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历险记
作者:(法)莫里斯·勒布朗 译者:罗顺江
[作者简介]
勒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法国小说家。生于法国里昂。崇拜福楼拜与莫伯桑,受他们的影响走上文学道路。1891年发表处女作《一个女郎》。后受法国侦探小说作家爱弥尔·加波里奥的影响,涉足侦探题材。1907年写出第一部以亚森·罗平为主角的侠盗侦探小说。从此一炮打响,先后推出50多部侦探小说。代表作为《亚森·罗平在狱中》、《侠盗的罗曼史》、《亚森·罗平大战福尔摩斯》、《水晶瓶塞》、《棺材岛》、《神秘屋》等。小说展示勒20世纪法国社会的众生相。亚森·罗平也成为轰动一时的法国民族英雄。
十岁的皮埃尔与他的小女伴儿维奥莱特勇敢而好奇地走进了神秘可怖的大森林。在那里的奇幻经历使这两个孩子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也使一个幸福家庭得以诞生。
一 小皮埃尔
二 维克托猪,兔子让诺,穿靴子的猫
三 芝麻开门
四 河边的福莱特
五 驴皮公主与堂吉诃德救助灰姑娘
六 狼外婆
七 骑驴比武
八 阿里巴巴山洞
九 在小矮人面前溃逃
十 蓝胡子
十一 蓝胡子的老婆
十二 从梦幻到现实
十三 洋葱种子
十四 福莱特二十岁
十五 蓝鸟王国
十六 在神秘的夜色之中
十七 英俊王子
十八 人生大课
尾声
一 小皮埃尔
大屋尽头,靠窗户处,有张桌子。桌上摆着把椅子,椅子上放只凳子,凳子上有个男孩。男孩正用镶嵌在铅质戒指上的石子装模作样地划一块高级玻璃。
这样搭成的神奇金字塔有点儿摇晃,随后是大晃起来,小男孩还来不及抓住樱桃色窗帘,凳子一歪,这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建筑物就哗啦啦垮了。
大屋另一端稍远的地方被用作小客厅。一位少妇在那儿听到了这害怕的叫声。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坐在开司米软垫上,极度消瘦的身体完全隐没在沙发之中。她抬起身。
“怎么啦,皮埃尔?”她问孩子。这时小男孩正顺着窗帘滑下来。“你在那儿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妈妈……别担心,我在玩儿……”
“玩儿什么?玩摔断脚的游戏吗?”
“不,妈妈。我在玩拉蒂德大越狱,拉蒂德是巴士底监狱的囚犯。我正从方窗往外逃时,这破椅子……”
“安静点,皮埃尔,你烦死我啦!你听到了吗?我求你别折腾了。”
“拉蒂德”再也没折腾了。此外,由于“越狱”未曾成功,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歇下来,心事重重。这男孩静静地坐在一旁,陷入沉思之中。怎样才能逃跑,而且逃跑时不要弄出声音?
在他面前,摆着个大包裹,似水面一样粼粼闪亮。包里外皮上编织成的棕网,在这富有想象力的小孩子眼里,像是静止的大浪。那里,就是在旁边,有一只凳子,凳子的四条木腿装有小轮子。
多么大的诱惑!
显然,皮埃尔当即抵御不住了。他伙身趴在凳子上,开始在这浩瀚的大海中游泳。在他看来,自己再也不是拉蒂德,而是扮演起另一个角色。这位海难落水者,勾住一块漂泊物,在脱缓似的野马般海浪的冲击下,恐惧地挣扎着。
“啊,好大的浪!”他从牙缝里吐出这话,“山一般的大浪!我失败了……不,我得救了,上帝!……好危险啦!……鲨鱼!……那儿有章鱼,这只可怕的章鱼!……它向我游来……它的触须裹住我了……它在吮吸我的鲜血……哦!我这个年纪就要死了!……不,绝不……最后的一搏……乌拉!我身上带着四用瑞士刀!瞧,卑鄙的畜生……我再不许你吸我的血了。看见荒岛……”
不幸的凳子被他当作了漂泊物。漂泊物搁浅在细沙般的海滩。落水者攀爬上岩石,发现上面有块平地。得救了,他挥动着彩色帽子,大声高呼:
“法兰西万岁!”
在舒适宁静的房间之中,这种欢呼声毁了男孩。布斯加尔妮埃夫人转过身来,抬起不安的头,斥责着“航海者”。
“皮埃尔!真可恶!你竟然穿着靴子跳到沙发上去!”
“啊!妈妈,没有,我是光着脚的。”
“你在唱哪出戏?”
“妈妈,我在演鲁滨逊飘流记,不行吗?”
“但是这是坐垫,你挥舞什么呀?”
“不是坐垫,妈妈,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是三色旗。”
可怜的母亲好不悲哀:
“纯属废话,小皮埃尔!你清楚地知道这里没有旗帜,也没有任何能让人联想起荒岛的东西!”
“不,但是我像这样在……”
布斯加尔妮埃忍不住笑了。
“好吧,亲爱的,既然你爱你妈妈,你就该静静地玩儿!”
为什么不呢?倚靠荒岛之地,皮埃尔并非不知道生活中充满着美好的历险。一次失败了,便会再干十来次。他半闭着眼睛,思绪万干:翩翩的思绪交织着,奔腾着,飞舞着,翻滚着,背景神奇万端,妙不可言。
此时此刻,太阳在万能之主的命令下。刚刚透入窗户,照亮了不少地方。在这轻松愉快的七月,太阳照耀在画面上,令彩色布料上的那些已经褪色的色彩变得生动起来。水晶也在阳光下反射出栩栩光辉。就连陈旧的家具所处的死角,太阳也似讨好般将它的光辉撒到那里。在这金黄色的光线中,一些细尘乱哄哄地上下翻动。此情美景,仿佛很有朝气,为这些非常陈旧的家具罩上一层古色古香的外衣。在这种美景之中,情绪激动的皮埃尔继续开始他的探险旅行。一周来,他便是在这城堡的大屋之中进行这种旅行的。
然而,既然是旅行,走动是必不可少的。他出发了,眼角悄悄地左右搜寻着。他探索到一个目标:红木玻璃橱窗,但是没有成功。因为那里摆着一套廉价的萨克森磁器……忽然,他找到一条路,他跳进一只大旧箱子里去,露出上半截身体,箱内存放了些杂乱的、感人的纪念品。这些东西是上几代人堆放在这些神秘角落里的……
实际上,里面还有些罕见的、珍贵的战利品。皮埃尔怪里怪气地套上一件棕色绒背心,背心的主人在百年前好似身材瘦小。再束上一条古式浅黄褐色的皮带,他认为这皮带很美。随后在头上戴上一顶软毡帽,这帽子从波旁王朝统治的时候起,便遭到轻度的虫蚀。
在窗间墙上,一个牧羊人终身注定要看守着这群一动不动的羊群。两副甲胄站立在这道富间墙的左右两边,手执令人生畏的、过时的武器。
皮埃尔取下一柄小剑,颇为内行地折弯剑身。随后他一个跨步冲刺,怒刺一剑,攻向文艺复兴时代的无辜官员的画像。这位官员模糊的画像画在伯甘地毯中,背景是群飞的红鹳与鹭。
一阵杂乱的噪声。
乓!乓!一下,两下!……直刺……刺向第四个,闪开……
“老天!小皮埃尔,”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看着她的儿子,那深沉的目光好似被围的牝鹿。她大声地说。“你一个人在那儿怎么搞得闹哄哄的。你知道,我都快被你逼出病来了!”
孩子清澈稳定的目光中掠过某种悲哀。他躬身施礼,浓黑乱发下那漂亮早熟的额头一躬到地。
“请你原谅,妈妈……你喜欢我出去吗?你同意我去找驴皮公主玩儿吗?”
“驴皮公主?”布斯加尔妮埃夫人开口问,惊愕得柳眉上扬,“……看看,孩子,你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皮埃尔走近前,神情沮丧。
“妈妈,你不懂?驴皮公主是贵族的女儿,我们还从她父亲手上租了一间非常漂亮的房屋!……”
“代·奥比埃先生?啊!这样,我的确还不太清楚……”
“不,妈妈,你清楚!自从我们搬来后,这个小姑娘,我已经见过二三次……啊!远处看去……她穿得像个小农民,假装在喂鸡,喂奶牛。”
布斯加尔妮埃夫人笑了,略带苦涩。
“哦!好吧,可怜的孩子,我现在明白了……哎呀!你始终就是你。你早已认为她是化装的公主?你又在做梦啦!你想前往打破魔环,将彩裙还给驴皮公主,是吗?去吧,孩子!”
皮埃尔脸红了,像不为人理解的青年一样困惑不已。他母亲疲倦地一声吁叹。她做了个让步的手势,手又放到坐垫上。她的戒指丁当地碰着单柄眼镜。太阳仍旧巡视在室内,一下子照到她无名指的宝石棱面上,反射出栩栩光辉。开司米衣服的作用的确不可忽略,它又盖住了那发冷的手腕。
皮埃尔好似又腼腆起来。
“妈妈,我没有百分之百地把握说她是公主……不过,奇怪的是她与家畜混在一起。可能她被施了魔法?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很有钱,应该是幸福的,因为她爸爸拥有一个城堡……”
“因为她爸爸拥有城堡就应该有钱,有幸福?可怜的小家伙,你要是知道怎样气我的就好了!你除了书本知识外,什么时候了解过生活?你脑袋里糊糊涂涂地装了不少故事,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从其中走出来呢?你不过十岁,你便想扮演各种角色,而不是……不是单纯地玩耍。小拇指,迷人的小公主……堂吉诃德……哦!尤其是堂吉诃德,你逐渐开始模仿起他来。瞧瞧,这些都是故事,所有这一切!……”
然而,由于皮埃尔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甚悲哀,作为性格稍为软弱的母亲,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没再坚持。为了安慰儿子,她吻了吻他,讲出了这通冒失的话:
“去吧,去吧,我的小堂吉诃德,去拯救国王的女儿吧……随后将你在现实生活中有的这遭见闻讲给我听。我想你会抛弃幻想的!”
“幻想,这是什么东西?”皮埃尔琢磨着,这个新词深深地触动了他。
他沉默住口,将脑子中新出现的问题强行吞了回去。
正如布斯加尔妮埃夫人所讲的那样:生活艺术肯定是非常艰难的艺术。这不是皮埃尔单单从书本中便能学到的,这孩子与外部生活毫无接触。
由于祖先曾在巴黎作过行政官员,他前几年孤独地生活在一家旅馆的深处。该旅馆位于费鲁街,离圣絮尔皮斯教堂不远。他的住处外表朴素,里面有个院子。院子里小径茵茵,古井神奇。这些景色自从贝尔特王后出走以来,一直没有任何变化。
在那儿,从学习方面讲,胆大妄为的老师用其古怪奇特的思想来教导着这个宝贝的独生儿子,教他歪歪斜斜地迈出第一步。当休息的钟声敲响时,这孩子不是陶然于卢森堡公园的新鲜空气,而是爬上图书馆。馆里,光线照在摩洛哥皮的红封面上,照在格子内的精装珍贵古书上。每当他攀上楼梯的时候,便在对开本的镌版书后发现最美好的财富。这是浪漫的祖母在十五年间为她不幸的小儿子积累的。这里堆放有佩罗的童话故事:《仙女屋》;奥尔努瓦夫人的书;《一千零一夜》,其中《拉芒什海峡的堂吉诃德》属于惊险的最佳图书……当然,这些书能启发人的想象力,但是出现得太过频繁也就不合适了。
几小时过去了。皮埃尔手不释卷地阅读着……阅读得激情飞扬。后来,在我们小英雄的脑子里渐渐滋生出某种朦胧的兴奋。显然,他用手很快地拿住这把具有魔力而又危险的钥匙:这是一把能打开梦幻之门的钥匙……
几小时又过去了……皮埃尔骑上想象的骏马,驰骋在幻想的王国。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着,稍有点冒失。渐渐地,阳光悄悄地消失。
院子里,大爪子肥鸽在淡紫色的大房檐下相互地点头致意。在它们的胸脯上,油光水滑的羽毛恰似石板瓦一样。看着这些肥鸽彬彬有礼地、不停地点头致意,皮埃尔相信或者愿意相信这些是古时候的王子,他们被魔棍变成了这些鸽子。在这黑暗的角落里,他猜想那支魔棍可能会神秘地、令人生畏地再度出现。
“叮,叮,咚,叮,叮,咚……”圣絮尔皮斯教堂的大钟用那凝重的声音向遥远的地区宣布,这里仍旧保持着最土的乡村气氛。钟声的震响忽然将这孩子也拉回到现实之中。
钟声中,这些绿色或金褐色窗户上的小玻璃震颤着。他三步并作二步地跑下楼。但是赶到宽敞、有黑色的护壁的饭厅时,他总是会迟到。父母在那儿用略带生疏的目光看着他。
随后,打击接踵而至。先是他父亲的谢世,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律顾问去了。后来他患了脑膜炎,这个病差点将他那颗很有思想的头脑送进坟墓。接着母亲又病了,她在连续的打击下显得心力交瘁……不久后,布斯加尔妮埃夫人与他儿子来到乡间生活。
“房屋出租。距巴黎有五小时路程,文艺复兴时期的小庄园,古典式家具存设。树青水碧,条件怡人。”这是报纸上的一则广告。正是这份广告,最终促使母亲决心在几天后离开巴黎:将不安甩在脑后,到万佩尔城堡度过一个假期。
父母从来没领皮埃尔去过真正的农村。这对他来说,是发现大自然、体会万物复苏的机会。
万佩尔小庄园,重建于亨利四世时期,以前曾是奥比埃家族封建城堡的配套房,一堵精巧的石块墙将护墙与城墙连接在一起。随着岁月的推移,无论是护墙还是城墙都受到了多种侵蚀。
封建城堡自身也略感失去了昔日的辉煌,成为半乡村半贵族住宅式的建筑。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代·奥比埃家族居住于此。然而由于家道的衰败,住房已经多年失修。
这也就是为什么皮埃尔能在不久后成为代·奥比埃小姐的邻居的原因。从万佩尔的格条窗望去,他好几次都看到那个仆人装束的小仙子飘逝的身影。这个不为人知的驴皮公主,其命运令他极为困惑。
现在得到了母亲的同意,他可以去拜访她了!
这种历险在他眼里占很重要的位置。这么做是值得的,他值得去拯救古代骑士的千金小姐,值得将她从某种魔法中解救出来。
诚然,一支长剑,一套令人尊敬的服装,在他的面前并不是没有用的,而且他可能用来——谁知道?——打击敌人。
皮埃尔在装束停当后,告别了母亲。他踮着脚尖登到二楼,庄重地在一面老镜子前打量一下自己。这地方非常宁静,搞得他惴惴不安。镜子里照出来的形象自然是胆怯害怕。他戴着一顶软帽,上面插着一根鹭鸶的羽毛。有点滑稽,但是他自认为挺美的。
这时,他会从那条平常的小路去探视神秘的姑娘吗?呸!罗曼蒂克的皮埃尔从不受人摆布!为了给小公主一个惊喜,怎样进门难道不需要精心策划一下?
他推开一道高高的旧窗户,嘎嘎的声音响起,好似不欢迎他这位不速之客。连接两个城堡的护墙映入眼前,中间有条废弃不用的圆道。要上墙必须跳下去,因为楼梯早已没了踪影……哎呀!还没有一米五高……男孩的心狂跳起来。他害怕……
害怕?啊!这可恶的词在皮埃尔耳边嗡嗡作响。难道仙女故事中的英雄也会害怕吗?
“一,二,三!”
他一闭眼,跳了下去。
怎么回事?皮埃尔霎那间便感到自己落入到敌人的手中。这敌人不仅看不见,而且还非常扎人。他陷入半人深的旧城墙上的荒草之中,那些荒草枯枝不仅充满敌意而且还好蛰人。他这才开始初识大自然的力量。在费鲁街,他不可能认识这些植物:长着可爱黄花的蓝蓟,生着可爱白花的荨麻,还有带着可爱红色浆果的枸骨叶冬青。叶冬青这种植物喜欢诡诈地刺扎孩子裸露的大腿。
这下受了点苦,他几乎想哭,但是还是挺了过来。他上路了,走在这卵石堆中间,整个人糊里糊涂的。石堆上,灰尘扑扑地覆盖着味道浓烈的墙草,还有白絮般的泡状物。
荒草长得太过茂盛,他不知道往哪儿下脚才能踩在摇晃不稳的地面上,才能踏定摇摆不定的墙脊。
忽然,他感到身下的世界哄然塌陷,茫茫不见天空,他整个人被黑暗吞没了。大腿撞伤了。他好像觉得跌入深洞,这可怕的下跌令他气喘吁吁……他恐怖地低声说:
“地牢!”
恐惧之极,皮埃尔的声音惟妙惟肖地反映出这种心态。实际上,他仍旧保持着冷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不过遇到了突发事件,而勇士的心灵能在这些突发事件中得到磨练。他顽强地站起来。地牢?呸!
这不过是一口寻常的陷阱,入口处就在他的脚下。地牢,蝙蝠,蝾螈,囚犯的骸骨,隐埋的财富,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东西,最少书本里也是这般讲的。在远征期间,遇到这些东西是完全可能的!手握长剑,目光透过黑暗,手习惯地摸着渗水的墙壁,勇士便始终能够击退阴险恶毒的进攻,发现裂隙,并从中走出去,再见天日。
他找到了缝隙。他伙下身,勇敢地钻进一道潮湿、滑腻的水道,顺着走下去,来到略高的地道入口。远处,很远的地方,好似隧道的尽头,透出一缕阳光。这无疑是希望。
皮埃尔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并没兴奋得狂跑。不时地——不是吗?——他得刺出适当的一剑,赴跑或者刺穿什么。随后,他用手绢拭拭血渍斑斑的剑身……他继续往前,身子躬得很低,肩膀被硬硬的内壁多处擦伤。他坚信决战即在眼前,还有几分钟,可能有一场战斗。对!……他好似已经听到……
他直起耳朵。对!对!那里,地道入口处,响起了呼叫声……哀伤的叫声,是尖厉的声音发出来的。这种原声在回声的传送下已经扭曲。女人的声音?可怕!肯定是驴皮公主在呼救。她遭到袭击啦?被人扼住脖子?
皮埃尔向前冲。地道的出口是个昏暗、神秘的洞口,不透阳光,丛生的野草长得很高。但是这次,荨麻、蓝蓟,皮埃尔都不放在心上,他被这恐惧的叫声所激励……
蓝天!忽然,他感到愤怒的脚步声冲他直涌而来。有一巨物在混沌朦胧的黑暗世界中向他迎面扑来。他虽说有点儿懵了,但是面对敌人并没有失去勇气。他挺剑出击,口中大呼大叫,声音震响在这半明半暗的山洞中。
“站住!我要发怒啦!”
他的威胁可能吓住了这个“庞然大物”。这个像启求录时代的畜生可能是独角兽。它扑向其它更可口的猎物去了。很快,皮埃尔奔跑起来,他大声地叫喊着,手中握着长剑:
“注意,驴皮公主!别害怕,我来啦!”
一些藤草绊住他的腿,荆棘扎伤了他,撕破他那棕色的绅士齐膝紧身外衣。哦!哪怕再多受些伤害,他也不放在心上!他无可抗拒地从黑暗、地狱般的荆棘中冲出来,然而他却被一个障碍物猝然挡住,叉住他的脖子,好似猎物被套上套索一般。
一柄木叉叉住他,死死地扣住。在明媚阳光的衬托下,这叉子的另一端有个小家伙,两腿站得直直的,像士兵用刺刀逼住对手一样。他将皮埃尔这个不速之客推到树干前,似乎要将他钉在上面。
“后退,强盗!”
这个小家伙穿着一件简单的印度裙子,朴实地围着块方围巾。落到她手里的皮埃尔晕眩、惊愕。他忽然认出是代·奥比埃小姐,然而她好似并没缓和的意思。
她声音有点无力地大声说:
“后退,后退!……放下剑……你是谁?”
皮埃尔好似清醒过来,他为自己陷入尴尬之境而感到羞惭,因为他还没有攻击任何人,便毫无光彩地败在木叉之下。
他得采取与骑士身份相符的行动,不计一切代价来摆脱困境。他摘下羽毛毡帽,在面前一扫,庄重地自我介绍说:
“小姐,我是你的房客,皮埃尔·布斯加尔妮埃先生。”
这金发、稚气的小姑娘长时间地打量着他,胸脯稍有点起伏不定。她还长着一双忧郁、圆圆的眼睛。后来,那张习惯挂着狡黠表情的小脸一下子松弛下来,她撤回木叉,爽朗地大笑起来。
“哦,是你,小邻居!老天,你吓死我了!”她的表情纯朴得可爱,“是你在地道口大喊大叫?你从哪儿来的?”
“地牢,”皮埃尔说着,惊愕于她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①自己。
①在法语中,朋友之间用第二人称单数称呼时,表示亲切。——译注
“地牢?这是什么意思?”
“黑洞……那儿……在这圆洞中间……”
又是一阵朗笑,声音之甜脆宛如麻雀的啁啾。这说明她接受了这种解释。
“哦!对,我懂了,你不知道那里已经没有了栅栏。你掉进了旧的蓄水池里。你又从那儿沿着水沟里走来,水沟里长满着……你可能吃了不少苦头,你大概太害怕了吧!不然你也不会大喊大叫,是吗?”
“怎么!我为了保护你才大喊大叫的,小姐!”皮埃尔大声地说。
“保护我?我又没受到攻击!”
“独角兽呢?”
“独角兽?”
“对,那只在我面前蹦起又逃跑的野兽?”
一下子,这女孩高兴得简直无法形容。她扶着腰,用脚直跺地面。
“哦!这太滑稽啦!天啦,滑稽得莫名其妙啦!独角兽!野生动物!可是,它是维克托!”
“维克托?”皮埃尔重复说,愈来愈困惑。
“对呀,维克托……”
“维克托,谁是维克托?”
维奥莱特大睁着她那水灵灵的眼睛,里面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你不知道谁是维克托?哦,是这样,比方说!”
小姑娘犹豫片刻,随即又大笑起来。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她说。
二 维克托猪,兔子让诺,穿靴子的猫
受到极度伤害的皮埃尔静待着这恶作剧的哄笑声停止。然而随之而来的是稍显傲慢无礼的沉默。
这就是农村的方式?呸!像他这种巴黎人,实际上有权用轻慢来回答这种无礼的举动。
应该承认,在他眼里,这小姑娘好似能让人产生好感:她表情开朗,眼睛阴郁,一头金发散乱不整。默默地,他在内心里原谅了她,认为乡下的孩子不懂礼数。
几秒钟内,他们相互看着对方,像一对小猫似的:初次相遇不敢在一起玩儿,斜眼相视,撒娇不已。
还是皮埃尔先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维奥莱特·代·奥比埃。”
“啊!多美的名字!”
“是的,这曾是我妈妈的姓……”
“为什么‘这曾是’……你没妈妈啦?”
“她去世了……当时我才六岁。”维奥莱特低声地说,声音略带忧伤。
去世了,啊!这虽是个常用的词,但是在美好的仙女故事中则很难找到……皮埃尔听到这个词时有点颤栗。接着他用一种甜蜜的声音又说:
“那么,你不太幸福?”
维奥莱特犹豫了,后来又叹息一声。
“我不太清楚,”她说,“但是我不这么认为。”
“或许你被施了魔法?成为巫术的受害者?维奥莱特·代·奥比埃是你的真名实姓?”
小姑娘的面部表情之惊讶,令皮埃尔不敢继续话题。他简单地问:
“你有爸爸吗?”
“啊,有,他非常善良。”
“他是做什么的?”
“我不很清楚。但是他经常扛着大枪,带着两只小矮脚狗去打猎。他回来时已是晚上,他的小胡子上散发着浓厚的烟味。他亲我的时候,那胡子扎得我生疼。”维奥莱特又神情骄傲地补充说,“这时候,我会拿出所有的布娃娃……啊,对,全都拿出来了,除了那只大的。”
“不可能!那么,他今晚来吗?”
“不,他不在。他对我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办事去了。他非常满意将万佩尔庄园租给你们。”
皮埃尔又神气活现起来,有点儿优越感。
“啊!他感到满意的并不是因为你们,”她说,“他不认识你们,而是因为他认为这房子太沉重了。”
“太沉重了。你说这话也太逗了!它又不能用肩扛起来……”
“是你缺乏理解力,”维奥莱特接着说,生气了。“这是指开支太大。”
“怎么?”
“对,我认为爸爸都烦了。每当他算账时,那皱在一起的额头让我害怕。你知道,我认为他的日子过得像见了魔鬼一样。”
这可怕的场面当即打动了小皮埃尔,他以前与大家几乎没有接触。
“啊,你父亲见过魔鬼?真的魔鬼?不是马克米施夫人的魔鬼吧?那是玫瑰书屋中的小说描写的。他应该害怕才对!然而他竟然敢去见魔鬼?”
维奥莱特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但是……你绝对太傻了。日子过得像见了魔鬼一样,你不知道这是指这人有点儿穷吗?正如爸爸所说的一样,他是新的穷人。”
皮埃尔想了很长时间,好似竭力想解决这个问题。后来,他显出庄重与满意的神情,好似刚找到一个好方法。
“真可怜,”他最终说,“你们屋子里或者农庄里有猫吧?”
“有的,”维奥莱特回答说,惊愕于色。“它的尾巴甚至被炉灶的火烧得红糊糊的。它叫拉齐比斯。你为什么问我这些?”
“我有办法让你发财。啊!我脑子里主意可多了!要是你知道我晚上一直被这种想法折磨着睡不着觉就好了!我脑子……”
“你病啦?”
“有点。你知道,我这么大的年纪,已经有了忧愁。瞧,自从爸爸去世之后,他们就让我躺着,在我头上摆着冰块……我好希望追他而去……妈妈说,他有点严厉,因为他终日生活在书里。但是同我在一起时,他非常慈祥!”
维奥莱特,虽说也完全是个孩子,但是她以小姑娘的细心,知道在伤口愈合时,最好不要再去揭疮疤。她由于不太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找来些朴实的字眼说:
“听我说,皮埃尔。你叫皮埃尔是吗?你愿意我们成为朋友吗?愿意用第二人称单数来互相称呼吗?”
“好,我愿意。我俩散散步去,行吗?”
“好,皮埃尔,我俩散散步去。到那儿去,那儿有阳光,有鲜花,有小鸟……”
“这不错!这非常好!”
全新的美景顿时映入这小孩儿眼帘:一幅幅美景优雅绚丽。他已经感到与他人交流和勾通的需要。当大自然将它的书卷展开在这孩子惊愕的眼前时,他那颗敏感、温柔的心顿时滋生出一种感受:能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初次感受,这本身就是甜蜜的。他接着说:
“我们可能遇到小拇指,吃人的妖魔,束缨王子里凯。”
“你在说梦话……这些都是故事。”维奥莱特说。她毕竟是个缺乏诗情画意的伙伴。
“不,我起誓,”皮埃尔果断地说,“我们在书中阅读到的都是真事。从万佩尔庄园的顶楼处向外看,我甚至看到了被施了魔法的森林,睡美人的森林,我认为……我们在里面可能遇到女神,龙……”
“对于你的森林,我比你了解得多。”维奥莱特宣称说。她不愿置身事外。“我能够指给你看,角度比在你家的顶楼更佳。”
“哪儿?”
“从代·奥比埃城堡的主塔上。”
皮埃尔毫不掩饰他的激动与喜悦。
“从那里,”说着,他声音中透出贪婪,“从你们的大主塔那里往外看?我早就向往那个地方啦。”
“正是。”
“但是,妈妈对我说门是关着的,塔里也没有楼梯,你们连钥匙都丢了。”
“不,不……有楼梯,我也知道钥匙在哪儿。”
“啊,我们还不去找!”
受人所求,维奥莱特颇感自豪,但她忽然变了主意。
“不,”她说,温和中透着坚毅。
“为什么?”皮埃尔恳求说,“你怕了,那里有幽灵吗?要打开大门,可能必须讲些咒语,是吗?”
狡黠的维奥莱特及时地抓住时机,扣住皮埃尔的思想不放松。
“是这样,”说着,她略带微笑,“必须要讲咒语。”
“当然!应该是这样的:芝麻开门!”
“对,对,我也认为是这样的。”
“那么走啊!上楼去。”
“不。”维奥莱特接着说,有点任性。
“为什么?”
“我不高兴。”
“什么才能使你高兴呢?”
“这些。”
维奥莱特手臂夸张地一枪,指着她的领地:农庄,邻近的田野。蓝天中有只云雀好似在欢叫,翅膀欢快地煽动:“滋,滋,滋,滋呖呖。小姑娘说得有道理,自然美景胜过财富。滋,滋,滋,滋呖呖。”
“你愿意我领你去看院子吗?”这时,维奥莱特说。
“宫庭①?不,真不可能!你在开玩笑!我们马上便可以看到坐在黄金宝座上的国王和王后了,是吗?”
①在法语中,院子与宫庭是同音词。——译注
“不,小傻瓜,我们说的院子是家禽饲养场,是鸡舍。”
“好,”皮埃尔说,神情端庄,“我跟你走。”
“好。首先,请脱去你的绒背心,别捡剑了。你这人有点滑稽。”
皮埃尔这次一点没感到受到伤害。
他们走了,手拉着手,走在家禽院子中宽大的小径上。在那里,皮埃尔厌恶地跨过红棕色的水沼,忍着阵阵恶臭。然而愉快的太阳则从水沼平面上露出窃笑。
“真的,这应该是你父亲抽的烟味!是烟油,这些难看的黑水坑?”
“小傻瓜!……啊,对不起!……不,小皮埃尔,这是粪水。”
皮埃尔仍表现得无所不能,实际上他根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实际上,”他说……
后来,他缄口不语了。这女孩子懂得不少知识。他带着孩子特有的嫉妒般尊敬,暂时佩服于维奥莱特的高深的博学。
在热气腾蒸直冲云霄的鸡屎上,有斑斑点的珠鸡像在大厅里一样,咕咕地对叫着,只是这叫声既无意义,又不协调。
公鸡用生硬骄傲的嗓音叫着,它对自己的饲料非常自得,易怒的鸡头上粘满饲料。大鹅们带着满面讥嘲的神情,以及“还不至于如此之蠢”的表情,摇摆地走在自己白色的屋顶下,像家禽村里的已婚族。它们嘲讽地将小眼睛的目光投射到山扁豆上。它们那张黄色的嘴好似胡萝卜掩藏在雪白的羽毛里一样。后来,它们口里发出毫无意义的鸣叫声。
“咯、咯、咯、咯哒……就是这些,孩子们,有好东西可以拿。”皮毛光鲜的母鸡跑着,好像长舌妇追逐新闻一样。它们旁若无人地鸣叫着,完全蔑视邻近动物的声音。
“那儿,是羊群。”维奥莱特像在主持某种仪式一般,非常自豪。
她打开门。在朦胧混浊的光线中,出现一个长着撒旦般脑袋的公羊。它那绽锤般的小细腿似乎承受不住那多毛的身躯。
“快关门,”皮埃尔说。他那巴黎的心灵被某种模糊的恐惧紧裹着。“这里好臭。”
“好臭?”维奥莱特受到了侮辱,回答说。“好吧,我们去看望维克托。”她接着说,声音里充满了报复。
另一道门通往一个恶臭的地方。维克托像是个享用一餐佳肴后的绅士,自信而又怡然自得地躺在草窝的床上。
它那金黄缎子般的耳朵晃动起来,像在驱赶苍蝇。在它娃娃般的脸上,微合的双眼很能说明它的狡黠。只有某位官僚在充满警惕时,才能见到这种表情。
“这就是维克托,”说着,维奥莱特朗笑了。“它很乖,你看,你的独角兽,它独自回来的。”
“但……这是……一头猪。”皮埃尔说,满头雾水。
“对,是猪。当我找兔草时,它就在我身边蹦蹦跳跳。后来,它从蓄水池那个方向跑去,当时里面响起地狱般的声音。”
皮埃尔受到极度的凌侮,他简单地问:
“你为什么叫它维克托?”
“在农村,猪都叫维克托。”维奥莱特不容置疑地说。“来!快走。”
“怎么生气啦?”维奥莱特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后来,尽管皮埃尔仍旧还想着登塔,但是他也渐渐地放弃了这类梦想,而体验着现实生活的魅力。这个农庄的院子里,这些动物的叫声,这种形式的“挪亚方舟”,显然比他以前感受到的生活要生动得多。以往,只有在圣诞节期间,当他看到一些来自费鲁街的壁橱的烟囱之中的东西时,才有这种感受……这里的一切非常有意思。
正当有人接近兔子让诺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场面教他懂得了痛苦生活的残酷。
正当欢快的维奥莱特请他欣赏这些皮肤光亮的美丽的啮齿目动物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必然带来不幸的嘈杂声。
一个掉了牙的老妇人走上前,她的职业便是在家禽院里工作。她穿着的木鞋磕着路面,庄重地宣布她的到来。她以上帝的名义前来执行血淋淋的神圣使命。
“她是卡罗利娜。”维奥莱特低声叹道。
卡罗利娜走来,像帕尔卡女神一样。她身上穿着纬起毛织物衣料。她并没有用目光向两个孩子打招呼。
卡罗利娜有着家庭妇女的思维。她考虑的问题是准备第二天的夜宵。她毫不迟疑地在糊满兔屎的干草根笼子里寻抓着小兔。小兔在用小驴般的耳朵敲鼓般动着的同时,还耸着鼻子,给她做着滑稽可笑的鬼脸。她像拎着肮脏的衣服一样抓起兔子,用那只黑糊糊的脏手,照着这无辜的小兔的后脑便是可恶的一击。小兔再度跌倒在地,没了生气,两眼翻白,鼓槌儿般的耳朵往后翻,红鼻子最后痉挛地抽搐着。
这可怕的场面不仅使皮埃尔甚至使维奥莱特也感到害怕。两个孩子当场顿时惊愕了,像模仿洛特的女人塑造而成的两尊小盐雕,他们已经感到痛苦与死亡的神秘悲剧……
这个时刻是短暂的,但是这种杀生的行为使这个城里孩子仍旧无法适应乡间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曾一度征服了他全新的心灵。
皮埃尔激动的内心还是沉浸在可悲的梦臆之中,始终想着死兔那对小鼓槌般的耳朵。女孩子给人的印象是女性化与早熟。维奥莱特猜到皮埃尔内心仍旧忐忑不安,所以她果敢地用手抓住伙伴,命令地说:
“到厨房去。”
“我更愿意去塔顶!”
“不,去同拉齐比斯玩儿去。”
“猫?你真认为我能够像书中描绘的那样,能同它讲话?”
“啊!猫就是猫,你真笨!”
皮埃尔被人牵着手,跟着走。这时天色已晚,夜幕降临。发光的路面,棕色的水塘,两个孩子长长的身影映在路面上,他们几乎是雄壮地离开那里。
很快,他们来到一间圆拱形大厅。几个世纪以来,这里是几辈代·奥比埃的老爷们举行盛宴的地方。然而,昔日的辉煌已经衰败。在蹩脚的旧琴前,坐着一位神气活现的姑娘。她那像红皮小苹果一样的脑袋显然似来自果园。
她坐在矮凳上,有节奏地摇动乐器的曲柄,没有出声。
“这是玛丽亚,”维奥莱特介绍说,“好心的玛丽亚在这儿什么都干。爸爸出门时,便将我托付给她。”
“你好,小姐。”皮埃尔颇懂礼貌地打招呼。
玛丽亚由于太忙,欠欠身表示回答,但是没有讲话。皮埃尔贴着维奥莱特的耳朵,悄声地问:
“为什么她在弹古时候的管风琴呢?这琴已经坏了。”
维奥莱特忍俊不住笑了。
“她是在煮咖啡!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可怜的小皮埃尔。”
皮埃尔又一次被搞得气恼不已,他用目光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间屋子已经铜绿斑斑,除了有几处是亮斑外,其余是一片黑暗。在餐具柜上,好像准备迎神一样,一溜摆着整套锡壶,从大到小直至最后。这最小的锡壶很薄,套着金属外套,被称为小拇指。而在那里,高处的地方,即黑色的小梁下面,煨肉锅、糕点模子、鱼锅、盆子大量地挤放在一起。这些类型的家用盾牌,使这里的气氛变得好战。这种气氛对皮埃尔来说,太新鲜了,又唤起他的想象,令他重新又向往起仙山美景。
“拉齐比斯在哪儿?”
“你来看。”
在房间深处,两根柱头土里土气的罗曼式大柱支撑着通风橱的巨大烟囱。这里以前肯定成溜儿地放着食用的家禽,它们有的被穿在烤肉铁扦上,而铁扦在那接滴下的油的盘子上转动,有的则死在炖锅里……
只有现在,那儿燃着的星星小火好似非常厌倦在锅底下燃烧。在昏暗朦胧的地方,即使离得很近,仍旧看不清。拉齐比斯长得又瘦又长,一身的黑绒色毛。它伸了伸四肢,那身绒毛由于年代太久而变成橙黄色。
当它听到声音时,那双吃东西的小狮爪子在白色的灰堆前渐渐收紧。好一会儿,它都一直打量着维奥莱特与她的朋友。随后,它眼中的黑瞳仁逐渐变小。它再度闭上眼睛,那谨慎小心的样子,与狡猾的老农民在烟黑的袋子里收藏两个金币没有两样。
这就是拉齐比斯先生。
“它很老了,”皮埃尔失望地小声说,“还有点丑。他还跑得动吗?”
“你马上就会看到。拉齐比斯!拉齐比斯!”
这时候,拉齐比斯站起身,有点认真。它那对老猫爪撑着石板,竭力想隆起背部。这位雄猫老爷迁就地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这时它好像在完成自我保护动作一般,用那根黑糊糊的被称作为尾巴的东西友好地摆动着,几乎快要扫到维奥莱特的膝盖了。
后来,它尊贵地坐下来,用神秘的目光探问着火焰。
“是的,”皮埃尔郑重地说,“它仍然敏捷如故。好吧!维奥莱特,我认为自己能够成为你的卡拉巴斯侯爵。只是,应该让拉齐比斯变成穿靴子的猫。”
“你在闹笑话!穿靴子的猫?”
“对极了,我们玩穿靴子的猫。不过你要明白,这不是游戏!我们应该玩儿真的。你还想得起吗?穿靴子的猫,讲的是猫故事。这只猫聪明,穿上靴子能跑在它主人的车前。后来,尽管它的主人穷得身无分文,但是它则能让人相信他很有钱。后来,加之它的主人长得英俊,还娶了国王的女儿。我们给拉齐比斯穿上靴子,或许你明白,如果它是一只真正的神猫的话,它能让你变得有钱,就像我给你讲的一样……”
皮埃尔停下来,歇了歇。
“你疯啦!”维奥莱特反对地说,“你都不相信自己的话。”
“不,不……我们总是能看到……”
这病态的孩子亢奋起来,维奥莱特也有点儿动心了。
“等等,应该找靴子,”她说,“猫的靴子……天哪!这真麻烦。”
关于着装打扮,小姑娘们想象力虽不丰富,但是却很能干。维奥莱特一蹦,敏捷地溜身而过,一阵风般地消失,又一阵风般地回来了。
她挥动着两个小东西。
“这不是真靴子,但是还是有点儿像猫的靴子。你不喜欢吗?这是我布娃娃的鞋子,我甚至还带来了裙子。”
“看看,这是我的东西。”
审察的结果让人满意。皮埃尔重新跨上幻想的马背……他好似看见维奥莱特已经坐上卡拉巴斯侯爵华丽的四轮马车。走吧,踏上追寻幸福之路!勇敢地,他去逮拉齐比斯猫。
这位猫先生无心伤害人类,它满足地烘烤那贤哲般的屁股,品味着家庭欢乐。只是它惊愕于有人在这时候打搅自己。当时它正准备出击,去猎食那些得意洋洋的蟑螂。要知道这些小蟑螂四下奔忙着,在高处的烤肉铁扦架附近好不忙碌。它像块温驯的软毛皮一样,任由来人抓起。由于它身上毛厚,被人抓起时也不觉得疼痛。
“它好乖!”皮埃尔大声说。
“对,”维奥莱特接着说……“给他右脚穿上靴子。”
“啊!这,这有点儿太过分了!”拉齐比斯心忖,显然有点生气。
噗哧!噗哧!噗哧!猫先生再次被穿上这种东西搞得气恼不已,它意识到这有伤它的尊严。要知道,它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它当即改变了态度,愤怒地咆哮起来。它赌咒着,吐着白沫,尾巴像疯狂的鳗鱼一样乱动,狂乱地抓皮埃尔的前胸。
“抓紧,”维奥莱特大声说,“穿好了……”
好!穿好了,爪子果然套上了靴子。很快,尽管它的尾巴愤怒地惊摆,别人仍旧将那小红裙套在它的黑绒绒的身上。
但是,噗哧!噗哧!噗哧!拉齐比斯睁着魔鬼般的眼睛,动着半套上靴子的爪子,以及扭着被滑稽般地套上鲜红锦缎的猫身,它猛地掀翻锅,从惊慌失措的蟑螂面前,从灶里的小火苗面前,惊逃而去。噗哧!噗哧!噗哧!中了巫术的猫,能看到地狱的动物,它从开着的窗户中蹦跳而出消失在蓝天背景之中。
惊慌不已的皮埃尔看着手,他进行了一次美好的战役,但是失败了。殷红的血珠从伤口处渗出,这是拉齐比斯刚才用爪子抓的。另外还有泪珠噙在“小孩子”可怜的眼眶之中,差点儿滴落下来。
对这种行为最为生气的还是玛丽亚。她目睹了全过程。她离开弹奏不出声音的管风琴,用一个迅捷的动作,抓起一块抹布当战旗。她用天生残酷的声音,冲着孩子们发狂地大声说:
“滚出去,好战分子,快点滚出去,否则我用这抹布将你们捆起来。”
……这是皮埃尔一生中的第一次战斗。然而在战斗中,他却必须接受世界上残酷的现实,抛弃自己的梦想。维奥莱特与他没有登上卡拉巴斯华丽的四轮马车,而是被驱出了烹饪天堂:代·奥比埃的厨房。
维奥莱特为此颇为懊悔。伙伴重重的一声叹息宣泄着郁闷的浊气,她在听到这叹息声时,自己感到快要哭了。
哭?呸!最好是唱歌来安慰小伙伴。
她用并不好听的嗓音唱了起来:
塔上的夫人在上楼……
洋葱牛肉,洋葱牛肉,洋葱牛肉。
塔上的夫人在上楼……
“你在唱歌,维奥莱特?”
“你明明知道是这样,难道不懂!”
塔上的夫人在上楼……
“啊,我懂了。可是钥匙丢了!”
“哦!真的,”狡黠的姑娘说着,她忘了刚才开的玩笑。钥匙已经被藏了起来,据说藏在城堡主塔附近的一口古井里。
“我马上下去。”皮埃尔勇敢地回答说,有点激动。
“不,不,小皮埃尔。你知道我是逗你玩儿的。不是真的!”
在内心深处,维奥莱特对皮埃尔的魔幻故事开始将信将疑。她的狡黠中渗着温柔,渗着女性的好奇。她也渴望上塔楼。
“是的,”她补充说,“我们马上可以进去,不需要钥匙。你知道的咒语就足够啦!”
“嗯!什么!咒语是……”
“嘘!嘘!闭嘴,不准在这里说。上楼去。”
希望之光很快抹去第一次失望带来的泪水。那只猫还在愤怒地挣扎着,被这姑娘的小裙子束缚得极不舒服。两个孩子像这只猫一样,也是从窗户那儿逃跑出来。他们冲着玛丽亚蔑视地做个鬼脸,而后者又开始弹那古老时代的管风琴,动作机械,没有风度。
远处,太阳红色的球体已经落下山岗。而在近处,在那余辉的光芒之中,神秘的塔楼显得极其高大,好似它在用风标的锈蚀声召唤孩子们。
三 芝麻开门
皮埃尔与维奥莱特踮起脚尖走着。
皮埃尔受到新事物的吸引,航行在陌生的充满风险的海上,他有点儿害怕妖术及魔法了。因为这些东西可能将他永远钉在他刚刚跨入的魔圈内。
这时候,维奥莱特用脚蹬了蹬这被虫蚀的以及长满地衣的护栏,然后拉着他来到城堡附近,进入到可怕的城堡主塔的围墙之中。
这次进行得非常神秘。在闷热的空气之中,几乎没有声音。这里或那里间或藏着几只蟋蟀,用忠诚细小的鸣叫声撕破这死寂般的沉默。它们好似当地的歌手,拿着上帝的薪水在鸣唱。
拉齐比斯用爪子撕扯着,后来终于摆脱了豪华、滑稽的裙子的束缚。即使如此,它仍余怒未消,用爪子在草地上乱抓,随后跑到房屋上那摇摇晃晃的焰瓶饰上蹲着。这焰瓶饰的高度超过阳光照耀着的黄杨树。苟延残喘的夕阳在它的瞳仁里跳跃着,将猫眼映成了玛瑙色。
“哦,好嘛!你们这些虐待狂,”它好似在嘟嘟噜噜地说,它那报复威胁的喵喵声透着一点邪气,“你们马上就会发现你们要出事了,走着瞧吧!”
小心谨慎的孩子们行走在大旧石板上。这些石板就像世界一样,高低不平的,接缝太疏。几个世纪以来,它们被遗弃在这里,昏昏恹恹,也感到腻味厌烦了。
忽然,皮埃尔发出恐惧的叫声,尽管他很勇敢。
“咋啦?……”
黑暗中蹲着个可怕的东西。它那粘乎乎的爪子粘在地上,好像这堆小土与它自己形成一体。脓包癞疮使这个卑鄙家伙的皮肤变得很是难看。它肯定是用淤泥捏的,而且是匆匆忙忙做成的。在那张大嘴下,白色的嗓子上下鼓动,额头低垂。
对!对!皮埃尔在书中某处读到过“这东西”。他竭力地回忆着。对了!他找到了:
“这是蛤蟆仙子!”
“亏你想得出,”维奥莱特感到恼怒,“这东西仅仅是只癞蛤蟆,既不是仙子,也不是蟾蜍石……蟾蜍石!这东西用来与鸽子一起炖。”
“应该杀了它。”皮埃尔当即说,同时抓起一块石头。
“为什么?”
“因为它坏!瞧,它多丑。”
维奥莱特表情严肃起来。
“没有道理,”她反对说,“爸爸讲过,不能因为人丑便说他坏。曾有一天,我也像你今天这样害怕过蛤蟆,当时他却让我走近前仔细看。瞧,皮埃尔,看看它的眼睛。”
皮埃尔蹲下身。
无疑,小动物由于知道他不会使坏,故而一动不动。
于是,惊愕的皮埃尔在这堆极为可怕的东西中,看到两只黄玉般的眼睛,非常清澈。尽管仍旧迷惑不解,但是这孩子的心灵当即悟到一条道理:丑陋之物中也存在着美。
“它长得不好看,但是可能是个勇敢的动物。”说着,他又陷入梦幻之中。
他丢掉石头。无辜的蟾蜍无力地挣扎着,拖着发粘的肉身爬向洞口。晚上,这个靠吃蛞蝓为生的丑陋的家伙,会警惕地守护着附近菜园里的草莓,而且还会在这洞口处哼唱着它们这类可怜动物的单调旋律:旋律虽显得温和、悲哀,但是却有用处。
在跨过二十来米的地段之后,皮埃尔与维奥莱特来到城堡的主塔之下。塔身很高,非常之高,即使皮埃尔抬头仰望时,也仅能看到雉堞:太古老了,古老得让人生畏。皮埃尔打开枪眼与格窗。那窗格的小孔就像一只只眼睛,透射进阳光,照在心情不快的皮埃尔的脸上。
维奥莱特再次被他的“想法”所左右。
“你看,”说着,她指着一道布满铁钉的、像大皮鞋一样的圆门说,“你看,这就是没人能打开的门。”
皮埃尔的手僵硬了,没有说话。
“打不开的门,但也是能自动打开的门,”维奥莱特补充说,“与我一道登上老台阶。那儿,就这样。不过,给我让点位置……好极了。我吗,站在这个石板上。你呢,站在中问。你来讲咒语。不能让人看见我们,对吧?行,干吧!一,二,三,讲咒语。”
皮埃尔用一种有力的、略带苍白的声音高声说,就像在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中一样:
“芝麻开门!”
一分钟过去了……很漫长……而这时,一种闻所未闻的事情逐渐地出现了。地腹中肯定传出那奇怪的嘎嘎声。大门摇动起来,接着笨拙地缓缓打开,像巨型怪物的大嘴一样。生锈的铰链、铁链、滑轮发出可怕的声音。哦,这样,真的,这太非凡了!皮埃尔的双腿哆嗦着,就似人们通常说的那样,他还没有回过神儿来。他本就没想到能如此之快地进入到魔幻王国。一种并不苦涩的恐惧在他内心之中与喜悦交织在一起。
“快!快!”维奥莱特笑靥盈盈,高声地说。
于是,二人登上了爬满蜗牛的台阶。一些蜘蛛正在暗处忙碌地织网,它们在受到骚扰后向他们射出敌意的目光。
“这就是大厅,”维奥莱特宣布说,喘息不匀。“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爸爸。上面有东西!我们不能再往上爬了。来,从枪眼中往外看。瞧,跟我站在这个凳子上。把放在那个角落里的望远镜拿来。来,抓紧点儿,我们两个从这个窗口上一起看。”
与中世纪的观察哨一样,皮埃尔这时将整个景色尽收眼底。外面茫茫一片有如波浪起伏一般,和谐、轻柔之中又传出簌籁的稻寂之声。这种景象对他这么敏感的孩子来说,简直使他眼花缭乱。
“老天!维奥莱特,太美了!”
“哦!你这么认为?”
“是的,啊!讲讲你那边看到的东西。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奇妙美景!”
实际上,代·奥比埃城堡主塔延伸了他们的视野,这些有限的美好的风光变得更加广阔。这些景色之美,就像我们古老的大地发出媚人的微笑一般。
“瞧,”维奥莱特用她玫瑰色的手指指着蓝天,“那儿,左边,那是市镇。看看火车站。听!听!火车马上要开来了。我已经听到呜呜的叫声。后来……然而,你不能从那儿看,皮埃尔!”
“不,不。”皮埃尔柔和地回答。
“在那几幢全新的漂亮房子旁边,是糖厂,后边是什么厂,我不知道,但是爸爸说,这是本地区的生财之地。我们甚至有个堂兄在那里当工程师。他有个儿子非常礼貌。他就是弗朗索瓦。你快看,皮埃尔,你在哪儿啦?你没看风景?”
“啊!不,找在看右边。这比看大烟囱、红房子美得多。”
孩子们通常都是诗人,但是在成年后就再也没了诗意。作为艺术家,尽管皮埃尔尚没有意识到这些,但是他在欣赏着大自然时,总是带着幻想。对大自然自身来说,它从不吝啬自己的那略显粗鲁的微笑,并向他送来一阵阵野性的爱抚。
“从那儿”,可以看到倒映在那条大河中的蓝天。大河缓缓地流淌在草原的绿宝石中,流淌在金黄色的麦浪中,流淌在鲜红色的驴食草中。笑意潺潺的流水形成一个环扣。在夜晚降临而初现的氤氲的气体下,河流的两条流动带那像白乳一样的流水流淌着,流向远方。大河的环流形成一个近乎迷一般的半岛,它用这怀抱紧紧地围裹住了一个小世界。
“从那儿”,太阳升起的地方,好似可以更好地看到星星之夜与环境的和谐:绿茵茵的松树挺直起金黄色的树干,怒目斜视的橡树挺直了白色树干,桦树挺直着白粉般的树干,怕冷的杨树高高而立,在微风的抚拂之下簌簌颤动。这就是森林,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芬香……这就是整个森林,里面隐藏了些东西肯定不属于它森林的内容。因为在这里与那里,在成凹形的绿浪大空洞之中,出现了神秘的屋顶、庄园、磨坊与茅屋的影子……
皮埃尔不自在起来。那里的疯魔之神又在他脆弱的脑子里跳起了萨拉班德舞。谁知道!那些陌生的住宅,可能就是他心目中的那些人物的住宅,即让他做梦都想得起的这些人:如森林中的睡美人,蓝鸟,吃人妖魔,小拇指……如果去那儿历险,能见到他们吗?
“可是,维奥莱特,”他说,“你看森林!你经常路过那儿,是吗?”
“不。”
“不可能!为什么?”
“我不知道。啊!你知道,我也觉得这森林好漂亮,好漂亮的!但是,我们不能去。爸爸都从不去那儿打猎。他从市镇那边平坦的地方走进去。当时我还小,我就想与玛丽亚一道去,她不愿意,告诉我说有狼。”
“当然!是小红帽故事里的狼。”皮埃尔低声说,从牙缝里吐出这些话。
“不,她不是这样讲的,她说的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