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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红颜三部曲]清秋吟

_3 乐黎(现代)
他替她端了杯压惊的香槟:“刚才我差点儿痛死在你手上!”
她接过品了一口,粲然微笑:“这是你利用我的通行证大做文章的报应。”
他不介意地笑了笑:“你恨我?”
她摇晃酒杯,看玻璃杯壁的四起四落,不假思索回答:“当然。”
不清楚是不是躁乱后的平静比平日多了几分心旷神怡,他随依靠栏杆:“那我是不是要努力上进一些,做点儿令你难忘的事才能让你回转恨意?”
知道他说话的油腔滑调,她喝光香槟起身离开:“只要别让我恨你一辈子。”
迷魂背影渐渐消失在迷茫的黑夜,可是痛心疾首的话却在清澈的空气中回了许久。
春风不识周郎面(11)
他再一次过河拆桥。
客船到了东平口岸,几十个黑色西装的人守着四五辆轿车专候他的大驾,他二话没说跳上轿车丢下茫茫黑夜中的她逍遥离去。谭彦卿提着行李箱愣愣地思索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而她手中紧握着那把银色手枪,脑子里不断盘旋他的留言:“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后会有期。”
望着后车镜中渐去渐远的身影,张泽霖面露威严,果断下令:“铭传,传令顺德府监狱,谭世棠乃重大疑犯,任何人不得私自接见,有违令者,格杀勿论。”驾车的孙铭传眼望前方,挺直身板:“是。”忆起了上船前引发的骚乱,他嘴角轻笑,补充说:“若是有位自称余宛静的小姐托人办事,不准碰她,不准为难她,万一她有个闪失,军法伺候。”他身上的伤全是拜她所赐,虽然许昌府邸不能拿她如何,可这里是顺德,是他当家作主,他要让前些时日承受的欺骗,变本加厉地还她。
东平距离顺德一个小时的车程,漆黑半夜寻不到车去顺德,宛静只好吩咐谭彦卿就近找一家干净的客栈落脚,第二天再行上路。
简单梳洗后,困意全无的她斜倚窗户,倾听窗外汽笛的鸣奏,细细打量那把三番四次威胁她的手枪。它制作的很精巧,手柄左侧雕刻了一朵梅花,暗紫色镶边,右侧则是二度梅开景象,联想起三叠三叹、婉转悠扬的《梅花三弄》,她不由感叹,这杀人的东西做得如此雅致,是掩饰杀人的心态,还是美化恶毒的丑脸?枪膛尾部正中的位置是魏体篆刻得“雨”“林”,她默默念了一遍,猜不透“雨林”二字是他的名号,还是制作手枪的工厂名字,或是枪支的名字,罢了,罢了,他依然是言而无信无情无义的人,依然是丢下她上了豪华轿车扬长而去,以后大家会各不相识,只希望那些过往的恩怨随风散尽,从此再不相遇。
顺德的行程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容易顺利。
虽然轻而易举找到洋房堆砌的何家,何家老爷人在书房也没有出门远行,也平静地命人上了一盅珍品好茶,然而看完了谭家老爷的信件,他拿掉嘴上的烟斗,面露苦涩,胡须丧气,说:“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啊!”宛静不解问道:“何伯伯,我们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难道这也行不通吗?”何茂田瘦削嶙峋的国字脸稍显愤怒,一巴掌拍在沙发扶柄上,说道:“昨晚,张元帅下了密令,世棠是谋杀元帅的重要疑犯,任何人不得接见,否则,杀无赦。”宛静一向冷静自持,此刻也压制不了惊慌:“怎么会这样?”何茂田化悲愤为哀伤,油然叹气道:“世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他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种蓄意谋杀的事,我想八成是有人恶意陷害。”宛静脑袋白茫,混乱如麻,听不清何茂田替表哥的辩解之音,只顾言道:“何伯伯,我想见见张家的仆人,你能帮忙安排吗?”何茂田料想不到她如此积极,略微一怔,回道:“我跟老李打探过情报,这些日子,张元帅人不在府邸,在沽溏整顿军纪。”她不确信地重复一遍:“沽溏?”何茂田点头应道:“是奉军的军事基地,距离顺德大约半个时辰的车程。”现在只能去沽溏一趟,想尽一切办法让张泽霖放人,她起身言谢说要去沽溏。何茂田惊讶劝道:“我看,你还是在顺德多待一天,我再命人前去打探打探,说不定张元帅来了口信,不几日会回来呢?况且,沽溏有重兵把守,见不到张元帅,你也被关押,我怎么跟继昌交待?”她听罢转念一想,昨天张泽霖刚刚下令严加看管表哥,说明此时他无命大碍,多等一天应该也无妨!
于是,宛静便跟谭彦卿在何家住下了。
无心在上街闲逛,她仍是带着侥幸的心理去了趟监狱。监狱坐落在城市东郊,人烟稀少,房屋罕见,树木成荫,监狱为大理石铸造,可比城墙,高而坚固。她嘱咐了黄包车师傅多等待会儿便径直去了门口打探,把守的士兵立正言辞地哄她离开,说,谭世棠是重大疑犯,上级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见。她不得不打道回府,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她的思绪像飘渺在漫无边际的海上,找不到指明方向的灯塔,看不见一丝希望的光亮,除了祈求张泽霖早些回府祈求张家仆人早些给消息外,似乎别无他法。
午宴,何家准备的格外丰盛,五菜一汤,鱼肉是蒜醋清蒸的桂花鱼,鸭是蜂蜜蜜汁的北方嫩鸭,炸排骨也是包了层去油薄纸去处油腻,这筵席全是清淡的口味。她回望了一眼谭彦卿,谭彦卿不好意思地低过头。何家太太衣着老式旗袍,挽着老式发髻,大约四十年纪,比姨妈稍显新潮富贵,携了她入座后唤人端来了燕窝,和蔼问她:“听茂田说,你是世棠的表妹?”她微笑点头,礼貌答话:“世棠是我姨妈的儿子。”何家太太长长地“噢”了一声:“茂田他当年在南方遭了劫难,都是你姨丈出面才解决问题,世棠的事你放心,你伯伯会想法子摆平的。”她起身行了大礼道谢,何太太忙阻拦:“在我这里跟你姨妈家没有区别,不要太多拘谨。”继而责问了丫鬟:“少爷人呢?不是答应了中午陪客人一起吃饭吗?”丫鬟领命答道:“太太,少爷他正处理公务,稍候就到。”何太太面对她时,又换了慈祥,说道:“你伯伯有事,今儿让宗望陪咱们吃饭。他是顺德洋行的会长,平日里比较忙碌。”她附声笑道:“是我打扰了才对!”
何宗望一身黑色丝绸长褂出现在宛静面前时,她正低垂额头喝汤,他体贴地问道:“饭菜可合口味?”她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边眼镜,眉目恬淡,情斯文,身上有几分表哥的影子,她淡淡一笑回道:“是美味佳肴,谢谢!”他彬彬有礼,伸出右手:“何宗望,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客气地握了握:“余宛静,彼此彼此!”他又道:“听母亲说,余小姐是第一次来顺德,不知能否获邀陪伴余小姐游游顺德府?”她未来得及推辞,何太太发了话:“今天,王老板不是约了你谈生意吗?”他说:“王老板临时有事,改在明天,我今天下午正好有空闲。”何太太又是“噢”了一声,眼望于她等待答话,她顿时不好拒绝,回道:“那谢谢何先生了!”他笑着说:“我跟世棠是兄弟,叫我宗望好了。”她不好意思,报之微笑。
同他端坐在后车排,他不停介绍顺德道路的名字及由来,每家店铺的开张历史经营方略,提到谭家时,他说谭家不能只注重五谷杂粮的贸易,应该广开路源,结交异族,经营贩卖些洋货,不能只开些客栈酒楼,应该多开些新潮新思想新观念的歌舞厅影剧院。提到影剧院,他又说:“今儿放映新片,名角主演的,我们去看吧!”未争取她的同意,他便下令司机去天桥剧院。
他排队买票,她则是紧闭嘴巴,痴痴望着面前五颜六色的画报街景,一味想着如何救表哥出狱,牙根不记得刚才对方说过什么,说了什么,待安静坐下在漆黑电影院中间的位置,她方回过神,只听得他说:“真该死,忘记买些琐碎的零食打发时间。”她回话说:“无碍!”他仍然安慰了她耐心等待片刻,随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道出了影院。
片子开播的灰白色照亮了每个人耐心等待的脸,她却是不安地瞧了瞧门口,一个欣长的背影如暗河里的船只,顺着她的秋波慢慢悠悠地滑到她的身边,待荧幕上的白色再度亮起,她看清了那张熟悉英俊的面孔,不由惊叫:“怎么是你?”当然这一声几乎引发整个无声影院的动,每个人好奇愤怒的眼神席卷而来,她则被他搂在怀里,捂住那张不安分的嘴,在耳边悄声回答:“我答应过你的,帮你救人。”这话如冲破云雾的晨曦,给了她勃勃生机的希望,她忽闪忽闪地眸子望着他,犹如仰望一座避风避雨避雪的巍峨高山,惊愕惊叹。他则是放开她,笑颜道:“陪我看一场电影,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脑袋里已将何宗望忘记得一干二净,她只知道,不管他是谁,她该信他的话。
春风不识周郎面(12)
影片讲述的是翻版《铡美案》的故事,穷困潦倒的书生刘圣才为了生计出门谋生,不想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大老板的女儿,凭借自己稍微出众的外表和之乎者也的学识,赢得了小姐的芳心,然而他本有妻儿,为了摆脱穷困,改善生活,他决定抛妻弃之,与大小姐结婚,妻儿后来寻他,他却屡次派人对妻儿破害。
看完后两人并未表现出其他观影人的愤满情绪,趁人闹哄离开的空,张泽霖扶起她说道:“男人为了事业稍微牺牲是常有的事,晚娘若是不去找他,不去他,兴许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却扯掉手反驳说:“事业不过是抛弃妻子的借口,我倒是相信他心里全无晚娘才是真的。”
他显然不同意她的观点:“这世上的男人多半都是有情有义有爱难开,只要晚娘在老家稍作等待,刘圣才发达致富后,定会妥善安置她们母子,两全其美的事何必弄到两败俱伤。”
她不让步地争辩道:“负心便是没心,若是天天期盼丈夫的怜悯施舍,天天与人争舀一锅菜汤,倒不如另砌炉灶,另寻他方,过自己逍遥的日子。我若是晚娘,定不会寻他,不会等他,不会守他。”
他笑而不答,双手护她左右,防备她与陌生人相撞,又提防她走茬路子,纠正她的方向,两人如此跟随人流大众,慢慢摸索出剧场。
早已久后在外的何家司机,隔着人山人海,一眼认出了她,匆忙走至跟前,躬身说:“余小姐,总算等到你出来了。”
呼吸到新鲜气息,她神情气爽,眉目清明,这才忆起是随何宗望进了剧场,不由问道:“何少爷是否公务繁忙先回去了?”
司机微微一惊,回道:“是,何少爷命我在此等候,如是小姐出来,接你回去。”
料想此人定是老实本分地从影片开始等至现在,她不免愧疚,不得不转身同他告别:“时候不早了,我必须回去了。”
他听罢怅然若失道:“原本打算邀你吃顿便饭,顺便商讨如何营救谭世棠,看来,我匆匆过来找你,是自作多情了。”
她清晰的眼神顷刻间被他的话蒙了一层霜雾便得混沌不堪,她知晓他肯定有办法救表哥出来,料想不到如此之快,她怔怔问道:“你有办法?”
他坦然自若,冲她微笑,俯身轻言:“难道聪明伶俐的余小姐看不出来吗?我跟奉军总司令张泽霖关系非浅。”
她当然看得出来,在许昌他答应帮忙救世棠的时候,她已经瞧出来了,她兴奋之色溢满面容,却是低下了额头,两手拎着白色皮革小包,双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黑色皮鞋,难以置信问道:“你真愿意帮忙?”
他轻松笑道:“我答应过你。”
她撩起眼眶对上他的自信灼灼,不*感激涕零。
打发了司机回去,两人便沿着人流大道,缓步慢行。他身上换了件深褐色绒布西装,没有丝绸料子的亮堂,左手低调地放进口袋,右手去横在她的腰后,两三厘米的距离,却是不与她触碰,只是与过往行人交错时,适宜地搂过她的腰,拉进怀中,等待行人过去时,方才松了开。
转过汽车拥挤的大道,随他转过杨柳细枝的小巷,找了间生意冷清的茶楼,去了二楼雅座,点了壶碧螺,远离了窗子外的汽车鸣笛,人声鼎沸,夕阳再次破窗,挥洒点点红渍,俨然又一次回到许昌平静的清凉。
“你怎么知道我在影院?”自从谭彦卿怕遭惹事端和盘透漏她的秘密,在他的面前,她已成了透明的白纸。
他翻看菜单,自然答道:“若是我说,一路随你,怕你又是不信?”
她自顾微笑,唤来小儿准备一碗瓷盅,清洗碗筷茶杯后,方沏了两杯清茶,他则是点了几分清淡的菜肴,荤素得当,多是南方口味。
包厢重新归于平静后,她言归正传:“你打算怎么帮我?”
这话比他想象中素有水平,他反其道而行之,问她:“你想我怎么帮你?”
突然感到这又是一个揭露她所有底线的手段,可她无法讨价还价:“我想见表哥一面。”
他拒绝:“不行,上级有严令。”
“我想写封信给表哥。”
“不行,你会牵连其中成为帮凶。”
“我想见张泽霖。”
“不行,他一般不接待外客。”
“我想混进张府。”
“不行,张家一不缺下人二不随便录用下人。”
确实不想火冒三丈,可是面对他口无遮拦不假思索的“不行”,血液顿时不畅,拥堵在面颊,活活在白皙上铺了一层红粉,她气焰熏天地搁下茶杯,愤然道:“以为你能上通天,下通地,原来,不过如此。”
他不气恼她的嘲笑:“想见张泽霖,未必非要进张家。他明天下午会去顺德南郊的古阳猎场打猎,到时我来接你。”
夕阳给他的笑容度了金黄色,像幼时被父亲牵着了望自家的麦田,不着边际的金黄里只听到他爽朗的笑意,她只觉被大片的金黄包围,自己闪烁其中。
这一顿是在风轻云淡中度过的,菜肴是清而淡味,话语是轻而雅道,宛如两条潺潺的溪水,偶尔和谐地平行,偶尔交叉地相会,闲聊得多是南洋的文化风情,琛州的人文景观,还有许昌的特色街道,两人可以就一条古街的名字追溯到上下几千年的悠悠历史牵涉到海外国家的先例特例风土人情,仿佛是小说里的唐吉坷德,已经游侠过大千世界天南地北。
他送她回家时,大街已空寂无声,月亮悄悄爬上树梢,闪闪的霓虹灯拉长影子,她再一次把心底的话亮出台面:“我以为昨天一别,以后不会相见的。”他再一次重复了声明:“我答应过要帮你的。”
一个人偶然出口的话不可相信,可再次重复的话配上他的行动俨然加重了万分信赖筹码,令她不容置疑。这仿佛是雪中送来烧炭,让她步步温馨。
春风不识周郎面(13)
谭彦卿静候在何家大门,着急万分,忧虑踱步,远远看清陪伴表小姐回来之人,下意识躲在草丛后,待那人离开方才显出身影,陡然冒出的晃悠影子吓得宛静一声惊呼,他忙出声唤道:“表小姐,是我。”她情绪安定,知道对方时刻牵挂自己的安危,不由安危说:“彦卿叔,你别担心,我不是跟陌生人一道。”谭彦卿眯虚眼眶,眼睛好奇地探究她背后。她转身望去,他越过昏黄色暗黑色相间的道路走向长街尽头等待的深色轿车,副驾驶位置的人下车小跑至左侧打开车门,一袭军装,正步行礼恭候他上车。待轿车调转方向看清了车尾的牌号,她恍然记得下午曾相遇过好几次,浮光掠影一闪即逝,当时只觉奇怪,并未深思,不想,原来如此。
“表小姐,何老爷说,张家有消息来了。”
她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随谭彦卿去何家书房见何茂田时,对自己的外出晚归道了歉意,解释说遇到了许昌的朋友,闲聊了几句。
何茂田请了客人入座,又吩咐丫鬟唤来少爷准备茶水,然后就坐临近宛静的沙发,手拿烟斗的手激动不已:“老李说张元帅今天回府了,交待了人要在顺德住些日子。”
这仿佛是鉴赏一副绝妙丹青的真伪,何茂田每说一句,便是从上至下应征他坦诚相助的千真万确。她处变不惊,感激道:“宛静替谭家谢谢何伯伯!”
何茂田迂回之气千忍万滞终于随一口轻烟吐了出来:“应该的。”
何宗望进了书房跟宛静赔礼致歉后坐在了她对面,翘起右腿,斜倚沙发,单手支撑下颚,倾听父亲的安排:“宗望,明天我去接待杨先生,你陪宛静去南郊。”
宛静推辞言道:“何伯伯,已经很麻烦您和宗望大哥了,明天,我自己过去便是。”
何宗望却是欣然接受父亲的安排:“我与奉军的某些军官颇有些交情,说不定能见机行事,通通路子,再说,你一个孤身女孩子,混迹在大堆男子之中,父亲和我会放心不下。”
她听罢又是感激一番,说道:“此事关乎南北权势,谭家已黯然被牵涉其中,若是何伯伯因此出面而受到牵连,姨丈定会愧疚一生。宛静感谢何伯伯和宗望大哥的鼎力帮忙,但是祸及恩人的决定,宛静万万不能答应。”
谭继昌信中提及他这个表侄女通情达理,学识不浅,但是子倔强,何茂田只好作罢,不再强求,何宗望却是回话:“那我岂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今天失约,明天又失约?”
她淡然微笑,说道:“待表哥的事情处理完,你请我吃顺德最好的茶,可好?”
何宗望回道:“一言为定。莫说是茶,多送你一份最好的玩意儿也不为过。”
何茂田笑望两人间默契地调侃,不再接话。
清晨,微风轻拂,绿意盎然,窗外的鸟语花香未有急促的门声及时,她偏巧穿好白色暗紫土黄三色条纹旗袍正对镜梳妆。谭彦卿气喘吁吁禀告道:“表小姐,门外有人找你。”她别好金色发卡,询问:“是他吗?”谭彦卿脑子转不过弯,接不上话,显然不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等不到回答,她方觉得自己是太过在乎,若真是他,彦卿叔怎会说出有人找的话来。下了楼后,瞧见是张陌生面孔,三十左右的年纪,双眼炯炯,眉目突出,高大威猛,他头戴鸭舌帽,身着上好的衣料短褂,见到她便礼貌取下帽子,露出整齐平头短发,她不由问道:“先生,找我何事?”他字正腔圆回声:“四少爷命在下前来接余小姐去南郊。”她微露洁齿,笑问:“四少爷?”他躬身应是:“我家四少爷说,昨晚与小姐约好的。”下人眼中的四少爷莫不是他口中的小四?她不*莞尔,说:“你稍候片刻,我随你去。”
说罢宛静上了楼去,谭彦卿遇事三分怀疑,又听闻那人口中的南郊,心思更加沉重,跟随其后,劝说道:“表小姐,我跟你一起。”她在绿色提包里装了几件女孩子的私人用品,又掏出枕头下的银色枪支,对他安慰道:“彦卿叔,我有这个在手,不怕,况且,若是他要害我,早在东平便动手了,何故等到现在?”谭彦卿希望是自己多虑,可是一天辨不清他是谁他有何能耐,悬着的心始终回落不下,瞧着表小姐独自上了轿车,他默默记下了车牌,径直去了何老爷的书房。
车穿过晨曦的叫卖,直奔南郊,大道两旁耸立的翠密青松遮挡了所有的视线,在千尘不变曲折的绿道行驶,她心神迷离,不由询问前方的司机:“请问你家四少爷贵姓?”司机冷静应道:“余小姐,请您谅解,府里的规矩,不得随意谈论少爷的家世。”她眨眨不敢相信的眼睛又问道:“那先生你怎么称呼?”他回道:“在下姓孙,小姐可以称呼我小孙。”她笑了笑,继续打听:“孙先生,四少爷说,他的官职比张泽霖低一级别,是高级参谋,是真的吗?”第一次听见女人口中毫无顾忌地说出元帅的名字,他随之一愣,不知如何应答,“噢”了一声。她又是不露声色道:“他说他很有本事,张泽霖还看他三分薄面,他还说他可以肆意进出张家,是不是哄骗我的?”孙铭传不敢乱接,他瞧得出来,元帅煞费苦心布局,不像是玩玩罢手的样子,在她紧追不舍地追问下,他胆战心惊地应话:“是,四少爷是张元帅最信任的人。”她自认不是学了五行八卦能洞穿一切,她的胡编乱诌不过是让他乱乱阵脚,看看甘愿露出尾巴的是狐狸还是大灰狼?
春风不识周郎面(14)
车安全停靠在一栋木制西洋屋子前,低矮的常青绿树修剪整齐当作户外栅栏,绿意浓密的小草护着通往门房的鹅卵石道路,三三两两的白色桌椅躲在撑开的伞棚下独显翠绿之中。孙铭传恭顺请人下车,又引至门口,接着唯唯诺诺敲门,得到清朗的命令声,便小心翼翼推开了暗红色门框,待客人进入后,又轻手轻脚地关了上。
张泽霖白色衬衣配戎装长裤,脚穿黑色长靴,正悠然自得地依着沙发翻开报纸,她则是打量四周的装饰,有暖冬壁炉玫瑰绒面沙发,有红色地毯铁制烛台,有墙壁上极乐世界壁画。
他未抬眼看她,未请她入座,只顾说道:“会做早餐吗?能帮我做一份早餐吗?”
她坚决拒绝:“不是说张泽霖下午才来狩猎吗?一大早把我接过来就是伺候你吃早饭。”
听闻了她话里隐隐的火药味,他丢下报纸,笑颜解释:“若是下午接你过来,你只想着跟人见面跟人理论,哪有时间理会我,哪有时间理会猎场的风景,既然来了顺德,当然是游玩办事两不耽误。”
总觉得是趁人之危地欺负她,她又道:“四少爷家的下人比比皆是,何故劳烦我来做一顿早餐。”
他淡淡笑道:“今日若是把事情交办完了,你回了许昌,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给我留下点儿回忆,可以吗?”
不知是他眼神的期待还是话语的期待打动了她的混淆神经,她鬼使神差问了厨房所在。看到明亮干净整洁的厨具,又瞧见烘烤的土司机器,桌子上的鸡蛋水果五谷杂粮,将拎包递于他手中顺便哄他出了厨房。
做份早餐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投足的事,南洋的两年,她自力更生,没少下厨,同学们喜欢带上自制的食物找个下午暖阳的时间聚在一起边讨论课题边分享食物,她人又聪明,每次吃到味道俱佳的绝不放过,定要讨教高招。
所以,当张泽霖看到盘子里闻所未闻非同寻常的早点时,是赞不绝口,品尝过后,更是一鼓作气吃得干净,见她盘子里刚刚消灭过半,又趁其不备,拿了刀叉,抢了一块水果煎饼塞进自己口中。
她恼羞抬眼,瞧见他两腮鼓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只好强忍一缕怨气,多念几声“上天有好生之德”,化怒为乐,笑意盈盈地说:“接我来的司机告诉我,你跟张泽霖是兄弟,你也姓张吗?”
“余小姐对我很感兴趣吗?”
他眼角明朗的笑越来越昏暗越来越深不见底,宛如站在紫*之巅俯视她,要把她看得无所遁形无处可躲,她扔了刀叉:“不想回答算了,我出去透透气。”
他不依不饶笑道:“看来,你真的对我有意思。”
是被山月知晓了心底事,还是经受不起他语气中自然流露的冷嘲热讽?她不知道,她只是艴然不悦,只想起身离开。
他又道:“反正我们亲过了,搂过了,抱过了,你对我生情,是正常不过的事。”
“鬼才会对你生情!”
“你放心,作我的女人不会太委屈你。”
她听罢冷冷一笑,回身道:“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其他男人在我眼中不过是一粒可有可无的浮尘。也难怪你会说出这种死皮赖脸的话,一个花花大少的心里,除了女人,还是女人,娶了妻子,还有小妾,你怎么可能懂得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
见过张泽霖救出表哥,她便离开,这地方,这人,她是一刻不想再待一刻不愿再见。
初夏的沉总是来得急剧猛烈,不过一会子的时间,乌云密布便给耀眼的金黄色以陈旧的灰,呼呼作响的密林树叶传来清凉的南风,虽轻却沉,凝固她胳膊上*的毛孔,犹如铺了层寒霜,她两手不由来回婆娑白皙的臂膀,厚重的军黄色外套不知何时罩住了凉夏,她微微一惊,稍微推托,便被他势压千军的力道化解掉。
她两眼静静地盯着黄土地面,不想搭理他。他温柔平静,心虚问她:“生我气了?”她摇头否认。摒弃了嬉笑的浮夸,他态度诚恳,语气稳重:“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你不必担心。”她依旧低垂眸子,不愿看他,淡淡回话:“谢谢!”他独自走出院落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高立她面前,再无任何笑容,说:“带你出去走走。”
她紧咬嘴唇,本想推迟,可清亮的眼眶渐渐被矫健的身姿吞噬被火热的颜色融化,心又变得不安分起来,她勉强“嗯”了一声。
他伸过手欲扶她,她绕过了那双厌恶痛绝的手,径直走到马的左侧。不太灵便的旗袍和不太习惯的高跟鞋给了她极大的障碍,攀岩马鞍有比翻山越岭的艰难。他瞧着心疼,不*出手相助,刚刚触到她旗袍斜露出的细腿,她惊恐地凌空转身,左脚忘记了所处半空踩不到地面,身子激烈下坠,不待她惊呼,已经跌落到他怀里。
他不顾她一味地推让挣扎,抱着她侧坐到了马背上,自己则是老老实实地抓着缰绳,牵马出了院子。
没有欣赏密林风景的心情,她眼睛不偏不离地焦距面前的他,左手擦进口袋,右手牵绕绳索,给她沉默寡言的后背,似乎被她方才的冷淡刺激了,他冷然地盯着遥不可及的尽头,默默无语。
沉闷是青绿杂草地白似积雪的兔子被盘旋的花蛇威胁打破的。
这辈子最惧怕得便是这种恶心恶毒的东西,这景象仿佛是活生生被其缠绕住脖子,粘稠的液体淋了她一身,她毛发直立,浑身打颤,心脏紧缩,呼吸不过,踢了踢他的后背,惊恐叫道:“蛇,有蛇。”
他不解地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绿波漾的平原,除了点缀其中的各色鲜花,什么也没有,他又是诧异地看着她心急火燎地慌张失措。
她心急如焚,欲哭无泪:“要来不及了。”
他仍是一脸茫然地盯着她,她明白了可能是他所处的位置过低,看不见掩埋的危险,不*说道:“你快上来。”
他瞳孔猛涨,沉睡的精神犹如沸腾的开水激动百倍,一步掠上了马背,辨清了她的惧怕担忧后,毫不犹豫从马鞍右侧掏出弓箭箭支,拉开的弯弓和两肢却把她锁在自己怀里。
怕影响了他的方向,她往里钻躲,细腻的脸颊却不小心碰触到他的下颚,每一寸皮肤轻柔地滑过若隐若现的胡须,如一缕清风波动了水面,听着他的呼吸,她的心陡然怦怦直跳,不由往外咧了咧,不巧撞到他的胳膊,弓箭离弦飞出,偏离了应有的轨道。
他柔声责怪道:“安静点儿,别闹。”
听到这一句,她恍然大悟,他是故意牵一匹马出来,故意找机会与她同乘一骑难为她,她极力何躲开远处生死存亡的绝境,极力安抚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直到他的另一只箭“嗖”地一声xz_1/出,直到他安慰她:“过去看看吧!”她暴风骤雨地捶了他四五拳,两手势不可阻地推他下马:“你给我下去。”
他凌然钳制住她的手,温柔转瞬即逝,仿佛是遭受了无理取闹的媳妇的怨气,不*面露凶相,大嚷道:“你干什么?”
抽不出双手,她心口愤愤不平,回道:“为什么不用枪打猎,你故意欺负我。”
他听罢牙齿爆响,如雷翻滚,大声呼啸:“我欺负你?我若是想欺负你,早在下船后直接把你路劫到山寨当压寨夫人,早给张泽霖报了口信,谭世棠是谋杀他爹的凶手,劝他处以极刑,早不会想尽办法给你制造机会,单单约他来这里。用枪打猎?你知道一颗子弹出去是什么后果?你知道这个林子有什么危险的活物?你知道这会引发整个猎场什么样的动和恐慌?到时候我骑马逃了,你怎么办?”
不知是她的通情达理安抚了自己,还是他的炮轰乱炸摧毁了她的矜持,她莫名其妙地妥协了,看着晃动的地面,看着绿意盎然的青草地,想逃离,又怕跳出的猛蛇咬住了她的脚踝,面对的又岂止是他的怀抱?
春风不识周郎面(15)
天沉得厉害,乌云翻滚,树林萧瑟。
救起兔子,她小心呵护在怀,低头抚摩开白色绒毛看清了它腿间的伤口,便对他说道:“我想回去给它疗伤。”他应了她的要求,只是不愿如来时一样做牵马的伙计,待他跨上马背,她清澈的眼睛瞬间被迷迷糊糊的白色和青色包围,与他独处在荒郊野外,她如同钻进昏暗的屋子,晕头转向辨不清南北,身子一路颠簸向下滑落,脚又横在半空使不上力道,却大气不敢多出,直到坚持不住的腰身倾倒在他的胳膊上,浑然一震后,她吓得连连败退,与他保持应有的距离,不想被他的右臂死死搂着细腰拉近怀中,听到他心口起伏不平的剧烈心跳,她心乱如麻,脑空如纸。
刚回到院子,衣着军装身高腰直的年轻人前来禀告:“四少爷,元帅来电说下午三点在西屋恭候您的大驾。”他搀扶她下来,简短问道:“谭世棠的事情,他打算怎么处置?”年轻人声响音亮:“他保证见余小姐前,谭世棠会毫发无伤。”他挥手打发掉年轻人不再理她径直进了屋子。
以为他仅仅是趁着张泽霖打猎带她混进猎场,想不到他默不做声安排好了一切,方才的不愉快似乎经过突如其来的暖风转化为阵阵愧疚,她歉意滋生,怏怏跟随其后,亏欠道:“表哥的事,谢谢你!”他解开领口的纽扣,无所谓道:“我答应你的。”瞧见他倦怠地瘫倒在沙发,双脚随心所欲地搭在玻璃茶几,她脱下军衣外套挂在门框衣架,感激道:“我会找机会报答你。”他听罢起身走到对面的吧台,倒了杯红酒一饮而尽,两眼凝望她,认真回道:“怎么报答?以身相许吗?”在许昌自己早已见识过他口无遮拦的子,不要以为顺德的他稍稍与平日不同便对他另眼相看,现在她明白了生他的闷气是惹自己心烦意乱,她蹲在地上摆弄白兔伤口,平静说道:“我早说过,这个秋天会从了夫家的姓,咱们是有缘无份。”明明是不甘的心态,话出口时竟变成了不屑:“不就是嫁给谭世棠吗?有什么了不起!”他的嘲笑偏偏喜欢掀起她的狂风大浪,令她血液汹涌,此起彼伏,连声音都硬软不当:“是很了不起,我觉得拥有他就是拥有整个天下。”他又是一声冷笑:“告诉你,嫁给我才叫拥有天下,做我的女人才是真正了不起。”她心脏热胀冷缩起伏不平,嗤笑回他:“那又怎样,我不稀罕。”他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拎起酒瓶进了隔壁房间,砰地一声踢闭了房门,那声音吓得白兔猛然一震,她不*安抚道:“坏人喜欢耍横,别怕。”
时间的无涯荒野里,她开始百无聊赖,窗外黑乎乎的天气越发压抑出人的倦怠,她蹭掉高跟皮鞋,解脱出脚趾的劳累,斜倒在三人沙发,开始晕晕沉沉的一帘幽梦。她想象晚风拂过的仲夏,坐在秋千上,跟身旁点点的萤火为伍,来回起的裙摆遮不住丝丝凉风,它们肆无忌惮窜进身子,溜出颈子,她浑身燥痒,忍不住咯咯大笑。她想象一望无际的草原,驰骋在夕阳的静谧,从骏马上翻滚而下,嫩草刺穿了丝绸,搔弄着她的敏感*,她痛痒难奈,支撑着爬起来,怎么也动弹不得,她稍微挣扎使力,不料欢声笑语竟被硬生生地撕裂,眼前是漆黑无光的*闭空间,昏昏的热气蒸开了她每扇毛发,她呼吸不畅,急促喘息,却被柔软的温润堵住了嘴角,随之沉落的重物陡然压住了她的心肺,她乱舞的手在泥潭中拼命挣扎,直到一束骤亮的璀璨灯火带着一丝清凉钻进了黑暗,她脑袋瞬间清醒,温顺地放弃了抗争。
他微微一怔,撩开被子,对上她怒不可遏的目光时,没有一丝惭愧,唇边如遇风地笑意盎然,无耻之极。她冷星星的眸子瞅着他,一巴掌毫不留情地掴了过去,他没有闪躲,活活地受了。待他面孔的笑容渐渐冷却僵硬,她从白色的衬衣下冷静地钻出来,无心打量这是哪里,无心责问为何趁她熟睡如此欺负她,下理好完整无缺的旗袍,她心寒冷清,正欲开门离开,不想被他从身后拥住。
“宛静!”他终于有了怅然若失。
她冷酷问道:“你真的想得到我吗?”
“对不起!”
“若是你能一个月内救表哥出来,把他安全送回许昌,我答应你,伺候你一个晚上。”
她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不再回眸看他出了门,而他捂着半边腥红的五指手印,嘴角肆意微笑,却不知为何苦苦涩涩。
闪电霹雳,闷雷接踵,飓风席卷尘土扬起一两米高的模糊屏障,宛如铺天盖地的网,令她无处可躲。回忆起方才被他压在*亲吻的瞬间,她明显感到面颊火辣,耳朵失聪,没了第一次的激愤,淡化了第二次的悲怒,只剩下怦怦心跳,激动渴求,她不该这样,可她抑制不住,这是怎么了?
瞧见院子门口巍然屹立面无表情的士兵,她心情抑郁,走了过去,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他已双脚并立行了军礼,她浅浅一笑掩饰住心里惊愕,问道:“四少爷说待会儿要去西屋,我想问问西屋的方向。”士兵正气凛然,回道:“小姐,在下不清楚。”她失落地欠身道了谢,摆在面前只有一条大道,从右手边来自然似流水往左手边去,隐隐记得这房子是面朝南向,所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顺着这条路应该就是所谓的西向,她不假思索,只顾寻了西屋而去。
张泽霖喝光了瓶子的酒方注意到屋子内的悄无声息,冲出卧室却是空空如也的客厅,唤了两声“余宛静”无任何答复,不*大惊失色夺了外套出了门。守门士兵的挺身行礼稍微遏制了他的心慌,他厉声疾呼:“余小姐出去了?”士兵道:“回元帅,余小姐往西向去了。”往西?林子深处?他冷眉抖动,喧嚣又问:“有谁陪着?”士兵道:“回元帅,余小姐一个人。”一个人?没有人保护,只有她一个,他眼冒火光,切齿又道:“走了多久?”士兵回答:“回元帅,大约半个小时。”照步行速度她已处猛兽密集的七八里之外,他再也遏制不住怒气冲天,又骂不出一字半句,不由踹了士兵一脚,却仍不解恨:“下令孙铭传全力搜查猎场。如果她出了半分差池,我*毙了你。”士兵强忍腿脚疼痛,却是不明所以,只能立正答“是”,一瘸一拐惊乱跑向后方。
春风不识周郎面(16)
雷鸣闪电,暴雨哗哗,像天河决堤,洪水猛兽顷刻而至,天地间如同悬挂宽大无比的珠帘,茫茫一片。
宛静身处泥泞黄土大道,两侧虽绿色生机却蛇虫游离,不敢躲避,远远看到路边的茅草房屋,不*绝处逢生,悲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那房屋似乎专为打猎休息而设,摆有木质方桌长凳,墙壁上挂有弯弓箭支蓑衣蓑斗利器,凸凹处放有火柴油灯逊黄火药磨石。她燃亮灯火带来稍微昏黄的桔光,又拧了拧裙摆挤掉浸透的雨水。听着外面的稀里哗啦,她蹙眉深思,心急如焚,这雨怕是一时三刻停歇不了,张泽霖会不会因为大雨弥漫打掉来猎场的念头?透风的墙壁挡得住雨水抵不过湿意的寒气,冷风过隙时,她身子颤抖,不得不抱着油灯取暖。
不知时光流逝,现在今夕何夕,她胳膊枕着木桌额头深埋在臂弯,两眼直直地望着水珠沿着白皙的小腿滑落到踝滴落在地,一滴滴地落,一滴滴地砸,溅起不可见的水花,散落到四周,她莞尔而笑,那笑忽然被身旁的黑色皮靴凝固了,黄色泥泞包裹其上一直顺延到军色裤腿,浸湿的衣裤插着他那双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手,她抬起下颚,瞬间呆愣了住。
他像是从湖水里逃生出来,大汗淋漓,只顾气喘吁吁,只顾眼望于她,心急火燎的眸子掩饰不住望穿秋水。
良久。
一滴雨水沿着他的发丝滚落在她的脸阔,水花溅进眼眶,她不由眨了眨眼睛,他冒雨出来寻她,不论方才的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他仍是不顾一切地出来了,这一刻她是什么样的心境,她读不懂,她只明白乱七八糟的心跳,她只知道呼吸不能自如,几乎窒息,她情乱纷杂,情难自已,起身递了锦帕给他,他却是硬生生地拥她入怀。紧贴他潮湿温热的心口,听着他的怦然心动急促呼吸,她放弃了挣扎。
“不要再回许昌了,我帮你救谭世棠。”
料想不到他会说出这话,她心下一触,轻轻摇头拒绝。
他胳膊不由多使了三分力道,怕捏碎了她又怕失去了她:“我行过许多地方的陌路,见过许多地方的山河,却从未有半分情不自*的心动,你是第一个,让我前后矛盾左右不适。宛静,我想你留在顺德。”
她分明应该坚决如铁一如既往地坚持“我注定是要嫁入谭家”,可是如磐石的心被他一句句话滴穿了,她失了理智,踮起脚尖,两手如紫藤紧紧缠绕住他的颈勃。
雨渐渐淅沥,橘色灯火骤然跳跃后熄灭了,四周再次陷入昏暗的沉寂,她被他搂在怀里,默默地,静静地,倾听门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似乎多于的一句话一个字打碎得不是平静湖水的安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明知不该却不顾*忌被他拥着的梦。
大雨跟随白昼消失在黑幕降临的边纬。
她一步三滑,东倒西歪,虽被他搀扶仍泥泞难行,一旦深陷黄土拔出脚踝却拔不出皮鞋。他蹲下身来说道:“我背你。”这是老家婚娶的习俗,披着大红喜袍的男子背锦帕遮面的女子跨过刀山火海历经千山万水进入三拜天地的三教九流,她微微一怔,乖乖趴在上面,说:“未婚嫁的女子一般是不准男人背的。”他笑了笑问道:“没有人背过你吗?”她贴着他温暖地脊背,回说:“有,六岁前,我父亲背过。”他沉默着不知如何接话,她却是不介意地笑道:“你算是第一个背我的男人。”他听罢低头一笑:“我想做唯一的一个。”寒风凛凛吹拂的漆黑道路仿佛是不知名的空洞未来,沙沙作响的树枝藤条宛若慑人心魂的牛鬼蛇神,夜幕中的峰峦叠嶂岐山峻岭好像故事中的剪纸油画,她幽幽地说:“我答应你,不管我婚嫁何人,这辈子都不会让他背我。”
月亮被浅薄的云雾缭绕,斜照出淡淡的明亮,轻柔似丝,清澈似水,洒在她的心上,温暖阵阵。
遥想起何家牵挂她的谭彦卿,她推迟了他的再三挽留,执意回顺德城,他劝说:“张泽霖说不定因为这场大雨也困在猎场,等明天天亮再做打算。”她道:“我怕彦卿叔见不到我回去,会整晚睡不踏实。他上了年纪,身体不太好,我不能让他挂心劳累。今儿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担忧重重了。”他不再阻拦,只说:“那我送你。”她没有反对,点头默许了。
一路上,他十指相扣锁住她的手。干燥的军衣外套虽罩着紧贴身子的温湿旗袍,仍是抵不了恣意横生的寒气,她微微发颤,便被他一览无余,拥她入怀时,他征求她的意见:“先去我家换身干净的衣服?”她开玩笑回道:“若是其他女人遗留下的我可不要,若是其他女人挑剩下的,我也不要!”他没好气地笑了笑,说:“我家里除了五十多岁的母亲,三十岁的姐姐,便是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下人,只能委屈你借用丫鬟的换一换。”她又打趣道:“是向服侍你的丫鬟借吗?我也不穿。”他又是笑了笑:“没有丫鬟服侍我,若是你甘愿做第一个,我荣幸之至。”
车在这一路笑谈中驶到何家大门,她归还外套道了谢,下车三五步开外却迟迟听不到发起的油燃机声,她好奇回眸不想撞上他宽阔的胸膛,被他再次拥住又是一阵狂跳的心乱如麻,她推他:“不要这样,彦卿叔会看到。”他死皮赖脸抱着不放:“若是他说三道四,我定拿枪崩了他。”她不假思索道:“不要。”看到他嘴边若隐若现的弧线,知道他故意说出来吓她,不*生气地捶了捶他的肩。墙壁的灯火照着她凄亮的眸子圆润的笑涡,大大闪光,他俯身凑近她耳边:“我是认真的,我想你留在顺德。”她低垂额头看到地上的影影双双,思索片刻,蓦然抬头说:“你容我想想。”得到心满意足的答复,他松开了她,而她疑虑密布,心思重重,仍是给了他临别前最灿烂的笑。
春风不识周郎面(17)
是何家管事开得门.
瞧见是谭家表小姐行了礼后,管事忙提醒道:“余小姐,谭管家在客厅一直候着你回来。”她笑颜道谢问道:“你家老爷没有过于担心吧?”管事躬身回话:“还好,少爷本打算去南郊走一趟的,不想遇到大雨,只好跟相熟的人通了电话,确保小姐你安然无恙后,老爷和谭管家都安心不少。”她又是再三言谢一番。
在客厅等候多时的谭彦卿,看到宛静完好无损回来只是喜不自收,可始终怀揣忐忑,开心过后自是神经紧绷,不由上前谨慎问道:“表小姐,少爷的事情怎么样了?”
宛静眸子闪烁,笑容自信,回他道:“彦卿叔,明天跟姨丈发通电报吧!就说,表哥一月内安全回许昌。”
“嗯?!”谭彦卿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宛静话里的意思,眼泪顿时不能自控,一滴滴地不止下落,拿了衣袖拭擦后望见表小姐微笑的眼神,又不好意思地笑着掩饰,说:“若是少爷真出了事,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用!”
她浅浅一笑,推了谭彦卿回房休息,安慰他说:“彦卿叔,你放心,我就是拼尽所有,也会救表哥出来,会让你继续帮表哥打点谭家生意。”
谭彦卿听后转悲为笑,只顾点头言“好!”
宛静先是回房换了身干爽衣服,对着镜子打理了不太凌乱的丝发,继而准备去书房跟未休息的何茂田打声招呼,恍然间看到梳妆台前未曾有过的六角胭脂粉盒,不觉好奇,这粉盒暗哑色沉淀背景,粉色梅花渲染盒面,不是国外流传过来的洋货,似乎也不是传统鲜花碾磨的粉渍,像是稍加改良的东西,打开后一股清淡的兰花香味扑鼻而来,不*感激地轻轻一笑。
书房的门未关闭严实,能隐隐听到屋子内的争讨。
“反正我不管,娘觉得她人漂亮,又知书达礼,作咱家的儿媳妇能出入厅堂下得厨房。”是何宗望理直气壮的声音。
这俨然是一场家庭纷争,她是外来客人不便打扰,可无意听到下面的答话,她身子雷霆一震,脚下几乎不稳:“你怎么能妇人之仁?你也瞧见了,她不是一般的人,除了为人处世经验不足外,见识都不在你我之下,从她说出那番连累何家的话,我就明白,你将来控制不了她,这个家迟早会被她掌控。你说她完美,谭继昌为什么不敢娶她当儿媳妇,为什么偏偏往咱家送,为什么非要与咱们联姻,是因为他信中提到的发展南北贸易吗?不是,他怕她进谭家,怕她将来压住世棠,掌控谭家生意,把谭家活活变成余家。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
“这只是你的凭空猜测,你别冤枉谭叔,他可没有那么卑劣的想法?”何宗望甚是不服气。
“我冤枉他?当初他千方百计托我找门当户对的儿媳妇,我答应了,可是领着人到谭家时,是吃了世棠的闭门羹,后来我才知道,世棠他早有意中人,是留洋在外的表妹。这事情谭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谭继昌能不清楚吗?他这是想在世棠出狱前,赶快把烫手的山芋扔了,让世棠吃个哑巴亏,让自己落得清静。”何茂田字字句句落地有声。
书房沉默片刻,何宗望元气大伤,词穷语尽,不甘的语气很是微弱:“我相信世棠的眼光,她绝不会盘算怎样掌控谭家,掌控咱们何家!”
“不会?你知道她今儿跟谁出去了吗?你知道她口口声声的许昌朋友是谁吗?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是张元帅的亲信孙参谋长。”
何宗望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孙铭传?”
“你花了大笔钱财攀龙附凤顶多打通了孙铭传的下下级将领,我费尽心机投其所好点头哈腰至多认识了张家的管事,可是她有多深藏不漏,不动声色的时候孙参谋长的车已经停过咱家楼下了,现在回忆回忆,张元帅从沽溏仓促回来又去南郊游玩打猎,而且没有其他手下相陪,单单只有一个孙铭传,这里面不会没有猫腻。”何茂田冷静分析说。
“爹,你的意思是,孙铭传为了讨好她,请求张元帅回顺德......”
怎么会是这样?
后面的话,她已不敢继续探听,她只觉脑袋眩晕,眼迷霜雾,茫然失措。
原来,在姨丈的眼里,她是夺声夺势夺谭家大权的潜在威胁。
原来,在姨丈的心里,恨不得早早把她踢出谭家大门,恨不得她远嫁他乡与表哥在无任何瓜葛。
那是看着她长大养育她*的姨丈啊!
她势如急水奔到谭彦卿房门,可是敲门的手迟疑了。
她要问彦卿叔什么呢?知不知道姨丈的心思?何家父子所说是否属实?彦卿叔在谭家待了一辈子,他什么不懂什么不知,来顺德时,他肯定得到了姨丈不一样的千叮万嘱。若不是,何家太太怎知道迎合她食饭的口味,何宗望怎知道她使用的香味;如若不是,他为何从不关心她跟外面男人逢场作戏打情骂俏,为何不介意她跟陌生男人早出晚归,他不提醒她的行为有失谭家儿媳风范,他只是纯粹挂念她的安危,他怕跟姨丈跟表哥交不了差......
这是一个局,姨丈精细安排的局。
她在胭脂盒下留了封简短的信,说,朋友接我去他家玩住两日,勿念,表哥如期回许昌。
何家管事看到她回来又匆匆领着行李箱出去,好奇问道:“余小姐,你这是……”她强装镇定,微笑说:“我跟朋友约好,去他家小住几日,我留了封信在房间里,你帮我知会彦卿叔一声,顺便谢谢你家老爷这几天的款待,现在很晚了,不要惊了你家老爷和太太休息,我先走了。”何家管事不便多问,又说:“余小姐,我送送你。”她婉言拒绝道:“不用了,他会来接我。”随后不顾何家管事疑虑的脸色,直起腰背踏出了何家门框。
她永远不属于这里。
望着星罗棋布的夜空,亦真亦幻的银河,她想起了朋友说过的一句话:想哭的时候,不妨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找一找你在为那一颗流泪,也许当你眼花缭乱以后,会忘记自己为了什么而哭。提着笨重的行李箱,她每走一步都笑得璀璨,她每次扬起嘴角都不忘望一眼屹立身旁的青色路灯,她的笑必须比它们闪亮。
身后突然传来振耳欲欻的车鸣声,她向墙边闪躲腾出位置,哪知那车从身边滑过又稳如泰山地停靠在她面前,车里下来的人不陌生,是他,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回来了,在她无家可归迷途不知如何返的时候,他踏破夜色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没有一句过问的话嘲笑的话安慰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拥着她上车,然后搂着她说:“宛静,我们回家。”
她望着他笑,可是眼泪像剪不断的丝线,像奔腾不息的溪流,汩汩往外倾泄,拦它不住。
春风不识周郎面(18)
清凉的夜色映照着大雨冲洗后无尘的青石街道,道路上斜枝庇荫光怪陆离,斑斑影影的皎洁与丝丝点点的黑暗交错而过,渐渐印入忧伤平息的眼眸。
车子畅行无阻行使在大道,似乎朝向他潜意识的家,虽不知他家院多大,单单凭借他深长若虚的身份,隐隐透露的门庭事态,还有何家父子谈话间的趋炎敬畏,想必不是家世显赫,亦是权倾当局,对于这种根深四海的宅门,她是再也不想撞破胆量越雷池半步,抹掉梨溶翠袖的桃红泪,她恢复静若谷松的神态,请求他说,找一处邻近的旅馆,放下她便可以了。
他目光汇聚,嘴角掩饰不过挂心:“住在旅馆,我如何放心得下,这里虽然是顺德城,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随时随地地照顾到你。”
方才的黯然神伤已烟消云散,她眉梢吊弯,唇齿微露,对他道了谢,说道:“南洋的两年,我一直住在旅店,过半工半读的生活,对那里似乎比高墙林立的琉璃瓦阁还要熟悉,你不用担心。”
他瞳孔惊愕,俨然不相信刚才那句出自家财万贯的谭家表小姐之口,瞧见他默言无答,她浅浅一笑,肯定道:“句句诚实,绝无虚言。”
他面目认真,摇了摇头,体贴回话:“我只是在想,若是那时我在你身边,决不会让你一人流落异乡,漂泊在外。”
她弯弯的睫毛微微一怔,仿佛碧玉连天的一朵清荷迎风抵挡天界暴雨,生怕不小心的一滴落尽了眼眶的心湖,再也无法维持晚烟直炊的平静,她不得不低垂下额头,摆弄起旗袍衣角上蓝紫色的梅花衣扣,眼神忽地白芒,只能迷迷离离地看到镶边的紫色花布印着一簇簇花朵图案,一丝冰凉气息不知何时侵袭了她烦躁不安的指尖,她模糊的视线终认清楚那一朵朵原是暗红滴血的玫瑰。
“我朋友在这附近有所闲置的别院,待会儿可以向他租借,虽然比不上家里方便舒适,至少比顺德大大小小的旅馆安逸,你觉得可好?”他手指纤长,掌心却大,不费一丝力气便将她的双手牢牢包裹了住。
也许是最深藏的心脆柔弱不经意显出了庐山真面,她再无需用冷梅的高傲伪装着坚强,面对他坦诚相待的关怀备至,她宛若湖岸芦苇,点头笑迎。
得到允诺,他朗声对司机下令:“去紫阳路。”
今日发生之事可比群兽,来得迅猛,来得激烈,依着他结识温暖的臂膀,困倦疲惫随之侵来,她微闭的眼睑上俨然飘落了一根丝发,沉如磐石,压得它涩如缎锦无力睁张开。
待嘎然而止的刹车声惊醒夜幕,恍然中又是气派雄壮的守门石狮,她心里一惊,顿时睡意全无。
这别院哪里是闲置已久、墙垣朽败、杂草横生的迹象!
汉白玉石阶在月光下剔透玲珑,门上凸凹铁钉好似真金白银打造,色泽闪耀,坚不可摧,门檐旁两只大红灯笼一面印着“花开富贵”,一面印着“孙宅”,照映出赤金匾额上游龙飞舞的四个大字“孙氏壁苑”。
壁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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