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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葛先才(近代)
天炉大阵(1)
第三次长沙会战,我战区司令长官部战斗计划,大致以坚守长沙城为核心战,让敌人围攻,尽量消耗其兵力。我外围各军,分布于距长沙约三四日行程之各点,视长沙守军战况,敌之伤亡情形,战区司令长官一声令下,我各地区待令部队,齐向长沙急进,将敌人反包围于长沙郊区歼灭之;另以数军兵力,配置于捞刀河以北,汨罗江以南地区,分段截击由长沙北撤之敌,名为“天炉大阵。”
陆军第十预备师,蒋师长另调他职,师长职务由方副师长升任。民国二十九年(一九四○年)春,我师由第三战区调第九战区,编入第十军建制,军长李玉堂中将。三个师番号是第三师,预十师,一九○师。方师长和我可说是回至娘家,皆大欢喜。
第二次长沙会战,第十军损失惨重。我因病住院,调为师附,未曾参战。三个月之后,第三次长沙会战接踵爆发。第十军在毫无整补之情势下,奉令固守长沙。
我军奉令后即向长沙推进。在行进途中,军长与师长都要我再充任团长。我已当了几年团长,应该让别人干干,不肯接受。他们一再劝勉:“即将作战,你不能不下团,为第十军一争光彩。”好像我能包打胜仗似的。都是老长官情面难却,无可奈何只好答允。在大的方面来说,我这条命,早已决计捐献国家,岂可临阵畏缩!次之而言,报答领袖培育之恩而死,心安理得。问师长令我到哪一团呀?
“与三十团团长对调。”
“好哇!仗还没打连升两级。”
“我不懂你的意思,谁升两级?”
“我呀!由二十八团升到三十团,不是两级吗?
老实说,当部队长的任重道远,精神上心理上都有不胜负荷之感,尤以临危受命,到一个生疏之团,官兵性格概不了解。堪以自信者,我的人缘不错,所到之处皆受欢迎。晚饭之前,三十团团长田琳上校(我的老部下),率领团附及三位营长、副官、输卒等一大群人马,来到师部,一个个面露笑容表现亲切,迎接我至团部晚餐,算是到差。
田团长言道:“老团长来执掌三十团,乃三十团之幸,全团官兵无不鼓舞称庆。无形中提高了全团官兵斗志,奠定这次会战胜利基础。至于我这老部下呢!也打了不少仗,却信心毫无,还需要向老团长多多学习。看能不能有点进益,老团长有些出乎意料的想法做法,是永远学不会的,自认是一个大笨蛋。”
这也没有什么难处,只要能够做到,精算、气壮、神凝、沉静、稳健原则,可立于不败之地。虽因处境恶劣而致败,亦能打出一点名堂来,虽败犹荣,战场上分秒必争,切忌犹豫寡断,坐失戎机。
我军未进入长沙城之前,军部已厘订守备计划,颁布各师遵循。第一九○师固守长沙正北,第三师衔接一九○师阵地东向,亘浏阳门及城外南大十字路均含阵地之守备,预十师衔接第三师右翼,由东南折经南门外修械所至湘江边之防守。
我师任务分配,二十九团构筑三个营据点为前进阵地,三十团为第二线主阵地,二十八团在妙高峰城墙上为预备阵地。
民国三十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黄昏,我师抵达长沙。第三师及一九○师皆先一日到达。我师抵达长沙时,第三师警戒部队已与敌发生斥候战。无暇侦察地形再划分各营阵地,只好率领营连长至主阵地区,临时现场大致指定,赶筑防御工事。二十八日,敌人首先攻击北面一九○师及第三师左翼之一部阵地,东面只有零星战斗,南线无战事。二十九日拂晓,敌向我一九○师及第三师阵地开始猛攻。枪声哒哒,炮声隆隆,不绝于耳,地亦为之震动,不停不歇,昼夜血战,战火逐渐南延。我二十九团营据点,竟日激战伤亡甚重,因被敌隔绝,伤兵无法后送,师长令该团于夜间撤回。惟该团之第三营位置较远,未能撤回,曾一度失去联络。本团左翼东向主阵地,于二十九日午后亦与敌接火,战斗炽烈。在敌无进我无退,激烈之攻防战中,相持至三十一日晚。南线仍无战事。
天炉大阵(2)
战场上虽无大变化,然而,第三师右翼与本团左翼于三十日夜,曾有一股敌人窜入白沙井街市民房中,威胁本团主阵地左侧背。另有数处,敌我形成犬齿交错混战局面。我到现场视察后,惟恐敌我混杂部分,我部队自乱,决计变更部署,拟将东向主阵地全部放弃。其当面之敌,交给城墙上二十八团,因有城墙为屏障,敌决难得逞,左翼撤下之兵力,增强南面防务。回团指挥所,将变更部署理由,报告师长,师长毫不考虑予以同意。迅即按计划行动,深夜二时许才部署妥当。
至此时止,南面始终无动静。愈是平静则愈可疑,自我警惕加强戒备,谨防敌人借以懈我军心之阴谋,用声东击西战法,突然猛扑南面阵地,使我措手不及而一击成功。乃将我的意念报告师长,请他预做准备,以策安全,这是一着狠毒杀手,敌欲歼灭我第十军于长沙城。
果然未出我所料。三十年(一九四一年)元月一日拂晓,敌以密集炮火,向本团南面阵地猛烈轰击,继之步兵强攻,十二架敌机低空集中南区轰炸扫射。去了十二架,又来十二架,川流不息轮番轰炸。所有阵地附近民房被炸起火燃烧,炸弹、炮弹、手榴弹、爆炸后的火药烟,及其所激起之沙土灰尘,与烧房屋之浓烟火焰,混成一片,遮蔽空间,十余公尺以外看不清物体,战斗之惨烈数日来所仅见。敌人虽伤亡重大,但仍前仆后继猛攻。我亦冒敌陆空优势火力,兵力威胁之险,奋战抵抗,敌我双方皆伤亡惨重,恶战六小时后,我阵地屹立无恙,但敌人兵力愈打愈多,我之兵力愈战愈少,形势危殆。
在这种挨打的情况下,触发我之怒火:“哼!你皇军却吓唬不倒我葛先才。”
经周密算计后,决定弃守为攻。一看身边,只有副官和准尉司号长各一员,卫士传令兵各一名,看守电话机通信兵一名。因敌机轰炸,我要副团长及其他官兵疏散开去,另有一名卫士,被我赶走了,原因是战火那样激烈,我那卫士居然能躺在地上睡觉,炸弹将他轰醒了,坐起来指着敌机狠骂。我烦了:“你骂它也听不见,滚远点,不要在这里打扰我。”
这家伙胆大包天,杀人如杀鸡,笑眯眯的。可是他对长官忠、对友义,谁都喜欢他。他有一特技,用木壳枪射击三十公尺内外雀鸟,十发九中。经我一骂,提起木壳枪走了。你说他到哪里去了?上了火线,唬那些连排长:“团长要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偷懒。”
大家都知他在假传圣旨。第六连连长叫道:“韩在友!你枪法很准,前面不远处土堆后面,藏有敌人,不时伸出枪来向我射击,你准备好,等他冒出头来,迅速给他一枪,如果打倒了我请你的客。”
“好!这个我有把握,连长请客请定了。”
我正策划好攻击方式,中士卫士韩在友很得意地回来了。
“团长!我到第六连阵地上,最少打死两个敌人。”
“胡吹。”
“你不相信可去问连长。”
“好!好!你能干,我替你去请射击奖。”
“我未曾听说过,在奖章中有射击奖啦。”
“放心,军政部会为你特制一枚。”他双眼一闭舌头一伸,做了个鬼脸,走开数步,一屁股坐地又躺下去了。
两年之后,衡阳会战,中士卫士韩在友不幸阵亡!
破釜沉舟 与敌一拼(1)
回头写我的弃守为攻方案,最迅速确实做法系用冲锋号,音令全团出击。号音也是下达命令之一种“号令”,吹号时须用很大气力,气力愈足音声愈亮。此刻,人人都在生与死的关键上,我惟恐司号长害怕,吹不出音来,为稳定其情绪计,轻言细言,如话家常,问他身世呀!问他练习了多少年号哇!最后问他:“如我要你到左边高地,带上团的番号,吹冲锋号你怕不怕?”
“不怕,绝对不怕,我练了十年冲锋号音,还没有在战场上实际吹奏过呢!今天有机会一试身手,不但不怕还很兴奋。”
“那就很好。”
他毫不迟疑,拿起军号向左边行去。
“慢点,等我报告师长后,才发动攻势。”
睡在地上的卫士韩在友听说要采取攻势吹冲锋号,猛一翻身坐起,将他木壳枪内十几发弹夹取出,换上二十几发弹夹,再将预备弹夹填满子弹,紧紧子弹带,整整鞋带,双手忙乱一阵。诸事妥当,走到我身边问:“团长用手枪还是木壳枪?”
我望着他笑笑:“要冲锋出击,你的精神来了。”
他笑而不答,去拿一枝木壳枪来给我,他走了。
我打电话给城墙上,二十八团团长陈希尧上校:“本团准备改取攻势出击,请你命令城墙上火力,居高临下阻止敌人增援部队。”
再电话各营长,准备全团出击,听团部冲锋号音,开始猛攻不惜任何牺牲,有进无退,违令者杀。令团迫击炮连,闻冲锋号音声起,迫炮加速发射。诸事皆备,只待号令。
电话师长:“据目前战况看来,敌人兵力火力皆较我绝对优势,敌人还有飞机助战。师长想尽方法,抽调点兵力为我增援,却弥补不了伤亡数字。现在十一点二十分钟,还需要维持约六小时兵力损耗,才能到黄昏。就算今天能闯过这一关,还有明天的血战。兵力如此大量消耗下去,我们能否支持到外围友军向长沙合围之期,实难以肯定。因此,我决计出击,以攻代守,攻其无备,或者有稳定战局之可能,喘一口气,再详为策划,重新调配兵力。”
战斗虽然猛烈,但时间不久,何故就感到兵力缺乏?因第二次长沙会战损失太重,各步连战斗兵人数,平均仅在五十人之间。
师长答道:“你的见解是没错,惟敌势太强,出击恐难奏效,反更加重危机,你须慎重考虑。”
并云:“另有一案,将你三十团撤至城墙上,可减少伤亡,你看怎样?”
“此案虽是惟一减少伤亡的措施,但绝对不可后撤。后撤只有南城门一条通道,撤入城内时,在官兵争先恐后的情形下,部队一定会自乱,而且敌我咫尺之隔,我一后撤,敌必尾随跟进,那才是真正危险。我都考虑过了,也准备好了,军人应有冒险犯难的精神,不计后果决心出击,我再不向你请示,也不要你增援,你只当三十团死光了。请你报告军长,说我不习惯挨打,发了蛮性,非出击不可,破釜沉舟与敌一拼,一切责任自负。师长即刻将南门关闭堵死,城墙上多准备手榴弹,如敌抢攻城门,手榴弹可以歼灭之。只要敌人不能由南门攻入,我预十师就没有责任。万一,三十团攻击顿挫,官兵也不会白死,定能得到其牺牲代价。不是敌死,就是我到黄泉,决计与敌偕亡。形势紧急刻不容缓,我即开始行动,你也预为筹谋,应付后事,以免临时失措。”
师长还在电话中喊:“先才!先才!”我没理睬,将电话挂断。
令司号长吹冲锋号,中士卫士韩在友,给我一枝德造二十响连发木壳枪,另将一个装满二十几发子弹预备弹夹,放入我军衣右边口袋中,还有数十几发子弹放进左边口袋中。他走出数步又回来,将我右边口袋中预备弹夹拿出,改放进左边口袋。
“你这是干什么呀?”
“预备弹夹在左边口袋,你换弹夹时快呀!”
“总算你聪明了一次。”
他低头笑笑,走出十几步,挡在我前面站着。我明白他的心意,好像敌弹穿过他的胸膛,就不会伤害到我。再则,不让我超越他的前面,感叹一声,意在不言中。
破釜沉舟 与敌一拼(2)
号角音声,雄壮凄凉。重吹第二次时,一粒流弹,将号管击破一孔,司号长即以左手掌,紧压破洞,继续不停吹奏。同时,各营连号兵,十几支军号,各带其部队番号,接吹冲锋号音。霎时间,全团一声呐喊向敌冲去,杀声、号声、密集枪炮声,冲入九霄,天摇地动,声势赫赫。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有一个连的准尉特务长带着五名炊事兵,挑着饭菜茶水餐具等,送来阵地,行至我身边不远处,听到冲锋号音,激发斗志,其中一名炊事兵大喊道:“伙计们,我们加入冲锋杀敌去!”
大家同声赞同:“好哇!特务长你看着饭菜,我们去杀几个敌人。”
五人将挑着的篓桶往地上一放,各人拿着自己的肩担,喊一声冲,快步加入冲锋队行列,我亦随队跟进。忽然间,敌人枪声全部停止,掉头狂奔,一个一个倒地不起。本团冲出约七百公尺,至水稻田边缘,即以号音停止冲刺,而敌人则全部后撤约二千五百公尺才停止。斯时,我湘江西岸岳麓山炮兵阵地,十五公分口径重炮开始发射。隆隆炮声向敌猛轰,打得敌人东藏西躲,有如热锅上蚂蚁乱窜。数日来,敌我距离太接近,我重炮不敢发射,惟恐误伤友军。此时乃大好机会,发挥火炮威力。战场上,如遇上砲火强盛及强大机群之敌时,与敌近战最为安全,愈往后移愈糟。
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上将,由岳麓山指挥所,电话问军长李玉堂中将:“南门外出击者,是哪一个部队?”
答称:“预十师葛先才全团。”
长官极为高兴说:“攻得好!攻得好!葛团长了不起。”
司令长官薛岳将军,以上将之尊,亲临一水之隔的最前线指挥,好像尚无前例,令人尊敬。
长沙守备战
部队停止冲击后,诸事停歇,撤回原阵地整理。今日下午,敌人亦未来侵犯。军长由第三师抽调步兵一营,归预十师指挥。师长则由二十八团抽调步兵一营,归我指挥,重新部署阵地。这种调派,系方师长有指挥道德,非至万不得已时,不使用第三师之一营。
此次弃守为攻,毅然出击之行动,奠定了第三次长沙会战胜利基础。
战场各级指挥官务须依据战况之演变,精打细算,权衡得失,有判断,有决心,有处置,有行动,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精神,往往能稳定战局,转危为安,得到最后胜利。这几句话,绝非向自己脸上贴金,而是留给青年军人们作为参考。
这次出击奏功,不是力取,而是气胜,以浩然之气,做盛气凌人之一击,将敌吓退。
元月二日,敌虽发动数次攻势,却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劲,当然不能得逞。我第三师及一九○师阵地之压力亦行减轻。本日黄昏后,城东黄土领之东,发生激烈枪炮声,我外围第四军,首先攻抵长沙郊区,形成反包围之势,与敌激战中,包围长沙之敌,处于腹背夹击之险境中,粉碎了其攻占长沙之阴谋。因之,连夜北撤,第三次长沙会战,长沙市核心守备战至此结束。
长沙守备战,全军数日激战中,我第三师及一九○师皆能奋战固守阵地,迫使强敌未能越雷池一步,功不可没,他们必然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因不知情,无从着笔,我也只能写自己的战斗经过及感想而已。
元月一日当晚,奉蒋委员长电令,本人晋升少将,还替军长打来一枚青天白日勋章。不数日,军长升任第二十七兵团副司令官,本师师长方先觉少将直升本军中将军长,我也当上本师副师长,正所谓,一将成功万骨枯!
元月二日,湖南各大报纸皆用大字标题,将三十团弃守为攻、出击奏效的战况经过,形容得有声有色,较之实战更为生动,尤以《湖南日报》,用头号大字标题“葛先才团长,赵子龙第二”嘉誉。我怎敢承当如此赞誉,军人杀敌,乃应有本能与天职,战场获胜理所当然。
报章报道,代表国人求胜心声,而我则受宠若惊,任重道远,前途艰险,不胜徬徨。每次参战,都在阴阳一线之隔中挣扎。生死固然在所不计,如万一有个失策,于公如何交代,于私又如何自处,这是军人在战场上、心理上、精神上最大负担。“建军”应准此理,用种种方法或制度来减轻战场上将士精神上之负担,不可约束太严,俾能发挥其智勇,畏首畏尾而战是得不到善果的。
这次出击,侥幸成功,我应感谢“皇军”所赐,要不是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激发我的狠劲,决计全团与敌拼个偕亡,否则呢!真还使不出这一招来。
炊事兵拿扁担参战
趁此剩余时间来补述那五名炊事兵,闻冲锋号音而奋起,各持扁担参战之后果。我先特别申明,这五名炊事兵自动参战确有其事,绝非捏造以借增冲锋光彩。
在大陆上的炊事兵,不可轻视,都是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一般来说,生世凄凉无家可归,纵然尚有亲人在,惟离家一二十年,一事无成,无归故里,又无一技之长谋生,乃成为职业老兵。年龄都在四十以上,不愿在步兵班受拘束,自愿到炊事班,每天三餐饭毕,谁也不管他们,自由自在。敌人撤退,三十团全团撤回原阵地,我也回到原指挥位置,那五名冲出去的炊事兵,笑嘻嘻地回来了,一个不少。他们有没有打死敌人,我不清楚,可是扁担都丢了。每人手持一枝敌械“三八式”步枪,走到放饭菜之处,傻眼了,没有扁担如何挑饭菜呢?其中一人提议,用自己枪支不可挑东西,用敌人枪支代替扁担,大概不至于违规吧?虽有人提议,大家还是犹豫不决,一筹莫展。他们在我附近,听得很清楚,我望着他们微笑,看他们如何处理。
有一炊事兵向我大声叫道:“团长!你不要笑我们啦!我们用敌人枪支挑饭菜可以吗?”
“不论敌我枪支,都不能挑东西,乃惟恐其损坏。我们虽不用敌械,呈缴上去,可以发给民间地方团队使用。现在你连上官兵打了大半天恶仗即需午餐,一时找不着扁担只好通融,却要小心点不要弄坏了。”
一个个喜形于色,将枪膛内子弹退出,放入口袋中,兴高采烈挑起饭菜急急而去。(李注:第三次长沙会战,时在日本偷袭珍珠港后三个星期,此前美国还在与日本和谈。十二月底香港失陷,英军死伤一千五百多人,被俘近万名。与此同时还有马尼拉失陷。这次会战双方参战兵力也是空前,日军负重伤二万三千零三人,阵亡三万三千九百四十一人,共计伤亡遗尸五万六千九百四十四人,国军伤亡约各半共计二万八千一百一十六人。)
长沙大捷的深远影响
长沙大捷的深远影响更是重大:
一、 大捷后第二十二天,美国宣布向中国提供五亿美元贷款的决定。
二、 蒋介石任命为中印缅战区盟军最高统帅。
三、 二月九日,蒋介石访问印度,针对东条英机宣布日本援助印度独立和印度反英的情绪,蒋介石使出全身解数说服印度各党派,印度也从长沙大捷中,看到抵抗胜利的前景,将印度拉回到同盟国的阵营。
四、 未几,美英宣布废除对中国的不平等条约。是年的双十国庆,蒋介石兴奋激动地宣布实现了国父的此一遗愿。
五、 此后近两年中国战场上几乎没有战事。直到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的常德会战才重起战火。
(李注:美国国会图书馆对第三次长沙大捷的资料记载如下:
On January 4,1942 Changsha 3rd Victory,Chinese casualties 28116, Japanese casualties 56944. After Chinese’s victory:Chiang Kai-shek appointment as the allies commander in Sino/India/Burma.US aid $500 million to China.)
临机应变(1)
在谢家铺宿营晚饭后,该地乡长来报:“敌人由桃源县境,南渡沅江,两昼夜未曾停止,现仍继续南渡中。贵部明晨,出谢家铺不远,可能会与敌遭遇,请预做准备。”
我得此情报后,不胜感叹!战区司令部那些大小幕僚,不知所司何事,如此重要敌情动态,他们竟一无所知,因为长官部始终没有敌情告知本师。我们的想像中,认为沅江以南无敌,若不是乡长来报,本师明天行进中,非吃大亏不可(据事后所知,南渡沅江之敌在两师团以上),师长孙明瑾少将当即命令全师备战,连夜派出警戒部队。当晚未发生事故。
十一月十八日晨由谢家铺出发,以战备队形搜索前进。果然未出乡长所料,前进约八华里与敌发生遭遇战,愈战愈烈。当时敌情不明,只好打瞎仗。本师以二十八团三十团为第一线,二十九团为预备队。我攻击计划,令二十八团三十团各选定一点猛攻,拟以中央突破战术,将敌第一线切成三段,迫其后撤,本师得能继续北进。第一步攻势,完全如理想成功,敌第一线不但被我突破,其联队卫生所亦被我打掉,斩获甚多,并掳获其文件之;为敌第十军已抵达,皇军一律不准舍营(不准宿于房屋内),足见敌人很看得起我军。
本师腹案,第一步攻击奏功后,不理睬左右之敌,仍继续冒险攻击前进。但敌人兵力太强,重重叠叠步步设防,而我则举步维艰,敌人且有向我左翼包围之势。经两昼夜之恶战,仅推进五华里。而令人不解者,本师两翼始终毫无动静,又无友军增援,孤师苦战,伤亡颇重。更不解者,本师已濒临险境,战区司令部还一再勒令本师迅解常德之危。这不像是有计划的作战,无协调,无配合,不知彼,不知己,而形成盲目指挥的盲从战。惟事后得知,我某军只后我一二日之隔抵达谢家铺。但按兵不动,这就难说了,究竟是指挥上的错误,还是部队避战,内情不明,我就不敢乱下断语了。
本师处境,独力战强敌,态势非常危殆,师长孙明瑾少将忧虑焦急一筹莫展,师长问我:“副师长!该怎样办?”
“解除目前困境,理当依据敌情来决定。当面之敌兵力强大,而且战力、火力皆优于我,不可与敌做消耗战,必须改变作战方式。我的判断,敌兵力重点在我左翼。以目前情况来看,本师无力突破重重之敌北进。为稳健计,本师应向东转移,与军主力会合,全军兵力集中后,再研究采取何种方式进攻。”
师长皱眉道:“这固然是可行之策,但我战区司令部,指定本师走这条路线。若是擅自改变路线,则有违上令。”
师长尊重命令而不稍违,乃军人之武德,深值敬佩。但是,有时上级命令所指示者,不一定与战场实际状况相符合,这时战场指挥官应有魄力和决心,以能达成战略目的之原则,变通灵活适用,这不能算是违反命令。若是死心眼遵照命令去做,反而有损无益。目前就是事实证明,古人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想必系指不适合战场现况之命令,为将者可以变通运用而言。
师长不声不响拿不定主意。
“另一办法,敌兵力重点,既然在我左翼,敌左翼则必较弱,本师即刻将兵力转移,向北北东钻隙前进,以距此行约十五华里之赵家桥为目标。如攻势顺利,至该地兵力集结后,再转向西北,攻击敌左侧背,不是又回到原来路线上了吗!只兜了一个小半径圈子。如此路不通,则非向东面军主力靠不可。否则,本师将会遭到覆没之命运。不过也没关系,只要能得到牺牲之代价与敌同归于尽亦可。”
师长向地图上一看:“这个办法好。”
师长既同意此策略,转移兵力部署,由我来安排。经详为斟酌后,决定了行动方案:二十九团为先头团,向赵家桥钻隙攻击前进。以下按师部及直属部队,三十团、二十八团之顺序,向赵家桥转移。将转移兵力理由和目的及行进顺序详告各团长,其行动注意事项如下:
临机应变(2)
一、二十八、三十两团,即将攻势正面缩小,兵力尽量集结,便于迅速脱离敌人。
二、第一线两团正面缩小后即报师部,师部则令二十九团开始行动。同时第一线团由左翼开始以营为单位,次第迅速脱离敌人,经本战线后面向右快速运动,至转移路线后在师部后跟进。各营撤离阵地时,右阵地上须以猛烈火力掩护之。
三、师部出动后,三十团归二十八团团长陈希尧上校指挥,全部撤离现场后,二十八团为师后卫。
四、各团行进间,须派出左侧卫以策安全。
五、师特务连于转移路线上,择地布阵阻止敌之追兵,俟二十八团通过后归建。
六、各部卫生队迅速将伤兵后运送益阳县境,交野战医院接收。如运送力不够时,可雇用民夫协助之,后送伤兵众多,沿途派有师政工人员妥善照料。
七、各级部队长确实掌握部队,绝不容许自乱,违者严惩。如为形势所迫与敌硬拼死战,致受重大损失者,不要部队长负责。
为民族存亡而负伤(1)
自出发地转移至赵家桥途中,只有数度小接触,敌人均被我二十九团击退。师部到达赵家桥时已近黄昏,二十九团业已占领阵地构筑工事中,三十、二十八两团亦陆续抵达,惟二十八团尾部有一部被敌切断,未能来到。该团已派出小部队向后联络中。
此次会战爆发于第六、第九两战区分界线上之常德。数年来,敌人从未向这方面侵犯,虽事出仓促,而我军事当局对此地区,好像无一完整作战策略,以致临急应战,手足无措。
翌晨拂晓,本师由赵家桥出发,以攻击队形向西北前进。敌人已列阵以待,当即发生激烈战斗。竟日血战,敌人愈战愈多,还有山炮助战(我无山炮),整日激战中,我进展毫无,伤亡惨重。二十八团团长陈希尧上校左臂被敌刺刀刺伤,二十九团团长李绶光中校被敌弹穿右胸而过,三十团团长李长和上校失踪生死不明,战斗之激烈可想而知。能自慰者,敌人之伤亡亦不亚于我。本师在此种情况之下无续攻之力,无奈何改取守势。至此刻,全战场仍未见我友军有所行动。
本日深夜,我军一九○师赶到,加入本师左翼作战,本师压力减轻。战至翌日上午八时许,我右前方发生激烈枪声,用望远镜视察,约三千公尺处,遥见我第三师第九团团长梁子超所部,与敌激战,掩护其师主力左翼之安全,由东南向西北,指向常德沅江南岸汽车站及德山之线急进。
方自庆幸中,突然间,敌由我右翼空隙地,冲来强大兵力攻我师部。因昨日之血战,三步兵团皆已使用,现正与敌胶着激战中,不能抽调,只得将师直属特务连、工兵连、搜索连、防毒连、战防炮连等各连,悉数使用,予敌迎头痛击。敌人勇则勇矣,前仆后继汹涌猛冲,我师直属各连,以自动火器而言,有轻机枪三十余挺,木壳枪四十余枝,外加四门三七口径战车防御炮加速射击,皆属于便于运用猛烈近战火器。而且官兵也无一畏缩者,人人奋战,与敌以死相拼,敌人横尸遍野。混战中师长孙明瑾少将阵亡,不久我也负重伤,敌弹由左乳左下方而入,从背后脊骨左边而出,热血当即由前后伤口有似涌泉流出。我以左掌紧压前面伤口,后面伤口无法控制,只好任凭热血不停外流;肺内也大量出血,涌至喉管,不能呼吸窒息难受,非将气管内集血咳出,才较为舒畅。咳嗽又牵动伤口剧痛,活受罪,不如一死为快。咳出之血,不敢吐在地上,惟恐影响官兵军心斗志,乃将口中血吐在手绢中。我虽如此着想,还是有少数人知道我肺部受伤,我即以眼色制止其说出。此刻须考虑自我处置,自认必死,却不可倒在战场上,影响战斗,应找一无人看见之处悄悄死去为宜。
走至参谋长何竹本少将身边,低声告知:“我肺部被敌弹贯穿,全师战斗指挥之责,只好请老弟一人肩负了。我须至后面包扎伤口,我等或者尚有再见之期,或者从此永诀。”
“副师长即应包扎伤口止血休养。只要我不战死,当全力以赴,副师长对目前战局有何指示。”
“最重要者,宁可全师与敌拼个同归于尽,千万不可动摇,动则乱,乱则溃。祝你成功。”小声说着又咳出一口鲜血。
用劲紧握右手中之木壳枪,还好未牵动左边伤口疼痛。叫中士卫士韩在友替我将枪中子弹填满,我到火线上去看看就来。战斗乃在炽烈进行中,师直属各连位置都未变动。再向敌方看去,我微笑了,遍地敌尸大量增加,就算敌人能将我师属各连全部杀死,以敌我伤亡数位对照,我只赚不赔,于是很满意的回头走。
特务连连长钱振标上尉忧形于色地跑至面前问:“副师长下去疗伤吗?”
“嗯!你是勇敢战士,这次却不要丢人啦!”
“副师长请放一百个心,本连除了死的伤的抬下去之外,活着的人绝不会有一人贪生怕死,逃离战场,战至死光为止。”
接着叫道:“手枪排派五人护送副师长。”
“壮哉斯言,护送则不要,战场上多一人多一枝枪的火力。”边说边走,向何参谋长打个招呼。
为民族存亡而负伤(2)
何参谋长叹惜一声:“我曾派人向卫生队要担架兵,不料担架全数都出动送伤兵去了,队中无担架兵可派。”
“我还能行慢慢走,不必了。”
五名护送枪兵还是跟来了。自负伤后,却毫无恐惧心情,也无悲伤,我在想,人生死在眨眼之间,不知有何感受。死后有灵魂吗?或是全毁灭了?自觉既新鲜又好奇。胸部中弹后,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前后伤口及肺内部,只觉麻木与流血。身体不受震动,尚不大感疼痛,大概是神经被子弹打麻木了。如今麻木之感渐减,疼痛则逐渐增剧。每隔四五分钟,须咳出一口鲜血,痛得冷汗直流。据现状猜想,大概未破肺内大血管,仍以左掌紧压前面伤口,右手提枪漫无目标向南偏东缓缓而行,右后方枪炮声和杀声仍震颤大地。对自己之生死虽置之度外,对战局之演变却忧心如焚。
前行约一千数百公尺,高地下之小路旁,有一孤独稻草为顶、木板为壁横式两间茅屋,卫士韩在友至我身边道:“你的伤口必须包扎,如老让血这样流下去那还得了!”
我点头示意进入屋内。后门阴暗,躲藏一中年妇人,右臂抱一未满周岁婴儿,左手牵一约三岁男孩。她看见我们进入屋内,吓得直哭,男孩抬头看母亲在哭泣,也哭了起来,抱着的婴儿看看妈妈又低头看看哥哥,也呱地一声吓哭了。母子三人哭成一团,衷心怜惜。
我走至她面前,用极温和的态度说:“大嫂!你不要怕,我们是国军。因为有人负伤,想借用你这屋休息一下。若是被敌人发现时,我们双方会开火,惟恐误伤你母子,请你去附近亲友处暂避一时。你一妇女之身,手中牵的怀中抱的都是幼童乳婴,在外面走动,不但国军不会伤害你母子,就是遇着敌人,也不会伤害你母子的。”
我偏头叫韩在友:“你在我口袋中,拿点钱给这位大嫂。”
韩在友走过来,伸手在我口袋中拿出一把钞票,一张一张点数。
“点什么数,多给她一点。”
这小子不听话,只拿出一小半递给妇人。妇人看看我又看看钞票不敢接收。
“这是我送给你的,俟敌人退去,买糖果给孩子吃,大胆收下吧。”
妇人拿着钞票,向房屋四周东看看西望望。我对她说:“你有什么好点的东西,尽管带走,否则我们也不会动它分毫。”
“我哪里有什么好东西,这些破烂送给人都会无人接受,我求求你,不要将我这两间草房烧了。”
“国军岂有烧民房之理,放心去吧。”
她哭哭啼啼的怀中抱着手中牵着,慢慢走去。我一直看着她走出老远,拐向高地后面不见了,始叹惜一声回到屋内坐下。卫士们要替我脱下上衣裹伤,我说不能脱衣,这样寒冷天气,切不能着凉。若是再加上感冒咳嗽,则更加要命了,只将上衣拉起,看得见前后伤口就可以。他们六人开始忙碌,派二人在屋外警戒,四人八手为我包扎伤口,战时官兵皆携带有负伤急救包,包内有消过毒的纱布、棉花、绷带布,纱布上还有外伤药物,另有一粒内服消炎片,他们用两个急救包,将绷带布接起,紧紧捆扎牢固,肺内出血则无法制止,只好听其自然。血仍一口一口咳出。卫士韩在友拿着两粒消炎片一碗水,要我一次服下。我恐两粒一次服下,药性过量反而有害,只服下一粒。他好像不大愿意。
我说:“一粒够了,如不够时,四小时后再服一粒。”
他没话说,将另一粒包好放入他自己口袋中。彼时话虽能说,音却极低。
我想站起来,未能办到,伤口疼痛加剧,全身瘫痪无力,大概因麻木全消之故,当然不能再走。考虑之后,拟只留下卫士韩在友一人,其他五人令其归队,通知师部不管我是死是活,有人知道我现停留在何处,将来便于寻找。
他们五人不肯离去,并慷慨激昂道:“我们愿意同副师长死在一起,却不能又不忍将重伤的副师长丢在这里不顾而去,请副师长不要撵我们走,人死了别人知不知道,都无关重要。”
为民族存亡而负伤(3)
我非常感动:“好!有见解,有勇气,有义气,视死如归。好兄弟!现在听我安排,将门窗全部大开,来一个虚虚实实的空屋计!床后面地上铺些稻草,扶我躺下,你们各自在屋内藏匿起来,务必要由屋外看不见你们。敌人不进入屋内,不要理睬。就是进了房子,如没发现我们时,也不要开枪射击。若是被敌人发觉时,则先下手为强,猛烈射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敌人来得愈多愈好,与其全部偕亡。”我换了一枝左轮手枪,木壳枪连续发射时,枪身激烈跳动。我全身乏力伤口又痛,惟恐把持不稳,反而失去威力。并关照他们紧要关头,不要忘了使用手榴弹。
一切安排妥当,看表已十二时四十分。不久,前后曾有三队敌人经过屋前小路,并伸头向屋内视察,皆没有进来。不知是他们不该死,还是我们命大,算是有惊无险。下午二时许,枪声逐渐稀少而远去,想必敌人兵力转移,迎战我第三师去了。附近战斗缓和下来,下午五时余,夕阳即将西坠,卫士们在叽里咕噜,不知在商量什么,还在屋内屋外找什么似的,我也没问。现在咳出的血已大量减少,咳的时间也延长了它的距离。
卫士韩在友来至身边道:“副师长,现在可以离开此地了。我们想编一临时担架,找不着材料,只好搀扶着慢慢走。若能遇上村庄则雇人,雇不到人时,只要能找到的材料,我们几人轮流着走。”
“你的想法做法是对的,但是我寸步难移呀!”
“你应速进医院治疗为首要。”
说着说着不由分辨强制执行,左右一边一人架起就走。这一震动牵动伤口极为疼痛,痛得冷汗直流。走出不远,我有点生气,不能行强迫走,一狠心咬牙,向他们斗气。
我说:“不要你们搀扶,我自己走。”
他们手虽放下,人却不敢离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开始时走得慢而吃力,活动开来,逐渐行走加速,他们走多快,我也能走多快。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我走多快他们走多快,总而言之走快了。若是脚下绊到物体或路面不平时,则震动伤口疼痛,须站立不动,俟一阵痛过去后,才能再走。卫士们极为高兴,这一走动,我恐肺内受伤血管,被震动出血更加剧。还好,不但未受行走影响,吐出之血也更减少。
日光没后,只有微弱星光,擦燃火柴看指北针,对正南方,逢山过山遇水涉水,瞎摸一段路程后,再看指北针有没有走错方向。行行重行行,娥眉月出光线加强,走路较轻松迅速。不久走上大道,沿途都是扶老携幼、肩挑手提的难民,看见我们来到,惊愕欲逃。卫士们大声叫道:“不要怕,我们是国军。”这才安静下来。我等继续沿大道南行,这时我行走的速度,真可以办到,他们走多快也能跟上。西北方仍有密集枪声。前行二里,突然间前面大声叫:“口令!”
我们站定了,韩在友问:“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反问:“你们是何人?”
双方都不肯说明自己身份。相持不下。韩在友欲开枪射击,我即制止道:“你总是粗心大意,他说的是国语,还会是敌人吗?告诉他是我。”
韩在友大声说:“预十师葛副师长负重伤下来了。”
“哦!是副师长!我是军部工兵营,请副师长过来。”
同时听着叫:“连长,葛副师长回来了。”
我看表二十二时整。走到工事面前,他们正将障碍物拉开,让我们进入。
连长至我面前道:“副师长辛劳了,伤势谅必无碍,我已电话报告营长。”
“伤势目前尚未恶化稳住了,谢谢你关怀。”
负伤后,我以为知者不多,谁知军部早已知道。几句话之间,工兵营营长陆伯中校急步赶来,一把握着我的右手,两眼望着我说不出话来。情绪略为平静后道:“自从得知副师长负重伤消息后,军长以下都怀着沉重不安心情,以后再也没有你的消息。军长曾派出数组武装部队搜索,亦杳无音息,更使大家焦急。司令官李玉堂中将也在军部,急得坐立不安。现在回来了,这就好了。我来时已电话报告军长,请至营部休息,再送副师长去军部。”
为民族存亡而负伤(4)
营部不远,在营部喝了一杯热茶,非常舒适,也是今天第一次进饮食。师部早餐本来是准备好的,打得那么激烈,怎能咽下喉,亦不想吃。我站起来向陆营长说:“请派人送我去军部。”
出门没有多远,遥见一盏马灯急急而来。军长和副官处长张广宽上校在灯后行来。双方一照面,军长只叫了一声:“艺圃”(我的别号),他二人急步一边一个,扶着我左右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声哭泣。
我这人,好像生理上就没眼泪,悲恸毫无,反而安慰他们:“你们不要难过,我瞎摸了五小时的路,无巧不巧遇上工兵营,大概还死不了,为国家生存而流血,甚至于死亡是应该的,值得的,光荣的。你们也应该以我为荣,何况我尚未死,不要伤心了。”
军长将眼泪一擦道:“好!你虽在生死之间挣扎,而气不馁,豪迈不减,不失军人本色,难能可贵。我之所以流泪,也非全因你之流血或战死,乃数十年来友爱情谊所致。走!到军部去再谈。”
他们还要扶着我走,我自己能走,不须搀扶,边走边谈,然而声音低而慢。
去军部途中,将负伤后经过,慢慢说出。
军长不胜伤感,并云:“如非你有坚强毅力健强体格,若另换一人,怎能承受得起,精神会当即崩溃,那就不堪设想了。如不能挺住一头栽地,可能将内外伤口扩大,当时死去。孙师长遗体,已送益阳盛殓。”
行抵军部时,李司令官已在门前立候:“先才!伤势如何,伤后无消息令人担忧。”声带哀音。
我向他行了军礼,答道:“只要肺不发炎化脓,大概不会有危险。”
进到厅中,屋子里挤满人,彼此一一寒暄,军医处长带着医官及医具药物等走来,拟为我脱衣检查伤口。
军长制止道:“慢点,气候严寒,脱衣后惟恐受凉,先将火盆烧旺而后检查,现在只注射消炎针。”
按负伤后情况,我绝不可行动,惟恐血管破裂扩大。而韩在友这蛮家伙,不懂肺部受伤行动之危险,强制我行。我也不管那些危险不危险,走就走,如此一来,他反而办对了。当然,他完全是善意,希望我能快进医院检查治疗,以免拖延时日伤势恶化。中士卫士韩在友除我之外,天不怕地不怕,全师知名之士,为人义气忠心耿耿。今天上午,在我负伤前后之短暂时间中,因敌之近距离猛攻,他那枝颇有准头的木壳枪,不知击倒了多少敌人,而他若无其事,有如儿戏一般。我若是当场阵亡,他有可能与敌人拼了。那时他一定不计生死,与敌拼杀,不到战死不罢休。敌人固然做他枪下之鬼者,他也岂能逃过一死?衡阳会战之役,终于战死。我迄今仍怀念难忘,将军难免阵前亡!
敌我伤亡惨重
趁此烧火盆间暇时间,我将四天来敌我战斗、我兵力运用、孙师长阵亡及我负伤等各种情形,因不能多说话,概略向兵团司令官及军长报告,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也一一做答,司令官听完问毕,回到房中,拿出一瓶云南白药,向茶杯中缓缓倾出。倒倒看看,最后自言自语,都吃下去吧。将瓶中白药倾入杯中,加以温水,亲自送至我面前,要我吃下。云南白药有消炎止血功能,尤以内出血有效,一般高级军人上战场皆携带之,唯我独无。
这时室内已热烘烘,军医处长亲自动手。我的左臂不能大幅度移动,动则伤口剧痛,脱衣之举无法施。
军长说:“用剪刀将衣一层一层剪开。”
外面穿的是棉军衣,里面毛线衣、衬衣、汗衫,一层一层剪开后,左边前后伤口以下的衣服,除棉军衣未血透外,其余衣物血所经过之处,看不见原有本色,全被凝结后的紫色血块所埋没。一直向下,左脚鞋袜内空隙处,皆填满紫血块。围观人群,无不啧啧叹息,还有不少老友流下泪来。(李注:这套棉军衣,葛将军大妹葛先静一直带到台湾,近心脏前后弹口及血迹,清晰可见,后来也丢掉了。)
若是他人在这种情景之下,我见必怜;自己对自己却非常残酷,反而无动于衷、一笑置之。伤口上药包扎后,将血迹洗涤净尽,难题来了,我只身一人离开战场,衣物全丢了,穿什么呢?大家不约而同,发动募捐救济,大伙拼凑,你拿这一件我拿那一件,将我打扮起来,最后只差鞋子,司令官说有新胶鞋,去房中拿出新鞋一双新袜两双,我外表焕然一新,而内部的破碎则听其自然。
军长向军医处长说:“战局演变莫测,连夜将艺圃后送野战医院,再转送长沙治疗。”
军医处长答称:“军部卫生队担架兵全部出动运送伤兵去了,无担架可派,怎么办?”
军长转向副官处长道:“即雇民夫四名,能找到抬的工具更好。”
我趁此空档问军长:“今天本军全部战况如何?”
军长告知大概如下:“预十师伤亡惨重,上校参谋主任继你之后阵亡,三十团团长李长和上校迄今生死不明,参谋长何竹本少将幸存,现统率仅存官兵仍与敌拼斗中。在预十师方面,敌之伤亡尤多于我。第三师七、八两团分别攻占德山及常德对岸汽车站后,接出常德守军余程万师长及其副师长、参谋长、上校师附三位团长等七人。据余师长云,常德城已全毁,一无所有不能守,故第八团未曾渡江入城。为兵力集结计,将该团撤至德山地区,与七、九两团会合,迎击敌人。敌人由赵家桥方面抽调兵力来攻,与第三师揭开惨烈战斗,第八团团长张惠民阵亡,迄今仍在激战中。一九○师不但无战绩,反被敌攻乱一部,损失重大,朱师长自感愧对职责,引咎离职不辞而去。”
暂离战场就医疗伤(1)
综合四天来敌我战场动态,战斗及伤亡概况:敌人一开始就判断错误,以为我第十军全部都在田家铺以北地区,故亦将其两个师团以上之兵力,集结于预十师以北地区。岂知其正面仅预十师一个师,军主力在田家铺之东,实出乎敌人预料之外。预十师先期两昼夜之猛烈攻势,当然不能突破极端优势之敌北进,但却使敌人伤亡受到严重打击。预十师适时转向北北东攻击,转移兵力于赵家桥,敌也随之将主力转用于赵家桥西北地区。第三天拂晓,又与预十师发生血战,第三、四两天恶战中,预十师伤亡更加惨重,敌亦未得到丝毫便宜,而且其伤亡尤有过之。预十师虽未能解常德之围,却始终将敌主力吸引着,而使第三师从容由东南向西北迅速攻击前进。奇兵突出,攻至敌之背,乘虚攻占德山及常德对岸汽车站之线。这一着,迫使敌人慌张失措,不知国军有多大兵力到了背后,惟恐将其归路切断,为促间由赵家桥方面,急调大批兵力,与第三师血战。赵家桥方面之预十师及一九○师之压力为之减轻,而我第三师不是弱者,与敌硬拼死斗,故敌我伤亡皆重。以一军之,欲战胜三倍于我之强敌,势必不能,却打得敌人伤亡枕藉手忙脚乱,则是事实。
我接着说:“若是现战场之西,我有强大友军,对敌桃源县境渡河点施以压力,敌非撤退不可,否则敌处于背水战,极端危险。”
副官处长张庆宽上校入厅:“报告军长,葛副师长后送工具及民夫都准备好了。”
军长应好,要我即刻起程,并赠送万元法币(国币)。
我向张处长道:“带来的五名枪兵,妥为安顿,尽速要他们回连。”
叫卫士韩在友至我面前,我在军长给我的钞票中抽出一扎交给他,替我分给他们五人,共生死一场,微表心意,向司令官及军长辞别,又向大家打个招呼,上轿起行,到达军野战医院已深夜二时,院长郑焕华中校(曾任台南永康荣民医院院长,后病逝),以及医官等多人,闻我到来,相率出迎。二十八团团长陈希尧上校左臂被敌刺刀刺伤,亦在行列之中。前面曾提及,我别无所感,就是人缘好,全军上下对我都有好感。大家七手八脚,将我拥至院长房中。
郑院长道:“自得到副师长负重伤消息后,大家焦急万分,以后没有你的下文,更为忧虑。你到达军部消息传来,大家如释重负,但又担心你的伤势状况,至何种程度。现在好了,我们内心解不开的结,总算化解了。”
“谢谢诸位的爱护关怀,伤势以后的变化如何,不敢逆料,目前大概暂时可以说是死里逃生,闯过一切,现在窒息之感极微,咳出来的,只带有极为浅淡红色血水,其中有点少许深红色血丝,证明大量出血已止,仅有点细微出血,伤口受震时,仍极为疼痛。”
我问陈希尧团长伤势如何?
他说:“我这伤算得什么,与你及李团长之伤比较,则有天壤之别,只是发炎了,左臂肿起有如小腿,打了消炎针后,瘦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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