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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有个李鸿章(全文)

_5 赵焰(现代)
第十章 梦醒时分(3)
  当年户部尚书翁同克扣北洋水师的军饷,除了讨好慈禧之外,也是不愿意看李鸿章的实力无限壮大。翁同在北洋水师最需要资金的时候向皇帝上书,在两年内不再对北洋水师拨款,也出于同样的心理。政治的本质就是对权力的控制,专制制度更不例外,玩的都是此消彼长的规则。等到甲午战争爆发,翁同与李鸿章由于出发点的不同表现出政见的不同——翁同呼吁决一死战,他不能忍受李鸿章拥兵自重却不出兵打仗;而李鸿章却深知两国实力悬殊,不想打这场必输之战,更不想输掉自己的老本。甲午兵败,李鸿章受命担任朝廷全权大臣赴日谈判,翁同当然知道此去对李鸿章意味着什么。而李鸿章自然也知道这是刀山火海,更是一盆脏水,李鸿章便向朝廷建议与翁同一同赴日。翁同死活也不肯与李鸿章同行。等到李鸿章代表朝廷签订《中日马关条约》灰溜溜地回到国内时,翁同义愤填膺,慷慨陈词,当即写了一首《失鹤零丁》的诗,在大街上广为张贴。诗的中心意思是丢失了一只漂亮的鹤,内眼人一看就知道翁大臣是在以鹤来比喻辽东。
  有一天,袁世凯来到李鸿章的贤良寺。袁世凯一直是李鸿章的老部下,正是李鸿章对袁世凯的提携,才使得袁世凯从少年得志,青云直上。稍作寒暄之后,袁世凯即吞吞吐吐地劝说李鸿章打报告告老还乡。李鸿章一下子就看穿了袁世凯的意思,他是在为翁同当说客,目的是让李鸿章让出清廷最高级别的文华殿大学士的位置。没等袁世凯说完,李鸿章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呵斥道:
  慰迁,尔乃来为翁叔平作说客耶?他汲汲要想得协办,我开了缺,以次推升,腾出一个协办,他即可安然顶补。你告诉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开缺,他得了协办,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补我的缺,万万不能!武侯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两句话我还配说。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臣子对君上,宁有何种计较?何为合与不合?此等巧语,休在我前卖弄,我不受尔愚也。
  袁世凯诺诺告辞后,李鸿章仍不解气,仍对亲信幕僚们说了一番气话:
  袁世凯,尔不知耶?这真是小人!他巴结翁叔平,来为他作说客,说得天花乱坠,要我乞休开缺,为叔平作成一个协办大学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的“挺经”,正用得着,我是要传他衣钵的。我决计与他挺着,看他们如何摆布?我当面训斥他,免得再唣。我混了数十年,何事不曾经验,乃受彼等捉弄耶?
  李鸿章发脾气时颇有点官痞的味道。也难怪,对于权谋与世俗,富有草根经验的李合肥从不陌生。况且数十年的官场经历,李鸿章早已练就了一身的金钟罩与铁布衫功夫。他对于这个制度的本质看得太清楚了,也太清楚这个体制里的人心,知道其中的暗礁与险滩,也知道其中的温湿暖流。
  这一段话见于吴永的《庚子西狩丛谈》,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女婿,在很长时间里,一直跟随李鸿章的鞍前马后。吴永对于这段话的记录,应该是真实的。
  就李鸿章而言,他算是一个政治斗争的老手了,现在赋闲于贤良寺,对于他,当然不甘心放弃自己手中的权力。多年的斗争经验以及历史教训告诉李鸿章,对于一个手握重兵的大臣而言,一旦手中失去了权力,那便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权力,只有权力,才是足以可恃的,至于其他,都是无足轻重的。这么多年浸淫于权力的便利,领受权力的恩惠,对于李鸿章而言,他已经有着十足的毒瘾了。虽然有时候李鸿章也会感叹权力的麻烦,感叹权力的危险,但就他本身来说,这么多年来,权力在他的身边无所不在,已经与他合而为一了,而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已经离不开那样的生活方式了。
  在这样的时候,李鸿章充分展示出他的毅力和韧劲了。李鸿章从曾国藩的身上学得了“挺”的重要。曾国藩对于坚忍不拔最有心得,他曾经写作了《挺经》一书,总结了自己在劣境中战胜困难的心得。李鸿章当然是深得曾国藩的“三昧”的。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在政治舞台上亮相的人,“挺”是必须具备的,并且,这样的“挺”不单单指的是意志,还有处事的方法、处事的原则等等。贤良寺这一段时光,李鸿章正是以自己的坚韧来挨过人生的低谷期。
第十章 梦醒时分(4)
  李鸿章蛰居在贤良寺的同时,在京城,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中日马关条约》激起了中国民间的公愤,由广东举人康有为领衔签字、联名达1200多参加最高级别考试的儒生,上呈给皇帝一个“万言书”。虽然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康有为并没有领导过一次大规模的“公车上书”,所谓的“公车上书”只是康有为自吹自擂的托大之辞。但可以肯定的是,康有为本人给光绪皇帝上了不止一次的奏折,强烈建议清政府进行改良。康有为还为光绪提出了很多改良的建议,这些建议内容包括:要求废止和议;首都由北京迁至内地,以便继续抗战;实行各项改革以延揽人才,制止腐化;提倡现代学术,建设国家经济等等。
  现在看起来,康有为关于改良顺应了民意,但他的很多建议都显得生吞活剥,在当时,康有为的思想并不成体系。比如说康有为的改良的理论基础,追溯到后来,竟然是孔子的大同思想;又比如康有为主张立孔教为国教,明显有着生拉硬拽的痕迹,一个入世的主张哪能成为宗教呢?再就是,康有为主张在国内迅速建立起国会,但对于国会的运转模式,他并没有深入的研究……从目前的资料看,我们很难找到康有为思想系统的脉络,也许最直接的看法是,康有为最中心的思想最接近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从思想和行为方式上来说,康有为做一个破坏者还可以,但要做一个系统的建立者,无论是从认识上还是思想上,他都差很远。
  但当时康有为和他的追随者的确把局势弄得风生水起。中国当时的局势,以及康有为们改良的激情,使得整个社会各方面的势力都变得蠢蠢欲动。康有为在1895年写道:“中国在道理、制度和文化上是世界上最高尚的……只因风气不开,人才缺乏,不得不备受侵略和凌辱……中国危在旦夕……人心惶惶……我们自己如不团结一致……则呜呼!我们的神圣种族将不可言,全然不可言矣!”康有为的呼吁无疑是极富有蛊惑力的,那时的中国,的确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
  变法草率鲁莽的开头,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场政治事件必定演化成一场乱哄哄的闹剧。情形正如李鸿章们担心的,数千年的规矩,岂可以说变就变。对于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这种大张旗鼓的维新和变革就显得更加困难。五千年的文明史使得这个国家的文化尤其矜持,它们一直不屑且不善于进行改变。中国文化一直缺乏深入的探索和科学精神,她更习惯的是回首,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往昔时光,即使是向前,也希望是从过去的岁月中找到一个坐标。更何况,改革和推进一直是冒着很大风险的,而中国制度本身的弱点往往容易使一种政策在推进过程中变形扭曲;中国文化思维方式中缺乏理性的习惯,缺乏科学的保障,无疑又使改革的风险增大。在实施过程中,往往由于一厢情愿而使得改革扭曲变形,脱离初衷。正是因为如此,中国的每一次激进的改革都显得步履艰难,阻力繁多,而在实施过程中又容易变形扭曲,背离初衷。结果,在这种情形下的改革有时候反而使得矛盾丛生,进行不下去。不是螺旋上升,反而呈现出螺旋式下降的局面。
  这一点,只要将戊戌变法与日本的明治维新稍作比较就可以看出,日本在明治维新前,曾派有一个使团周游列国,学习达一年之久,而在中国呢?在这样的变法与改革中,根本就没有周密性,也缺乏通盘考虑。不仅光绪皇帝一厢情愿,而他所“依靠”的几个干将也高明不了多少,康有为对于西方思想的实质其实也缺乏了解,难当大任,按照梁启超后来的说法,康有为并没有读过什么西方哲人的书籍,只是“暗合”,他的论据之本,还在于《论语》。这样的情景就相当搞笑了。与此同时,谭嗣同又过于激进,明明是依靠皇帝进行的自身的改造,他却要“誓杀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迟早一天,连皇帝的脑袋也是要砍的。这样幼稚的做法,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变革矛盾的激化,决定了这一场变革必定会流出殷红的血。
第十章 梦醒时分(5)
  从总体上看,李鸿章并不赞同康梁的思想,并且认为康有为他们的举动太天真,群情激愤之下,难免心浮气躁,很容易把事情搞砸。但李鸿章从内心里对康有为他们的主张一直持敬重态度,尤其是在学习西方先进科技这方面,李鸿章与康有为有着相同感受。李鸿章也认为已经到了不变不行的地步了。不同的,是怎么变,变成什么样。在骨子里面,李鸿章是怎么也不愿意跟在洋人后面亦步亦趋的,李鸿章一直是一个极其自尊的人,不仅仅是个人的自尊,也有着中国文化与传统的自尊。在贤良寺的那段时间里,虽然康有为和强国会因为甲午战争和《中日马关条约》的事曾经把李鸿章骂个狗血喷头,但李鸿章还是主动跟康有为联系,并且派人给强国会送去了自己私人的2000两纹银。但李鸿章因为《中日马关条约》的事在当时的名声毕竟太差了,这样一个“丧权辱国”之人的捐款哪能要呢?康有为严词拒绝了李鸿章的好意,说“决不要投降派的钱”。李鸿章自尊心大受伤害,他甚至有点气急败坏地说:“等我复位了,看他们还能当得成官吗?”
  在贤良寺赋闲的那段时间,李鸿章就像中国历史上无数曾经韬光养晦的要臣一样,低调,坚挺,力求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然后以期“东山再起”。李鸿章一直放心不下的是甲午战争和马关条约的事,一想到这个,他总是如芒在背。毕竟,这是他一身的转折点和最令他伤心的事。甲午战争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他一身的积蓄,也烧掉了他一生的名声。李鸿章感慨地说道:“予少年科举,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自问亦未有何等陨越。乃无端发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业,扫地无余,如欧阳公所言‘半生名节,被后生辈描画殆尽’。环境所迫,无可如何。”
  就这样,李鸿章在他的晚年,以委顿而迟缓的方式,无奈而苟且地消磨着时光。他就像一个溺水濒临死亡的人,看世界光怪陆离地从自己眼前滑过。闲暇之余,李鸿章有时不免会对自己的人生发出一些感慨,这样的感慨都算是千年之叹了,数千年以来,像李鸿章这样身居高位的权臣都曾感叹过,只不过,由于李鸿章所处的特殊时期,这样的感慨更是旧恨新仇一起涌上心头。李鸿章最喜欢的是与曾纪泽的女婿吴永聊天,实际上也不是聊天,只是李鸿章一个人在说,吴永则是充当着听众。在这样的聊天里,李鸿章自嘲自己是一个没落时代典型的裱糊匠,他清醒地勾勒出自己一生的面目:
  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定不了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李鸿章在这里真实地暴露了他的无奈,也暴露了他的思想。谁说李鸿章不清醒呢,他是再清醒不过的了。他形象地把清王朝比作“破屋”,自己比作“裱糊匠”,自嘲自己这个“裱糊匠”只会“修葺”,却不能改造“破屋”。等到“破屋”真相破露,不可收拾,怎么不从“破屋”自身找原因,反而归结于“裱糊匠”呢?
  但不管怎么说,李鸿章还是决意将“裱糊匠”进行到底了。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生存,为了习惯,为了自尊。人的一生就像写字,年轻时一撇一捺都写得工工整整;然后,成年了,便是行书,会走了,也会跑了,可以洒脱地入世了;而到了老年,既无力工整,也无力洒脱,于是就变得潦草了。
  这一段在贤良寺的日子对于李鸿章来说是难忘的。在晚年有着这样清闲的时光,李鸿章正好可以把他的思想和经历梳理一番,在很多时候,李鸿章就像一头夕阳之下的老牛一样,无奈地反刍昔日的时光。就李鸿章来说,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人情世故,几近洞明。他知道事物成功所应具有的机缘,也知道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渺小,对于万事万物,已是有一种无奈的心境了。在这样的情形下,李鸿章自然不想花血本牺牲自己去强求一种改变了。毕竟,他缺乏的,是那种思想的力量和原动力,也缺乏来自于无限世界的巨大能量。
第十一章 看西洋景(1)
  1896年2月,住进贤良寺不久的李鸿章终于等来了时来运转。
  《中日马关条约》签订后,原将辽东半岛割让给日本的情况突然发生变故。北方的俄国显然不愿日本在战争中壮大,决心介入这场纷争。这样的态度对于清朝极为有利,这也是当初李鸿章所设想的“以夷制夷”内容中的一种。俄国联合了法国、德国,强令日本将辽东半岛还给中国,放出话说:“日本若试图改变其岛国地位,向大陆发展,俄国决不会坐视不理!”与此同时,俄国与法、德两国的军舰浩浩荡荡开赴日本海面,往来游弋,威逼京都、横滨。
  俄、法、德三国坚定的态度让日本很心怯,毕竟,日本刚刚与中国战事结束,虽然得胜,但自身实力也是大受其损,再也没有实力和胆略来跟这三个强国作战。日本只好同意将辽东还给中国,转而向大清索要3000万两白银的“赎辽费”。清廷目睹此事突然生变,辽东居然可以不割让了,喜出望外,连忙答应了日本的赔款要求,并且对俄、法、德的“义举”感恩戴德。
  在这样的情形下,俄国向中国发出了请求派人参加俄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的邀请。出于抑制日本的需要,中国接受了俄皇的邀请,并打算在专使访问俄国之后,周游一下列国,加强一下与西方列强的联系。经过一番波折,任务落到了李鸿章头上。当李鸿章接受到这个任务之后,长吁一口气,心里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下。李鸿章哪里是一个能真正闲下来的人呢?他是个劳碌身,一生中就愿意不停地奔波、操劳、枉费心机。
  李鸿章后来曾得意地谈论他的出访:“某当辞华赴俄之日,自知前半生行事,于此已作一大结束。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者,诚为某今日咏矣。”
  清廷本来是派湖北布政使王之春去的,但俄国驻华公使喀西尼抗议说:“皇帝加冕,俄国最重之礼也。故从事斯役者,必国中最著名之人,有声誉于列国才是方可。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以当此责。可胜者,独李中堂耳。”明确提出让李鸿章出使,在老毛子的眼中,李中堂一直对俄国抱有好感的,而且只有李中堂才敢作敢为,说话算话。光绪与翁同商讨一番后,只得改派李鸿章出使欧美。
  李鸿章心里如沐春风。这样的安排证实了自己在朝廷仍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尽管朝廷清谈成风,但真正能有办事能力的,人数并不多。这是李鸿章骄傲的资本。李鸿章很高兴地接受这个任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李鸿章自从在日本受到欺辱之后,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他知道俄国与日本一直是世仇,而且利益掣肘,所以极想借这次去俄国的机会,与沙皇商讨共同对付日本。李鸿章还是忘不了他的“以夷制夷”。与此同时,李鸿章也想踏上异国的土地,看一看为什么这些地方竟有那样的魔力,能够让泱泱华夏相形见绌。但李鸿章毕竟是老了,更何况在日本受到过致命的枪伤,虽然经过调养,伤势已愈,身体却一直很虚弱,在向慈禧和皇帝辞行的时候,由于君臣谈话时间过长,一直跪着说话的70多岁的李鸿章竟然站不起来,只好由两个太监把他架了出去。李鸿章出了宫门就晕倒,两个小时后才苏醒过来。在长时间的君臣对话中,李鸿章表达的中心意思就是,就现在而言,日本是中国最大的威胁,大清想图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与俄国联合起来。
  1896年4月,李鸿章带着他庞大的使团出发了。据说,李鸿章随行时还带了一件宝贝,那是一口棺材,一口彩绘金漆的楠木大棺材。当李鸿章带着40多人的访问团离开天津寓所时,在他的身后,四个侍从一直抬着这口硕大的棺材,十分醒目。这样的举动,现在看来不免有点轻喜剧的味道,但以当时李鸿章们的理解,这一切太自然不过。在李鸿章眼中,那些西方强国无疑都是虎狼之地蛮夷之地,所去凶多吉少,艰险如同《西游记》里的唐僧取经。以这样的想法而言,熟读古书的李鸿章明显感觉自己就像是《三国演义》中的庞德单挑关云长。李鸿章自己说:“万里长途,七旬老翁,归时能否相见,实不可知。”尽管李鸿章一直对于西洋的科技持学习和拿来的态度,但在内心深处,他对西洋还是有着畏惧的,也有着深深的隔膜。我们似乎可以用这样的比喻来解释李鸿章所做的一切———李鸿章就像一个贩卖书籍的生意人一样,尽管生意做得很成功,但他对于文化本身永远隔着厚厚的一层———对于西方文化,以及西方文化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轻重缓急,李鸿章并没有真正地理解和鉴别。
第十一章 看西洋景(2)
  李鸿章是从天津出发的。临行时,直隶的官员们连续为他举行大型宴会;到达上海后,李鸿章受到了出访国有关人士的热烈欢送,各国海军和清国的炮台同时鸣放礼炮。在法国租界洋警察戎装佩刀的保护下,李鸿章身着一品官服,套黄马褂,头戴三眼花翎,端坐在紫缰大轿之中,精神矍铄,一扫在贤良寺的沉沉暮气。在上海逗留数日后,李鸿章换乘法国的豪华邮轮,船头高悬大清黄龙旗,经香港、西贡、新加坡,入印度洋、过红海,入黑海,一路乘风破浪,高歌猛进。
  到了苏伊士运河的塞得港,李鸿章受到了一位俄国亲王的恭候。接着,李鸿章换乘俄国御船直抵敖得萨港,然后乘火车到达彼得堡。彼得堡的欢迎仪式更显盛大,俄国陆军元帅亲举黄龙大旗,外交大臣亲自引路,李鸿章乘坐沙皇本人的车辆,两边数万民众夹道欢迎。俄国给李鸿章接待规格之高,礼仪之完善,李鸿章所听到的阿谀之多,都似乎是史无前例的。这对于极其重面子的李鸿章来说,心里自然畅快无比。
  俄国方面的热情接待显然是有所图谋的,那就是他们要与李鸿章签订的《中俄密约》。《中俄密约》的核心的内容主要有两点:一是中俄结成战略伙伴关系,针对日本的军事威胁,结成互相援助的军事联盟,规定共同的敌人是日本,如日本侵占俄国亚洲东南土地,或中国土地,或朝鲜土地,则中、俄两国共同出兵抵御,互相援助,也互相接济军火、粮食;两国如既经开始对日作战,两国之中,任何一国不得对日单独媾和。二是俄国在清国东北地区铺设铁路并和俄国横穿西伯利亚的远东铁路接轨。对于这个密约的评价,史书一直有着不同看法,争论主要集中在第二点,也就是俄国借机将路权延伸到清国东北地区的问题,因为随着铁路的延伸,路权的问题往往又牵涉到是否可以派兵驻守,而这很容易成为引起事端的借口。李鸿章在这方面不是没有警觉的,在谈判中,李鸿章提议铁路的建设不应由俄国官方出面,应由私人投资。俄方同意了李鸿章的意见,双方又成立了一个“俄华银行”来承办铁路。
  关于《中俄密约》,还有一个潜在的迷案——有确切材料证明俄国曾经在这次谈判中向李鸿章使用了行贿手段。俄国财政部长维特后来在其回忆录中记述道:在商定《中俄密约》时,为了争取李鸿章的支持,曾经用铁路利润分红的方式,许诺给李鸿章300万卢布的报酬。此款分3次付清,签订密约的时候先付100万,其余由铁路局逐步支付。并且,当年俄国银行的确划拨了一笔款项以“李鸿章基金”的名义汇到了上海。但没有证据表明李鸿章曾经拿过这笔钱,也许,这是围绕李鸿章的一个阴谋,或者,是别人借李鸿章的名义所做的手脚。这些,都查无实证,成为一桩悬案了。后来,曾有记载说,李鸿章的女婿曾经向李鸿章提及这样的传闻,李鸿章的回答是淡淡一笑:“真有这回事,可真成汉奸了。”
  结束了俄国之行,李鸿章踌躇满志。在李鸿章看来,这一次与俄国的谈判,不费一枪一弹,完全是太极拳中借力打力的功夫,也是自己多年“以夷制夷”战略的充分体现。此番在俄国所签订的条约具有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至少可以保证清国稳定20年。李鸿章对于日本的仇恨太深了,如果与俄国联合起来,就可以有效地束缚住日本。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清朝不仅没有稳定20年,几年之后,“庚子事变”爆发,俄国与日本同时举起枪口对准清国,他们,倒成了真正的“战略伙伴”。李鸿章的“以夷制夷”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些,都是后话了。在告别了俄国之后,李鸿章又开始了他的德、荷、比、法、英以及美国之行。
  德国是仅次于俄国对李鸿章接待最热情的国家。李鸿章对这个生产克虏伯大炮的国度也一直有着好感。当年,李鸿章在戎马生涯中最欣赏的,就是那个威力无穷的克虏伯大炮。后来李鸿章从事洋务运动,就在江南制造总局生产克虏伯大炮;李鸿章兴办北洋水师,主体船舰,也是德国的产品。多年以来,李鸿章对德人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严谨、守时、相对讲信用的国家,李鸿章在洋务运动和北洋水师中的很多顾问和雇员,都是德国人。李鸿章到达德国后,下榻的旅馆将他的照片与德国总理俾斯麦的照片放在一起,当地的报纸称他为“东方的俾斯麦”,这样的称谓让李鸿章很高兴。在德国,李鸿章与他最佩服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如愿以偿地见面了。李鸿章门人在撰写的《傅相游历各国日记》对此叙述细致,可见李氏当日颇为欢悦:
第十一章 看西洋景(3)
  先是李鸿章问俾斯麦身体如何。俾斯麦说:“晚上总是失眠,感觉很难受。”李说:“我晚上也经常头痛。”还把马关遇刺时颧骨上受过的伤指给俾斯麦看。谈到正题,李鸿章向俾斯麦请教道:
  “我这次到贵府拜访,有一件事想听听您的高见。”
  “什么事?”俾斯麦微笑着倾了倾身子,显得饶有兴趣。
  “要使中国复兴,有何良策?”
  “可惜中、德两国相距过于遥远。贵国的政治,我平日不曾留意,无从悬决。”
  问题太大了,也太具体,俾斯麦因为根本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当然无法立即提出建议。接着,李鸿章问他该如何励精图治,俾斯麦谈了一些练兵的心得:
  “以练兵为国家的基础,舍此别无长策。兵不贵多,一国之兵不必超过5万人。但队伍必须年轻,技艺务求精湛,才能所向无敌。”
  除此之外,俾斯麦还具体谈了如何驻兵如何用兵的要诀。因为同有带兵打仗的经历,李鸿章和俾斯麦相谈甚欢。两人商议,中国今后将聘请德国教习赴华帮助练兵等事宜。会谈结束后,两人互赠礼品,李鸿章在俾斯麦那本集天下名贤手泽的纪念簿上题了几行漂亮的书法。那天,俾斯麦着装极为庄重,胸佩红鹰大十字宝星,头戴德皇所赐的玉冕,手执介圭,腰悬登坛的宝剑。俾斯麦平日一直崇尚质朴,很少如此盛装。
  在荷兰,李鸿章受到了荷兰女皇的接见,并观看了皇家演出的歌舞,异国情调的歌舞,让李鸿章飘飘欲仙。夜深人静时,李鸿章忍不住作诗一首:
  出入承明四十年,忽来海外地行仙。
  华筵盛会娱丝竹,千岁灯花喜报传。
  在比利时,李鸿章观看了军事演习;到达巴黎时,正值法国国庆,李鸿章乘船在塞纳河上欣赏了焰火表演;在英国,适逢英国女王生日,李鸿章拜见了女王,与女王合影留念。对于英国,李鸿章一直百感交集,这个率先以坚船利炮打入中国的日不落国家,是中国陷入灾难的始作俑者。到了白金汉宫之后,李鸿章没有心情作诗,只是在纪念册上提笔写下两行杜工部的名句:
  西望瑶池降王母,
  东来紫气满函关。
  在诗中,李鸿章用瑶池的王母娘娘来比喻女王,用出函谷关的老子,也即后来的太上老君来比喻自己。引用这样的诗,不亢,也不卑,倒是非常妥帖。李鸿章把诗逐字逐句地解释给英国人听,让他们逐字逐句地传达给女王。女王听了之后,很高兴,李鸿章也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人到老年之后,李鸿章往往是身不由己地喜欢场面上的事,喜欢场面上的热热闹闹,喜欢很多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迎来送往。
  船只到达美国时,正在度假的美国总统克利夫兰特地中断休假迎接他。李鸿章的到达在美国引起了轰动,大约50万人观看并欢迎了这位清国重臣。李鸿章参观了自由女神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以及美国国会图书馆。李鸿章还兴致勃勃地接受了《纽约时报》记者的专访,并在教会举行的欢迎会上鼓吹了一番中西宗教可以共存的理论。虽然李鸿章并不懂宗教,但那种与事实之间一直保持距离的官话李鸿章还是说得滴水不漏。李鸿章在整个访问期间就像一个二流演员一样,他把自己这场长达好几个月的大戏演得像模像样,颇有风采,竟有很多人对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大臣着迷。李鸿章自己也沉醉其中,显然,他对于自己的演出相当满意。
  在这里,有必要援引一段李鸿章在1896年8月至9月访问美国接受《纽约时报》记者的采访时的一个访谈。在此之前,《纽约时报》的记者是这样生动描述这个东方老者的:李总督的面庞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慈祥表情,他双眼明亮,闪烁着睿智的光彩,目光里包含了幽默和机智。他戴着一副老式的硬框眼镜,颧骨高而不瘦,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看得出来,他过着悠闲和舒适的生活。《纽约时报》的报道还特别指出,李总督的就寝时间很早,他大约晚上7点钟开始用餐,8点钟刚过就睡了,而早上6点就起床。对于习惯于夜生活的美国人来说,李鸿章这样的早睡早起是他们感到奇怪的。
第十一章 看西洋景(4)
  在这个访谈中,李鸿章应该说是集中暴露了他的一些真实想法。
  问:尊敬的阁下,您已经谈了我们很多事情,您能否告诉我们,什么是您认为我们做得不好的事呢?
  李:我不想批评美国,我对美国政府给予我的接待毫无怨言,这些都是我所期望的。只是一件事让我吃惊或失望。那就是你们国家有形形色色的政党存在,而我只对其中一部分有所了解。其他政党会不会使国家出现混乱呢?你们的报纸能不能靠国家利益将各个政党联合起来呢?
  问:那么阁下,您在这个国家的所见所闻中什么使您最感兴趣呢?
  李:我对我在美国见到的一切都很喜欢,所有事情都让我高兴。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20层或更高一些的摩天大楼,我在清国和欧洲从没见过这种高楼。这些楼看起来建得很牢固,能抗任何狂风吧?但清国不能建这么高的楼房,因为台风会很快把它吹倒,而且高层建筑没有你们这样好的电梯配套也很不方便。
  问:阁下,您赞成贵国的普通老百姓都接受教育吗?
  李:我们的习惯是送所有男孩上学。(翻译插话:“在清国,男孩,才是真正的孩子”)我们有很好的学校,但只有付得起学费的富家子弟才能入学,穷人家的孩子没机会上学。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你们这么多的学校和学堂,我们计划将来在国内建立更多的学校。
  问:阁下,您赞成妇女接受教育吗?
  李:(停顿一会儿)在我们清国,女孩在家中请女教师提供教育,所有有经济能力的家庭都会雇请女家庭教师。我们现在还没有供女子就读的公立学校,也没有更高一级的教育机构。这是由于我们的风俗习惯与你们(包括欧洲和美国)不同,也许我们应该学习你们的教育制度,并将最适合我们国情的那种引入国内,这确是我们所需要的。
  问:总督阁下,您期待对现存的排华法案进行任何修改吗?
  李:我知道,你们又将进行选举了,新政府必然会在施政上有些变化。因此,我不敢在修改法案前发表任何要求废除《格利法》的言论,我只是期望美国新闻界能助清国移民一臂之力。我知道报纸在这个国家有很大的影响力,希望整个报界都能帮助清国侨民,呼吁废除排华法案,或至少对《格利法》进行较大修改。
  问:阁下,您能说明经加拿大而非美国西部回国路线的理由吗?是不是您的同胞在我国西部一些地区没有受到善待?
  李:我有两个原因不愿经过美国西部各州。第一,当我在清国北方港口城市担任高官时,听到了很多加州清国侨民的抱怨。这些抱怨表明,清国人在那里未能获得美国宪法赋予他们的权利,他们请求我帮助他们使他们的美国移民身份得到完全承认,并享受作为美国移民所应享有的权利。而你们的《格利法》不但不给予他们与其他国家移民同等的权利,还拒绝保障他们合法的权益,因此我不希望经过以这种方式对待我同胞的地方,也不打算接受当地华人代表递交的要求保证他们在西部各州权益的请愿信。第二,当我还是一名优秀的水手时,就知道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我比别人年纪要大好多岁,从温哥华回国的航程要比从旧金山出发更短些。我现在才知道,清国“皇后号”船体宽阔舒适,在太平洋的所有港口都难以找到如此之好的远洋客船。排华法案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法案。所有的政治经济学家都承认,竞争促进全世界的市场迸发活力,而竞争既适用于商品也适用于劳动力。我们知道,《格利法》是由于受到爱尔兰裔移民欲独霸加州劳工市场的影响,因为清国人是他们很强的竞争对手,所以他们想排除华人。如果我们清国也抵制你们的产品,拒绝购买美国商品,取消你们的产品销往清国的特许权,试问你们将作何感想呢?不要把我当成清国什么高官,而要当成一名国际主义者,不要把我当成达官贵人,而要当作清国或世界其他国家一名普通公民。请让我问问,你们把廉价的华人劳工逐出美国究竟能获得什么呢?廉价劳工意味着更便宜的商品,顾客以低廉价格就能买到高质量的商品。你们不是很为你们作为美国人自豪吗?你们的国家代表着世界上最高的现代文明,你们因你们的民主和自由而自豪,但你们的排华法案对华人来说是自由的吗?这不是自由!因为你们禁止使用廉价劳工生产的产品,不让他们在农场干活。你们专利局的统计数据表明,你们是世界上最有创造力的人,你们发明的东西比任何其他国家的总和都多。在这方面,你们走在了欧洲的前面。因为你们不限制你们在制造业方面的发展,搞农业的人不限于搞农业,他们还将农业、商业和工业结合了起来。你们不像英国,他们只是世界的作坊。你们致力于一切进步和发展事业。在工艺技术和产品质量方面,你们也领先于欧洲国家。但不幸的是,你们还竞争不过欧洲,因为你们的产品比他们的贵。这都是因为你们的劳动力太贵,以致生产的产品因价格太高而不能成功地与欧洲国家竞争。劳动力太贵,是因为你们排除华工。这是你们的失误。如果让劳动力自由竞争,你们就能够得廉价的劳力。华人比爱尔兰人和美国其他劳动阶级都更勤俭,所以其他族裔的劳工仇视华人。我相信美国报界能帮助华人一臂之力,取消排华法案。
第十一章 看西洋景(5)
  问:美国资本在清国投资有什么出路吗?
  李:只有将货币、劳动力和土地都有机地结合起来,才会产生财富。清国政府非常高兴地欢迎任何资本到我国投资。我的好朋友格兰特将军曾对我说,你们必须要求欧美资本进入清国以建立现代化的工业企业,帮助清国人民开发利用本国丰富的自然资源。但这些企业的管理权应掌握在清国政府手中。我们欢迎你们来华投资,资金和技工由你们提供。但是,对于铁路、电讯等事情,要由我们自己控制。我们必须保护国家主权,不允许任何人危及我们的神圣权力。我将牢记格兰特将军的遗训。所有资本,无论是美国的还是欧洲的,都可以自由来华投资。
  问:阁下,您赞成将美国的或欧洲的报纸介绍到贵国吗?
  李:清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清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清国的编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而且他们也没有你们报纸这么大的发行量。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了。
  从李鸿章接受《纽约时报》记者的访谈中可以看出,李鸿章的回答不卑不亢,有相当的气度和国格,他一方面为自己国民的权益据理力争,言之凿凿,另外一面又抱着谦虚的态度来评价西方的一些事情。这一次,他一点也没有打“痞子腔”,相反地,是认真而平和地探讨着陌生领域的有关事宜。他的整体判断清晰而贴切,对于自身的不足也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
  但老官僚的恶习有时也流露出来。在俄国时,为了庆祝沙皇加冕,在莫斯科霍登广场举行盛大的游行,人山人海,由于组织不好,造成了混乱,挤死压伤达两千多人。当李鸿章知晓这一情况后,便问俄国财政大臣维特,这样的事故是否要向沙皇报告?当得到肯定答案后,李鸿章摇了摇头,对维特说:
  “唉,你们这些当大臣的没有经验。我任直隶总督时,我们那里发生了鼠疫,死了数万人,但我向皇帝写奏章时,一直都称我们这里太平无事。当有人问我,你们那里有没有什么疾病?我回答说,没有任何疾病,老百姓都健康着呢!”
  说完这句话时,李鸿章故意停顿了一会,然后反问道:“你说,我干吗要告诉皇上说我们那里死了人,使他苦恼呢?”李鸿章俨然以长者的口吻向维特“传经送宝”。
  李鸿章的方式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官场文化”,这种方式一直是中国政界的一种约定俗成。
  关于李鸿章以70多岁高龄出使欧美,民间一直有着诸多传说,有的还有笑话意味。比如说,在英国时,李鸿章特地拜访了当年的老朋友、洋枪队长戈登的遗孀,戈登的夫人特地将自己的一只名贵小狗送给李鸿章。但第二天,戈登夫人便接到了李鸿章这样一封致谢信:“尊敬的夫人,感谢之至。惟是老夫耄矣,于饮食不能多进,所赏珍味,咸欣得沾奇珍,朵颐有幸。”在美国期间,李鸿章下榻宾馆之后,有一天,突然,当年洋枪队的华尔的弟媳找上门来,声称华尔在遗嘱上写明,清政府还欠他14万两白银雇佣费。李鸿章只得好言相慰,一面褒扬华尔的忠勇,一面馈赠华尔弟媳大清的银质勋章。这样的事被美国报纸逮住了,一时大肆炒作。一直到李鸿章逝世之后,清廷才把华尔的雇佣费问题解决。
  李鸿章的西行表面上轰轰烈烈风光无限,但一个抱残守缺的弱国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赢得列强真正的尊重呢?况且李鸿章此番西行,并没有抱着真正的学习态度去取真经,只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炫耀。比如,在英国时,当英方想详细向李鸿章阐述他们的政体并带李一行参观议会时,李当即就表示不必了。这样的行为,可以看出李鸿章在骨子里对西方文化和政治的不以为然。在李鸿章的意识里,西方列强只是因为在科技上发达,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世界局面。至于其他的,李鸿章似乎并不愿承认落后。对于西方意识形态对科技发展的支撑,李鸿章更不愿意深入思考,也无法思考得透彻。李鸿章对于此行一直有着一个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似乎一直想利用此行集中展示一下天朝的威仪,这显然是非常可笑的。
第十一章 看西洋景(6)
  1896年9月5日,李鸿章离开美国乘火车到达了加拿大。在加拿大,李鸿章参观了尼亚加拉大瀑布,访问了多伦多、温哥华等城市。李鸿章对于加拿大的铁路事业赞不绝口,连呼“为天下第一大工,各国罕有伦比”。
  1896年10月2日,李鸿章经日本横滨返回天津,完成了其环游世界的行程。
  西行的所闻所见,对于李鸿章的震撼应该说是巨大的,地球那边的突飞猛进让这个东方老人瞠目结舌。李鸿章感慨说:“这四个月中游历于西方大国,亲身感受到这些国家的新气象,真是让人羡慕……这些国家的知识和技能,他们优选才能的方法,我都牢牢地学习了,并且掌握了。等我回到国内之后,将重整旗鼓,齐心协力;利用我所学到的,再为我们国家贡献自己的菲薄之力。”
  一个年过七旬的老翁经受重大挫折后犹有此雄心壮志,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敬佩的事情。但时间对李鸿章过于吝啬了,李鸿章很明显地是不可能“从头再来”了。历史丢给他的,是无法再修复的记忆和悔恨。在回到国内之后,李鸿章面对乱如一团的形势,西行时的雄心一下气馁了。况且,麻烦不断的清王朝又陷入了更大的灾难中间。
第十二章 暴风骤雨(1)
  环球招摇了一圈之后,李鸿章原先是有打算的,这打算就是“东山再起”,再回直隶总督的位置上卧薪尝胆。环球考察后的耳闻目睹,使李鸿章的思想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在由衷赞叹西方社会制度的同时,他也看到了历史发展的趋势。但朝廷显然是不愿意给李鸿章一个机会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李鸿章在回京的第二天向慈禧太后汇报完出访的事后,晚上路过圆明园,一时兴起,便提步进去,看看圆名园遗迹,哪知道那时圆明园正在重修,慈禧和光绪隔三差五都要亲临视察工程,因此圆明园一直被列为禁区。李鸿章刚从海外归来,哪里知道这个规矩,于是以擅入禁地罪名被光绪罚俸一年,不准抵消。李鸿章此番倒霉,还是因为光绪皇帝对李鸿章一直有看法。李鸿章环球出访的一头兴致,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浇了一盆冷水。
  李鸿章仍是回到了贤良寺继续着他的赋闲生活。
  1898年4月,因为山东发生的一则事件,京城又重新变得鼓噪起来。
  事情是有原委的:几个入侵山东的德国官兵有一天闲逛进了一间孔庙,他们恶作剧般地对待庙里的泥塑的孔子像,把这个泥人的眼睛戳成了两个洞,又弄断了泥像的一根胳膊。这件事被康有为、梁启超知道了,认为洋人侮辱中国的孔教,便写了一篇《圣像被毁,圣教可忧,乞饬驻使责问德廷,严办以保圣教呈》的文章,在来京的所有举人中散发。在文章当中,康梁指出,德国人“灭我圣教”的举动,实际上是对泱泱中华的试探,如果不挺身而出的话,孔教亡而国也将随之而亡。
  康有为们的宣传和发动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普遍共鸣。朝廷都察院门前又出现了公车填塞的现象,几天之内,很多举子上书给朝廷,要求朝廷妥善处理此事。与此同时,有不少官员递交了奏折,要求光绪皇帝进行变法。
  雪片般的上书激起了光绪变法的雄心,这位一直懦弱而内向的皇帝决意效仿一下春秋时期的楚庄王,准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1898年5月29日,一个消息让康有为和他的维新党群情振奋——恭亲王死了。这个当时皇室当中最聪明最能干的人,在他一辈子当中,对于自己皇室的热爱和责任远胜于对于天下的热爱和责任,这样的动机,使得他最终无法突破自己。临死之前,恭亲王言之凿凿地对光绪说:“闻广东举人康有为等主张变法,请皇上慎思,不可轻信小人。”光绪什么也没表示,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两天之后,也即1898年6月1日,光绪接到康有为以御史杨深秀名义递上的奏折——康有为因为官太小,没有权利上奏——请皇上颁布谕旨,明定国是;6月6日,光绪又接到了康有为以侍读学士徐致靖的名义递上的奏折,请皇上立即宣布变法。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决定实施变法时,光绪一直没有见过康有为。只是由于康有为的奏折挑起了他的热情,热血沸腾的光绪草草地决定变法了,而他对于西方诸国实施改革和变法的具体步骤和思想根本无从谈起。变法之前,还有着一个户部尚书、老师翁同在光绪身旁出谋划策,但变法的第4天,翁同因为户部的集体贪污案事件,被慈禧太后下旨免去职务,驱逐回籍。这样,在光绪的身边,几乎没有贴心助手和谋士了。整个变法过程中,康有为只靠奏折来给光绪出谋划策,在他们之间,联系的渠道相当不畅,毫无疑问,变法的中枢系统和指挥系统明显脱节。那段时间,康有为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似的,他几近于疯狂地上书,以各种名义向光绪递交的奏折,加起来足有一人之高。于是,维新变法在这样的情形下,就像是光绪在宫中所玩的抽陀螺游戏,年轻的皇帝几乎是在用一个人的力量,鞭打整个国家转着圈圈。当然,对于光绪来说,寻求清国的改变,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浓烈情结。毕竟,光绪亲政已经有10年了。在经历了甲午战争的失败、《中日马关条约》的屈辱,经历了德国强占胶州湾和俄国强租旅顺口等接二连三的丧权辱国的事件之后,这个怯懦的年轻人再也不想忍受这样的窝囊气了,他很想引吭大叫一次,排遣掉积淤自己胸中的浊气,想有所作为,并通过自己的作为来改变国家的现状。
第十二章 暴风骤雨(2)
  一开始,大权在握的慈禧太后对于这样的变法和维新并不表示反对,她只是有点担心。在慈禧看来,这样的变法和维新,是清国最后的机会了,能改变一下,总比坐在这儿等死好。最初,康有为通过各种渠道几次给光绪递上的关于清国政体变革的奏折,光绪都送到了慈禧手里。慈禧也都认真地读了,对于康有为谈到的一些观点和做法,慈禧还是颇为赞赏的。
  1898年6月9日,光绪借去颐和园向慈禧“请安”的机会,正式向慈禧提出自己的变法计划,慈禧没有表示反对。
  6月10日,光绪命令翁同起草《明定国是诏》,送给慈禧审查,慈禧批准。
  6月11日,光绪发布变法诏书,清朝变法开始。
  变法这一天,光绪专门去了一趟颐和园,为的是告诉慈禧。并且,光绪还给慈禧带去了几份关于变法的奏折,其中就有康有为介绍世界强国变法的宏论。光绪皇帝在慈禧的榻前汇报,慈禧斜倚在榻上眯着眼睛听,她感叹这些奏折说得很透彻,可以一试。光绪看见慈禧高兴,就建言把这几本折里的内容印刷一下,大臣小吏们人手一册。慈禧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光绪皇帝的变革令涉及经济、文教、军事和政治等各个方面,其中经济体制变革令有70多件,鼓励民间对农工商业的投资、大力发展铁路和矿业,发展银行,减免税收,变革财政制度等等。文教变革令80多件,明令变革过去按照书本选拔人才的方法,废除八股文,以后的考试要考三场:一为历史政治,二为时务策略,三才是四书五经。政治变革令最多,达90多件,包括精简机构,裁减官员,立即撤销通政司、光禄司、太仆寺、大理寺等。在变革令中,还大力倡导鼓励“官民论政”。
  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一直到6月16日,也即变法后的第6天,光绪皇帝才召见康有为。这算是光绪第一次见康有为,并且,也是在维新变法中的唯一一次见面。
  戊戌变法就这样充满着神秘和难解的因素。
  当康有为走进等候传旨的朝房时,恰好荣禄也进入朝房。荣禄是因为昨天得到直隶总督的任命,按照朝廷的规矩来谢恩的。荣禄看见康有为后,主动向康有为打起招呼:
  “你是经天纬地的大才啊,请问对于时局有什么好办法吗?”
  康有为硬邦邦地回答道:“非变法不能救中国!”
  荣禄说:“我也知道法应该变,但问题是,数百年所形成的法,岂能是说变就变得了的?”
  康有为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杀几个一二品的大员,则新法行矣。”
  康有为的话让荣禄打了一个冷战,荣禄觉得脖子上倏地一下,掠过一阵寒风。
  这一次光绪接见康有为长达两个小时。见到光绪之后,康有为开门见山地说:“清国快要灭亡了。”光绪道:“这都是那些保守的家伙造成的。”康有为说:“皇上要靠他们来革新,那是缘木求鱼。”光绪问:“先生有什么高见?”康有为便抓紧时间阐述自己的变法主张,他先是否定科举,因为他们使整个国家沉湎于过时的知识中,对国外一团漆黑。然后,康有为正式阐述他的主张了,他从变革的必要性讲起,一直说到变革到底应该怎样变,变多少等问题。康有为滔滔不绝地阐述着。光绪耐心地听着,由于康有为一口广东话,光绪听得有点艰难,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一直过了很长时间,光绪才示意会谈结束。
  数天之后,光绪皇帝的旨意却让康有为很是失望。光绪在军机处上报考虑给康有为六品的官职上批复,康有为被任命为在总理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这是一个六品官。而康有为三年前就是一个六品官了。
  康有为怎么也想不明白光绪是怎么想的。
  感到气馁的还有梁启超。康有为没有升官,预示着梁启超更没希望了。半个月之后,光绪帝也召见了梁启超。召见后的结果,同样也是给了梁启超一个六品官:办理译书局事务。梁启超一气之下离开了京城,懒得去参与这样的新政了。
第十二章 暴风骤雨(3)
  就这样,在维新变法中,出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现象:在变法的100天中,作为变法的推动者光绪皇帝,和变法骨干康有为、梁启超等,竟然只见过一次面。而谭嗣同等,都没有见过光绪。真搞不清光绪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也许,凭光绪的直觉,他觉得康有为是一个难当大任之人?或许,光绪根本就没有考虑该怎样去扭转乾坤,以为一切事易如反掌?于是,100天的变法中,就形成这样一种局面,所有的主意都由光绪皇帝做主,而光绪皇帝明显表现出经验不足。在光绪的身边,几乎没有人替他出谋划策,也没有分担他的压力和痛苦。而光绪皇帝又是一个有着明显性格缺陷的人,时而独断专行,时而当断不断,弄得下面无所适从。一种幼稚的政治谋略和手腕,不仅推进不了变法和维新,同时,也激化了矛盾,引起了朝廷大臣的普遍不满。
  光绪皇帝召见康有为后不久,慈禧有一天召见了李鸿章,慈禧是在替光绪担心,毕竟,最熟悉光绪的,就是慈禧了。闲谈之际,慈禧问李鸿章那个叫康有为的人到底怎么样,李鸿章将康有为描绘成一个幼稚而浮躁的书生:“这个人是个书生,也如市井中喜欢争强好胜打官司的人。”慈禧继续着她的不解:“那么,洋人为什么支持他们呢?”李鸿章没好气地说:“那是洋人们不了解中国国情,把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当成他们的知识分子了。等洋人们都了解中国的文人们都是些什么角色之后,别说支持,就是躲避,怕也来不及了。”李鸿章这一番话是有潜台词的,也是有体会的。李鸿章是太熟悉中国旧式知识分子了,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能力,如果说中国女人之足是被裹脚布紧紧缠裹住的话,那么,中国旧知识分子的灵魂就是被散发着酸腐气息的八股文化所紧紧缠裹住的。中国的旧知识分子一直习惯于作茧自缚,缺乏创新求变的精神,千百年来,他们只会啃那几个干骨头,只会清谈,只会喊喊口号,对于外部世界的千变万化一概不知,对事物的理解也一知半解,实际操作能力也非常弱。在李鸿章看来,康有为、梁启超同样是这样的土壤中长成的。这样的书生,只是空谈和满腔热血,没有政治谋略和经验,也缺乏起码的政治手腕和妥协精神。而依靠着他们进行改革,肯定是绝难成功的。
  李鸿章对于变法的不看好,还在于他深深了解光绪这个人。只不过李鸿章对于皇上不好直接评价罢了。李鸿章深知,在帝制传统的国度中,帝王本身的素质对于国家的前途太重要。甚至可以说,国家命脉,系于一人之身。在这样的体制中,最高权力才是撬动社会前行的唯一杠杆。被寄予厚望的光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迂腐而懦弱,意志薄弱,神经过敏,他的人品、才干、意志力等,都谈不上能担当大任,更谈不上扭转乾坤。对这一点,洞察人情的李鸿章岂能不明白呢?
  变法后不久,曾有一个外国人这样描述光绪:“大清国皇帝陛下的容貌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衰老得多。他额部凹陷,脸色发黄。他的嘴角流露出的是悲伤的、疲惫的和带有孩子气的笑容。当他咧开双唇时,嘴里露出的是参差不齐的长长的黄牙齿,两侧脸颊上都出现了深深的凹坑。他的表情并非缺乏同情心,不过更多表现出的是麻木不仁。从他的容貌上看,我们看不到一点生趣。事实上,光绪皇帝给我的印象是:克制、冷漠、无趣、缺乏精力、疲惫不堪,整个人就像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像生活对他来说已成为一种负担,这样的人必定在走下坡路。”
  当然,这里描述的光绪,已是变法失败后的光绪了。尽管如此,一个人的本质是很难改变的。光绪的性格、身世,他的成长经历,决定了他是一个绝难担当大任的人。更何况这个懦弱的皇帝并不拥有绝对权力,在他之上,还有心狠手辣的慈禧。这样的权力架构,也决定了当这次看起来“气壮如牛”的维新改革,只要一触及体制的内核时,就肯定会支撑不下去。而光绪的草率和幼稚,更使得这一次维新变法如同儿戏。
第十二章 暴风骤雨(4)
  变法期间,有人曾对李鸿章建言道:“现在太后与皇上意见不合,您是国家重臣,应该出来调和调和才是。”李鸿章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小孩子懂得什么?”李鸿章实在是不想趟这一摊浑水,他只想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看。李鸿章当然希望暮气沉沉的局面有所改善,也希望那些腐朽的观念和人物在暴风雨中得到濯洗,有时候,李鸿章甚至愿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这个腐朽的朝廷冲得一干二净,一了百了。当然,这样的想法,是李鸿章赌气时候的观点。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李鸿章还是千方百计地想着补救的,在李鸿章看来,濯洗更重要的是方式,没有方式,再好的动机,只会是一厢情愿。随着年岁的与日俱增,对于口号和主张,李鸿章已提不起大的兴趣了。实际上在李鸿章与康有为之间,有关维新的想法和主张是有很多相同点的,无论是光绪倡导的“中体西用”,还是康有为的“尊君权”,都与李鸿章的主张一致或相近。只不过,李鸿章从来不以这样的过激而高调的方式来进行操作,也不想大张旗鼓地提出口号。在更多时候,李鸿章一直放低自己的姿态,以一种忍辱和妥协的方式,像一个农夫一样,寻求着在岁月中一点一点地改变。
  从变法的第一天起,李鸿章就对光绪以及康梁的能力和方式持怀疑态度。维新变法的那段时间里,老谋深算的李鸿章一直躲在贤良寺中,远离着变法的风暴。他像一个鼹鼠一样,在暗中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风云变幻。
  1898年9月,光绪的一个雷霆动作引发了轩然大波。
  9月初,礼部一个与康有为关系密切的六品主事王照看到皇帝与太后关系微妙,大胆上了一个奏折,建议光绪母子二人出访外国,并以日本为出访的第一站。礼部尚书怀塔布认为奏折太出格,便将奏折扣下。光绪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认为礼部尚书无端阻挠言路,将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与另外四个侍郎一同革职,让王照连升三级,官至三品,以示激励。紧接着,光绪又下了一道更令人惊骇的圣旨:任命四位新军机章京,他们是: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和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明确规定:所有奏章,由4人圈阅;所有上谕,均由4人拟定。原来的王公大臣和军机处之军机大臣,被搁置一边。这样处理问题的方式虽然表示了光绪帝的变法决心,但明显暴露出光绪在处理事务上的草率和鲁莽。毕竟,名不正而言不顺,以区区四品,怎么指挥那些一品二品大臣呢?朝廷老臣顿时不满,他们纷纷跑到颐和园向太后哭诉。
  没过几天,事情轮到在家赋闲的李鸿章了,光绪突然下诏:罢免李鸿章总署大臣之职,令其勿在总理衙门行走。
  接到圣旨的李鸿章不由得啼笑皆非,此时,李鸿章已基本赋闲在家了,除了前一段时间让他代表朝廷去黄河赈灾,其余时候,李鸿章已基本不去总理衙门,尤其是维新变法开始后,李鸿章就更懒得去惹那个是非了。李鸿章真弄不懂光绪这一招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板子再怎么也轮不到打在自己身上啊!也许,光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和勇气吗?想“杀鸡给猴看”?毕竟,李鸿章身上一直背着“卖国贼”的骂名,也曾大权在握名声显赫。虽然前两年周游列国的风光让李鸿章挽回一点影响,但毕竟已是75岁的老人了,再折腾,也折腾不出大名堂了。想到这,李鸿章不由长叹一口气,他也不想再解释什么,只有暂时先咽下这点委曲,观望一下事态的走势吧。
  在此之后的局面更不可收拾了。大约是光绪自感压力很大,维新政策推不动,整日在宫中大发雷霆,弄得手下大臣和太监惶惶不可终日。朝廷老臣们不敢怪罪于光绪皇帝,于是,便迁怒于那些变法的维新党人。时间到了9月下旬,北京的政局变得更加微妙了。慈禧凭着丰富的政治经验,感到维新局面的渐渐失控,感到了威胁的阴影。而这时候,光绪方寸大乱,不知要做些什么,并且,一意孤行听不得别人的意见。更让人觉得鬼使神差的,可能是光绪预先知道危险信号了,他突然下旨,让康有为离开京城。到了下旬,一件事情让颐和园的慈禧觉得非常震惊——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访华,光绪安排20日在宫中接见他,外界传闻光绪拟聘伊藤博文为清国维新顾问;同时拟邀担任清国顾问的,还有美国人李提摩太。这样的说法让慈禧很生气,毕竟,伊藤和日本是清国的仇人,旧恨未消,皇上却私下有这样的打算,实在有伤体统!慈禧一直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在她看来,面子是做人最根本的,纵观她一生的决定,很大程度上,都是由自尊和面子来左右。并且,更让慈禧感到危险的是,有人报告,光绪召见了驻扎在天津小站的新军首领袁世凯!
第十二章 暴风骤雨(5)
  9月20日这一天在一种微妙无比的气氛中度过:早晨,光绪在宫中第三次召见袁世凯;上午,康有为离开了生活数年的南海会馆,悄然“奉旨出京”;中午,袁世凯乘火车回到天津;下午,光绪接见了伊藤博文,会见的同时,慈禧在屏风那边聆听。21日,慈禧宣布重新训政,下令捉拿“结党营私、莠言乱政”的康有为、康广仁兄弟。24日,朝廷宣布将张荫桓、徐致靖、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革职治罪。26日,上谕派御前大臣会同军机大臣、刑部、都察院审讯此案。28日,军机大臣传谕刑部,将谭嗣同等6人一起绑赴菜市口正法。被杀的6人,史称“戊戌六君子”。
  维新的结果真的被李鸿章预料到了。变法由于缺乏必要的手段,缺乏根基和策略,缺乏缜密的实施方案,缺乏方向性,也缺乏争取与妥协,最后不可避免地变成带有悲壮意味的一厢情愿和一意孤行,导致了最后的失败。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康梁对于西方政治和科技缺乏深入的了解,对自己所处的政治地位缺乏清醒的认识,都构成了他们的软肋;而他们本身也不像李鸿章和伊藤博文那样在朝廷中有很深的根基,加上自身性格上的短处,使得维新充满破绽和弱点,很难看到成熟的政治手腕、理性精神和必要的妥协,坚定和执著变成了执拗和刚愎自用。缺少经验和阅历使得维新党人很难在深似大海的衙门中实现自己的主张。
  对一般民众来说,人们还未能来得及了解变法维新的内容,朝廷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完成一轮“周而复始”了。在贤良寺,李鸿章在第一时间里听到了这样的变故,惊诧之余,李鸿章也颇为难过。毕竟,维新只有短短的3个多月!或者说,只有短短的100天!对于维新改革,李鸿章的内心一直很复杂。毕竟,戊戌变法是应该迈出的一步,而这第一步刚刚迈出,就输得一塌糊涂,再往下,对于这个垂垂欲老的清国来说,连走路都会哆嗦,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了!李鸿章甚至因此产生一种绝望:指望由上而下的改革,几乎已经不可能!剩下的,只有麻木而绝望地熬年头了!对于熬年头,自己倒并不太怕,反正,自己已是70多岁的老人,熬一天是一天。
  那段时间里,李鸿章一直把自己紧闭在贤良寺中,他既没有参与慈禧幽禁光绪的行动,也没有发表同情光绪维新的言语。他与这一切都保持着距离,只是暗中设法保护一些“新党”人士。9月24日,李鸿章宴请伊藤博文及其随员大岗育造,酒过三巡之后,谈起康梁变法。李鸿章先是试探伊藤博文的态度,然后为康梁辩解说:“论其罪状,无非煽惑人心,致于众怒。”对于朝廷重责的罪人,李鸿章的看法还是与他们不一样,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并且预言:康梁日后必大有作为!
  不过老辣而狡猾的李鸿章还是借助于维新变法的失败让自己东山再起了。政治就是一种多人围坐的扑克牌局,即使是同仁身败名裂,自己仍可以从中获利。李鸿章是深谙政治牌道的。1898年11月,朝廷在平息了戊戌变法之后,打算废立光绪,慈禧最担心的是洋人们集体干涉,于是派荣禄来李鸿章这里,想让李鸿章打探消息,安抚洋人。李鸿章就汤下面说:“洋人直接的态度可能难以直接问起,不如任命自己为两广总督,这样,各国领事就会来祝贺,到那时,就好跟洋人们沟通了。”荣禄回去后向慈禧转达了李鸿章的意思。平息了维新变法的风波之后,慈禧此时正想借助于老臣们的力量稳定政局。这种情况下,上谕很快就下了,李鸿章东山再起,被任命为两广总督。李鸿章愉快地接受了这样的任命。
  冬日的阳光下,李鸿章在贤良寺的门廊里迎接着英国公使窦纳乐的到来。英国公使首先祝贺李鸿章被重新任命,说自己是特意来为他送行的。李鸿章为公使安排了家宴,在酒宴上,窦纳乐突如其来发问道:“听说贵国要废掉光绪皇帝?”
  问话的同时,窦纳乐死死地盯着李鸿章的脸,试图在这张苍老的面容上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李鸿章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一种标准的外交辞令温和地说:“公使大人,我想,无论如何,这应该是中国的内政问题吧?”窦纳乐也不甘示弱,一板一眼地说:“我是大英帝国的驻华公使,如果以后有外交上的交涉,关于中国的最高元首,除了光绪皇帝之外,大英帝国不承认别的什么人。”李鸿章点点头,他算是明白英国公使的态度了。
第十二章 暴风骤雨(6)
  值得一提的是,在对待维新变法的事情上,李鸿章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丝毫也没有因为朝廷对于康有为的态度而改变。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各地纷纷奉懿旨捉拿康梁。准备就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临走前晋见慈禧谢恩,在朝上,慈禧拿出有人弹劾他是康党的奏折给他看,没想到李鸿章硬呛呛地说:“若旧法能强国,吾国早已强矣。即变法则为康党,臣罪无可逃,臣实是康党。”慈禧没料到李鸿章竟这样回答自己,一惊之下,竟不知怎么把话题问下去了。李鸿章到了广州之后,又有人向他请教对康有为的看法,李鸿章再次脱口而出:“朝廷意抓康党,尔等无需怕,吾即是康党!”把在场的人吓了一大跳。在这件事上,李鸿章可以说是悲愤交加,对于朝廷如此对待改革者的方式,李鸿章伤透了心。从本质上说,李鸿章一直是比较有个性的人,只是在很多时候,出于各种各样的利益和权衡,李鸿章将个性隐藏了起来,给人一个老谋深算的印象。在经历一系列大起大落之后,77岁的李鸿章已觉得无所谓了,他看透了清国腐朽而顽固的做派,也对这个风雨之中的朝廷深感失望。尽管李鸿章与康有为在很多地方的观点不尽相同,方法也不尽相同,但康有为们遭到的下场,不免让李鸿章伤透了心。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鸿章冒出这样的话来,也不足为怪了。
  不仅如此,在对待康梁问题上,李鸿章还有一系列相应的行动。当康有为和梁启超流亡国外,惊魂未定之时,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他们竟收到了李鸿章托人捎来的“问候”,甚至还收到了李鸿章的一封亲笔信,在信中,李鸿章勉励康梁“精研西学,历练才干,以待他日效力国事,不必因现时境遇,遽灰初心”。一个清国显赫地位的高官如此慰问流亡海外的朝廷通缉犯,自然让人感动。康梁急忙回信,以表达自己的感激心情。对于康梁,李鸿章确实是有“私爱”的,不管是对维新党人的同情也好,还是给自己留后路也好,李鸿章最起码表现了自己的勇气和主见。中国的确需要关键时候能够立得起来的人才,需要有新观念、新思想、有想法、有胆略的新式知识分子,李鸿章幻想着有朝一日如果真正地对清国进行改造的话,那么像康梁这样的人才,是必然要用的。
  1900年1月,在贤良寺居住了5年之久的李鸿章离开了京城。在接到朝廷的任命书后仅10天,李鸿章就带着他的三眼花翎,像一只候鸟一样飞去了南方。在阳光明媚雨水充足的地方,李鸿章有了短暂时间的好心情,这里远离纷争的朝廷,远离庞杂的朝中事务,更远离晦暗而腐朽的人心。虽然偏居一隅,但踩在自己脚下的,毕竟是自己可以做主的地盘,这种感觉还是好的。对于70多岁的李鸿章来说,他已不想再追求什么了,只想惬意而轻松地度过自己的余生。当然,李鸿章也希望与自己一样风烛残年的清国,波澜不惊,平平稳稳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1)
  1901年,李鸿章78岁。这一年,是李鸿章生命的最后一年。
  这一年,这位颤颤巍巍的老人迈过了新世纪的门槛。在上一个世纪,李鸿章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神,现在,这个老人与他所服务的朝廷一样变得日薄西山了。步入新年之后,李鸿章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他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人坐在有假山的院落里,看着不远处的白云苍狗,独自发呆;有时候,他甚至像一条刚上岸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李鸿章毕生所积蓄的力量以及他人生的破绽,都在最后的时光中情不自禁地透过一些细节流露出来。
  在此之前,在广袤的北方农村,一件最大的事情就是义和团的兴起了。义和团兴起的背景十分复杂,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在列强的压力之下签订不平等条约,被迫同意解除教禁。西方传教士以越来越广泛的形式深入到中国的农村,并且在中国内地的地方事务中拥有相当的特权,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在实际利益方面,教会为了扩大势力和影响,不择手段、不分良莠地吸收教民,不少品行不良分子纷纷入教,为非作歹,兴风作浪。这就更激起底层广大民众的愤怒。文化冲突和民族矛盾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敌对的力量,在北方广大农村,基层民众以一种针锋相对的方式,也就是通过拜“本土神”的方式,抵抗着西方宗教势力的入侵。
  义和团的兴起,是一种复杂的产物。这样的复杂体牵涉到社会背景、民间的情绪、经济上的困窘等,而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又显得无法控制。从教义上说,义和团运动是破绽百出的,它几乎没有完整而系统的教义,乱哄哄的像是儒释道的一知半解和中国戏剧的“大杂烩”。当然,这样的结果是中国底层的理解力所决定的,由于缺乏理性和科学的思维习惯,义和团肯定会将一些神秘力量人格化。他们相信天,相信土地公公,相信关公,相信玉皇大帝二十八宿……中国历史上一切民间传说,在义和团这里,都有着淋漓尽致的表现。义和团还将神学、迷信以及宗教混淆,他们相信法术,相信自己就是神,相信刀枪不入、鬼魂附体,相信自己能够飞翔……因为有着如此惊人的神通,洋人的洋枪洋炮又算什么呢?于是,占中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农民们,模糊了戏剧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集体陷入了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当中——当时的中国北方农村,就像一个戏剧大舞台一样,人们都争先恐后地登台表演。在这种情况下,洋人们与其说面对的是一群激情澎湃的“敌人”,不如说面对的是一群激情澎湃的农民“戏剧演员”,一群不戴面具的“神”。
  义和团的兴起,点燃了中国人多年以来积郁于胸的民族情绪。自道光时代开始,历经咸丰、同治,一直到当时的光绪,落后的中国在与西方的争夺中,一直败得体无完肤,脸面全无。困顿与耻辱一直如铅云一样,压抑在中国人心上。当洋务派的自强措施没能顶得住列强的扩张和侵略,维新派的变法也阴差阳错走向失败之后,人们用一种非正常的手段从绝望中寻找着希望——民间的力量走到了前台,试图以一种盲目排外的极端方式,以一种愚昧的手段来进行着抵抗。当这种情绪通过一种传统的方式轰轰烈烈地表现出来那一刻,实际上已走入了一种歧路。与此同时,朝廷和官方非理性的推波助澜显然加剧了这种错误。错误从一开始似乎就是风生水起,似乎它本来就是应该发生的,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它。当错误成为一种必然时,也就具有宿命的意义了。
  从1900年1月开始,在河北、山东等北方地区,凡是有着教堂的地方,便成为一片火海。几个月后,义和团在河北境内的活动达到了高潮。朝廷对于这种民间的势力,一时拿不出主意,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英、美、德、法等国发表联合照会,限令清政府迅速剿灭义和团,否则将“代为剿平”。到了5月下旬,由天津上岸的小股外国军队登上了清国的领土,并且由天津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在路途之中,他们遭到了义和团的围追堵劫。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义和团来到了京城郊区,一场轰轰烈烈的民间活动即将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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