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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红颜三部曲]清秋吟

_7 乐黎(现代)
王医生深吸一口凉气,思索了半响便说:“不瞒太太,这药物始终是药物,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仅仅靠这几瓶药想延续小姐的命,不是长久之策。她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活活枯竭而死。”
枯竭而死?
他懵了。
孙太太看见他脸色煞白,痴痴呆呆,再望望病*的人亦是唇色干枯,憔悴之极,内心不免一阵感触,打发丫环送了医生下楼,便对他直言不讳道:“我看,你还是送她回许昌吧!”
嗯?!他本就紧绷的神经又凸显了三分。
孙太太知他不舍,却也无奈叹道:“她一门心思寻死,你整日守她有何用?等到医生口中香消玉损的那天,我怕你就是下令整个顺德府的人哭干眼泪也换不了她回来。既然她不想待在顺德,还是送她回许昌吧!缘分的事情就是如此,不是强求,不是钱财,不是权势,可以想有便能得到的。是你的,就算她走到天涯海角,也终有回到你身边的一天。嫂子是过来人,嫂子也相信,她心里确实有你。”
他一言不语,伤感的眼睛顿时显出了缕缕牵扯不断的恋恋不舍。
一天.
三日。
宛静离开的时日,乌云翻滚,狂风阵阵。
院子里卷起的残红时不时地扯拽着她的裙角,似乎挽留着她。孙家的两个小人紧追不舍地询问:什么时候还来顺德,来孙家?银梅几个丫头亦是依依不舍地祈求:能不能再多待两天?
每个人都站在了孙家壁苑的匾额前,每张熟悉的面孔都一一闪过脑际。
只是,没有他的。
去东平的路上,她默默地盯着后车镜,有席卷而起的青叶,有恍然而失的人景,有翠绿挺拔的威严,什么都有,什么都一览无余。
只是,少了他的。
汽船的鸣笛近在耳边,她低下头,缓缓迈出了一步,迟疑地走了第二步……每一步都是神色恍惚,想去回头,想在茫茫人群里找寻。
“余小姐,一切都打点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为您做的?”孙铭传放下行李箱,说道。
端坐在包厢榻上,她神情呆滞,晃晃额头,习惯道了声:“谢谢!”
“这是临走前,元帅让我转交给您的。”孙铭传从*袋子取了封信搁在平板桌子上,候了片刻,瞧她心有所思,没有正眼去看,亦没有张口说话的*,便悄然走了。
开船的鸣笛声又一次响起。
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桌台,那不是普通粗糙的黄色纸张,也不是白如雪的光滑薄纸,是折叠成四方状的丝帕,透着她身上一样的兰花香气。晓风拂进,帕子的一角散了开,露出裹藏在里面的东西。那东西她很熟悉,是银梅*的,是雨后初晴的那天,他抱她进了紫云阁,是她明明上了楼又鬼使神差地跑下来站在他面前,踮起了脚趾。
她俨然感到了什么,拿起丝帕夺门而出。
天地间滴滴答答落起了细雨。
船已像断了线的风筝离了岸。
岸上人群仓皇四散,却有他始终如一地迎风迎雨伫立,那一身戎装,那风衣诀诀,那无语无言地凝视。
而她依在甲板的护栏边,任风吹散了丝发,任雨淋湿了衣襟。
隔着绵绵如情丝的雨帘。
隔着滚滚如情思的江水。
…….
我从来没想过你是谁,是哪个了不起的人,你只是我认识的张泽霖,第一个对我说喜欢我的人,第一个让我心动的人。
……
我喜欢你,比得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比得起‘曾经沧海,除却巫山’。若是为你,赴汤蹈火,枪林弹雨,我都愿意去趟。
……
突然,他两指放于唇边,轻轻一挥,给了融进烟雨的她最后一吻。
突然,她泪水泛着雨花,沿着面颊,不止地倾斜而泻。
很多个日夜,她都在回忆那个风雨相伴的吻,那个如影随形一生挥之不散的身影。
梨花落尽染秋色(1)
潺潺雨水沿着飞禽屋檐稀落而下,一道道水帘,一阵阵烟雾,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大街上人烟罕迹,三三两两的黄皮包车摇响车铃,晃晃地与穿梭的汽车电车交错而过,咒骂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谭家客栈,客少清淡。
掌柜来回翻看了几遍账簿,算盘拨得奇响,面容上的愁苦犹比门庭外的涨雨,恍然听到门外“老板,接客”的叫卖,那愁容不由消散,眉开眼笑地亲自跨出柜台,笑脸相迎。原来是位浑身湿淋淋的女客,提着精致高雅的竹箱,贴身旗袍是上等面料,待近了些,待客套地接过行李,触及凉如冰寒如铁的手,撞上花颜月貌的脸,掌柜那喜不自胜的笑容有些凝固,却又是转瞬间恢复到了殷勤的状态,亲热地唤了声:“少东家,怎么是你?”
前几天谭大管家从顺德完整无缺地带回了少爷,却单单不见表小姐的影子,掌柜心里已是纳闷了半晌,这会子瞧见表小姐独自拎着行李,似乎跋山涉水疲累之极的神色,瞧见她不愿搭话,低着额头只顾着向后院走的模样,二丈摸不着头脑,只好跟随其后。
宛静淋了几个时辰的雨,伤神伤体,下船便没了行走力气,看到等候接客的黄包车,亦不顾及是不是可以遮雨,随便报了“谭家客栈”的名号,现在,她已是晕头转向,凭着一股子不屈的意志支撑,听到有人问话,感觉到了安全地带,话不想多说,事亦不想多问。
上台阶时,那恍惚的眸子看着摇摆不定的木梯,明明抬了脚,一步跨出,仍然是低了些,加上她身子本就飘摇四浮,一个不稳便狼狈不堪地匍匐向前,好在撞到了柔软温暖的墙壁,她冰凉的脸颊微微一动,竭力睁大眼睛,瞧见的不是白如雪的石墙,是灰黄如土的衣料,钉着颜色相近的金色口子,沿着那道灰黄色缝隙是中规中矩的衣领上突现出来的下颚。她心下一慌,退后了两步,准备行礼赔罪,不想那高跟皮靴只占居了小半台阶,刚稳住的身子情不自*地后扬,未等她从大惊失色里醒悟过来,扬起的手已被人凌空握住,再不费力地稍稍一带,她那身子几经波折,再次回靠在软滑的墙面上。她张皇失措,乱乱的神经如紧绷的琴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垂的眼帘更是不敢抬头正视,待那人礼貌地松了手,她顺势欠身,说道:“谢谢!”不等那人回话,她又迅速擦身而过,一闪而逝。
掌柜见小姐毫发无伤,忙上前赔礼,低身作揖,笑道:“打扰了少爷真是不好意思,那是我们的少东家,刚从顺德回来。”
客人不介怀地罢手,干脆回道:“无碍。”
掌柜唤来小儿将箱子送到表小姐房间,亲自送贵客到了门外。
宛静进了后院,随便找了一楼房间推门而进。她哪里还顾得了屋子是否干净整洁不染尘埃,她哪里还在乎屋子外的风景是杨柳拂面还是翠薇满枝。她踉踉跄跄地铺倒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是刚刚从死亡里挣扎出来,只剩下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小儿毕恭毕敬搁下箱子,小心问道:“少东家,你先休息休息,我打些热水过来?”
她两手挣扎着爬起来,软软地“嗯”了一声,茫然的眼睛望见小儿离开关门,坚持起身翻了件干爽的连衣裙换上。片刻光景,小儿送来热茶热水顺带送了些清淡热汤,她梳洗罢品尝些才稍微缓过神,深深地吐了口活气。
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翠绿的叶子像是四月初时新采摘的第一枚青叶,透明的颜色像是他的眼睛,清清的,亮亮的,除了能装下雨中的她,什么都没有。他来送她,他亦是不恼了她,可她好不容易清醒的眸子霎那间盈满了温热的泪,一口吞咽了茶,白瓷杯底不见了他的模样,她又慌里慌张地沏了第二杯。
门外骤然响起的敲门声阻断了她的悠悠情思。
一位灰色长褂装扮的长者戴了副老花眼镜,白眉白须,儒雅地问道:“可是余小姐?”
陌生人。在许昌熟识自己的人寥寥无几,况且她又是刚从顺德回来,谁人知晓她现住在谭家客栈?
见那老者身后跟着客栈小儿,又见另一张陌生幼嫩的面孔,十岁左右的年纪,背着大口行李袋,她礼貌问道:“不知老先生找我何事?”老者彬彬回话:“是冯少爷命我前来给小姐把脉的。”她疑云重重:“冯少爷?”老者又答:“是,冯少爷说小姐淋了雨,可能感染了风寒,专程让我来一趟,给小姐诊断诊断!”
似乎盛情难却,她伺机“噢”了一声,请进两位客人,随即吩咐小儿送来两杯茶水。那老者斯文端坐后便向她请查看脉象,她不知是真是假。他捋着胡须,口中念念有词,旁边的小童拿出文房四宝记下了几味药草:桂枝10克、白芍10克、生姜二片、炙甘草10克、红枣十枚。又交待她,每付药加入六碗水使用大火来煮成二碗,每四个时辰空腹喝一碗,服用此汤药还需要喝一点稀粥。那认真细致的行医态度不像是有心害她之人。
未等小儿端来热茶,老者已把药方交至她手准备告辞离开。她掏出几枚大洋答谢,却被老者婉言推迟,说道:“冯少爷已经结过账了!”
又是冯少爷?不仅知晓她,知晓她淋雨回了许昌,甚至派了信赖的老大夫过来给她未雨绸缪地诊治病情。这冯少爷未免太神通广大!
她不想欠人情债,硬把钱塞进了少年的口袋:“我跟冯少爷素不相识,怎么好领他的恩情!”
“什么素不相识?”
门外锣鼓熏天的一阵娇笑。
“敢情才过两天,就把我哥忘得一干二净!当初是谁一门心思地求我哥弄通关行证,是谁说会一辈子莫齿难忘‘冯先生的大德大恩’?”
身着蝴蝶兰色衣裙的俊俏女子姣花照水,得意地晃着黄色小伞,波浪公主卷发压着蕾丝边荷叶领子,对她顾盼流连的责怪。
不是槿芝,是谁?
她没好气地笑了笑,不顾屋檐下的潺水,不顾正式非正式场合,只奔过去拥住了来人。
槿芝以为,她是顺德一行受了虎口脱险的惊吓,终于遇见熟识的亲朋好友,难免露出了女人的脆弱心思,念念不忘寻她开心:“你个死丫头,寻死觅活要去闯顺德,这下子知道什么叫‘生命诚可贵’了吧!”
无心插柳的话混着渐稀渐疏的雨滴一声不拉全落尽心底,她含情默笑,不愿多做解释,只当是认了。
槿芝收到堂兄的消息便匆匆赶来接她去冯家小住,她明白自己这一回来怕是谭家已然知晓,她亦不想多考虑接下来将发生何事,她只想找个片刻清闲的静养之地疗养身息,所以未有多加推托便应承了。
梨花落尽染秋色(2)
轿车直奔冯府沁园门口。
熟门熟路,槿芝携了她下车亦不再多做介绍,吩咐下人将行李小心提至客房,便道:“先是委屈你在沁园住些日子,我的那栋惊涛小楼被爹严令拆除,搞得现在不得不搬到奶奶奶奶的别院,跟姨妈们挤在一起唠嗑。”
瞧见对方唉声叹气忧闷无趣的神情像极了待字闺中的怨妇小姐,她淡然微笑,反唇相讥道:“若是你明天出嫁了,那会有这档子事。怕只怕以后想听到这些声音,也是痴人说梦,反倒留恋起这段美好日子。还是趁着现在不是什么李太太,许太太的身份,多听听些,聊以慰藉。”
槿芝听罢,乌溜溜地眼睛露出了贼贼笑意,扛扛她的肩:“这会子别笑话我。你那个死鬼表哥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全许昌的商人八成都去了定州恭喜道贺。若是知道你这个谭家媳妇窝在我这里,指不定八台大轿匆匆从定州赶过来把你接回去,你拜堂成亲,庆贺完他大难不死,接着庆贺他喜结良缘,真可谓双喜临门啊!”
双喜临门?
她幻彩的眸子顿时黯然八分,欢笑面容不自*地挂了忧伤。
槿芝前方领路,并未回首看她,半晌不见她回话,以为说了句恨话令她口木舌结,正暗自惊喜,不想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前脚刚进屋子竟被下面的话惊了一跳。
“槿芝,我不瞒你,这辈子我死也不会嫁进谭家。”瞧见槿芝一惊一乍的模样,她苦苦笑了:“当初姨丈唤我回来向你请求办理通关行政然后去顺德,我想着自幼在谭家长大,未报答过他的恩情,不论如何,即使丢了命,也要救表哥出来。只是想不到,姨丈他早有打算,趁我甘心去顺德的时候,把我推进了何家,希望何家能下聘礼娶我,断了表哥的念头。何家老爷看出了姨丈的心思,说姨丈怕我压制表哥侵吞谭家家产,说他也怕我嫁进何家,把何家变成余家。你说,我还有必要回谭家吗?”
槿芝静静听完,内心一阵酸酸的感触,拥住了她,咬牙愤恨地说:“我冯槿芝发誓,谁伤害过我们骄傲的余宛静,我定要让我哥去抄他的家,把他们祖宗十八代全关到老鼠洞里,尝尝被人欺负的滋味!”
她嗤地一声笑了,心里的抑郁寡欢消散了些:“别整天拿你哥当令箭,他日理万机的,哪里有空闲去忙乎你的闲言碎语?”
槿芝听出她心情好些,少了方才的悲痛,便不乐意地推开她,满脸认真说道:“你跟他八字还没一撇,这么快都向着他了!日理万机?别笑死我了!”
她知对方是玩笑话,也跟着附和:“当然向着他了,我可是每天对着月光祈祷,早些嫁给他,早些当你的嫂子。”
“余宛静,你羞不羞啊!”
“不羞!”
……
两人的嬉戏疯闹早扰乱了对面书房的雅静。
冯梓钧埋头批阅文件,却情不自*地撩起眼帘,透过半开半掩的纸窗,隐隐可见她穿了件淡粉色绵绸长裙,欣长的小腿露出婀娜多姿的步子。那件浸湿的蓝色旗袍已经换下,失魂落魄的憔悴亦大为好转,槿芝这一去一闹,怕是大夫开具的药方也被她遗忘到一边,不记得服用。他想说自己多管闲事,可是搁置在纸上的笔始终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好不容易写了两个出来,连着上句,显然牛头不对马嘴。他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换了另外一张,不料起笔间竟然又是相同错误的“宛”字。
隔着淡淡细雨,他凝望着朱楼画栋间游离的身影,不止一时三刻。
也不知那阵风吹进了冯家老太太的耳线。
听到宛静来沁园的消息,老太太吃过晚饭便唤了一群女眷们过来,瞧见未来孙媳妇与前些时日清瘦许多,心疼心痛之情霎时不言于表,携了她瘦削的手便千言万语挽留她在冯家多住两日。槿芝快声快语,不待她回答,一股脑地把下午两人的玩笑全泄了出来,羞得她面红耳赤,低着额头,否认亦不是,承认更不可。
冯梓钧夜半回家,见屋子里座无虚席,唬了一惊,打了招呼,正欲去书房,被老太太拦截住,让他多抽时间陪陪宛静,又说不打扰他们两个人清静,随即扯了意兴阑珊的槿芝匆匆离开,单单丢下相对无言的孤男寡女留在客厅。
宛静半掩尴尬,打破平静,不道破老太太的心思,也不提及老太太的误会:“谢谢冯先生替我请了大夫看病!”
他平淡回道:“我只是碰巧路过,略尽绵力。”
没有槿芝做伴,她无需强颜欢笑,故作无拘无束的姿态,再次礼貌欠身道谢,浅浅说了声“晚安”,便径直去了客房晚睡。
雨后清凉,繁星满天,竹叶丝丝摇曳传声。漆漆院落里,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的何止一人?
以为可以在冯家安静清休几日,戒掉烦心苦闷,不想,跟槿芝开开心心逛了会街,回来便听到丫环禀告:“谭家老爷来过电话找余小姐。”
槿芝冷冷一笑道:“他找你做什么,别搭理他。”随之吩咐丫环:“若是下次谭老爷再来电话,告诉他:余小姐早离开冯家,不知道去哪儿了?”
风雨欲来,终是拦截不住。
宛静再三斟酌,觉得给长辈报声平安终归是应该,于是不顾槿芝的劝阻回了电话,不巧姨丈姨妈去了西山拜佛,是谭彦卿接听。辨出她的音色,谭彦卿激动万分,口口声声:“表小姐,真的是你!”
难不曾以为她永远留在顺德回不来许昌?她微微笑道:“彦卿叔,我会在许昌陪槿芝两天,短时间内不回定州了,你跟姨妈知会一声,莫要挂念我!”
谭彦卿听出对方欲挂线的意味,忙道了正经事:“表小姐,你还是先回来一趟吧!少爷他天天念叨你,自从昨儿知道你回来,他死活不听老爷的劝,要亲自去接你。你也知道,他在顺德伤了身子,吃了酷刑,遍体鳞伤,行动不便,折腾不起,这些天,少爷他好不容易……”
少爷?
又是少爷。
这世上,有谁会关心,为了他们口中的少爷,她不惜命,几乎死在自己枪下。
这世上,有谁曾留意,为了任的她,他甘愿放下一切,甚至是她。
她一路伤心淋雨。
她一路悲痛欲绝。
他们却只记得只挂念“少爷”。
她竭力压抑内心莫须有的忿怒,接过话道:“彦卿叔,你知道的,当初能过江救表哥全靠槿芝的帮忙,这会子,我回来,自当是好好答谢人家一番。你告诉他,安心在家养病,要顾着姨丈姨妈的身子,莫要惹他们生气!”
说罢她干脆挂了线,不愿再听见一丝对方连连的规劝。哪知转过身,电话竟又是如影随形地响起,丫环接听后,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又小心觑了槿芝的面色。她看出端倪,接了电话,火气在外人前又不好发作,便低低道了声“喂”。
通话的那端却是毫无言语,只听得出急促的呼吸声如波涛海浪不息翻滚,她内心一动,料想是他,却也不知该问候什么,只说:“表哥,我会暂时待在许昌,你莫要再惹彦卿叔他们紧张。”
似乎确认了她的嗓音,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接她?她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苦不堪言:“我答应过槿芝,她肯替我签通关行证,我便陪她玩闹一段日子,现在,我总不能言而无信?”
他听罢又是沉默一阵子,失落地说:“那我等你。”
等她?其实从表哥不愿丢下她独自随谭彦卿回许昌,她亦明白,若是她直接道出姨丈不愿她进门恐她做了谭家媳妇惧怕她侵吞谭家财产,表哥肯定无所顾忌跟姨丈大闹一场,姨丈姨妈上了年纪,哪里经得起他那番不顾死活的折腾,再而言之,表哥是谭家的唯一香火,姨丈即使没什么忌讳她的心思,难保不会催促表哥早早娶过二房传宗接代,表哥若是不答应,姨丈肯定转向她求助,难道让她一口回绝从小养育她*的姨丈姨妈意愿,不去答应吗?
梨花落尽染秋色(3)
电话终究不再折腾。
她回眸对槿芝强颜欢笑一番。
槿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厥气嘴角说道:“可别向我诉委屈,依我的法子,哪会折腾出这些意外?”
她毗邻槿芝坐下,低垂的下颚仿佛犯了天大罪过:“表哥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难道让我一走了之,远赴南洋,让他等我一辈子?”
槿芝知她心软,脸色顿时缓和,握了她的手,劝慰道:“你说过死也不嫁进谭家,难不曾这会子你又心软了?”
她眉头紧蹙,似是痛苦挣扎,直直的眸子痴痴地凝望着大理石地面,像是梦中呓语:“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若他能娶了别人该多好,姨丈不会整天提着心防我,我也可以落得逍遥自在。可我也听说,去谭家提亲稍微张些脸面的,他不是躲开便是糊弄过去,平日里交情不深的,又被他毫不客气轰出家门。槿芝,我不是心软,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为了我继续得罪谭家的商客朋友?”
槿芝充盈红霞的两腮俨然气愤不过,眼珠子溜溜两转却又转瞬贼贼一笑,揽过她的肩,说道:“你也别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倒有个万无一失的主意。”
她佯装诧异不解,浑浊死寂的眼睛霎时闪闪灼灼。
槿芝恶意笑道:“赶明儿我让堂哥随便找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去谭家提亲,若是你表哥不同意,若是他扫了冯家的面子,我看他以后在许昌府怎么继续生根立足!”
她听罢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搂了槿芝一味千恩万谢。
她不是故意装出一副悲极无奈的神色骗取槿芝的同情,她只是想故意*槿芝依冯家的威慑力量来制衡表哥,谭家即使敢驳全天下人的面子亦不会不顾执掌南方军权的冯家颜面,这似乎是她现在唯一的权宜之计。
计谋虽好,却被冯梓钧毫不留情一口回绝,拒绝的理由非常简单:我是一名正统军人,不是欺压良民的土匪恶霸。
月色撩人,如流水一般倾洒,静静地泻在曲曲折折的荷塘上。田田的叶子如水灵秀气仙女手中的墨绿色盛盘,相互围簇,迎接日月光辉。一阵晓风拂过,荷叶浪浪滚动,墨绿色的盛盘顷刻间打翻,撒了一池,褶皱的水面顿时波光粼粼。
宛静已不知晓是第几次坐在汉白玉大理石阶上愣愣呆滞,没有了青天白日里与槿芝的肆意嬉闹,没有了与谭家的推托拆招。夜深人静,眼里所见耳边所闻的仅仅是残月玉露,河畔金风,心里越发地思念起他,他亦是淋了雨,亦是凉了心境,千言万语亦是不得不埋藏沉寂,默默地望着她。
掬一捧池水敷面,清清的水珠粘不住嫩滑的面颊,一滴滴落进了水里,惊醒了沉睡的红色鲤鱼,三两只从荷叶里探出脑袋,瞧见她安静淡漠,便争先恐后地游过来,翘首企足地看着她。她咯咯笑了,提起裙摆,下了石阶。那鱼儿一阵慌乱后退,又纷纷靠近些,蹭她的脚踝。
忽闻身后清亮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她微微一愣,忙回转身眸,竟然意料不到脚下一尺来宽的台阶容不下她不安分的芊芊玉足。好在,身体失衡之时,她急中生智,向前迈出一脚,可未等尘埃落定,那身子便如倾倒的石块,重重地下沉。她反应不过,大惊一声,随即被卷入波涛汹涌的惊涛骇浪,洪水肆无忌惮地灌进口腔鼻腔。她喘息不过,下意识挣扎,终于闻到一丝清新的空隙,身子却又拼命下坠,大口大口的凉水涌进了她的心扉,她胸肺撑胀,呼吸不畅,瞬间头晕眼花,混乱不清。
“宛静。”
泽霖?!她几乎停歇的手臂又开始狂乱波动,感到落水的响动,感到身子不随心地游动,感到一丝丝的凉气涩涩侵蚀她的身体,她听到了他焦乱的大声疾呼:“来人!”
她心口如千斤大石压住胸肺,疼痛难忍,嘴角触动却发不出音,她迷离的眼睛看不清黑白,只好伸手摸索到他的嘴巴,一股温热的气息忽然吞噬了她的指尖,一阵恶心冰寒随之袭击了胃部,苦水从嘴巴鼻腔迅猛奔腾而出,她强忍不住,惊慌地推开他,吐了一地清水,最后筋疲力尽地重新倒进柔软怀抱,接连不断地喘息道:“我没事儿,只是灌了几口水。”
他不再接话,只是悄然无声抱起她。
而她紧贴温湿宽阔的肩膀,听他怦然*的心跳,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雨后晴天,他不顾她的情愿与不愿,抱着她踏过清水青翠,踏过残红残绿。当踏进灯火骤亮的沁园客房,她迷离的眸子陡然变得清晰四溢,周围不再是水雾模糊淡淡影照,不再是锦红地毯楠木阁楼,被水气混淆的嗅觉亦不再闻到清凉薄荷之气。她恍然抬头,刚巧与他炯炯的眼睛相撞,触目惊心,更是张皇失措,她苍白脸颊霎时绯红万丈,惊愕眸子四处躲闪,为了极力撇开与他的距离,几乎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硬生生掉在床榻上。她忍耐酸疼,跪立起来,十指惶惶然去整理凌乱不堪的丝发,羞赧羞愧,不敢正眼瞧他。凉凉的水珠子沿着她的额头滑过她的睫毛流过她拘谨拘束的嘴角一滴滴落了下来,嗒嗒的声音伴着他沉重的呼吸,脑子里又是一阵不知所向的白茫。
“早点休息。”他淡淡说了四个字便离开回了邻近睡房。
透过白纸窗纱隐隐可见他正脱掉水淋淋的衬衣,她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愿意救下落水的她,为何不愿出手帮她脱离谭家?谭家家世显赫,与许昌府的多户人家来说,已算是某种意义的好亲事,表哥学识渊博,温文尔雅,更不会随随便便辱没了哪位姑娘?
她左思右量,换过干净衣服径直去了厨房。不论如何,他算是救过她一命,感激之情终是要答谢的。不等片刻,她便端了一碗玛瑙色泽似药非药的汤水站在他门前。好不容易腾出敲门的手时,她又迟疑了。这并不是上等贵重的药材,味道亦不是色香味美爽口清淡。她经常熬至服用,不过是少时习惯习以为常。对于未接触过的人,会不会显得不太庄重略显轻薄?
正待她犹豫不定之时,门哐啷一声大开,他身上披了件锦缎丝绸料子的白褂,敞着衣扣,若隐若现她方才依偎留恋过的心口。她面颊泛红,微惊的眸子又撞上他波澜壮阔的眼睛,躲避不过,只好芙蓉如面,嫣然一笑,发话道:“我熬了些驱寒的汤水。”他口吻里少了平日的冷峻威严:“酸辣汤?”能叫出名字自是见识过,她心里宽慰,莞尔点头,从他身边端庄走过时,不敢拿眼睛窥视四方,小心翼翼轻放下盘子正欲离开,忽听他接着言道:“我母亲没去世时,常常熬给我喝,她是定州人,说定州不论是男女老少,只要染了风寒,都喜欢用生姜辣椒大葱盐巴熬制成汤,用于趋寒。”她微微一怔,除了初次相遇的那天,他们逢场作戏说过长篇大话之外,这是第二次,他言谈里超过三十个字:“这是定州比较盛行的土方子,方才我还担心你不太习惯。”他走过来端了汤碗,豪爽凌厉,一饮而尽,嘴角边大方地淡淡一笑:“原来还是很多年前的味道,什么都没有变。”她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懵懵懂懂地说:“姜汤只有这种味道!”他笑了笑,没有答话,这也是第一次,她看他笑了,少了淡然照面的硬朗,少了眉目棱角的*,温柔恬淡间自然流露出不一样的倜傥*。
梨花落尽染秋色(4)
落水之事翌日便被槿芝知晓了精光,那豪气万张的子牵了她直闯进他的书房,劈头便嚷:“哥,宛静她为什么会落水?”
她被槿芝的话弄得稀里糊涂,亦不想他多加误会,横在槿芝面前挡了他的视线,小声劝道:“槿芝,你先听我解释,这件事与他无关,是我自己的错。”
槿芝脾气上来,哪里顾及谁人是天谁人是地,闪开她便对着伏案沉默不加理会的人拍板:“哥,你也知道宛静被她姨丈哄到顺德救人不说,竟然开价把她卖给别人家当媳妇,好不容易从顺德死里逃生,又被她姨丈着回谭家照顾没用的表哥。她只是想过两天安静快乐的日子,不想每天被人猜忌遭人堤防。她跟我说,宁愿死掉也不愿意嫁进谭家!她已经趁人不注意投过湖,难道你还想让她投第二次第三次?她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好运,都能遇上你。”
冯梓钧这才抬眼望了望她,而她及时地低垂下眸子,幽怨哀伤的悲顷刻拂面,绝望凄凉的转身,仿佛摇曳凋零身不由己却又倔强不屈的一朵兰花姗姗地出了门,显然不愿跟他多言,多作解释。
而槿芝回眸瞧见她的身影飘飘地进了客房,没好气地跺跺脚,愤愤不平骂道:“你个死丫头,这会子帮你,你倒躲起来了!”说罢,顾不得冯梓钧的神色便急急追了她去。
而他自从搁下笔墨,眼睛便未离开过她,见她情绪忧伤,见她楚楚可怜,见她急切想他帮忙却不愿对他开口求助。
其实只要她说一句,即使刀山火海,又算得了什么。
拨了人事档案馆的电话,他下了令:寻找许昌府与商贸世家谭家足以匹敌的商贾名单。
槿芝将这一消息传达给宛静时,她心里一怔,猜不透他为何改变了初衷,只是住在同一所屋檐下,她不能再像往常那般对他警惕防备,陌生拘束,而他亦没有像对待外人那般对她横眉冷漠,淡然冷酷。
许是这些时日深更半夜方才晚睡而晨曦时刻又被槿芝大吵大闹惊醒,许是白天逛遍了许昌了的服饰商铺影院茶楼再无新奇。无人问津的清晨,宛静睡得格外踏实,听到门环响动,人影晃动,便缩进单薄被褥,嘟嘟囔囔道:“槿芝,你饶我再眯一会儿。”
“余小姐,小姐她今天陪老太太去菩提山斋戒,让我知会你一声,在家等她。”是丫环备了洗脸温水,瞧她日上三竿了还未起,便自作主张闯了进来,毕竟她交待过。
丫环这一句话倒是弄得她睡意全无,闻到窗子外袅袅花香阵阵莺歌,不*强打起精神。
虽说冯家是大户人家,礼数家风盛严,却因为槿芝父亲和唯一的堂兄是军人,事务繁忙,又要交际应酬,整顿军纪,多数时间又聚集在前院办公议会之地商讨大事,不到日落星稀月上柳梢不会到后院走动,而少了很多家条家规。槿芝的更不是冥顽不灵的古董角色,通情达理年轻人的喜好,知晓她们不爱听曲不爱唠嗑不爱饭桌上被人管束,所以也是给了她们相对较大的*自在,玩耍有司机专门伺候陪同,吃山珍海味有厨子在沁园专心打点,槿芝巴不得她住在冯家一辈子,说什么,这些都是她可爱的为了宠腻孙媳妇特意安排的。
谎言如同七彩绚丽的泡沫,破灭的那一刻,痛心的永远是满心期待的人,她怕那时在疼爱自己的老太太面前无处逃生。
于是,趁槿芝今日出门不在,她耐心挑了件淡雅色旗袍,白瓷脸颊涂了淡淡的红粉,峰峦眉毛细细描了棕色墨迹,典雅的格文发夹恰如其分地压住微微卷翘的刘海,既显得端庄娴淑,又不失成熟妩媚,对着镜子满意一笑,便跨了个绿色小包顶了把黄色洋伞,出了门。
进了几家洋行咨询秘书工作,老板们对她的洋文水平颇为满意,也相信她对经济贸易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可偏偏等她报出名字,祖籍何处,老板们都由原来的真意揣摩变成了假意奉承。
“噢!原来您就是谭家的余小姐,失敬,失敬。”
“余小姐,您也知道,我这里是小本经营,登不上大雅之堂,哪里比得过谭家在南方的商贸地位,您来我这里不是屈才了吗?”
“余小姐的才华学识自然是高人一等,怎会屈就来我这里做秘书?不知这事儿谭家老爷知不知道?”
她终于明白这些人八成是前些日子去过定州巴结谭家的商人,八成也是听过表哥寻死觅活要她回定州的风言风语,八成其他的洋行也会同样理由同样把她拒之门外。
仲夏之日,阳光猛烈,大街上无风无尘,人迹绝灭。
沿着胡同街道稍微凉的屋檐一步三歇,耐不过炎炎烈日,只好进了茶楼点了份清火的菊花茶。
茶楼里多是些身着中山装头戴鸭舌帽,衣袖飘飘黑色短裙的学生,一群群聚在一堆,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临窗而坐,听着熟悉的笑声戏言,倒也让她寻无结果的心感到一丝丝的清凉,再望望窗子外的蝉鸣雀语,蝶舞纷飞,绿肥花红,俨然也另有一番迷人的夏季风情。特别是茶楼对面绿色葱葱的大院,悠悠回的钟声,还有年纪相仿的同学青年,更有白色巨大字幅海报张贴在“许昌大学”匾额右侧,黑色字体清清楚楚地写明“洋文教师急招”,录用的条件“通贯中西”“留学国外”“擅长洋文教学”,她弯弯的睫毛一眨一眨,嘴边淡出了一抹雪映朝霞的笑。
值班室门房敞开,只有一位头发灰白青衣长褂的人伏案奋笔疾书。宛静礼貌地敲了两声房门,那人镇定地抬头望了她一眼,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脸长精瘦,戴了副黑框眼镜,深陷的眼睛透着精明,说不上儒雅也谈不上俗落。
她谈吐尽现大方:“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来应聘洋文教师的。”
那人讶异地“噢”了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目光灼灼地看了她一眼,唤她进来后便随手递给她一张表格,说道:“先填一份资料表格,具体的面试时间,校方会另行通知。”
她道了谢,看到表格上的年龄毕业学校主修专业一栏,又望了望继续低头工作不想多作解释的人,恍然感悟到他是怀疑她的年龄,担心她不能胜任,却也不想跟她有太多废言,想一纸草书简单打发走她。她心里不快,不好发作,更不想如此被人糊弄:“请问先生,校方会张贴告示通知面试,还是电话联系?”
那人似乎意料不到她会有此一问,假意堆笑,圆场道:“电话联系。”
她也故作深沉地“噢”了一声,故意留了冯梓钧书房的电话,甚至在电话后恶意注明“冯家府邸冯梓钧少帅专线”。果然那几个字让招聘的人眼前一亮,扶了扶掉落的眼镜,停下笔墨,再三打量起她。她佯装不在意,维持客套礼貌的笑容可掬,填完表格答谢后便潇洒离去了。
梨花落尽染秋色(5)
可是等到夜幕低垂,枕靠在凉亭的柱子,独自望月思人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无理取闹行为的可怕。
冯梓钧寻她的时候不是平日里入了三更时刻。
“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接过淡黄信封,纸面上龙飞凤舞写了“余宛静小姐亲启”,又在亲临右侧刻意宋体署名“许昌大学”。
毫无疑问是今天去许昌大学应聘后发来的面试通知。
毫无疑问是冲着她跟冯家特殊关系故有此关照。
所以,这信直接递到了冯梓钧的手上,而不是通过他们口中的电话。若她真与冯梓钧相识,它自然会落到她手上,不仅达到目的,关键做了顺水人情;若她是谎话连篇,这信也便石沉大海,终年杳无回音。
她内心冷冷一笑,想随手扔进池塘,却又不得不顾及他的情面,感激道谢一番,勉强拆了信封。可扫了一眼信件内容,她不满的眼睛忽然眨了眨,生怕就着月光看不清纸面上的文字,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又低下额头,不得不斟字酌句起来。
“学校研究决定,录用余宛静小姐为本校洋文教师,明日即可上任。”
明知学校是瞧在他的份上给了这份糊口工作,明知不是靠自己真才实学进了梦想之地,她仍然是笑了。
天涯之大,除了不进谭家铺子,她还有用武之地,除了谭家除了南洋,她还有一席容身之地。
一丝冰凉滑过她的额头,以为是徐徐的风吹散了头发,想伸手抚掉,可抬眼的一瞬,她只能痴傻了般,静如雕像。
那白色的衬衣袖子透着一股清风味道,如白色幻境的幕布遮住了她全部眸子。精致的淡蓝色纽扣恍若流星从她眼前慢慢滑过,撕开了一道不真实的缝隙。一张刚毅脸廓显露着温情似水的温柔,一双深如潭水的眼睛清澈般望着她,期望着她。
他不知何时靠近了她,像皎洁的月光慢慢淡出一弯一缺一半,然后逐渐露出了最最真实迷幻的全貌。
他凉凉的手指抚着她飘飘的刘海挽至耳后,又滑到她未露洁齿茫然不知所措的下颚,停了住。
他俨然也紧张地一塌糊涂,越是与她接近,窒息的呼吸越是沉重,直到离她不过唇齿,直到轻而易举闻到她颈子里的香气。
一股道不清讲不明的燥热瞬间融化了冻结的意识。
她慌张地推开他,逃离凉亭,歪歪撞撞地向沁园奔去,动作狼狈至极。等待关上房门,大口喘息,她仿佛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如猛兽充塞着耳膜,一起一伏。
怎会是这样?
而此时,远在顺德司令部的张泽霖亦不轻松。
“二哥,你下月初替我走一趟许昌。”
孙铭传表情严肃,守在桔色灯照前,等待他伏案动笔游刃有余地写出“昭君出塞,文成远嫁”八个字,眉头不由皱成一团,撕扯不开:“四少爷,向冯希尧低头求亲,让顺德扮演匈奴扮演弱势民族,然后换来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值得吗?我知道你不想委屈她,想抬高她的身份地位,除了和亲这条路,办法不止一个!”
被人搓破伎俩,他没有一丝恼怒,毫不介怀地拍了拍孙铭传的胳膊,笑道:“她离开的时候,你不是极力劝阻吗?怎么这会儿又改变心意了?”
余小姐来顺德固然有一万个好,只是瞧见张泽霖对人家的迷恋已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孙铭传犹豫了。这哪里还是不顾及儿女情长信誓旦旦要统一南北的张家四少爷,他孙铭传不惧怕身犯险境帮他寻回一个女人,只怕寻回了一个类似妲姬褒姒的祸水红颜,乱了他的心智。
见对方木讷接不出话,他收敛笑容,正色道:“二哥,我知你担心什么。父亲过世前,我曾经立过誓言,三年内不费一兵一卒收编定军。我没有忘记。你这次去许昌也不单单是为了宛静,还有其它任务。之所以派你过去,一是,只有你能代表秦军代表我,二是你比较了解我的心思,在许昌发生何事,你可以全权做主,不用发急电向我请示。我信你!”
孙铭传听罢微微一怔,随即行了军礼:“是。”
他满意点头道:“你跟何茂田一同去许昌,他跟谭继昌是多年好友又是商人身份,有他同行,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孙铭传爽朗应“是”。
他又略有所悟地从屉子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找到宛静后,把这个交给她,她会跟你一起来顺德,若是她再三拿不定主意,告诉她,所有的一切,我都安排妥当。”
孙铭传双手捧着信如同捧着千斤巨石万担金银,口中的那声“是”顿时少了前面的豪爽气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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