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称之为消肿,他好像臂膀子瘦了有点难过。二十九团李绶光团长也在野战医院,躺在床上不能稍动。我起身去看他,他也是肺部被敌弹贯穿,与我同病相怜,较我更严重。彼此见面不胜伤感。李团长因伤不能多说话,由其卫士说明负伤经过。
“激烈之战斗间,团长站在约三公尺高坡边缘上,指挥作战。突然间,团长一头栽向坡下,我虽在身边,在无备之下一把没抓住,其下坠之力,也将我带下坡去,一脚踩在团长左后背。以后检查伤势,敌弹由右前胸进入背后而出,并将前胸肋骨打断一根。我那踩在左后背之一脚,又将团长左后背肋骨踩断一根。团长固然不致责怪于我,自己却内疚不安。”说时几乎流下泪来。
李团长伤后的想法,与我一样,认为准死无疑。大概因我们活罪都未受满,阎王不收,因之都活过来了,但所吃的苦头则够受的了。大陆撤台,李团长以无职军官身份定居高雄,因无其他专长谋生,依赖太太充任小学教师维持家计,后病故高雄。
暂离战场就医疗伤(2)
官兵在战斗中,谁都知道应如何掩护身体之要领。惟各级部队长有时例外,战斗愈激烈,部队长愈须冒险,在战场上跑来跑去。一则了解战况,如有变化适时处置;再则是稳定军心激励斗志,最迅速最有效措施;再其次有督战作用。
慰问李团长后,拟再去看看其他负伤官兵,郑院长等皆道:“负伤人数太多,你要多静养少劳动,我们将你的意思代为转达。”一群人仍回到院长房中。
副官报告院长,食物已准备好。
“马上拿来。”郑院长转头向我道:“军部电话通知,说你已起程来野战医院途中,为你杀了一只鸡加米,炖成鸡粥,谅已很烂了,吃一点好吗?”
尝尝看,试一试胃口如何。这一吃开了,有如狼吞虎咽,一口气连鸡带粥吃下去一大半。
陈团长笑说:“这下可好了,你所流出之血,这餐鸡粥,至少可补充四分之一。”
我笑笑说:“你流的血也不少,还有不少鸡粥,你也来补一补。”
“我不能补,伤口发炎,鸡是发物,吃下去臂膀又会肥肿起来。”
“嗯!你对臂膀的肥瘦,倒是很关心的!”惹得大家一笑。
“郑院长!天明后我与陈团长赴长沙就医,请派人雇两乘滑竿。李团长不能陆上运送,尽快用船送往长沙治疗,最好要兵站单位,通知长沙,派小火轮先将重伤者运走。”
“是!副师长所交代者即办,你在我床上睡一会儿,俟滑竿雇好再叫醒你。”
韩在友扶我躺下,不一会儿就熟睡了,还正熟睡中;郑院长叫醒我,睁眼一望天已大亮,晨曦光彩,郑院长道:“天明后,恐有敌机临空,早点起程,过了桃花江则较安全(别名资水),并派医官一员携带药物随行。”
“负伤官兵太多,医务人员已感不敷应付,不必派医官护送,给我们准备一点药物就可以了。何况沿途集镇都有医院诊所。”
向大家告别。离开野战医院,上午九时许,渡过桃花江,进入益阳县城。平时相当繁荣之城市,却成为一片战时凄凉景象,家家停业。第一天宿于一镇集旅馆中,房间开好后,老板带我们至一医院换药,打消炎针,伤势无变化。换好药,我叫韩在友付医药费,医生拒而不收,并云:“将军们为国家民族争生存而战,抛头颅流热血,这种伟大牺牲精神,令人可敬可佩,我能为两位将军伤后服这点义务是应该的,也是荣幸的。而且我这举手之劳,用了些许药物,能值几何,与二位所流的鲜血相较,不可以道里计,请二位不要再提医药费了,留做纪念吧!”
如此一来只好敬谢了。辞出到馆子里吃晚饭,饭后回到旅舍闲聊一阵就寝。韩在友却忙开了,向旅馆工友要这要那,在我床铺前打好地铺,我不能自己睡下去,睡下去后更不能自己坐起来,自己翻身都办不到。他扶我睡下,并给我一个小铜铃。
“你这是干什么?”
“我睡着了,就像死人一般,你又不能大声叫我,你若有事需要我帮助时,摇这铃铛,我大概会醒来,我在野战医院看见不能动的伤兵,每人都有这个小铃儿,我就向看护兵要了一个来,为你准备着。”
“很好!很好!你愈来愈灵光了。”
他舌头一伸做了个鬼脸,一头钻进被窝里睡了。
这小铃铛真管用,我一觉醒来,不能翻身,内心烦躁极不舒适。试探着叫韩在友,哪里叫得醒他,小铃摇了四五下,他醒了,扶我坐起靠墙睡两小时,又摇铃叫醒他,扶我平卧,这一觉睡到天亮。这天仍乘原滑竿继续向长沙行。所经之地,皆洞庭湖畔边境,鱼米之乡,人民富裕豪爽,惟受战争影响,民有忧色。今天所宿镇市,较昨天为大,旅馆房间定下后,至一私家医院换药,打针过程中,人民围观者愈集愈多,人人面现愁容。
其中一人,满面忧色问我:“将军,请问你,此次常德之战,究竟会演变至何种程度?国军是否有制胜把握?若是败下阵来,百姓就惨了,势必家破人亡。本地人民,废寝忘食,昼夜不宁。”
暂离战场就医疗伤(3)
我安慰他们道:“敌人一开始来势凶猛,经我第十军以不惜牺牲之精神奋战,四日来与敌舍生忘死拼斗,我固然伤亡过半,而敌之伤亡也不逊于我。目前我大量国军已陆续投入战场,自昨天起,战局已稳定下来。只要国军人人有以死与敌相拼之决心,敌人非撤退不可。否则,敌现所处地位为背水战(敌之背后是沅江),国军如能将敌在桃源县境之渡河点切断,南渡沅江之敌,有被我歼灭之可能。因此,敌人必须迅速由原路线撤至沅江北岸。我的推测,敌人现正北撤中,诸位放心吧。”
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一个个脸露笑容,气氛为之一变。
我问大家:“本地有没有乡公所?”
有人答有。
“请哪一位先生帮忙,即去乡公所,请乡长电话县长,转向长沙联络。前线负伤官兵数千之,已运集益阳县城近郊地区,即等后送。因公路已予破坏,汽车不能行驶,伤者无法由陆路后送。又因战争,轮船帆船都不敢航驶益阳,亦无水上交通工具,运送伤兵。请县长向长沙联络,尽快多派火轮至益阳抢运伤兵,尤以重伤者即待急救,如拖延时日,则必增加死亡。”
军属野战医院,须随部队行动,故无动大手术及输血住院等设备。它的任务,只是包扎后,转送后方医院。
其中一位年长者,向一中年人道:“你去乡公所,将葛将军所云转告乡长,请他马上转报县长,处理伤兵后送事宜。”
话至此药已换好,医生说:“二位伤势,除陈将军尚有点发炎外,葛将军情况良好,明天可抵长沙进医院治疗,这一天期间,绝对不会恶化。”
同昨天一样,不肯收医药费,不仅如此,医生说机缘难逢,定要请我们吃晚饭。一时哄闹起来,不少人同声说:“医生已经为两位将军服务了,请吃饭应由我来做东,聊表敬意。”
“我来做东”之声不绝于耳,彼此相持不下,我与陈团长经过一段很长时间之舌战,始谢绝突围而出。回到旅馆感慨万千。战争!带给人民灾难,轻者受精神威胁,重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其损害无从衡量。
傍晚,我们四人外出晚餐,饭毕付餐费,饭店老板说:“已经有人替各位付过钱了。”
“谁?”
“不认识,那人要我传话,机会难得,微表一点敬军心意。”
一时将我们僵在当场,不知应如何处理。要老板将钱退回,人已走了,就这么吃了喝了把嘴一抹,谢都没有谢人家一声,多不好意思。
老板笑着说:“其人诚意请客,四位领了这份情吧。不但仅他一人要来做东,他走后,先后又有二人来付诸位餐资,因已被人捷足先登,向隅而去。各位请回休息吧。”
无可奈何,向老板道:“若是以后遇着其人时,请代为致谢。”
人民是尊敬军人的,所遗憾者,以往曾有少数不肖官兵,违背其保国卫民天职,败坏军纪,骚扰人民,以致军民之间发生一点隔阂,不胜浩叹!
第三天继续向长沙进行,中午抵达湘江畔一镇市午餐,据店东云:“一小时内,有去长沙火轮过境,停靠本镇上下旅客,二位可乘该轮前往长沙。”
我欣喜非凡,当即辞退轿夫,并给予加倍工资,轿夫一再致谢而去。
我等坐在码头上饮茶,等候轮船到来。不久,轮船准时到达,上了船,心情轻松愉快。船行三小时余,遥望长沙在水天相接边缘之处,内心极为兴奋。固然是到了疗伤地点,定下心来,亦因第三次长沙会战,我与长沙曾有一段共存亡之缘。现在回到故战场,不胜感慨。再则我进黄埔陆军军官学校之前,曾在长沙念书三载,长沙虽大,每一角落皆了若指掌。现在船上遥见长沙,有似游子归来,对故乡有极端亲切怀念之感。
船抵长沙靠岸,已近黄昏。按理,上岸即进医院,我与陈团长二人却不约而同都赞成住一夜旅馆,欣赏久别重临的长沙夜景,借慰思念之情。明天上午进医院。我不能坐车,陈团长陪我缓缓步行。长沙道路极为熟悉,拐弯抹角毫无阻碍到了闹区,住进熟识之一家大旅社中,略事梳洗,带着二卫士至一大餐馆进食。
暂离战场就医疗伤(4)
陈团长闻酒香而动饮兴问我:“你敢不敢喝酒?”
“你伤口发炎化脓,尚敢喝酒,我伤口未发炎,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我怕的,喝呀!”
二人喝了六两高粱酒。饭毕离开餐馆,他的花样又来了,去看平剧好吗?这一意见我没接受。长沙认识我们的人不少,我们这两个伤兵,穿着士兵棉大衣,若是遇上老友,多不好意思。负伤固然不算丢人,但马上会传扬开去,这个去医院带点礼物,那个来医院也不会空着手,这笔人情债,将来我们如何还法!宁可牺牲平剧不看,不要去招惹朋友的麻烦。我们衣物全丢光了,去逛逛街,看看长沙夜市,顺便买点应用物品,明天进医院,俟伤痊愈后去看平剧。陈团长当无异议。
翌晨,陈团长进了陆军医院,我自费住进湘雅医院。医生当即检查伤口照X光片。
下午医生拿着照片,来我病房,笑向我说:“葛先生你好危险!预祝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将照片指给我看,子弹由心脏左边而过,若是向右偏一公分,就将心脏击破了。而且,子弹进口与出口之上下四根肋骨,一点擦伤都没有。
我也笑笑说:“那倒要谢谢皇军这一枪手下留情了。”
在医院中一切都很顺利。第七天前面伤口完全收口好了,后面出口较大,还须每天换药。
子弹穿过人体,一般都是进口小出口大。弹头进入身体后,遇着阻碍,多少有点偏向,变为略横而出,故出口大。若是碰上硬骨时,可能会横着出来,出口就更大了。我有一位军校同期同学潘质将军,任本军一九○师副师长,北伐期间,子弹由前胸而入,停留在肺内未出来。这是远距离射来子弹,入身体后无力钻出来,又不能开刀取出,日子久了,子弹周围长了一层肌肉,将子弹包着,多少年来也如常人毫无感觉,朋友们开玩笑,叫他“多一点”,因他肺内多了一粒子弹。
返乡省亲告慰老父
背后伤口虽未痊愈,但已无妨碍,彼时七十高龄老父及兄妹等皆定居湘南郴县,我负伤后不敢函报噩耗,其实他们也会知道,我惟恐家人惦记,决计出院回家省亲。有了这个念头,则归心似箭,离开湘雅医院,住进旅馆,拟翌晨南行。无巧不巧,卫士韩在友遇着胞妹先训由郴县赶来,到处找我。兄妹见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胜悲伤相望而泣,当晚训妹即以电报告慰家人,第二天兄妹二人带着卫士韩在友,乘轮船至湘潭县,转乘火车往郴县。(李注:当时我年五岁,与父母(母亲葛先静是葛先才的大妹)、外公一起住在郴县,外祖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过世。我的记忆力很好,五岁后经历过的事物,至今不忘。)
粤汉铁路长沙湘潭段,因战争铁轨拆除、路基破坏。抵家时,父子兄妹叔嫂之间,难免一番悲喜慰藉真情流露,尤以老父泪水汪汪,激动得全身发抖。据兄妹等告知,他老人家,自得悉我身负重伤之后,眼泪不干,不食不眠,不言不语,吓得兄妹等手足失措;至接到训妹由长沙来的电报后,情绪始平静下来。人们皆云母子连心,父子又何尝不连心呢!
先父是一位了不起的小人物。他童年时代,连“人之初”一书在内,只正式念了一年半私塾,因家境贫寒辍读,在家中自修。稍长当学徒,白天整日忙碌,夜晚俟店中人熟睡后,偷偷起床看书练字。无钱买书,东借一本西借一本。不懂之处,一有机会,就去向一位老学究请教。光绪末年考进邮政局,民国初年曾任湖北省黄陂县县邮政局长及武昌县县邮政局长多年,他老人家的成功,全赖毅力苦读、发愤图强。
郴县有一所设备尚称完善教会医院,离家不远,每日父亲或兄妹轮流陪我前往换药,八天后伤口痊愈在家中,吃最富有营养食物,与家人团聚心情愉快,身体康复甚快,且有超越以往之势,将身体养壮,准备接受下一次战斗。这一观念,不久就实现了。四个月之后,衡阳会战爆发,我又率师踏上征途。
本来想多偷几天懒,在家中多享受一点温暖。天不从人愿,军长来电,我接任预十师师长职务,盼我速即归队整理部队。职责至上,只好依依拜别家人,到另一环境中去生活。
我军早已撤回衡山县城之南,原驻地整补。
人生变化感慨万千
胡扯了一大堆,常德会战究竟如何结束,据悉,只用数语交代,我负伤的第三天,敌人由原路线北渡沅江撤走了,只留下遍地鲜血痕迹!
我躺在医院中,研究敌人进攻常德之战略目的何在。那时我有一点不能肯定的看法如后:常德会战,敌人来得快去得速,我对其战略目的之推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敌人打通大陆南进之构想,系依循洞庭湖之东湘江东岸之粤汉铁路进军,至衡阳转向湘桂铁路西行,以迄南宁。而常德位于洞庭湖之西,距其南进基线西出数百里之遥,敌为何舍本求末多此一举,对常德发动攻势?而且来去匆匆。我认为其战略目的,不在攻占常德,而是以攻常德为饵,在常德附近,及沅江之南桃花江以北广阔丘陵地区,我无险可守,以野战方式,击溃我第六、第九两战区数军,为彼大军南进铺路。果然六个月后,敌陷长沙血战衡阳城,证明了我的想法。
常德之役敌人虽未占到便宜,而且得不偿失。惜乎我谋略策划者,未能警觉预谋对策,以致衡阳之役仓促应战,不但被敌各个击破,却坐失以逸待劳歼敌良机。
如今回忆起在湘雅医院时,医生所说的两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记忆犹新,触发我的感慨:想当年,驰骋战场,斗志如虹,豪气凌云,视强敌如草芥,置生死于度外,争民族之生存不惜牺牲,对自己之将来却无打算。而如今,早届垂暮之龄,孤老一人,终日为生活困扰,潦倒于半养老院中,借住不供食,坐待死亡之降临,与草木同朽,实不胜今昔之感!惟我这倔强性格,不屈服于贫困之下,也不怨天尤人,更不自扰,每日自炊、自洗、自操、自做,自得其乐。所遗憾者,援常之役,那穿胸而过之敌弹,若能微向右偏,将心脏击破,当时阵亡,忠烈祠有我葛先才一块烈士牌位,永垂青史,并将我这臭皮囊埋葬在桃花江上,美人窝里,桃林丛中,昼夜与桃树为伍,永远有美人作伴,生无愧赧,死后恬然,该有多好!免掉眼见今日国家之伤心悲剧,亦逃避了这三十余年来之辛酸生活。不是牢骚,乃有感而发,确属实情。大丈夫应轰轰烈烈而死,这样默默悄悄而亡,愧对此生。
临机应变(1)
在谢家铺宿营晚饭后,该地乡长来报:“敌人由桃源县境,南渡沅江,两昼夜未曾停止,现仍继续南渡中。贵部明晨,出谢家铺不远,可能会与敌遭遇,请预做准备。”
我得此情报后,不胜感叹!战区司令部那些大小幕僚,不知所司何事,如此重要敌情动态,他们竟一无所知,因为长官部始终没有敌情告知本师。我们的想像中,认为沅江以南无敌,若不是乡长来报,本师明天行进中,非吃大亏不可(据事后所知,南渡沅江之敌在两师团以上),师长孙明瑾少将当即命令全师备战,连夜派出警戒部队。当晚未发生事故。
十一月十八日晨由谢家铺出发,以战备队形搜索前进。果然未出乡长所料,前进约八华里与敌发生遭遇战,愈战愈烈。当时敌情不明,只好打瞎仗。本师以二十八团三十团为第一线,二十九团为预备队。我攻击计划,令二十八团三十团各选定一点猛攻,拟以中央突破战术,将敌第一线切成三段,迫其后撤,本师得能继续北进。第一步攻势,完全如理想成功,敌第一线不但被我突破,其联队卫生所亦被我打掉,斩获甚多,并掳获其文件之;为敌第十军已抵达,皇军一律不准舍营(不准宿于房屋内),足见敌人很看得起我军。
本师腹案,第一步攻击奏功后,不理睬左右之敌,仍继续冒险攻击前进。但敌人兵力太强,重重叠叠步步设防,而我则举步维艰,敌人且有向我左翼包围之势。经两昼夜之恶战,仅推进五华里。而令人不解者,本师两翼始终毫无动静,又无友军增援,孤师苦战,伤亡颇重。更不解者,本师已濒临险境,战区司令部还一再勒令本师迅解常德之危。这不像是有计划的作战,无协调,无配合,不知彼,不知己,而形成盲目指挥的盲从战。惟事后得知,我某军只后我一二日之隔抵达谢家铺。但按兵不动,这就难说了,究竟是指挥上的错误,还是部队避战,内情不明,我就不敢乱下断语了。
本师处境,独力战强敌,态势非常危殆,师长孙明瑾少将忧虑焦急一筹莫展,师长问我:“副师长!该怎样办?”
“解除目前困境,理当依据敌情来决定。当面之敌兵力强大,而且战力、火力皆优于我,不可与敌做消耗战,必须改变作战方式。我的判断,敌兵力重点在我左翼。以目前情况来看,本师无力突破重重之敌北进。为稳健计,本师应向东转移,与军主力会合,全军兵力集中后,再研究采取何种方式进攻。”
师长皱眉道:“这固然是可行之策,但我战区司令部,指定本师走这条路线。若是擅自改变路线,则有违上令。”
师长尊重命令而不稍违,乃军人之武德,深值敬佩。但是,有时上级命令所指示者,不一定与战场实际状况相符合,这时战场指挥官应有魄力和决心,以能达成战略目的之原则,变通灵活适用,这不能算是违反命令。若是死心眼遵照命令去做,反而有损无益。目前就是事实证明,古人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想必系指不适合战场现况之命令,为将者可以变通运用而言。
师长不声不响拿不定主意。
“另一办法,敌兵力重点,既然在我左翼,敌左翼则必较弱,本师即刻将兵力转移,向北北东钻隙前进,以距此行约十五华里之赵家桥为目标。如攻势顺利,至该地兵力集结后,再转向西北,攻击敌左侧背,不是又回到原来路线上了吗!只兜了一个小半径圈子。如此路不通,则非向东面军主力靠不可。否则,本师将会遭到覆没之命运。不过也没关系,只要能得到牺牲之代价与敌同归于尽亦可。”
师长向地图上一看:“这个办法好。”
师长既同意此策略,转移兵力部署,由我来安排。经详为斟酌后,决定了行动方案:二十九团为先头团,向赵家桥钻隙攻击前进。以下按师部及直属部队,三十团、二十八团之顺序,向赵家桥转移。将转移兵力理由和目的及行进顺序详告各团长,其行动注意事项如下:
临机应变(2)
一、二十八、三十两团,即将攻势正面缩小,兵力尽量集结,便于迅速脱离敌人。
二、第一线两团正面缩小后即报师部,师部则令二十九团开始行动。同时第一线团由左翼开始以营为单位,次第迅速脱离敌人,经本战线后面向右快速运动,至转移路线后在师部后跟进。各营撤离阵地时,右阵地上须以猛烈火力掩护之。
三、师部出动后,三十团归二十八团团长陈希尧上校指挥,全部撤离现场后,二十八团为师后卫。
四、各团行进间,须派出左侧卫以策安全。
五、师特务连于转移路线上,择地布阵阻止敌之追兵,俟二十八团通过后归建。
六、各部卫生队迅速将伤兵后运送益阳县境,交野战医院接收。如运送力不够时,可雇用民夫协助之,后送伤兵众多,沿途派有师政工人员妥善照料。
七、各级部队长确实掌握部队,绝不容许自乱,违者严惩。如为形势所迫与敌硬拼死战,致受重大损失者,不要部队长负责。
为民族存亡而负伤(1)
自出发地转移至赵家桥途中,只有数度小接触,敌人均被我二十九团击退。师部到达赵家桥时已近黄昏,二十九团业已占领阵地构筑工事中,三十、二十八两团亦陆续抵达,惟二十八团尾部有一部被敌切断,未能来到。该团已派出小部队向后联络中。
此次会战爆发于第六、第九两战区分界线上之常德。数年来,敌人从未向这方面侵犯,虽事出仓促,而我军事当局对此地区,好像无一完整作战策略,以致临急应战,手足无措。
翌晨拂晓,本师由赵家桥出发,以攻击队形向西北前进。敌人已列阵以待,当即发生激烈战斗。竟日血战,敌人愈战愈多,还有山炮助战(我无山炮),整日激战中,我进展毫无,伤亡惨重。二十八团团长陈希尧上校左臂被敌刺刀刺伤,二十九团团长李绶光中校被敌弹穿右胸而过,三十团团长李长和上校失踪生死不明,战斗之激烈可想而知。能自慰者,敌人之伤亡亦不亚于我。本师在此种情况之下无续攻之力,无奈何改取守势。至此刻,全战场仍未见我友军有所行动。
本日深夜,我军一九○师赶到,加入本师左翼作战,本师压力减轻。战至翌日上午八时许,我右前方发生激烈枪声,用望远镜视察,约三千公尺处,遥见我第三师第九团团长梁子超所部,与敌激战,掩护其师主力左翼之安全,由东南向西北,指向常德沅江南岸汽车站及德山之线急进。
方自庆幸中,突然间,敌由我右翼空隙地,冲来强大兵力攻我师部。因昨日之血战,三步兵团皆已使用,现正与敌胶着激战中,不能抽调,只得将师直属特务连、工兵连、搜索连、防毒连、战防炮连等各连,悉数使用,予敌迎头痛击。敌人勇则勇矣,前仆后继汹涌猛冲,我师直属各连,以自动火器而言,有轻机枪三十余挺,木壳枪四十余枝,外加四门三七口径战车防御炮加速射击,皆属于便于运用猛烈近战火器。而且官兵也无一畏缩者,人人奋战,与敌以死相拼,敌人横尸遍野。混战中师长孙明瑾少将阵亡,不久我也负重伤,敌弹由左乳左下方而入,从背后脊骨左边而出,热血当即由前后伤口有似涌泉流出。我以左掌紧压前面伤口,后面伤口无法控制,只好任凭热血不停外流;肺内也大量出血,涌至喉管,不能呼吸窒息难受,非将气管内集血咳出,才较为舒畅。咳嗽又牵动伤口剧痛,活受罪,不如一死为快。咳出之血,不敢吐在地上,惟恐影响官兵军心斗志,乃将口中血吐在手绢中。我虽如此着想,还是有少数人知道我肺部受伤,我即以眼色制止其说出。此刻须考虑自我处置,自认必死,却不可倒在战场上,影响战斗,应找一无人看见之处悄悄死去为宜。
走至参谋长何竹本少将身边,低声告知:“我肺部被敌弹贯穿,全师战斗指挥之责,只好请老弟一人肩负了。我须至后面包扎伤口,我等或者尚有再见之期,或者从此永诀。”
“副师长即应包扎伤口止血休养。只要我不战死,当全力以赴,副师长对目前战局有何指示。”
“最重要者,宁可全师与敌拼个同归于尽,千万不可动摇,动则乱,乱则溃。祝你成功。”小声说着又咳出一口鲜血。
用劲紧握右手中之木壳枪,还好未牵动左边伤口疼痛。叫中士卫士韩在友替我将枪中子弹填满,我到火线上去看看就来。战斗乃在炽烈进行中,师直属各连位置都未变动。再向敌方看去,我微笑了,遍地敌尸大量增加,就算敌人能将我师属各连全部杀死,以敌我伤亡数位对照,我只赚不赔,于是很满意的回头走。
特务连连长钱振标上尉忧形于色地跑至面前问:“副师长下去疗伤吗?”
“嗯!你是勇敢战士,这次却不要丢人啦!”
“副师长请放一百个心,本连除了死的伤的抬下去之外,活着的人绝不会有一人贪生怕死,逃离战场,战至死光为止。”
接着叫道:“手枪排派五人护送副师长。”
“壮哉斯言,护送则不要,战场上多一人多一枝枪的火力。”边说边走,向何参谋长打个招呼。
为民族存亡而负伤(2)
何参谋长叹惜一声:“我曾派人向卫生队要担架兵,不料担架全数都出动送伤兵去了,队中无担架兵可派。”
“我还能行慢慢走,不必了。”
五名护送枪兵还是跟来了。自负伤后,却毫无恐惧心情,也无悲伤,我在想,人生死在眨眼之间,不知有何感受。死后有灵魂吗?或是全毁灭了?自觉既新鲜又好奇。胸部中弹后,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前后伤口及肺内部,只觉麻木与流血。身体不受震动,尚不大感疼痛,大概是神经被子弹打麻木了。如今麻木之感渐减,疼痛则逐渐增剧。每隔四五分钟,须咳出一口鲜血,痛得冷汗直流。据现状猜想,大概未破肺内大血管,仍以左掌紧压前面伤口,右手提枪漫无目标向南偏东缓缓而行,右后方枪炮声和杀声仍震颤大地。对自己之生死虽置之度外,对战局之演变却忧心如焚。
前行约一千数百公尺,高地下之小路旁,有一孤独稻草为顶、木板为壁横式两间茅屋,卫士韩在友至我身边道:“你的伤口必须包扎,如老让血这样流下去那还得了!”
我点头示意进入屋内。后门阴暗,躲藏一中年妇人,右臂抱一未满周岁婴儿,左手牵一约三岁男孩。她看见我们进入屋内,吓得直哭,男孩抬头看母亲在哭泣,也哭了起来,抱着的婴儿看看妈妈又低头看看哥哥,也呱地一声吓哭了。母子三人哭成一团,衷心怜惜。
我走至她面前,用极温和的态度说:“大嫂!你不要怕,我们是国军。因为有人负伤,想借用你这屋休息一下。若是被敌人发现时,我们双方会开火,惟恐误伤你母子,请你去附近亲友处暂避一时。你一妇女之身,手中牵的怀中抱的都是幼童乳婴,在外面走动,不但国军不会伤害你母子,就是遇着敌人,也不会伤害你母子的。”
我偏头叫韩在友:“你在我口袋中,拿点钱给这位大嫂。”
韩在友走过来,伸手在我口袋中拿出一把钞票,一张一张点数。
“点什么数,多给她一点。”
这小子不听话,只拿出一小半递给妇人。妇人看看我又看看钞票不敢接收。
“这是我送给你的,俟敌人退去,买糖果给孩子吃,大胆收下吧。”
妇人拿着钞票,向房屋四周东看看西望望。我对她说:“你有什么好点的东西,尽管带走,否则我们也不会动它分毫。”
“我哪里有什么好东西,这些破烂送给人都会无人接受,我求求你,不要将我这两间草房烧了。”
“国军岂有烧民房之理,放心去吧。”
她哭哭啼啼的怀中抱着手中牵着,慢慢走去。我一直看着她走出老远,拐向高地后面不见了,始叹惜一声回到屋内坐下。卫士们要替我脱下上衣裹伤,我说不能脱衣,这样寒冷天气,切不能着凉。若是再加上感冒咳嗽,则更加要命了,只将上衣拉起,看得见前后伤口就可以。他们六人开始忙碌,派二人在屋外警戒,四人八手为我包扎伤口,战时官兵皆携带有负伤急救包,包内有消过毒的纱布、棉花、绷带布,纱布上还有外伤药物,另有一粒内服消炎片,他们用两个急救包,将绷带布接起,紧紧捆扎牢固,肺内出血则无法制止,只好听其自然。血仍一口一口咳出。卫士韩在友拿着两粒消炎片一碗水,要我一次服下。我恐两粒一次服下,药性过量反而有害,只服下一粒。他好像不大愿意。
我说:“一粒够了,如不够时,四小时后再服一粒。”
他没话说,将另一粒包好放入他自己口袋中。彼时话虽能说,音却极低。
我想站起来,未能办到,伤口疼痛加剧,全身瘫痪无力,大概因麻木全消之故,当然不能再走。考虑之后,拟只留下卫士韩在友一人,其他五人令其归队,通知师部不管我是死是活,有人知道我现停留在何处,将来便于寻找。
他们五人不肯离去,并慷慨激昂道:“我们愿意同副师长死在一起,却不能又不忍将重伤的副师长丢在这里不顾而去,请副师长不要撵我们走,人死了别人知不知道,都无关重要。”
为民族存亡而负伤(3)
我非常感动:“好!有见解,有勇气,有义气,视死如归。好兄弟!现在听我安排,将门窗全部大开,来一个虚虚实实的空屋计!床后面地上铺些稻草,扶我躺下,你们各自在屋内藏匿起来,务必要由屋外看不见你们。敌人不进入屋内,不要理睬。就是进了房子,如没发现我们时,也不要开枪射击。若是被敌人发觉时,则先下手为强,猛烈射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敌人来得愈多愈好,与其全部偕亡。”我换了一枝左轮手枪,木壳枪连续发射时,枪身激烈跳动。我全身乏力伤口又痛,惟恐把持不稳,反而失去威力。并关照他们紧要关头,不要忘了使用手榴弹。
一切安排妥当,看表已十二时四十分。不久,前后曾有三队敌人经过屋前小路,并伸头向屋内视察,皆没有进来。不知是他们不该死,还是我们命大,算是有惊无险。下午二时许,枪声逐渐稀少而远去,想必敌人兵力转移,迎战我第三师去了。附近战斗缓和下来,下午五时余,夕阳即将西坠,卫士们在叽里咕噜,不知在商量什么,还在屋内屋外找什么似的,我也没问。现在咳出的血已大量减少,咳的时间也延长了它的距离。
卫士韩在友来至身边道:“副师长,现在可以离开此地了。我们想编一临时担架,找不着材料,只好搀扶着慢慢走。若能遇上村庄则雇人,雇不到人时,只要能找到的材料,我们几人轮流着走。”
“你的想法做法是对的,但是我寸步难移呀!”
“你应速进医院治疗为首要。”
说着说着不由分辨强制执行,左右一边一人架起就走。这一震动牵动伤口极为疼痛,痛得冷汗直流。走出不远,我有点生气,不能行强迫走,一狠心咬牙,向他们斗气。
我说:“不要你们搀扶,我自己走。”
他们手虽放下,人却不敢离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开始时走得慢而吃力,活动开来,逐渐行走加速,他们走多快,我也能走多快。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我走多快他们走多快,总而言之走快了。若是脚下绊到物体或路面不平时,则震动伤口疼痛,须站立不动,俟一阵痛过去后,才能再走。卫士们极为高兴,这一走动,我恐肺内受伤血管,被震动出血更加剧。还好,不但未受行走影响,吐出之血也更减少。
日光没后,只有微弱星光,擦燃火柴看指北针,对正南方,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瞎摸一段路程后,再看指北针有没有走错方向。行行重行行,娥眉月出光线加强,走路较轻松迅速。不久走上大道,沿途都是扶老携幼、肩挑手提的难民,看见我们来到,惊愕欲逃。卫士们大声叫道:“不要怕,我们是国军。”这才安静下来。我等继续沿大道南行,这时我行走的速度,真可以办到,他们走多快也能跟上。西北方仍有密集枪声。前行二里,突然间前面大声叫:“口令!”
我们站定了,韩在友问:“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反问:“你们是何人?”
双方都不肯说明自己身份。相持不下。韩在友欲开枪射击,我即制止道:“你总是粗心大意,他说的是国语,还会是敌人吗?告诉他是我。”
韩在友大声说:“预十师葛副师长负重伤下来了。”
“哦!是副师长!我是军部工兵营,请副师长过来。”
同时听着叫:“连长,葛副师长回来了。”
我看表二十二时整。走到工事面前,他们正将障碍物拉开,让我们进入。
连长至我面前道:“副师长辛劳了,伤势谅必无碍,我已电话报告营长。”
“伤势目前尚未恶化稳住了,谢谢你关怀。”
负伤后,我以为知者不多,谁知军部早已知道。几句话之间,工兵营营长陆伯中校急步赶来,一把握着我的右手,两眼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情绪略为平静后道:“自从得知副师长负重伤消息后,军长以下都怀着沉重不安心情,以后再也没有你的消息。军长曾派出数组武装部队搜索,亦杳无音息,更使大家焦急。司令官李玉堂中将也在军部,急得坐立不安。现在回来了,这就好了。我来时已电话报告军长,请至营部休息,再送副师长去军部。”
为民族存亡而负伤(4)
营部不远,在营部喝了一杯热茶,非常舒适,也是今天第一次进饮食。师部早餐本来是准备好的,打得那么激烈,怎能咽下喉,亦不想吃。我站起来向陆营长说:“请派人送我去军部。”
出门没有多远,遥见一盏马灯急急而来。军长和副官处长张广宽上校在灯后行来。双方一照面,军长只叫了一声:“艺圃”(我的别号),他二人急步一边一个,扶着我左右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声哭泣。
我这人,好像生理上就没眼泪,悲恸毫无,反而安慰他们:“你们不要难过,我瞎摸了五小时的路,无巧不巧遇上工兵营,大概还死不了,为国家生存而流血,甚至于死亡是应该的,值得的,光荣的。你们也应该以我为荣,何况我尚未死,不要伤心了。”
军长将眼泪一擦道:“好!你虽在生死之间挣扎,而气不馁,豪迈不减,不失军人本色,难能可贵。我之所以流泪,也非全因你之流血或战死,乃数十年来友爱情谊所致。走!到军部去再谈。”
他们还要扶着我走,我自己能走,不须搀扶,边走边谈,然而声音低而慢。
去军部途中,将负伤后经过,慢慢说出。
军长不胜伤感,并云:“如非你有坚强毅力健强体格,若另换一人,怎能承受得起,精神会当即崩溃,那就不堪设想了。如不能挺住一头栽地,可能将内外伤口扩大,当时死去。孙师长遗体,已送益阳盛殓。”
行抵军部时,李司令官已在门前立候:“先才!伤势如何,伤后无消息令人担忧。”声带哀音。
我向他行了军礼,答道:“只要肺不发炎化脓,大概不会有危险。”
进到厅中,屋子里挤满人,彼此一一寒暄,军医处长带着医官及医具药物等走来,拟为我脱衣检查伤口。
军长制止道:“慢点,气候严寒,脱衣后惟恐受凉,先将火盆烧旺而后检查,现在只注射消炎针。”
按负伤后情况,我绝不可行动,惟恐血管破裂扩大。而韩在友这蛮家伙,不懂肺部受伤行动之危险,强制我行。我也不管那些危险不危险,走就走,如此一来,他反而办对了。当然,他完全是善意,希望我能快进医院检查治疗,以免拖延时日伤势恶化。中士卫士韩在友除我之外,天不怕地不怕,全师知名之士,为人义气忠心耿耿。今天上午,在我负伤前后之短暂时间中,因敌之近距离猛攻,他那枝颇有准头的木壳枪,不知击倒了多少敌人,而他若无其事,有如儿戏一般。我若是当场阵亡,他有可能与敌人拼了。那时他一定不计生死,与敌拼杀,不到战死不罢休。敌人固然做他枪下之鬼者,他也岂能逃过一死?衡阳会战之役,终于战死。我迄今仍怀念难忘,将军难免阵前亡!
敌我伤亡惨重
趁此烧火盆间暇时间,我将四天来敌我战斗、我兵力运用、孙师长阵亡及我负伤等各种情形,因不能多说话,概略向兵团司令官及军长报告,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也一一做答,司令官听完问毕,回到房中,拿出一瓶云南白药,向茶杯中缓缓倾出。倒倒看看,最后自言自语,都吃下去吧。将瓶中白药倾入杯中,加以温水,亲自送至我面前,要我吃下。云南白药有消炎止血功能,尤以内出血有效,一般高级军人上战场皆携带之,唯我独无。
这时室内已热烘烘,军医处长亲自动手。我的左臂不能大幅度移动,动则伤口剧痛,脱衣之举无法施。
军长说:“用剪刀将衣一层一层剪开。”
外面穿的是棉军衣,里面毛线衣、衬衣、汗衫,一层一层剪开后,左边前后伤口以下的衣服,除棉军衣未血透外,其余衣物血所经过之处,看不见原有本色,全被凝结后的紫色血块所埋没。一直向下,左脚鞋袜内空隙处,皆填满紫血块。围观人群,无不啧啧叹息,还有不少老友流下泪来。(李注:这套棉军衣,葛将军大妹葛先静一直带到台湾,近心脏前后弹口及血迹,清晰可见,后来也丢掉了。)
若是他人在这种情景之下,我见必怜;自己对自己却非常残酷,反而无动于衷、一笑置之。伤口上药包扎后,将血迹洗涤净尽,难题来了,我只身一人离开战场,衣物全丢了,穿什么呢?大家不约而同,发动募捐救济,大伙拼凑,你拿这一件我拿那一件,将我打扮起来,最后只差鞋子,司令官说有新胶鞋,去房中拿出新鞋一双新袜两双,我外表焕然一新,而内部的破碎则听其自然。
军长向军医处长说:“战局演变莫测,连夜将艺圃后送野战医院,再转送长沙治疗。”
军医处长答称:“军部卫生队担架兵全部出动运送伤兵去了,无担架可派,怎么办?”
军长转向副官处长道:“即雇民夫四名,能找到抬的工具更好。”
我趁此空档问军长:“今天本军全部战况如何?”
军长告知大概如下:“预十师伤亡惨重,上校参谋主任继你之后阵亡,三十团团长李长和上校迄今生死不明,参谋长何竹本少将幸存,现统率仅存官兵仍与敌拼斗中。在预十师方面,敌之伤亡尤多于我。第三师七、八两团分别攻占德山及常德对岸汽车站后,接出常德守军余程万师长及其副师长、参谋长、上校师附三位团长等七人。据余师长云,常德城已全毁,一无所有不能守,故第八团未曾渡江入城。为兵力集结计,将该团撤至德山地区,与七、九两团会合,迎击敌人。敌人由赵家桥方面抽调兵力来攻,与第三师揭开惨烈战斗,第八团团长张惠民阵亡,迄今仍在激战中。一九○师不但无战绩,反被敌攻乱一部,损失重大,朱师长自感愧对职责,引咎离职不辞而去。”
暂离战场就医疗伤(1)
综合四天来敌我战场动态,战斗及伤亡概况:敌人一开始就判断错误,以为我第十军全部都在田家铺以北地区,故亦将其两个师团以上之兵力,集结于预十师以北地区。岂知其正面仅预十师一个师,军主力在田家铺之东,实出乎敌人预料之外。预十师先期两昼夜之猛烈攻势,当然不能突破极端优势之敌北进,但却使敌人伤亡受到严重打击。预十师适时转向北北东攻击,转移兵力于赵家桥,敌也随之将主力转用于赵家桥西北地区。第三天拂晓,又与预十师发生血战,第三、四两天恶战中,预十师伤亡更加惨重,敌亦未得到丝毫便宜,而且其伤亡尤有过之。预十师虽未能解常德之围,却始终将敌主力吸引着,而使第三师从容由东南向西北迅速攻击前进。奇兵突出,攻至敌之背,乘虚攻占德山及常德对岸汽车站之线。这一着,迫使敌人慌张失措,不知国军有多大兵力到了背后,惟恐将其归路切断,为促间由赵家桥方面,急调大批兵力,与第三师血战。赵家桥方面之预十师及一九○师之压力为之减轻,而我第三师不是弱者,与敌硬拼死斗,故敌我伤亡皆重。以一军之,欲战胜三倍于我之强敌,势必不能,却打得敌人伤亡枕藉手忙脚乱,则是事实。
我接着说:“若是现战场之西,我有强大友军,对敌桃源县境渡河点施以压力,敌非撤退不可,否则敌处于背水战,极端危险。”
副官处长张庆宽上校入厅:“报告军长,葛副师长后送工具及民夫都准备好了。”
军长应好,要我即刻起程,并赠送万元法币(国币)。
我向张处长道:“带来的五名枪兵,妥为安顿,尽速要他们回连。”
叫卫士韩在友至我面前,我在军长给我的钞票中抽出一扎交给他,替我分给他们五人,共生死一场,微表心意,向司令官及军长辞别,又向大家打个招呼,上轿起行,到达军野战医院已深夜二时,院长郑焕华中校(曾任台南永康荣民医院院长,后病逝),以及医官等多人,闻我到来,相率出迎。二十八团团长陈希尧上校左臂被敌刺刀刺伤,亦在行列之中。前面曾提及,我别无所感,就是人缘好,全军上下对我都有好感。大家七手八脚,将我拥至院长房中。
郑院长道:“自得到副师长负重伤消息后,大家焦急万分,以后没有你的下文,更为忧虑。你到达军部消息传来,大家如释重负,但又担心你的伤势状况,至何种程度。现在好了,我们内心解不开的结,总算化解了。”
“谢谢诸位的爱护关怀,伤势以后的变化如何,不敢逆料,目前大概暂时可以说是死里逃生,闯过一切,现在窒息之感极微,咳出来的,只带有极为浅淡红色血水,其中有点少许深红色血丝,证明大量出血已止,仅有点细微出血,伤口受震时,仍极为疼痛。”
我问陈希尧团长伤势如何?
他说:“我这伤算得什么,与你及李团长之伤比较,则有天壤之别,只是发炎了,左臂肿起有如小腿,打了消炎针后,瘦了很多。”
一般人称之为消肿,他好像臂膀子瘦了有点难过。二十九团李绶光团长也在野战医院,躺在床上不能稍动。我起身去看他,他也是肺部被敌弹贯穿,与我同病相怜,较我更严重。彼此见面不胜伤感。李团长因伤不能多说话,由其卫士说明负伤经过。
“激烈之战斗间,团长站在约三公尺高坡边缘上,指挥作战。突然间,团长一头栽向坡下,我虽在身边,在无备之下一把没抓住,其下坠之力,也将我带下坡去,一脚踩在团长左后背。以后检查伤势,敌弹由右前胸进入背后而出,并将前胸肋骨打断一根。我那踩在左后背之一脚,又将团长左后背肋骨踩断一根。团长固然不致责怪于我,自己却内疚不安。”说时几乎流下泪来。
李团长伤后的想法,与我一样,认为准死无疑。大概因我们活罪都未受满,阎王不收,因之都活过来了,但所吃的苦头则够受的了。大陆撤台,李团长以无职军官身份定居高雄,因无其他专长谋生,依赖太太充任小学教师维持家计,后病故高雄。
暂离战场就医疗伤(2)
官兵在战斗中,谁都知道应如何掩护身体之要领。惟各级部队长有时例外,战斗愈激烈,部队长愈须冒险,在战场上跑来跑去。一则了解战况,如有变化适时处置;再则是稳定军心激励斗志,最迅速最有效措施;再其次有督战作用。
慰问李团长后,拟再去看看其他负伤官兵,郑院长等皆道:“负伤人数太多,你要多静养少劳动,我们将你的意思代为转达。”一群人仍回到院长房中。
副官报告院长,食物已准备好。
“马上拿来。”郑院长转头向我道:“军部电话通知,说你已起程来野战医院途中,为你杀了一只鸡加米,炖成鸡粥,谅已很烂了,吃一点好吗?”
尝尝看,试一试胃口如何。这一吃开了,有如狼吞虎咽,一口气连鸡带粥吃下去一大半。
陈团长笑说:“这下可好了,你所流出之血,这餐鸡粥,至少可补充四分之一。”
我笑笑说:“你流的血也不少,还有不少鸡粥,你也来补一补。”
“我不能补,伤口发炎,鸡是发物,吃下去臂膀又会肥肿起来。”
“嗯!你对臂膀的肥瘦,倒是很关心的!”惹得大家一笑。
“郑院长!天明后我与陈团长赴长沙就医,请派人雇两乘滑竿。李团长不能陆上运送,尽快用船送往长沙治疗,最好要兵站单位,通知长沙,派小火轮先将重伤者运走。”
“是!副师长所交代者即办,你在我床上睡一会儿,俟滑竿雇好再叫醒你。”
韩在友扶我躺下,不一会儿就熟睡了,还正熟睡中;郑院长叫醒我,睁眼一望天已大亮,晨曦光彩,郑院长道:“天明后,恐有敌机临空,早点起程,过了桃花江则较安全(别名资水),并派医官一员携带药物随行。”
“负伤官兵太多,医务人员已感不敷应付,不必派医官护送,给我们准备一点药物就可以了。何况沿途集镇都有医院诊所。”
向大家告别。离开野战医院,上午九时许,渡过桃花江,进入益阳县城。平时相当繁荣之城市,却成为一片战时凄凉景象,家家停业。第一天宿于一镇集旅馆中,房间开好后,老板带我们至一医院换药,打消炎针,伤势无变化。换好药,我叫韩在友付医药费,医生拒而不收,并云:“将军们为国家民族争生存而战,抛头颅流热血,这种伟大牺牲精神,令人可敬可佩,我能为两位将军伤后服这点义务是应该的,也是荣幸的。而且我这举手之劳,用了些许药物,能值几何,与二位所流的鲜血相较,不可以道里计,请二位不要再提医药费了,留做纪念吧!”
如此一来只好敬谢了。辞出到馆子里吃晚饭,饭后回到旅舍闲聊一阵就寝。韩在友却忙开了,向旅馆工友要这要那,在我床铺前打好地铺,我不能自己睡下去,睡下去后更不能自己坐起来,自己翻身都办不到。他扶我睡下,并给我一个小铜铃。
“你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