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会不适合‘他’,‘他’会不喜欢你,如此一来你永远无法带有感情地认识‘他’,我们的友谊也会破灭。”
“为什么他会不喜欢我?我又没对他做出什么事。”
“你不必做任何事让他喜欢或不喜欢。他不是接受你,就是拒你于千里之外。”
“但是,假如他不喜欢我,我能不能做什么事让他喜欢?”
另外两个人似乎听到我的问题,笑了起来。
“没有!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做。”唐望说。
然后他转过半个身子,我无法再跟他说话了。
我们至少开了一个小时,最后停在一栋小屋子前,天已经很暗了。司机把车灯关掉之后,我只能辨认出房子的模糊轮廓。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对一只狗吼着,叫它不要再吠,从腔调可知她是墨西哥人,我们下了卡车,经过她身边时,大家说了句“晚安”。她回应后,又继续教训狗,我们直接走进屋内。
房间很大,堆了好多东西。一个昏黄的小灯泡使气氛显得忧郁。墙边靠着好几把缺腿凹陷的椅子,有三个人在一张长沙发坐下来,这是房间最大的一件家具,已经很旧了,座位凹到地上;在暗光中看起来像是红色,脏脏的。其余人坐在椅子上,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
其中的一个人突然站起来,走进另一间房里。他大概五十几岁,黝黑、高而结实。一会儿后,他拿了一个咖啡罐出来,打开盒子,把罐子递给我;里面有七个奇怪形状的东西,大小与形状都不相同,有些几乎是圆的,其他是长条形的,摸起来像是坚果的核心,或软木塞,棕色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干硬的胡桃壳。我花了些时间把玩,摸着它们的外层。
“这是用来嚼的”。唐望低声说。
我没有发觉他坐在我旁边,直到他开了口。我看看其他人,没有人注意我,他们低声交谈着。我感到迟疑、恐惧,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我必须去洗手间”,我对他说,“我要到外面散散步。”
他把咖啡馆递给我,我把培药特核放进去。正要离开房间时,那个把咖啡馆给我的人站起来,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有马桶。
那个马桶就在门边,旁边有一张很大的床,占了房间的大半,那个女人睡在上面。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其他人所在的房间中。
屋主用英语对我说:“唐望说你是从南美洲来的,那里有没有麦斯卡力陀呢?”
我告诉他,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他们似乎对南美洲很感兴趣,我们聊了一会儿印地安人的事,然后其中一个问我为什么要吃培药特。我说我想知道那像什么,他们都害羞地笑了笑。
唐望温和地催促我:“嚼吧,嚼吧!”
我的双手潮湿,胃部紧缩。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就在椅子旁的地板上。我弯下身,随手抓起一个,放入口中,感到一股陈腐的味道,我把它咬成两半,开始咀嚼其中一半,一种强烈的苦涩漫开,一会儿后,我整个嘴巴都麻木了,越嚼味道越苦,唾液开始大量地分泌,我的嘴巴及牙龈感觉好像在吃很咸的肉干,不得不嚼下去。一会儿后,我开始嚼另外一半,我的嘴巴麻木得感觉不到苦味。培药特核有许多纤维,就像橘子或甘蔗一样,我不知道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这时候屋主站起来,请大家到外面的前院去。
我们走出去,坐在黑暗中,外面十分舒适,主人拿了一瓶铁奇辣烈酒出来。
大家背靠着墙,坐成一排,我坐在最右边,坐在我旁边的唐望把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放在我双脚之间,然后把那瓶酒递给我,叫我喝一点冲掉苦味,再把酒传给别人。
我把纤维吐掉,喝了一口酒。他叫我不要把酒吞下去。只要漱漱口,让唾液不再分泌。唾液并没有减少很多,但确实冲掉了一些苦味。
唐望给了我一个杏子干,或者是个无花果干(在黑暗中,我看不出来,也尝不出来)。他要我慢慢地咀嚼,不要急。我吞不下去,仿佛它不愿被咽下去。
一会后,酒瓶又传了过来,唐望递给我一片肉干,我对他说我不想吃东西。
“这不是吃东西。”他有力地说。
这种形式重复了六次,我记得在嚼第六个培药特时,其他人的交谈变得热烈起来;虽然我听不出大家使用的语言,但内容十分有意思,我尝试仔细倾听,好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是当我想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字眼胡乱地在我脑中打转。
我背靠墙坐着,听他们说话,他们是用意大利语交谈,一再地重复同一句话:“鲨鱼的愚蠢。”我想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题材。我曾经告诉唐望,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河在早期被西班牙人称为“焦木之河”(el rio de los tizones);有人误拼或误读了tizones,于是这条河就被称为“鲨鱼之河”(el rio de los tiburones)。我相信他们是在谈论这个故事,但是我一直没想到他们之中并没有人会说意大利话。
我很想呕吐,但我不记得是否吐了出来。我问是否有人可以拿点水给我,我感到极为口渴难忍。
唐望拿来一个大锅子,放在墙边地上,又拿了一个小杯子或罐子,他把小杯子浸入锅中,再递给我,叫我不能喝下去,只能漱漱口。
水很奇异地闪闪发光,像是很浓的透明漆。我想要询问唐望,努力地用英语表达我的思想,然后才记得他不说英语。我经验到非常困惑的片刻,觉察到虽然我的心思很清楚,但却说不出话来。我想要谈谈水的奇怪特性,但是产生的不是话语;未说出的思想,以一种液体的方式从我的口中流出来。那是一种不需腹部动作、毫不费力的呕吐感觉,言语如液体般畅快地流出。
我喝了水,呕吐的感觉消失了,这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我发觉我的视线很难集中。我寻找唐望,当我转头时,我注意到的视线缩小成一个圆形范围。那种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不舒服;刚好相反,是一种很新奇的现象,我可以把视线集中于一点上,慢慢转头,而看清楚整个区域。当我刚从房子里出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方都市的灯光,但是现在我的视线所看到的圆形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十分清楚。我忘了唐望和其他人,让自己全神贯注地用针眼般的视线来探测地面。
我看到了前院地面与房子墙壁的接合处。我把头慢慢转到右边,看到唐望靠墙坐着,然后我把头转向左边,把视线集中在水上。我看到了锅底;我稍微抬起头来,看见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狗朝我而来。我看着它走向水旁,开始喝起水来。我伸手把它推开;我把视线集中在狗身上,以便去推它,突然间我看见它变成透明的。水像是闪亮、浓稠的液体,从它的喉流进身体内。我看见水均匀地进入它的全身,然后从每一根毛发中喷出来,我看见闪亮的液体顺着每一根毛发流着,然后从毛发尖端射出来,形成一条条长而白亮的丝鬃。
这时候我感到强烈的震颤,刹那间,我周围出现了一个非常低而窄的隧道,而且奇怪地冷,摸起来像是一座厚重的锡墙。我发现自己坐在隧道的地上,我想要站起来,但我的头碰到金属的隧道顶,然后隧道开始收缩,几乎使我窒息。我记得我朝着隧道远处一端的圆点爬去,当我抵达时(如果我真的抵达,我已经完全忘了那只狗、唐望及我自己),我筋疲力竭,衣服被冰冷、黏稠的液体所浸湿,我翻来覆去,想找个休息的姿势,使心跳不要如此剧烈。在翻滚中,我又看见了那只狗。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我脑中,一切又清楚起来了。我转身寻找唐望,但我分辨不出任何事或任何人,我所看到的是那只狗开始发亮,强烈的光芒从它身体射出,我又看到了水从它身体流出来,把它像火炬般点燃起来。我走到锅边,把脸埋入水中,与它一起喝水,这时候,我看见液体流入我的血管中,变成红色、黄色及绿色。我喝了又喝,直到自己也燃烧起来,全身通红。我喝到液体经由每一个毛孔流出来,像丝般射出来,于是我也拥有了长而白亮的丝鬃。我看看那只狗,它的丝鬃就像我的一样。全身充满了一种极度的快乐,我们一起朝向来自于无限遥远之处的某种黄色的温暖跑去。我们在那里玩耍起来,扭成一团,直到我知道了它的愿望,它也知道了我的愿望。我们轮流操纵对方,像玩某种木偶戏般。我可以扭扭我的脚趾,使它的双脚跳动,而每次它点点头时,我也感到克制不住地想跳跃。但是它最顽皮的动作是,让我坐着用脚来挠我的头;它只要左右甩甩耳朵,我就必须这么做。这个动作是如此地滑稽、优雅而又带讽刺;实在是无比的熟练,我想。我感受到的快乐陶醉是无法形容的,我大笑起来,直到几乎无法呼吸。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睁不开眼睛;我透过一层水幕看东西,这是一种长久而痛苦的状态,充满着醒不过来、却又醒着的焦虑。然后,世界慢慢地变得清晰可见,我的视线又变得宽广,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正常的意识愿望,我想要转身寻找那个美妙的动物,这时我遭遇到最困难的转变过程。之前我从正常状态的转变几乎是觉察不到的;我的意识清楚,我的思想与感觉是那种意识的自然产物,转变过程十分平稳清晰。但是第二次的转变,恢复严肃清醒意识的过程,实在是令人震惊。我竟然曾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人!这种矛盾情况实在是可悲,我哭泣起来。
一九六一年八月五日 星期六
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屋主、唐望和我开车回哦唐望的住处。我累极了,但在卡车中睡不着。只有等屋主离开后,我才在唐望屋子的前廊躺下睡着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唐望在我身上盖了一条毯子。我去找他,但他不在屋里。不久后他带了一锅煎豆及一堆玉粟米饼来,我饿坏了。
我们吃完,正在休息时,他要物品把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全告诉他。我尽可能准确地把我的经验详细地描述出来。
我说完后,他点点头说:“我想你没事,我现在很难解释为什么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你的情况还好,你瞧,有时候他会玩耍,像小孩一样;其他时候则很可怕,令人畏惧。他或者嬉戏,或者非常严肃,他对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子,通常没有办法事先知道。但是当一个人很了解他后,有时候会知道。你昨天晚上跟他玩耍,你是我知道唯一有这种遭遇的人。”
“我的经验跟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你不是印地安人,因此我很难下判断。但是他不是接受某人,就是拒绝某人,不管是不是印地安人。我知道这一点,我看过好多这种人,我也知道他会嬉戏,使有些人发笑,但我从没见过他与人玩耍。”
“你能不能告诉我,唐望,培药特如何保护……”
他不让我说完,用力碰我的肩膀,“绝对不要那样称呼他,你见他的时间还不够让你充分了解他。”
“麦斯卡力陀如何保护人呢?”
“他给人忠告,他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那么麦斯卡力陀是真实的咯?我的意思是,他是你可以看见的事物?”
他似乎被我的问题搞糊涂了,茫然地望着我。
“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是否……”
“我听到你的话了,你昨晚不是看见他了吗?”
我想要说我看见的只是一只狗,但我注意到他的困惑眼神,“你认为我昨晚看到的就是他吗?”
他不满意地看着我,摇头笑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他以挑战性的口气说:“别告诉我,你以为那是你的——妈妈?”在说“妈妈”之前,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本来要用一个侮辱别人母亲的口头语。“妈妈”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不协调,我们大笑了很久。然后我发觉他睡着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九六一年八月六日 星期日
我开车载着唐望到我吃培药特的屋子。在路上他告诉我,那个带我去见麦斯卡力陀的人叫约翰。当我们抵达那房子时,约翰和两个年轻人正坐在前院。他们很快活,自在地谈笑着,三个人英语都很流利。我告诉约翰,我是来感谢他的帮助的。
我想要知道在我的幻觉经验时,他们对我的行为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我一直想要回忆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但记不起来。他们笑了,但不愿去谈。他们似乎是因为唐望在场而不便去谈,因为他们都瞄着他,似乎在等一个同意的暗示。唐望一定是给了他们暗示,虽然我什么也没注意到,因为约翰突然间开始告诉我,我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说当他听到我呕吐的时候,就知道我“被接受”了。他估计我吐了三十次之多。唐望更正他,说只有十次而已。
约翰继续说:“然后我们靠近你,你身体僵直着、痉挛着。你躺在地上,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嘴巴蠕动着,好像在说话。然后你开始用头敲地,唐望把一顶旧帽子戴在你头上,你才停止。你躺在地上颤抖呻吟了好几个小时。那时候大家都睡着了,不过我在睡眠中听见你的喘息呻吟。然后你的尖叫声把我吵醒,我看见你跳了起来,尖叫着朝水跑过去,把锅子打翻,然后开始在那滩水中游起泳来。
“唐望替你多倒了点水,你安静地坐在锅子前,然后又跳起来,脱掉衣服,你跪在水前,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接着你只是坐在那里,瞪着空地。我们以为你会永远这样子坐着。差不多每个人都睡着了,包括唐望,突然间你又跳起来,呼号着,开始追起狗来,狗害怕了,也呼号着,跑到屋后面,然后每个人都醒过来了。
“我们全站了起来,你从另一边回来,仍然追着狗。那只狗在你前面跑着,又吠又叫。我想你大概绕着房子跑了二十圈,像狗一样吠着,我还担心引起别人的好奇心,虽然附近没有邻居,但你的呼号声太大了,好几里之外都可以听得见。”
其中一个年轻人补充说:“你抓住那只狗,把它抱在怀中带回前院。”
约翰继续说:“然后你开始跟那只狗玩,跟它角力,那只狗跟你咬来咬去,玩耍着,我觉得很有趣。我那只狗通常不跟人玩,但是你和它打成一片。”
“你跑到锅子边,那只狗跟你一起喝水,”那个年轻人说:“你跟狗跑来喝水有五、六次。”
“这持续了多久?”我问。
“好几个小时,”约翰说,“我们看不见你们俩的踪影,我想你们一定是跑到后面去了,我们听到你们的吠叫及低吼,你的声音真像一只狗,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也许只是那只狗在叫。”我说。
他们笑了起来。约翰说:“是你在吠叫,老天!”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三个人彼此看着,似乎很难决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最后,那个没说过话的年轻人开口了。
“他呛到了。”他说,看着约翰。
“不错,你真的是呛到了,奇怪地哭了起来,然后倒在地上。我们以为你咬住自己的舌头;唐望把你的下颚打开,在你脸上倒了点水。然后你又开始颤抖痉挛,接着你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好久。唐望说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候已经是早上,所以我们用毯子盖住你,让你睡在前院中。”
他停下来看看其他人,他们显然都在抑制着不笑出来。他向唐望询问了一些事,唐望微笑地回答他。约翰转向我说:“我们把你留在前院,怕你会在屋里乱撒尿。”
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会做什么?”我问:“我真的……”
“你真的?”约翰像在模仿我说话,“我们根本不想提的,但唐望说没关系,你在我的狗身上撒了一身的尿!”
“我什么?”
“你不会认为狗逃跑是因为怕你吧?那只狗会跑,是因为你对它撒尿。”
这时候大家都在笑,我想要问其中一个年轻人,但他们都在笑,没有听见我的问话。
约翰继续说:“但是我的狗报了仇,它也在你身上撒尿了。”
这句话使他们全都捧腹大笑,包括唐望在内。等他们安静后,我很诚恳地问:“这都是真的吗?真的发生了吗?”
他们仍然在笑。
约翰回答说:“我发誓我的狗真的有对你撒尿。”
开车回唐望家时,我问他:“刚才所说的一切真的都发生过吗,唐望?”
“是的,”他说:“但是他们不知道你所看见的。他们并不了解你是在跟‘他’玩,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打扰你。”
“但是关于狗和我互相撒尿的事是不是真的?”
“那不是一只狗!我必须告诉你多少次?这是去了解这件事的唯一方法,唯一的方法!是‘他’在跟你玩耍。”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是否知道这一切呢?”
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不知道。在你告诉我之后,我记得你当时看起来很奇怪,我猜你做得还好,因为你似乎没有被吓到。”
“那只狗真的像他们所说的跟我玩吗?”
“该死!那不是一只狗!”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七日 星期四
我把我对这次经验的感觉告诉唐望。从我个人的研究目标来看,这次经验是一次灾难。我说我不想再跟麦斯卡力陀有类似的“接触”。我同意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仅是有趣而已,但所发生的事中没有一件使我想再试一次。我真的不相信我是能承受这种磨练的人。培药特在我身上造成一种事后的反应,一种身体上奇怪的不适感,某种无形的恐惧或不快乐,像是某种忧郁,但我无法确定,而且我完全不觉得那是值得重视的状态。
唐望笑了起来,说:“你开始学习了。”
“这种学习方式不适合我,我承受不了,唐望。”
“你总是爱夸大其词。”
“这不是夸大其词。”
“对我来说,并没有好的地方,我只知道这种方式使我恐惧。”
“恐惧并没有什么不对,当你恐惧时,你会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
“但我不想要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唐望。我想我不要学习麦斯卡力陀了,我应付不了,唐望。这实在是很糟糕的情况。”
“当然很糟糕,甚至对我也是如此,困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你为什么会困惑,唐望?”
“我一直思索着我在那天晚上看到的。麦斯卡力陀真的陪你玩耍了,这使我困惑,因为这是一个征兆。”
“什么样的征兆呢,唐望?”
“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了出来。”
“为了什么?”
“当时我还不清楚,现在我清楚了,他的意思是,你是‘被选中的’。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出来,这样做就是告诉我,你被选中了。”
“你是说我在其他人当中被选出来,去进行某项任务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告诉我,你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唐望?”
“陪你玩就是告诉我,你是我要选的人。”
“‘选中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除非我找到选中的人。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跟麦斯卡力陀一起玩,便明白你是那个人,但你不是印地安人。真令人困惑!”
“这对我来说又是什么意思呢,唐望?我必须做什么呢?”
“我已经下决定,我将要把造就出一个智者的秘密传授给你。”
“你是说关于麦斯卡力陀的秘密?”
“是的,但我所知道的秘密不只这些,还有其他我想要传授给一个人的。我自己也有一个老师,我的恩人,我也是做了某些事成为他所选中的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
我又问他一次,这个新角色需要我去做什么;他说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学习,就像我与他之前所经历的那两次经验类似的学习。
这个发展实在很奇怪,我本来已经决定告诉他,我要放弃学习培药特的念头了,但是在我还没表达态度之前,他说要把他的“知识”教给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这个突然的变化是很严重的。我争辩说我不够资格担当,因为那需要罕有的勇气,而我没有,我告诉过他,我的个性是光谈而不做,我只适合谈他人做过的事。我要听他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意见。我告诉他,如果我能坐下来听他大谈特谈好几天的话,我会非常快乐,对我来说,那就是学习。
他没有打岔地听完我的长篇大论,然后说:“这一切都很容易了解,恐惧是一个人在知识的道路上必须克服的第一个敌人。此外,你很好奇,这弥补了你的缺乏,而且你会去学习,不管你怎么想,这是规矩。”
我又抗议了一会,想要打消他的意图。但是他似乎深信我除了学习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你的想法并不正确,”他说,“麦斯卡力陀真的跟你玩过了,这才是该想的,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个,而去想你的恐惧呢?”
“那很不寻常吗?”
“你是我所见过唯一跟他玩耍的人,你不习惯这种生活,因此你没有注意到征兆。你是个认真的人,但是你的认真是用在与你有关的事上,而不是周围的事物,你想自己想得太多了,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会使你疲惫不堪。”
“但是一个人能有什么别的做法呢,唐望?”
“去寻找与见识你四周的一切的奇妙。光是注意自己会使你疲倦,这种疲倦会使你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说的有道理,唐望,但我要如何改变呢?”
“想想麦斯卡力陀跟你玩耍的奇妙,不必想别的;其余的自然会出现。”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昨天晚上唐望开始带引我进入他的知识领域中,我们坐在他的屋前,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开始说话了,他说他要以第一天他的恩人收他为门徒时所讲的话来开导我。唐望显然背熟了那段话,因为他重复了好几次,确定我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
“一个人寻求知识,就像上战场,完全清醒,带着恐惧及尊敬,而且绝对有把握。以任何其他方式去寻求知识或上战场都是一种错误,不论谁这么做,都会因他的这种做法而终生后悔。”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当一个人达成了这四项先决条件之后,其他的错误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动不能与傻瓜的行为混为一谈。如果这样的人失败,或遭受挫折,他失去的只是一场战役,他不会为此自怜或后悔。
然后,他说他要教我有关“同盟”的知识,就像恩人教他同样的方式。他强调“同样方式”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次。
一个同盟,他说,是一个人能带入生活中的一种力量,能帮助他、给他忠告及必要的力量来处理事情,不管事情是大是小、是对或错。同盟能够提升一个人的生命,引导他的行动,增进他的知识。事实上,同盟是学习不可少的帮助。唐望以极强的信念传达了这些话,他似乎很谨慎地选择字眼。以下这段话,他重复了四遍:
“同盟会使你看见和了解其他人无法让你了解的事物。”
“同盟是不是像个守护精灵?”
“它不是守护者,也不是精灵,它是一种动力。”
“麦斯卡力陀是你的同盟吗?”
“不是!麦斯卡力陀是另一种力量,一种独特的力量!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麦斯卡力陀与同盟有什么不同呢?”
“他不能像同盟那样被驯服使用。麦斯卡力陀是独立存在于个人之外的。他以各种形式现身于任何到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巫鲁荷或是农家子弟。”
唐望和热切地谈论麦斯卡力陀是正确生活的老师。我问他麦斯卡力陀如何教导“正确的生活方式”,唐望说麦斯卡力陀会“显现”如何生活。
“怎么显现呢?”我问。
“他有许多显现的方式,有时候他显现在他手上,或在石头上、树上,或在你面前。”
“是不是像一张照片在你面前?”
“不是,那是一种教诲。”
“麦斯卡力陀会跟人说话吗?”
“是的,但不是使用言语。”
“那他怎么说话呢?”
“他跟每个人说话的方式都不一样。”
我感觉我的问题在烦扰他,于是不再问了。他继续解释,要认识麦斯卡力陀并没有固定的步骤,因此没有人能教导麦斯卡力陀,除了麦斯卡力陀自己。这个特质使他成为一种独特的力量,他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相对地,唐望说,要获得同盟需要最准确的教导,以及毫无差错地遵循各个步骤与阶段。世界上有许多同盟的力量,他说,但他只熟悉其中两种。他将要引领我去见识它们的秘密,但要由我来选择其中之一,因为我只能选择一个。他的恩人的同盟是一种蔓陀萝植物,西班牙文的意思是魔鬼草(la yerba del diablo),但他自己不喜欢它,虽然他的恩人把它的秘密教给了他。他说他自己的同盟是小烟(humito),但他没有解释小烟的性质。
我问他,他保持沉默。
过了一阵子后,我问他:“同盟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一种助力,我应告诉过你了。”
“它怎么帮助人呢?”
“同盟是一种能使人超越自己界限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同盟能使你了解那些别人无法使你了解的事。”
“但是麦斯卡力陀也可以使你超越你自己的界限,这样他不也成为同盟吗?”
“不会,麦斯卡力陀带你超越自己来教导你,同盟带你超越自己好给你力量。”
我要他更详细解释,或描述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效果。他看了我许久,笑了。他说经由谈话来学习不仅是浪费,而且愚蠢,因为学习是一个人所能从事的最困难任务。他要我回忆寻找自己休息位置的那一次经验,我如何希望不做什么变把它找出来,因为我希望他告诉我一切答案。如果他那样做的话,我就永远学不到。但是,后来知道要找到这个位置是多么困难,以及更重要的是,知道这个位置的确存在,给我一种独特的信心。他说只要我待在我的“好位置”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我的身体,因为有了保证,只要在这位置上,我就处在最佳的状态中,有力量摆脱任何对我有害的事物。但是,如果他告诉我那个位置,我就永远无法拥有把它当成真实知识的必要信心。因此,知识就是力量。
然后唐望说,每次一个人决定去学习时,都必须像我寻找位置时一样地卖力,而学习的极限是由每个人自身的性格决定,因此他觉得谈论知识是不必要的。他说某些知识对我目前而言太强了,谈论它们只会被给我害处。他显然觉得没有什么好说了,站起来便朝屋子走去。我告诉他这整个情况使我不知所措,这不是我当初想要的。
他说恐惧是很自然的,我们每个人都会经验恐惧,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不论学习是多么地可怕,更可怕的是,想到一个人没有同盟,或没有知识。
3、
从唐望决定要教我同盟的力量,到他认为我能够以实际参与的方式来真正学习之前,中间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在这期间,他逐步描述那两种同盟的一般性质。他使我准备好去接受所有言语的必然结论,以及对所有教诲的证实,也就是非寻常现实状态。
最初他以非常随意的态度谈论同盟的力量,我笔记中的最初资料即是穿插在各种话题之中。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魔鬼草是我恩人的同盟,它本来可以成为我的同盟,但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你不喜欢魔鬼草,唐望?”
“她有一个严重的缺点。”
“她是否比不上其他的同盟力量呢?”
“不是,别搞错我的意思,她就像最好的同盟一样有力量,但有个地方是我个人不喜欢的。”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她会把人带坏,没有先加强人的心,就让他们尝到力量的自卫,结果使他们变得跋扈而反复无常。她使他们在力量之中衰弱下来。”
“有没有办法可以避免呢?”
“有办法可以克服,但不能避免。凡是成为魔鬼草同盟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要如何克服那个缺点呢,唐望?”
“魔鬼草有四个头:根、茎与叶、花朵、种子。每一个头都不相同,凡是要成为她同盟的人都要依照这个秩序来学习。最重要的部分是根,魔鬼草的力量是从根得到的。叶和茎是治疗疾病的,使用得当的话,这部分是人类的恩物。第三个头是花朵,它是用来使人发狂,或使人顺服,或杀人用的。以魔鬼草为同盟的人绝不会吃花朵,也不会吃叶或茎,除非他自己生病;但是他常吃根或种子,尤其是种子,它们是魔鬼草的第四个头,也是最有力量的一部分。
“我的恩人常说,种子是‘清醒的头’——唯一能使人心坚强的部分。魔鬼草对她的保护者很严苛,因为她的目标是使人赶快送命。通常在能学习到‘清醒的头’的秘密之前,她就达到了这个目标。但是传说中有人获得了‘清醒的头’的秘密。对智者而言,这真是一大挑战!”
“你的恩人知道这秘密吗?”
“不,他不知道。”
“你见过任何知道这秘密的人吗?”
“没有。他们是活在不同的时代中,在那个时代里知识是很重要的。”
“你认识任何见过这种人的人吗?”
“我不认识。”
“你的恩人认识这种人吗?”
“见过。”
“他为什么没有得到‘清醒的头”的秘密呢?”
“把魔鬼草驯服成同盟,是我所知道最困难的任务,譬如说,她从未成为我的同盟,也许是因为我不曾喜欢过她。”
“虽然不喜欢她,你能不能仍把她当成同盟使用?”
“我能,但是我宁愿不要。”
“为什么她被称为魔鬼草?”
唐望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耸耸肩,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说“魔鬼草”是她暂时的名字。他还说魔鬼草也有别的名字,但是不能使用,因为呼唤一个名字是件严重的事,尤其是当人在学习驯服同盟力量的时候。我问他为何名字的呼唤会如此严重。他说名字是要保留到极危急和需要的时候用来求救的,而且他向我保证,不论谁追求知识,一生中求救的时刻迟早会出现的。
一九六一年九月三日 星期日
今天下午,唐望从野外挖了两棵蔓陀萝植物。
出乎意料之外地,他在谈话中提起魔鬼草这个话题,然后他要我跟他到山上去找一棵。
我们开车到附近的山上,我从行李箱中拿出一把铲子,走进一个山谷。我们走了一阵子,穿过长在松软的沙土上很茂盛的矮树丛。他停在一棵小植物旁,这棵植物有深绿色的叶子,和大而白的钟形花朵。
“这一棵。”他说。
他马上开始挖掘,我想要帮忙,但他用力摇头拒绝,继续在那植物周围环绕向下挖:挖出一个倒圆锥体,外缘渐深,渐渐朝植物的中心接近。当他停止挖掘时,他跪下来用手指把植物周围的土剥开,露出大约四寸长的一块多茎、分岔的根部,根的粗细与茎的粗细成明显的对比,相较之下,茎显得十分柔弱。
唐望看着我说,这棵植物是“雄”的,因为根刚好在与茎接合处分岔出来。接着他站起来走开,寻找着。
“你在找什么,唐望?”
“我要找一根树根。”
我听了也开始寻找,但他阻止我。
“你不要找!坐到那里去。”他指着二十尺外的一堆岩石,“我会找到的。”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带着一根长枯枝。他用它当成挖掘的工具,小心地把植物根部分岔两边的泥土弄松。他清除了大约两尺深的泥土,继续挖下去时,泥土硬得几乎无法用树枝再挖下去了。
他歇手坐下来喘口气,我坐在他旁边,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不用铲子挖呢?”我问。
“铲子会割伤植物。我必须找根属于这区域的树枝来挖,如果我碰伤了根,情形不会像被铲子或外来异物弄伤那么糟糕。”
“你找的是什么树枝?”
“任何派洛维迪树的枯枝都可以,如果附近没有枯枝,就必须找一根新的。”
“你可以用别种树的树枝吗?”
“我告诉你了,只有派洛维迪树才可以,别的不行。”
“为什么呢,唐望?”
“因为魔鬼草没有什么朋友,派洛维迪树是这个地区唯一跟她处得来的树,唯一能掌握得住她的东西。如果你用铲子伤害了根,移植她的时候,她不会为你长大,但如果你以这种树枝伤害她,她甚至不会感觉到。”
“你现在要如何处理这个根呢?”
“我要把它割下来,你必须离开我,再去找另一棵植物,等我叫你的时候再回来。”
“你不要我帮你吗?”
“只有我要你帮忙时,你才可以帮忙!”
我走开,开始寻找另一棵植物,以便打消跑回去偷看他的强烈欲望。一会后,他过来跟我一起寻找。
“现在让我们来找棵雌的。”他说。
“你怎么分出雌雄呢?”
“雌的较高,朝上长,看起来像棵小树。雄的比较大,沿着地面生长,像浓密的灌木丛。等我们把雌的挖出来后,你就可以看到它在分岔之前有很长一段根。相对的,雄的在靠近茎部就分岔了。”
我们在一大片蔓陀萝植物中寻找,然后他指着一棵说:“这是雌的。”接着他以同样的方式把它挖出来。等他清开根部泥土时,我看到根部正如他所说的。当他准备要分割它时,我又离开了。
回到他家之后,他打开装着那两棵植物的包包。他先拿起较大的那棵雄的,放在一个大铁盆中清洗。他很仔细地把根部、茎部和叶片的泥土都洗掉。清洗之后,他用一把小刀沿着根茎交接处割了一圈,然后把植物折成两段。他拿起茎部,把叶子、花朵及多刺的种子囊包都割下来,各集成一堆。他把干枯的或被虫吃过的部分都丢掉,只保留完整的部分。他用两条绳子把分岔的根部两端捆起来,然后在接合处割了一刀,折成两半,于是他有了两块大小相同的根部。
接着他拿出一块粗麻布,把两块捆在一起的根部放在上面,再把叶片整齐地放上去,然后是花朵、种子囊、茎部,最后他把布包起来,打了个结。
他以完全相同的步骤处理另一棵雌性植物,但他没有折断根部,而保留着分岔,像个倒写的字母Y。然后他把所有的部分包在一块布里。等他处理完之后,天已经黑了。
一九六一年九月六日 星期三
今天下午稍晚,我们又说到了魔鬼草。
“我想我们应该再开始谈魔鬼草。”唐望突然说。
一阵客气的沉默后,我问他:“你要怎么处理那两棵植物呢?”
“我挖出来的那两棵植物是我的,”他说,“就像它们是我自己,我用它们来教你什么是魔鬼草。”
“你要怎么做呢?”
“魔鬼草分成好几节长度,每一节长度都不相同,都有独特的目的和用途。”
他张开左手,用拇指尖到无名指在地上量出一段距离。
“这是我的长度,你要用你自己的手量出你的长度。现在,为了能主宰魔鬼草,你必须先征服根的第一节,不过由于是我带你来她这里的,你必须从根的顶端开始。”
他走进屋内,把一个布包拿出来,坐下来打开它,我看到雄的那棵植物,也注意到只有一块根部。他拿起剩下的根部,举在我面前。
“这是你的第一节,”他说,“我把它给你,我为你把它切了下来,当作我自己的量过长度了;现在我把它给你。”
刹那间,我脑中闪现把根像萝卜般咀嚼的念头,但唐望把它放进一个白色的小棉布袋中。
他走到屋子后面,双腿盘起坐下,开始用一块圆石杵把布袋中的根捣碎。他用一块平石板作为臼石。每隔一会儿洗洗石杵与石板,然后把清洗的水留在一个小而平的木盆中。
他一面捣,一面唱着听不清楚的调子,旋律柔和而单调。当袋中的根被捣成一团糊之后,他把袋子放入木盆里,然后把石板与石杵都放进木盆里,在木盆加满了水,抬到后面围墙旁像猪槽的一个长木箱中。
他说根部必须浸泡整晚,放在屋外,以吸收夜气。“如果明天是个有太阳的大热天,将会是个非常好的征兆。”他说。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日 星期日
九月七日,星期四,是个非常晴朗炎热的一天。唐望似乎为这好征兆感到非常高兴,说了好几次“魔鬼草可能喜欢上我了。”那块根部浸泡了一个晚上,在上午十点时,我们来到屋后,他把木盆从方槽中拿出来,放在地上,坐在旁边。他拿布袋在木盆底揉搓着,然后拿出水面,挤压出布袋的汁液,再放回水中。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然后他把布袋放回方槽中,把木盆留在太阳下。
我们在两个小时后回来,他拿着一个装满黄色沸水的茶壶。他把木盆小心地倾斜,倒掉上层的水,留下底部的沉积物,他把沸水倒在沉积物上,再把木盆留在太阳下。
这个步骤每隔一个多小时便重复一次,三次之后,他把木盆中多余的水都倒掉,把布袋丢回长木槽中,倾斜木盆以吸收下午的阳光,就走开了。
我们在几个小时之后回来,天已经黑了。木盆底部有一层胶状的物质,像是一堆半熟的浆糊,呈灰白色,大概有一个汤匙的分量。唐望把木盆带进屋内,他去烧水时,我把一些被风吹上去的灰烬挑出来,他笑了起来。
“那点灰尘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水煮开后,他倒了一杯在木盆中。同样是他先前用过的黄色液体。水溶解了黏胶,形成一种乳状的物质。
“这是什么水,唐望?”
“山谷中百花万果之水。”
他把盆中的液体倒入一个像花瓶的旧陶土杯中。液体很烫,他吹了吹,啜了一口,然后把杯子递给我。
“现在就喝掉!”他说。
我接过来,毫不考虑地喝光。尝起来有点苦,虽然苦味几乎觉察不到,最特别的是它有一种强烈味道,闻起来像蟑螂似的。
我几乎立刻出汗,身体变得很热,血液冲上我的耳朵。我看见眼前出现一个红点,腹部肌肉开始痛苦地痉挛起来,一会后,虽然我不觉得痛,却开始感到寒冷,汗水浸湿我全身。
唐望问我看到的是黑点还是红点。我告诉他,我见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我的牙齿开始打起颤来,因为一阵阵无法控制的紧张如波浪般朝我涌来,仿佛是发自我的胸口。
这时他问我是否感到恐惧,他的问题似乎对我毫无意义。我告诉他,我显然是在恐惧之中,他又问我是否恐惧她,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但说是。他笑了起来,说我并不真的恐惧。他问我是否还看到红色,而我所能看到就是一个巨大的红点。
过了一会我觉得好些,紧张的痉挛渐渐消失了,留下来的是一种舒适的疼痛疲倦感,以及一股强烈想睡觉的欲望。我无法睁开双眼,虽然仍能听到唐望的声音。我睡着了。但那种被淹没在深红色中的感觉持续整晚,我甚至做了红色的梦。
我在星期六下午约三点的时候醒来,整整睡了几乎两天之久,我感觉轻微的头痛,胃部不适,肠子偶尔会有尖锐的刺痛。我发现唐望在他的屋子前打盹,他对我笑笑。
“前天晚上一切都很好,”他说,“你见到了红色,那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没见到红色,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可能会看到黑色,那是个坏征兆。”
“为什么呢?”
“一个人若看到黑色,就表示他不适合魔鬼草,他会吐得一塌糊涂,都是绿色和黑色的秽物。”
“他会死吗?”
“我想没人会死,但会生病一段很长时间。”
“看见红色的人会怎么样?”
“他们不会呕吐,根部会给他们一种愉快的感觉,意味着他们强悍又凶暴,这是魔鬼草所喜欢的,也是她诱惑的方式,唯一的缺点是,从魔鬼草那里得到力量的人,必须以做她的奴隶为代价,但这些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事。人活着只是为了学习,如果他学习,那是他的命运,不论是好或坏。”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唐望?”
“接下来你应该种一棵芽苗,就是我割下来根部第一节的另一半。你前天用了一半,现在你必须把另一半种到地下去。在你能真正尝试驯服这棵植物之前,它必须长大、结种子。”
“我要怎么驯服她呢?”
“魔鬼草是从根部来驯服的,按部就班地,你必须学到根部每一部分的秘密。你必须服食它们,才能学到它们的秘密,得到它们的力量。”
“这些不同部分的准备方式,是否跟第一部分一样?”
“不,每一部分都不同。”
“每一部分的特定效果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每一部分教导不同形式的力量。你前天晚上所接受的不算什么,任何人都能做到。只有巫鲁荷才能接受较深的部分。我不能把它们的效果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你,我们必须等待。”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
“那要看你的植物什么时候长大、结种子。”
“如果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第一部分,那它有什么用呢?”
“冲淡再服用,会对男人的那方面很有好处,失去活力的老人,或寻求刺激的年轻人,甚至渴望热情的女人也可以用。”
“你说根部只是用在力量上,但是看来它在力量之外有其他的用途,我说得对吗?”
他注视我良久,目光凝定,我感到不好意思。我觉得我的问题使他生气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魔鬼草只用在力量上,”终于,他以严厉无情的语气说:“老人要恢复活力,年轻人要忍耐疲倦与饥饿,有人要杀死另一个人,一个女人想要热情奔放——他们全都渴望力量。而魔鬼草会给他们力量!你觉得你喜欢她吗?”他沉默片刻后问。
“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活力。”我说,这是真的。我在醒来时就注意到了,现在感受更深。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不安,或受挫的感觉;我的身体不寻常的轻快有力,手和脚都痒痒的,肩膀似乎膨胀了起来,背部和颈部的肌肉想去摩擦推挤一棵树干。我感觉我可以把一座墙夷为平地。
我们没有再交谈,我们在前院坐了一会,唐望似乎快睡着了,他的头点了几下,然后干脆就伸直双脚,双手枕在头后躺下睡着了。我站起来走到屋后,把那里整理干净,以发泄过剩的精力;我记得他要我帮他整理后面的。
后来,他醒来走到屋后,那时候我已经比较松弛了。
我们坐下来吃东西。在用餐过程中,他三次问我觉得如何。这是很罕见的,于是我问:“为什么你担心我觉得如何呢,唐望?你是否认为我喝了汁液会有不良反应?”
他笑了起来,我觉得他像个恶作剧的孩子,玩了一个把戏后不时探查结果,他还是微笑着说:“你看来没有生病,不久前你对我的口气还很凶。”
“我没有,唐望,”我抗议。“我不记得对你那样说过话。”我对这点很认真,因为我不记得对他生气过。
“你为她辩护。”他说。
“为谁辩护?”
“你在为魔鬼草辩护,你听起来已经像个情人了。”
我准备更剧烈地抗议,但我制止自己。
“我真的没发觉我在为她辩护。”
“你当然没有发觉,你甚至不记得你说的话,对不对?”
“是的,我不记得,这点我必须承认。”
“你瞧,魔鬼草就是这样,她像个女人似的偷偷抓住你,你甚至不会发觉。你所关心的是,她使你觉得愉快而有力量:充满活力,双手发痒,脚底发烧,想要把人撞倒。一个人知道她后,他就充满渴望。我的恩人常说,魔鬼草留住渴望力量的人,抛弃力不从心的人。但是在那个时代,力量比较不稀奇,大家都热烈地追求力量。我的恩人是个有力量的人,而根据他告诉我的,他的恩人甚至更热烈地追求力量。但是在那时候,具有力量是有理由的。”
“你认为今天要具有力量已经找不到理由了吗?”
“力量现在对你来说没有问题,因为你年轻,不是印地安人,也许魔鬼草在你手中是件好事。你似乎很喜欢它,她使你感觉强壮,我自己也感觉过,但我不喜欢她。”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唐望?”
“我不喜欢她的力量!她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了。在别的时代,就像我恩人的时代,追求力量是有缘故的。有人能表现奇特的事迹,大家钦佩他们的力量,害怕但又尊敬他们的知识。我的恩人曾告诉我一些好久好久以前的惊人事迹。但是现在我们印地安人不再追求那种力量了,这年头,印地安人只用魔鬼草来擦身体。他们把叶子和花朵用在其他用途上,他们说她可以治疗肿疱。但是他们不追求她的力量,这种力量像磁铁,根部越深入地下,力量越大,处理起来也越危险。当一个人挖到四码深时——据说有人曾遇到——他就会找到永恒的、没有止境的力量。过去很少人能达到这种地步,今天更不可能。我告诉你,我们印地安人已经不再需要魔鬼草的力量了。我想人们渐渐失去了兴趣,力量已经不重要了,我自己并不追求力量,但是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个年龄,我也感觉到她在我体内膨胀,也像你今天所感觉到那样,只是更强大五百倍,我出手一击就杀了一个人,我可以抛掷二十个人都移动不了的大石头;有一次我跳得好高,把最高的那几棵树的尖端都削平了,但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我只是吓到印地安人而已——只有印地安人。其他不了解的人根本不相信这种事,他们所看到的,不是一个发疯的印地安人,就是一个冲到树上的什么东西。”
我们沉默了饿许久,我觉得必须说几句话。
“那时候跟现在不同,”他继续说,“那时候人们知道自己可以变成一只山猫,或一只鸟,或一个人可以飞。所以我不再使用魔鬼草,干什么呢?吓唬印地安人?”
我看到他的悲哀,感到极为同情,我想要说些什么,即使只是陈腔滥调。
“唐望,也许这是所有求知者的命运。”
“也许。”他静静地说。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四
当我开车抵达时,没看到唐望坐在屋前。我觉得有点奇怪,大声叫他的名字后,他的媳妇从屋里出来。
“他在里面。”她说。
我发现他在几周前脚踝脱臼了,他把几条布浸在仙人掌与骨灰制成的软泥中,给自己上了固定的石膏,布条紧紧绕在脚踝,干后成为轻薄而坚固的支撑,具有真正石膏的硬度,但又不像石膏那样累赘。
“怎么发生的?”我问。
唐望的媳妇是来自尤卡唐(Yucatan)的墨西哥妇女,她回答我的问题:“那是一 次意外!他跌了跤,差点摔断脚!”
唐望笑了笑,等那女人离开房子后才说话:“意外,见鬼!有个敌人在附近,一个女人,卡塔玲娜,趁我虚弱时推我一把,我就跌倒了。”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她要杀死我,这就是原因。”
“她曾来到这里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让她进来呢?”
“我没有,她飞进来的。”
“什么?”
“她是一只黑鸟,而且非常行,我完全没有防备。她很久以来就一直想把我干掉,这次差点让她得手。”
“你说她是只黑鸟?我的意思是,她真的是一只鸟吗?”
“你的问题又来了,她是一只黑鸟!就像我是一只乌鸦。我是人还是乌鸦呢?我是一个懂得变成乌鸦的人,不过再回到卡塔玲娜身上,她是个邪恶的女巫!她非常想要干掉我,我几乎挡不住她,那只黑鸟一路飞入我的家里,我阻止不了。”
“你能变成一只乌鸦吗,唐望?”
“是的!但这是我们以后才要研究的事。”
“为什么她要杀你呢?”
“哦,我们之间有个旧芥蒂。我没有处理好,现在看来我必须在她把我干掉之前,先干掉她才行。”
“你准备采用巫术吗?”我带着极大期望问他。
“别傻了,没有一样巫术能对她产生效果,我有其他的计划!以后再告诉你。”
“你的同盟能保护你不受她伤害吗?”
“不能!小烟只能教我怎么做而已,我必须保护自己。”
“麦斯卡力陀呢?他能保护你吗?”
“不能!麦斯卡力陀是个老师,而不是能为私人理由所使用的力量。”
“魔鬼草呢?”
“我已经说过,我必须保护自己才行,遵循我的同盟小烟的指示,就我所知,小烟能做任何事。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小烟会告诉你答案,它给你的不仅是知识,还有进行的方式。这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佳同盟。”
“小烟是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最好同盟?”
“对每个人来说都不相同,许多人对它感到恐惧,不敢碰,甚至接近它。小烟就像任何其他事物一样,它不适合所有人。”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烟呢,唐望?”
“未卜先知的烟!”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尊敬,这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的。
“我要以我恩人开始教我时所说的那番话作为起头。虽然当时的我就像现在的你,完全不了解这段话。‘魔鬼草是给那些追求力量的人。小烟是给那些想要观察、想要看见的人。’我个人的看法是,小烟是无可匹敌的。一旦一个人进入它的领域后,任何其他的力量都在它的控制之下,太惊人了!当然,那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单单要熟悉它的两个主要部分:烟斗和烟料,就要花好多年的时间。烟斗是我的恩人给我的,抚弄了这么多年后,它已经变成我的了——它已经长在我的手里。比方说,要把它转到你手中,对我来说将是真正的挑战,也是你的伟大成就——如果我们成功的话!烟斗会感觉到在别人手中的压力,如果我们之中有人做错了,将没有办法阻止烟斗本身的压力而破裂开来,或者从我们手中逃脱而跌得粉碎,即使是掉在一堆稻草上。如果发生了这种事,那将是我们两人的末日。尤其是我,小烟会以难以置信的方式跟我作对。”
“为什么它会跟你作对,如果它是你的同盟?”
我的问题似乎改变了他的思路,他有一段长时间没说话。
“由于烟料本身成分的困难,”他突然继续下去,“烟料成为我所知道最危险的物质。若是无心指导,绝对做不出来。它对任何人都有致命的毒性,除了烟的被保护者!烟斗和烟料都必须极谨慎地对待。有意学习的人必须先准备自己,过着刻苦、安静的生活。它的效果十分强烈,只有非常坚强的人才能忍受最小的一口烟,开始时一切都会十分恐怖与混乱,但是每再抽一口,事情就会变得更确实。于是突然间,世界会全新地展现,难以想像!到了这时候,烟就成为了他的同盟,让他进入不可思议的世界中,解答各种问题。
“这是小烟最伟大的地方和天赋,而且它在表现效果时一点也不具伤害性,我把小烟叫做一个真正的同盟。”
像往常一样,我们坐在他屋前的空地上,地面十分干净坚硬;他突然站起来走进屋里。一会后,他带着一个窄长的包包出来,又坐下来。
“这是我的烟斗。”他说。
他从一个绿色的帆布套子中抽出烟斗来给我看。它大概有九或十寸长,烟管是用红色的木材做成,上面毫无雕饰,管头好像也是木头做的,跟细细的管身比起来显得很大。外表很光滑,呈深灰色,几乎是碳黑色。
他把烟斗举到我面前,我以为他要递给我便伸手去接,但他迅速手了回去。
“这根烟斗是我的恩人给我的,”他说,“我会把它传给你,但首先,你必须先认识它。每次你来这里,我会把它交给你,开始时你可以先摸摸它,很短暂地握着它,直到你与烟斗彼此都习惯了。接着把它放入你的口袋中,或者是你的衬衫里,最后才放入嘴里。这一切都必须以缓慢而谨慎的方式进行。等到关系建立了,你就可以抽它。如果你遵守我的建议而不急切的话,小烟也许会成为你较喜欢的同盟之一。”
他把烟斗递给我,但没有放开手,我伸出我的右手。
“用双手。”他说。
我用双手触摸了烟斗一下子,他没有完全把它交到我的手上,只让我摸到它,然后又把烟斗收回去。
“第一步是先喜欢烟斗。这得花些时间!”
“烟斗会不喜欢我吗?”
“不会,烟斗不会不喜欢你,但是你必须学习去喜欢它,这样等你抽烟的时候到了,烟斗就会帮助你去除恐惧。”
“你抽的是什么呢,唐望?”
“这个!”
他打开衣领,露出他放在衬衫里的一个小袋,像个奖牌般吊在脖子上。他把小袋拿出来,打开它,很小心地把其中的一些东西倒在手掌中。
就我所能分辨的,那些东西像是切得很细的茶叶,颜色有深褐色和浅青色,还有一些是黄色。
他把那些烟料倒回袋中,用一条皮线缝好,然后又放回衣服内。
“那些烟料是什么东西混合的?”
“很多东西,有些成分很难找到,必须到很远的地方;成为之一的小蘑菇只有在一年的某个特定时候才成长,而且要在某些特定的地方才有。”
“不同的力量是否需要不同的烟料?”
“不会!烟料只有一种,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
他指着吊在胸前的袋子,举起放在脚上的烟斗。
“这两者是一体的!缺一不可。这个烟斗及烟料的秘密属于我的恩人。我恩人传授给我的方式,就像当初传授给他时一样。烟料虽然不好准备,但是可以补充。它的秘密在于组合成分及处理的步骤。另一方面,烟斗是一辈子的事,必须小心地照顾它。它坚硬而强壮,但绝不能被打到或撞到。握它时双手必须很干燥,绝不能用汗湿的手去碰它,只有一个人时才能用它,而且不能让别人,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它,除非你有意把它传给某人,这就是我的恩人教我的,也是我这一辈子对待这烟斗的方式。”
“万一你把烟斗弄掉或弄断,会怎么样呢?”
他非常缓慢地摇摇头,看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