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会死掉!”
“所有巫士的烟斗都像你的那样吗?”
“并非所有巫士都有我这种烟斗,但我知道有些人有。”
“你自己能做一支像这个一样的烟斗吗,唐望?”我坚持问下去。“假如你没有烟斗,而你要给我一支的话,你会怎么办?”
“假如我没有烟斗,我不能、也不会想要给你烟斗。我会给你别的东西。”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他小心地把烟斗放入帆布袋,袋里一定衬着柔软的内里,因为烟斗塞进去虽然很紧,却很平滑地滑进去。他走回屋里把烟斗收好。
“你在生我的气吗,唐望?”我在他回来后问。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惊讶。“没有呀!我不会生任何人的气了!没有任何人能做出足以使我生气那么重要的事。你对别人生气,是因为你觉得他们的行为是重要的,我已经不再那样觉得了。”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二
被唐望称为“芽苗”的那块根部重新移植的时间还没有决定,虽然这是驯服植物力量的下一步骤。
我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中午过后到达唐望的家。我们像平常一样,沉默地坐了一段时间,天气温暖而多云。自从他把根部的第一部分给我喝了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该是把魔鬼草移回土里的时候了,”他突然说,“但是首先我要为你做好保护。你要好好收藏起来,这是只给你一个人看的。由于我必须去做,也会看到。这样并不好,因为如我告诉过你的,我不喜欢魔鬼草。我们不是一体的。但我的记忆力并不持久,我太老了。你不能让别人看到,因为只要他们看到后的记忆留存下来的话,保护的力量就会受损。”
他走进他的房间,从一张旧草席下抽出三个麻布包,然后回到前院坐下来,
沉默许久后,他打开一个包包。那是他跟我一起去找的雌性蔓陀萝植物,他所整理过的叶子、花朵和种子都变干了。他把那根像Y状的根部拿出来,再把包包绑起来。
根部已经干缩了,分岔也更大,更扭曲了。他把根部放在腿上,打开皮袋,拿出小刀。他把根部抓到我面前。
“这部分是给头的。”他说,在Y的尾端割了一刀,Y就像是一个人双腿伸开倒过来的形状。
“这部分是给心的。”他说,在Y的中间割了一刀。接着他把根部的尖端都削掉,使各分岔留下三寸的长度。然后他慢慢地、耐心地,把根刻成一个人的形状。
根部干硬及多纤维。唐望雕刻的方式是先划两刀,然后把两刀之间的纤维剥下来。但是一些细部地方,他是用刻的。最后的产品是一个奇异的人形,双臂合在胸前,双手紧握着。
唐望站起来,走到屋前的一棵龙舌兰。他抓住一根厚叶的硬刺,使它弯曲,旋转了三、四次。这个动作使硬刺几乎脱离了叶子,松松地垂着。他咬住它,或者说,用牙齿把它扯了下来。硬刺脱离了叶子,带着一条条的纤维丝,像白色的尾巴附着在刺上,约有两尺长。这时,唐望仍咬着硬刺,他用手掌把那些纤维搓成一条长线,把线绑在木刻人像的两脚,使两脚合并。他用线绕着人像的下半身,直到线用完;然后很技巧地把硬刺像锥子般钻入人像中,直到尖端从人像双手合握处冒出来。他又使用牙齿轻轻地把硬刺几乎全抽出来,就像是一根长矛从人像胸口凸出来。之后他不再看那个木刻人像一眼,只把它收入皮袋中。他似乎累坏了,躺在地上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吃了我带给他的一些东西,又在前院坐了一会儿。然后唐望回到屋子后面,拿出三个麻布包。他砍下一些细枝枯木,生了一堆火。我们舒适地坐在火前。他把三个包包都打开来。除了那个装着雌性植物根部的包包之外,还有一个是装着雄性植物剩下部分,第三个较大的包包装着一些新砍下来的、青色的蔓陀萝植物。
唐望走到猪槽,拿了一个很深的石臼,看起来像个底部圆滑的锅底。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洞,把石臼稳稳地摆上去。他在火中又加了些枯枝,然后把装着雌雄植物的两个包包内的东西一起倒入石臼中。他抖抖麻布,确定一切东西都落入石臼,又从第三个包包里拿出两块新鲜的蔓陀萝根部。
“我是特别为你而准备的。”他说。
“什么样的准备,唐望?”
“这一块来自雄性植物,另一块来自雌性植物。这是这两棵植物唯一可以放在一起的时候。这些根部来自一码深的地下。”
他以均匀的力量用石杵把它们捣碎,同时低声哼着,没有韵律、单调。我听不出其中的字句,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
等到根部完全稀烂后,他从包包中拿出一些刚摘下来的蔓陀萝植物的叶子,十分干净完整,没有被虫咬过,一片一片地丢入石臼里。他拿起一把蔓陀萝花朵,以同样慎重的方式丢入石臼里,我数了一下,各有十四片。然后他拿出一堆新绿的种囊,上面还有刺,荚也还没打开,他把它们一起前丢入石臼里,我来不及计算,但我想它们也是十四个。他又加了三条没有叶子的深红色蔓陀萝茎部,很干净,从它们复杂的枝节来看,似乎是属于一棵很大的植物。
这些东西都放入石臼后,他以同样均匀的方式把它们捣成稀烂,然后倾斜石臼,用手把里面的东西倒入一个旧锅里。他朝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我帮他把手擦干。但是他却把我的左手拉去,迅速地把我的中指及无名指分开,然后他用小刀在我的两指之间划了一刀。他的动作又快又熟练,等我把手抽回来时,已经被深深划了一刀,血流如注。他又抓住我的手,放在锅上,紧紧握着,好压出更多的血。
我的手臂麻木了。我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中——奇怪地寒冷和僵硬,胸部和耳朵有一种压迫感。我觉得我在往下滑,我要晕倒了!他放开我的手,搅拌锅中的东西。等我从震惊状态中恢复过来,我真的很生他的气,花了很久时间才恢复平静。
他在火堆周围放了三块石头,锅子放在石头上。他又加了一些东西在锅里,我想是一大块木胶和一壶水。蔓陀萝植物本身有一种奇特的味道,与胶水和在一起沸腾时就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味道,我强忍着才不至于呕吐。
锅中东西煮了很久,我们坐在锅前一动也不动。有几次,风把味道吹向我这里,恶臭难耐,我必须停止呼吸来逃避。
唐望打开他的皮袋,把那个木刻人像拿出来;他小心地把它递给我,叫我把它放入锅中,我让它慢慢滑入沸腾的锅中。他拿出小刀,有一刹那,我以为他又要划我一刀了;但是,他只是用刀尖使木刻人像沉下去。
他又看着锅子沸腾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清理石臼。我帮他,等清理干净后,他把杵与臼靠在围墙上,我们回到屋里,那个锅子整晚都留在石头上。
第二天黎明时,唐望指示我把人像从胶中取出来,面对东方吊在屋檐下,让阳光晒干。中午时,它硬得像铁丝一样。太阳的热使胶凝固了,混合叶子的青绿色,木刻人像呈现一种光滑、奇异的表面。
唐望要我把人像拿下来,然后递给我一个皮袋,这是由我以前送给他的一件旧皮夹克改制成的。这个皮袋跟他自己原来的那个类似,唯一的不同是,他的皮袋是由柔软、棕色的皮所制成。
“把你的‘形象’放进袋子里,合起来。”他说。
他没有看我,刻意地转开头,等我把木刻人像放入皮袋后,他给了我一个携带东西的网子,叫我把那个土锅放进去。
他走到我车子前,把装土锅的网子从我手中接过去,把它绑在前座杂物箱的手把上。
“跟我来。”他说。
我跟着他,他绕着屋子,顺时钟方向走了一圈。他停在前院,又绕了一圈,这次是逆时钟方向,又回到前院。他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
我已经习惯去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具有某种意义。我正在想他绕屋子是什么意义时,他说:“喂!我忘了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问他在找什么。他说他忘了我要移植的芽苗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在屋子四周又绕了一圈,他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
他指一个小玻璃罐给我看,放在屋檐下一个钉在墙上的木架上。玻璃罐里放着蔓陀萝根部第一节的另一半,前端已经长出嫩叶。罐里装了一点水,但没有泥土。
“为什么没有泥土呢?”我问。
“并非所有的泥土都一样,魔鬼草只需知道使她生长、茁壮的泥土。现在是她回到土中的时候,免得被虫伤害。”
“我们可以把她种在屋子附近吗?”我问。
“不行!不行!不能在这附近。她必须要回到一个你喜欢的地方。”
“但是我到哪里去找我喜欢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你可以把她移植到任何你想要的地方,但是你得好好照顾她,她活下去,你才会得到你想要的力量。如果她死了,那就表示她不要你,你就不能再打扰她,也就是说你没有控制她的力量。因此,你必须关心她、照顾她,这样她才会长大,但是你不能宠坏她。”
“为什么不能?”
“因为如果不是她自己想要长大,诱惑她也没有用。但是话说回来,你必须证明你关心她,每次去看她时,替她赶赶虫子,给她浇浇水。你要定期这么做,直到她结种子为止。等到她第一颗种子迸出来时,我们就能确定她要你。”
“但是,唐望,我不可能照你所希望那样照顾这个根。”
“如果你想要她的力量,你就必须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
“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能替我照顾她吗,唐望?”
“不行!我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每个人都必须照顾他自己的芽苗。我曾经照顾我的,现在你必须照顾你自己的。就如我所说的,直到她结种子后,你才算是准备好接受学习。”
“你想我应该把她种在什么地方?”
“那要你自己决定!别人不能知道在什么地方,甚至连我也不能!这是移植必须遵守的方式。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你的植物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人跟踪你,或看到了你,你就要带着芽苗跑到别的地方。他可以控制那棵芽苗,对你造成无法想像的伤害,使你残废或死掉,这就是为什么连我都不能知道你的植物在什么地方。”
他把装嫩芽的小玻璃罐交给我。
“拿去吧。”
我接过来,他几乎是用拖的把我拉到车旁。
“现在必须走了,找个你想移植这棵芽苗的地方。在松软的土上挖一个深洞,靠近有水的地方。记住,她必须靠近水才能长大。只能用你的手去挖,即使手流血。把嫩苗放在洞中央,在周围做一个土垄,然后倒水进去。等水沉入土后,把松土填入洞中。然后,离嫩苗两步远之处,朝东南方,用双手挖一个深洞把土锅里的胶水倒进去。然后打破土锅,把碎片深深埋在另一个离你的嫩芽很远的地方。等你埋好土锅后,回到种嫩苗的地方,再浇一次水,然后把你的形象拿出来,夹在手指被割伤的地方,站在埋胶水的地方,轻轻用形象的硬刺轻碰嫩苗。绕着嫩苗走四圈,每次停在原来的位置轻触它。”
“我绕圈子时,是否要照特定的方向?”
“任何方向都行。但是你必须记得埋胶水,以及你绕圈子的方向。每次绕圈子时都要轻触嫩苗,除了最后一次,你必须用硬刺深深戳入嫩苗中。但是要小心,跪下来手会稳一点,因为你不能让硬刺在嫩苗里断掉。如果你弄断了硬刺,你就完了,那块根对你就没有用了。”
“我是否需要说什么话,在绕圈子的时候?”
“不必,我会替你说的。”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今天早上我一来到唐望的屋子,他就对我说,他要教我如何准备小烟的混合烟料。我们走到山上,走了很远,进入一个山谷。他在一棵高大瘦长的灌木丛前停下来,颜色跟四周的树木很显著的不同,四周的树木是黄色的,但这棵灌木丛是鲜绿色的。
“你必须从这棵小树上把叶子和花朵摘下来”,他说,“采摘的适当时机是在全魂节(All Souls’ Day 译注)。”
他抽出小刀,把一根小树枝的前端割下来,又选了另一棵类似的树枝,也割下前端,他重复这个步骤,直到手中有了一大把枝叶为止,然后坐下来。
“看这里,”他说,“我把所有前端有两三片叶子的枝子都割下来了。你看到没有?它们都是一样的,我只用每根枝叶的前端,这里的叶子新鲜而娇嫩。现在我们要找个有阴影的地方。”
我们一直走着,直到他好像找到了他要的地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长绳,绑在两棵树的树干和较低的树枝上,像是一条晒衣绳似的,他把枝叶吊在绳子上,整齐地排列着,叶子与树枝的分岔处吊着绳子,像是一长排绿色的骑兵。
“这些叶子必须在阴影下晒干,”他说,“这个地方必须很隐秘,不容易进入,这样叶子才会得到保护。它们必须留在一个别人几乎找不到的地方晒干,等晒干之后,包在一起,密封起来。”
他把绳上的叶子摘下来,丢进附近的树丛里。显然他只是把方法示范给我看而已。
我们继续走下去,他沿路摘了三种不同的花朵,说它们是烟料成分的一部分,应该采集起来。但是那些花朵必须分别放在不同的土锅中,在黑暗中干燥;土锅要盖起来,让花朵在里面发霉。他说那些叶子和花朵的作用是使烟料的味道好一点。
我们走出山谷,朝河床走去。绕了一大圈后,回到他的住处。晚上我们坐在他的房间里(他很少这么做)。他告诉我烟料的最后一个成分,蘑菇。
“烟料的真正秘密是在蘑菇上,”他说,“它们是最难采集的一部分。要到它们生长的地方,路途又远又危险,要找到正确的种类更是危险。在它们四周还长着其他的种类,没有用处,如果跟好的蘑菇一起干燥,会把好蘑菇破坏掉。要花很长的时间去了解蘑菇,才不会犯错,因为一旦用错了,会造成严重的伤害——伤害到人,也伤害到烟斗,有些人就因吸错了烟料而一命呜呼。
“蘑菇一摘下来,就要放进一个葫芦里,因此没法重新查验,它们必须被撕成碎片,才能塞入葫芦的窄口。”
“怎样才能避免犯错呢?”
“小心谨慎,知道怎么去选择。我告诉过你,这是很困难的,并非任何人都能驯服小烟;多数人甚至不敢尝试。”
“蘑菇要在葫芦中放多久呢?”
“一年,所有其他成分也要密封一年,然后取同样的分量,分别磨成细粉,除了蘑菇,因为它们自己会变成很细的粉末;只要把大块的弄碎就行。四份的蘑菇配上一份所有其他成分,混在一起,放入我这样的小袋中。”他指指吊在他衣服内的小袋子。
“然后所有成分再收集一遍,等你把它们都处理好,密封之后,你就可以准备抽你原来磨好的烟料了。就你的情形,得明年才能抽。再一年之后,烟料就完全是你的了,因为是你自己采集的。第一次抽烟时,我会替你点烟斗,你要抽掉所有烟斗中的烟料,然后等待。小烟出现时,你会感觉到,它会使你自由,去看任何你想要看的东西,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无可匹敌的同盟。但是追求它的人必须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意愿,他需要这种意愿才能回来,否则小烟不会让他回来。其次,他必须用意愿来记住小烟让他看的东西,否则他的脑海将只会留下一层雾而已。
一九六二年四月八日 星期日
在我们的对话中,唐望常使用或提到“智者”这个字眼,但是他从来未解释其含义,于是我问了他。
“一个智者是指一个能真正接受艰辛学习的人,”他说,“一个不着急、不迟疑,尽全力去解开力量与知识奥秘的人。”
“任何人都能成为智者吗?”
“不能,并非每个人都行。”
“那么一个人必须做什么才能成为一个智者?”
“他必须挑战并打败他的四个天然敌人。”
“打败那四个敌人后,他就可以成为智者吗?”
“是的,只有在打败那四个敌人之后,才能自称是智者。”
“那么,任何人打败那四个敌人,都可以成为智者吗?”
“任何打败那四个敌人的,都是智者。”
“但是在面对那四个敌人之前,是否必须达成什么特别的条件呢?”
“不必。任何人都可以尝试成为智者,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是很自然的。在学习成为智者的道路上所碰到的敌人都是非常难对付的;多数人都屈服了。”
“那是什么样的敌人呢,唐望?”
他拒绝谈那些敌人。他说我要在许久之后,才能了解这方面的意义。我不想放弃这个话题,问他认为我是否可以成为一个智者。他说没有人能够预知这种事。但是我坚持要知道,是否有线索可以让他预测我有没有机会成为智者。他说那要看我与那四个敌人作战的结果而定——看我是否能打败它们,或被它们打败——但要预测结果是不可能的。
我问他是否可用巫术来预知结果。他直截了当地说,这种战斗的结果是无法以任何方式预知的,因为成为一个智者是一件暂时的事。我要他解释这一点,他回答:“成为智者不是永恒的,或者说,一个人永远都不能成为真正的智者。一个人在克服了那四个天然敌人之后,只能很短暂地成为智者。”
“你一定要告诉我,唐望,那是什么样的敌人?”
他没有回答,我又问他,但他放弃这个话题,开始谈别的。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五日 星期日
我准备要走的时候,决定再问他一次关于智者的敌人。我争辩自己不会很快再回来,最好是把他的话写下来,但我不在时可以好好想想他的话。
他迟疑了一阵,然后开始说:
“当一个人开始学习时,他绝对不会清楚他的目的。他的动机不正确,他的意图模糊,期望也永远不会实现,因为他对学习的艰辛一无所知。
“他慢慢开始学习——先是一点一滴的,然后是一大把。于是他的思想很快就产生冲突。他学到的绝不是他事先所料到或想像得到的,因此他开始害怕,学习绝不是一个人能预料的,学习的每一步都是一项新的任务,而一个人所感到的恐惧则开始无情地增加,毫无起色,他的目标变成了一个战场。
“于是,他碰上他的第一个天然敌人:恐惧!一个可怕的敌人——极为狡诈,难以克服。在路上每个角落躲藏着、潜伏着、等待着,如果这个人因为恐惧的存在而吓得逃跑,他的敌人就会终止他对知识的追求。”
“如果他害怕地逃走了,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除了他永远不会学习到什么。他永远不会成为智者,也许成为一个霸道的人,或无害、被吓坏的好人;不管如何,他会成为一个被打败的人,他的第一个敌人会终止他的渴望。”
“那么他该如何去克服恐惧呢?”
“答案很简单,他不能逃走,他必须反抗他的恐惧,即使恐惧,也必须接受学习的下一步,下一步,又下一步。他会十分恐惧,但是不得停止,这是规矩!第一个敌人撤退的时刻终究会来到,那时他开始对自己有把握,他的意愿会变得更强,学习将不再是件可怕的事了。
“当这个愉快的时刻来临时,这个人就可以毫不迟疑地说,他已经击败了他第一个天然敌人。”
“这是一起发生的,唐望,还是一点一点发生的?”
“它会一点一点发生,但是恐惧的消失是突然而迅速的。”
“但是如果又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人会不会又恐惧呢?”
“不会。一旦一个人克服了恐惧,一辈子就不会再恐惧了,因为他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明晰——一种明晰的心灵,可以消除恐惧,到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欲望,也知道如何满足这些欲望。他能够期待新的学习步骤,对一切事物都有一种锐利清晰的感觉,他感觉到一切都没被隐藏起来。
“接着他会碰到第二个敌人:明晰!难以获得的明晰的心灵,可以排除恐惧,但也会令人盲目。
“它强迫一个人不再怀疑自己,它使他相信他能做任何他做的事,因为他能清晰地看出一切。他非常勇敢,因为明晰;他绝不会半途而废,因为明晰。但这一切都是个错误,就像是件还没有完成的事物。如果这个人顺服了这种佯装的力量,就是屈服于第二个敌人,当他该积极的时候,他反而变得有耐心起来,而该有耐心时,他会变得急躁。他的学习会出现失误,直到再无法学习为止。”
“一个因此被打败的人会怎样呢,唐望?他会因此而死吗?”
“不,他不会死,他的第二个敌人只会阻止他成为一个智者;他可能会成为一个虚浮的战士,或一个小丑。但是付出极大代价得来的明晰,绝不会变回黑暗和恐惧。他一辈子都会很明晰,但是他不能再学习,或渴望什么东西了。”
“他要怎样才能避免被打败呢?”
“他必须像对付恐惧那样:反抗他的明晰,只用它来看,在采取新的步骤之前,要耐心地等待,小心地衡量一切;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想到他的明晰几乎是一种错误。而有一天他会了解,他的明晰只是眼前的一个小点而已。如此他才会克服第二个敌人,达到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伤害他的地步。不会是个错误,不会只是眼前的一个点而已,这将是真正的力量。
“这时候他会知道,追求了那么久的力量终于是他的了,他要怎么高兴使用都可以,他的同盟听从他的命令,他的希望就是规矩,他明白这一切都唾手可得,但是也碰上他的第三个敌人:力量!
“力量是所有敌人中最强大的一个,因此最容易做的事自然是驯服它;毕竟,这个人已是无法伤害的了。他君临天下,以算计过的冒险为开始,立下规矩为结束,因为他是个主宰。
“达到这种地步的人,很难发觉他的第三个敌人正朝他接近。突然间,毫不知情地,他就会落败。他的敌人会让他变成一个残忍、反复无常的人。”
“他会失去他的力量吗?”
“不,他不会失去他的明晰,或他的力量。”
“那么他与一个智者有什么不同?”
“一个被力量打败的人,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控制力量。力量只是他生命的一个负担。这种人无法控制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或如何使用他的力量。”
“被这些敌人的其中一个打败,是否就是最后的失败呢?”
“当然。一旦被任何一个敌人打败,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举例说,一个被力量打败的人,是不是有可能看出他的错误而改正过来?”
“不能,一旦他屈服,就完了。”
“但是假如他只是暂时被力量所蒙蔽,然后又拒绝了呢?”
“那就表示战斗还在进行,他仍然想成为一个智者。只有当一个人不再尝试,放弃自己,才算是被打败。”
“但是,唐望,一个人也有可能为了恐惧放弃自己好几年,最后又克服了恐惧。”
“不,这样说不对。如果他屈服于恐惧,就永远无法克服恐惧,因为他会逃避学习,不会再尝试。但是如果他在恐惧之中,继续学习了好几年,最后就会克服恐惧,因为他从未真正放弃他自己。”
“他要如何打败他的第三个敌人呢,唐望?”
“刻意地反抗它。他必须了解,他似乎已征服的力量事实上并不是他的。他必须时时克制自己,谨慎而忠实地运用所学习到的一切。如果他能了解:不能控制自己,明晰和力量要不错误还要糟糕,那么他就能达到不轻举妄动、观照一切的地步,知道何时及如何使用他的力量。如此他便击败了他的第三个敌人。
“这时候,这个人抵达学习之旅的终点,几乎毫无警觉地,他会碰上最后一个敌人:衰老!这是最残忍的一个敌人,一个他无法完全打败、只能打退的敌人。
“这是当一个人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急躁的明晰心灵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所有的力量都听候他的控制,这也是他非常想要休息的时候。如果他完全顺服了,他会想躺下来休息,忘却一切的欲望,如果他在疲倦中开始放松自己,就会输掉他的最后一回合,他的敌人会把他打倒,让他变成一个年老力衰的老头子,想要撤退的欲望会压过他所有的明晰、力量及知识。
“但是如果这个人抛去他的疲乏,继续完成他的命运,他就可以被称为一个智者,他成功地打退了最后那无可征服的敌人,即使只有短暂的片刻,而那片刻的明晰、力量及知识也就足够了。”
译注:All Soul’s Day,墨西哥的庆典节日。
4、
唐望很少主动说起麦斯卡力陀。每次我问他这方面的事时,他都拒绝谈论,但又会说一些话,使人对麦斯卡力陀产生一种神人同形的印象。麦斯卡力陀是男性的,不仅因为这个字眼在西班牙语文法上是阳性的,也因为他具有保护者和老师的一贯特性。每次我们谈论时,唐望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来肯定这些特性。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魔鬼草从来不保护人,她的作用只是给予力量。相对的,麦斯卡力陀是很温和的,像个婴儿。”
“但你说过麦斯卡力陀有时候很吓人。”
“当然他很吓人,但是一旦认识他,他就是温和而仁慈的。”
“他怎么表现他的仁慈呢?”
“他是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他是怎么保护呢?”
“你可以一直带着他,他会使你不受到伤害。”
“你怎么能一直带着他呢?”
“放在一个小袋中,用一条绳子绑在你的手臂上,或吊在脖子上。”
“你有没有带着他呢?”
“没有,因为我有一个同盟。但是别人会带着。”
“他教导什么呢?”
“你必须自己去看才知道。”
一九六二年一月三十日 星期二
“当麦斯卡力陀接受了你,你看到什么,唐望?”
“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能谈的,我不能告诉你。”
“如果你说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吗?”
“麦斯卡力陀是个保护者,一个温和、仁慈的保护者;但是这并不表示你可以取笑他。他是个仁慈的保护者,但对于那些他不喜欢的人,也会变得很恐怖。”
“我并不想取笑他,我只想知道他使别人看见什么。我把所有麦斯卡力陀让我看的东西都描述给你听了,唐望。”
“你的情况不同,也许因为你不了解他的方式。你必须像小孩子学走路那样学习他的方式。”
“我还要学习多久?”
“直到他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为止。”
“然后呢?”
“然后你自己就可以了解,不必再向我描述什么了。”
“你能告诉我麦斯卡力陀在什么地方接受你的?”
“我不能告诉你。”
“我想知道的只是他是否会带人到另一个世界去。”
“是的。”
“是不是天堂?”(西班牙文中天堂是Cielo,也是‘天空’的意思)
“他会带你穿过天空。”
“我的意思是,那是上帝所造的天堂吗?”
“你未免太傻了吧,我不知道上帝在什么地方。”
“麦斯卡力陀是‘上帝’吗——那唯一的真神?或者他只上一众神之一?”
“他只是一名保护者和一名老师,他是一种力量。”
“他是我们内在的一种力量吗?”
“不,麦斯卡力陀与我们内在没关系,他在我们之外。”
“那么每个接受麦斯卡力陀的人呢,见到他的形象都是相同的吗?”
“不,完全不是那样,他对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日 星期四
“你为什么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麦斯卡力陀的事呢,唐望?”
“没什么可说的。”
“在我去再见他之前,一定有很多我应该知道的事。”
“不。也许没什么是你必须知道的了。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他对每一个人都不相同。”
“我知道,但我仍然想知道别人对他的感觉。”
“那些愿意说他的人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你会明白这一点的饿。你也许会谈他谈到某一种程度,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再谈他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自己的第一次经验?”
“做什么?”
“那样我就知道怎么跟麦斯卡力陀相处了。”
“你知道的已经比我多了,你甚至跟他玩过。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个保护者对你是多么仁慈。我相信第一次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当时的你耳聋目瞎。”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四日 星期日
“麦斯卡力陀显现自己时,是否会采取任何形象呢?”
“是的,任何形象。”
“那么,你所知道最常见的形象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常见的形象。”
“你是说,唐望,他以任何形象出现,即使对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也如此?”
“不,他对那些只知道一点点的人会以任何形象出现,但对那些对他很熟悉的人而言,他是固定不变的。”
“他如何固定不变呢?”
“他有时会以人的形象显现,就像我们,或者一团光,只是一团光。”
“麦斯卡力陀对于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会不会改变他的固定形象?”
“据我所知,不会。”
一九六二年七月六日 星期五
唐望和我在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那天下午开始一段旅行。他说我们要起奇华华(Chihuahua)找蘑菇。他说这将是一段长远而艰苦的旅途。他说得没错。我们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晚上十点抵达奇华华北部的一个小矿城。我们把车停在镇的外围,直接走到他朋友家,一对泰拉休马拉族(Tarahumara)印地安人夫妇。我们在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屋主在五点钟叫醒我们,他给我们一些粥和豆子,然后,坐下来跟唐望谈话,但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旅程的事。
吃过早餐后,屋主在我的水壶加了水,放了两个面包在我的背包里。唐望把水壶递给我,用一条绳子把背包系在他的肩膀上,谢谢那个人的招待,然后转身对我说:“该走了。”
我们在泥土路上走了大约一哩,穿越田野,两个小时后,来到小镇南方山脉的山脚。我们朝西南方爬上坡度不陡的山坡,唐望改变方向,我们沿着一道高峻的山谷朝东南方前进。虽然年岁已高,唐望的脚步一直是难以相信地快速,中午时,我已经完全精疲力竭了。我们坐下来,他打开了背包。
“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把面包全吃掉。”他说。
“你呢?”
“我不吃,而且我们等一下并不需要这些食物。”
我又累又饿,便接受了他的建议。我觉得这是谈论这次旅程的好时候,于是我很随意地问:“你想我们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我们要在这里收集一些麦斯卡力陀,会待到明天。”
“麦斯卡力陀在哪里?”
“我们四周都是。”
这附近都是各式各样的仙人掌,但是我看不出其中有培药特。
我们又上路了,三点时,我们来到一个狭长的山谷,旁边的山相当险峻。寻找培药特的想法使我奇怪地兴奋起来,我从来没有在大自然里见过培药特。我们进入山谷,走了大概四百尺时,我突然发现三棵培药特植物,绝不会错,就在我前方路旁左边,高出地面几尺。它们看起来就像圆而丰满的绿玫瑰。我朝它们跑去,指给唐望看。
他不理我,故意背对着我走开。我知道我做错了事,这天下午,我们沉默地走着,慢慢沿着谷底前进,谷底都是小而尖锐的石子。我们在仙人掌中前进,打扰了好多蜥蜴,或单飞的鸟儿。我看到好多培药特植物,但一句话也没说。
六点时,我们走到山谷尽头,来到山脚下,爬上一块石台,唐望把背包放下,坐下来。
我又饿了,但没有食物,我提议现在就收集麦斯卡力陀,然后回到镇上去。他看起来有点恼怒,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他说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我们安静地坐着。左边有块石壁,右边是我们刚走过的山谷,山谷延长了颇长的距离,似乎比我原来所看到的还要宽广,而且不那么平坦。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有许多凸起的小山丘。
“我们明天回去。”唐望说,没有看我,指着山谷。“我们会在走回去的路上,穿过原野时,把他收集起来。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在路上碰到他时,才能收集他。他会找到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他,他会找到我们的,只要他愿意。”
唐望背靠在石壁上,转过头,仿佛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在那里。“还有一件事,只有我能采集他。你也许可以带着背包,或走在我前面——我还不知道。但是明天你不能像今天那样指着他!”
“对不起,唐望。”
“没关系,你事先并不知道。”
“是你的恩人教你这些麦斯卡力陀的事吗?”
“不是!没有人教过我麦斯卡力陀。那个保护者本身就是我的老师。”
“那么麦斯卡力陀就像一个你能交谈的人吗?”
“不,他不是。”
“那么他怎么能教导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
“记得你跟他玩的那次?你了解他的意思,不是吗?”
“我了解!”
“那就是他教导的方式。你当时并不知道,他会跟你说话的。”
“什么时候?”
“当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非常不耐烦。我告诉他,我必须提出所有这些问题,因为我想要找出所有能找到的答案。
“别问我!”他恶作剧地微笑起来。“问他,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问他一切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那么麦斯卡力陀就像个你能交谈的人……”
他没让我说完,转过身,拿起水壶,走下岩台,消失在岩石之后。我不要单独留在这里,虽然他没有叫跟陪他一起走,但我跟上去。我们走了大约五百尺,来到一条小溪边。他洗洗手和脸,把水壶灌满,用水漱漱口,但没有喝下去,我用手掬起水要喝,但是他阻止我,说现在还不需要喝水。
他把水壶递给我,朝岩台走回去。回去之后,我们又面对山谷背靠着岩壁坐下。我问是否可以生个火。他的反应像是问这种事情是难以置信的。他说这天晚上我们是麦斯卡力陀的客人,他会使我们温暖的。
已经傍晚了。唐望从他的背包中抽出两张薄薄的棉布毯,把一张丢到我怀里,他双脚盘起,把另一张摊子盖在双肩上。在我们下方,山谷边缘笼罩在夜的雾气下,变得模糊。
唐望一动不动地面对培药特的原野坐着。一阵阵的风吹在我脸上。
“黄昏是世界之间的裂缝。”他轻轻地说,没有看我。
我没问他是什么意思。我的眼睛好湿,突然间我感到非常激动,有一种奇怪的、巨大的欲望想哭!
我俯卧在地上,岩石很硬、很不舒服,每隔几分钟,我必须换姿势。最后,我坐起来,盘起双腿,把毯子盖在肩膀,发现这个姿势十分舒适,于是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听到唐望在对我说话。天很暗了。我不能清楚地看到他,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开始走下岩台,我跟着他,我们小心地行动,至少我是如此,因为天太暗了。我们停在石壁的底端,唐望坐下来,示意我坐在他左边。
他解开衬衫,拿出一个皮袋,打开来放在前面的地上,里面装着一些干的培药特核。
停顿一阵后,他拿出一粒培药特核,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揉着,同时轻轻哼唱着调子。突然间,他发出巨大的尖叫声“
“啊嗨!”
这声尖叫怪异而出乎意料之外,我被吓坏了,模糊中,我看到他把培药特核放入口内,开会司咀嚼起来。过了一会,他拿起袋子,靠过来低声告诉我把袋子拿过去,拣出一个麦斯卡力陀,把袋子放回地上,然后照他刚才的方式做。
我挑了一个培药特核,像他那样地揉起来。同时间他唱了起来,前后摇摆着。我试了好几次要把培药特放入口中,但是我不好意思尖叫出来。然后,仿佛是在梦中,一个难以置信的尖叫声从我身上发出来:啊嗨!有一片刻,我还以为是别人发出的。我开始又感觉到腹部内紧张的冲击。我仿佛往后倒下,我要昏倒了。我把培药特放入口中,嚼起来。过了一会,唐望又从袋中拿出一粒。他只唱了一会儿就把它放入口中,这使我松了口气。他把袋子传给我,我吃了一粒后把袋子放回面前。这个步骤重复了五、六次,我才发觉口渴。我拿起水壶要喝,但唐望叫我只能漱口,不要喝下去,否则会呕吐。
我一再以水润嘴。到了某个时刻,把水喝下去成为一种难以克服的诱惑,于是我吞下一点水,马上,我的胃开始痉挛起来。我期望一股液体会无痛、顺利地从嘴里流出来,就像第一次吃培药特那样,我很吃惊地发现只有平常想吐的感觉,不过并不持久。
唐望又拿了另一粒培药特,并把袋子递给我,重复刚才的做法,直到我嚼了十四粒培药特。这时候所有原先的口渴、寒冷、不适的感觉都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种不熟悉的温暖和兴奋感。我抓起水壶想漱漱口,但水壶是空的。
“我们可以去小溪吗,唐望?”
我说话的声音并没有传出去,却击中上颚,弹回喉咙,回音在它们之间柔和地弹撞,像音乐似的,好像长了翅膀在我喉咙中拍打着,它的接触使我感到舒适,我跟随它的波动,直到它消失。
我重复一次问题,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一个地窟里说话。
唐望没有回答,我站起来,朝小溪的方向转过去,看看他是否会跟上来,但是他似乎在专心倾听什么。
“阿布托(Abuhto)已经在这里了!”他说。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字眼,正在想是否要问他时,我发觉耳朵里有一种嗡嗡声,越来越大,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牛吼器(译注)所发出的震动。它响了一下子,慢慢低下去,直到恢复平静。这个凶猛、剧烈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我颤抖得非常厉害,几乎站不住,但还是非常清醒。如果刚才有感到晕眩,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非常清澈的心境。刚才的噪音使我想起一部科幻电影,一只巨大的蜜蜂从辐射地带区飞出来的嗡嗡声。这个想法使我笑了起来。我看见唐望恢复了舒适的姿势。突然间,一只巨大蜜蜂朝我冲过来的形象又出现了,这要比平常的念头真实多了,它单独处于一种非常清晰的状态中,其他一切都被赶出我的心灵之外。我这一生中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心灵上的清澈,于是又感到一种恐惧。
我开始流汗。我倾身告诉唐望我感到害怕。他的脸离我只有几寸远,他注视着我,但是他的眼睛是蜜蜂的眼睛,像是一对圆玻璃,在黑暗中透出光泽。他的嘴唇凸出来,发出一种扑打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我往后跳,差点撞上石壁,仿佛是一段无穷尽的时间里,我体验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我喘着气,发出哀鸣,汗水冻结在我的皮肤上,造成一种怪异的僵硬感。然后我听到唐望的声音:“站起来!走一走!站起来!”
那个形象消失了,我又看到熟悉的脸孔。
“我去弄点水。”在又一段似乎无穷尽的时间之后,我说。但我的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唐望点头同意。当我走开时,我发现我的恐惧消失了,就像它神秘来到又迅速离去。
在走向小溪的路上,我发现路上的一切东西,我都能看得很清楚。我记得刚才也能清楚看到唐望,而在这之前,我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轮廓。我停下来,看看远方,甚至能够看见山谷对面,在另一端,有些大石头则清楚可见。我想一定是天亮了,我可能忘了时间的流逝。我看看表,十二点十分!我检查表是否还在走,不可能是中午,一定是午夜!我准备冲到水边,赶快再回到岩台,但我看见唐望走下来,于是我等着他。我对他说,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
他凝视我许久,没有说一个字;也许他说了,只是我没有听到,因为我正专注于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的特殊新能力。我能分辨出沙中的每一粒小石子。有时候,一切都非常清楚,像是清晨或黄昏,然后又黑暗,然后又明亮。我很快便发现明亮是与我心脏的舒张配合,黑暗则与收缩配合。世界随着我的心跳,从明亮变成黑暗,再变成明亮。
我正专注于这个发现中,那个奇怪的嗡嗡声又出现了,我的肌肉强硬起来。
“阿努托(Anuhctal,这次我听成这个字眼)在这里了。”唐望说。我想噪音这么吵、这么吓人,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当噪音变弱后,我觉察到小溪的水量突然暴增,一分钟前它还不到一尺宽,现在却变成一个巨大的湖;天空的光线仿佛穿过树缝照射在水面上,水面不时会闪烁一下——金色和黑色,然后又恢复黑暗,没有光线,几乎看不见,但仍奇怪地存在着。
我不记得我蹲在湖边多久,只是望着黑色的湖水。强烈的噪音一定在同时消失了,因为之后那可怕的嗡嗡声又出现,把我带回来了(回到现实?)。我转身找唐望,看见他往上爬,消失在岩台之后。但是这种单独的感觉没有影响我,我蹲在那里,充满了信心与放任的感觉。那怒吼声又出现了,非常强烈,像是一阵强风的呼啸声。我尽可能仔细地倾听,我能够听出特定的音调,是由如人声般的高音加上低沉的鼓音所组成。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声音上,再次发觉,我的心跳是与那低沉鼓音、音调相配合的。
我站起来,音调停止了。我想要倾听我的心跳,但是听不到。我又蹲下来,心想也许是身体的姿势造成这种声音。但是什么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连我的心跳都听不到!我想我受够了,但是当我站起来要走时,我感觉到地震,我脚下的地面在震动。我失去了平衡,朝后倒下去,背躺在地上,地面剧烈地震动。我试着抓住一块石头或植物,但是身下有东西在滑动。我跳起来,站了一下,又倒下去。我坐着的地面在移动,像木筏般滑进水里。我一动也不动,被一种恐惧所震慑住,这种恐惧就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奇特、持续且绝对。
我要栖息在一小块漂浮的土地上,在黑暗的湖水上移动。我感觉波浪推着我朝南方移动。我可以看见波浪在四周打转,溅在身上冷冷的,奇怪地沉重,我想波浪是活的。
我看不到任何岸边或陆标,我也记不得这次旅程中的任何感觉或想法。大概经过了好几个小时的漂浮,我的木筏九十度地转向左边,朝东方走,在水面上又滑了一段很短的距离,然后意外地撞上东西。冲力使我往前飞去。我闭上眼睛,膝盖及双手撞上地面,我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一会后我睁开眼睛。我躺在地上,仿佛木筏与土地合而为一了。我坐起来,转过身,水在后退!好像是倒转的波浪,直到消失为止。
我坐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试着整理我的思绪,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变为可理解的整体。我全身都在痛,喉咙像是破了般,当我“落地”时,我咬到嘴唇。我站起来,风使我感到寒冷,我的衣服湿了,双手、下巴及双膝剧烈地颤抖着,我不得不再躺下来。汗水流进我的眼睛里,我痛得叫了起来。
过了一会,我稍微稳定下来,站起来。在黑暗的晨光中,景物十分清楚。我走了几步。一阵子后,好几个人的声音朝我传来,他们似乎在大声说话。我跟随那些声音走了大约五十码,突然停下来,因为已是尽头,巨大的石头排成围墙。我能看到另一排围墙,然后又是另一排、又另一排,直到它们合成一座陡峭的大山。山中传出一种最特殊的音乐,那是一种流动、奇异的声音。
在一块大石头的底部,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我朝他走去,在离他大约十尺处停下来;然后他转头瞧我。我停下来——他的眼睛是我刚才所看到的水!同样的浩瀚无边,闪烁着金色和黑色。他的头尖尖的,像是草莓似的;皮肤是绿色的,上面有无数的斑点。除了那尖尖的形状外,他的头就像培药特植物的表面。我站在他前面,凝视着;我的目光离不开他。我能感到他故意以他的眼睛的重量来压我的胸口。我感到窒息,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上。他移开眼睛,我听到他对我说话,最初他的声音像是微风的柔和淅卒声,然后像是音乐——一种声音的曲调——于是我“知道”他在说:“你要什么?”
我跪在他面前诉说我的生活,然后哭泣起来。他又望着我,我感觉到他的眼睛把我拉开,我想这一刻就是我死亡的时候了。他示意我靠近些。我迟疑了片刻才跨前一步。等我靠近后,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他把手背伸给我看。那个曲调说:“看!”在他的手中央有个圆洞。“看!”那个曲调又说,我看进那个洞,于是我看到了自己,非常老迈而衰弱,劬偻地跑着,四周有发亮的火花围着我飞舞,然后三颗火花击中了我,两颗在头部,一颗在左肩。我的身躯开始直立起来,不再劬偻,然后与那个洞一起消失。
麦斯卡力陀又把眼睛转向我。它们是如此地接近我,我“听见”它们轻柔地发出那天晚上我听了好多次的奇特响声,它们逐渐平息下来,像是一个寂静的水塘,反射着金色和黑色的波光。
他又把眼睛转开,像蟋蟀般地跳了约五十码,他跳了又跳,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我所记得的是,我开始步行。非常合理地,我试着辨认陆标,像是远方的山脉,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在这整个经验中,我一直都分心在寻找方向上。我相信北方一定在我左边,我朝那个方向走了很久,才发现已经是白天了,我不再使用我的“夜间视线”。我记得我有手表,于是看看时间:八点钟。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回到前一天晚上停留的岩台上,唐望正躺在地上睡觉。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我坐下来喘口气。
沉默了许久,他问:“你看到他了吗?”
我开始把我的经验从头说给他听,但是他打断我,说重要的只是我有没有看见他。他问麦斯卡力陀离我有多近。我说我几乎可以摸到他。
故事的这部分令他感兴趣。他注意倾听每一个细节,没有置评,只打岔问我所见的形体、他的饿模样,以及相关细节。到了中午左右,唐望似乎听够了我的故事。他站起来,把一个帆布袋绑在我胸前;他要我跟在他身后走,说他要把麦斯卡力陀割下来,而我要用双手接下他,把他轻轻放入袋中。
我们喝了一点水,然后上路。当走到山谷边时,他似乎犹疑了一下,才决定了方向。然后我们就直直地走下去。
每一次我遇到一棵培药特植物时,他就蹲在它面前,用他那把短短的锯齿状小刀轻轻地把顶端割下来。他的切口与地面平行,然后从一个皮袋总拿出纯硫磺粉撒在他所谓的“伤口”上。他左手拿着割下的培药特核,右手撒着硫磺粉,然后站起来,把培药特核递给我。我必须用双手去接,像他所告诉我的,放进袋子里。“站直身体。不要让袋子碰到地上,或任何其他东西。”他一再吩咐,好像我会忘记似的。
我们采了六十五个培药特核。等袋子完全装满后,他把袋子放在我背上,又在我胸前绑上另一个袋子。我们横跨了原野之后,已经有两个满满的袋子,装着一百一十个培药特核。袋子笨重而累赘,我几乎走不动。
唐望小声对我说,袋子沉重上是因为麦斯卡力陀想回到地上去。他说这是因为要离开住地的哀伤,使麦斯卡力陀如此沉重,我真正的任务是不要让袋子碰到地上,如果让袋子碰到地上,麦斯卡力陀就绝不会再让我接受他了。
在一个特定的时候,我肩上皮袋的压力变得令人难以承受,似乎有某种东西产生极大的力量要把我拉倒。我十分担心,发现自己开始加快速度,几乎是用跑的;我等于是在唐望身后慢跑着。
突然间,我背上和胸口的重量消失了,负担变得很轻松,我很自在地跑上前去,追上前面的唐望。我告诉他,我不再感觉到那重量了。他解释说,我们已经离开麦斯卡力陀的住地了。
一九六二年七月三日 星期二
“我想麦斯卡力陀已经差不多接受你了。”唐望说。
“为什么你说他‘差不多’接受我了呢,唐望?”
“他没有杀死你,甚至伤害你。他好好地吓唬了你,那并不是不好的。如果他根本不接受你,就会像个怪物般在你面前出现,充满愤怒;有些人碰到他,又没使他接受时,就会体会到什么是恐怖。”
“如果他是如此恐怖,在你带我来这个地方之前,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你没有主动追求他的勇气,我想你还是事先不知道比较好。”
“但是我可能会死掉,唐望!”
“是的,可能,但我相信你会没事的,他跟你玩过一次,他并没有伤害你。我想他这次对你也感到同情。”
我问他是否真的认为麦斯卡力陀在同情我。那段经验实在太可怕,我觉得我被吓死了。
他说麦斯卡力陀对我非常仁慈,他让我看到的那段画面是针对一个问题的答案,他给我上了一课。我问他那一课是什么意义。他说这是无法回答的,因为我竟怕得不敢去知道我到底问了麦斯卡力陀什么问题。
唐望要我回忆,在麦斯卡力陀把手上的画面给我看之前,我对他说了什么,但是我记不得,我只记得自己跪下来,对他“忏悔我的罪恶”。
唐望似乎没有兴趣再谈下去。我问他:“你能教我你所唱的那些歌的歌词吗?”
“不能,那些歌词是我自己的,是保护者自己教我的。那是我的歌。我不能告诉你它们是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呢,唐望?”
“因为那些歌是保护者与我之间的联系。我相信有一天他会把你自己的歌教给你。耐心等待吧!永远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抄下或打听另一个人的歌。”
“你叫的那个名字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唐望?”
“不能。除了要叫他的时候,否则他的名字绝不可说出来。”
“如果我自己要叫他呢?”
“如果有一天他接受你了,就会告诉你他的名字。那个名字是给你单独使用的,用来大声叫他,或低声对自己说,也许他会告诉你他的名字是阿三。谁知道呢?”
“为什么在谈论他的时候,不能用他的名字呢?”
“你看过他的眼睛,不是吗?你不能对保护者乱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搞不懂他选择跟你玩!”
“如果他会伤害人,怎么能作为保护者呢?”
“答案很简单,麦斯卡力陀是个保护者,因为任何人都可以追求他。”
“但是世界上一切事物,不是任何人要追求都可以的吗?”
“不,并非如此。同盟的力量只限于巫鲁荷可以追求,但是任何人都能够去追求麦斯卡力陀。”
“但是为什么他会伤害某些人呢?”
“并非每一个人都喜欢麦斯卡力陀;但是他们都想不劳而获地追求他。当然,他们与他见面时就会十分恐怖。”
“等他完全接受一个人时,会变成怎么样呢?”
“他会以人的形象,或一团光来显现自己。当一个人赢得如此的接受后,麦斯卡力陀就固定不变,永远不会再改变了。也许等你下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一团光,也许有一天他会带你去飞行,把他所有的秘密都透露给你。”
“我要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地步呢,唐望?”
“你必须是个坚强的人,你的生活必须是真诚的。”
“什么是真诚的生活呢?”
“一种深思熟虑的生活,一种好的、坚强的生活。”
译注:牛吼器(Bull-roarer)是用绳子一端绑着木片,旋转起来发出声响的器物,可能是用来赶牛马的器具。
5、
唐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不经意地询问我那棵蔓陀萝植物的情形。在我移植那块根部一年之后,它已经长成一棵很大的树丛了,结了种子,种荚干了。唐望于是判定,这是我再学习魔鬼草的时候了。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
今天唐望告诉我蔓陀萝根部“第二节”的初步知识,学习的第二步骤。他说根部的第二部分是学习的真正开始;跟这部分比起来,第一部分就像是儿戏。必须精通第二部分才行,至少要尝试二十次之后,他说,才能够进入第三步骤。
我问:“第二部分是做什么呢?”
“魔鬼草的第二部分是用来看的。使用它后,一个人可以翱翔于空中,飞到任何他想到的地方去看看。”
“一个人真的能飞吗,唐望?”
“为什么不能?我已经告诉过你,魔鬼草是给那些追求力量的人。精通第二部分的人可以使用魔鬼草做出难以想像的事情,以得到更多的力量。”
“哪一类的事情,唐望?”
“我无法告诉你。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