这四种行为,那就是难能可贵了。不过,这样算不算仁德,我也不知道。”孔子回答。
  按《论语》。子思问耻。孔子曰:“国有道,谷。国无道,谷,耻也。”子思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乎?”孔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弗知也。”
  根据《史记》的记载,在孔子去世之后,因为看不惯师兄弟们的钩心斗角,原宪离开了孔家,去了卫国自耕自种,生活非常艰难,住在贫民区。后来子贡去看他,见他破衣烂衫面带菜色,于是问他是不是病了。
  “我听说啊,没有财产叫做贫,学会了道理却不能去施行,那才是病呢。像我,就是贫而已,不是病。”原宪说。换了今天,就会说这是知识分子的气节了。
  
第二七七章 坏学生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俗话还说: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所以,孔子有好学生,自然也有坏学生。
  所以,孔子认为的好学生,未必就是好学生;孔子认为的坏学生,也未必就是坏学生。
  宰我
  在孔子所有的学生中,最郁闷的一个大概就是宰我了。
  宰我跟子贡的关系一直比较僵,两人互相不服。而子贡和冉有的关系好,因此,尽管孔子也对冉有说过给宰我找个活,冉有一直哼哼唧唧,就是不肯帮忙。
  眼看着能力不如自己的师兄师弟们都当官挣钱去了,自己还在这里跟老师混,宰我就觉得越来越没劲,看什么都不顺眼。再看老师整天子贡长冉有短的,宰我对老师更是满肚子怨气了。
  孔子对宰我的印象其实一向也就一般,因为宰我总是拿些话题来为难自己,像是故意跟自己作对。
  宰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走。
  走去哪里?这是宰我认真考虑的问题了。在鲁国,自己肯定没戏,那么,去鲁国的敌人齐国那里是最靠谱的选择。可是,如果去了齐国,也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
  走,还是不走?宰我一时有些犹豫。
  既然没有心思再待下去,宰我就表现出懈怠来了。讲课的时候心不在焉,不讲课的时候总是躲在房间里睡觉。
  这一天,宰我大白天呼呼大睡,被孔子知道了。
  “唉,朽木不可雕也,肮脏的土墙再刷也没有用,这个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孔子叹口气,对宰我非常失望。“从前呢,我听谁说什么都相信。从今以后,我听谁说什么之后,还要看他做什么。这个教训,就是宰我给我的。”
  按《论语》。宰予旦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朽木不可雕也,这句成语来自这里。
  听其言而观其行,这个成语也来自这里。
  “整天吃饱了撑的什么都不干,这样的人有什么用?不是有人下棋混日子吗?这也比他整天无所事事睡大觉好啊。”孔子又说,觉得宰我真是无可救药,可以考虑炒掉他了。
  按《论语》。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焉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宰我听说了老师对自己的这两番评价,他彻底绝望了,也最后下定了决心。
  在临走之前,宰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孔子。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您。”宰我又来请教,孔子知道不会是什么好问题。
  “说吧。”孔子不耐烦地说。
  “有一个仁者,如果告诉他有人掉到井里去了,他是不是也要跟着下到井里去救人?”宰我问,他总是能整出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为难孔子。
  “当然不会。”孔子虽然岁数大了,可是思维还很敏捷。“君子可以过去井边看看,但是绝不会跟着下去。你可以骗他过去,但是无法陷害他。”
  孔子的语气,就好像宰我是个欺骗君子的骗子,而自己就是这个君子。
  宰我笑了笑,走了。
  对于宰我来说,他觉得鲁国就是那口陷阱,自己必须离开了。
  “哼,都四十岁了还这么让人讨厌,这辈子还有什么用?”孔子摇摇头,他现在对宰我讨厌至极。
  按《论语》。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按《论语》。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当天,宰我悄悄地离开了孔家,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离开孔家,离开鲁国,宰我去了齐国,经过朋友的介绍,他做了田家的家臣。
  对于宰我的离去,孔子的感觉是非常矛盾的。首先,他很不喜欢宰我,既然大家都觉得尴尬,宰我的离开自然是一件好事;其次呢,宰我毕竟跟随自己这么多年,尤其在自己最困难的时期都在自己身边,从这个角度说,又有些感伤,进而觉得有些对不住宰我;再次,宰我去投靠了田家,这让孔子又很恼火,一来齐国是鲁国的敌人,二来田家是齐国国君的最大威胁,是著名的不守礼。
  后来,孔子经常拿澹台灭明和宰我作对比,说明看一个人不能仅仅看他的外表,也不能仅仅看他怎么说。
  按《史记》。子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后世为了贬低宰我,编造了宰我在齐国出任临淄大夫,跟随田常作乱杀害齐简公,结果因罪诛三族。这样的说法完全是胡说八道,很低劣的谎言。
  首先,《左传》和《史记》都没有记载宰我被杀。田常杀齐简公发生在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孔子这一年七十一岁。当时田家的实力远超齐简公,那么为什么投靠了田常的宰我反而会被杀呢?
  如果宰我被杀,孔子一定有话要说,可是史书中并没有记载。
  所以,宰我根本没有被杀。所谓的宰我被杀,与伯嚭被杀一样,都是出于某种政治需要而制造的谎言。
  据《左传》,鲁哀公十四年,田常杀害齐简公之前与齐简公的宠臣阚止相争,结果杀了阚止并且赶走了他全家,阚止的字也是子我。按合理推测,后世某些人就是依据这个浑水摸鱼以讹传讹,说成了宰我被杀并且诛三族。
  对于宰我的评价,从现代开始有了很大的变化。通过宰我的问题我们能够发现,宰我这个人很直率,决不拍马屁。同时,宰我的逻辑能力非常强,他的逻辑推理常常让孔子感到为难。宰我不信邪,同时也不喜欢形式化的东西。这样的人如果在现代,就是一个非常值得尊重的人。
  所以,尽管孔子很不喜欢他,喜欢他的人却越来越多。因为他敢于质疑权威,敢于说真话。
  樊迟
  樊迟就是子路第二,每个人都这样说,孔子也这样看。
  樊迟的性格比子路还要憨直,喜欢问问题而且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孔子喜欢他这点,但是也因此认为他不够聪明。不管怎样,自从樊迟来了,孔子去哪里都一定带着他。
  一次,孔子去孟懿子家,樊迟做御者。孟懿子问孔子怎样才能做到孝,孔子回答“无违”。回家的路上孔子把这个问答告诉了樊迟,等于教给他知识。
  “那,老师,什么是无违啊?”樊迟没听懂,没听懂就问。
  “就是说父母在的时候,要按照礼制奉养他们;父母死了之后,要按照礼制埋葬他们,按照礼制祭祀他们。”孔子说,心说这小子的悟性也太差了。
  按《论语》。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其实,这还算好的。有的时候,关于一个问题,樊迟会反反复复地问,问得孔子都有点烦他。
  孔子总是讲知讲仁,讲得樊迟云里雾里,怎么想怎么不得要领,于是就要提问。
  “老师,什么是知?”樊迟问。
  “执政为民,敬鬼神而远之,这就是知了。”孔子回答。樊迟眨眨眼,还是不太明白,似乎这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那,什么是仁?”樊迟又问下一个问题。
  “遇到困难走在前面,看见好处走在后面,这就是仁了。”孔子回答。这个境界,与后来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差不多。
  樊迟弄不明白,眨着眼睛下去了。
  按《论语》。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子曰:“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弄不明白的事情,樊迟还要问。所以,没多久,樊迟又来问问题,恰好孔子要出去。
  “老师,上次我没弄明白,什么是仁啊?”樊迟也不管老师忙不忙,上来就问。
  “平时端庄,办事认真,跟人交往守信用。即便到了洋鬼子那里,也不改变自己做人的原则。”孔子回答,回答完,匆匆走了。
  按《论语》。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樊迟还是没弄明白什么是知什么是仁,换了别人,问过两次了,不懂也要装懂了,顶多考试的时候背正确答案就行。
  可是,樊迟不是别人,他是樊迟。
  过了两天,樊迟又找到一个机会,于是又来问同样的问题。
  “老师,我还是没弄明白什么是仁。”樊迟又来了。
  “爱人。”孔子真是有些不耐烦了,简单回答他。
  “那,知呢?”
  “知人。”孔子就觉得这小子是个榆木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窍。
  “那,那什么,老师,我还是不明白。”樊迟还是没弄明白。
  “任用正直的人取代不正直的人,能让不正直的人变成正直的人。”孔子说,说完盯着樊迟,看这小子是不是还不明白。
  樊迟虽然憨厚,但是并不傻,他看出来老师不高兴了。所以,这一次,樊迟没敢再问下去。问题是,老师的答案太过简单了,不问老师,问谁呢?
  “对了,问问子夏吧。”樊迟心想,除了老师,不就是子夏最有学问了吗?
  于是,樊迟去找子夏。
  “师兄,我刚才问老师什么是知,老师说任用正直的人取代不正直的人,能让不正直的人变成正直的人,到底啥意思啊?”樊迟问子夏。
  “嗯,这话含意丰富啊。想想看,当初舜拥有天下,从众人中选拔了皋陶,于是不仁的人就都离开了;后来商汤拥有天下,从众人中选拔了伊尹,于是不仁的人都离开了。”子夏确实很有学问,拿出例证来印证老师的话。
  “噢。”樊迟似懂非懂,舜和汤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们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老师说的是舜和汤的知,不是自己的知啊。就算自己明白了,有什么用呢?
  按《论语》。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不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向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樊迟越学习越觉得自己笨,别人能听懂的自己听不懂,问了老师还是不懂,这不是自己笨是什么?所以,樊迟对自己的前途渐渐地失去了信心。
  “我这样的人还能干什么?”夜深人静的时候,樊迟总是这样问自己。
  想来想去,樊迟觉得自己不是干大事的人,自己可能只能当个农民伯伯了。终于有一天,樊迟忍不住对孔子说了。
  “老师,我想学种粮食了。”樊迟说。
  “种粮食?那我可不会,那要向老农请教。”孔子以为樊迟向自己请教种粮食,因此很恼火。
  “我,我还想学种菜。”
  “种菜?那我可不如老园丁啊。”孔子气得脸都发白了,这个学生太没有出息了,跟自己学习这么久,竟然要去当农民伯伯。
  看见老师不高兴,樊迟没有再说什么,退了出去。
  “樊迟真是个小人啊。执政的人喜爱礼仪,百姓就会很恭敬;执政的人喜欢道义,老百姓就会服从管理;执政的人重视信用,百姓就会真诚相待。做到这些的话,老百姓就会携儿带女来投奔你,还用得着你自己去种庄稼?”孔子说,他说的很对,不过,跟樊迟没什么关系。
  按《论语》。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小人,这是孔子对樊迟的评价。
  不过,孔子所说的小人不是后世所说的小人,而是指没志向没觉悟没知识的小老百姓,类似今天说的小市民。
  尽管很瞧不起樊迟,孔子也并不是一味贬低他,有的时候,孔子也及时表扬他。
  有一次,孔子带着樊迟去雩台下游览,樊迟突然又来了问题。
  “老师,请问怎样才能提高德行,消除罪恶,排除不理智的行为呢?”樊迟终于不再问智和仁了,那些离自己太远了,就算弄明白了也没用。
  “好啊,很好的问题啊。”孔子赞扬了樊迟一句,这种比较初级的问题比较适合他。“先工作后收获,这不是提高德行吗?自我批评,不要批评别人,这不是消除罪恶吗?为了一时的愤怒,就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这就是不理智啊。”
  孔子的话其实也是针对樊迟的,因为樊迟性格比较火爆,常常因为一时的愤怒而要跟人拼命。
  按《论语》。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仁智勇
  樊迟为什么拼命地问仁问知呢?因为这是孔子一直在重点讲解的。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治国要靠礼法,做人则是要讲仁智勇的。
  所以,不只是樊迟在问这个问题,冉雍、颜回、子张等人也都问过这个问题。与其他问题一样,孔子给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
  颜回问仁,孔子的回答是“克己复礼”;樊迟问仁,孔子的回答是“仁者爱人”。
  不过,冉雍和子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孔子的回答就具体了很多。
  “出门之前要修整自己的衣饰,就像要出去见贵宾;使用百姓就像祭祀一样恭敬和小心。自己不愿意遭受的事情,不要施加到别人身上。为国做事不要抱怨,在家里也不要抱怨。”孔子这样对冉雍解说仁。
  “我虽然不聪明,请让我按老师说的去做。”冉雍说。
  按《论语》。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能够做到以下五点的,就是仁了。”子张问仁的时候,孔子这样回答。
  “哪五点?”子张问。
  “恭敬、宽厚、诚信、勤勉、关爱。恭敬就不会受侮辱,宽厚就能得到别人的拥护,诚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信任,勤勉就能取得成就,关爱就能领导别人。”孔子这样解说。
  按《论语》。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关于仁,孔子讲得非常多。以下几条都见于《论语》,其中有的话成为成语。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杀身成仁,当仁不让,这两个成语出于这里。
  孔子说仁,似乎并没有统一的标准,每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不一样。但是总括起来,似乎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二七八章 三好学生之死
  七十岁的时候,对自己的政治前途基本绝望的孔子反而平静了下来。其实每个人都是如此,过高的目标令人痛苦,而一旦放弃这个目标,人就会过得更踏实更快乐。
  所以,孔子这时候已经不再刻意追求什么了,说话也不再锋芒毕露,跟每个人打交道都更像朋友。
  按《论语》。子曰:吾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有人问孔子怎么不再想参与治理国家,孔子就会说:“《书》中写道:孝啊,孝敬父母,友爱兄弟,这些都会影响到政治啊。我用孝来教育弟子们,就是在参与治理国家啊,不一定非要当官啊。”
  孔子换了一个角度来看待当官这件事情,超然了很多。
  按《论语》。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既然已经超然了很多,孔子在平时与鲁哀公和三桓的交道中就放松了很多,更像是朋友交往,而不是君臣或者上下级的关系,因此在礼仪上也就不是那么严格了。
  于是,有弟子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老师,在国君面前您好像有点随便啊。”有学生问,这个学生还是樊迟。
  “嗨,在国君面前太尽礼了吧,人家说我拍马屁。”孔子笑笑,心态放正之后,他也觉得樊迟可爱多了。
  按《论语》。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颜回之死
  原本,孔子应该在轻松的生活中老死。如果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就不会知道春秋的历史了。所以,一定有一件什么事情让他改变目前的生活方式。
  鲁哀公十三年夏天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噩耗:颜回死了。
  “噫!天丧予!天丧予!”孔子听闻噩耗,忍不住掩面而哭,一边哭,一边说:老天啊,你抛弃了我啊;老天啊,你抛弃了我啊。
  孔子哭得十分伤心,就是孔鲤死的时候,孔子也没有这么伤心过。或者说,从来没有人见过孔子这样伤心。
  “老师,您太悲伤了吧?节哀顺变吧。”身边的学生说,意思是您老人家要注意身体,别哭坏了。
  可是,孔子并没有理会学生们的提醒,他的伤心是学生们所无法理解的。
  “我太悲痛了吗?我的悲痛如果不留给他,给谁呢?呜呜呜呜。”孔子哭得更加伤心,全然不管学生们诧异的眼光。
  按《论语》。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按《论语》。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孔子的悲痛是有道理的,这种悲痛既是为了颜回,也是为了自己。
  为什么是为了颜回呢?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他甚至认为颜回比自己还要强,自己所强调的一切颜回都是模范执行的,而且,颜回非常聪明。可是,这样一个超级三好学生,却在碌碌无为贫病交加中死去,这不是很悲哀的事情吗?
  不错,孔子说过颜回穷并快乐着,可是事实上谁愿意受穷呢?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大概就是穷并强颜欢笑了。颜回始终没有进入仕途,他为此暗中忧愁,早早地愁白了头发。就在几年前,他还前往西边去游历,希望找到自己的前途。在处处碰壁之后,颜回几乎是绝望地回到了鲁国,从此一蹶不振,卧病在床,直到忧郁而终。
  最近这些年,颜回很少来看老师,因为每当他看到冉有子贡们混得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就会感到惭愧。就像如今的同学会,如果从前学习最好的同学却混得最差,他是不会有任何兴趣参加同学会的。
  那么,孔子为自己的悲痛在哪里呢?他同样惭愧,甚至比颜回还要惭愧,自己口中最好的学生这样死去,这难道不是自己害了他吗?
  孔子心怀惭愧,可以想见颜回的父亲颜路是多么的心怀不满甚至怨恨。
  “我可怜的儿子,临死还在说什么克己复礼,克个狗屁,克己复礼能当饭吃?克己复礼是我们屁民能做的事情吗?”颜路喃喃自语,悲痛欲绝。
  颜路的家里很穷,因为儿子始终是个啃老族,满腹学问但是志向太离谱,除了啃老没有别的选择。虽然儿子活着的时候没有过过好日子,颜路还是想能够让他葬得体面一点,问题是,家里没钱,怎么办?
  “有困难,找老师。”颜路带着一肚子的怨气来找孔子了,心说:“他不是总说颜回怎么怎么好吗,既然这么好,出点血总可以吧?”
  颜路来到孔家的时候,孔子正在悲伤。
  “老师,我儿子死了。”颜路对孔子说,语气就有点不对。
  “唉,可怜的孩子啊。”孔子说,他准备说自己会承担丧葬费用,可是没等他说,颜路抢过了话头。
  “老师,凭我家颜回的德行,我觉得要厚葬他。”颜路说话就带着火,似乎在命令孔子。
  “怎么厚葬?”孔子觉察到了颜路的情绪。
  “怎么厚葬?不能只用一层棺木,要用椁。”
  “用椁?”孔子忍不住看了颜路一眼,心说你穷得叮当响,还要用椁?“嘿嘿,我觉得不妥,颜回顶多算个士,怎么能用椁?”
  “不,就要用。”颜路赌气一样说。
  “那你就用吧。”孔子有些生气了,不愿意搭理他。
  “可是我没钱,我想老师能不能把您的车给我,我卖了车给我儿子买椁。”颜路瞪着孔子说,好像要来抢车。
  孔子的火腾地上来了,反过来盯着颜路看,盯得颜路有点害怕了。
  “颜路,我告诉你。德行不德行另说,我们说说各自的儿子吧。我儿子死了,也是有棺无椁的,凭什么你儿子死了就要用椁?再者说了,我虽然现在不是大夫了,可是我还享受大夫的级别和待遇,没有车,你让我出门走路吗?你听说过哪个大夫出门走路的?啊,我看你是脑子被驴踢了吧?”孔子发起火来,一顿痛斥,让颜路无话可说。
  按《论语》。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孔子见颜路被训得老实了,这才把语气平缓下来。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颜回死了我不伤心?我比任何人都伤心。你回去吧,颜回的葬礼我来操办,你不用操心了。”末了,孔子还是要为自己的弟子出钱出力。
  颜路回家了,挨了一顿骂并得到一个承诺,他的怨恨少了很多。
  颜回的死讯迅速传开了,同学们都很悲伤,毕竟颜回的人品是那样高尚,学问是那样优良,即便大家未必就喜欢他,可是大家从内心尊重他。何况,他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于是,不等孔子来说,子贡和冉有牵头,决定大家集资厚葬颜回。
  “子贡啊,葬礼恰当就行了,不要厚葬了。”孔子劝子贡,不希望大家破费太多。
  “老师,您就别管了。”子贡把事情都揽了下来,不想让老师为这个事情太操劳。
  结果,子贡还是厚葬了颜回,包括用了椁。
  “唉,颜回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可是却不能像我儿子一样下葬。这个事情不怪我,都是他的兄弟们操办的啊。”孔子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还是觉得这样的葬礼不够恰当。
  按《论语》。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圣人还是腐儒?
  颜回,后来的历史认为他是孔子最欣赏也是最喜欢的学生,事实上可能也是。
  在颜回死后,鲁哀公和季康子曾经问过孔子同样的问题:“您的学生中谁是最好学的?”
  “当然是颜回了,不会迁怒于别人,也不会为自己的错误推诿,不幸的是夭折了。现在呢,再也找不到颜回这么好学的了。”
  按《论语》。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按《论语》。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孔子对颜回的赞扬超过对任何人的赞扬,且看看《论语》中怎样说。
  孔子说:“颜回的心中能够长久地保持仁德,别的人只不过偶尔想一想而已。”
  按《论语》。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孔子说:“上课听讲从来不懈怠的,大概只有颜回吧。”
  按《论语》。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
  孔子说:“真是死得可惜啊,我只看见他进步,没有见他停留过啊。”
  按《论语》。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孔子认为自己不如颜回,前面已经有过引述,这里不妨再引述一遍。
  按《论语》。子谓子贡曰:“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
  孔子真的认为自己不如颜回吗?应该是真的,而且,颜回确实比孔子更纯粹更不功利。来看看《荀子》中的一段记载。
  有一天,孔子问子路:“知者怎样?仁者怎样?”
  子路的回答是:“知者让别人了解自己,仁者让别人爱自己。”
  “嗯,你就算个士了。”孔子说,尽管子路品位不高,可是至少还算有想法。
  同样的问题,问子贡。
  子贡的回答是:“知者洞察别人,仁者爱别人。”
  “嗯,你就算是士里的君子了。”孔子说,子贡显然比子路要高明了。
  同样的问题,问颜回。
  颜回的回答是:“知者了解自己,仁者爱自己。”
  “嗯,你就是高明的君子了。”孔子说,颜回的回答超出了孔子的最佳答案。
  按《荀子》。子路入,子曰:“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同问,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又问,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
  下面来分析几个人的答案。
  子路的回答说明他希望得到别人的赏识,他的目的自然是做官。
  子贡的回答说明他希望了解这个世界,从中找出规律去适应和利用,自然,他的目标是经商,了解别人了解市场,在商战中获胜。
  颜回的回答说明他并不关注外部世界,而只关心自己的想法。因此,颜回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只管这个世界应该是怎样,却不关心这个世界现在是怎样,以及怎样改变这个世界。
  从理想来说,当然是颜回最高子路最低:子路不追求自由,子贡追求身体的自由,而颜回追求思想的自由。
  另一个角度说,子路是俗人,子贡是贤人,颜回是圣人。
  那么,孔子自己怎样回答同样的问题呢?
  孔子在回答樊迟的问题时曾经说过:“知者知人,仁者爱人。”此外,孔子还说过“不用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怕自己不了解别人。”
  按《论语》。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从这个角度说,孔子的境界基本上与子贡相当。也就是说,确实达不到颜回的境界。
  可是,就是颜回这个比孔子境界还要高的人,对孔子的学说却没有多少贡献。说起来似乎不可思议,实际上却有足够证据说明这一点。
  “颜回对我没有什么帮助啊,只要我说的话他都喜欢,从来没有过疑问和反驳啊。”孔子这么说,觉得颜回对自己没有什么启发。
  按《论语》。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事实上,整部论语,提到颜回的仅仅二十一条,这与他在孔子心目中的地位相去甚远。相比较,子贡有三十八条,子路有三十九条。就是这二十一条,颜回提问的仅仅两条,没有一条与孔子有不同意见的。与子路的直言不讳和子贡的拐着弯质疑相比,颜回真是没有什么贡献。
  基本上,颜回就是一个三好学生,永远听老师话的三好学生。或者说,就是个书呆子,或者说是腐儒。贤是贤了,可是也确实没有什么用途。他永远在精神层面上说话,永远活在自己的梦想中。
  颜回对孔子无限崇拜,比孔子本人更坚信孔子的话。
  颜回曾经这样说过:“对于老师,仰望他看不到顶,钻研他深不可测。看着他在前面,突然他又到了后面。老师总是循循善诱,引导我们前进。用知识来陶冶我们,用礼法来约束我们,真是让人学习起来欲罢不能。我已经竭尽了全力,大道似乎就在前面,我虽然想要追随它,却不知道从何入手。”
  按《论语》。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遂欲从之,末由也已。”
  循循善诱,这个成语出于这里。
  欲罢不能,这个成语也出于这里。
  虽然这段话说明了颜回对孔子的崇拜,可是也确实说明他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有些找不到方向。
  其实,对于颜回的弱点,孔子非常清楚。
  有一次,孔子和子夏聊天,说起了子夏的师兄弟们。
  “老师,颜回师兄的为人怎么样?”子夏问。
  “他这人坚持原则,这点比我强。”孔子说。
  “那子贡师兄呢?”
  “他的敏锐比我强。”
  “那,子路师兄呢?”
  “他比我勇敢。”
  “那,子张呢?”
  “他比我庄重。”
  “那,既然他们各自都比老师强,为什么他们都要向老师学习呢?”子夏问。
  “我告诉你,颜回坚持原则但是不懂得变通,子贡虽然敏锐但是太好强,子路勇敢但是不知退让,子张很庄重但是不懂得妥协。他们四个人的优点放在一起,我是绝对不会去做的。真正的聪明人,要懂得进退屈伸。”孔子这样回答。
  孔子的决定
  颜回的死对孔子打击很大,让他感触到生命的短暂,突然明白自己已经不是老之将至,而是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撒手人寰了。
  从前,孔子为了避免被人说自己篡改古人的思想,因此公开宣称自己只陈述古人的思想,而不会有自己的创作。
  按《论语》。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可是,如今孔子却有了创作的冲动。如果学习教育几十年,学生三千人,如果只述不作,那么几十年之后还有谁能记得自己?自己的学说很快就会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一天,子贡来看望老师了。
  “子贡,我今后不想说话了。”孔子突然对子贡说。
  子贡吓了一跳,怎么无缘无故老师说这样的话?人老了容易犯糊涂,容易五迷三道,莫非老师开始老年痴呆了?
  “老师,别啊,老师要是不说话了,我们学什么啊?”子贡连忙说,想探看下老师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说话怕什么?老天说话了吗?不是四季同样转换,不是万物同样生长?老天说什么了?”孔子回答,又好像自言自语。
  按《论语》。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子贡的感觉,是老师有点糊涂了,看来颜回的死击垮了老师。
  可是,子贡错了,子贡完全错了。颜回的死并没有击垮孔子,反而促使孔子作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第二七九章 子夏和商瞿
  孔子要做一件什么事?孔子要修编《春秋》。
  什么是春秋?古人记录历史,按每年春夏秋冬记录,因此,春秋就是各国的历史记录,或者说,是历史大事记。孔子要修编的,自然是鲁国的春秋。
  为什么要修《春秋》?孔子说了:夏道不亡,商德不作;商德不亡,周德不作;周德不亡,《春秋》不作。《春秋》作,而后君子知周道亡也。(《说苑》)
  简单说,孔子要用历史来告诉后人周朝是怎样完蛋的。
  孔子修春秋
  要完成这项工作,需要两个方面的准备:资料和人力。
  资料并不复杂,孔子与鲁哀公的关系很好,与鲁国太史的关系也很好,很容易就把鲁国的史料借了出来。
  人力呢?其实人力也很简单。
  孔子决定由自己来做主编,找几个学习成绩好的学生来做助手。自然,排第一名的是子夏。
  鲁国史料非常丰富,大致从鲁国建国的时候就开始了。史料的内容无非是鲁国的大事、世界的大事以及各种天文地理的变化。大致翻阅了一番,孔子觉得没有必要全部记载下来,因此决定从鲁隐公元年(前722年)开始,一直记录到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
  孔子作《春秋》,实际上是对鲁国春秋进行一个大规模的删减,绝大多数史料被放弃,只录下一些孔子认为重要的史实。并且,文字非常简练,事件的记载也很简略,但242年间诸侯攻伐、盟会、篡弑及祭祀、灾异礼俗等,都有记载。《春秋》是世界人类最早的有系统的编年史。
  《春秋》最初原文一万八千多字,现存版本则只有一万六千多字。
  孔子修《春秋》,前后只用了九个月的时间。
  关于孔子修《春秋》,《史记》中记载最多。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以上见于《史记》)
  大致的意思就是孔子怕自己死后留不下什么东西给后人,所以用鲁国的史料修《春秋》。在《春秋》中,孔子借历史来弘扬正义,宣传周礼,譬如吴国楚国都是自称王,《春秋》里则称吴王楚王为吴子楚子;践土之盟分明是晋国召周王参加,可是《春秋》记为周王巡狩于河阳。凡此种种,都是要重申礼法。所以,《春秋》一出,“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其实,所谓“天下乱臣贼子惧焉”不过是自欺欺人,《春秋》之后,天下还不是该篡位篡位,该瓜分瓜分,谁怕过?
  按照《史记》的说法,整个修《春秋》的过程就是孔子一个人进行,子夏等人一句话也插不上。《春秋》修完之后,孔子说了:“后代的人们如果知道我,肯定是因为《春秋》这本书了;如果有人骂我,恐怕也是因为《春秋》这本书了。”
  对于春秋这段历史和历史人物,孔子的看法确实非常独到,有时候令人叹为观止。譬如,孔子对于管子、晏子和子产的评价。孔子对这三个人都很敬重乃至崇拜,但是,对于这三个人的缺点,孔子也看得非常透彻。
  有一次子游问孔子:“老师您极力赞扬子产的仁惠,可以说来听听吗?”
  “子产的仁惠不过是爱民而已。”孔子想了想,回答。
  “爱民不就是德治了吗?不仅仅是仁惠吧?”
  “子产,对于百姓来说就像一个母亲,能养活他们,却不能教化他们。举个简单的例子,到了冬天,子产用自己的车帮助百姓过河,这就是只有爱民而没有教化。”孔子说。
  又有一次,子贡来请教问题。
  “老师,管仲过度奢侈,晏子过度节俭,与其一起否定,不如区分一下谁更贤德,老师怎么看?”子贡的问题历来如此,他喜欢给老师出选择题。
  “管仲太奢侈了,比国君还要奢侈,这让国君很难受;而晏子太节俭了,让手下很为难。真正有才德的君子,应该既不让上级难堪,又不上下级为难。”孔子的回答是各打五十大板,但是都非常有道理。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史记》)
  以上这一段,太史公司马迁狂赞春秋,认为所有人都要读《春秋》。
  事实上,历代以来,《春秋》都是一本官场红宝书。
  《春秋》与《左传》
  因为子夏是孔子修《春秋》的头号助手,孔子因此让子夏主攻《春秋》。等到孔子去世之后,《春秋》就传给了子夏。
  后来,子夏受魏文侯的邀请,前往魏国西河收徒教学,《春秋》是最主要的内容。
  《春秋》之后,又有了三部专门讲述春秋历史的书,就是《左氏春秋》、《春秋公羊传》和《春秋穀梁传》。这三部书,都是在孔子《春秋》的基础上写成的,不过,后两种主要是“释义”,也就是解释孔子的《春秋》为什么要这样写,为什么这样措辞等等,注释的含义更大。而《左氏春秋》不同,这本书主要是补充历史细节,使这段历史更详尽更饱满。因此,历史上,《左氏春秋》的地位远高于另外两部,阅读者也更多,对后代的影响也更大。
  《左氏春秋》也就是俗称的《左传》。
  后来所说的四书五经,《春秋》属于五经。而《左氏春秋》分为经传两个部分,即每一年的开头是“经”,也就是孔子《春秋》的内容;后面更加详尽的历史记述则是“传”,所以整部书称为《左传》。
  《左传》的作者是谁?这历来是一个悬案。不过,本书给出的答案是:《左传》的作者就是子夏。
  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到现代,《左传》的作者一直被认为是左丘明。左丘明是谁?古人臆断是鲁国太史,而唯一一段有关左丘明的历史记载在《论语》中:“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这段话的意思是这样的:甜言蜜语、和颜悦色、毕恭毕敬地去讨好别人,左丘明认为这很可耻,我也这样认为;心中藏着怨恨,表面上却与别人很友好,左丘明认为很可耻,我也这样认为。
  左丘明是谁?孔安国的说法是鲁国太史。其实,也有可能是子夏。不过这不重要,左丘明是不是子夏并不重要。
  下面,我们来看看子夏是《左氏春秋》的作者的论证。
  首先我们从“左氏”说起。
  春秋时,卫国有地名为“左邑”,又叫“左丘”以及“左氏”,子夏的弟子吴起就是“卫左氏中人”,子夏很可能也是左氏或者左丘人。子夏晚年失明,司马迁写道“左丘失明,厥行《国语》”,说的应该就是子夏。
  所以,左丘明就是子夏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失明,所以自称为左丘明。古人以地为名的情况非常多,譬如展禽,死后就被称为柳下惠。因此子夏可能在死后被弟子们称为左丘明,祝福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看到光明。
  至于《论语》上的左丘明,可能是鲁国太史,更可能是子夏。
  《论语》原本就是弟子们在孔子死后若干年整理的孔子师徒的言论,因此,子夏被以左丘明的名字记载是有可能的。而关于左丘明的那两段话,恰恰是子夏的性格,这恐怕不是一种巧合。再想想看,孔子如果与鲁国太史谈论这样的问题,似乎有些不大恰当。
  下面,再来看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要写出《左氏春秋》,需要很多必要的条件,而这些条件,只有子夏一个人具备。
  第一,此人手中要有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左传》中运用最多的史料来自鲁国和晋国,《春秋》的史料主要来自鲁国,作为孔子的第一助手,这些史料子夏是具备的;而晋国史料从哪里来?魏文侯以师礼待子夏,并且邀请他到魏国讲学,魏国占有原晋国首都,因此拥有晋国史料。即便魏国不拥有这些史料,当时三晋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好,子夏要从韩国或者赵国借阅这些史料也是轻而易举。相反,如果是鲁国太史左丘明,他如何能拿到晋国的史料?
  第二,此人的《诗经》一定非常好——是《诗经》,而不是《诗》。因为孔子修订《诗经》,所以,如果不是孔子的弟子,不可能了解《诗经》。《左传》中大量运用《诗经》里的诗,都非常恰当,而内容又没有超出《诗经》。作者不仅《诗经》娴熟,而且一定是孔门弟子。而子夏恰恰是孔子学生中《诗经》方面的第一高手。如果是鲁国太师左丘明,即便他精通《诗》,他也不能在《左传》中把诗的使用控制在《诗经》的范围之内。
  第三,此人与孔子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不仅仅是一般弟子那么简单。《左传》中大量引用孔子的评语,证明作者曾经跟随孔子修《春秋》。而子夏恰恰是孔子修《春秋》的头号助手,如果是鲁国太师左丘明,他如何知道孔子怎样评价各个历史事件的呢?
  第四,《左传》的才华四溢,显示作者的才华非常出众。事实上,子夏的才华是孔子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第五,子夏的思想与孔子并不完全相同,更倾向于法家和权术的应用,而子夏的徒子徒孙恰好是一群法家,李克、商鞅等人是著名的法家,田子方、段干木等人则是一时的大贤。《左传》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子夏的思想贯穿全文。而鲁国太师左丘明的思想恐怕要保守得多。
  譬如,孔子认为晋文公狡猾而不正直,齐桓公正直而不狡猾。在《左传》中,并没有这么写。
  按《论语》。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第六,《左传》中有大量关于孔子以及孔子弟子的记述,不仅大量记载子贡,甚至包括樊迟和有若这样并不出色的弟子。恰恰子夏和他们关系不错,而如果是鲁国太史左丘明,他会记载孔子那些不知名的弟子吗?
  第七,《左传》迅速流传开来,说明作者是个大师级人物,子夏在西河讲学,是当时最大的大师,再加上有许多弟子,因此作品被迅速流传开来。而如果作者是鲁国太师左丘明,他的作品首先在流传上就有问题,因为他没有任何渠道。
  第八,《春秋公羊传》和《春秋穀梁传》的作者公羊高和穀梁赤都是子夏的学生。
  以上的种种证据和迹象都指向一个结论:子夏就是《左传》的作者。
  《左传》对中国历史的影响其实远远大于《春秋》,也大于《论语》。《左传》不仅记述了历史,更记述了政治、军事和文化。春秋这段中国历史上最精彩的历史,如果没有《左传》,将黯然无色。
  所以,某种程度上,子夏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并不逊色于孔子。也可以说,孔子最出色的弟子,就是子夏。
  孔子研究周易
  鲁哀公十四年春天,鲁哀公约三桓去打猎,结果叔孙家的御者射死了一头怪兽,因为是怪兽,感觉有点不祥,于是就送给了主管狩猎场的场长。
  孔子听说射死了怪兽,觉得好奇,于是前去看是什么怪兽,到了一看,别人不认识,孔子认识,是什么?麒麟。
  “给我吧。”孔子索要。
  场长正不想要,于是赠送给了孔子。
  回到家,孔子把麒麟庄重地埋葬了。
  “吾道穷矣。”孔子慨叹,于是停止修《春秋》。
  为什么孔子发出这样的感慨?因为麒麟是祥瑞之兽,在这样的乱世来到人间,结果还被不幸地杀死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世界没救了。
  就这样,修《春秋》九个月之后,孔子恰好修完,再也没有心情去润色了。
  “天命啊,天命难违啊。”孔子回首自己的一生,自己很努力了,可是还是失败,为什么?因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么,什么是命中注定?人能不能知道自己的命?
  孔子眼前一亮,他现在不关心人事了,他要探究天命了。
  探究天命,靠什么?靠《周易》。
  《易》原本是用来卜筮的,也就是算卦用的。最早的易由伏羲发明,也就是伏羲作八卦。后来周文王演化为六十四卦并且作了卦辞,之后周公作了爻辞。因此,后来的易就称为《周易》。
  孔子很早就对周易有研究,不过研究得并不深。直到七十一岁对天命感兴趣,才开始下大工夫研究周易。
  因为周易的卦辞和爻辞都很简单,不容易理解,孔子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和理念对周易的卦辞和爻辞进行进一步的解释,而这些解释就是彖、系、象、说卦、文言。
  在《周易》,卦象、卦辞和爻辞被称为易经,彖、系、象、说卦、文言被称为易传。如今的《周易》,是包含了经、传的。
  孔子研究《周易》非常刻苦,走到哪里都带着,随时拿出来学习,因此穿竹片的绳子都断了三次,叫做“韦编三绝”。后来孔子慨叹:“再给我数年时间,我就能精通周易了。”
  按《史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孔子对周易的研究极有心得,应用起来似乎也很准确。于是孔子再次感慨:“要是再早一点,五十岁的时候就研究周易,那我后来就不会犯什么大过错了。”
  《论语》。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孔子对易到了痴迷的程度,同时也有很多自己的理解。孔子认为,任何人都能在易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孔子说:“仁者见之为仁,智者见之为智,随仁智也。”(见于《周易乾凿度》)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个成语出于这里。
  孔子把易和自己的道德观结合起来,把易和周礼结合起来了,因此孔子版的《周易》不再仅仅是一个算卦的工具,同时也是劝善的教材,也是一个维护周礼的教材。
  但是不管怎样,《周易》总归是一个用来预测未来的卜筮工具书,所以只要研究《周易》,必然地要相信鬼神的存在。孔子从前从来不说鬼神,到了这个时候,这个规矩也就破坏掉了。
  按《论语》。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是这个时候,孔子就要讲一讲神了。孔子就在《易·系辞》中多次提到神,譬如“阴阳不测之谓神”,“蓄之德圆而神”,“神以知来”,“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夫”,“鼓之舞之以尽神”,等等。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孔子的思想已经滑向了老子的道家思想。
  按《易·系辞》。子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按《易·系辞》。子曰:神无方而易无体,一阴一阳之谓道。
  上面的两句话是孔子对于易的理解或者说概括,如果不告诉你是孔子说的,你会以为这是老子说的。事实上,老子的学说,也是脱胎于易经。
  所以,自从研究了易,孔子就常常说“道”了。
  按《论语》。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按《论语》。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按《论语》。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按《论语》。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按《论语》。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按《论语》。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按《论语》。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周易》被认为是中华文化的渊源,代表了中华文化。不论在道家还是在儒家,《周易》都是经典中的经典。对于《周易》,孔子的贡献可以说无与伦比。
  首先,孔子为《周易》作传,并且将《周易》列入“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并且是众经之首,传授给学生们,对《周易》的保存和传播起到了重大作用。
  其次,孔子作《易传》,从此把《易经》由一部占筮之书变为一部哲学、社会科学巨著。
  商瞿传易
  删《诗经》和修《春秋》,孔子都是让子夏协助自己,因为子夏不仅聪明好学,而且有自己的观点,对孔子的帮助很大。
  原本,研究《易经》的时候,孔子也希望子夏来帮助自己。可是遗憾的是,子夏这个时候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了。
  原来,受冉有的推荐,子夏被任命为莒父宰。子夏的意思是不想去,可是孔子出于对子夏的前途考虑,极力说服他去,最终子夏很不情愿地去了。
  去之前,按着惯例,子夏也向老师告别兼请教。
  “不要总想着快,太快了就达不到目的;不要只看见小利,贪小利做不成大事。”孔子说,又是一针见血。子夏聪明果断,但是也往往急于求成。此外,子夏性格比较吝啬,对小利看得比较重,所以孔子提醒他。
  “老师的话,学生牢记在心。”子夏是个聪明人,知道老师话中的含义,也知道自己要改正。
  按《论语》。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欲速则不达,这个成语来自这里。
  既然是自己极力鼓励子夏去当莒父宰,怎么好这么快就叫他回来帮自己呢?
  孔子有个弟子名叫商瞿,当初孔子刚从卫国回来的时候,商瞿也去了季孙家做家臣。那时候商瞿眼看奔四了,还没有孩子,因此到处求医问药,准备为孩子奋斗一把。
  恰好这个时候,季康子派他去齐国出差,要几个月工夫。商瞿不太愿意去,生怕把生孩子给耽误了。
  为了这件事情,商瞿来找老师请教。孔子那时候给商瞿卜筮了一回,结果是商瞿命中应该有五个儿子。
  “去吧,你命中有五个儿子,不用担心。”孔子安慰商瞿,其实他也没把握。
  不管怎样,商瞿就去了齐国,回来的时候,老婆肚子已经大了。之后,商瞿老婆的肚子越来越争气,一个劲地生。这下,商瞿算是对卜筮奉若神明了。
  孔子作《易传》,商瞿非常感兴趣,整天跟着孔子学习,竟然成了孔子弟子中最精通《周易》的学生。到孔子死后,就把自己的《易传》传给了商瞿,之后商瞿再传给自己的弟子。
  就这样,商瞿成了孔子《周易》的第一代正宗传人,并且,为《周易》的流传作出了巨大贡献,商瞿也因此被人们记住。
  第二八〇章 子路之死
  得意门生们一个个离开自己,孔子既为他们高兴,也常常感到孤独。
  孔子常常对身边的学生们说起他们的师兄们,最常说的就是这样一段话:“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
  让孔子略感安慰的是,这些他当年最赏识的学生们有时还能来看望他,那就是孔子心情最好的时候。即便本人不来,这些学生们也会派人来问候老师。即便是不辞而别的宰我,也会派人来问候老师,这又让孔子对宰我怀有一些愧疚。
  总之,现在的孔子,完全陶醉在《周易》的研究以及美好过去的回忆中,至于政治,那不再是他关心的事情了。
  只有一个学生像鼻涕一样黏着孔子,赶也赶不走,这就是不成材的胡乱。这一天,胡乱陪着孔子聊天。
  “老师,能不能说说你的偶像是谁啊?”胡乱突然问,他想知道孔子是谁的粉丝。
  “哦——”孔子看了胡乱一眼,闭上眼睛想了想,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想过,想了一阵,想明白了。“不同阶段,我的偶像是不一样的。”
  “第一个是谁?”
  “周公。周公的才智天下无双。不过呢,即便有周公的才能,如果骄傲并且吝啬的话,也不怎么样。”孔子说,他的第一个偶像是周公。“年轻的时候,我常常能够梦到周公,可是现在老了,基本上梦不到他了。”
  按《论语》。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按《论语》。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那,周公之后呢?”
  “管仲啊,虽然他这个人不知礼,可是他辅佐齐桓公称霸天下都是靠的仁义和信用,没有他,我们现在恐怕都是洋鬼子的奴隶了。”孔子说,不禁向北方望去。
  按《论语》。子曰:“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按《论语》。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那,后来呢?”
  “现在,我已经看透了世界。生命在于折腾,但是折腾之后,都将归于平静,天命不可违啊。所以,这个时候,我崇拜老子,常常拿自己跟老子和彭祖相比啊。”
  按《论语》。子曰:“窃比我于老彭。”
  “这么说,老师一开始是儒家,后来变成了法家,现在又变成了道家?”胡乱有点惊讶地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齐国政变
  孔子开始研究《周易》的当年,三个国家发生了大事,而这三个国家都间接和孔子有联系。哪三个国家?齐国、宋国和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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