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士唐望的教诲
献给唐望——
及与我共享他的神奇时光的另外两个人
跃入新“认知系统”的多重地平线
——出版三十周年之纪念序文
卡罗斯?卡斯塔尼达
《巫士唐望的教诲》一书出版于一九六八年。在这三十周年的出版纪念,我想要对书中的内容做一些澄清,并表达书中主题在我多年严肃与持续的努力后,所达成的一些结论。这本书是我在美国亚历桑那州与墨西哥索诺拉所做的人类学田野调查的一项结果。当时我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人类学系进修研究所的课程,碰巧遇见了一个来自墨西哥索诺拉的老巫士,他的名字是唐望?马特斯(Juan Matus,书中音译为唐望)。
我向人类学系的许多教授请教这种人类学田野调查方式的可行性,亦即用一个老巫士作为主要的资料提供者。他们全都劝我打消这个主意,因为他们相信,在考虑这种田野调查之前,我必须把一般的必修学科与研究所的要求,像是笔试与口试,当作第一优先。教授们完全是正确的。他们不需要说服我,我就可以了解他们的逻辑。
但是有一位克莱门?梅汉博士(Dr. Clement Meighan),公开地鼓励我对田野调查的兴趣。我对于人类学的研究都要归功于他的启发。他是唯一敦促我尽量去深入挖掘我所遇到的任何可能性。他的敦促是基于自己身为考古学家的个人田野调查经验。他告诉我,透过他的研究,他明白时间是最重要的关键,正在式微的古老文化所拥有的庞大复杂知识在现代科技与哲学的冲击下所剩无几。他以本世纪初一些著名人类学家的研究为例子,他们非常紧急但有系统地收集了美洲平原(或加州)印地安人的人种学资料。他们的匆促是有理由的,因为在短短的一代中,所有那些原始文化的知识来源都被消灭怠尽了,尤其是加州的印地安文化。
在这段时间中,我有幸参加了哈洛?葛芬可教授(Professor Harold Garfinkel)在加州大学社会系的课程。他提供我最杰出的人种学研究模式,在其中,日常生活的实际行动可以作为哲学性研究的真实课题;而任何被研究的现象都必须在原本的环境中进行观察,根据原有的规律与连贯性。如果能够从中抽取出任何律法或原则,而那些律法与原则都必须配合现象本身。因此,巫士的实际行动,在其本身的规矩与结构之下可被视为一种有条理的系统,是值得严肃探讨的扎实课题。如此的探讨不需要得到优先建立的学术理论的认可,或与在不同哲学背景下所得到的资料做任何比较。
在这两位教授的影响下,我开始深入我的田野调查。从这两个人身上,我得到两种研究动力:其一是在现代科学的磨石中,美洲原住民文化的思想过程只剩下很少的时间能独立存在;其二是观察到的现象,不管可能性为何,都是货真价实的研究对象,值得我最大的关切与认真。
走入巫士世界的新“认知系统”
我一头栽入我的田野调查,深陷其中,我确信到后来,连最支持我的人都感到失望。我所进入的田野调查是无人地带,它不是人类学或社会学的课题,也不是哲学,或甚至宗教。我遵守了现象本身的规矩与结构,但是我没有能力在安全的距离下参与。因此,我的努力完全受到妥协,脱离了适当的学术标准,无法客观衡量它的价值或它的无价值。
以最简单的方式来描述我的田野调查,可以这么说,一个亚基族印地安人,唐望带领我进入了古代墨西哥巫士的“认知系统”中。所谓“认知系统”,是指负责日常生活意识的种种过程,这些过程也包括了记忆、经验、知觉,以及任何可得言语系统的专精使用。在当时,“认知系统”的概念是我最大的绊脚石。对于身为西方知识分子的我而言,我无法想像“认知系统”可能不是全体人类所共享的一种和谐而容纳一切的事物,如今日的哲学理论所定义的。西方人愿意把文化之间的差异当成是有趣而古怪的现象描述方式,但是文化的差异不可能使回忆、经验、知觉与语言使用等等过程变成我们所陌生的项目。换句话说,对于西方人而言,只有一种“认知系统”,一组共通性的过程。
然而,对于唐望传承中的巫士而言,却有现代人的“认知系统”与古代墨西哥巫士的“认知系统”之别。唐望把这两者当成基本上不同、但是完整的两种日常世界。在某个时刻,毫无觉察地,我的任务神秘地从收集人类学资料变成了使巫士世界的新“认知系统”内在化。
要使如此的系统真正内在化,需要一种转变,一种对于日常世界的不同反应。巫士发现这种转变的最初动力,总是来自于理智上接受看起来只是观念的事物,但是却含有想不到的潜在力量。唐望对此有最好的形容:“日常生活的世界永远无法被看成具有人性,具有力量控制我们,能够造就我们,或毁灭我们,因为人的战场不是与他周围世界的斗争。人的战场是在地平线的另一边,在一处普通人无法想像的地方,在那里,人不再是人。”
他解释这段话,说在能量上非常重要的,是人要了解:唯一要紧的事,是他们与无限的接触。唐望无法把“无限”这个字眼简化为更适宜的描述。他说在能量上那是无法简化的,它无法人格化,甚至连影射都不行,除了用“无限”这种含混的字眼。
当时我不知道,唐望不仅是给我一种有趣的智性描述;他也是在形容某种他称之为“能量事实”的观念。对他而言,“能量事实”是他与他的传承中其他巫士所达成的一些结论,他们进行一种他们称之为“看见”的做法:直接知觉能量在宇宙中流动的能力。如此知觉能量的能力是巫术的关键。
根据唐望带引我进入古代墨西哥巫士“认知系统”的做法,是以传统的方式进行的,这表示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也是历代所有巫术入门者所接受的做法。不同“认知系统”的内在化过程总是开始于吸引巫术入门者完全的注意力,使他们明白我们都是将死的生物。唐望与传承中其他巫士相信,充分了解这项“能量事实”,这项无可简约的真理,会帮助新“认知系统”的接受。
像唐望这样的巫士对他们的门徒所寻求的最后结果是一种了悟,由于它的单纯,所以非常难以达成:我们的确都是将死的生物。因此,人的真正战斗不是与其他人的斗争,而是与无限,这甚至不是一场战斗,在本质上它更是一种顺服,我们必须要自愿顺服于无限。在巫士的描述中,我们的生命起源于无限,于是也终结于无限。
看见“生命能量”的波动
我在我的一系列著作中所描述的大部分过程,是我身为一个社会化生物在新系统的冲击下的自然抗衡经过。在我的田野调查情况中,所发生的事情绝不仅是邀请新“巫士认知系统”的内在化,它是一种命令。经过多年挣扎维持住我的社会化生物形象后,最后那些形象还是破碎了。如果从唐望的目标来看,挣扎维持它们是一项无意义的举动。但是以我的需要来看,那是非常重要的做法;我的需要也是所有文明人的需要:维持住已知世界的界线。
唐望说,被视为古代墨西哥巫士“认知系统”的基石的一项“能量事实”是,宇宙的一切都是能量的表现。那些巫士直接“看见”能量,所得到的“能量事实”是,宇宙是由两种相互矛盾却同时相辅相成的力量所构成。他们把那两种力量称为“生命能量”与“无生命能量”。
在他们的“看见”只之下,“无生命能量”是没有意识的。对于巫士而言,意识是“生命能量”的一种波动状态。唐望说,古代墨西哥巫士“看见”世上一切有机物都拥有波动能量,他们称之为“有机生物”,他们“看见”“有机生物”自己设定了波动能量的聚合与限制。他们也“看见”了一团波动的“生命能量”会自己产生独立的聚合,不需要依附在有机物之上。他们称之为“无机生物”,把它们描述为一团肉眼看不见的能量聚合,有自己的意识与整体性,而聚合它们的力量不同于聚合“有机生物”的力量。
唐望传承中的巫士“看见”了“生命能量”的基本状态,不管是有机或无机,是把宇宙的外在能量转变为感官上的资讯。在“有机生物”的情况中,这种感官资讯会被转变成一种诠释系统,外在能量会被分类,而每种分类会得到特定的回应,不管那种分类是什么。巫士的理论是,在“无机生物”的领域中,它们将外在能量转变成感官资讯后,感官资讯的诠释必然也是根据它们所可能使用的任何不可思议的形式来进行。
根据巫士的逻辑,在人类的情况中,感官资讯的诠释系统就是我们的“认知系统”。他们认为我们的“认知系统”可以暂时被中断,因为它只是一种分类系统,感官资讯的诠释与反应是一起分类的。巫士说,当这种中断发生时,就可以直接知觉能量在宇宙中的流动。巫士把这种直接知觉能量描述为眼睛的看见,虽然眼睛在这里只有很微小的作用。
直接知觉能量,使唐望传承中的巫士能把人类“看见”而成一团能量场,像个明亮的球体。以这种方式观察人类,使那些巫士能够得到惊人的能量结论。他们发现这些明晰球体都与宇宙中一团无法想像的庞大能量聚合有个别的连接;他们把这团庞大聚合称为“意识的黑暗海洋”。他们注意到单独的球体与“意识的黑暗海洋”的连接是在球体表面上非常明亮的一点。那些巫士把这个连接点称为“聚合点”,因为他们发现知觉是发生在这一点上。外在能量在“聚合点”上被转变为感官资讯,然后被诠释为我们周遭的世界。
当我要唐望解释,这种能量转变为感官资讯的过程大如何发生的,他说巫士所知道的是,被称为“意识的黑暗海洋”的庞大能量提供了人类任何必要的手段,来把能量转变为感官资讯,而这样的过程是不可能被解读的,因为其来源是如此庞大空无。
古代墨西哥巫士把他们的“看见”集中于“意识的黑暗海洋”上,他们发现整个宇宙都是由明亮的纤维所构成,这些纤维延伸至无限。巫士把它们形容为四面八方散射,而又不会碰触的明亮纤维。他们“看见”它们是单独的纤维,但是又以不可思议的庞大数量集结在一起。
转移“聚合点”,看见新世界
除了“意识的黑暗海洋”之外,巫士还发现另一团庞大无比的能量纤维,巫士很喜爱它的波动,把它称之为“意愿”,而巫士集中注意力到这团能量上的做法,也称为“意愿”。他们“看见”整个宇宙是“意愿”的宇宙,对他们而言,“意愿”相等于智性。因此宇宙对他们而言,是具有最高的智性。他们的结论成为他们“认知系统”的一部分:这团波动的能量能够察觉自己,具有最高的智性。他们发现宇宙中的“意愿”聚合决定着宇宙中所有可能发生的异动与变化,不是由于盲目而专断的外在情况所致,而是这团波动能量本身的“意愿”所致。
唐望指出,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人类使用“意愿”来诠释世界。例如说,唐望提醒我一个事实,我的日常世界不是由我的知觉所控制,而是由我知觉的诠释所控制。他提出了“大学”的概念作为例子,当时这个概念对我有无比的重要性。他说“大学”不是什么我可以用感官知觉到的事物,因为不管是我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或嗅觉,都无法提供我任何“大学”的线索。“大学”只发生于我的“意愿”中,而为了能建构它,我必须使用我身为文明人所知的一切,以刻意或潜意识的方式。
宇宙是由明亮纤维所组成的,这个“能量事实”使巫士达成一个结论:每条单独而无限延伸的能量纤维都是一条能量场。他们观察到,这些明亮纤维、或能量场,碰触、穿过了“聚合点”。由于“聚合点”的大小相当于一个现代的网球,因此只有固定数量的能量场碰触与穿过“聚合点”,虽然数量可达亿兆之多。
当古代墨西哥巫士“看见”了“聚合点”,他们发现一项“能量事实”:穿过“聚合点”的能量场的冲击力被转变为感官资讯,然后资讯被诠释为日常世界的“认知系统”。那些巫士把人类会拥有协调一致的“认知系统”,归因于人类全体的“聚合点”都位于明晰能量球体相同的位置:在肩胛骨的高度,一臂之遥,贴着明晰球体的表面。
古代墨西哥巫士对于“聚合点”的“看见”观察,使他们发现“聚合点”在正常睡眠,或极端疲倦,或疾病,或食用知觉转变性植物的情况下,会移动位置。那些巫士“看见”当“聚合点”在新的位置时,会有不同的能量场束穿过它,迫使“聚合点”把那些能量场转变为感官资讯,然后加以诠释,结果产生一个全新的世界供人知觉。那些巫士表示,在如此方式下产生的每一个新世界都是各自独立的世界,不同于日常的世界,但是很相似,一个人可以活在里面,死在里面。
对于唐望这样的巫士,“意愿”最重要的练习是有意志地移动“聚合点”到事先决定的能量球体位置上,这意味着,经过数千年的探索,唐望传承的巫士发现在我们的明晰球体上有关键的位置,“聚合点”可以移动到那些位置上,所承受的新能量场能造成一个完全真实而崭新的世界。唐望向我保证一个“能量事实”:只要是人类,就可以去所有这些世界中探索,这种可能性是属于所有人类的传承。他说那些世界就在那里,等待我们去发掘,恳求我们去发掘,而所有巫士,或所有人所需要做到的,是去“意愿”“聚合点”的移动。
关于“意愿”的另一项课题,是古代墨西哥巫士的另一项“能量事实”:我们都是不断地被宇宙本身所牵扯、考验着。宇宙基本上是最极端的弱肉强食,但是这种弱肉强食不是我们一般所了解的概念: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偷抢掠夺,伤害他人。对古代墨西哥巫士而言,宇宙的弱肉强食是指宇宙的“意愿”要不停地考验意识。他们“看见”宇宙创造出亿兆的“有机生物”与亿兆的“无机生物”。宇宙对它们全体施加压力,强迫它们发展意识,以这种方式,宇宙试图去觉察自身。因此,在巫士的“认知系统”中,意识是最终的课题。
追寻“最终旅程”,完全自由
唐望与他传承中的巫士把“意识”视为一种行动,刻意地去觉察人类所有的知觉可能性,而不只是觉察由文化所设定的可能性,因为那种设定似乎是为了要限制其中成员的知觉能力。唐望表示,去释放人类所有的知觉能力,并不会干扰到原本的行为效率。事实上,原本的行为效率会成为重要的课题,因为它会得到一种新的价值。效率成为最必要的要求。不谈理想或虚假的目标,人类只有效率来作为引导的力量。巫士称此为“完美无缺”;对他们而言,完美无缺就是要去尽一个人最大的努力,而且还要再多加一分。他们从直接“看见”能量在宇宙中的流动来得到效率。如果能量以特定的方式流动,那么跟随能量的流动,就是效率。因此,当巫士面对他们“认知系统”中的“能量事实”时,效率是他们所使用的共同要素。
对于巫士的“认知系统”所有单元的运用,使唐望与他传承中的巫士得到一个古怪的能量结论,乍看之下只与他们个别的情况有关,但是仔细观察后,可以适用于我们所有人身上。根据唐望的说法,巫士追寻的最高点,也是最终极的“能量事实”,不仅适用于巫士,也适用于世上所有人;他称之为“最终的旅程”。
“最终的旅程”是指个别的意识,经过巫士的“认知系统”加强到极限后,能够超越生物个体聚合能力的终点,亦即,能够超越死亡。古代墨西哥巫士的了解是,这种超越意识是指人类意识能够超越已知的一切,抵达宇宙流动能量的层次。到最后,像唐望这样的巫士对于这种追寻的定义是,去成为一种“无机生物”,也就是意味着能量觉察自身,变成有聚合的单位,但不是有机体。他们把这种认知称为“完全的自由”,在这种状态中,意识仍然存在着,自由于社会制度与言语系统的束缚之外。
以上是我从古代墨西哥巫士的“认知系统”中所得到的一些结论。在《巫士唐望的教诲》一书出版多年后,我明白了唐望给予我的是一种完全的认知系统革命。在我之后的著作中,我尝试传达能够使这种认知系统革命产生效果的步骤。事实上,唐望让我认识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这个世界永不止息地改变。因此这些结论只是记忆的工具,或者可使用的结构,帮助我们跃入新“认知系统”的多重地平线之中。
(序文之外一章:本篇序文是卡斯塔尼达应出版社要求,特别为本书的三十周年特别版所写的,但是原美国出版社对于本篇序文甚感头痛,在徒然无功、有如石沉大海的信件联络中出现了以下的文字:“……正对此篇序文进行第七次的阅读,仍然不知所云……我们希望卡斯塔尼达先生能在序文中描述他的近况,像是婚姻状况,有无异性伴侣,以及最重要的——他是否快乐……”
一个月之后的印刷前夕,濒临精神崩溃的出版社将此篇序文送交付梓,只字未改。)
追寻自主的生命力量(译序)
鲁宓
在进入卡斯塔尼达与唐望的奇妙世界之前,有必要先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
卡罗斯?卡斯塔尼达(Carlos Castaneda)出生于南美洲,年幼时随父母移居美国。大学时就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进入研究所后,他把研究焦点放在“美洲印地安文化药用植物”的主题上。
一九六零年夏天,他在为论文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在亚历桑那州与墨西哥边境沙漠的一个小镇的巴士站,经朋友介绍而认识了一个近七十岁的亚基族(YAQUI)老印地安人。这个老人的西班牙名字是望?马特斯(Juan Matus)。为了表示尊敬,卡斯塔尼达称他为望先生(Don Juan)。本书音译为唐望。
卡斯塔尼达知道唐望在印地安文化中是担任巫医的角色,也是药用植物学家,卡斯塔尼达本着收集学术资料的初衷,开始去拜访唐望;唐望也乐于接待他,只是唐望对于卡斯塔尼达的学术研究毫无兴趣,反而时常带他去山中漫游闲谈,或教导他打猎的技巧。
卡斯塔尼达坚持要唐望教导他药用植物的知识,经过了一年之后,在一九六一年的六月,唐望经过奇异的步骤,做出了接受卡斯塔尼达为门徒的决定,这正合卡斯塔尼达的心意;其实他并没有认真看待唐望的决定,只是为了完成论文,而唐望也不在意卡斯塔尼达的敷衍态度,开始引导他直接去体验印地安巫术中的药用植物,这些植物具有改变知觉状态的效果。
唐望半强迫性地提供卡斯塔尼达许多神秘的经验与观念,这些教诲带给卡斯塔尼达的困扰大于收获。但是本着学术研究,卡斯塔尼达以人类学收集资料的技巧,巨细无遗地纪录下唐望传授的过程。
四年(一九六五年十月)之后,由于唐望教导方式的怪异与猛烈,卡斯塔尼达中断了他的学习,之后有两年之久不再去见唐望。在这期间,他完成了他的论文,加州大学的学校出版社将之印刷成书,于一九六八年出版,这便是他的第一本书《巫士唐望的教诲》(The Teaching of Don Juan:A Yaqui Way of Knowledge)。
如今看来,卡斯塔尼达的第一本书虽然生动有趣,但可说是完全未抓到唐望教诲的重点。这本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以笔记的形式直接呈现他与唐望的学习经过。他花费极多笔墨描写他在服食知觉转变性植物的过程,以及所产生的怪异经验,详细生动到了琐碎的地步。第二部分是纯学术化的分析,他使用人类学刻板的分类归纳方式,来解释唐望知识所具有的学术意义,完全忽略了唐望使用药用植物来开启知觉层次的本意。
奇怪的是,这样一本不见经传的学生论文,竟在当时的文化界中造成轰动,成为意想不到的畅销书。事后分析起来,《巫士唐望的教诲》的出版可谓正逢其时。当时西方的思想趋势正开始怀疑及检讨西方理性主义、科学思想的狭隘专制,而对理性思想之外的途径,如东方的玄学与宗教发生兴趣。化学家在实验室中成功地合成出知觉转变性植物的核心成分。所谓的「迷幻文化」,正方兴未艾,知识文化界的精英分子开始潜心于迷幻药物的实验,寻找正确使用迷幻药物的途径。卡斯塔尼达的著作似乎是令人期待的答案。美国文化界突然发现,就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受他们长久摧残的印地安传统竟隐藏着如此丰富而神秘的智慧。卡斯塔尼达可算是歪打误撞地唤醒了美国文化对于原住民的良知,抓住了当时迷幻文化风潮的脉动。虽然从他日后的著作中得知,在唐望的知识中,知觉转变性(迷幻)植物的使用,其实是不得已且次要的手段。
开启知觉,也重整心理
中断了两年多之后,卡斯塔尼达于一九六八年四月又去见了唐望。原本他只是想把他的书给唐望过目,但唐望毫无兴趣,对他的两年中断也毫不在意,于是卡斯塔尼达再次开始了他的学习。一九七一年时,他出版了第二本书《另一种真实——与唐望进一步的对话》(A Separate Reality: Further Conversation With Don Juan,暂译)。在这本书中,他放弃了刻板的学术分析,完全以客观的方式描写唐望的传授,以及他个人内在的感受,并且不带任何评断。
书中虽仍有使用知觉转变性植物的描述,但重点被放在一种巫术境界的尝试。唐望教导卡斯塔尼达觉察他必然会面对的死亡,以及停顿内在对话的作法,来达到“看见”的境界。“看见”是对现实世界最直接的感知,一种超越言语理性的洞悉。
卡斯塔尼达在这里要明显地比第一本书时更进入情况,虽然他的理性思维总是会妨碍他对唐望知识的学习。他诚实地在书中描述了他身为一个知识分子,在面对超乎现实的神秘时所必然产生的矛盾与挫败,并更进一步反省了他个人在心理上潜在的情绪困扰,使巫术的学习不仅是知觉的开启,也是个人心理状态的重整。
出版了第二本书之后,他与唐望的学习也进入了新的阶段。他终于能够不再需要药用植物,而能自行达成对世界知觉的改变。他并觉悟到,早在唐望正式收他为门徒之前,便已经向他示范了所有必要的步骤,使他能不依赖药用植物来扩大对世界的知觉。但是因为这些步骤包含了许多剧烈的人格改变要求,与他当初的研究主题无关,因此被他忽略了。于是他将这些被忽略的最早期笔记重新整理,然后加上他最近的心得,于一九七二年出版,这便是《巫士唐望的世界》(Joumey to Ixtlan: The Lessons of Don Juan)。
这本书也有个奇怪的结构,前半部是最早期的笔记,后半部一跃十年,卡斯塔尼达显然毫不关心这种时间差异会对读者造成的困惑,他只是视此书为前两本书必要补充资料,而且几乎是直接地完全否定了第一本书《巫士唐望的教诲》所达成的论点。他在书中坦承自己以往错误的假设。以前他认为巫术世界的现实,只存在于被改变的知觉状态中,而不是真实的。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唐望的观念——所谓的日常世界,或巫术的奇妙世界,都只是一种描述,一种我们不知不觉学习而来,并一直以思想加以维持的惯性反应。只有在停顿了这种惯性的描述之后,“看见”才会发生。知觉转变性植物只是暂时打破对现实世界的执著,真正的改变必须要从自身行为及基本生活态度上入手才行。
《巫士唐望的世界》所造成的影响远超过他的前两本书。原因可能是卡斯塔尼达终于摆脱了知觉转变植物的影响,使他的学习成为一次真正的性灵之旅。「时代周刊」于一九七三年三月以封面专题的形式,报导了卡斯塔尼达的故事,当成一种文化现象来讨论。
之后,卡斯塔尼达继续他的巫术门徒与人类学家的双重追求,每隔数年便会出版一本报道性的书,至一九九三年时,他已经出版了九本关于他学习巫术的过程(译注),唐望的知识系统也逐渐成熟,成为一种抽象而不拘泥形式、单纯而又涵盖最初的巫术体系。
更开放地看待自身心灵
回顾起来,卡斯塔尼达三十余年的巫术生涯,呈现了许多奇特的现象。他经验中的不可思议不说,单就唐望这个人物是否存在,就一直是许多学者争议考证之处,虽然除了卡斯塔尼达及他的巫术门徒同伙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唐望的存在,但至今唐望的故事仍旧屹立不摇。
卡斯塔尼达的写作风格也是一个异数。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作家,只是一个处于非常状况的人类学家,因此有义务加以纪录报道,尽管情况显然超出了他的了解或文字言语的极限。但不可否认的,他使用简单质朴的文字来描写不可思议的情景与发人深省的观念,具有一种慑人的气质,很难以一般文学创作的标准来衡量。
除了写作风格外,卡斯塔尼达著作的另一项特异之处,是著作在不同阶段间的剧烈观念转变,这种现象在他的前三部书中尤其明显。观念的转变虽然常会使读者感到困惑,也造成书中论点彼此矛盾,但是有心的读者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学生由生涩逐渐成熟的必经过程,也呈现了卡斯塔尼达力求客观,不坚持固定成见的态度。他自己承认:“我的书是一种正在进行中的过程报告,随着时间而越显清晰。”
卡斯塔尼达本人似乎严格遵循着唐望所阐释的观念,生活十分隐匿与不可捉摸。采访他的「时代周刊」记者甚至无法得到他的完整照片。虽然他在美国当代算是个地位奇特的神秘人物,但在他的书中,他永远是个不开窍的笨学生,受困于理性思维的执着,无法自在地接受巫术门徒的角色。
他的老师唐望是一个止于至善的人物。唐望本人似乎拥有古老而失传的智慧,与超越现实的神奇力量,能随意表现违反常理的事迹。但这种效果的示范不是唐望知识的重点。唐望强调,世界本来是奥妙无穷,人的知觉却受限于人类自身的作用与描述,因而对世界的奥妙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巫术是使人知觉自由与完整的追求,与所有内在精神超越的宗教或思想,都有不谋而合之处,甚至是更为简洁、直接的观点与态度,绝不是怪力乱神的迷信。卡斯塔尼达的经历也远较一般怪力乱神更为深奥复杂。
唐望完整地呈现出另一种现实,让卡斯塔尼达见识所谓的“巫术世界”,然后他才能够明白所谓的日常世界(理性思维)与巫术世界(直观意愿)都只是片面、不完整的描述。只有经过艰辛的奋斗训练,充分觉察到这两者的本质之后,才能够统合两者,达到最纯粹的理性与意愿,人的意识才能真正完整、自由,并知觉到无穷尽的世界奥妙。
卡斯塔尼达的著作,在某一方面正是担任与唐望相同的角色,这些书详细地呈现给读者一个极真实的巫术世界描述,不致落入形式化的窠臼之中。不过,对于生活在工业化社会的现代人,要想体验书中境界将会十分困难,因为这不仅是靠文字描述就足够,还必须对日常的生活形态做根本的检讨与改变。但是在另一方面,唐望的许多观念是充满积极性、使人心灵净化的古老智慧。若是剥除了与巫术有关的描述,卡斯塔尼达的学习历程事实上是一种心理重建的过程,读者若是对他的巫术经验感到怀疑或困惑,不妨以此观点视之。毕竟,归根究底,巫术的本质正是以更开放的观点,来看待自身心灵与世界的种种奇妙。
那道乍现的智慧之光……
本书是卡斯塔尼达这一系列著作的头一本,也算是他追求巫术知识的起点。前面提到了本书的时代背景,以及为何会受到重视的可能原因。但是与他之后的著作比较,坦白说,本书算是格外的繁琐与抓不住重点,其中第二部分的结构分析更是令人哭笑不得。不过这也许只是初读之下的模糊印象。译者个人认为,在表面的失误之下,若是以整体的观点,包括他之后的进展来看,第一本书其实暗藏了奇妙的玄机。
本书的第一部是对经验的纯粹描述,不带作者个人的诠释,用以呈现一种真实的情境,第二部分是完全的理性分析,乍看似乎客观,其实是以非常主观的学术思想来处理唐望的教诲。这两种态度可算是人类在面对神秘未知现象时的典型反映。“不加诠释地报道”的态度正是所有宗教神话、乡野传奇的起源,而我们在此见识到了卡斯塔尼达第一手、不受时间历史扭曲的神秘经验。第二种态度——以理性创造可与神秘未知现象抗衡,甚至更为复杂难解的诠释归纳系统——则是当今理性挂帅的思想不自觉的自我防卫措施,试图把一切事物都置于理性保护之下,必要时可否定真正的现实。本书对这两种态度都做了深入的示范。
卡斯塔尼达在本书中一贯坚持的理性态度,其实正是印证了追寻精神自由之途上的最大障碍。理性无疑地是人类最重要的资产之一,但是当理性的坚持变成对文字语言的执迷时,文字的不直接性加上理性对分类归纳的坚持,就会成为难以觉察、但实际存在的陷阱,也是当今世上所有依赖文字作为传播媒介的思想(包括所有政治、宗教主张)无法避免的困境。在本书中,唐望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劳的,卡斯塔尼达从头到尾都像是瞎子摸象;更糟的是,他忽略了自身的感官知觉,而把注意力一味放在逻辑推论上。后半部这篇枝节繁复、洋洋洒洒、不知所云的结构分析虽然替他得到一个学位,但也让读者充分见识到,人心过于坚持形式后一发不可收拾的结果。而且在他的主观学术分析中,还隐藏着不自觉的性别歧视、男性沙文主义观点,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庆幸的是,他之后的著作便逐渐摆脱了对理性分析的执迷,虽然这种障碍一直存在,但他克服障碍的进展也一直持续着。在这种情况下,本书的可贵之处才显现,因为它是一个参考点,一次虽然会被否定、但却必要的尝试。在任何精神追寻的过程中,这种对于自身做法的否定都是自然且必要的,但也是少见难以自发产生的(在传统的宗教中,大概只有禅宗具有类似的精神)。
虽然本书大部分的论点在之后被卡斯塔尼达自己一一否定了,但是一般而言,学者们公认他的头三本书合成一个完整的单元,相互否定又相辅相成。因为有第一本书的执迷,才使之后的概念提升,更具有力量。
本书中对药用植物的过分强调是日后最早被卡斯塔尼达否定的论点,这也许说明了美国迷幻药物文化后来的不良发展。药用植物只带来强烈的暂时效果,正如一把利刃,若没有正确的引导,只能造成伤害。唐望的知识是建立在克己艰苦的自我奋斗之上,没有任何速成的手段。
最后关于本书值得一提之处,是其中对于智者象征性敌人的阐述。这是在所有精神文明思想中都难得一见、理性与神秘兼顾的成熟观念,这一道在本书中乍现的智慧之光,要在之后的著作中才得以发扬光大。
译注:唐望故事系列的前二本书:《巫士唐望的教诲》、《巫士唐望的世界》已由张老师文化公司出版,后六本书:《力量的传奇》、《巫士的传承》、《巨鹰的赠与》、《内在的火焰》、《寂静的知识》及《做梦的艺术》已由方智出版社出版。
一条有心的道路
华特?葛德史密特(Walter Goldschmidt)
本书兼具了人类学与寓言。
卡斯塔尼达在唐望的指导下,带引我们穿过世界在昼夜交接时的裂缝,进入一个不仅是不同于我们,而且有着完全不同的秩序的现实。为了达到这个现实,他藉助麦斯卡力陀(培药特)、魔鬼草(蔓陀萝)及小烟(蘑菇)的帮助,但本书不只是迷幻经验的报告;唐望的巧妙控制引导着卡斯塔尼达,而卡斯塔尼达的叙述赋予事件意义,让我们可以透过巫士的门徒来体验其经验。
人类学教导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对世界会有不同的定义。这不是因为人类有不同的习惯,也不是因为人类相信不同的神,或期待不同的生前死后命运,而是因为不同的人种各有不同的形态,所以最基本的抽象假设便有所不同:空间并不适合欧几里德的几何学,时间也不是一种持续单向的流动,因果关系并不属于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人与非人、生与死,都不像在我们的世界中那样的相异。我们从人类学家所纪录的神话与仪式,以及古老的语言中,可以得知这些不同世界的形态。唐望让我们瞥见了一个亚基族巫士的世界,由于我们是在知觉转变性物质的影响下看见了那个世界,我们所得到的了解完全不同于其他任何来源,这是本书所具有的特殊价值。
卡斯塔尼达很正确地评估了这个世界虽有千变万化的知觉方式,但仍有其内在的秩序存在。他尝试由内在来解释,根据他自己在唐望指导下丰富而强烈的个人经验,而不是由我们所依赖的逻辑。他的无法完全成功,是因为我们的文化及语言所设下的知觉限制,而不是他个人的无能;但是他造了一座桥梁,连接一个亚基族巫士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也就是非常现实的世界与日常现实世界。
进入一个不同于我们自己—即不同于人类学本身的世界,这个做法的重要性在于,我们因而了解我们自己的世界只是一种文化上的架构。经验了其他的世界,我们就可以看见我们世界的原本面目,本书是学术与寓言并重。唐望的智慧与诗意、他的描述技巧与意境,给予我们关于自己本身与现实的真相,就如同一切寓言,诠释由人心生,不需在此多做注解。
卡斯塔尼达与唐望的交往始于他身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的学生时。我们必须承认他的耐心、勇气与洞察力,使他能面对并接受这种双重学习训练的挑战,并详细地报导了他的经验。在本书中,他示范了人类学优良的基本技巧,一种进入完全陌生世界的能力。我相信他找到了一条有心的道路。
……建立起一条无限长的道路,确定了方向,从起点出发——这些就是唯一能期待的。任何系统化或可及的终点都只是自我的幻象。身为学生在这里所能达到的完美,是在客观上传达他所看见的一切。
——侨格?西弥尔(Georg Simmel)
……目次……
跃入“新认知系统”的多重地平线——
出版三十周年之纪念序文 卡罗斯?卡斯塔尼达
追寻自主的生命力量(译序)鲁宓
一条有心的道路
绪论
第一部 身为门徒
第二部 结构分析
1、 操作的秩序
2、 观念上的秩序
3、 总结
附件一:印证特殊共识的过程
附件二:结构分析大纲
对我而言,唯一的旅程,是走在一条有心的道路上,任何有心的道路上;我走着,而唯一值得接受的挑战是,走完它的全程。于是我走着,欣赏着,寻找着,屏息以待。——唐望
绪论
一九六零年夏天,当我还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人类学的学生时,我时常到西南部收集有关当地印地安人使用药草的资料。我在此所描写的这些事件,始于某一天,我在一个边界小镇的巴士站等待灰狗巴士,正与一位朋友闲谈,他是我的向导兼助手。突然他靠向我,在我身边低声说,坐在窗前的那个白发老印地安人对药草相当有研究,尤其是培药特(peyorte,译注1),我便请朋友把我介绍给那位老人。
我的朋友向他打了个招呼。他们谈了一会儿之后,我的朋友示意我加入他们,但是他立刻就离开了,丢下我单独与那老人在一起,甚至连介绍都没有。老人一点也不感到尴尬。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说他叫望(译注2),愿意听任我的差遣。他是用西班牙式的客套礼节。我先伸手和他相握,然后就沉默了一段时间,不是那种难受的沉默,而是一种自然、轻松的沉默。虽然他的黝黑面孔及颈部上的皱纹显示了他的年纪,但我很惊讶他的身体还是十分灵敏与强壮。
接着我对他说,我想收集有关药草的资料。虽然事实上我对培药特几乎是一窍不通,但我发现自己假装懂得很多,我甚至暗示他,跟我谈话对他会很有好处。当我一径扯下去时,他慢慢点头,凝视着我,但什么都没说。我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们两个就沉默地站在那里。最后,仿佛经过了很久,唐望转身朝窗外看看,巴士来了,他说声再见,离开了巴士站。
我感到不自在,因为我跟他乱扯,也因为被他那双异常的眼睛所看穿。我的朋友回来后试着安慰我,因为我没有从唐望那里得到任何资料。他说那老头总是沉默冷淡,但是这初次见面的困惑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我花了一番功夫找到唐望的住处,开始去拜访他。每次去看他时,我都试着去引导他谈培药特,但是都没有成功。不过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我反而将学术调查忘得一干二净,至少跟我原先的打算相去十万八千里远。
当初介绍我认识唐望的朋友后来说,那老头不是亚利桑那州的当地人,而是来自墨西哥索诺拉省(Sonora)的亚基族(Yaqui)印地安人。
最初,我只是把唐望看成一个古怪的人物,对培药特懂得很多,西班牙语说得很好。但是住在他附近的人相信他拥有某种“秘密的知识”,说他是个“巫鲁荷”(brujo)。西班牙文的“巫鲁荷”意味懂医术的人、治疗师、巫士或法师,是指一个拥有力量,通常是邪恶力量的人。
我认识唐望一年之后,他才算是信任了我。有天他解释说,他拥有某种从一位老师那里学来的特殊知识,他把这个老师称为“恩人”,他们之间是一种门徒训练的关系。现在,唐望也把我选为他的门徒,但他警告我说,我必须立下很深的许诺,又说训练时间不但长久,而且很艰苦。
提到他的老师时,唐望使用的字眼是“地阿布罗”(diablero)。后来我才知道只有索诺拉的印地安人才使用这个字眼。它是指一个实施黑巫术的邪恶人物,有能力把自己变成动物——一只鸟、一只狗、一只狼,或其他任何生物。有一次我去索诺拉时,碰上奇特的经历,可以说明印地安人对“地阿布罗”的感受。那时是夜晚,我正在开车,车上有另外两个印地安朋友。我看到一只像是狗的动物横越公路。其中一个朋友说那不是狗,而是一只巨大的土狼。我把车速放慢,开到路边,准备好好看一看那只动物。它停在车灯下数分钟后,就跑进树丛里去了。无疑地,那是一只土狼,但体形却是一般狼的两倍大。我的朋友们都很激动地同意那是一只很不寻常的动物,其中一个还说也许是一个“地阿布罗”。我决定用这次经验来询问当地的印地安人,看看他们是否相信“地阿布罗”的存在。我问了许久,把这个故事告诉他们,也提了许多问题,底下三段谈话可以说明他们的感受。
“你想那是一只土狼吗?邱易?”我问一个年轻人,他刚听完了我的故事。
“谁知道?一只狗,毫无疑问。土狼的体形没那么大。”
“你想那可能是‘地阿布罗’吗?”
“胡扯,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你为什么这么说,邱易?”
“人都会胡思乱想。我打赌,如果你抓住那只动物,会发现那只是一只狗。有一次我到另一个镇上去办事,在天亮之前骑马出发。我在路上碰到一团黑影,看起来像只巨大的动物。我的马仰立了起来,把我摔到地上。我也吓坏了,结果,那黑影只不过是一个走到镇上的妇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邱易,你不相信有地阿布罗这种东西?”
“地阿布罗?什么是地阿布罗?告诉说什么是地阿布罗?”
“我不知道,邱易。那天晚上在我旁边的曼纽耶说那只土狼也许是个地阿布罗。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地阿布罗是什么?”
“人们说地阿布罗是一个巫鲁荷变成一个他想要的形态,但大家都知道那纯粹是胡扯。这里上了年纪的人常提到地阿布罗的故事,但我们年轻人不信那一套。”
“你想那是什么动物呢,鲁兹太太?”我问一位中年妇人。
“只有老天才知道,但我认为那不是一只土狼,有些东西看起来像土狼,其实不是。那只土狼是在跑,还是在吃东西?”
“它站立了一段时间,但是我刚看到它的时候,我觉得它在吃东西。”
“你确定它不是叼着东西?”
“也许是。但这有什么区别呢?”
“有区别,如果它的嘴里叼着东西,它就不是一只土狼。”
“那么它是什么?”
“一个男人或女人。”
“你把这种人称为什么,鲁兹太太?”
她没有回答。我又追问了一会儿,但没有用。最后她说她不知道。我问她这些人是否被叫做“地阿布罗”,她说“地阿布罗”只是人们称呼他们的名称之一。
“你知道任何地阿布罗吗?”我问。
“我知道以前有一个女人,”她回答,“她被杀掉了,当时我还是个小女孩。人们说那女人常变成一只母狗。有一天晚上,一只狗跑进一个白人家中偷乳酪。白人用猎枪把那只狗打死了,而当那只狗在白人屋内死去的一刻,那个女人也在她住的地方死了,她的亲人聚集起来,跑去找那个白人要求要求赔偿。那个白人因为杀了她而付了很多钱。”
“如果他杀的只是一条狗,他们怎么要求赔偿?”
“他们说那个白人知道那不是一条狗,因为还有别人跟他在一起,他们看见那只狗像人一样站着去拿乳酪,乳酪是放在由屋顶垂吊下来的盘子里。有人埋伏在那,因为那个白人的乳酪每晚都被偷。因此那个白人杀小偷的时候,知道那不是一只狗。”
“这年头还有地阿布罗吗,鲁兹太太?”
“这种事神秘得很。人们说已经没有地阿布罗了,但是我很怀疑,因为地阿布罗的一个家人必须学习地阿布罗所知道的秘密。地阿布罗有自己的法则,其中一条法则就是,地阿布罗必须把他的秘密传授给他的一名亲人。”
“你想那是什么动物,吉那罗?”我问一个老人。
“一只从当地农场里跑出来的狗罢了,还会是什么?”
“可能是个地阿布罗啊!”
“地阿布罗?你疯了!没有什么地阿布罗。”
“你是说现在没有地阿布罗,还是从来都没有?”
“有阵子有,不错,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人们都很畏惧他们,就把他们都赶尽杀绝了。”
“谁把他们赶尽杀绝的,吉那罗?”
“族里所有的人。我知道的最后一个地阿布罗是一个叫史什么的,他用巫术杀了好几十个人,也许好几百个人。我们受不了,就聚集起来,有天晚上突袭他,把他活活烧死。”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吉那罗?”
“一九四二年。”
“你亲眼看见了吗?”
“没有,但人们还会提到这件事,他们说他们虽然用的是新砍的木柴,但却没有留下任何灰烬,只剩下一大滩油脂。”
虽然唐望把他的恩人归为“地阿布罗”,他从来没有提到他是在什么地方学到他的知识,也没说过他的老师的身份。事实上,唐望很少透露自己的个人背景。他只说他是一八九一年出生在墨西哥西南部,几乎一辈子都住在墨西哥;一九零零年时,他的家人和其他成千上万的索诺拉印地安人被墨西哥政府驱逐到墨西哥中部;直到一九四零年以前,他都生活在墨西哥中部及南部。由于唐望到过许多地方,他的知识也许是许多影响下的产物。虽然他把自己视为来自索诺拉的印地安人,我不确定是否能把他的知识完全归类于索诺拉印地安人的文化里,但是在这里,我并不想去划分他的文化环境。
我从一九六一年六月开始成为唐望的门徒。在那之前,我去找过他好几次,但都是以人类观察员的身份,我偷偷地把早期的谈话做成笔记,然后靠记忆力重新架构谈话内容,但是当我开始以门徒的身份参与之后,那种偷偷摸摸的方式就变得相当困难,因为我们的对话包括了许多不同的题目。于是唐望容许我(不过是在他强烈的抗议下)光明正大地把所有对话都纪录下来。我本来也想照相和录音的,但是他不准我这么做。
我刚开始接受门徒训练是在亚利桑那州,后来是在墨西哥的索诺拉,因为唐望在我受训是搬到了墨西哥。我通常每隔几天就会去见他。在一九六一、一九六二、一九六三和一九六四年的夏天,我去看他的次数比较频繁,时间也较久。现在回顾起来,我相信是这种学习方式使我无法成功,因为我未能完全承诺自己去学习,而这种承诺是成为巫士的必要条件。但是从我个人的观点来看,这种方式对我有益,它使我保持距离,造成一种严审评估的态度,要是我全天候地参与学习,这种态度就不可能存在。一九六五年的九月,我自己中断了学习。
中断了几个月之后,我开始考虑以一种系统化的方式来整理我的笔记。因为我所收集的资料十分庞杂,包括许多零碎的东西。我开始建立分类的系统,根据相关的观念与步骤,把资料分门别类,再依照主题的重要性排列先后次序,也就是说,依照它们对我产生的冲击力而定。根据这种方式,我得到了下列的分类次序:迷幻植物的使用;巫术的步骤与公式;力量物体的获得与使用;药草的使用;歌曲与传奇故事。
回想我所经过的现象,我明白了我的分类系统什么都没解释,只不过是一张清单罢了;而想要去修正它的企图,只会得到更复杂的清单。这不是我所要的。在我中止学习之后的几个月里,我需要的是去了解我的经验,而我的经验是一套有系统的信仰,以实际及实验性的方式传授出来的,从一开始学习时我就明白,唐望的教诲具有一贯的内涵。一旦他决定了要把他的知识传授给我,他便以有秩序的方式来进行解说;要找出那个秩序,了解那个秩序,是我所面临最困难的一项任务。
我之所以没有能力了解,似乎可以从一下的事实看出:学习了四年,我仍然像个初学者。很明显的,唐望的知识和他传授的方式是来自于他的恩人,因此我在了解他的知识所遭遇的困难一定也与他当初的情况类似。唐望在闲谈中曾说我们在开始时的情况相似,他在学习期间也没有办法了解他的老师。他的这番话使我相信,任何初学者,不论他是否是印地安人,都会由于他所经验的怪异现象,而无法了解巫术的知识。以我个人而言,身为一个西方人,我觉得这些经验怪异得几乎不可能用日常的言语来解释,我只能下结论说,如果我想以自己的言语公式地把资料分类,将是徒劳无益的。
我很清楚唐望的知识必须以他自己了解的言语方式来研究,只有如此才能使他的知识清楚、令人信服。但是,为了使我的观点与唐望的一致,我发觉每次当他试着解释他的知识时,他使用的都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观念,由于我对那些观念十分陌生,要以当初他了解那些知识的方式去了解他的知识,变成了不可及的目标。因此,我的首要工作,是去弄清楚他观念上的秩序,在这个方向下,我看出唐望本人特别强调他教诲中的某些部分,尤其是对迷幻植物的使用。了解这一点后,我又重新设定我的分类系统。
唐望在不同的场合,分别采用了三种迷幻植物:培药特(peyote,即Lophophora williamsii),魔鬼草(Jimson weed,即Datura inoxia syn.D.meteloides),及一种蘑菇(mushroom,可能是Psilocybe mexicana)。在美洲印地安人与欧洲人接触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这三种植物的知觉转变特性。因为这种特性,许多人把这些植物用在寻欢作乐、治疗、巫术,以及达到某种高潮体验上。在他的教诲中,唐望把魔鬼草和蘑菇的使用作为获得力量的手段,他把这种力量称为“同盟”(ally)。他把对培药特的使用当作对智慧的追求,这种智慧就是正确的生活方式。
对唐望而言,这些植物的重要性,是它们能对一个人造成奇特的知觉状态。因此他带引我经验一连串这种状态,来认识与证实他的知识。我把这些状态称为“非寻常现实状态”,意思是指与日常现实相对的特殊现实,其中的区别是根据非寻常现实状态的内在意义。在唐望的知识中,它们被视为真实,虽然它们的现实与正常现实有区别。
唐望相信非寻常现实状态是实际学习的唯一形式,以及得到力量的唯一方法。他给我的印象是,教诲的其余部分与力量的获得不是十分相关。对所有不直接与非寻常现实状态有关的事物,唐望都抱持着这种态度(在我的笔记中随处可见)。例如在一次谈话中,他提到有些东西本身具有某种程度的力量。虽然他自己并不着重力量之物,但他说较差劲的巫鲁荷常用那些力量之物作为帮助。我常问他关于这方面的事,但他似乎毫无兴趣谈论。不过在另一个场合又提到这个题目时,他曾勉强答应谈他们。
“有些东西本身会散发出力量,”他说,“这样的东西有好几种,有力量的人藉着友善精灵的帮助来培养出这样的东西。这些力量之物是一种工具,不是寻常的工具,而是死亡的工具;但是它们只是工具而已,没有教导的力量。正确地说,它们是用来战斗的作战武器;是用来杀人、投掷用的。”
“它们是哪一类的物体呢,唐望?”
“它们并不是真的物体,而是各种力量。”
“一个人要如何得到那些力量呢,唐望?”
“那要看你想要的物体为何来决定。”
“有多少种呢?”
“就像我说的,有好几种,每一种都可以成为力量之物。”
“那么,哪一种最有力量呢?”
“一个物体的力量要看它的主人而定,要看他是哪一种人。一个较差劲的巫鲁荷所养出的力量之物几乎是个笑话;相对的,一个强壮、有力量的巫鲁荷可以把他的力量加在他的工具之上。”
“哪些力量之物最普遍呢?多数的巫鲁荷偏好什么?”
“没有偏好,它们都是有力量的物体,没有分别。”
“你自己有没有呢,唐望?”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笑,沉默了许久,我以为我的问题惹恼了他。
“这种力量是有限制的。”他继续说,“但我确定你无法了解这一点。我花了快一辈子的时间才了解,一个“同盟”就足以揭露那些力量所有的秘密,使它们看起来像儿戏。我以前有段时间也有那样的工具,当我还年轻时。”
“你拥有哪些力量之物?”
“小斑豆、水晶及羽毛。”
“小斑豆是什么,唐望?”
“那是一种小玉米粒,中间有一条红斑。”
“只是一粒玉米吗?”
“不是,一个巫鲁荷有四十八颗玉米粒。”
“那些玉米粒是干什么用的,唐望?”
“每一粒玉米都可以进入人的身体中,把他杀死。”
“玉米粒怎么能够进入人的身体呢?”
“它是一件力量之物,它的力量之一便是进入人的身体。”
“进入身体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它会留在人体中,留在胸口或内脏中,之后,那个人就会生病,除非照顾那个人的巫鲁荷要比施法者的力量更强大,否则三个月之内,那个人就会死去。”
“有没有治疗的方法呢?”
“唯一的方法是把那颗玉米粒吸出来,但是很少巫鲁荷敢这么做。巫鲁荷也许可以成功地把那颗玉米粒吸出来,但是除非他有足够的力量把它吐掉,否则玉米粒会进入他的身体里,反而把他自己杀死。”
“但是一颗玉米粒怎么会进入人的身体里呢?”
“为了解释这个,我必须把玉米巫术告诉你,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效力的巫术。这个巫术需要两颗玉米粒,其中一颗放在一朵黄花的新鲜花蕊中,把那朵花放在被害者会接触到的地方:他每天所走的路,或任何他常出现的地方。一旦被害者踏到了那颗玉米,或以任何方式接触到它,巫术就完成了,那颗玉米粒会进入被害者的身体。”
“被接触之后,玉米粒会变成什么?”
“它的力量会完全进入那人体内,那粒玉米就自由了。它变成只是一粒玉米,也许会被留在巫术的现场,或者被扫开;这都没有关系,最好是把它扫到树丛下面,小鸟会吃了它。”
“在那个人接触到玉米粒之前,小鸟会把它吃掉吗?”
“不会。没有小鸟会那么笨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小鸟不会先碰它的。”
然后唐望描述一种非常复杂的步骤,用来得到那种有力量的玉米粒。
“你必须要记住,小斑豆只是一个工具,不是一个同盟。”他说,“知道了这个区别,就不会有问题。但是如果把那些工具看成至高无上的东西,你就是傻瓜。”
“那些力量之物跟同盟一样强吗?”我问。
唐望在回答之前轻蔑地笑了笑,他好像是极力按奈住性子对待我。
“小斑豆、水晶和羽毛,跟同盟比较起来,只不过是玩具而已,”他说,“只有当一个人没有同盟时,这些力量之物才有必要。去追求它们是浪费时间,尤其是对你而言。你应该试着去获得一个同盟,等得到之后,你就会明白我现在告诉你的话了。力量之物就像是小孩子的游戏。”
“别误解我的意思,唐望,”我抗议。“我想要有个同盟,但我也想要知道我所能知道的一切。你自己说过,知识就是力量。”
“不!”他强调道,“力量决定于一个人能拥有什么样的知识。知道那些无用的事物,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唐望的信仰系统中,要得到同盟,就必须经由他用知觉转变植物在我身上所引发的非寻常现实状态,他相信把焦点放在这些状态上,别去管他所教导的其他知识,我就可以对自己所经验的现象产生有条理的观点。
因此我把本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我把学习期间所经验的非寻常现实状态的笔记摘选部分出来。虽然我依照叙述的连贯性来安排我的笔记,但它们并不完全是照时间先后来排列的。只有在经历过一段非寻常现实状态几天之后,等我能冷静客观地来处理时,才会把它描写下来。但是我与唐望的谈话则是在每一次非寻常现实状态之后当场纪录下来的。因此这些事后对话的纪录,有时候会出现在整段经验的描写之前。
我的笔记所描述的是我在经验中所知觉到的主观看法。这种看法也是我对唐望叙述的方式,他规定我要完整并忠实地回顾经验中所有的细节,并详细地报告出来。在纪录这些经验时,我加上了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好捕捉每一次非寻常现实状态的完整情境,我希望能完整地把我经验到的情绪冲击也纪录下来。
我的笔记也描述了唐望信仰系统的内涵。我把唐望与我之间长篇大论的问答浓缩,以避免重复;又为了正确地反映我们言谈时的气氛,我只删掉了那些与了解他的知识无关的对话。唐望给我有关他知识的资料都很零散,我每次都要探索好几个小时,他才会有所反应。尽管如此,在许多不同情况中,他也会自在地表达他的知识。
本书的第二部分,是我对第一部分的资料所提出的结构上的分析。从我的分析中,我试图证实以下的论点:
1、 唐望以逻辑的思考系统来进行他的教诲。
2、 只有以教诲本身的结构原则来看,唐望的系统才有道理可言。
3、 这个系统是用来引导门徒到达一定程度的观念,使他所经历的现象得到秩序上的解释。
译注1:培药特(peyote)是龙舌兰仙人掌的西班牙俗名,具有转变知觉的成分,是当地印地安人在宗教上的圣物。
译注2:Juan是非常普通的西班牙语,如同英文中的约翰(John),卡斯塔尼达为表敬意,称他为望先生(Don Juan,本书音译为唐望)。
第一部 身为门徒
我在一九六一年六月成为唐望的门徒,接受他的教诲,唐望允许我光明正大地把所有对话都纪录下来……但是这种学习方式使我无法成功,因为我未能完全承诺自己去学习,而这种承诺是成为巫士的必要条件。
1、
我正式接受唐望指导的第一次谈话纪录,在笔记中记载着是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三日,这是我成为门徒的第一天,在这之前,我已见过他好几次,但都只是以观察者的角色。每一次见面时,我都请求他教我培药特,他每一次都不理会我,但他也从未完全放弃这个主题,因此我觉得他的迟疑不决其实是表示,他可能会在进一步的劝诱下,愿意谈论他的知识。
在这特别的第一课中,他使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我对我的请求有清醒的头脑与目标,他或许才会考虑我的请求。我不可能达成他这个条件的,因为我请求他教我培药特,只是为了有一个了解他的植物知识的捷径。然而他却慎重地看待我的请求,很关心我为什么想要学习培药特。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
“你愿意教我培药特吗,唐望?”
“你为什么想要学习这个呢?”
“我真的想知道,单单想知道不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吗?”
“不!你必须要搜寻你的内心,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想要接受这种学习任务。”
“你当初为什么想学习呢,唐望?”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也许我们俩有相同的理由。”
“我很怀疑,我是个印地安人,我们的路不同。”
“我所能想像到的唯一理由是我想学习,我要了解培药特。我向你保证,唐望,我的动机纯正。”
“我相信你,我已经用烟看过了你(Pve smoked you)。(译注)
“你说什么?”
“这不重要,我知道你的动机。”
“你是说你看穿我了?”
“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愿意教我了?”
“不!”
“因为我不是印地安人?”
“不是,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重要的是你必须完全清楚你为什么要涉足这种事。学习‘麦斯卡力陀’(Mescalito)是件最严肃的行为。如果你是印地安人,单单有学习的欲望就足够了,但很少印地安人会有这种欲望。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星期天
星期五下午我一直都跟唐望在一起,准备在当晚七点离开。我们坐在他屋前的门廊上,我决定再次请求他教我。这几乎已经是个例行的问题,我猜他一定会再度拒绝的。我问他有没有办法接受我仅有的学习欲望,就把我当成是个印地安人。他花了很久时间考虑。我只好留下来,因为他似乎想做出决定。
终于,他告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他出了一个问题来考我。他指出坐在地上使我很累,我应该在地上找个不会使我累的“位置“坐着。我本来的坐姿是双膝抵着胸口,双手围着双脚。他这么一说,我真的发觉我的背部酸痛,实在很累。
我等他解释这个“位置”是什么意思,但他显然不想加以说明。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我该改变姿势,于是我站起来,坐得离他更近些。他责备我的做法,清楚地强调这个位置是可以让一个人自然感到快乐与坚强的位置。他拍拍他坐的位置,说那是他自己的位置,又说他给了我一个谜题,我必须靠自己去解答这个谜题,不需要更多解释。
他所提出的这个问题的确是个谜。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始,甚至不懂得他的意思。我请求他好几次,希望他给我一个线索,或至少一个暗示,如何去找一个让我感到快乐、坚强的位置。我和他争论,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因为我不懂他的问题。他建议我应该在空地上绕圈子,指导找到那个位置为止。
我站起来,开始踱方步。我觉得这样很傻,于是又坐到他面前。
他变得十分恼怒,指责我不听他的话,说我也许并不想要学习。过了一会后,他平静下来对我解释,并非每个地方都是适合坐下休息的理想位置,而在屋前的这块空地上,有个独特的位置,这个位置能让我感觉到最佳的状况。我的任务是去把这个位置找出来。做法是,我必须去“感觉”所有可能的位置,直到毫无疑问地决定正确的地方。
我争论着,虽然门前的空地不大(十二尺宽、八尺长),但那可能的位置实在太多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尝试过所有位置,而且他又没有说明那位置多大,可能性就变成无穷多了。我的争辩没有用。他站起来,很严肃地警告我,也许我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到答案,但是如果我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那还是回去算了,因为他没话可对我说了。他强调,他知道我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无法骗他;他说这是他可以接受我学习麦斯卡力陀的唯一办法,又说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白送的东西,,无论学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他绕过屋子到树丛里小解,然后从后面直接回到屋内。
我想他要我去找什么快乐的位置,也许只是摆脱我的方式,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天空无云,我可以看见前院和周围的一切。我一定踱了有一个小时之久,但是仍然毫无迹象可寻,我走累了就坐下来;几分钟后我坐到别的地方,然后又换了个地方,直到我以半系统化的方式坐遍了整个区域,我努力去“感觉”每个位置之间的不同,但是没有判断的标准,我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但我还是留下来了。我的理由是,我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只是为了拜访唐望,况且我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我躺下来,把手枕在脑后,然后翻过身,把肚子贴在地上,我以这种翻滚的方式躺遍了整个区域。这一次,我觉得我有了模糊的判断标准。当我以背朝地躺着时,我觉得比较温暖。
我又开始翻滚,以相反的方向再度躺遍整个区域,在刚才仰卧的地方现在变成俯卧。依照姿势的不同,我感到相同的温暖和冰凉,在各个位置之间仍没有什么区别。然后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的念头:唐望的位置!我坐在那里,然后躺下去,先面朝地,然后背朝地,但把位置跟其他位置也没什么不同。我站起来,心想:我受够了,我要跟唐望告别,但我不好意思叫醒他。我看看表,凌晨两点!我竟翻滚了六个小时。
这时候,唐望走出来,绕过屋子走到草丛里。他回来后站在门边。我感觉受到排斥,想要对唐望说些不好听的话,然后离开。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选择要做这些荒谬的事。我告诉他,我失败了;我像个白痴般在地上翻滚了整晚,仍然弄不懂他的谜题。
他笑了起来,说他不感到惊讶,因为我的方式不正确,我没有使用我的眼睛。没错,但我很确定他说要去感觉各个位置的不同。我提出了这一点,他辩解说,一个人可以用眼睛去感觉,只是不去直接注视任何事物,他说,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开这个问题,除非使用我所拥有的——我的眼睛,然后,又走回屋子内。
我敢说他刚才一定在观察我,否则他不可能知道我没有使用眼睛。
我又躺了下来,因为这是最舒适的做法。但是这一次,我把下巴靠在手上,观察每一个细节。
过了一会儿,四周的黑暗有了一些变化。当我把焦点集中在我面前一点时,整个视线的周围出现了一层鲜明的黄绿色。这个现象令我吃惊,我继续把焦点集中在我面前的一点 ,然后开始贴着地侧爬起来,一次移动一尺。
突然间,在靠近空地的中央时,我觉察到另一个色彩的改变。在我右边,仍旧是在我的视觉余光范围内,黄绿色变成了强烈的紫色。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紫色上,紫色褪成淡淡的、但仍很鲜明的颜色,我集中注意力在这个颜色上,它一直没有改变。
我把夹克放在那个位置上做纪录,呼叫唐望。我非常兴奋,我真的看到了颜色的改变。他似乎无动于衷,只叫我坐在那位置上,要我把感觉报告给他听。
我坐下来,然后背朝地躺下来。他站在旁边,不停地问我有什么感觉;但我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约有十五分钟之久,我试着去感觉有什么不同。唐望耐心地站在我旁边。我感到反胃,嘴巴里竟有一种金属的味道。突然间我的头痛了起来。我要生病了。想到我的荒谬行动,我几乎不高兴到愤怒的地步,我站了起来。
唐望一定是注意到我的挫折感。他没有笑,但很严肃地表示如果我真的想学习,就必须不屈不挠。他说我只有两种选择:放弃然后回家,永远学不到;或是去解开这个谜题。
他又走进屋内。我想要立刻离开,但我太累了不能开车;况且,那种色彩的感觉实在惊人,我相信那一定是一种判断的标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变化有待发现。不管如何,要走已经太迟了。因此我坐下来,跪在地上,重新开始一次。
这次我很快地爬过不同的位置,穿过唐望的位置,到空地的边缘,然后绕完边缘,当我爬到中央时,又觉察到另一种色彩的改变,又是发生在我视线周围。我所看见的一片固定的黄绿色,在右边的一处,变成了锐利的铜锈绿色,过了一会儿,它又突然变成了另一种稳定的色彩,不同于先前那个。我脱下一只鞋子,放在那个位置做记号,然后继续爬行,直到看遍了空地上所有可能的方向,没有其他的色彩变化发生。
我回到以鞋子做记号的地方察看一下。那个位置离我放夹克的地方约五、六尺远,朝向东南方,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我在那里躺了很久,想找出线索,观察每一个细节,但仍没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决定试试另一处位置。我转了个身子,正准备要躺在夹克上时,我感觉到一阵很不寻常的担忧。一种什么东西冲到我肚子上的强烈肉体感觉。我马上跳了起来,后退一步,颈后的毛发竖了起来。我的双腿微弯,身体朝前倾,双手伸在面前,手指像爪子似地勾起来。我注意到自己的奇怪姿势,恐惧不由加深。
我不自主地回到鞋子旁边的大石头处坐下来。我从石头上滑到地上,想要找出使我如此惊吓的原因。我想一定是我的疲劳造成的。天快亮了,我觉得愚蠢又难为情。但我还是无法解释什么使我这么恐惧,也弄不清楚唐望的用意。
我决定再试最后一次。我站起来,慢慢朝我用夹克做记号的位置接近,又感觉到同样的担忧,这次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我坐下来,然后跪着,准备面朝下躺着,但尽管想要躺下,也躺不下来。我把双手撑在面前的地上,呼吸开始急促;我感到反胃,而且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恐慌,但是我努力不让自己跑开。我想唐望也许在观察我。我慢慢地爬到另一个位置,把背靠在石头上。我想休息一会,整理我的思绪,但是我睡着了。
我听见唐望在我头上的说话声和笑声。我醒了过来。
“你已经找到那个位置。”他说
我起先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肯定地说,我睡着的这个位置就是我们所谈的那个位置。他又问我躺在那里有什么感觉,我说我实在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同。
他叫我把此刻的感觉与我躺在另一个位置的感觉比较一番。这时我才想到我无法解释前一晚的恐惧。他有点挑战意味地催我坐到另一个位置上。为了某种无法解释的理由,我的确是对另一个位置感到恐惧,不敢坐上去。他强调说,只有一个傻瓜才看不出两者的不同。
我问他,这两个位置是否是有特别的名称,他说那个好位置就叫做sitio(西班牙文“位置”之意);坏位置就叫做“敌位”(the enemy)。他说这两个位置对人的安宁有关键性的影响,尤其是对一个追求知识的人。单单坐在属于一个人的位置上就可以产生优越的力量;相反的,敌位则会使人衰弱,甚至会造成死亡。他说我前一晚耗用大量的精力,但在我的位置上睡了一觉后,精力都恢复过来了。他又说,我在个别位置上所看见的颜色也对我有同样的效果,不是增加力量,就是耗损力量。
我问他是否还有其他那样的位置,应该如何去找到它们?他说世界上有许多地方都像那两个位置一样,要找到它们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发觉它们个别的颜色。
我并不清楚我是否解开了这个谜,事实上,我还无法想像曾经有过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办法不感觉这整个经验都是被强迫、不得已的。我确信唐望观察了我一个晚上,然后开玩笑地说,我睡着的位置就是我要找的。但是我找不出这个做法背后的逻辑理由,而当他挑战我去坐到另一个位置时,我却做不到。在我恐惧“另一个位置”的实际经验,与我对整件事的理性考虑之间存着一条鸿沟。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唐望非常确定我已经成功了,而且,由于我的成功,他要开始教我培药特。
“你请求我教导你麦斯卡力陀,”他说,“我要知道你是否有本事与他面对面。麦斯卡力陀是不能与它开玩笑的,你必须能使用你所拥有的一切。现在我可以只接受你想学习的欲望,作为学习的好理由。”
“你真的要教我培药特吗?”
“我比较喜欢叫它麦斯卡力陀。你也这么称呼吧!”
“什么时候要开始教我?”
“这没有那么简单,你必须先准备好。”
“我想我准备好了。”
“这不是开玩笑。你必须要等到毫无疑问的程度,然后你就会见到他。”
“我要做什么准备呢?”
“不,只需等待。不久之后,你可能就会放弃这整个念头,你很容易厌倦。昨晚一碰上困难,你就准备放弃了。麦斯卡力陀需要一种非常认真的意愿。”
译注:“我已经用烟看过你”(Pve smoked you),此话的意义请参见卡斯塔尼达的第五本书《巫士的传承》。
2、
一九六一年八月七日 星期一
上星期五晚上七点钟左右,我抵达了唐望在亚利桑那州的住处,他和另外五个印地安人坐在屋子的前院中。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坐下来等待他们开口。经过了一阵很严肃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个人站起来,用西班牙语向我问候“晚安,”我也站起来以西班牙语回答“晚安”,然后其他人全部站起来,我们彼此互道晚安,握了握手,只是碰一下手指,或是握了一下就赶快放掉。
我们又坐了下来。他们似乎很怕羞,说不出话来,虽然他们都会说西班牙语。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朝屋后走去。唐望示意我跟着走,我们坐上停在屋后的一辆老卡车。我、唐望及两个年轻人坐在后面。车上没有坐垫或凳子,金属板硬得令人发痛,尤其是当我们离开公路,开上一条泥土路的时候。唐望小声地说,我们要去他一个朋友家里,那人有七个麦斯卡力陀要给我。
我问他:“你自己没有吗,唐望?”
“我有,但不能把他们给你。你要知道,必须由别人这么做。”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