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梦了,保罗再次让自己定下心来。那是衰微香料食物。
他仍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想知道,他的弗雷曼信仰,在某种程度上,是否有可能已悄悄进入弗雷曼人相信他存在的那个世界——阿拉姆。拉-米萨:一个类似的世界,一个一切体力限制消失的超自然的世界。一想到这一点,他就知道什么是恐惧。因为一切限制的消失,就意味着所有可供参考的目标的消失。在神话般的梦境中,他把握不住自己的方向,就说:“我是我,因为我在这里。”
他母亲曾经讲过:“一些人,按照他们对你的看法,可以分成若干类型。”
我必须从梦中醒来,保罗对自己说。因为事情已经发生——这是他母亲说的。杰西卡夫人现在是弗雷曼的圣母,她的话已经经过真理的检验。
保罗知道,杰西卡害怕她自己与弗雷曼人之间的那种宗教关系。她并不喜欢那个事实:营地和沟地中的人把摩亚迪当成上帝。
她到各部落中去了解,派出她自己塞亚迪娜的情报人员收集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并对它们进行思索。
她曾经给他引用一个比·吉斯特谚语:“当宗教和政治同乘一辆马车时,坐车的人相信,无论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们。他们会急速向前奔驰,越来越快,把一切思想障碍抛到一边。忘记了在盲目的奔跑中,危险不会自动地向人们显露出来。在人们发现危险时,已为时过晚。”
保罗回想起在他母亲的房间里,坐在上面布满弗雷曼神话图案的黑色门帘遮盖的内室里,听她讲话,注意到她总是在观察着。
即使在她眼睛向下看时,也是如此。她椭圆形的脸上、嘴角边上都出现了皱纹,然而隐藏在衰微香料染成的蓝色阴影后面的绿眼睛仍然是大大的。
“弗雷曼人有一种简单朴实的宗教。”他说。
“没有什么简单的宗教。”她警告说。
看到仍然悬在他们头上的云雾笼罩的未来,保罗发现自己因气愤而左右摇摆。他只能说:“宗教把我们队伍统一起来,这是我们的秘诀。”
“你有意培养这种气氛,这种勇壮的气势,”她责备道,“你从来没有停止教训人。”
“那是你自己教我的。”他说。
那天,她完全处于争执和辩论之中,那是为小雷多举行割礼的一天。保罗理解她不安的某些原因。她从来没有接受他与契尼的私通——年轻人的婚姻。但是契尼已生下了一个阿特雷兹儿子,杰西卡发现自己不能排斥这个有母亲的孩子。
杰西卡在他的注视下不安起来,说:“你认为我是一个不通人情的母亲。”
“当然不。”
“我和你妹妹在一起时,我看到你看着我的那个样子。对你妹妹,你并不了解。”
“我知道为什么阿丽娅与众不同,”他说,“她没有出世前,是你的一部分。在你改变生命之水时,她……”
“你一点也不了解她!”
保罗突然觉得不能用从时间得到的知识来表达,只好说:“我并不认为你不通人情。”
她看出他的不安,说:“有件事,儿子。”
“什么事?”
“我的确喜欢契尼,我愿意接受她。”
这是真的,保罗对自己说,这并不是因时间本身产生的扭曲能改变的不完善的幻象。
重新得到的保证使他对他的世界有了新的理解。一点一点的具体真实的事实,开始通过梦幻状态进入他的意识。他突然想起,在沙漠中弗雷曼人的临时营地里,为了使他舒服,契尼在沙面上搭起了他们的滤析篷。那说明契尼就在附近——契尼,他的灵魂;契尼,他的泉水,像沙漠泉水一样甘甜。契尼是来自南方的最优秀的姑娘。
现在,他记起了睡觉时她给他唱的一首沙漠中的歌:
哦,我的魂,今夜我不喜欢天堂。
我对着夏修露德发誓,你将去那里,服从我的爱。
她唱起了沙漠上相爱的人儿共享的行走歌,它的节奏就像沙拉扯着行人的脚一样。
告诉我你的眼睛我将告诉你我的心。
告诉我你的脚我将告诉你我的手。
告诉我你的梦我将告诉你我的行。
告诉我你的愿望我将告诉你我的需要。
他听见了另一个帐篷内有人弹奏九弦琴,使他想到了哥尼。
哈莱克。那熟悉的琴声使他想起,在一群走私者的队伍中,他看到哥尼那张熟悉的脸。但是,哥尼没有看见他。也许哥尼没有看见他,也许看见了他,但为了避免引起哈可宁人对他们死去公爵的儿子的注意,哥尼没有看他。
夜色中弹奏者的演奏风格,手指弹在九弦琴上发出的清晰的弦音,使那位真正的音乐家回到了保罗的记忆中。那是卡特。李亚普。弗雷曼敢死队队长和摩亚迪的护卫队长。
保罗记起来了,我们现在在沙漠里,处在哈可宁巡逻队巡逻范围之外的沙海中心地带。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在沙里行走,引诱制造者,用我自己的计谋骑到它背上。那样做了,我就会成为一个完全的弗雷曼人。
他摸了摸腰带上挂着的摩拉手枪和啸刃刀,感到四周十分安静。
这是清晨之前最宁静的时候,这时夜鸟归巢,白天活动的生物还没有发出有敌人的信号——它们的敌人就是太阳。
“你必须在白天破沙前进,夏修露德会看见你,并知道你勇敢,”斯第尔格说过,“因此我们把时间倒过来,今天我们晚上休息。”
保罗悄悄坐起来,感到穿在身上的滤析服松松的,对面的滤析帐篷黑蒙蒙的一片。他轻轻地移动着,可是契尼听见了他移动的声音。
她在幽暗的帐篷那一边说:“天还没有亮,亲爱的。”
“塞哈亚。”他说,声音带有半嘲讽的语气。
“你叫我沙漠的泉水,”她说,“但是,今天我是你的刺棒,是监督规则是否被遵守的塞亚迪娜。”
他开始系紧他的滤析服。“你曾给我讲过凯塔布。阿-伊芭的话,”他说,“你对我讲:”女人是你的田野,到你的田野里去,辛勤耕耘吧。‘“
“我是你第一个孩子的母亲。”她赞同他的话。
朦胧的灰色中,他看见她配合着他的行动,也穿好了滤析服,做好准备,走出帐篷到露天沙漠中去。“你应该得到你能得到的其他的孩子。”她说。
他感到了她所表达的爱,斥责她道:“塞亚迪娜的监督并不是对所选的人的告诫或警告。”
她滑行到他身旁,用手掌抚摸着他的脸颊。“今天,我既是监督者,也是一个女人。”
“你应该把这个职责留到下一次。”他说。
“等待令人不快,”她说,“我最好能呆在你的身边。”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整理好滤析服的面罩,转身打开帐篷的密封门。一股含有凉意并不十分于燥的空气迎面扑来,其中凝结着黎明时微量的露水。随着它一起,还飘来衰微香料菌的气味。在北方这里,他们已探测出衰微香料菌的生长地,那意味着制造者就在他们附近。
保罗从活动扩约门钻了出去,站在沙面上,活动着身体,以此驱除肌肉的睡意。一个微带绿色的珍珠般的发光体,慢慢地升到地平线上面。四周他的队伍所居住的帐篷,在朦胧中好像一个个的沙丘。他看到他的左边有人在移动——那是卫兵。他知道他们也看见了他。
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今天要面对的危险,每一个弗雷曼人都已面对过这个危险。为了让他做好充分准备,他们把这最后时刻的安静留给他。
今天必须完成它,他对自己说。
他想到面对屠杀他所发挥的力量。想到那些把儿子送到他这里来,接受神奇战斗技法训练的老人们,那些在会议上听他演讲,并按照他的计划行动的人们,以及那些赋予他弗雷曼人最高荣誉的人们。“你的计划生效了,摩亚迪!”
然而,最卑下、年龄最小的弗雷曼武士也能做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保罗知道,他的领袖地位受到普遍的承认,但却不够完美,这是因为他没有亲自骑过制造者——沙蜥。
与其他人一起,他曾进行过沙漠旅行和袭击进攻的训练,但没有单独航行过。在他这样做了之后,他的世界才能与其他人的连在一起,真正的弗雷曼人才会承认他的能力。只有他亲自这样做了,南部广阔的土地——离这沙海大约二十响的地方——才不会拒绝他,否则他必须定做一顶轿子,像圣母或其他病人或受伤的人一样,坐在轿子里航行。
整个晚上他都在思索,与自己的内部意识斗争着。他看到了奇怪的较量——如果他驾驭了制造者,他的统治就更加巩固;如果他驾驭了心灵上的眼睛,他就能控制它。但是,在这两者之外,还存在着阴云密布的地方,巨大的不安。整个宇宙似乎混杂其中。
他对宇宙间差异的理解,使他感到苦恼,既准确又不准确。他看到了它的这种情况,可是,在它诞生时,在它变成了现实的压力时,宇宙就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力,并产生出它自己难以捉摸的差异。可怕的目的仍然存在,种族意识也仍然存在。所有这一切,都朦朦胧胧地出现在这腥风血雨的疯狂的护教复仇战争中。
契尼钻出帐篷,和他站在一起,抱着她的臂肘。她抬起头,用她打量他心情时用的方式,用眼角看着他。
“再给我讲一讲你出生地的水,友索。”
他明白她在尽力分散他的注意力,在这生死考验之前,使他放松心里的紧张情绪。天越来越亮,她看见一些弗雷曼敢死队员在收起帐篷。
“我宁愿要你给我讲讲营地的情况和我们的儿子,”他说,“我们的雷多是否能用他的小手拥抱我的母亲?”
“他还拥抱阿丽娅,”她说,“他长得很快,他会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南方像什么样子?”他问。
“你骑上制造者就会自己看到它。”她说。
“可是,我希望先通过你的眼睛看到它。”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前额,结婚生下第一个孩子时所戴的头巾从她滤析服帽子里露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谈营地的事?”
“我已经谈过,没有男人,在营地里我们感到十分寂寞,那里仅仅是一个工作的地方。我们在工厂或陶器作坊里劳动:制造武器;
栽下预测天气的杆子;收集进行贿赂的衰微香料;堆集沙丘,并让它们长大固定;制造纺织品,织毯子;给燃料室充电;还要训练孩子们,以便部落的力量永不衰竭。“
“那样说来,营地里没有令人高兴的事?”
“孩子们感到高兴。我们有足够的食物。按照惯例,有时我们中的一个人可以到北方来,和她的男人呆在一起,生命必须延续下去。”
“我的妹妹,阿丽娅,是否被人们接受?”
契尼在逐渐变明的曙光中转身向着他,她的眼光使他不安。
“这件事我们另外找时间再谈,亲爱的。”
“我们现在就谈。”
“你应该保存精力去应付今天的考验。”她说。
他看出他已接触到某个敏感的问题,听出她有退缩之意。“不知道的事会给人带来烦恼。”他说。
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说:“有一些误解,那是因为阿丽娜行为古怪。女人们感到害怕,因为一个比婴儿还小的孩子谈的事情只有成年人才知道。她们不知道那个……在子宫里的变化使阿丽娅……不同于其他孩子。”
“有麻烦吗?”他问。他想:我已经看到阿丽娅遇到麻烦的幻象。
契尼看着前面太阳升起的地平线。“一些女人集合起来去乞求圣母,要求她驱除她女儿身上的恶魔。她们引用了《圣经》中的话:‘不能容忍一个女巫活在我们中间。’”
“我母亲对她们怎么说?”
“她背诵了法律,让她们羞愧地离开。她说:”如果阿丽娅引起了麻烦,那是大家的过错,没有预见和防止产生的麻烦。‘她尽力向大家解释,子宫里的变化如何对阿丽娅产生影响。但是女人们生气了,因为她们感到不安。结果,她们小声抱怨着走开了。“
阿丽娅将会遇到麻烦,他想。
一股带沙的风吹打在他裸露的脸上,带来衰微香料菌的香气。
“埃尔。塞亚带来了早晨的沙雨。”他说。
他望着远方,看着对面灰色光线照射的沙景。可怜的沙漠吞吃着自己的沙,干燥的闪电在南面的一个角落里飞驰,一场大风暴的静电正在那里聚集。过了很长的时间,才传来隆隆的滚雷声。
“雷声使沙漠变得更美。”契尼说。
更多的人从帐篷里出来,护卫们从那边的帐篷朝他们走来,周围的一切都在平静中顺利运动着,按照一种不需命令的惯例进行着。
“尽可能少发命令,”他父亲曾对他讲……很久以前,“一旦你对某件事发过命令,你总是要对那样的事发布命令。”
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那种惯例。
军队中的司水员开始了早晨的颂歌,歌声和要求驾驭沙蜥的人开始的仪式混在一起。
“世界是一具尸体,”那人唱道,他的声音带着哭泣,越过沙丘,“谁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修露德的判决必须执行。”
保罗听着,知道那是弗雷曼敢死队死亡颂歌开始时的歌词,也是敢死队队员参加战斗时朗诵的誓词。
这儿有没有岩石灵墓来埋葬另一个死人?保罗问自己,将来弗雷曼人会不会在这里停下,人人都在这坟墓上加一块石头,并想到死在这里的摩亚迪?
他知道,这在今天的选择之中。它是一条通向未来的轨迹,从时间——空间的这个位置向四周扩展的事实。不完整的幻象折磨着他,他越抵制那可怕的目的,越反对那即将到来的护教复仇战争,和他的预知交织在一起的折磨就越大。他的整个未来正变得像一条河流与裂缝——极端的联系。超过这个联系,一切都是云和雾。
“斯第尔格过来了,”契尼说,“我现在必须离开,亲爱的。我是塞亚迪娜,必须遵从惯例,把这次事件记入编年史。”她抬起头看着他,显得有点沮丧。后来,她控制住自己。“等这件事过去,我将亲自给你准备早餐。”她说着,转身离开。
斯第尔格越过面粉似的沙地,向他走来,脚下蹈出一个个小沙坑。他那深深眼窝里的黑眼睛仍然带着桀骜不驯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保罗。滤析服罩上面闪光的黑胡须,凹凸不平的脸上的皱纹,就像做各种运动的天然岩石风化而成。
他扛着保罗的蓝绿色旗帜——它是这块土地的象征。看他那自豪的样子,保罗想,如果我完不成这件最简单的事,它也就成不了沙漠神话。他们会想,我将怎样和契尼分手,怎样向斯第尔格表示祝贺。今天我的每一个行动,无论生或死,都会成为传说。我不死,那它就仅仅是一种传说,无论怎样都阻止不了那宗教复仇战争。
斯第尔格把旗杆插在保罗旁边的沙里,双手垂在两侧,蓝中带蓝的眼睛仍然平视,专心致志。保罗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是怎样因食用衰微香料食物而染上了这种颜色的。
“他们不承认我们神圣的旅行。”斯第尔格庄严地说。
保罗用契尼教过他的话回答:“谁能否认一个弗雷曼人决心要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权利。”
“我是一个勒布,”斯第尔格说,“发誓决不活着被敌人俘获;我是死亡三角架的一只脚,将把仇敌消灭掉。”
他们沉默不语。
保罗看了一眼散布在斯第尔格身后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他们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着进行祈祷的那一时刻。他想到弗雷曼是怎样成为一个民族的,杀戮构成了它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民族终日生活在愤怒和悲痛之中,从来不考虑可以用来代替它们的东西——除了一个梦,列特。凯因斯生前给他们灌输的那个梦。
“我们的领袖,他领导着我们穿过沙漠和洼地,在哪里?”斯第尔格问。
“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弗雷曼人齐声回答。
斯第尔格挺起胸,走近保罗,低声说:“记住我告诉你的话,做起来要简单,直截了当,并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我们的人十二岁就会骑制造者,你已超过十八岁,可是你不生于这个生活环境,你也没有必要用勇气来使人们信服,他们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召来制造者,骑到它上面去。”
“我会记住。”保罗说。
斯第尔格从衣袍里拿出一根长约一米的塑料棒,这根棒一头尖,另一头挂着一个有弹簧的铃铛。“这个鼓槌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这是一个很好的敲打器,把它带上。”
保罗接过鼓槌,感到塑料棒又暖和又光滑。
“西萨克利拿着你的钩子,”斯第尔格说,“你走到那边那个沙丘时,他会交给你。”他指着右边:“召来一条大制造者让我们看看,友索。”
保罗注意到斯第尔格说话的语气,一半是正式的,一半含有担心,对朋友的关心。
此时,太阳似乎跳到了地平线之上,灰蓝的天空表明,今天是阿拉吉斯极其干燥、炎热的一天。
“现在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斯第尔格说,他的声音完全是正式的,“去吧,友索。骑到制造者上面去,在沙漠上奔驰,就像一位领袖一样。”
保罗向他的旗帜致敬。黎明时,风停了,蓝绿色旗帜软软地垂下。他转身朝着斯第尔格所指的沙丘走去——一个褐色的污渍斑斑的斜坡,上面有一个S形沙脊。队伍的大部分正向相反的方向撤出,向另一个隐藏着他们营地的沙丘上爬去。
在保罗前面的路上,留下一个穿长袍的人:西萨克利,弗雷曼敢死队小队长,只看得见他滤析服帽子和面罩斜面镜后的眼睛。
保罗走到他身旁时,西萨克利把两根细长鞭子一样的杆子递上来。杆子大约一米半长,一头是发亮的不锈钢钩子,另一头打磨粗糙,以便手可以牢牢握住。
保罗按照规则要求,用左手接过杆子。
“它们是我自己用的钩子,”西萨克利声音粗哑地说,“它们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保罗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走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头望了一下,队伍像一群昆虫散开,衣袍飘动着。他单独站在沙脊上,望着前面平坦的、没有一点运动的沙面。这是斯第尔格选择的最好沙丘,比其他沙丘高,便于观察。
保罗蹲下去,把鼓槌深深埋入顶风面的沙里。这里的沙细密结实,会让鼓槌发出最大的敲击声。然后,他踌躇着,温习着各种动作——面对生与死所必须的动作。
他取掉插鞘,鼓槌便会发出召唤的打击声。在沙漠的那一边,巨大的沙蜥——制造者——会听到打击声,并朝它奔过来。保罗知道,使用鞭子似的带钩的杆子,他可以骑到制造者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钩子钩开沙蜥圆弧形躯体前端,让容易引起擦伤的沙进入沙蜥那容易受伤的内部软组织,这个生物就不会钻入沙里。事实上,它会卷起巨大的躯干,使被钩开的部分尽可能远离沙漠表面。
我是一个沙蜥骑者,保罗对自己说。
他看了一眼左手的钩子,想:我只需沿着制造者巨大身躯的弯曲部位划动着钩子,使它蟋曲起身子,向前翻滚,我就可以指挥它到我想要去的地方。他看见别人这样做过。训练中,在别人帮助下,他曾爬上过沙蜥背,骑了短短的一会儿。等到被捉住的沙蜥被骑得筋疲力尽,躺在沙上一动不动时,又可以召唤新的沙蜥。
保罗知道,他一旦通过了这次考验,就有能力走完二十响的旅程到南方去——休息并使自己得到恢复——到女人和家人为躲避屠杀而隐藏的地方,到最优秀的人住的地方去。
他抬头望着南方,提醒着自己,这次被召唤的来自沙海中心的狂野的制造者不知有多少,同时,召唤的人对这次考验也并不熟悉。
“你必须仔细估量制造者离你的距离,”斯第尔格曾解释说,“你必须站在足以靠近它的地方。在它经过时,才能骑上去。不要靠得太近,那样它会把你卷倒。”
保罗迅速地做出决定,他抽掉鼓槌的插鞘,弹簧带动铃裆旋转,从沙里传出打击的声音:“咚木……咚木……咚木……”
他直起身来,扫视着沙面,想起斯第尔格说过的话:“仔细判断沙蜥奔来的距离。记住,沙蜥很少接近鼓槌而不被发现的。同时也要仔细听着,常常在你看见它之前就听见它了。”
他的脑海中充满了晚上契尼小声对他说的话:“当你在沙蜥经过的路上站好的时候,你必须保持绝对安静,要想到你是一片沙地,隐藏在你的外套下面,变成一个事实上的小沙丘。”
他慢慢地扫视着沙面,观察着,听着,搜寻着那些人们教给他的沙蜥出现的迹象。
从东南方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种嘶嘶的声音,那种沙漠的低语声。不久,他看见了远处黎明曙光映照下沙蜥移动的轮廓。他意识到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大的制造者。它好像有一哩半长,它那突起的头鼓起的沙浪就像往前移动的山。
这是我在梦中和实际中都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保罗告诫自己。
他急忙越过那东西要经过的道路,站好位置,并完全被此时冲动的需要控制着。
《沙丘》作者:[美] 弗兰克·赫伯特
第四章
“控制造币厂和法庭——让贱民去拥有其余的一切。”帕迪沙皇帝这样劝告他人。他说:“如果你想获得巨额利润,你就得掌握统治权。”这话中包含些许真理,但是,我问自己:“谁是贱民,谁又是统治者?”
——摘自伊丽兰公主的《摩亚迪给兰兹拉德的密信——“阿拉吉斯的觉醒”》
杰西卡不由自主地想到:现在,保罗每时每刻都将在经历骑沙蜥的考验。他们尽力向她隐瞒这个事实,但是,这是明摆着的事。
契尼已经走了,去干一件神秘的差事。
杰西卡坐在她的休息室里,利用练夜功的时间来静一静。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但没有逃避屠杀前她在泰布营地住的那个房间大。这个房间的地上铺有厚厚的地毯,有柔软的沙发。附近有一个矮咖啡桌,墙上挂着绚丽多彩的壁毯,屋顶上吊着发出柔和黄色光线的球形灯。房间里充满着弗雷曼营地的那种辛辣的水锈味。在这个营地里,她感到有一种安全感。
后来,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克服掉那种属于外来人的感觉。地毯和壁挂企图掩盖的就是那种不协调。
一阵微弱的丁零丁零的敲击声传进了休息室,杰西卡知道这是为一个婴儿出生的庆贺,可能是苏比娅的孩子出世了,她的产期最近。杰西卡知道她会尽快看到这个孩子——一个蓝眼睛的小天使被带到圣母这里来,让圣母为他赐福。她也知道,她的女儿阿丽娅准会出现在庆典仪式上,并过后就这事向她报告。
还不到夜间祈祷的时候,但接近为在波里特林、比拉·特乔斯、罗萨克和哈蒙塞普被俘被杀的奴隶进行哀悼的时间,他们也许还没有参加过为出生的婴儿所举行的庆典仪式。
杰西卡叹了口气,努力不去想她的儿子和他面对的危险——
带毒刺的陷阱,哈可宁的入侵(由于弗雷曼人劫夺了他们的大部分飞机,并使用保罗给予他们的新式武器进行反击,这样的入侵越来越少),以及沙漠本身潜在的危险——沙蜥、干渴和沙暴。
她想要咖啡,这种想法伴随着因弗雷曼生活方式而出现的似是而非的意识:与地沟中的人比起来,他们在营地山洞里的生活好多了。但是,他们在露天沙漠中旅行所遭受的苦难,却比哈可宁的奴隶遭受的苦难多得多。
一只黑手从她旁边的挂毯后面伸了出来,把一个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缩了回去。杯子里冒出衰微香料熬制的咖啡芬芳的香气。
杰西卡想:这就是诞生庆典的礼物。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了笑。她问自己,宇宙中哪个社会,像我这种身份的人能接受这种无名饮料,而毫无恐惧地大口喝下它?我现在能在任何毒药伤害我之前就改变它,或让它随血液流动而不伤害我自己。但是那个煮咖啡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
她喝干杯中的咖啡,感到它的能量散发到全身,浑身火热。好鲜美的咖啡!
她问自己,其他哪个社会会对她的私事和个人生活有这样的尊重,以至送礼人仅把礼物放下,而不进来打搅她。尊敬和爱送来礼物——只不过其中稍微使人感到一点畏惧。
另一方面,她也意识到:她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现。这决不是心灵感应术,而是道,即营地社区的统一,他们共同享用的衰微香料食物——奇妙的毒药所产生的一种补偿。广大的民众永远不可能希望得到衰微香料给她带来的那种启迪。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也没有为此所做的准备,他们的思想抵制那些他们不能理解或拥有的东西。他们仍然使人感到像单一的有机体,并常常那样行动。
他们从没想到过同时发生和存在的事物。
保罗是否通过了在沙漠中受到的考验?杰西卡问自己。他有这个能力,但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最强壮的人也能被意外事故击倒。
杰西卡等待着。
等待是累人的事,她想,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你只能等待,然而等待会使你精疲力竭。
在人生中,有许许多多的等待。
我们来到这里已经两年多,我们希望尽早将哈可宁统治者——姆德。纳亚,野兽拉宾从阿拉吉斯赶走。那至少还需要两倍那样长的时间。
“圣母?”
从她房间的门帘外,传来哈拉——保罗家的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哈拉,进来吧。”
门帘分开,哈拉好像滑了进来,她穿着在营地里穿的拖鞋,一件红黄色的罩衫,肩头以下的手臂几乎赤裸;黑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着,像昆虫的翅膀,平滑油亮。她噘着她那喜食肉的嘴,显出一副愁容。
跟在哈拉后面进来的是两岁的阿丽娅。
看见女儿,杰西卡的注意力被吸引住,就像常常被阿丽娅与她那个年龄时的保罗的相似之处吸引住一样——一本正经到处扫视的大眼睛,黑色头发,坚毅的嘴。但也有区别,大部分成年人认为阿丽娅不安分。那孩子比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大不了多少,但却有超过她年龄的那种沉着坚毅和知识。成年人惊奇地发现,她会讲有关两性间隐晦的笑话。他们听她用发音不全、模模糊糊的声音讲话,就像一个发育不全的柔软声带发出的声音。她的话中带有狡诈的评论,而这些评论是以一个两岁的孩子还不曾经历过的经历为基础的。
哈拉长长地叹了口气,重重地坐在沙发上,皱着眉看着阿丽娅。
“阿丽娅。”杰西卡示意她女儿。
阿丽娅走到她母亲旁边,坐在沙发上,拍着她母亲的手。肉体间的接触恢复了阿丽娅出生以来她们共有的意识。但这并不是共同的思想(虽然杰西卡是在一次转换衰微香料毒药时与阿丽娅接触,二人也会产生共同思想),而是某个更伟大的东西,一种会立即感觉到另一个生命火花存在的内在意识,一个精明活泼的、在感情上使她们的神经统一,达到共鸣的东西。
按照她儿子家庭中的方式,杰西卡用弗雷曼语问候道:“你今晚好吗,哈拉?”
哈拉以同样传统的正式方式回答道:“很好。你好吗?”这些话几乎失去了平常的亲切感,哈拉又叹了口气。
“哥哥的加尼马(战利品)生我的气。”阿丽娅用她那发音不全的声音说。
杰西卡注意到阿丽娅高兴,也注意到用来指哈拉的专用术语——加尼马。弗雷曼语言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战场上的战利品”,附带指某个不再用做最初目的的东西,一件装饰品,如一个用做窗饰坠物的长矛头。
哈拉朝阿丽娅吼道:“不要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杰西卡问:“你这次干了些什么呢,阿丽娅?”
哈拉回答说:“她今天不仅拒绝和其他孩子玩,而且还硬挤进那个地方……”
“我藏在挂帘后面,观看苏比娅生孩子。”阿丽娅说,“是一个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门真大!当他哭够了的时候……”
“她从挂帘后面走出来,抚摸他,”哈拉接着说,“他就停止哭了。大家都知道,一个弗雷曼孩子出生时必须哭个够。如果那时是在营地里,情形就不同了,因为他决不能再哭,以免他在沙漠旅途中出卖我们。”
“他已经哭够了,”阿丽娅说,“我只是要摸他的火花,他的生命。他感觉到我时,他就不想再哭了。”
“那在人们中引起了不少的闲话。”哈拉说。
“苏比娅的孩子健康吗?”杰西卡问。她看到某个东西使哈拉极为烦恼,因此而感到惊讶。
“他像任何母亲希望的那样健康,”哈拉说,“她们知道阿丽娅并没有伤害他,也不介意她抚摸他。他立即安定下来,很高兴的样子。只是……”哈拉耸了耸肩。
“我女儿有些奇怪,是吗?”杰西卡问,“她谈到了未来的事,以及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过去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比拉·特乔斯的孩子像什么样子?”哈拉问。
“但他们确实是那个样子!”阿丽娅说,“苏比娅的那个男孩看起来真像出发前朱莎生的儿子。”
“阿丽娅,”杰西卡斥责道,“我警告你。”
“但是,母亲,我看见过他,并且真的……”
杰西卡摇摇头,看见哈拉脸上不安的神色。我生下个什么东西,杰西卡问自己,她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还要多些。因为我体内的圣母通过过去的通道把一切事情都给她显示出来。
“不仅她说的话,”哈拉说,“还有她的习惯,她的坐姿和凝视岩石的方式。她只移动鼻子旁边的肌肉,或背上的肌肉,或……”
“那是比·吉斯特的训练方式,”杰西卡说,“你知道,哈拉。你不会否认我女儿有我的遗传基因吧?”
“圣母,你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哈拉回答道,“但对其他人来说可不一样,她们对此谈论不休。我觉得存在着危险。她们说你女儿是魔鬼,其他孩子也拒绝与你女儿一起玩耍,以免她……”
“她的确与其他孩子很少有相同之处,”杰西卡说,“但她决不是魔鬼,只是……”
“当然,她不是魔鬼!”
杰西卡对哈拉激烈的言辞感到惊讶,向下瞟了一眼阿丽娅,她似乎陷入沉思,表现出一种……等待的感觉。杰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到哈拉身上。
“我尊重这个事实,你是我儿子家庭中的一员,”杰西卡说,“你可以公开地给我讲使你感到苦恼的事情。”
“不久,我就不再是你儿子家庭中的成员了,”哈拉说,“我为了我的儿子,为了他们能作为友索的儿子而受到特殊训练,等了这样长的时间。这是我能给予他们的足够长的时间,因为人人都知道,我并未与你儿子同过床。”
阿丽娅在她身旁动了动,半醒半睡的样子,显得十分惬意。
“可是,你已成了我儿子的好伴侣。”杰西卡说。她心里一直这样想:伴侣而不是妻子。杰西卡直接想到问题的实质,想到营地里人们普遍认为,她儿子与契尼的关系已成为一种永久的伴侣关系——结婚而产生的痛苦。
我爱契尼,杰西卡想。但是她提醒自己:为了皇室的需要,爱必须被抛到一边。皇室的婚姻除了爱以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你儿子所做的安排?”哈拉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西卡反问道。
“你打算让部落团结在他周围。”哈拉回答道。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看到了他的危险……阿丽娅就是危险的一部分。”
这时,阿丽娅更挨近了杰西卡,睁开眼睛,打量着哈拉。
“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哈拉说,“你们接触的方式。阿丽娅就像是我的亲骨肉,像我兄弟的那个人的妹妹。从她还是一个婴儿时起,从我们开始远征逃到这里的那时起,我就在照看她,保护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东西。”
杰西卡点点头,感觉到了她身边的阿丽娅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你了解我的意思,”哈拉说,“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在谈论她。什么时候还有过这样的婴儿,如此小就知道水的原理?那个婴儿对她的护理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哈拉,我爱你!‘“
哈拉看着阿丽娅。“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忍受她的侮辱?我知道这些话并没有恶意。”
阿丽娅抬头看着她的母亲。
“是的,我有推理能力,圣母,”哈拉说,“我可能成为塞亚迪娜,我看得见我已经看见过的东西。”
“哈拉……”杰西卡耸耸肩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惊奇,因为哈拉说的实际上是真的。
阿丽娅直起身来,挺了挺胸。杰西卡觉得这一切该结束了,同时产生了一种决心和伤悲相结合的情感。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阿丽娅说,“我们不应该责难哈拉,我们现在需要她。”
“那是在种族的庆典仪式上,”哈拉说,“在你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圣母,在阿丽娅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需要我。”
我们需要哈拉?杰西卡问自己。
“除了哈拉,还有谁能在人们中为我们说话,还有谁能去让她们了解我?”阿丽娅说。
“你要她做些什么呢?”杰西卡问。
“她知道应该做些什么。”阿丽娅说。
“我将告诉她们事实真相。”哈拉说。她的脸突然显得苍老和伤感,橄榄色皮肤因愁眉不展而缩成几道皱纹,狡黠的脸上露出迷人的神态。“我将告诉她们,阿丽娅仅仅是装成一个小女孩,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女孩。”
阿丽娅摇着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杰西卡感觉到女儿的悲伤,就像自己在悲伤。
“我知道我是一个反常的人。”阿丽娅小声说。来自孩子口中的成年人的话语就像是痛苦的认罪。
“你不是一个反常的人,”哈拉斥责道,“谁敢说你是一个反常的人?”
杰西卡再次对哈拉那种出于保护的严厉语气感到吃惊。杰西卡看出阿丽娅是对的——她们需要哈拉。部落的人会理解哈拉——她的话和她的情感——因为她爱阿丽娅,如同爱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谁说你是反常的人?”哈拉再次问道。
“没有人这样说。”
阿丽娅拉起她母亲的袍角,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将弄湿揉皱的袍服抹平。
“那么,你没有说过?”哈拉语气强硬地问道。
“是的,哈拉。”
“现在,”哈拉说,“你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其他的人。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丽娅吞咽了一下,抬头看着她母亲。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天,我醒来,”阿丽娅说,“就像从睡梦中醒来,只是不能记得是否睡过觉,发现我在一个温暖、黑暗的地方,我吓坏了。”
听着女儿用发育不全的童声讲述着,杰西卡回想起在那个大山洞里的那天。
“我吓坏了,”阿丽娅说,“挣扎着,试图逃跑,但无路可逃。过后我看见一点火花……但又像没有看见。那火花和我在一起,我感觉到它……它抚摸着我,安慰我。它告诉我,一切都会正常。那火花就是我母亲。”
哈拉擦着眼睛,平静地对着阿丽娅笑。可是,在那个弗雷曼女人的眼中,现出一种发疯的神色,十分紧张,好像它们也在听阿丽娅的叙述。
杰西卡想:我们真的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想的……是因为她那奇特的经历、训练和祖先吗?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来时,”阿丽娅继续说,“又有一个火花与我们汇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发生了。那另一个火花就是老圣母。她……用生命与我母亲做生意……一切……我与她们在一起,我看见了一切……一切都结束了,我就是她们,所有其他的人和我自己……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又找到我自己,还有许多其他的人。”
“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杰西卡说,“没有人应该这样醒来而进入意识。它所创造的奇迹,是你能接受的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
“我其他什么事情也不能做,”阿丽娅说,“我不知道如何去抵制或掩藏我的意识……或者让它停止活动……一切都发生了……
一切……“
“我们不知道,”哈拉喃喃地说,“我们让你母亲改变生命之水时,并不知道她正怀着你。”
“不要为这事难过,哈拉,”阿丽娅说,“我并不为自己感到遗憾。毕竟这一切的发生是有理由的:我是一个圣母,部落有两个圣母……”
她中断讲话,偏着头听着。
哈拉摇晃着往后靠在座榻上,盯着阿丽娅,凝视着杰西卡的脸。
“你不怀疑?”杰西卡问。
“嘘……”阿丽娅说。
远处有节奏的圣歌声,穿过把她们与营地过道隔开的门帘,传到房间里面。歌声越来越大,十分清晰。“呀!呀!哟姆!呀!呀!
哟姆!姆赛因,瓦拉!呀!呀!哟姆!姆赛因,瓦拉!……“
唱歌的人从外屋门口经过,她们的歌声传入内室,然后慢慢消失。
当歌声完全消失时,杰西卡开始举行仪式,她的声音中含着悲戚:“那是斋戒月,比拉·特乔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水池旁边,”哈拉说,“在喷泉喷出的水珠洗浴的露天院子里,有一棵挂满金色果实的橘子树,黄灿灿的橘子又大又香,伸手可摘。旁边的篮子里装着樱桃、蜜糖浆和一杯杯衰微香料汁,还有其他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在我们的菜园里,在我们的畜群中,有的只是和平……整个大地到处洋溢着和平的气氛。”
“生活充满着幸福,直到侵略者来到。”阿丽娅说。
“在亲人们的哭叫声中,热血变冷。”杰西卡说。她感到过去的事在记忆中不断涌出。
“啊,女人在哭泣。”哈拉说。
“侵略者穿过庭院,手里拿着滴淌着我们男人的血的屠刀,向我们扑来。”杰西卡说。
沉默笼罩着她们。像营地所有的房间一样,她们沉默着,回忆着,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
一会儿之后,哈拉用一种杰西卡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刺耳的声音,宣布典礼仪式结束。
“我们永远不会原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哈拉说。
她说完之后,陷入沉静的思索。她们听到人们喃喃的细语,袍裙摆动的刷刷响声,杰西卡感觉到有人站在房间的门帘外。
“圣母?”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杰西卡听出是萨萨,斯第尔格的女人之一。
“什么事,萨萨?”
“有点麻烦,圣母。”
杰西卡心一紧,突然担心起保罗来。“保罗他……”她喘息着说。
萨萨掀起门帘,进入房间。在帘子落下之前,杰西卡看见房间外面站着许多人。她抬头看着萨萨——一个又黑又矮的女人。她穿着黑袍,受过训练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杰西卡,小小鼻子的鼻孔张开,露出鼻塞造成的伤疤。
“什么事?”杰西卡问。
“从沙漠传来消息,”萨萨说,“友索为了考验与制造者相遇……就在今天。年轻人说,他不会失败,到夜幕降临时他会成为一个沙蜥骑士。这里的年轻人正集合起来,准备进行远征,到北方去与友索会合。他们说他们会为他欢呼,并迫使他向斯第尔格挑战,进而要他掌握部落的统治权。”
收集水,在沙丘上种植植物,缓慢而稳定地改变他们的世界。
这些还不够,杰西卡想。小型攻击,对某些地方的进攻。既然我和保罗训练了他们,这些也还不够。他们感到了他们的力量,他们想去参加战斗。
萨萨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清了清喉咙。
我们知道,需要耐心等待,杰西卡想,但仍然存在着我们受挫的问题。我们知道,等待过久可能有害。如果等待得太久,我们会失去我们的目标。
“年轻人都说,如果友索不向斯第尔格挑战,那他一定是感到害怕。”萨萨说。
她低下头,不让人看见她的眼睛。
“原来如此。”杰西卡喃喃地说。她想:我看到了这事终会来临,斯第尔格也看到了。
萨萨再次清了清喉咙。“甚至我弟弟,夏布,也这样说,”她说,“他们不会让友索有选择的余地。”
这一时刻终于来临,杰西卡想,保罗将不得不自己来应付它,圣母不能卷入领袖继承的纷争。
阿丽娅从她母亲怀里挣脱出来,说:“我将同萨萨一起,去听听这些年轻人说些什么,或许有挽救的办法。”
杰西卡的目光碰上萨萨的目光,对阿丽娅说:“那么,去吧!要尽快向我报告。”
“我们并不希望这事发生,圣母。”萨萨说。
“我们不希望这事发生,”杰西卡赞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力量。”她看了哈拉一眼:“你愿意与她们一道去吗?”
哈拉回答了问题没有说出的部分:“萨萨不会伤害阿丽娅,她知道我们不久将会是同一个人的妻子,她和我。我们已经谈过,她和我。”哈拉抬头看着萨萨,然后回头对杰西卡说:“我们会相互理解的。”
萨萨伸出一只手来拉阿丽娅,说:“我们必须赶快,年轻人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们急匆匆地走出房间,似乎是那个孩子拉着小女人的手,在前面带路。
“如果保罗·摩亚迪杀了斯第尔格,会对部落不利,”哈拉说,“以前总是这样,这是决定继位的老办法,但是时代变了。”
“对你来说,时代也变了。”杰西卡说。
“你不能认为我会怀疑友索的能力,”哈拉说,“友索会胜。”
“我过去是那样认为的。”杰西卡说。
“你认为我的判断带有我个人的感情。”哈拉说。她摇着头,水色项圈在她脖子上丁零丁零地响。“你错了。或许你认为我后悔没有被友索选中,我在妒忌契尼?”
“你可以做出选择。”杰西卡说。
“我可怜契尼。”哈拉说。
杰西卡浑身一震。“你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怎样看待契尼,”哈拉说,“你认为她不是你儿子的妻子。”
杰西卡跌坐回座位上,放松下来。她耸了耸肩,说:“也许。”
“你可能是对的,”哈拉说,“如果你是对的,你可以找到一个使人惊奇的联盟——契尼本人,她也想把她最好的东西给他。”
杰西卡在喉咙里咽了一下,说:“契尼对我很亲切,她可能不会……”
“你的地毯有些脏了。”哈拉说。她扫视着周围的地下,避开杰西卡的目光。“一直有许多人在这儿踩,你真该让人经常打扫。”
《沙丘》作者:[美] 弗兰克·赫伯特
第五章
正统教派不可避免要受政治的影响。政治上的权力斗争必然要渗透到正统社会的各个领域,如训练、教育和纪律等。正是由于这种压力,这个社会的领袖必然最终要面对其内部问题:或以维护惯例为理由而屈服于机会主义;或因正统的伦理道德的缘故,牺牲自己的生命。
——摘自伊丽兰公主的《摩亚迪的宗教问题》
保罗站在巨大的制造者前行道路边的沙地上等着。他提醒自己:我一定不要像走私者那样不耐烦而又不安定,我必须使自己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那生物现在离保罗只有几分钟路程那么远,它爬行时所发出的嘶嘶声响彻清晨的沙漠。它那山洞似的大口张开,露出散开的巨牙,像绽开的巨大花朵。它口中发出的衰微香料的气味充斥着沙漠上空清冽的空气。
保罗的滤析服轻松地挎在身上,他仅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鼻塞、呼吸罩的压力。斯第尔格的教导,沙漠中痛苦难熬的时刻,所有其他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在沙漠中,你应该站在离制造者躯干多远的地方?”斯第尔格问过他。
他回答得十分正确:“制造者躯干的直径为一米,离开它躯干站立的距离为半米。其躯于的直径每增加一米,离其躯干站立的距离增加半米。”
“为什么?”
“为了避开它快速前行时所产生的旋风,同时也便于有足够的时间跑过去,骑到它上面。”
“你已经骑过为种族和生命之水而驯养的小制造者,”斯第尔格说,“但是,这次考验所召唤来的是一条凶狂的野生制造者——
沙漠中的古生物。对这样的一条制造者,你必须十分尊敬。“
现在,鼓槌的打击声和制造者前行的嘶嘶声混在一起。保罗深深地吸着气,即便通过过滤器,他也能嗅到沙漠矿物的辛辣气味。
那野生制造者——沙漠古生物,几乎逼近他。它巨大身躯的分节部位向上拱起,掀起的沙浪盖过他的膝盖。
来吧,你这可爱的魔王!他想。来吧,我在召唤你。来吧,来吧!
沙浪把他举起来,尘土从沙面上刮过去,他极力稳住身子。那沙云般弯弯曲曲的墙壁,悬崖一样的分节躯干,界限分明的环形节
线,这是他所能看到的一切。
保罗举起钩子,顺着钩端看过去。在制造者冲过他身边时,立即靠了上去,伸出钩子向制造者躯干钩去。他感觉到钩子钩住了它,它向前冲,并拖着他向前。他向上跳起,双脚蹬在制造者墙一样的躯干上,双手紧紧抓住钩子,身子向外倾斜。这是真正的考验:如果他把钩子准确地钩住制造者躯干上环形节的鳞甲边缘,撕开那一片鳞甲,它就不会侧滚而压扁他,否则……
制造者慢下来,它从敲打着的鼓槌上爬过去,使鼓槌沉默下来。它的躯体向上卷起,再向上——带着那些令人讨厌的倒钩尽量向上抬起,让它那环形鳞甲下面柔软的肌肉尽量远离威胁着它的沙。
保罗发现自己已高高骑在了沙蜥上面,感到极大的欢喜,像一个国王视察他的国土。他抑制住突然想使沙蜥跃起、转身,显示自己对这古生物控制的迫切心情。
他突然明白了斯第尔格为什么要警告他:粗率的年轻人与这些魔王一起跳舞、玩耍,在它们背上倒立,取掉双钩,并在沙蜥要把他们摔下去之前,又重新把双钩插入它们身上是危险的举动。
保罗把一个钩子钩在原处,取下另一个钩子,并将它刺入沙蜥躯干侧边下方。在这个钩子钩牢之后,便取下第一个钩子,再刺入它侧边的另一个地方。沙蜥翻滚着,调过头来,来到了那片细沙地,其他的人正等在那里。
保罗看见他们走过来,用钩子钩住沙蜥的躯干往上爬,但尽量避免碰及它那些敏感的环节边缘,直到他们全部爬到它的顶面,最后呈之字形骑在他后面,用钩子稳住沙蜥的身子。
斯第尔格从队列中间走到前面,检查保罗钩子钩的位置,抬头瞥见了保罗脸上的笑容。
“你成功了,啊?”斯第尔格问,他提高声音,超过了他们前行的嘶嘶声,“那是你所想的,你成功了?”他挺直腰:“现在我告诉你,那是草率的行动。我们中一些十二岁的人比那做得更好。你站的地方左边是埋鼓槌的沙地,如果沙蜥转到那边,你不可能退到那沙地里去。”
笑容从保罗脸上消失了。“我看见了那埋鼓槌的沙地。”
“那么你为什么不发信号,让我们中的某个人占据有利位置来帮助你?就是在考验中,这也是可以的。”
保罗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对着迎面吹来的风。
“你认为我很坏,现在才给你讲这些,”斯第尔格说,“这是我的职责,我考虑到你对整个队伍的价值。如果你摇摇摆摆退入那埋鼓槌的沙地,制造者会朝你奔过去。”
尽管感到气愤,保罗知道,斯第尔格说的是事实。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用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克制力,重新恢复了冷静。“我很抱歉,”他说,“这种事今后不会再发生。”
“在危险的时候,总要找个帮手。万一你失手了,会有人抓住那条制造者,”斯第尔格说,“记住,我们合作,我们才有信心。我们合作,啊?”
他拍了拍保罗的肩。
“我们合作。”保罗同意。
“现在,”斯第尔格说,他的声音尖利,“让我看看你是否知道如何驾驭制造者。我们在哪一边?”
保罗看了一眼他们脚下沙蜥那长有鳞甲的环节,注意到鳞甲的特点和大小,大一些的鳞甲在他右边,小的鳞甲在他的左边。他知道沙蜥移动的特点是一边经常在上面,当它长大时,那一边在上的特征就几乎不变。底部的鳞甲又大,又厚,又光滑。一条大沙蜥身上顶面的鳞甲,从它的大小就可以判断出来。
保罗移动双钩,走到左边。他指挥那侧的人用钩钩开沙蜥左侧环节上的鳞甲,使沙蜥沿直线方向滚动。在它转过身子后,他又让两个舵手从队伍中走到前面的位置上。
“向左转,阿齐嗨……哟!”他喊起了传统的号子。这时,左边的舵手钩开那面一个环节处的鳞甲。
沙蜥威风凛凛地转了一圈,为了保护它那被钩开的环节,转动着身子。然后,它全部转过身来,向南方奔去。这时保罗高呼:“盖拉特(前进)!”
掌舵人松开钩子,沙蜥便笔直向前急驰。
斯第尔格说:“真棒,保罗·摩亚迪!经过多次实践之后,你可以成为一个沙蜥骑士。”
保罗皱着眉,想:难道我不是自己爬上来的吗?
他身后突然爆发出笑声,整个队伍开始齐声高呼他的名字,呼声在空中飘荡。
“摩亚迪!摩亚迪!摩亚迪!摩亚迪!”
从远远的沙蜥的尾部,传来刺棒敲击尾环节的声音,沙蜥开始加快速度。保罗的长袍在风中飘扬,沙蜥狂奔时与沙面摩擦而发出的嚓嚓声也逐渐增大。
保罗回头望着他身后的队伍,在人们中间发现了契尼。他一边看着她,一边对斯第尔格说:“我现在是沙蜥骑士了,斯第尔格?”
“哈,哟姆!今天你是沙蜥骑土了。”
“那么,我可以选择我们的目的地?”
“你喜欢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
“我是今天在这里——哈巴亚沙海中诞生的弗雷曼人。今天以前我没有‘生命’,我只是一个孩子。”
“不完全是一个孩子。”斯第尔格说,他把被风吹打着的头罩拴紧。
“但是,我过去的世界被某个东西封住,现在那东西已被去掉了。”
“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你。”
“我要到离这二十响远的南方去,斯第尔格,我要亲眼看看被我们改造过的土地。过去,我只听别人说过。”
我将看到我的儿子和家人,他想。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我头脑中是过去的未来。麻烦开始了,如果我不能恰当地解决,它将变得难以收拾。
斯第尔格用一种稳重的眼光打量着他。保罗的注意力仍被契尼所吸引,他看见她脸上呈现出对他的关心,也注意到他的话在人们中引起的激动。
“大伙儿渴望与你一起去攻击哈可宁的巢穴,”斯第尔格说,“那巢穴只有一响远。”
“弗雷曼敢死队员们和我一起攻打过他们的巢穴,”保罗说,“他们将再次和我一起这么做,直到把所有哈可宁人消灭干净为止。”
斯第尔格边驾驭着制造者边打量着保罗。保罗意识到,这个人在回忆他是怎样在列特。凯因斯死后成为泰布营地的司令官和营地领导委员会的一名成员的。
保罗想:他已得到有关年轻的弗雷曼人骚乱的报告。
“你希望召集一次领导人会议吗?”斯第尔格问。
队伍中的年轻人的眼中放出灼人的光芒,他们边驾驭着制造者边躁动着,观看着事态的发展。保罗看到契尼不安的眼神,她一会儿看着她的叔叔,斯第尔格,一会儿看着她的男人,保罗。
“你不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保罗说。
他想:我不能退缩,我必须控制住这些人。
“今天,你是统帅,”斯第尔格说,他说话的语气冷峻严肃,“你将如何使用这个权力?”
我们需要时间松弛一下,冷静地思考一下这件事,保罗想。
“我们去南方。”
“即使我说就今天结束。我们回北方?”
“我们去南方。”保罗坚持说。
斯第尔格用长袍紧紧裹住自己,显出不可忽视的尊严。“召集一次会议,”他说,“我将发出通知。”
保罗想:他认为我将向他挑战,他也知道他无法与我对抗。
保罗面对南方,感到风吹打在他裸露的脸上,想着导致他做出决定的必要条件。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保罗知道他不能让任何顾忌影响他自己,他也不能离开他在未来看到的时间风暴中心线。也许此事会得到解决,可要是他能亲自把它的主要疑难问题解决就好了。
如果能得到帮助来完成我的使命,我就不会向他挑战,保罗想,要是还有其他办法来阻止大规模复仇战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