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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华为的日子-董延明

_3 董延明(现代)
晚上七点钟,老巩在自己的座位上和董延明谈心,其实谈不谈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因为董延明已经认命了。老黄和乔帮主铁定不能继续,董延明想,那还装个球,不如做个高姿态吧。
董延明很慎重地表态说:“巩总,既然我来到华为,那想的就是要跟您一样好好努力一次。这种情况我虽然从来没想到过,但是我很能理解部门人力缺乏的难处,说实话,我非常愿意接受这种挑战,真的,没有压力就没有进步,人哪,都是逼出来的。”
老巩笑了说:“好,你能这么说就好,人都是逼出来的,确实没错。如果不逼就没这个项目、没这个部门,老板如果不是被逼,也肯定不会有我们华为。董延明我记住你了,小伙子很有干劲。行,加油吧,我看着你。”
董延明接下来跟许多讨价还价的人一样,自我标榜之后用“但是”来转折语气:“但是……我怕我的经验不足影响了项目的进展呀。我担心的是,我从来没有有关项目的经验,如果这个特性因为我的经验不足出现了问题,那我就……就……死不足惜了。会不会因为我的盲目自信导致了产品的疏漏,或者说,我太想证明自己反而使得产品出现了问题,我很怕好心办坏事。高守跟我讲,咱们做通讯的,出一丁点的错就是一个重大的国际事故。我只怕给您好好表现不成,反倒丢了您的脸,那我就太……”
老巩看着董延明笑,装模作样地拿起本子说:“我要给你记上啊。”自己在本子上划拉几下,接着说:“这样,你这块任务确实不少,逻辑也很复杂,我可以给你再投入一个人力,但是还是需要你多投入。你好好干吧,有困难随时向老黄反映,其实年轻的时候多做一些工作不是吃亏,是积累财富,是原始积累。你记住老板的那句话,公司绝对不会让雷锋吃亏的。我巩正仪也不会让雷锋吃亏的,你董延明不要在我面前装熊,装一次两次让我知道你聪明就足够了,剩下来该你表现能力了。”
董延明心惊肉跳地和老巩谈完已经是八点多了,他看看时间就喊小成一起去食堂拿夜宵。研发食堂从八点五十分开始提供加班夜宵,董大侠八点三十五分到食堂的时候前面已经排上了十几米的长队,而且队伍在他身后继续增长。排在前面的人已经拿好了夜宵,只等八点五十分一到就刷卡走人,董延明还没有接近可以拿夜宵的档口,所以只能和小成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话。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风暴前的宁静,董延明如果洞察到那一晚是临界点,一定会很享受那片刻的安逸。后来董延明跟别人说起从那晚开始到UT[1]结束的那段时间的时候,总会文绉绉形容“其间种种实不足与外人道也”,若再问,便目光深邃地遥望不存在的远方,一手扶腰一手做指点江山状,若死缠烂打非要说点什么,他便血淋淋阴森森地说:“烧出凤凰的大火中,一定会有漫山遍野的烧鸡横尸千里……”
那天晚上俩人就跟所有无法预知未来的人类一样,快乐地八卦着。他们扯了一阵子项目,又扯了一阵子人事,最后把对领导的腹诽变成了口诽,一致颂扬老巩简直是他妈的黄世仁再世、周扒皮投胎。话虽这样说,与所有爱憧憬爱冲动的年轻人一样,董大侠依然隐约有些口不对心的兴奋。因为即使当前还有不可逃避的千难万险要面对,但在老巩给他许了些看上去很美的未来后,这不可预知而且很有蜃景气质的未来,就给了很傻很天真的董延明千斤顶般的能力,这能力足以让他承受自己绝不可想象的压力。
董延明时过境迁客观评价当初,他说,狂热的斗志和坚定的信念虽然可以让人战胜很多看似不可战胜的、跨越不可跨越的困难,但是面对现实的时候痛苦还是如约而至从不爽约,若以为有了青铜小强们的斗志便苦也不觉得苦,那只能说汝非烧鸡焉知焦了耶?但从正面来说,董延明站在事后的角度回忆事前,还是觉得很有意义,因为那些事情总让人觉得如此不可思议,并且总让小董感叹“人的潜力是果真无穷的啊”,同时他也很佩服领导的催眠能力——攻城为下攻心为上,逼迫下属加班和忽悠下属加班虽然都是加班,但在境界上却有着天渊之别。
八点五十分一到,人流开始向前蠕动了,几十秒后夜宵的档口就触手可及了,董延明拿了两盒纯牛奶和一盒酸奶。公司给每个加班到八点五十分的人(或者耗到八点五十分的人)付七元钱的夜宵费,董大侠这伙人每天必拿点东西回去,就算不吃也要拿,否则就觉得对不起晚上那几个小时的加班。俩人都拿了东西往前蠕动,自嘲说,一晚上两个多小时就七元钱的加班费,这算是全世界最便宜的工资了吧。
他俩往外走的时候碰到了问题少年,他抓住个袋子却往办公室方向走,被董大侠喊住,他解释说:“我靠,工作太多,我回去搞会,坐十点的班车走。”
董大侠撇嘴让他走了:“你看到没有,这×拿了五个鸡蛋两个鸭蛋。”
“这算啥呀,刘自明来了三个多月,顿顿拿咸鸭蛋,冰箱里累积了几百个了。”
“他要卖了顶加班费啊?”
“妈的,拿公司的钱不当钱,坏了也不知道给公司省点经费,不拿就他妈吃了老大亏似的。”
俩人骂着问题少年,各拎着几盒酸奶坐班车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董延明打开NOTES就收到了好几封邮件,一看时间都是他走之后发的。先是老巩晚上九点钟发了封邮件给黄大仙,并抄送给高守、金吉和董延明,大意就是通知人事变动,并且最后还加了一句“烈火炼真金”来表扬董延明。董延明看后浑身抽搐,哆哆嗦嗦喝了口水压了压惊,心想莫非这就是慧眼识珠,又一转念:“糟了,要炼我……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成色,万一是鱼目混珠怎么办?”认识自己最难,妄自尊大和妄自菲薄中间只有纸一样薄的一条线,往往一不留神就落到线外又不自知,准确地看待自己比准确地看待别人更有难度,如董延明一般的人,往往会事到临头才如没有过冬粮食的动物一般忧心忡忡。
董延明惴惴不安地的看第二封邮件,这是高守九点十分的回复,只说了些作为董延明直属领导的过场话,诸如,这是对小董的挑战,小董不要辜负老巩的信任,有问题随时可以联系他云云。
黄大仙的邮件是十二点多才回的,他最近在忙着准备UT工具TCL[2]的培训,天天都忙到下半夜,不过他十二点多才看到邮件董大侠是死也不信。
金吉没有回复邮件,作为项目的PM居然对于人力变动没有搀和,也没有表态。董延明一开始还觉得是华为特色——上级喜欢插手下级的工作,对自己的工作反倒不那么热心。例如老巩,他就插手老黄的项目计划制定和金吉的人力安排;老黄就喜欢插手到各个项目负责人的时间点安排和规格点设置。后来董延明又想了想,觉得开发代表和PL上蹿下跳的,位于这两个职位中间的PM反而隐身了,这肯定不对劲。
再后来,董延明才听说金吉正闹着要离职。乔帮主说是因为工资,但董延明综合考虑金吉的两万多工号和部门小字典的名声,觉得这个说法很难自圆其说。小成在导师宋江那里、宋江从高守那里,得到确切消息,说是金吉受不了朝九晚九的生活而离职,他想要“真正的生活”。
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董延明还真没有想过,他来到华为后,他已经被老巩摧残得以为所有人的生活都应该是拼命工作,工作的间歇大喊“燃烧吧,青春!”(出自火影——作者注)金吉这样的老员工居然对这样的生活二心?这实在太让董延明吃惊了!
他没有时间考虑太多,这天是正式开始SRS[3]阶段的日子,而他还没搞清楚SRS究竟是什么呢。问题少年和小成他们都有特性负责人和导师指导写作,可他自己就是特性负责人。而且他因为这个特性负责人的头衔格外被旧人和新人关注。潘安因为V6问题单过多变成了生长在了测试部的植物,最需要导师帮助的董延明因此变成了风口浪尖上无人看护的小白菜,风雨飘摇一任群菜妒。
* * *
[1]UNIT TEST的缩写,单元测试,即注重单元代码正确性的测试。
[2]TOOL COMMAND LANGUAGE的缩写,一种强大的脚本语言,常用在测试等方面。
[3]即需求分析。
11
吴海波在成为V7的SE之前已经名声大振了,老巩鼓励新人的时候喜欢说:“我希望你们中能涌现出一批吴海波式的员工!”或者说:“我看蔡德岩的架势简直就是一个小吴海波嘛!”吴海波擅长刨根问底死缠烂打,据说通读过BAR所有代码,对BAR产品的架构了如指掌。当然这些资本也仅够他在部门里笑傲江湖,真正让他扬名的是BAR产品与南美市场部的矛盾。
IT公司都一个通病,就是市场与研发的矛盾往往会贯穿着公司整个成长史。市场觉得天下是我打的,瓜分利润的时候理应给我们大头,研发觉得剩余价值都是我们创造的,分配盈余也应该让我们占先。两面都有理,两面都没错,两面都觉得自己拿少了对方拿多了。
从上层建筑的角度说,直接面对客户的部分肯定要优先保障,毕竟客户才是公司的生命。这就导致了两方矛盾的激化,心里不平衡的时候,市场怎么做研发都觉得在刁难,研发怎么做市场都觉得在怠工。一碗水端平很难,况且人心本来就不平。很多公司对这种事情采取的方式都是堵而不是疏,毕竟堵虽然有点野蛮却能立竿见影制造一派和谐气象。
关于华为的堵还有个小故事,2005年有个有才的兄弟,用NOTES发了部自己的原创小说——《日月神教》。大概内容是教主任我行纵横江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手下兄弟分成污衣派和净衣派两派,两派兄弟利益倾轧面和心不和,如何如何明争暗斗,如何如何两败俱伤。神教、任我行、污衣派、净衣派这些称谓大家心知肚明,得到了广大研发同仁的大力共鸣,一时间在内部广为抄送。据说公司服务器管理员最开始只是发现一封雷同邮件在短期内被大量抄送,他还以为是老板又写文章了呢,结果一看内容立刻倒吸几口凉气——这是对我司现有的伟大利润分配路线无耻的攻击呀!最后来这邮件闹到公司最上层,高层出面将始作俑者开除,原因似乎是泄漏公司机密还是违反安全规范之类的,同时所有大面积抄送、传播过此邮件的同事一律降薪,小面积转发的罚款。霹雳手段一出,该邮件立刻像病毒一样被彻底消灭,在董延明入职之后,关于这事剩下的只有难辨真假的传说,但是那个很有网络恶搞风格的处罚结果却被老黄证实了:“怎么不真,我就被罚了五百。”
产品与市场本身就有矛盾,再加上BAR产品又不是一个以稳定著称的产品,这也加深了这两者的矛盾。实话实说,BAR产品的不稳定也是大多数华为或者类似华为这种创业阶段的企业产品的通病。
因为BAR在南美接连出了几次事故,所以在当地口碑不算好,其中厄瓜多尔用的也是华为的BAR产品,接连出了几次小事故和一次大事故,影响更是恶劣。不过你说这能怪BAR吗,世界上没有百分百的安全,所以事故总是难免的。想我天朝地大物博,华为的产品遍地开花,隔三差五的出事故也都像二十四节气一样让大家习以为常。坏就坏在厄瓜多尔是个弹丸小国,还没有我朝一个省大,那次大事故一下子就让全国臣民告别现代生活一天。顿时厄瓜多尔举国沸腾,连累当地市场办的老大被运营商骂个狗血淋头,差点被杀头以平息国民怒火。
据说,仅仅是据说,当地市场办一讨论:我司在南美不是仅仅销售BAR一个产品,我们也不是专为BAR服务的,既然如此,那还要不要继续为BAR背这种接连不断的黑锅?讨论结果是我们再也不要为BAR背黑锅了,不背的最好办法就是让BAR以后进不来南美市场。
BAR的PDT经理王守义手握着世界各地运营商招标的所有计划,坐等上半年高密度招标的南美区捷报频传,可是一晃几个月居然一个标都没中。王守义今年的销售额还没有到,不由得心慌了,赶紧跑到南美区现场考察,结果就发现了本来BAR产品最有希望的一个标的报价居然比爱立信的同类产品高了百分之五十。老巩对此的评价是,这不是埋汰人嘛!
董延明没想明白是埋汰客户还是埋汰BAR,按说市场不敢埋汰客户,可是把价标高了埋汰产品又不太符合常理——毕竟好货贱卖才符合埋汰这词的意境。
王守义自然会向市场要说法,他是产品PDT经理,市场再嚣张也还顾念同袍之谊,所以他们敷衍说,是客户自身对BAR失去了信任,因而不愿意接受BAR。王守义马上表示要赤膊上阵与客户亲自解释,市场便懒洋洋地预约了一次会面——在他们看来,王守义这种级别的领导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居然还要上阵冲锋那无异于肉包子打狗。
王守义在华为十年,大风大浪都见过,冬天春天都经历过,自然也不会蠢到以为自己的色相就能满足客户,他让老巩马上把手下最得力、最剽悍、最了解BAR优点的高手空降解围。本来老巩属意系统组的组长刘彻,他资格老、贡献大、对通讯熟悉、对业界了解,是SE中的SE,俗称大SE。可惜刘彻老婆要生了,死活也不肯去。老巩又想让号称BAR小字典的金吉去,但金吉居然没有办护照。老巩算了下时间,等金吉办好了护照、拿到了签证,已经足够王守义从南美泅渡回亚洲了。老巩再一调查系统组有护照的,发现居然只有两三个人,遂大怒,强令以后BAR上下人等必须把港澳通行证和护照提前办好,以备不时之需。这也是董延明入职就办理护照的原因。
吴海波当时刚进公司两年,做SE仅一年,是俗称的小SE,在刘彻的大力推荐下老巩万般无奈地把他送到了南美,结果吴海波一战成名,彻底扭转了南美市场对BAR产品的封杀,从此南美重新变成了BAR的产粮地。
究竟吴海波是怎么做的,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王守义发的PDT喜报上说,吴海波发扬了BAR人的优良传统,艰苦奋斗,敢打敢拼,力挽狂澜云云——就跟CCTV某七点档娱乐栏目一样措辞花团锦簇冠冕堂皇,却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后来在一次BAR研发体系的整风大会上,老巩说起了吴海波事迹。据说,当时公司在厄瓜多尔的市场负责人和厄瓜多尔的运营商,对于通讯都是二把刀,偏巧吴海波大学和研究生都是搞通讯的,通讯行业的起承转折、平上入去全都如数家珍,又加上这么多年勤学苦练,不管硬件、软件、路由、通讯都颇有见地。客户说,你们BAR产品不好,某年某月出过什么事情。吴海波说,不对,这个事情原理是这样这样这样的。客户一听有道理就问,我们现在网络有如下问题,你看是什么引发的?吴海波马上就分析,从路由协议、通讯协议看,网络应该是这样这样传输的,但是你们那样那样的问题肯定是因为这里这里出现了那种那种情况,解决方法当然是用我们BAR的产品。吴海波连写带画,据说该他讲的他讲了,该别人讲的他也讲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客户解答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最后客户龙颜大悦,拍桌子说:原来BAR的产品这么好啊!我们早就该用了!
如此的过程实在太过儿戏了,听上去就好像糊弄傻小子一样,不过后来出台的证据表明,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儿戏。据高守说,吴海波赶上了好时候,南美运营商因为组建网络时间不长,还未产生稳定的维护团队,所以运营商的通讯知识比较弱,也就是中国人俗称的“好忽悠”。当然了,也不排除当时距离通讯业的行业萎缩还有几年时间,各大巨头不够关注第三世界客户等一系列宏观原因。总之,吴海波凭借一己之力打下BAR在南美的一片江山,就跟蝴蝶效应一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导致了一种宏大的结果,不过究竟小事是什么,大家不关注,因为结果为导向已经是公司里的大势所趋了。
老巩在一封致BAR全体研发同仁邮件里说:“要睁开眼睛看世界,不要局限于自己的那一堆一块,程序员并不是仅仅局限于写好代码,要对自己整个产品有想法有见地,要像吴海波一样,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做领导危急时刻可以信赖的人,做一个万能的员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中国人喜欢揣摩上意给人定性,吴海波从此以后便被人称作“万能SE”,名声扶摇直上,风光一时无两。
12
董延明被吴海波叫到了楼上。
吴海波因为出差时间太久回来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办公桌,就跟随刘彻坐到了七楼实验室。刘彻是纯粹的技术人员,一心只想搞好技术,办公室都脱离了整个部门,搬到了冷僻的七楼实验室。
董延明到公司时间还不长,第一次上楼道里空空的七楼,无形之中对吴海波印象里增加了些许神秘感。七楼实验室有一帮牛人正在搞封闭攻关,据说没白天没黑夜的工作。可董延明进门的时候,他们还都跷着腿聊天。吴海波和刘彻的办公桌在里面的角落,进去要拉开玻璃门,董延明在外面看进去,俩人好像生活在鱼缸里一样。
吴海波请董延明坐下:“我看了你的规格了,似乎评审的力度不够。我不知道你们项目的PM和PL怎么把关的,我预感这样的一份规格将来会有大麻烦。”
其实董延明最讨厌别人说“我预感怎么怎么样”,就好像自己多英明神武烛照万里似的,但他还是很客气地点了点头。
刘彻扭过头接话说:“V7这个整个的版本都不行,老巩还想拿来做主干版本,替换全球局点,我看悬。金吉早就说要走了,还非要他当V7的PM,结果老黄一个人也管不过来呀。写规格的时候李浩又要离职,SE居然都没有参与规格评审,一帮新兵蛋子你评我评。我看啊,现在V7就是三不管四不像……”
新兵蛋子董延明大吃一惊,他每天忙忙碌碌觉得辛苦又充实,觉得V7每一件事情都有理有据有条不紊,人尽其责物尽其用,可是换个角度居然变成了“三不管四不像”了。
吴海波勉强地点了点头,刘彻干脆把整个身体都转过来:“我们昨天开产品扩大会议,可有意思了。市场那边的代表投诉V5这个版本太不稳定了,出现了好几次宕机,有时候还要技服人员手动重启,让老王赶紧用V7版本替换。老王说,你别看V5烂,那只是因为V6和V7还没有应用!当时老巩脸红透了。市场那个SB代表就反复说BAR这个产品开发得不好,使劲对着老王说,老王怒了,拍桌子骂,你他妈看谁呢,他才是主管研发的。说完一指老巩,老巩吓坏了,赶紧表态说,新人多、团队新老交替,还不熟悉CMM[1]流程,结果老王就说,SB才用CMM流程。哈哈哈……”
董延明倒是知道BAR的领导层都把“他妈的”当口头禅,但是没想到PDT经理王守义会这么骂开发代表巩正仪,似乎他们之间只差了半级。
吴海波面露难色说:“大佬,我正工作呢!”
刘彻一边笑一边说:“我马上说完了,然后,那个市场代表就说,再出事就要投诉我们产品线、整个研发体系,结果邓总跳出来就骂他说,老子经常和费敏、徐直军一起喝茶,你他妈敢搞我。哈哈哈……”
董延明特别想知道这个邓总是不是他四面见的那个邓总,但是刘彻说完了就扭过头去了,只给董延明留下了一个领导也爱八卦的背影。
吴海波就好像从来没有被人打断过一样,语气不变地说:“我昨晚仔细看了看9527这份协议,看完之后啊……你这份规格猛地一看不咋的,仔细一看……还不如猛地一看。……”9527这份协议相关此特性的部分董延明看了一个星期,听说吴海波一个晚上就看完了立刻被镇住了,此后吴海波说什么是什么,也不大敢反驳。
下楼后董延明还满脑子都是吴海波通宵读协议的身影,想到规格中的问题错漏百出罄竹难书,有些汗颜,不过眼下SRS都快写完了,不知道修改还来不来得及。他走到黄大仙位置旁,禀告了刚才被吴海波批评的事情,结果黄大仙勃然大怒:“他凭什么批评我的人,SE本身就写规格、维护规格,我派人帮他写,他还敢批评我的人,妈的!规格有问题他提单改呀,你改完了我照着做,他妈的!帮忙都帮出乱子了!”黄大仙和老巩一样喜欢说他妈的,“他妈的系统组的人越来越懒了,自己不写规格还挑毛病,他要再找你,你就说你要写SRS,他的修改意见你都同意。规格维护是他的责任,你不用管了。”后来董延明跟高守一说这事,高守也老大不高兴:“怎么成了老黄的人了,他PL只管这个项目里的人力分配,最终人力的资源还是隶属于资源组。老黄就是手伸得太长,不过他话倒没错,本来规格就该系统组写,让你们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不过……唉,海波以后再找你,你就拒绝他,他只是SE不是你的领导,他应该自己负责提单修改规格。”
董延明负责的特性后来果然出了很多问题,老黄总喜欢说,项目开始阶段暴露问题比后期暴露问题好得多,不怕暴露问题就怕暴露不出问题,言下之意是开头暴露的问题越多后来就会越放心。不过他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前期暴露的问题和后期的安全稳定成反比,这种情况只适用于正常且成熟的软件开发流程。在不正常的情况——如果是基础上出现了问题,就会随着开发流程的深入逐步暴露出更多的问题,而且越往后问题就越难定位也越难修改。
董延明在不了解通讯、不了解特性、不了解产品的情况下,就开始了规格写作,写出一份千疮百孔的规格来,虽然后来的针对规格文档的评审和修改看似做得很充分,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人力和时间以及评审专家的能力保障,注定了REVIEW的走秀性质,也早早昭示了这个特性和这个版本的质量。
后来V7这个版本在历经磨难后艰难面世了,试验时便CORE了一次,等到真正商用之后CR单的数目更是步步登高,一时负责现场问题解决的运维组问题吃紧,天天在老巩那里哭闹,说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要集体辞职。老巩大怒,表示这点压力就受不了,那大家都不配拿公司的工资,干脆都不要干了,自他而下全体辞职好了,BAR产品解散算了。老巩那段时间火气很大,三更半夜总要往公司跑的人睡眠肯定不会好,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有时候会很粗俗地骂下面的人:“部门的业绩蒸蒸日上,产品质量却每况愈下,这样迟早完蛋,部门完蛋我完蛋你们也完蛋。你们要好好想一想,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到底差哪呢,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一有问题就他妈找我哭穷!”
到底差哪呢?一个产品的质量差,建造者董延明难辞其咎,可是董延明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原因固然是有,只是……如果自己已经尽力了,那怎么算?
这时候董延明还刚完成规格,刚投入SRS文档写作,每天忙得都忘记了喝水。每日固定加班到九点,然后坐九点十分的班车回家;有时候工作热情高涨,也会坐十点钟的班车;偶尔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也会工作超过十二点,然后打电话给车辆调度室,叫一辆小车安逸地送他回家。对了,临走前他是不会忘记找个理由发一封邮件的,并且一定要抄送给所有的领导,恨不得把任老板也抄送上。这时的他辛苦又充实,完全不会考虑他的努力究竟算是为公司的成长添砖加瓦还是拆墙挖角。
这种生活让董延明混淆了黑白,每天睡觉醒来都是惊醒,仿佛做梦也有人追杀一样。他走路眼睛发直,工作后背发硬,总有声音在耳边念咒,快点快点再快点,你太慢了。
那段时间小组还组织了一个讨论,部门要求所有小组都要进行讨论,讨论内容是本组对于部门的战略意义以及本组的定位,并且最终要以一句话的形式表现出来,而且这句话以后用作本组的宣传用语。后来这句话出现在各组的年终述职和各种宣传材料中。
会议选在晚上,大家晚上不用工作都很兴奋,于是畅所欲言,一时间“敢打敢拼,勇于亮剑”等新闻联播体官样文章甚嚣尘上。高守敲着桌子说:“这些话别的组也会说,我们要拿出旗帜鲜明、一目了然的口号,正确定位我们组在部门里的位置。”
最后来定下来的口号也没有脱离新闻联播体,但是好歹有了些实质内容,董延明对此最大的贡献是增加了一句话,“我们是BAR产品的问题终结者”,本意是所有的问题都会在本资源组解决,结果大家都开玩笑说我们要做BAR的终结者。
过了多年董延明所在组的定位改了好多,大多换汤不换药,让人很难有深刻记忆,但只有那次“终结者”让人印象深刻。甚至他回味华为的生活,总觉得那天晚上应该是个不一样的晚上。有时他会想象着自己在创造历史的一众面目模糊的小人物中所扮演的角色,他觉得他应该和小成、小刘这伙人一起挖坑,一边挖一边快乐地高唱着:“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 * *
[1]CAPABILITY MATURITY MODEL的缩写,直译为能力成熟度模型,文中指一种高效的管理及开发流程。
13
方志久是董延明认识的第一个姓方的人,而且志久君就跟董延明想象中姓方的人一样,脸形刚毅有棱角,很有革命烈士的风范。方志久是广东人,瘦小枯干,龅牙,说话果真是“我系广东银,名几不好听”。他比董延明晚一年毕业,不过是研究生毕业。
进部门不到三天,方志久就被派去和董延明一起做特性。这个时候距离董延明转正答辩已经越来越近了,董延明每天埋头写作文档的同时还要担忧自己的转正,天天都很焦虑,口腔溃疡了好几处。方志久无疑增加了这种焦虑的情绪,因为董延明望眼欲穿的、老巩答应的一个人力居然是刚进公司的新新新人方志久,这种打击一度让董延明产生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哼,又要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老子把这个特性做坏给你看!董延明有心去找老巩理论,眼前却浮现出老巩的嘴脸,“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董大侠上下打量方志久,沉吟半晌,挤出微笑来:“太欢迎了,我他妈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久哥你盼来了,以后这个特性就靠你挑大梁了!”
方志久满脸堆笑,显然是把董延明当成老员工了:“不系这个样子的啦,我系来跟董老师学习的嘛……”
董延明一听就知道方志久把自己当成老员工了,这种问题他遇到了好几次了——大概是他挂着特性负责人的头衔,有几次仅仅比他晚来几天的同事诚惶诚恐地叫他董老师,请教他问题,每次董延明总要皱眉沉吟许久,细细体味过老员工的滋味才恋恋不舍道:“这个……我也不会……我其实也是新员工……”
董延明举起工卡说:“久哥你看我工卡,我就比你小一千号,早来不到三个月呢,我们互相学习啊。”他怕方志久缠着自己问问题,也顾不得享受被人误会的愉快了,忙不迭地表明身份。
方志久态度立刻360度的大转弯,由满脸堆笑变成了瞠目结舌,瞬间又马上恢复了满脸堆笑,正好转了一个圈。董延明立刻警觉起来了——这人变脸功夫如此了得,怕不是省油的灯。
“延明,不要客气,你是特性负责人,我就要跟着你干,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董延明心头一热,站起来拍着方志久的肩头称赞道:“壮士啊!来,我们来分配一下SRS点,马上就开写吧!”
方志久满脸堆笑说:“延明,我今天才是进部门第三天……我还要找导师去给我讲讲什么是BAR呢,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董延明萎在椅子里,挥手示意方志久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吧,自己寻思是不是也该去寻求导师的帮助了。
董延明的导师潘安忙V6这个版本忙得四脚朝天的,基本上除了刚开始,基本上没有指导过董延明什么。偶尔有空跑到董延明座位上讲讲东西还要自责:“我最近真的是太忙,没有办法像宋江指导小成那样指导你。”
董延明立刻表态,“老大你这么忙,当然要分轻重缓急了,我好几次去问你问题都看你忙,都不好意思打扰,我知道你没时间,我特能理解。”
潘安倒有着程序员特有的质朴,没有顺杆爬:“那倒也不是,老实说,如果使劲挤,再忙的话,一天也能挤出来十分钟指导……”
董延明自负伶牙俐齿,却总被潘安的这种沟通方式折服,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完全接不下去。
潘安指导董大侠的不多,但幸好高守是很称职的领导,他经常性地抽查董延明这伙人,发现问题会逼迫大家去学习或者亲自讲解,讲解完之后大多都说:“我比你们导师讲的都多,是不是?”后来董延明知道作为资源经理,如果组内的新员工转正成绩不好会影响他的季度考评,不过他还是很感激高守。
自己的问题还是要自己面对,项目和学习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董延明这时候还没学会放弃,况且也没权利放弃,高守也多次嘱咐他们说:“学习要保证,但是项目也要继续,因为答辩的时候是要有输出的,如果你输出的不多,那你答得再好也没有用。”
转正答辩考察新员工对于BAR产品的熟悉程度,以及对通讯原理的掌握情况,这都属于基础知识的范畴,同时也包括对公司乃至部门规章制度的了解程度。据说曾经有新员工答辩时被问过:“你们开发部部长的工号是什么?”
新员工的头几个月是很矛盾的——精力都放在基础知识上就会没有输出,多做工作又会减缓对基础知识的掌握,虽然最终通过工作大家都会融会贯通彻底掌握那些基础知识,但是转正答辩却卡在入职三个月的时期上,所以如何能短期内找到输出和基础知识的平衡点就是新员工,包括苦恼的董延明最想要探讨的。
董延明愁啊愁就愁到了晚上,他一边写SRS一边挠头,撸掉一把头发也没写出来一个点。SRS与规格不同,规格强调功能实现,董延明看看协议、翻翻介绍BAR产品的架构胶片也能写个八九不离十。SRS就要关注到输入输出和处理,虽说还未到代码级别,但以董延明的水准,距离清楚各个模块的输入输出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董延明伸个懒腰,看到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座无虚席,他拍拍旁边的乔帮主说:“幸福啊,产业报国真幸福啊!”产业报国是任老板的口号,董延明也喜欢拿来说事。
乔帮主正在编译代码,两眼通红,他曾经说过他刚来公司的时候加班更多,经常晚上十一点站起来一看,嚯,满满一屋子人,就好像早上十点钟一样。到了周末更了不得了,到公司一看大家都早来了,跟周一周二一样,那叫一个产业报国,报得一塌糊涂。
董延明晃晃头说,这不全部门都变成吴海波了么。乔帮主说,不过后来公司突然不让加班了,而且大力倡导效率,有时候领导们还会往回赶人,所以董延明赶上好时候了,加到八点半还能拿点夜宵回家,居然也满腹牢骚,没天理了。
这个时候距离乔帮主知道他与董延明之间的薪水差距还有两个月,乔帮主心态平和目光长远,站着说话不腰疼。两个月后,乔帮主坐着也腰疼的满腹牢骚指天骂地。自此董延明经常提醒自己,不要急于以过来人的身份评价一件事情,因为当你觉得你看透的时候也许正是你站错了方向的时候。
董延明那晚没有拿夜宵,他一边写SRS一边撸头发,打算写完一个SRS点就走,奈何时间太快,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半还没有完成。他走的时候办公室冷冷清清,日光灯一如既往的明亮。董大侠心里堵得慌,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自己小时候想象的生活与现实差距太大了,他甚至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么如蝼蚁一样地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
董延明沿着过道往外走,走到了快到门口的位置居然看到方志久还在座位上——因为座位紧张,新人往往被安置在角落或者门口。
董延明过去跟方志久打个招呼,发现他居然在看董延明写的规格,当时感动得差点抱头痛哭。董延明激动地说:“久哥,我马上就答辩了,你要是不赶紧写,我肯定没时间准备,你也不想看我卷铺盖吧。”
方志久表态说,自己想赶紧开始工作,只是实在是不会。
董延明马上倦意全无,他慷慨激昂地跟方志久说:“谁说不会就不能写了,谁说写就一定会了,我觉得你这个精神不好,不拼搏不奋斗不华为。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也不用创造困难了……老巩说的,要勇于亮剑!亮剑是什么,就是说现在就有一个SRS文档摆在你面前,你不想接,你想干什么呢,你想跑。你这个就不行,没有那种精神,你要往前冲,去写,去跟我、跟老员工抢着写!就算打不赢也要把剑亮出来,这才叫亮剑,然后呢?我们全力一搏虽败犹荣啊。”
方志久显然还没有听过老巩的演讲,他肃然起敬的表情让董延明心花怒放,他随意发挥:“亮剑亮剑就是亮出我们的剑……嘛,你说你这把绝世好剑你不亮出来,那就得蒙尘,就要生锈。你问,怎么亮呢。你说怎么亮,砍菜切瓜这种事情你亮得出来吗?菜刀也能砍得顺畅,切得麻溜,你们都能砍,那别人凭什么说你更优秀。对嘛!你要去斩钉截铁切金断玉,这才是区别你和菜刀的地方,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体现出来你才是剑,你是真正的剑。对不对?但是哪有那么多机会让你展示你剑的本色呢,如果不是这种危急关头,大家都跟你一样切菜,你也不可能比别人做得更好,因为那只是砍菜切瓜的工作,大家也都有菜刀的本事。只有这种危急关头才需要你这剑……你这把剑站出来,也只有你这把剑才能站出来,如果你不站出来,对你来说错过一个机会,对领导来说,当然是老巩、老丁那个级别的领导来说,他们也失去一个机会,因为他们会觉得我下面的都是菜刀!这种机会一年不会有几次,因为如果他们觉得都是菜刀,那也不会用金玉来试,那你就要安心的被当菜刀使唤。时不我待呀,久哥!老巩说的,你不表现,你就要被忽视,你就是要放弃权力,你就要失去机会。而且如果人家愿意表现,菜刀也会有机会……”
方志久沉默半晌,目光流转全是钦佩之情,董延明赶紧趁热打铁:“你知道人生什么最可悲吗,最可悲的就是明明你最有能力,却因为你的保守,让鼠辈置身高位尸位素餐!”他说这话时抬头望了下空旷的办公室,仿佛真有一群大老鼠蹿来蹿去一样。
方志久猛地抬头问道:“啊?是什么,你刚才说的那个成语是什么餐?”
董延明翻翻眼睛说:“是什么不重要,重点是我们会证明自己,就这次就可以,这次就是脱颖而出的机会。项目肯定要做,一个特性也不能少,我们就两条路,要么做要么不做,对不对?做好也是做,做差也是做。一个水桶十块木板围成,决定水桶能盛多少水的不会是最长的那块,绝对是最短的那块,对不对?这个版本七个特性,决定版本质量的肯定是最差的那个特性,我们俩绝对不能做短木板,要做也要做倒数第二差的……”
晚上十点董延明离开办公室,仰望星空自觉老巩附身一般,壮士方志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的。
14
董延明只听说过有人延期答辩,还从未见过答辩不通过被开除回家的家伙。不过这个经验是他在华为几年后才总结出来,当年自己要答辩的时候并不知道,因此紧张得不得了。
他被选在第二答辩小组,答辩时间下午两点四十五分钟,小成和小蔡他们都是在第一答辩组。第一答辩组由老丁领衔,第二答辩组老巩领衔,组成员都是些预研部或者总体技术部的专家。
答辩前高守组织了预答辩,把全组二十来号弟兄都集中到了会议室,让小董们一个一个讲解自己的胶片,然后让大家提意见,提前演习一次。讲的认真提的仔细,大家都很入戏,问题少年更是不放过每一个错别字,小董在白板上画流程图的时候,他还指出了小董写流程名称大小写混杂,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
高守说,这是大家进公司的第一次考评,要重视,不过也不用过分重视,因为一次的成败不会决定一生的命运,真正的能力还要在日常工作中体现出来。
话虽如此,小董依然没有摆脱紧张的状态,偷眼看另外几个新员工,除了问题少年总是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之外,大家也都心虚着——毕竟几个月不间断的学习,导师组长天天耳提面命的要求,这种环境给人造就的压迫感不会这么容易消散。
大家一个一个演练之后,高守要求老员工都说说自己当初答辩时被问的问题,仿佛高考押题一样。但这种开放性话题比较轻松,大家也乐于发挥,结果口子一开各种八卦便甚嚣尘上。有人说,要小心老丁喜欢问人通讯协议的编号,有人说,刘彻每次必问BAR内部模块同步机制,有人说,从前有个牛人答辩时特不耐烦说“你们有完没完我还要回去改单呢”,结果还得了A。然后就扯到老巩最近心情不好了,宋江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老巩昨天开PDT例会结果被王守义痛骂,逼真得仿佛他也在场一样。
高守敲桌子让大家聚焦,他说:“从前那些同事的答辩我都没重视,所以没把历次答辩的问题整理出来,你们这次答辩后要记住问题,回头整理出来,总结到咱们组的资源库上,留给后来人学习。另外,答辩的问题其实挺乱的,除了业务知识还会扯到公司制度,这一部分也不要掉以轻心。你们知道公司的质量方针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只有问题少年想了一下回答:“似乎是满足客户需求,为客户服务是我们存在的唯一原因吧?”
高守点头说:“差不多,你看,如果你们水平一样,差距就这么出来了,小蔡能得A你们就只能得C。”
宋江抬头问:“咱们部门有四条禁忌是什么?”
小成马上说:“编程规范、经典案例、软件流程、公司制度!”
高守笑说:“你看,除了小成你们居然都不知道。这四条禁忌是老丁制定的,要咱们部门每个人都要记牢的,工作中小心对待,严格贯彻,如果你们答辩连这个都说不出来,那最起码是个D。”
董延明说:“这个我也知道,只不过他们师徒俩配合抢着说了!”
高守说:“那我问你个公司制度吧,你鼠标坏了,怎么办?”
董延明愣住了,完全不记得这也是公司规定,于是老员工都笑了,新员工也讪讪地笑了。潘安说:“就说找秘书吧。”男人扎堆的地方总是喜欢拿女生开玩笑,于是大家笑得更欢快了。因为大家都笑得好像明白哪里好笑,所以董延明使劲咽下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办的问题。
据说有一个墨菲定律,说越有可能出错的事情,你越怕出错的事情,就越有可能出错。换成中国话大可以描述为“好的不灵坏的灵”、“倒霉催的”。董延明现在就遭遇了这个定律,他的答辩小组是老巩牵头,剩下的都不认识,其中一个头发竖立的人就问他:“如果键盘坏了该怎么办?”
董大侠不知道怎么回答好,那天潘安说找秘书,不过当时他看大家笑得很猥琐,实在不知道是玩笑还是真的。他刚想五秒钟,提问那人就说:“这种问题怎么还要想,公司的制度应该张口就来呀!”董大侠一慌就说:“找冯越……啊,不,找秘书!”
四五个答辩专家组成员都抬头看了看他就又低下头了,董大侠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更不敢多说了。余下的专家问了几个问题,不算太深,不过也总问到系统架构的关键或者通讯协议的细节,看似平淡却蕴含凶险,几个问题下来董延明就发现自以为已经掌握的知识,其实千疮百孔经不起推敲。他再次认真打量几个专家,已经与刚进门的时候他看到的路边、公交车上随处可见的没精打采的路人甲大不相同了。他们脑子里存储着最扎实最实际的通讯知识,他们拥有发展历史短暂的通讯行业所有的经验,他们是公司的中流砥柱,是最了解通讯的人。
董延明肃然起敬,如果他被很高端的技术问倒了,那他不会觉得羞愧,反倒会觉得以大欺小,但是他被问的却是他天天接触的自认为了然于胸的知识,知道怎么做和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之间的差别就是董大侠的挫败感一浪高过一浪。
那几个人问完后似乎点了点头,不过董大侠还沉浸在自己有关工匠和大师区别的思考中,没有太留意。老巩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就是四个禁忌,董延明随口一说,老巩摇摇头说这问题以后都不用再问了,所有人都背得烂熟,却就是落实不下去。
董延明回办公室后,大家已经都回来了,同一批进组九个新员工,除了一个因为私事延期答辩、两个转组之外,这次答辩了六个。方志久这种比他们还晚的员工异常热心地询问答辩的情况,大家都耐心地描述了自己的问题,又遮遮掩掩地说自己答得不好。
老黄走过来跟大家说,都放心,一定都能通过,然后就说,不要工作时间聚拢一堆说话,让领导看见了印象不好等一堆废话。大家知道领导都不在,也知道他想让大家赶紧做项目,都恨恨地散去了。
刚散去,高守从外面回来了,他一回来大家就又聚拢起来。高守看着小成和小蔡说:“刚才答辩组的人非要我说你们俩谁的平时表现更好一些,而且一定要排出名次来,我估计这次你们俩肯定一个B一个C。因为如果是A就不用问了,如果都是B也不用问了。”
小成和小蔡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了,又不好问高守给出的答案。高守笑笑说:“没事,答辩说明不了什么,我答辩的成绩也是C,现在还不是做资源经理吗?”
董延明在一边听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压了好久的石头不见了,但似乎没觉得轻松,反而有种盲目感。往往期待了太久的目标在抵达的时候都会附带着空虚感,让人觉得不真实或者不值得。
他眼角瞥见黄大仙在座位上频频站起来观望他们这一堆无心工作的人,愈发觉得心灰意懒了。
后来答辩成绩出来了,董延明和小蔡是B,剩下的都是C,小成给同一批新员工群发邮件说,问题少年的B和董大侠的B是不同的。
董延明一开始没看懂,就发邮件问,哪里不同?
小成说,问题少年的B是他牺牲自己换来的,要问题少年请客。问题少年不愿意,说他还觉得自己应该得A呢,俩人就在邮件里呛了几句。这时候大家都已经转正了,从前如履薄冰的感觉没有了,公司明令禁止的邮件聊天也是家常便饭。
董延明刚想劝架,却突然明白了小成的话什么意思,顿时大怒说:BC同根生,相奸何太急。
小刘总是反应慢半拍,于是也发了邮件,提醒董延明打了一个错别字。
15
董延明是个对生活充满幻想的人,他会给自己生活里的某一天或某一个阶段臆想成一个人生转折点。这些点泾渭分明地标示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在他想象中,那些点之后的生活无比美好。就好像他高中时,盼望着结束高考之后的大学生活,似乎那里就是避世的乐土。大学又盼望赶紧毕业之后进入工作单位,仿佛那里是自由的天堂。尽管现实中的遭遇总是事与愿违,但是他仍每次都要乐此不疲地热望那一天早日到达,而且热望的同时还伴随着地狱中仰望天堂的YY。
答辩日就是那些臆想的转折点之一,而且想象中答辩的过程应该犹如琼浆玉露甘之如饴,但真的度过了却如白开水一样平淡。答辩就好像一出正戏前的开场锣声一样,紧锣密鼓地提醒人们注意正戏开场了,尽管于整部大戏的质量关系不大,却无法跳过。
答辩之后,董延明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总算有了弹性工作时间,上班时间放宽到十点钟。这也不是说员工每天的工作时间减少了一个小时,只是允许早上晚一个小时到,不过要通过晚上加班来补足这晚到的一个小时。公司每月会根据员工一个月的总工时平均到每天来计算每天工时,如果每天平均工时不足八小时……那很显然说明你的工作时间有问题了。
这时小成散播谣言说部门每月会有工时排名,拍在最后面的要被打D,如果连续几个月都排最后面,就说明工作态度有问题,就要被末位淘汰。
董延明很愤怒这样的规定,晚上加班时私底下去问高守。高守是个很有趣的领导,表面上冠冕堂皇,满口大道理“公司的资源二十四小时只能用于工作用途”,私底下却非常愿意以个人的身份与人推心置腹。他跟董延明说,这都是过时情报了,从前确实有过,但是已经废除有一段时间。他同时也嘱咐董延明,弹性之后对自己的时间一定要把握好,如果平均工时真的少于八小时,最起码是说明工作时间都不饱和,具体后果他也说不准会怎么样,但是肯定不是好事。
董延明听了高守的透底就放心了,不过这个弹性工作制对他意义也不算大,因为V7忙得太凶了,每天的工作时间总是不够,实在也没有时间给他弹。他和方志久累死累活把SRS写完,战战兢兢地发出去评审,却很意外地收到了寥寥几条意见。董延明以为是这个文档的质量高,窃喜,殊不知大多数参与评审的人对SRS的关注程度要大大低于规格文档,原因是规格是开发的基础,只要基础打正了,沿着规格的方向写总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可惜,董大侠的基础根本没打正……
SRS阶段还要完成STC[1]文档,即系统测试用例的写作,测试用例要求条件覆盖所有涉及到的修改点。董延明和方志久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覆盖。董延明找老黄诉苦说,他们俩对于BAR产品的实际应用和操作完全不了解,也就是说,他们知道这个特性是干什么的,但是实际中操作的步骤和条件是一点也不知道,因此没有办法来实现条件覆盖。老黄深表同情,但是又表示没有办法,建议他找自己的导师来帮忙。
董延明觉得黄大仙这种意见根本就是扯淡,潘安找不到人,找到了也没有时间让他教几天,而且黄大仙的项目计划,STC的写作时间只有三天,还没学会就要结束了。
当初黄大仙的这个项目计划出台的时候,高守就在自己资源组的例会上说这个计划不行。STC只有三天,UTC[2]只有五天,CODE阶段却有七天!这种安排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写测试用例的时候大家都敷衍了事,CODE阶段却能闲一半时间,因为一般来说全流程每天三十行的生产率,到了CODE阶段因为前期SRS和LLD[3]文档已经将思路全都准备好了,所以这个阶段的生产率会达到每天五百行,也不排除有一些编码解码的代码太过雷同导致生产率狂飙,就好像乔帮主一天写过五千行代码。而且等到后来ST和UT阶段,开发人员会发现之前写好的STC和UTC完全不可用,结果就是重写CASE或者马马虎虎地结束测试阶段,真正的后果是时间点越界、产品质量下降。
高守也只在自己资源组里说过,对外没有提过。
董延明建议黄大仙给自己派一个老员工,熟悉BAR产品的,否则后面LLD阶段要写伪码,董延明和方志久在不熟悉代码的情况下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黄大仙开解董大侠说:“做人要有弹性韧性,其实工作这回事就是在不断地面对问题,你不能总希望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种情况。我还想你们都懒驴上磨,我不用挨个去管,行吗?”
董延明想想觉得有道理,也知道说也没用,就没话说了。华为的文化一向提倡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主动解决问题,不是等领导解决好了你再做。老巩从前说过,以前华为还很小的时候,南美没有客户,也没有针对当地的市场人员,那怎么办,难道招募员工再培养一段时间?那恐怕麻辣烫都凉了。老板一挥手,把一个产品研发团队连根拔起,扔到南美去做市场。开始是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结果乱拳打死老师傅,硬是杀出一条血路。这种才是在华为内部受人尊重的好汉,不是领导全都给你安排好了、等你去做的那种少爷。同时这种剽悍的作风也赢得了业界的恐惧。
黄大仙接着说:“不会就学,谁天生就会?不给你压力,你一辈子也学不会,别有点压力就叫唤个没完。”
董大侠想辩解说,这不是有点压力,可又懒得分辩,只叹了口气。黄大仙以为董延明认同了,便拍着他肩膀,学着老巩的口气,语无伦次地说:“小董啊,不错嘛,你这个STC要更快完成,同时要保障缺陷率,不过你成长得还是很好嘛。等下一个LLD的速度一样要加快,要尽快成为专家!”
董延明觉得黄大仙逼人太甚,有些气急败坏,语气也不是刚开始那么恭敬了:“大佬,我跟方志久都快脱层皮了,你还让我赶快,我们俩好几个星期都没在九点钟之前回过家了,今年的NBA快完了我现在都不知道东西部排名呢。”
黄大仙点点头说:“没关系,大家也都不知道呢。”说完又自己哈哈大笑。老黄太喜欢说冷笑话,每次都让董延明冷得受不了,上次1和0的还没搞懂呢。
董延明回去和方志久商量怎么写STC,俩人都一筹莫展。最后还是找了高守,高守说,STC非常重要,直接影响后期软件质量,建议他们就算延期也要写好,就算老黄给他们压力也要顶住。董延明和方志久有了自己的领导支持马上就有底气了,他们找方志久的导师宋江来指导,想多花点时间先弄明白BAR产品,然后再开始写STC。结果宋江简单给他们培训了一下,就跟他们说:“这东西糊弄糊弄就行了,谁ST阶段会按照STC来测啊,我干了这么久了,最知道了!没用,形式主义。”说完又补充一句,“你们写吧,到后来做ST是不是你们负责都说不定呢!”
刚入部门培训CMM流程的时候,那可是非常强调各个阶段包括STC的重要性的,可听宋江这么说,董延明和方志久弄糊涂了,究竟类似STC阶段这种有用没有?难道只是用来糊弄人的形式?俩人接触CMM时日太短,不好下结论流程究竟是糊弄人还是帮助人的。俩人能判断的仅仅是,高守的说法会让自己很累,宋江的主意会让自己很轻松,这样一量化俩人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 * *
[1]SYSTEM TEST CASE的缩写,即系统测试用例。
[2]UNIT TEST CASE的缩写,即单元测试用例。
[3]>LOW LEVEL DESIGN的缩写,直译为低层设计,是CMM流程中的一个阶段,该阶段主要将软件开发思路以文字形式写成LLD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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