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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 作者:杨哲

_2 杨哲(当代)
村民们在镜头前摆姿势做造型,至少也要咧嘴微笑,每个人都尽力想留下一个最好看的自己在警察局的档案上。有几个还问苏翔,能不能洗出来给他邮一份,他出邮费都可以,因为上次拍照片还不记得是猴年马月的事情,真想入土之前多照上几张,给后人留下个念想。总之,大家似乎都为自己能参与到这样一桩庄重的大案中来而感到庆幸不已。
李拐子要留大家一起吃饭。总不能到饭点了轰大家回去自己啃馒头吧。李拐子和老婆在厨房里出出进进的。大家都对李拐子的热心称赞有加。苏翔则借机探听一下村子里的治安。
苏翔装作很轻松地跟老乡们闲扯,他问:“村子里有谁会经常欺负人,占别人便宜?就是所谓的村匪恶霸,我帮你们伸张正义。”
“村子里没这样的人。”坐在旁边的一个有点谢顶的中年男人想都没想,立刻答道。
“偶尔打个架的,这种总有吧。”
“也没。”
“扇过巴掌的也算。或者调戏妇女的。”
“还没。”
苏翔扫视了一桌人,发现大家都是这么坚定的表情。苏翔心底里慌了,一个村子好几百口人,怎么能连打架耍流氓的都找不出一个来呢。这是什么地方?圣地吗?是地球上的地方吗?无论如何,再淳朴,也不能到这地步啊?按理说,有钱的地方,就有罪恶。这村子挨着一个大金矿,那大坑天天往外运钞票,大款的奔驰宝马就在村子口张扬地飞驰来飞驰去。而且这村子里还有赌场,人们也见到了大款的钞票就拿麻袋装着,那是他们一辈子辛辛苦苦也赚不来的钱。这么大的差距难道就没让你们有点想法,想把那钱据为己有?
第三章 木偶(4)
村民们又都互相瞅瞅,然后集体把目光聚焦在苏翔身上,就像是看着天外来客。
苏翔不耐烦地等着他们说点什么。
一个老头孱孱弱弱地张了嘴,他说:“有钱,那会遭报应的。”
村子里的警察鲁新在大雾里若隐若现地走着。他手里拎着一个包裹。中午了,他要去老村长家送饭。他告诉苏翔,他不能跟苏翔一起去办案的时候,苏翔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的确,做饭送饭这不是警察该干的事情,可是,这是他一年四季都干着的事情,如果他不干,老村长中午就没得吃了。
鲁新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苏翔。苏翔来之前,领导给鲁新打过电话,他评价苏翔是一名杰出的刑警,曾经侦破过很多大案要案,而且头脑出奇的敏锐,最重要的是,他有经验,可以在他身上多学习经验。鲁新自打当上警察之后,就从来没有遇到过一次像样的案子,从来没机会考验一下自己是不是块当警察的料。他觉得这回矿老板的案子,正是他试试身手的好机会。所以他热烈地等待苏翔的到来,想跟他一起去破案。可是苏翔一出现,鲁新就感觉到,苏翔身上有一种难言的冷漠。仿佛这个世界是他可以支配的,这个世界的所有规则是他制定的。那是一种霸气、傲慢,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总之让人感觉不那么舒服。
不过鲁新想想苏翔也挺可怜的,领导在分配工作的时候,提到过,那件两年前发生在苏翔身上事情,那件事彻底毁掉了一名优秀的警察。
苏翔心想,这都啥时代了,还报应不报应的。如果报应有用的话,就不需要警察了。苏翔心里头想,嘴皮子当然是闭得死死的,啥也不说。
“这是个特殊的村子。”老头颤颤悠悠的说。
“怎么特殊了?”
“我们这做木偶,从祖上,到现在,都在做木偶。”
“我知道,可这有什么特殊的?”
“不是,你不明白。”
“那你讲讲?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朝末年,华北闹鼠疫,尸横遍野,十户九空,可是这村子里一个死人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太偏僻了呗。病毒没感染过来。”
第三章 木偶(5)
“不对,是因为他在保佑着我们。”老头的手指头突然变得坚硬,直直的指着远处。
苏翔顺着老头的手指,看见窗台,摆着一尊雕塑。那雕像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那雕像分不清是人还是个鬼,坐着不像坐着,站着不像站着,感觉像是弓着身子。那雕像的脸上似乎还藏着点笑容,可是笑容又很假,就像是被人用刺刀逼着,挤出的一点笑容。
“这位是何方神圣?”
“偃师,第一个发明木偶的人。”
“木偶和鼠疫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偃师的传人,流传了最精湛的做木偶的手艺。你想想啊,犯鼠疫的时候,十户九空。如果鼠疫流进我们村子里来,我们都死了,就没人做木偶了。偃师为了让我们永远把做木偶的手艺流传下去,所以保护我们避开了鼠疫的魔爪。”
苏翔就差没从椅子背上翻过去,这是他听过的最荒谬的说法了。他嘴里小声唠叨:“那按你这说法,有一天我不做木偶了,那是不是这位大仙就不罩着我了?”
“对。”老头听力还真没得挑。他吸了口冷气,就像是谈到了什么忌讳的问题,压低声音说,“这些年来总是死人,而且死的都是孩子,为什么?因为孩子们不再学做木偶了,都什么赚钱学什么去了。古老的手艺流传了几千年,就在这代孩子们手里断了。偃师不会放过他们的……”
其他几个老者也信誓旦旦地点点头,稍微年轻点的嘴里噗嗤笑了一下,但也不敢太声张。苏翔鼻孔里出着闷气,心想,那明明是因为孩子对环境污染更敏感,孩子的免疫能力低下,更容易受到感染而死。愚昧、贫穷的地方,除了赌博就是迷信。
老头似乎看出苏翔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为了验证自己说的,老头举例:“二十年前,就在这,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一起火灾。李拐子的父母死了。那时候,全村的人都在做木偶,李拐子的父母不做,倒卖木头。这地方出产质量很好的木头,但这些木头都是用来做木偶的,是偃师赐给我们的。李拐子的父母却把它们用来生产家具。所以他们遭到了报应。”
另一个老大妈接下来话茬:“好大的一场火啊。因为李拐子还小,是无辜的,所以只有他逃出来了。”
老大妈说完,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后来查出火灾的原因了吗?”
第三章 木偶(6)
“一个烟头……”
“谁的?”
“那就不晓得了。不过李拐子父母是不抽烟的。”
苏翔眼前出现一幅画面,天生残疾的李拐子吃力地从屋子里爬出来,坐在自家院子的地上,大喊着,救命啊,救火啊,但他的呼声被木材燃烧的噼啪声盖去。没有人来救火,人们就躲在院子外边,看着火势不可阻挡地吞噬着一切。因为报应?还不如说是因为他们家比别人家更有钱。
因为嫉妒。
“那后来谁抚养的李拐子?”
“没有人。谁家也不愿意收留一个残疾的小孩,那时候谁家也不富裕。李拐子只能依靠自己撑下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沿街乞讨,睡在村子旁边的一个土庙里。没有上过一天学。”
苏翔想象着,一个残疾人,生活在别人的冷漠之中。犯罪心理学对连环杀手的童年有一个勾画,他们生长在一个备受歧视的氛围里,当需要保护的时候,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孤独,深深的坠落的孤独,使得他们的世界中只有自己。于是渐渐地,他们和残忍成为了朋友。
“李拐子从小到大没有受过教育,那他是怎么混到今天这一步的?”
“命呗。李拐子长大了,也想和其他人一样学做木偶。但没人教他。每户人家做木偶的手艺都是不外传的。李拐子没学成,于是走上了父母的老路,倒买倒卖。结果人家一下子还真发家了,盖起了房子。还为村子修了土路,建了小学。现在,李拐子俨然成为了东德村的大人物。”老头笑着说。说到这,旁边一老太太也突然笑了,她的尖锐的笑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的诡异。
“李拐子没有做与木偶有关的事情,他不是也挺幸福的吗?住大房子,老婆也漂亮……”苏翔想尽力辩驳,他想让村民们相信,所谓的报应,不过是无稽之谈。但是突然他发现,他说不动他们。他们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很古怪的表情,就像是那尊雕塑上的笑容,那笑容已经雕刻在了他们脸上,成为了一种纹路。
“可是他没有孩子。”老太太低声回答苏翔。她说话有点像念叨,就像是她心底里已经默念了很多次那个问题的答案,这次一不小心说了出来。“这就是报应。”
第三章 木偶(7)
鲁新推开了一个院子的门。院子里没有人,他继续往里走,来到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老村长坐在摇椅上,但椅子静止不动。老村长默不吭声,闭着眼,就像是昏睡过去了一样,甚至,就像安眠了一样。鲁新把饭盒从包裹里拿了出来,放到老头面前的桌子上。老头只是瞥了眼鲁新,继续闭上眼。看得出鲁新似乎对这种沉默已经很麻木了,他只是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在他擦完桌子,收拾完上一顿的饭菜,扭头要走的时候。老头突然张口说话,他问鲁新:“矿上是不是出事了?”
“矿老板失踪了。”
“他已经死了。”
“您怎么知道?”
“我做梦梦到了。”
“您梦里还梦见什么了?”
“梦见远处走来了一个人,魁梧的个子,冷峻的脸孔。”
“我见到过这个人。”
“他会毁了这个村子的。”
“什么?”
“他会毁了这个村子的。”
“哦。”
鲁新并没有太在意老村长的话。老村长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句特别的话来,鲁新已经习惯了。鲁新踏出门的一刻,老村长突然又张口了:“我要见见那个人。”
鲁新想,苏翔才不会来见老村长。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
一个从小备受排挤,孤独中长大的人,突然有一天,因为有了钱,村子里的人开始尊重他,开始围绕在他身边。这种人会变得对金钱的渴望非常强烈。因为金钱改变了他的世界。金钱在他眼里具有无上的权力。而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只需要,一刀砍下去……他在记忆的深处,肯定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象过,他要把那些冲他翻白眼的人,一刀砍下去……他模拟过很多次那个动作……可是,很重要的问题是,他是个瘸子,他怎么杀完人后,搬动那么一个大胖子呢。即便是有个推车,把尸体拖到推车上,那样手忙脚乱,也会让脚印指纹铺天盖地。而现场看来,凶犯几乎是,一刀,砍晕,背起就走。脚步一点也不凌乱。这肯定不是一个残疾人能做到的。即便李拐子有那个贼心,他也没那个能力。
第三章 木偶(8)
又或者,他是主谋,还带了帮凶?苏翔也摇摇头,大款似乎也不是天天带着那么一大笔钱。临时的情况,李拐子也不可能那么快拉来一堆帮凶。苏翔觉得自己是在瞎琢磨,把李拐子当做嫌疑对象,这实在是浪费时间。但是他还是止不住地问了一句:“李拐子最近有没有点麻烦事?譬如急需用钱哪一类的……”
“那就不知道了。东德村的人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不过,要说异常,昨晚上李拐子给人感觉怪怪的。”大婶说。
“对,我也这么觉得。我们跟他打招呼,他就低着头,不看我们。”秃头中年男人说。
“你们是没看见……”刚才说完话沉默的老头,突然又开始精神抖擞了起来,“昨晚上七点来钟,你们还没来呢,我就来了。我一看,哦,天哪,吓我一跳。”
“咋了?”
老头卖起了关子:“你知道李拐子平常走起路来什么样?”
“什么样啊?”苏翔认真的皱着眉头。
“一瘸一拐的。”
废话,瘸子走路当然一瘸一拐的了。苏翔心里骂骂咧咧的。
“可昨晚上,”老头继续讲,“他有点不一样。昨晚上他走得贼快。平常是走一步,停一下。昨天是左一脚,右一脚,如果不是肩膀起伏,我还真忘了他是个瘸子。我想叫住他,问他,今天咋两腿这么利索啊。我叫了声,他没反应,我又叫了声,他突然有反应了,他一抬头,一双血红的眼睛。”
李拐子在厨房里忙活。他擦了把脑门上的汗。
“眼睛不红了?”老婆问他。
李拐子瞅着脏兮兮的厨房玻璃上反射出的模糊的自己说:“还真不红了……”
老婆继续说:“你说,那警察能发现吗?”
“发现什么?”李拐子不由自主地把袖子又拉长了点,盖住手腕上缠着的绷带。
“昨晚上,应该没人看见吧。”
“那么晚了。”李拐子沉默了下,就像是要安慰老婆,“应该没人看见。”
“总之,还是小心为妙。别让警察发现……”
第三章 木偶(9)
李拐子四下里望望,他伸腰,把藏在煤气罐下边的一束报纸捆着的东西拿出来,里边有一把长长的杀猪刀,报纸上还蹭着血痕。
李拐子把刀伸到水龙头下,细细的水流冲洒在锋利的刀尖上,带走了血污和证据。
“是不是你们这水有问题,食物有问题?”苏翔不安的问,他面前摆着大碗茶,茶都凉了,他也没敢碰一下。
“我们都喝这水,吃这饭,谁也没出现过眼睛红的症状。”老大妈不满的说。
“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就像是熬了一夜。就像是见了血……”老头说到这,嘘了一声。这一声嘘让听众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苏翔心想,老爷子肯定是讲评书的出身,就得了个红眼病也至于这么长篇累牍的讲个兴致勃勃。老头继续摇头晃脑:“我就有一点奇怪,李拐子昨天得了红眼病,为啥今天我一看,好了?”
“兴许是昨晚上睡了一个好觉。”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或许是赚了一笔大钱。”“也没准是昨晚李拐子老婆床下垫了两块砖头,李拐子终于爬上床了……”接着大家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苏翔心头直出冷汗,嘴里小声念叨:“你们这可是在人家家里呢,也不怕人家听见,饭碗里头下药。”
“听见就听见呗。我们平常都开惯了玩笑了,李拐子从来没急过。”大家继续议论纷纷。“他脾气很好。”“要不他咋开赌馆呢。”“嗯,要是跟我们这些财神爷翻脸,他就混不下去了。”“不过,如果他不开赌场,村子里还真没有人开赌场了。”“这是个脏的活,谁家孩子要是知道老爸是干这行的,肯定都在其他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嗯,所以这活最适合李拐子干了。”
苏翔心想,这拨人边骂着开赌场的人,边自己兴致勃勃地拿着一个月赚的那点可怜的收入来赌场糟蹋。苏翔这时候无意中扫了一眼窗外,发现在窗台的雕像旁边,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有双眼睛在盯着他。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当那双眼睛留意到苏翔发现它们以后,刷的一下,那个孩子溜掉了。
“李拐子家怎么会有一个孩子?”
“那是李拐子家过继过来的孩子,邻村有一户孩子多,李拐子就买了一个。挺大岁数才过继过来的。”
“孩子平常不用上学吗?”
“十五六了,早不上学了。没那细胞。李拐子想教他如何经营做买卖,但是小孩不学。小孩想学如何做木偶,可是他老爸还不会。”
接下去又是一阵笑声,突然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苏翔,苏翔愣了愣神,发现李拐子就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盆鸡蛋西红柿汤。李拐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
第三章 木偶(10)
所有人又把目光转移到手中的麻将上。有几个人还甩给李拐子一点钱,从李拐子那买包烟。李拐子接过钱,笑呵呵地又回去了厨房。
苏翔心想,李拐子肯定听见了,但是竟然装得跟耳边风似的。心理素质就是过硬。如果他不是腿残的话,倍儿准杀人这活就是他干的。
饭摆好了。麻将桌瞬间变成了餐桌。四五个大锅菜,不到一小时就麻利地做好了。大家看起来都很有食欲,眼神都没离开盘子。苏翔随身掏出来了一块充饥用的压缩饼干。大家都奇怪,好端端的饭菜不吃,吃饼干干嘛。苏翔解释,警察是不随便在外头老百姓家里吃饭的。要吃也得是去饭店,开张发票收据一类的。实际上苏翔心里头想着,你们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下的都是有污染的东西,我才不跟你们一起玩完呢。
苏翔觉得这趟任务够倒霉的,碰上个这么复杂的案子,破不了,呆在这还得随时担心中毒了。如果一个农村的案子都没给侦破,回到总局,这还不够丢脸的呢。苏翔很不舒服地摇头晃脑了一下,他的颈椎不太好,长久的压力导致的,每次摇头,脖子处都会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他甚至担心,摇头过猛,骨头会错位,他的脑袋会偏向一个方向,再也扳不正了。东张西望中,他发现,刚才那男孩,李拐子过继过来的小孩,站在客厅的门口。
估计男孩是瞧见了苏翔的压缩饼干,好奇这是什么好吃的。苏翔想分给小孩一块,所以叫小孩过来。李拐子端着菜走进来,见到小孩,只是扫了一眼小孩,小孩仿佛接受了命令,扭头就走了。苏翔有点奇怪。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李拐子:“你儿子干嘛不一块过来吃饭?”
“他怎么了?”李拐子忽然警惕起来。
“没怎么了,所有人吃饭,他光看着?”苏翔对李拐子的警惕非常奇怪。
“他先吃了,收拾厨房呢。”李拐子尽力装作镇静的样子。
苏翔“哦”了一声,“你这米饭刚刚做好,他咋就吃完了。”
“屋子里地方不够了,他就在厨房凑合吃点。”
苏铁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看见窗口晃过一个人影,是那男孩,正在使劲往屋子里张望,他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被挤压得变形。他张着嘴,似乎在用口型跟苏铁透露着什么,但是玻璃太脏,苏铁没看清小孩要说什么。李拐子刚一转头,男孩刷的又消失了。
“你看什么呢?”李拐子也望向窗口。
苏翔赶快转移话题,他说:“我看那雕像呢,模样很古怪。”苏翔盯着雕像,他觉得越看它,越觉得它确实很古怪。
“你知道偃师的故事吗?”
“不知道。”
第三章 木偶(11)
李拐子陪坐在苏翔身边,他开始讲述偃师的故事。肯定这个故事他已经讲述过无数遍了,倒背如流,村子里的人也肯定都知道这个故事,所以只有苏翔一个人认真的听。李拐子讲述的时候,眼睛始终停留在地面上,就像是在回忆,回忆自己的故事。
西周的时候,周穆王的诸侯,手下有一个名叫偃师的手艺人。偃师岁数大了,可是膝下无子,于是他费尽心思,做了一个会说话的木偶,陪他打发日子。木偶能歌善舞。拉拉脸蛋,就能跳舞,拍下屁股就能唱歌。诸侯为了巴结周穆王,就让偃师带着木偶进宫给周穆王表演。偃师一开始不愿意去,但是不去就要砍头。于是偃师抱着他的木偶来见周穆王。木偶又漂亮又讨人喜欢,唱起歌来特动听,跳起舞来也优美好看,一下子就把周穆王的女人给俘获了。后来周穆王怪罪下来,让偃师把木偶的舌头挖去,这样木偶就不能唱歌了。可是木偶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就凭这双眼睛,还是把周穆王的女人迷得春心荡漾。周穆王又下令,让偃师挖去木偶的心。这命令又是一个不得不从的命令,否则就要砍偃师的头。偃师只得哭着,要在大堂之上,挖去木偶的心,当他的手刚一碰到木偶的心,木偶就散架了。大家看见,木偶的肚子里头,只是些烂布条,针线破木头一类的东西。但是木偶的眼睛里,竟然有眼泪。
走向厨房的路由于潮湿的关系,地面上有点稀泥。苏翔是在吃到一半的时候,起身以上厕所为由离开大厅的。他隐隐感觉到,李拐子过继来的小孩,知道什么真相,而那正是李拐子不愿意透露的。
厨房里空无一人。一把长长的杀猪刀斜放在案板上,刀旁有一整块流着血汁的肥肉,另一边放着刚被剃干净的累累白骨。苏翔本来只是扫视了一眼,但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苏翔从白骨中挑出来了一块骨头,这是一根又细又长的大腿骨,但这不可能是猪身上的骨头。
鲁新给老村长送完饭以后,就按照苏翔说的,来了李拐子家,进来的时候,苏翔和李拐子都不在,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哪去了。大家招呼鲁新过来吃饭,鲁新坐下开就开吃。村民们问他,苏翔这城里人怪怪的,把饭端他跟前了,他都不吃,也太死心眼了。鲁新说城里人就是事多,说着,他夹了筷子碗里的香喷喷的肉,嚼了嚼,问身边的老头:“你没觉得今天这肉,特有嚼头吗?”
“我也这么觉得,我还奇怪是我这老牙松了,刚才咬半天愣没咬动。”
客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了,苏翔拉着李拐子过继来的儿子的手,站在屋子门口,他一脸的严肃,问鲁新:“李拐子在哪?”
“不知道,我也刚来。”
“保护好小孩,他是证人。”苏翔把小孩的手交给鲁新抓着,然后他扭头走向门外。
第三章 木偶(12)
“用我帮忙吗?”鲁新嘴里嚼着一块肉,发出混沌不清的声音。
苏翔摇摇头,他显示了一下随身携带的配枪,临出门最后说了一句话:“我要是你,就把那肉给吐了。”
鲁新没听清楚苏翔说啥。那口肉在他嘴里感觉很温暖,很美味。生理反应也不允许他嚼完了吐出去,所以他把那一口很皮实的肉咽了下去,然后打了一个嗝。
李拐子和老婆一起去村子里的小超市,买了箱啤酒,俩人正推着三轮自行车回来,到了屋子门口。他们看见苏翔站在他们对面,还板着张脸。李拐子老婆很奇怪:“干嘛不回去坐着啊,这大中午多闷哪,还不休息休息。”
而李拐子则似乎预料到早晚有这一步似的,他沉默着,跟老婆说:“我跟城里的警察单独聊聊。你把车先推回去吧。啤酒拿冰箱冰冰再喝,温啤酒就是一泡马尿。”
苏翔和李拐子坐在治安亭里。苏翔让李拐子把手臂上的袖子卷起来。李拐子叹了口气,认命似的点点头,把袖子卷了起来。胳膊上有绷带,绷带缠着一块棉布,棉布浸透了凝固了的血。
“这是昨晚上杀狗,被狗咬的……”李拐子垂头丧气的说。
“咋就这么巧,昨晚上杀狗?而且正好是矿老板刚走以后……”
“这狗已经疯了好几天了,每天晚上都叫,我这晚上根本睡不着。眼睛都熬得通红……”
“谁看见你杀狗了?”
“我老婆。”
“直系亲属不能作证。狗的尸体呢?”
“你们吃了……”
“拿疯狗的尸体给人吃?”
第三章 木偶(13)
“我也没想那么多,我自己也吃了。煮了那么久,应该没事。狗骨头还在,你可以找人鉴定一下,昨晚上刚杀的……”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你可以把矿老板杀了以后,回头再来杀狗。反正现在有证人,看见你昨晚偷偷骑着摩托走了。而我之前问过你,你说你一晚上没有离开你家。”
“谁告诉你的?他?你能信他的话吗?他是在借机报复我。”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到底晚上离开没离开你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没有……”李拐子玩弄手指头,沉默了会儿说,“我是个瘸子,杀只狗都被咬成这样,我能杀人,你信吗?”
说实话,苏翔其实也不信。但是李拐子的儿子就是一口咬定,李拐子昨晚上神神秘秘地拿着刀,骑着摩托,离开了家。回来的时候,李拐子一身是血。小孩描述的时候,眼神里充满恐惧感。那样子不像是编的,像是真的,像是李拐子真的手里提着刀,一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
但苏翔还是止不住的奇怪的问小孩:“干嘛供出来你父亲。”苏翔认为即便真的是李拐子干的,李拐子贪了钱,也是给小孩留着。乡亲们都反应,李拐子很宠这孩子,小孩想买什么,李拐子都尽力去实现。小孩为啥把父亲给供出来?
小孩说:“我是在伸张正义。”
苏翔被逗乐了,做警察做久了,对正义是什么东西反倒真的有了一点模糊。
第四章 异类(1)
第四章 异类
李拐子被关进治安亭里的铁栅栏中,他对这间狭小的屋子充满好奇,在小屋子里走来走去,东看西看的,还检查了下墙上的被铁棍封住的窗户。最后他终于选择了个地方坐下来。他仰视着苏翔:“我老婆要是来了,说了脏话,你别难为她。女人家……难免的太激动。”李拐子永远是心平气和地说话,就像是一切都是他已经料到的一样。
李拐子的不慌不忙倒是打乱了苏翔的阵脚。苏翔一会儿觉得李拐子是无辜的,因为罪犯不可能保持如此的冷静。一会儿,他又觉得李拐子的确有嫌疑,因为普通人被关进监狱也不会这么神态自若。普通人如果被冤枉,他会拼命的辩驳,求警察,而李拐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却只是聚焦在一点上,根本不拿正眼看苏翔。
“早晚有这么一天。”李拐子闷头自己说,“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把我关起来。”
“你是说其他人?村民?你恨他们。”
“你都知道了什么?”李拐子像是对苏翔的话激起了一点兴趣。
“因为他们都做木偶,你却是个例外。你感觉到了孤立。你觉得父母的死,是他们导致的?”
李拐子咬了咬嘴唇:“灾难无情……不过如果不是他们,我早饿死了。所以我有钱了以后,给村子里修了小学,修了土路。”
“我不相信你心底里一点恨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他们可怜。”
“可怜?”
“对,还有你。”
“我?”苏翔对这个答案非常惊讶,“那你说说,我怎么个可怜法。”苏翔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知道让一群蚂蚁打架很容易,你只要往一群蚂蚁身上喷上一点花露水,它们就会被其他的蚂蚁当做异类,立刻被同伴咬死。你就是那变了味的蚂蚁,要不孤独而终,要不就被咬死。”
第四章 异类(2)
苏翔装作没有听见,他检查了栅栏,那锁锁得很死,然后他离开了栅栏附近,背对着李拐子。
鲁新是在吃到一半的时候离开李拐子家的。因为他吃到一半的时候,李拐子老婆回来了,失魂落魄的样子,三轮车上的啤酒都忘记了放进冰箱里。她一看见儿子,就追着要打男孩,男孩也条件反射似的,看见女人扭头就跑。俩人围着四个桌子跑来跑去。众人都在劝架。女人咒骂:“我应该掐死你。你这个不孝的龟儿子。”男孩则嚷嚷:“你不是我妈,你根本生下不下来我来,因为你是只鸡。”
桌子周围发出一阵阵克制不住的哄笑。鲁新站起身,把筷子撂在碗上。村子里的唯一的警察还是有点尊严的,他的严肃立刻让全屋的人安静了下来。女人也停下了步子,感激地扫了一眼鲁新。那女人的脖子真白,在追孩子的时候,胸口的两块肉团来回地晃荡,仿佛晃荡进了鲁新的怀里,把那里摩擦出一阵燥热。鲁新有点可怜这个女人,但他不能让人认为他是在保护她。所以他只能站起身,停顿了一下,走出了屋子。在关上背后的门的时候,屋子里继续传来那不可遏止的笑声。鲁新心底里有点发酸,他站在门口,发呆了一会儿。苏翔给鲁新打来电话,要他用相机把李拐子的摩托车的车胎印拍下来。
“我承认,那晚我离开家了。”李拐子坐在地上,摊开手,就像是要准备坦白一样。
“继续……”
“我去借刀杀狗,我是个瘸子,我本来想拜托别人做这件事情……我又不可能让我老婆去动手……其实我不想杀狗,可是它疯了,从早到晚地叫。晚上发出哭泣哀鸣的声音。我想过用老鼠药,但是狗的嗅觉……反正它没吃下去。最后我打算用刀,了断了它。我需要借一把长长的刀,我骑着摩托,穿过村子中心的路,去了村子里杀猪的屠户家里,屠户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屠户能证明你的话吗?”
“可,我没跟他打招呼。因为我平常跟他都特熟,所以我只是去了他院子里的铺子那,那里墙上挂满了刀,我摘了一把最长的……第二天还了就是了。那么多刀也不缺这一把。”
“也就是说,没有人证明你昨晚去了他的家。”
第四章 异类(3)
李拐子咽了口唾沫,摇了摇头。“然后我回家的时候,我看见了那辆奔驰。我奇怪矿老板怎么还没有走,我想过去打声招呼,可是这摩托车没有筐,等于我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拎着刀,这么骑回来的。我琢磨我要是拎把宰猪刀去见矿老板,会把他吓着。所以我就从奔驰旁边开了过去,没理他。”
“你想用这套说法解释为什么现场会出现你的摩托车的轮胎痕迹。”
李拐子微咧开嘴,就像是算盘被人识破了,尴尬地张着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他补充说道,用一种稍微激昂的语气:“为什么我要杀矿老板?为了一箱子钱?这讲不通,矿老板活着,定期就会给我送点银子过来。而我杀了他,一夜之间,我有了好多好多钱,但是我根本就没有地方花,我不可能买辆车,我这腿,没法开车。我也不离开这村子,我房子也已经够大了。我什么都不缺……”
“为什么不离开这个村子?”
“为什么要离开?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可这已经不像是你小时候生长的那个村子里了。空气里的……这不管是雾还是霾,反正能见度这么低,说明空气中飘浮着大量的灰尘和颗粒物。你们的肺就像是吸尘器,如果把肚子开膛了,你的肺坚硬地就像一块煤球。村子里的其他人可能不知道污染的严重,他们得过且过。但是你是个明白人,你看过那么多书……”
“你高估了我。而且我也没有那么惜命。我在这里,是李锡,乡村小学的名誉校长,村子里的三分之一的人都在我这里借过债。而我离开了这里,我就是一个拐子……”
“如果是为了你自己,你也许就不会搬走了。可是为了你的过继过来的孩子,你会为了他的未来和健康,说什么也要离开这个村子。”
“就为了那个出卖了我的兔崽子?整天盼着想整死我的龟孙子?”李拐子说完了,嘴角添上一丝不屑的微笑。苦涩已经渗透在他的每一个表情之中。“如果我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也许会那么做,但是,就他,没戏。他不过是我自讨苦吃,买来的冤家。”
第四章 异类(4)
也许自己错了,苏翔想。村民们反应李拐子和矿老板关系挺好的,那让他做出杀人灭口,藏尸灭迹,做下这么多事情,就是为了整笔钱,养育一个出卖他的儿子?李拐子不会这么傻。他的行凶的动机并不充足。可是到底谁有动机去下手?
鲁新在治安亭门口见到苏翔的时候,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孩子是在作伪证呢。”
苏翔点点头,表示他同意鲁新的观点。孩子们都希望父母强大,能够有力的保护自己,能够让自己有安全感和荣誉感。没有人希望自己有一个整天见谁都笑嘻嘻的瘸腿了的老爸和一个因为被无数人睡过而无法再怀孕的老妈。所以他想逃离这个家庭,借着这次的机会,永远地离开这个家庭。所谓的正义,不过是一个可以被任意扭曲的词语。
“那你为什么不放了李拐子?”鲁新继续问。
“凶手作案的地点,是矿老板每次来村子上开车必经之地,而且极其隐蔽。位置挑得很好,说明凶手早已策划好了这次行动。这是一个封闭的乡村,有任何一个陌生人在这出没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我了解了一番,没有人见到什么陌生人。也就是说,凶手十有八九,就是村子里的人。凶手无论是劫持,还是杀害了矿老板,反正他是把矿老板随身带着的那一箱子钱拿走了。他为什么会需要那么一大笔钱?如果他要是急缺钱的话,他跟专门放高利贷的李拐子多少肯定也认识。那么我铐着李拐子走过了大半个村子,现在肯定村子里已经众人皆知这件事情了。如果我是凶手,我肯定会打听李拐子的情况。说不定那个人已经在赶往这里的路上了,我们等着就可以了。”
鲁新在栅栏外头蹲着,瞅着李拐子。他趁苏翔没注意,透过栅栏,把一副扑克牌递给李拐子。李拐子就像是收到了一件宝贝,感激似的点了点头。
“你昨晚上踪矿老板来着?”鲁新关怀的语气。
“就我这腿,你觉得我能杀完人,还给扛走吗?”李拐子对鲁新的问题丝毫没有在意,他不慌不忙的把扑克从牌盒里抽出来,平铺到地上。
“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了现场,你的轮胎印和现场的轮胎印一样。”
“我都交代了,我是路过了大奔来着……但是你也不能肯定那轮胎印就是我的。咱们村的几辆摩托是一起买的,一个型号的。新旧程度都差不多……”
第四章 异类(5)
“其他几户人家我们都问过了,人家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就我……倒了血债了,杀只狗,这回还要用命还了。你也觉得是我干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了解我这腿,绝不是假的……”
“你可以作幕后主谋啊?”
“跟我熟的,就那么几个人,你还都认识?你也知道他们那德行。我杀只狗都指望不上他们……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如果我想干一票的话,我一定得拉着你啊。”
“你可以找秃头啊。你们俩以前关系那么好。”
“现在他跟小武同穿一条裤子,我也指望不上他了。”鲁新把脸扭过去,瞅向了治安亭的一角,光秃秃的墙壁,“我谁也指望不上了。”
苏翔在门外,点着了一根烟,盯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他试图通过谁躲闪的目光发现点什么,可是直到烟抽完了,腿站累了,他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嫌疑的对象。苏翔自言自语,妈的,那杀手哥们的心理素质真好。
下午,苏翔要去审问李拐子的老婆,他顺道把行李放到了村子里唯一的小旅馆里。他把箱子展开,把衣服拿出来铺平,挂起来。本来他预计,两天之内就能完成任务,那样他就不用把衣服拿出来了。但是现在,他开始做好住一段时间的准备了。
鲁新在屋子的门口站着,他像是在尽东道主的情谊,不停地嘘寒问暖,这屋子朝向怎么样?小风吹进来还是挺舒服的吧。土仔鸡是这里的佳肴,可以多尝尝。这张床,就是硬了点,需不需要再添个垫子?苏翔注意到鲁新似乎有心事,他只是在靠不停地说话来掩盖心虚。
“李拐子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看你跟他挺熟的……”苏翔问。
“一个村的呗。他是个怪人,性格有点孤僻。”
“你们小时候不是一块玩吗?玩到大?”
鲁新心底里晃悠了一下,他明明看见苏翔背对着他们站在治安亭的大门口的时候,他才跟李拐子多说了几句话,没想到一句都没逃过他的耳朵。“也不是,我们玩的游戏,他没法玩。”鲁新擦了下脖子上的汗珠。
“什么游戏?”
第四章 异类(6)
“比胆量。”鲁新不自觉地摸了下头皮,“十多岁的小男孩,最喜欢在一起比赛谁的胆子大。一开始,我们试着从高处往下跳,看谁敢从最高的地方往下跳。后来,我们比赛游泳。再后来,我们村口有排铁轨,拉货的,我们打赌,火车来了,谁最后一个离开铁轨,谁就是最勇敢的人。”
“后来死人了?”
“没有,那时候的火车,不像现在这么快。晃晃悠悠的,你可以很容易地闪开。不过大家都不和李拐子玩,因为李拐子腿脚不利索。”
“可是有一天李拐子也去玩那个游戏了,想证明自己不是个残疾人?”
鲁新一下子笑了:“你倒是挺会想的。没有,他自始至终也不敢踏上铁轨。他知道他是个残疾,所以他只在一段废弃的铁路线上玩。自己独自玩。可是有一天……”
“废弃的铁轨突然通车了?”
鲁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就像是不情愿的承认事实。“差不多。有一天,我们还是在铁轨上比胆儿。正好路过了一个搬叉工。他眼瞧见一辆火车开过来了,我们却站在火车对面,动都不动。扳岔工一下子急了,他离扳道岔不远。于是情急之中,他就把道岔给搬了。火车冲到了那段废弃的铁轨上,李拐子正在上边玩。李拐子从来没想过会有一辆火车向他冲过来,一时间,他懵了,立在那不动了。”
“然后呢?”
“正好秃头离李拐子近,秃头就把李拐子给拉到一边去了。”
“秃头也是你们一块玩到大的?小武呢?我看你们都差不多岁数。”
“秃头是这村子里的,小武不是,他是从别的地方调来当官的。小武比我们都大。”
“李拐子在那件事情之后,什么反应?”
“反应?”鲁新使劲琢磨了下,“没啥反应啊。李拐子被逮着了,被火车司机训斥了一番,那时候我们都早逃跑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反正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事。”
“扳岔工看见李拐子在那段铁轨上了吗?”
第四章 异类(7)
“问题就是,看见了。李拐子也看见了扳岔工。俩人大眼瞪小眼,都看见彼此了。但是扳岔工,出于救更多人的生命,所以他只能牺牲李拐子的命。但是想想,这是我们的错,人家李拐子在一段废弃的铁路上玩,人家并没有错。他却要被牺牲掉。想想确实挺不公平的……”
“李拐子认为,你们因为他是个瘸子,所以才不把他的命当一条人命看?”
“我们没有这么想。不过他也没有这么想。”
“你怎么知道?他只是隐藏得比较深而已。”
“李拐子是个好人。”鲁新仿佛没有听见苏翔的话,他还沉浸在回忆里,“后来扳岔工出了工伤,住院了,他是劳模,村子里号召给他捐医药费。李拐子那时候已经发家了,他掏的钱最多。大家都众口称赞,李拐子是个好人。”
苏翔望着窗外的浓雾,他心头扫过了一丝不安,但愿,他对自己说,但愿自己的忧心是错的。
这浓雾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琳达总是五分钟就检查一遍手机,同时,她把屋子里的电视的声音调的很大很大,以此来掩盖她的慌张。她只渴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点,一下子蹦到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只要有劫匪打来电话,就至少说明,父亲的得救还有希望。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突然有种预感,那一刻不会到来了。
当鲁新安排苏翔住进旅馆以后,琳达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了苏翔的屋子门口。她完整地偷听到了屋子里的人的对话。她得知有个人被关在了治安亭的监狱里,那个人是最后出现在现场的人。
琳达回到旅馆的房间,穿上外衣,出门的时候,琢磨了一下,依旧把电视机开着,而且故意把声音调得很大。
她悄悄来到大街上,在雾中判断方向,寻找着通向治安亭的道路。黑色的奔驰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就像是一座严肃的雕塑。琳达走近奔驰的时候,似乎看到了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那个老头,他已经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了,注视着这一切。
琳达继续走着。老者的目光停留在她后背上,让她步履沉重。
治安亭的旧锁几乎稍微咣当几下就开了。似乎从来没有人考虑过这里要安置一道锁,用它来锁住什么。或者说这锁仅仅是为了防止风把门吹开而设置的。
第四章 异类(8)
琳达走进治安亭,站在了破栅栏前。李拐子低着头,在地上玩扑克,似乎在算命,当他把派的一角掀起,露出Q的时候,他抬起头。琳达特意走到他面前,停住脚,用皮鞋在地上蹭出声音,吸引李拐子的注意。而他只是突兀地看着墙壁,仿佛前边什么人也没有。
“你为什么被关在监狱里?”琳达的话语中永远带着一股琢磨不定的俏皮的感觉。
“我见过你,你的照片,你爸爸在下赌注的时候,会摸一下你的照片,他说这样会带来好运气。”李拐子答非所问,他要操纵这场对话的主题和方向。
琳达看出了李拐子的气势,她停顿了一下说:“我知道谁是凶手。”
李拐子猛地抬起了头,盯着琳达,眼睛里重新又布满了血丝。
苏翔再次来李拐子家,屋子里空空的,圆桌旁只坐了李拐子的老婆,丰腴的身体显示着她的妩媚和她的历史。鲁新已经把李拐子的儿子安排在了苏翔住的旅馆隔壁,这是唯一保护证人的方法。他把小孩从屋子里带走的时候,那个女人使劲地抓着小孩的另一只胳膊,她嘴里咬着牙,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但那肯定与诅咒有关。
苏翔坐在女人对面,他想唬住女人:“李拐子已经交代了犯罪经过,你还有什么说的。”
女人看着地面,咬牙切齿的说:“警察没一个好东西。”
苏翔挠挠头,硬着头皮继续说:“李拐子已经认罪了,矿老板就是他害的。你要是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能够帮助我们破案,兴许还能减少一点李拐子的罪。如果你知道却不说,那可是帮凶,那也是犯罪。天网恢恢……”
“警察没一个好东西。”女人又继续念叨了一句。
鲁新看苏翔每次提问题都拿个小本记着,于是自己也掏出个小本,他要表现出认真学习前辈的态度,所以无论谁说了什么话,他都给记下来。当他第二次记到“警察没一个好东西”的时候,手中的笔有点颤悠,他看苏翔。苏翔似乎很尴尬,他改了改口问:“你眼里,李拐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但李拐子是个好人。”
“我听说,李拐子一直给村子里一个劳模付医药费。这事你知道吧?”
第四章 异类(9)
李拐子老婆低着头不语。苏翔蹲下来,这样可以稍微仰头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想见见那个扳道岔的劳模。”
“你见他有什么用处?”
“我也想被感动一下,让我相信,李拐子是个好人。”
李拐子老婆的脸上,闪现了一丝不安。
琳达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继续说:“我知道凶手不是你,你是无辜的。”
李拐子也微笑,但那笑容里夹杂了很多复杂的成分。
琳达说:“那个警察是个变态,他为了掩盖他的无能,所以必须找出一个嫌疑人来关起来。但是,你怎么可能是个杀人凶手。你不可能杀人。”
李拐子顺着琳达的目光,看了眼自己向外弯曲的左腿。每迈一步,左脚都会传来一种酸疼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他生下来就一直伴随着他,以前是疼,现在好些了,只剩下麻木。
琳达从抽屉里找出了铁栅栏的锁。如果监狱着火了,犯人不能被烧死在铁栅栏里。所以监狱里肯定某处藏着一把钥匙,只是翻出这钥匙也太容易了。琳达都有点不敢相信。琳达把铁栅栏打开,然后退后了几步。
李拐子凝视着琳达,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看出了小女孩对他的恐惧。“你想……”李拐子等着女孩的答案。
“你不该被关起来,所以我来放了你。”
“你想制造我越狱的假象。”李拐子闷头继续玩着手里的牌。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在你眼里,我就是凶手。你想把我放了,然后跟踪我,这样就能知道我把你爸爸藏在哪了。”李拐子把手里的牌胡乱扔到地上,“这是你的计划还是那个城里来的警察的计划?”
“你为什么要害我爸爸。”琳达努力克制住害怕和愤怒。
第四章 异类(10)
“看来是你的计划。不过,我可以保证,那真的不是我干的。”
“你知道是谁干的?你看见了,你到了现场,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你为什么不说是谁?”
李拐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回想起昨天晚上,他骑着摩托,跟着矿老板,他看见黑暗中闪出了一个人影。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但是,他不能说他是谁。
说了,会遭报应的。
苏翔从李拐子家里出来,他只是说说,他这么忙,他才不会去县里的医院去看那个光荣受伤的扳岔工。他提到扳岔工,只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李拐子果然是个很深的人,深得如同一潭死水。什么东西掉进去,都只会慢慢的潜下去,外表看起来,顶多只是一阵微风吹拂过。
这是他在这桩调查案中唯一的一点兴奋的理由。他见到了同类。
同事打来了电话。他们已经查到了矿老板昨晚的通话记录。最后一个打进来的电话,那号码是个没有用身份证登记的号码,而且这个号码只跟大款的手机有过联系。而现在,这个号码已经停机了。很明显,这号码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矿老板昨晚上,很偶然的,带了一箱子钱。而且,群众反映,矿老板是接到电话以后,打牌打到一半匆匆离去的。很有可能,他拎着这么一箱子钱,要去见谁。要去谈买卖?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那肯定是见不得人的地下分赃。而且凶手肯定是他认识的人,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矿老板不会大晚上单枪匹马的去见他。从城里来村子的国道上安装有摄像头,凡是跟矿老板生意上有往来的人的车都查一查,可能会留下什么线索。
敢于开矿的人,黑道白道肯定都有点关系。想害他的也不是那么一两个。而且想害他的人肯定都埋的深着呢。真要是他生意上有什么仇人,派个杀手昨天潜入村子里了,今早上肯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这又不像是一个专业杀手干的。这村子太小了,来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引起众人的注意。而专业杀手总是提前几天就踩点,就摸清楚埋哪的。他总不能杀完人后现找地方。所以专业杀手一般会选择在城里作案。那种地方人多,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有谁会注意。而大老远的跑农村来杀人,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第四章 异类(11)
苏翔最头疼的是,目前还不知道凶手行凶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苏翔和鲁新在回治安亭的路上,见到老村长,老村长用贼溜溜的眼睛盯着他。
“我知道谁是凶手。”老村长率先张口说。
鲁新心里头特坎特不安,他深怕老村长会突然冒出来那句,“你会毁掉这个村子”,老村长疯言疯语的,村子里的人都习惯了,可是这话再把苏翔给吓着。
苏翔停住脚步,侧耳聆听。鲁新总觉得苏翔的脑子同时在处理好几件事情,对,他的确是在微微低头,伸出耳朵,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全神贯注听你的说话,他也许只是在观察他的皮鞋和裤子有没有粘上泥点。
“是老王”,老村长继续说,“是他干的。”
“你有证据吗?”苏翔果然在盯着自己的裤子,他掸了下裤腿。
“有。”老村长很坚定,“证据都在木偶里。”
“什么意思?”苏翔完全一头雾水。鲁新想抓着他赶快走,老村长不干,他执意要说完。
“他挖出了木偶,诅咒接着就降临到了这村子。”
老村长神神道道地把老王背着木偶来见他,以及他如何劝勉老王埋了它,但是老王就是不听他的,甚至连他自己晚上上山去荒庙里磕头的事情都说了。他还说,昨晚上,那偃师,也就是那荒庙里供奉的塑像的主人,显灵了,不但眼皮动了一下,而且还说了话。
“那偃师没有透露,这大款到底是谁抓走的吗?”苏翔不屑于继续听下去,所以他打岔地问了一句。
“偃师只说了一个字,‘滚’。”
苏翔心里默念了同一个字。
老村长走后,鲁新跟苏翔解释,老村长下台的时候,受了点刺激,突然所有的权利都没有了,土皇帝头顶上的光环没有了,人多少都会这样失落。总喜欢讲些耸人听闻的话,把所有人都围绕在自己身边,这样才能找回点昔日一呼百应的感觉。这都可以理解。老村长还预言过世界末日,但是大家都当他发疯,没有人信他。苏翔默默的看着老村长远去的身影,没有发表评论。
第四章 异类(12)
老村长走起路来非常铿锵有力,脚步稳扎,就像是身上背负着使命。他嘴里持续地念叨着那一个字“滚”。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保持着和他的距离,那躲闪的目光里饱含着一种畏惧和懦弱。
既然是从偃师的嘴里说出来的,既然他言之凿凿的听进了耳朵里去,这个字就必然代表着什么深刻的含义或者启发。也许对拯救村子有用。想到这,老村长抬头望了眼天空,久未退去的大雾,把天空和地面联系在了一起。在老村长眼里,这场莫名的大雾,就是一切灾难的开始。能拯救村子的只有自己了。他想到这,加快了点脚步。尤其是在他见到苏翔以后,那个人就如同他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人。那个魁梧的身影,紧握着一把火炬,火光闪耀在他黝黑的富有棱角的脸庞上,不时地擦亮他眼角露出的邪恶。
老王跟着看矿的人,走向矿场旁边的小木屋,每一步他都感觉软绵绵的。凌晨,他才回到了矿上。进了睡觉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床上。褥子上都是灰尘和肮脏的手印,他想伸手掀开被子的时候,停顿了下。他觉得自己的手更脏。
刚刚用矿上接出来的水管里混浊不清的水清洗了血迹,但很显然,那些血迹留在了他的指缝之间,就像是烙进了皮肤的纹路里。似乎还可以从空气中闻到那种蔓延开来的腥臊味。
老王突然想起来,他在滑倒,手印重重地拍在血迹上的一刻,他似乎,借着一点月光,看到后排座椅上,那一双呆滞的,沉闷的,严肃的目光。那里有个人,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端正的坐姿象征着他过去的地位,他微微张开的下巴,似乎暗示着,他想说却没有说出的那些话。
幸好他已经死了,死人不需要费力,堵住他的嘴。
苏翔坐在小黑屋里,矿老板上次坐的位置,他从桌子上随便拿起一个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老王认出来,那是矿老板昨天用过的打火机。打火机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幽蓝色的光。
“昨天,早上起来,你说你看见了死去的矿友?”苏翔轻松的语气,他面带微笑,试图让老王卸下防备。
老王点头,不敢注视那张脸上的微笑。
“你这么说,是为了拿到那笔钱?”
“我真看见了。他们就站在那,有说有笑的,跟活了一样。”
第四章 异类(13)
“有其他人说过类似的话吗?有没有人也这么做过,煽动大家不要下矿,然后矿老板过来拿钱消灾。”
“我也没想到,矿老板会给钱。”
“没有想过?那你想象中的矿老板应该怎么做?”
“我也没主意。我只是,看见了他们。然后我不敢下井,我跟我兄弟说了这事,劝他也不要下井。他又跟他的兄弟说,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都不敢下井。”老王有些焦急地解释。
“因为你,矿老板赶来了,平常他不来矿上的。结果他来了以后,就出事了。而你又是第一个出现在事发现场的人。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吗?”苏翔只是随便地脱口而出,但老王的头埋得更低。苏翔意识到,老王听进去了,现在内心正在煎熬着。这只是个善良的老百姓,深怕自己的一点点失误而导致别人的不幸。
老王嘟囔了一声:“我终于想明白了。”
苏翔掸掉烟灰,聚精会神地听着老王到底会说出点什么来。
老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芒:“我想明白了,为啥大白天的我活见鬼了,我看见了那些死去的哥们们,是他们回来找矿老板索命来了。”
索个屁,索也是索钱来了。就连黄泉路上也需要拿钱打发那些小鬼。苏翔就知道,他从老王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东西。可是,他不得不来这里进行这场审讯。现在的他就像是无头的苍蝇,找不到线索,所以随便乱撞。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会更感到烦闷。
我为什么会接这个案子,苏翔心里纳闷。
“你知道,当我挖出那个木偶,我以为,我挖出了一个孩子。我还听见了他跟我说话,他说……你愿意为了那么那么多的钱,杀人吗?我真的听到了这句话,我那时候就觉得奇怪。老村长说得对,这是个被诅咒的木偶……”
苏翔把烟屁股在木头桌子上碾碎。他沉默地在屋子里踱步,皮鞋蹭得噔噔响。他不想听老王继续唠叨下去。一个木偶,能代表什么。难道因为老王挖出了木偶而去定他的罪?现在能断定的是,老王,肯定不是凶手。从现场的脚印来看,凶手非常冷静,目的明确,下手狠毒。他绝不会惊慌失措到手上沾着血,然后一巴掌糊在玻璃上。老王是个容易激动的人,这种人的行凶现场一般都是脚印指纹铺天盖地。可偏偏所有的事情又的确与他牵连在一起。最烦人的就是那个木偶,老村长一直刻意强调的,那个所谓的带着诅咒的木偶……
第四章 异类(14)
“那木偶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鲁新蹲在治安亭里,蹲在桌子下边。苏翔嘱咐他不要站起来,以免别人从亭子外头看见他,这样会打草惊蛇。鲁新蹲久了,伸了伸腿,每隔十五分钟他就得这么伸一下。他琢磨,自己虽然很辛苦,但这么做,对破案起了关键作用。如果有人偷偷潜入治安亭,想跟李拐子说上几句话,这个人肯定有内幕。
“鲁新,你相信那城里来的警察吗?”李拐子在栅栏里的地面上玩着牌,面前的牌摆成了一条长龙,每次翻开牌,他都认真地瞅瞅,好像是在算命,每张牌上都暗藏着玄机。
“人家干了十几年的刑侦了。”
“但你也不是很相信他。”李拐子强调了一下“很”字。
“他嘱咐我,不要发出声音来。以免外头有人发现这屋子里还藏着人。”
“他怀疑我是凶手?那你呢?”
“他没有怀疑你。”鲁新突然觉得说漏嘴了,转念想了想,“他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李拐子翻过来一张牌,突然,像看到了什么忌讳的东西,把那张牌扔到了远处。
鲁新本来不想继续说下去,他想保持安静,但是他又忍不住好奇,于是开口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会看面相。”
“迷信……那你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了?”
“你睡眠不好。”
“你乱蒙的。”鲁新把目光移向别处,他知道他的紧张已经默认了李拐子的话。
“从你的眼袋看出来的。你想掩饰也没有用。人的一切都反映在脸上。”
“那我为什么睡不着觉?”
“因为你爸爸……”
第四章 异类(15)
“我们还是说说那城里来的警察吧。你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了?”
“他是个特较真的人……”
鲁新深有感悟地点点头。
“他人缘肯定不好。没人愿意来我们这村子。我们这,被外面人称做鬼村。他来我们这,肯定是得罪了上级或者同事。”
“我们这不至于像你说的这个样子吧。”
“鲁新,你总是在这个村子里转悠,你没有出去做买卖。我常出去,我见着外头的人,他们看我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个鬼。谁也想不通,莫名其妙的,这个村子里总是死人。我们和妖怪住在一起。”
“他们那眼神是因为你长的那副德性和你走路屁股晃来晃去的。”鲁新想开句玩笑,但是李拐子严肃着一张脸,鲁新也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并没有什么价值。
“这是个没法破的案子。你明白吗?”
“莫非你知道谁是凶手?”鲁新盯着李拐子。
“当然……不知道了。”李拐子手中的牌散落在地上。“不过,城里来的那个警察,我看他,他会疯掉的。我能看出来他很焦灼。他的脸上的皱纹,说明他是个不会通融的人,做事情一点也不圆滑,常常得罪人。所以他总是接到这种没有头绪的案子,这种案子根本就无从下手。他每次都无法完成任务,于是每次都受到别人的嘲弄。他决心,这个案子,无论如何也要结案。否则他会疯掉的……而且他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你说什么秘密?”
“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他两年前……”鲁新要说的时候,突然捂住了嘴。
“两年前怎么了?”
鲁新抓耳挠腮,眼神胡乱扫了一下墙角:“我不能说。”
“与他的家庭有关?与他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的?”鲁新从桌子下爬出来,“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的时候,我以为,我见到了你的兄弟。你们有着一样的眼睛。”
第四章 异类(16)
李拐子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早上七点,所有的矿工下矿,八点钟,监工接到了电话,所有人陆续从矿底又钻出来。矿工们第一次静静的享受了一番清晨的慵懒。有几个人在小声嘀咕着,如果矿老板突然死了,那拖欠了几个月的工资怎么办。说话的人脸上一片愁容。他们想起昨天早上,老王所唠叨的,那几个鬼影。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那些鬼影的确存在过,而且现在还站在那里,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世界。
当老王领着苏翔走进矿工们的住所的时候,苏翔尽管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肉眼看到的时候,还是小吃了一惊。那一大排大排的连炕,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的被子,那污浊的床单。苏翔扫视了屋子里的人的表情,所有的人似乎都对这些东西习以为常,他们脸上只有白眼珠子是干净的,其他的缝隙里都塞满了灰尘。
木偶,就应该放在这里。老王检查了下自己的床,床上只有被子,空空如也。
“难道这家伙长腿了,自己会溜?”老王自言自语,然后趴在地上,瞥了眼床底下。隔壁床的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正在翻看一本通俗的杂志。苏翔注意到,那个翻杂志的男孩视线并没有在杂志上,而是放在老王的动作上。苏翔把杂志从男孩脸前移开,盯着他。
男孩手指了下门口:“有个人进来把木偶拿走了。我们不让他拿走,他说,这是个死人的东西,谁碰到它,死人早晚就会来找他。”
老村长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他抱着半人高的木偶,走在矿山后边的小路上。随着山路的颠簸,木偶在他怀里似乎活了,它嬉笑着,玩弄着,不时的用手轻触一下他布满皱纹的手臂和下垂的腹部。老村长想起来了自己的儿子。那时候他还年轻,他可以背着儿子,翻山越岭,带他去外面的城市去转悠。他可不想儿子就生活在这样一个闭塞的村庄里,啥东西都没见过。直到有一天,儿子长得高大,他再也抱不动了,儿子再也无须他抱了。从那时候开始,儿子就不再离开这个村庄,他习惯的留在了这里。因为一种惯性,因为一种懒惰。这是老村长最不愿意看到的。老村长常跟儿子讲,你是个男人,要有野心,要有冲出去的欲望,要有占有世界的梦想。而儿子总是说,够了,现在就挺好的。有吃有喝,能够照顾你老人家,这样就足够了。
老村长突然停住脚步,他看见老王带着苏翔绕了近路,一下子就站到了自己面前。
“你知道这个木偶属于谁吗?”老村长抱紧了木偶,一点也没有松开手的痕迹。
第四章 异类(17)
“属于死人,所以我就更加奇怪,你为什么抱着它。”苏翔站定,摊开双手。
“我要埋了它。”
“那也应该是挖出来它的人决定是否要埋了它。而不是偷走它的人。”苏翔走向老村长。
“这个木偶的背后有一个‘刘’字,我查了村子里的族谱。民国时期,有个刘姓的大户,专以倒卖此地的木材为生,累积了无数家产,后来他被人绑票,杀害,分尸,藏于枯井之中。矿老板,就是步的刘姓大户的后尘。”老村长抱着木偶的手哆哆嗦嗦的。“这就是诅咒,当每一个木偶挖出来以后,就会有一个人像木偶的主人那样死去,这就是诅咒。矿老板就是你杀的!”老村长冲着老王咆哮。
老王哆哆嗦嗦地退了几步,躲在苏翔的背后。
“你那是迷信。”苏翔走向老村长,他一把把木偶抢过来,“既然这木偶这么重要,我要把它留作证据,就更不能给埋了。”
“我必须把它埋了。如果不埋的话……”
“会怎么样?”
“会继续死人。”
苏翔冰冷的笑了下:“你是说凶手会继续杀人?”
“是偃师,是祖上留下的规矩,是这村子里的鬼……”
“那我希望他能赶快动手。他犯的事情越多,我越容易找到他的把柄。”苏翔抱着木偶,走下山去。他想过,怀里的那个东西,也许是活的,会突然伸出他坚硬的手指,刺向他的皮肤,抓住他的心脏。没关系,那里有一把手枪。多年的刑侦经验让他相信,只要是有形的东西,什么都拼不过那一颗颗旋转着的子弹。
第五章 镣铐(1)
第五章 镣铐
那个头发竖起的年轻人在琳达的房间门口徘徊了一番,然后敲了敲门。
琳达面无表情的打开门,现在她已经不像早上起来那样,每次都对开门充满希望。现在她只希望,每次开门,事情不会变得更糟。
“不是李拐子。”琳达坐在床上说。“他是个瘸子。瘸子即便能杀一个人。但是他怎么把一个人运走?更何提,我父亲,起码要两三个人才能扛得动。假如李拐子要动手,必然得找帮凶。必然得事先安排好计划。可是我爸爸昨天也只是突然之间,才拿了一箱子钱去。他平常从来不把大量现金带在身上的。而且,我爸爸是打牌打到一半的时候,接了个电话突然离开的。他开奔驰先走。李拐子只有一辆摩托车,众人都可以作证,他是在我爸离开了一会儿之后,他才消失的。所以他不可能追得上我爸。”
“你爸没提过他开煤矿得罪过什么人吗?”
“他挺少跟我提工作上的事情。即便是那件事,也只是偶然提起,我才知道的。”琳达头侧向窗外,“我不想去打听,我怕知道多了,我就会怀疑,我是不是需要一个父亲。”
头发竖起的年轻人也坐在床上,琳达对面的床上。他稍微放松了一些,甚至可以说,他彻底松懈了下来。他裤兜里有一张小小的电话卡,一张崭新的,只打过几次电话的电话卡。他在裤兜里,把那张电话卡捏碎成了两半。
苏翔回到治安亭,李拐子坐在地上,面露微笑的看着他。而鲁新也是坐在地上,正在眨巴双眼,从下巴上的液体的痕迹可以看出来他现在精力终于得以回复。苏翔第一次见到鲁新,就发现鲁新似乎因为有心事而长久的睡眠不好。失眠是警察的大忌,这个岗位的工作需要饱满的精力。他曾经跟踪一名凶手,跟踪了好几天,他几乎没怎么休息,也没有什么困意。身体好像可以自动调节,连尿尿的步骤都可以省略。他就像是猎人,在匍匐跟踪着自己的猎物,寻找着合适的下手的时机。当看到猎物终于松懈的时候,他开始发自内心的微笑,想象着待会撕碎猎物的情景。
第五章 镣铐(2)
“你可以走了。”苏翔微笑着说。
李拐子就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没有人来过这吗?你能确定?”苏翔问鲁新。
鲁新似乎刚醒,还没有醒得彻底。他先是习惯性的摇摇头,然后又想起什么,点点头:“我能保证。”
苏翔走到放钥匙的抽屉旁边:“你动过开这栅栏的钥匙吗?”
“没有啊。”鲁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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