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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莫里斯·勒布朗 双面笑佳人

_10 莫里斯·勒布朗(法)
  “可……”
  “何去何从,由你决定。”
  戈热莱仍不让步:
  “为什么要我传这句话给她?”
  拉乌尔不该回答这句话,尤其不该激动得发颤。
  “我怕她想不开。你知道吗,对她来说,杀人这个念头……”
  “这么说你是真心爱她?”
  “当然!要是失去……”
  他立即住了口。戈热莱眼睛一亮,说:
  “好吧!你留在这里。我二十分钟后回来,向你报告。然后你……”
  “……就放了佐佐特。”
  “你保证吗?”
  “保证。”
  戈热莱站起来,唤道:
  “堂倌,两杯牛奶咖啡多少钱?”
  他付了钱,立即走了。
第十七章 惶惶不安
  从得知金发克拉拉被捕到戈热莱在圣昂图瓦纳街区的舞厅里与他见面止,这几个钟头对拉乌尔来说,真是漫长而又痛苦。
  行动,必须赶快行动。可是朝哪个方向行动?他一直生着气,不时陷入一阵阵焦灼的危机。这与他的本性完全不合。从一开始他就担心克拉拉寻短见,因而产生了这种危机。
  拉乌尔担心大个子保尔的同伙,尤其是那个胖司机会把他在奥特伊的住所报告警方,便把自己的大本营搬到了圣路易岛一个朋友家。这位朋友腾出一半房间给他使用。那儿离警察总署不远。拉乌尔在警察总署肯定有密探和同伙,因而得知克拉拉被关在司法警察局。
  可是他能指望干点什么呢?劫狱?且不说这种事几乎不可能成功,就是要干,也需要相当长的准备时问。不过,将近中午,负责买报和摘出重要消息的库维尔——他表现多么积极,因为拉乌尔责怪他掉以轻心,把敌人引到了奥特伊的小屋,他要将功折罪!——送来《本日新闻》。那上面登了这条最新消息:
  与今早人们宣称的消息截然相反,大个子保尔没死!他的伤势虽重,但体质甚好,死里逃生并非没有可能……
  拉乌尔立即叫起来:
  “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克拉拉!首先,得让她平静下来。那件事肯定是她最大的灾难,是造成她精神失常的原因。需要时,还得编造一些好消息……”
  司法警察局有个官员,拉乌尔认识已久,知道可以请他帮忙。下午三点,拉乌尔与他秘密见了面。他同意通过一个利用职务之便可以接近克拉拉的女职员,把一张纸条传递给她。
  另外,拉乌尔也从他那里了解了戈热莱本人及其家庭的一些情况。
  六点钟,拉乌尔还没有得到他在司法警察局的关系的回音,便进了圣昂图瓦纳街区的舞厅,一进门,根据人家告诉他的特征,立即认出了迷人的戈热莱夫人。他过去向她献殷勤,当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戈热莱夫人十分欢喜地接受了他的殷勤。一个钟头以后,他把毫无戒备的佐佐特带到圣路易岛朋友家关了起来。九点半,戈热莱被引人陷阱,在圣昂图瓦纳街区舞厅与他见了面。
  因此,迄今为止,一切都按拉乌尔的意愿取得了成功。可是,与戈热莱的谈话,却给他留下了一个艰难的印象。总之,他一开始取得了胜利,可到后来,事情却摆脱了他和他的控制。他本来把戈热莱抓在手里,却又误信这侦探会听话而让他走了,根本无法检查这家伙是不是按自己吩咐的做了。因为究竟怎样确知话传到克拉拉那里了呢?凭戈热莱的保证?可是如果戈热莱认为他是被强迫作的保证,人家让他干的是渎职行为,那又怎么办?
  戈热莱被迫坐到他身边,忍气吞声地与他讨价还价,其心理活动拉乌尔一清二楚,可是,一旦来到外边,又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冷静下来,作另外的考虑,做出另外的行动来呢?警察的职责,就是缉捕罪犯。戈热莱当时没办法立即做到,但他会不会利用这二十分钟调集人马来抓他?
  “这是显而易见的,”拉乌尔想,“他搬救兵去了。好吧!混蛋,我叫你这一夜别想安生!堂倌,给我拿纸笔来。”
  堂倌递给他一张纸。他在上面一挥而就:
  “算来算去,我还是回佐佐特身边为妙。”
  在信封上写的名字是:“戈热莱侦探”。
  他把信交给老板,回到停在百米开外的汽车上,监视舞厅门口。
  他果然没有料错。到了讲定的时刻,戈热莱出现了。他布置带来的人包围住舞厅,便带着弗拉芒走了进去。
  拉乌尔发动汽车上了路,心想:“这一晚真是糟蹋了。最多争取了一点时问。这么晚了,他不可能再去折磨克拉拉了。”
  他踅了个弯,上了圣路易岛,得知佐佐特哭闹了很久,最后还是安静下来,大概已经睡着了。
  警察总署方面没有任何消息,不知给克拉拉传递信息的尝试是否成功。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对朋友说,“我们把佐佐持留到明天中午,哪怕只是为了给戈热莱添点烦恼也要这样做。中午以后我来接她。我们把汽车窗户达严,让她看不到是从哪儿出去的。夜里你要有什么情况告诉我,就往奥特伊打电话。我回那儿休息。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的所有伙伴都出门活动去了。库维尔和仆人住在车库上面。小楼里没有别人。他靠在卧室一把扶手椅上,睡了一个钟头,醒来时精神充沛,头脑清醒。
  是一个恶梦把他惊醒的。他在梦中又见到克拉拉沿着塞纳河踯躅,并朝有诱惑力的河水俯下身去。
  他脚一跺就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够了!够了!现在的问题不是泄气,而是看清形势。喏,我们现在处于什么状态?跟戈热莱那次谈判,显然是白费力气了。我走得太快了点,没有作好准备。人一堕入爱河,爱得过了头,听任激情驱使,就难免干傻事。这些事别再想了。静下心来,制订一个行动方案吧。”
  尽管他自言自语说出的这些话和这些词是那样合乎情理,那样使人振作,却没有使他静下心来。当然,他很清楚,他会想方设法营救出克拉拉的,他的情妇总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而且不会为她的不慎之举付出过重的代价。可是将来的事算得了什么?当务之急,是要消除眼前的威胁。
  在这可怕的夜晚,这种威胁每分每秒都高悬在眼前。只有等预审法官接过案子,这一夜才会结束。对克拉拉来说,预审法官着手调查的时刻,就是她得救的时刻,因为到那时她才会得知大个子保尔没有死。可是,她有力量坚持到那一刻吗?……
  这无情的顽念一直折磨着拉乌尔。他的所有努力无非一个目的:或者通过司法警察局的职员,或者通过戈热莱,把大个子保尔没死的消息传递给克拉拉。如果他的努力未获成功,难道克拉拉不会一时胡思乱想失去理智,不会以头撞墙,走上绝路吗?坐牢也好,与司法当局斗争也好,判刑也好,克拉拉都受得住……可是,一个人死于她的手这种念头,她受得了吗?……
  他记起克拉拉见到那个人摇摇晃晃,在她面前倒下时的恐怖: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你不会再爱我了。”
  他寻思那不幸女子逃出屋子,只是为了去寻死,是受疯狂的念头驱使,想了结自己。她会认为自己犯了杀人罪,成了杀人凶手。即使被捕和被监禁,也不足以使她减轻负罪感。
  拉乌尔受着这种念头的啮噬。夜色渐深,他也越来越焦灼难熬,越来越认为克拉拉就会寻短见,甚至想到她已经寻了短见。他想象着最出人意料最残酷的自杀方式。每次脑海中浮现出惨相,听到抱怨和惨叫,他又换上别的形式,还是拿想象,拿想象中见到听到的东西来折磨自己。
  后来,当拉乌尔了解了简单的、自然而然的事实,当整个谜,连同谜底一古脑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直觉得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察出来。“确实,”他想,“事实本就和每天出现的极普通极平常的生活场景一样。从第一天起,他就应该凭着合情合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看得见摸得着的常识来判断事实,才可以在形势使得真相大白之前看清事实本身。”
  有时光线会照亮各方面的问题,让人看清真相。不过,在临近这种光明时刻的时候,他却以为自己处在最黑暗的时期。他的痛苦遮住了任何前景,让他见不到半点希望之光。尽管他习惯于亲自作出反应,并在走到接近水落石出时站稳脚跟,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数着那无穷无尽,无以数计的分分秒秒。
  两点钟……两点半钟……
  拉乌尔从打开的窗户看到树梢上现出一抹曙色。他稚气地寻思,只要克拉拉没死,她就没有勇气在大白天走上绝路了。自杀是黑暗和静寂中的行为。
  附近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三点。
  他看看表,注视着时针的运动。
  三点过五分……三点过十分……
  突然,他吓了一跳。
  靠林荫大道的栅门口,有人按响了门铃。是朋友,还是某个来送消息的人?
  平时,遇到夜里有人按铃,他要先问明来人的身份才摁开门钮。不过,这一次,他在房里就摁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是什么人进了门,穿过花园。有人上了楼梯,脚步缓慢,他勉强可以听到。
  他觉得不安,不敢走到门口去看,怕加快了事件的进程。这事件是凶是吉尚不清楚。也许又是一件灾祸。
  门被一只绵软无力的手推开了。
  是克拉拉……
第十八章 两种微笑之谜得到了解答
  拉乌尔的生活,也就是亚森·罗平的生活,肯定充满了意外事件,或悲或喜的插曲,无法形容的冲突和不合情理不切实际的戏剧性情节。但是金发克拉拉的突然出现让他大吃一惊。亚森·罗平后来承认,他一生中从未这样惊愕过。
  克拉拉一脸苍白,神色忧伤,精疲力竭,两眼因为高烧而闪闪发亮,袍子脏兮兮皱巴巴的,领子撕破了,她这样一副样子出现在拉乌尔眼前,简直像是做梦。说她活着,是的,但说她自由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一千个不可能!到手的猎物,警方不会无缘无故释放的,尤其是一个确凿无疑的罪犯,可以说是现行犯罪时被抓获的。另外,一个女人从警察总署逃出来,似无先例,尤其是像她这样被戈热莱严加看守的女人。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俩四目相视,一声不吭。他是大惑不解,心不在焉,全部心思都用来思索一个不可理解的事实。而她可怜兮兮,满面愧色,低三下四,似乎在说:“你要我吗?你同意让我这杀人凶手留在你身边吗?……我能扑进你的怀抱吗?……或许,我该离开?……”
  到后来,她不安地战抖着,小声说:
  “我没有勇气自杀……我想死……好几次我弯身想跳下水,……可我没有勇气……”
  他热烈地打量她,没有动,几乎没有听她说什么,只是在琢磨,琢磨……问题毫不掩饰毫不客气地提出来了:克拉拉站在他对面,然而克拉拉又关在警察总署的一间牢房里。除了这两句毫不连贯的话,他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拉乌尔大概把自己的思想关在这个狭窄的圈子里,并不试图出来。
  面对着一个自动揭示的真相,亚森·罗平这样的人不可能始终处在某种限制之内。如果说这真相迄今为止没有显露,正是因为它极为简单的话,那么他就会想方设法弄清真相。
  曙光照亮了树梢上方的天空,照进室内,与电灯光融为一体。克拉拉的脸被照亮了。她又说道:
  “我没有勇气自杀……我本应该这样做,对吗?那样你就会原谅我……可我实在没有勇气……”
  他仍久久地注视着这张沮丧和苦恼的面庞,慢慢地,表情变得专注起来,脸色更为平静,几乎浮现出微笑。猛一下,谁也不会意料到他突然地大笑起来。这可不是在伤感中插进来的、短暂的、含蓄的笑,这是前仰后合,似乎永不终结的放声大笑。
  此外,相应于这不合时宜的快乐,他竟然还不禁舞蹈起来,这突出了拉乌尔天真戆直的个性。这一阵快乐表示:
  “我所以笑,是因为命运使你处于这样一种境地,你没法不笑。”
  克拉拉像被判处死刑的人,沮丧到了极点,似乎对他这不合时宜的欢笑十分惊愕,以致他大步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像时装模特儿似地转了几圈,又把她搂在胸口,深情地吻她,最后,把她放在床上,让她躺下,说:
  “现在,孩子,哭吧。等你哭够了,觉得没有理由自杀了,我们再聊吧。”
  可是她一蹦而起,扳着他的肩膀,问:
  “那么,你原谅我吗?你宽恕我吗?”
  “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宽恕的。”
  “有。我杀了人。”
  “没有。你没有杀人。”
  “你说什么?”她问。
  “除非有人死了,才算杀了人。”
  “有人死了。”
  “没有。”
  “啊!拉乌尔,你说什么?难道我没有刺中瓦尔泰克斯吗?”
  “你刺中了。可那家伙命大。你没读报纸吗?”
  “没读。我不想读……我怕见到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自然被提到了。可这并不意味着瓦尔泰克斯死了。”
  “这可能吗?”
  “昨晚,戈热莱朋友告诉我,瓦尔泰克斯活下来了。”
  她松了他的肩膀,眼泪夺眶而出,终于痛快地哭了出来。他对此早有所料。这样,她的苦闷绝望就全宣泄出来了。她躺回床上,像孩子一般抽泣着,哼哼唧唧,喃喃怨诉。
  拉乌尔任她去哭,自己则专心思索问题,渐渐把错综复杂的谜团解开了,脑子里豁然亮了起来。不过,还有许多地方没弄明白。
  他在房间里久久地踱步。他又一次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外省小女子的模样。那次她找错了楼层,进了他家的门。那时她那张清纯稚嫩的脸蛋多么可爱呀!她那表情,那微微开启的嘴形是多么纯真!那清秀天真的外省小姑娘,与眼前这个在残酷的命运打击下使劲挣扎的女子相差多么远!两者的形象不但没有叠合在一起,反而截然分开。两种微笑也被区分开来。一种是外省小姑娘的微笑,一种是金发克拉拉的微笑。可怜的克拉拉。诚然,她更吸引人,更激起情欲,却与纯洁这个概念相去甚远!
  拉乌尔在床边坐下,深情地抚摸她的额头。
  “你不太累吗?回答我几个问题不要紧吧?”
  “不要紧。”
  “首先问你一个,它概括了其他几个问题。你知道我刚才悟出了什么,对吧?”
  “对。”
  “那么,克拉拉,既然你知道了,又何必不告诉我呢?何必耍那么多花招,绕那么多弯子,让我犯错误呢?”
  “因为我爱你。”
  “因为你爱我。”他重复一句,好像没有品出这句肯定的话里隐含的意思。
  他觉察到她十分痛苦,为了让她散散心,就开玩笑说:
  “亲爱的小女孩,这一切太复杂了。要是谁听你说话,准会以为你有点……有点……”
  “有点疯?”她说,“你知道我不疯,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坦白说……坦白说……”
  他耸耸肩,亲切地命令说:
  “亲爱的,说吧。等你从头到尾把故事说出来,你就会发现,你信不过我是多么不对。我们眼下的困境,我们奋力抵挡的惨剧,都是因为你不肯把情况说出来。”
  她服从了,拿被单擦去脸上淌着的最后几滴泪水,小声地说了起来:
  “我不会撒谎的,拉乌尔。我要如实地把我的童年说给你听……一个并不幸福的小女孩的童年。我母亲名叫阿尔芒德·莫兰,她很爱好……只是,生活……她过的那种生活,不允许她花很多功夫照料我。我们住在巴黎一套房子里,客人来往很多……总有一位先生订了……带了很多礼物来……一些食品、香槟酒还有……每次来的先生都不一样。在这些先生里,有的待我很好,有的则讨厌……我有时去客厅里待着……有时留在配膳室和仆人们在一起……后来我们搬了几次家。每搬一次,房子就要小一些,到最后只剩下一间卧室。”
  她停顿一下,接着声音更低地说下去:
  “可怜的妈妈病倒了,一下子老了许多。我照料她……操持家务……我不能再上学,就自个儿读课本。她看着我忙碌,总是很伤心的样子。有一天,她到了接近说胡话的状态,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这些话,我一句也忘不了:
  “‘克拉拉,该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了,还有你父亲的姓名……我那时很年轻,住在巴黎,生活非常严肃,在一个大户人家做裁缝。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男人,爱上了他,被他引诱失了身。我非常痛苦,因为他还有别的情妇……在你出生前几个月,他离开了我。以后一两年,他还给我寄了钱……然后,他就出门旅游去了……我从没试图找过他,他也没有再听人说起过我。他是个侯爵,……十分富有……我会告诉你他的姓名……’
  “那天,可怜的妈妈像说梦话似的,还给我讲了父亲的一些事。
  “‘在我之前,他有一个情妇,是一位在外省当家庭教师的小姐。我偶然听说他得知那位小姐怀孕后,就把她甩了。几年前有一次,我出门徒步旅行,从多维尔去利齐约,路上碰到一个小女孩,十二岁左右,跟你像极了。我去打听她的情况,得知她名叫昂托尼娜,昂托尼娜·戈蒂耶……’
  “我的过去,母亲就告诉了我这些。她还没把父亲的名字告诉我就死了。我那时有十七岁了。在她留下的文件中,我只找到一份材料,一张路易十六式的大写字台的照片。上面有她亲笔标出的暗屉位置,以及打开暗屉的方法。那时我对这张照片并未多加注意。正如我告诉你的,我得工作。后来我就干上了跳舞这一行……一年半以前,我认识了瓦尔泰克斯。”
  克拉拉停住话头,似乎力气耗尽了。可是她仍想说下去。
  “瓦尔泰克斯并不十分外向,从不告诉我他那些事情。有一天,我在伏尔太沿河街等他,他才跟我提到了德·埃勒蒙侯爵。他与侯爵经常来往。那会儿他刚从侯爵家出来,十分欣赏地谈起他家的古老家具,尤其对一张精美的路易十六式的写字台赞不绝口。一个侯爵……一张写字台……我有些偶然地问了这张写字台的样子,心里的揣测渐渐变得明确,我觉得这就是照片上的那张写字台,侯爵可能就是曾经爱过我母亲的人。以后我尽力打听来的一些情况都肯定了我的感觉。
  “其实,我没有任何计划,我不过出于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罢了。因此,有一次,瓦尔泰克斯带着暧昧的微笑对我说:‘喏,你看,这把钥匙……是德·埃勒蒙侯爵那套房间的门钥匙……他插在锁上忘了取……我得还给他……’于是,我几乎瞒着他,收起了那把钥匙。一个月以后,瓦尔泰克斯被警察包围了,我逃了出来,躲在巴黎。”
  “你为什么不立即去见德·埃勒蒙侯爵呢?”拉乌尔问。
  “我当时如果确知他是我父亲的话,我会去向他求救的。可是,为了弄清这一点,必须先进他房里,检查写字台,抽出暗屉翻一翻。那一阵我经常去沿河街一带转悠,经常看见侯爵出门,却不敢上前搭话。我了解他的习惯……我看熟了库维尔,还有你拉乌尔,以及所有仆人的面孔……我口袋里装着钥匙。可是我还下不了决心。这种行为与我的本性不合!最后,一天下午,我被命运所驱使,来到了沿河街那幢房子,当天夜里,命运又促使我们彼此接近……”
  她最后又停顿了一下。她的叙述到了整个谜团最不好理解的地方。
  “那天下午四点半,我乔装改扮,守在沿河街那幢楼房对面的人行道上,头发用围巾包扎起来。我看见了瓦尔泰克斯,他显然刚从侯爵家出来,走开了。我走近那幢房子。这时一辆出租汽车开到街边停住。从车上下来一位少妇,也许是一位姑娘,提着箱子。和我一样,也是一头金发。外貌与我有些相像,一样的脸型,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的表情。真的很像。同一个家族的气质。一见之下大家都免不了吃惊。我立即想起母亲从前在去利齐约的路上遇见的小姑娘。我那天见到的难道不就是那个姑娘?这姑娘与我相像,像我的同胞姊妹,或者同父异母的姊妹,她来找德·埃勒蒙侯爵,不正好向我证明,德·埃勒蒙侯爵也是我的父亲?当晚,我知道德·埃勒蒙侯爵出了门,尚未回来,就没怎么迟疑,上了楼,进了屋,认出了路易十六式的写字台,打开了暗屉,找到了妈妈的相片。于是我打定了主意。”
  拉乌尔插问一句:
  “就算是这样吧。可是谁使你决定冒用昂托尼娜这个名字呢?”
  “是你。”
  “我?”
  “对……五分钟以后,当你称我昂托尼娜……我从你嘴里得知昂托尼娜见过你了。可你以为去见你的是我,你把我误当成她了。”
  “可是,克拉拉,你为什么不指出我的错误?问题就在这里。”
  “是的,问题就在这里。”她说,“可是你好好想想。我深更半夜潜入别人家里。你把我当场抓住了。我利用你的错误,让你以为这件事是另一个女人所为,不是很自然么?我当时并未想到还会再见到你。”
  “可你后来又见到了我,你可以告诉我嘛。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们是两个人,一个是克拉拉,一个是昂托尼娜?”
  她脸红了。
  “这倒是实话。可是我后来再见到你时,也就是蓝色娱乐场开业那天晚上,你已经救了我的命,让我逃脱了瓦尔泰克斯的毒手和警察的追捕,我爱上了你……”
  “可这也不应该妨碍你说出来呀。”
  “恰恰妨碍了。”
  “为什么?”
  “我起了嫉妒心。”
  “嫉妒?”
  “对。而且是陡然生起的。当我感觉到征服你的是她,而不是我,就陡生出嫉妒。而且,尽管我作出了种种努力,可你想着我的时候,其实想的仍然是她。‘外省小姑娘……’你说。你迷上的就是那种幻觉。在我的举止神态,在我的眼神里寻找她的身影。你爱的,不是我这个有些粗野、热烈多情、性情反复无常的女人。你爱的是另一个,清纯天真的,于是……于是我就让你把两个女人搞混,一个是你渴望的,另一个是你一见就喜欢的。喏,拉乌尔,你记得,那天晚上,在沃尔尼城堡,你进了昂托尼娜的房间……却不敢走近她的床铺。你本能地尊重外省小姑娘……而过了两天,在蓝色娱乐场开业那天晚上,你本能地把我拥入了怀抱。不过,对你来说,昂托尼娜和克拉拉是同一个女人。”
  他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地说:
  “我把你们混作一人了。说来说去,这还是离奇得很!”
  “离奇?一点也不离奇。”她说,“其实,你只见过昂托尼娜一面,就是在你的夹层。当晚,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状况下,你见到的是我!后来,你只不过在沃尔尼城堡又碰到她一次,可是你没有仔细看她。你和她的来往就这些。从那以来,你怎么分得清她和我呢?因为你看到的只是我。我是这样当心,把你和她会面的情形问得仔仔细细,以便说起那些事情来,就好像亲身经历一般:某句话是我说的,某件事是我知道的!而且我在衣着上费了不少心思,看上去就和她初到巴黎那天一样!”
  他慢吞吞地说:
  “是啊……她的衣着十分简朴。”
  他思索片刻,把整个事件从头至尾回顾一遍,又补充道:
  “谁都可能把你们误当作一个人的……喏,那天,戈热莱在火车站,也把昂托尼娜当作克拉拉了。就在前天,他逮捕了她,以为是你。”
  克拉拉打了个哆嗦。
  “你说什么?昂托尼娜被逮捕了?”
  “这么说你不知道?”他说,“确实,从前天以来,发生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这么说吧,那天我们逃出去半个钟头以后,昂托尼娜到了沿河街,大概是想上侯爵家。弗拉芒看见她,就把她交给了戈热莱。戈热莱把她带到司法警察局讯问。他把她当成了克拉拉,你说不是吗?”
  克拉拉下了床,跪在地上。脸上刚有了点血色又消失了。她面色如土,浑身发抖,含糊不清地问:
  “她被抓了?被当作是我抓去的?是替我坐了牢?”
  “还有呢?”他快乐地说,“你就不会替她生病?”
  她站起来,急躁地整整衣服,戴上帽子。
  “你要干什么?”拉乌尔问……“你去哪儿?”
  “那儿。”
  “哪儿?”
  “对。因为她在那儿。杀伤人的不是她,而是我……金发克拉拉是我,不是她。我能让她替我受过,代我受审吗?……”
  “替你服刑?替你上断头台?”
  拉乌尔又乐了起来,笑嘻嘻地逼她取下帽子,脱了外衣,说道:
  “你真有趣!你以为他们要把她长久关下去吗?可是她会为自己辩护的,会说明这是误会,会拿出不在现场的证据,会借重侯爵的名声……戈热莱再蠢,也得睁开眼看看。”
  “我要去。”她固执地说。
  “好吧。我们一起去。我陪你去。再说,不管怎么样,这举动也够潇洒的。‘戈热莱先生,是我们。我们是来替换那姑娘的。’戈热莱会怎么回答呢?‘那姑娘吗?我们把她放了。一桩误会。不过亲爱的朋友,既然你们来了,那就请进吧。’”
  她被他说服了。他又让她躺下去,抱在胸口轻轻地摇着。她已经精疲力竭,渐渐入眠。不过,在睡着之前,她还努力思考了一番,说:
  “她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为什么不立即说明情况?……这里面总有什么原因……”
  她睡着了。拉乌尔也昏昏沉沉进入梦乡。他一觉醒来,外面已有了市声。他想道:
  “对呀,这个昂托尼娜,她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她要把事情说清楚本是很容易的嘛。因为她现在应该明白了,有一个与她相像的女人,另一个昂托尼娜存在,而且我是这另一个昂托尼娜的同伙和情人。可她并没有表示抗议。这是为什么?”
  于是他想到那个充满无言温顺,叫人动心的外省小女子……
  八点钟,拉乌尔打电话给圣路易岛那位朋友。那人告诉他:
  “警察总署的那位职员在这儿,今早可以与被囚禁的女子联系上。”
  “很好。用我的笔迹写张条子。”
  小姐,感谢您保持沉默。戈热莱大概告诉您我被捕了,大个子保尔已经死了。这是谎言。一切都好。现在,您应该开口说话,争取自由。我求您不要忘记我们七月三日的约会。致敬。亚森·罗平
  拉乌尔补问一句:
  “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很好。”另一个肯定地回答,却带有惊诧之情。
  “把所有伙伴都打发走。事情完了。我与克拉拉出门旅行。把佐佐特送回她那个街区。再见。”
  他挂上电话,呼唤库维尔。
  “让人准备好那辆大汽车,收拾好行李,转移所有文件。情况紧急。等那女子醒来,大家都撤离此地。”
第十九章 戈热莱失去理智
  戈热莱夫妇的谈话是不和谐的。佐佐特乐于找到一个机会,激起丈夫去嫉妒一个想象中的传奇般的人物,便相当残忍地编造出许多细节,把那人描绘得具有高尚绅士的种种优良品质,殷勤,举止高雅,谈吐风趣,风度翩翩。
  “什么,一个迷人的王子!”探长咬牙切齿地说。
  “比王子还可爱。”戈热莱夫人狡黠地回他一句。
  “可是我要再次告诉你,你那可爱的王子不是别人,是拉乌尔,杀害大个子保尔的凶手,金发克拉拉的同伙。是啊,你是和一个杀人凶手过的夜!”
  “杀人凶手?可你跟我说这些太有意思了!我很快活。”
  “贱货!”
  “这能怪我吗?是他把我劫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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