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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有个李鸿章(全文)

_6 赵焰(现代)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2)
  清国与义和团集体地深陷入一种幻觉。这样的幻觉,从现在看,绝大部分是因为认识上的混沌不清造成的。当世界在19世纪工业化的背景下,人们的思维已在理性和科学的轨道上行驶的时候,在这个东方古国,义和团和清国的统治层的思维还停留在蒙昧的中世纪。一开始,义和团所代表的民间势力还深怀着对于清朝的敌意,他们的口号是“推翻清朝,驱逐洋人”;但到了1899年底,口号突变,成为“拥护清朝,驱除洋人”了。在这种情况下,清朝的王公贵族,甚至慈禧,都觉得这样的民间力量可以利用,最起码,可以增加与洋人叫板的砝码。出于这样的动机,朝廷打起了如意算盘,准备利用这股民间的力量跟洋人讨价还价。真实的情况是,在当时,整个清国的统治力已经变得松软了,在很多情况下,事态都处于一种无政府的状况。
  最初,慈禧的态度是很明确的,那就是,义和团可以在周边活动,但不准到北京来捣乱。慈禧十分清楚,如果几十万义和团来到京城,局面将不可收拾。但奇怪的是,当四面八方的义和团们来到紧闭的北京城门下时,一个来自辅国公载澜的命令却出人意料地送达了,九门提督不得不开门。于是大批的义和团农民们络绎不绝地拥入了清国的都城。
  很多年后,当历史回望100多年前世纪之交的那场义和团运动时,令人奇怪的是,更多的书籍对于这场运动仍然表示出含混不清。一切现象都复杂无比,那时候所产生的任何现象,都是无数种原因交织的结果。它扑朔迷离,像糨糊一样具有复杂的黏性。
  历史看起来似乎总是必然的,但在很大程度上,它又有着很多偶然性。这样的偶然性往往由一些关键的细节决定,但关键细节,在历史进程中往往丢失得无影无踪,像海水冲过的沙滩一样,将那些色彩斑斓的贝壳席卷得无影无踪。这种关键性的缺失,又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历史总是莫名其妙,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小孩一样,支离破碎,缺乏很多合理性。从现在看,义和团整个进程中的一些关键细节,也是毫无踪影,譬如,为什么载澜会让官兵打开城门,是因为洋人反对他的儿子接替光绪担任皇帝吗?为什么慈禧在关键时刻表现得那样迟缓?是一直在宫中沉湎于大戏吗?解释只有一种,中国的专制政体在绝大多数时间里总是拖沓而无效率,并且,在突如其来的事件面前,因为害怕承担责任,总是习惯于推诿拖拉,贻误时机,从而导致局面失控。
  真实的情况是,在那段时间里,慈禧一直在宫中不断地听到人们在描述着这样的传奇。起初,热爱戏剧的慈禧并不把这些传言当回事,也不相信义和团所具有的法术。慈禧还专程派了军机大臣兼顺天府尹赵舒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何乃莹前往涿州打探义和团的虚实,查证一下义和团各种“神功”究竟是真是假。经过几天的考察,赵舒翘等实际上已经看出义和团的“神功”全是假的,但随后赶来的刚毅却认为这些神功“可恃”。这种情况下,赵舒翘、何乃莹在向慈禧汇报时,含糊其辞,对于神功,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与此同时,王公大臣与宫中的太监们“三人成虎”,每天在慈禧面前叫嚣义和团法术通天,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洋人的坚盾利器。天天听着这样的报告,慢慢地,慈禧有点将信将疑了。毕竟,慈禧与那些老眼昏花的大臣们一样,都是生活在传统戏剧的文化背景之中,他们从未放弃超越现实的幻想。正是由于思维方式上的根本性迷糊,终于,精明而果敢的慈禧听信了大臣们的进言,准备依靠义和团的力量向洋人宣战。
  义和团进京之后,北京城彻底地炸了锅。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义和团根本就没有统一的领导,也缺乏统一的指挥。北京从未如此熙熙攘攘,大街小巷天天在唱着大戏,玩着把戏,如春节一样热闹。似乎每一个人浑身上下都亢奋地膨胀着,仿佛他们已经找到了“驱逐鞑虏”的不二法门,复兴中华指日可待似的。慈禧决定向列强宣战后,即给进入北京的义和团发放粳米2万石、银10万两,命令清军和义和团一同攻打使馆区。进入京城的义和团们首先在城内的教堂、教会医院和中国教民家的建筑物上点火,大火腾起的浓烟如同长城烽火台的信号一样,预示着这座千年古都巨大的灾难将要来临。紧接着,火光蔓延,很多信教的中国居民的房屋也开始燃烧起来。清国的官员们下令把正阳门的城门关了,并派出重兵把守,说是奉太后之命,防止乱人混入内城。这样的命令,更像是给人们一个信号:要放火就尽管放,只要不把皇城点着就行。于是,京城的大火更熊熊地燃烧起来。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3)
  由于有了朝廷支持,义和团情绪高涨,迅速向更极端、更非理性的方向发展,对传教士和教民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打杀。义和团进入京津之后,情形更为恐怖,许多传教士和外国人、中国教民被杀,甚至稍有看不惯的,都指为教民,全家皆杀。混乱的局面最后发展为:凡使用洋物者,“必杀无赦”。曾有几个学生仓皇避乱,因为身上带有铅笔一支、洋纸一张,也遭受了乱刀砍杀的命运……对于开明官绅、维新派人士,义和团更是明打杀,要“拆毁同文馆、大学堂等,所有师徒,均不饶放”。群情激愤之下,义和团还倡议活捉康有为回国治罪,甚至,义和团还一度冲入宫禁企图捉拿光绪皇帝,结果是慈禧发了一通火,杀了几个人,才平息了这一事件……形势变得越来越失去控制了。被煽动起来的狂热民众,天天在街头追杀洋人和“二毛子”,抢劫商店住宅,焚烧教堂医院,外国人只得躲进使馆,并在使馆外筑起街垒。
  现在来看,这场蹩脚的农民运动更像是一场造反的大戏。喜欢戏剧的中国人集体造就了一场神魂颠倒的迷乱,然后,在这种迷乱演出了一场悲喜交加的大戏。在这当中,人人都发现自己成了演员,而当他们置身于这样的运动时,都油然产生一种崇高感。男人女人都涌进了这场大戏之中,他们的装扮也富有戏剧的特色:“大师兄身穿黄裳,头包黄巾,马如飞,黄令旗招展,人皆让路”,在这群人当中,有扮作孙悟空的,有扮作诸葛亮的,有扮作关羽、张飞的……他们的装扮和造型,都来自于在此之前广为流传的话本和戏剧。连女人也加入了,他们头裹红巾,腰扎红带,绛色裤褂,蹬软底鞋,头巾上写着“协天大帝”四字,红肚兜上则标明“护心镜”。她们就差完全套用戏剧的扮相了,在背上插着十二面令旗,头盔上飘着两根长长的野鸡翎。这样的方式哪里像是上战场呢?就像是赶赴一场盛大的戏剧。魔术也出现了,由乡下女子组织的“红灯照”,每个人带着一个小灯笼,据说小灯笼可以呼风唤火。有人看见,小灯笼可以带着头扎红巾、腰系红带的女子,在天上飞,她们的手指向哪里,哪里便燃起了熊熊大火。还有一个叫“砂锅照”的义和团组织,这个组织的成员只带一口砂锅,当队伍要吃饭的时候,成员便生火做饭,奇怪的是,一只小小的砂锅,里面的米饭竟怎么也舀不尽,一直可以供应数百人吃饱喝足。
  中国的北方就这样上演着一场人鬼不分的大戏。只要是戏,总有大梦初醒的一天。以这样的方式去跟洋人作战,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了。
  1900年6月,当八国联军即将进入北京城的时候,慈禧仍然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沉醉于她以古老的神话方式取得抗击洋人胜利的美梦之中。义和团进京之后,不知是触动了慈禧的哪条神经,这个曾经非常喜爱戏剧的老妇人变本加厉,对待那些戏剧,几乎是疯魔了。慈禧整日沉湎于京剧,每天,她总是迟迟地起床,一番精心地漱洗之后,吃过午饭,她就让戏班子热热闹闹地开演了。当大戏敲着锣鼓拉开帷幕之后,慈禧一边安详地用她专用的鹤脚烟袋吸着水烟,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像一个农村妇女一样尽展悲欢离合。看到入情处,慈禧也会大声笑出或者恸哭不止。戏落幕了,喜笑颜开的慈禧就会下旨:赏!小太监就会把碎银子抛到台上去,演员们就会磕头谢恩。
  在慈禧眼中,现实也是一场正在上演的大戏,而她自己,就是这个大戏中永远的主角。
  当义和团运动如火如荼在北京兴起的时候,此刻的李鸿章正在南方休养生息。尽管在千里之外,但李鸿章还是凭着自己丰富的政治和外交经验嗅出这场风波暗藏的危险。6月初,李鸿章收到了英国人赫德从北京发给广东海关的电报,这封电报几乎代表了驻华洋人们的集体立场,也告知了北京的真实情况:
  此间局势极其严重,各国使馆都害怕受到攻击,并且认为中国政府即使不仇外,也无能为力,如果发生事故,或情况不迅速改善,定将引起大规模的联合干涉,大清帝国可能灭亡……请电告慈禧太后,使馆的安全极为重要,对于所有建议采取敌对行动的人都应予驳斥。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4)
  李鸿章收到电报后,立即向慈禧发电,重申了赫德的意见,特别强调如果不停止排外行动,大清帝国可能灭亡的观点。
  但李鸿章的电报石沉大海,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形势直转而下。西方列强,加上日本,终于动手了。1900年6月17日,八国联军攻陷了中国北方的海岸门户大沽炮台,聂士成阵亡,马玉昆、宋庆诸军零落,三天之后,京城门户天津陷落,以保护使馆为名登陆的联军向通州进发,而通州距都城北京仅20公里。19日,大清国宣布与各国进入战争状态,总理衙门宣布不再保护使馆,限外国人在24小时内离京。20日,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男爵在乘轿前往总理衙门试图交涉保护在京外交使团安全问题时,途经东单总布胡同时,被巡街的神机营章京恩海用枪击毙。随后,保卫北京的清国将领李秉衡在杨村遭遇败绩后,退至通州(今通县)自杀殉国……李鸿章在南方得知这一消息之后,老泪纵横,用手杖触地:“内乱如何得止?如何得止?”李鸿章的悲伤让在场的官员动容失色,他们从未见过冷静铁血的李鸿章在情绪上会失去控制。即使是在最伤痛最悲凉的甲午战争失败后,李鸿章也只是无声泪下。他们知道,在这个时候,李鸿章所喷发出来的,已不仅仅是泪,而是血了。
  朝廷的电报一封接一封地到达南方,要求各省封疆大臣率兵北上共同灭洋。李鸿章的内心明显是有幽愤的,也有着牢骚和看法。李鸿章给朝廷发去一封电报———大清国两广总督对朝廷“北上勤王”的圣旨的回答是:“廿五矫诏,粤断不奉,此所谓乱命也。”并要盛宣怀迅速将他的意见转告刘坤一、张之洞。
  李鸿章终于说“不”了,这样的态度,算是李鸿章平生对朝廷的唯一一次违背。对于李鸿章来说,此举可谓石破天惊。虽然这种态度改变不了什么,但对于一直愚忠成痴的李鸿章来说,有这样的态度,已经出格了。也许这样的做法,甚至可以看出李鸿章在访问欧美之后自由意识的成长,意味着清国的铁箍已经松动;或者,南方日益活跃的商品贸易和经济活动,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清国官员们的思维方式和统治模式。与此同时,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闽浙总督许应、四川总督奎俊等在获悉了李鸿章的电文后,也开始对朝廷心存“二心”了,他们确定了共同抗旨以求东南互保的原则。这样的道理很简单:危难时候,他们只得自保自己的一方平安,并且,不想进一步扩大对立面,如果南方各省也发生动乱,或许清国人真的要做亡国奴了。虽然各总督之行为在以后很长时期内引起广泛非议,被国人痛斥为一群“出卖民族利益的无耻之徒”,但在1900年的庚子事变中,正是他们如此的态度,确保了大清国南方半壁江山的稳定。
  貌似强大的清国一下子乱了方寸。京城保不住了,宫殿保不住了,虚弱的清国急切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收拾局面,这个人必须不会引起洋人们的反感,最好还在洋人那里颇有面子,能够得到南方各省那些心里不痛快的督抚们的支持和信任;懂得办洋务,能独立处理棘手的重大问题;有与洋人周旋的骨气和勇气,能在议和中尽可能地维护朝廷的利益;能够确保清国领土的完整;当然,最重要的是:必须慈禧信得过,对慈禧绝对忠诚,或者说,要确保光绪皇帝不卷土重来,维护慈禧的现实权力。
  上述条件实在太苛刻了,慈禧在帝国满朝文武大臣中反复选择,浮出水面的,仍是年过古稀的李鸿章。或许,在作此决定的时候,酷爱戏剧的慈禧会想到刘备对诸葛亮的托孤——每当清政府把清国带到毁灭的边缘时,他们想到的,就是启用老迈忠心的李鸿章。这样的结局,对于李鸿章来说,是一种喜剧呢,还是一种悲哀?
  李鸿章此时已成为这艘即将沉没的巨轮的唯一救命稻草。朝廷的电报继续一封接一封地到达南方,要求李鸿章北上与攻打京城的洋人议和。与此同时,各地请求李鸿章北上“主持局面”的电报也如雪片一样飞来,一律声称只有他才能稳定大局。朝廷下诏,将李鸿章由两广总督重新调任为大清国封疆大臣中的最高职位: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慈禧的一纸任命是:“着李鸿章为全权大臣。”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5)
  1900年7月17日,77岁的李鸿章在广州登船准备北上了。此时的李鸿章,依旧清癯高瘦,头上戴一顶青缎小便帽,脑后的辫子,已变得花白枯萎了。李鸿章颤巍巍地在贴身侍卫的搀扶下走过跳板,然后在甲板上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所有的官员都静静地等候着他发布开船的命令,但李鸿章许久都没有开口,他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一般。南方的7月,正是高温酷暑,闷热的天气凝固得仿佛将要爆炸似的。
  前来送行的南海知县裴景福与李鸿章既是同乡,又私交甚密,他走到李鸿章面前,小心翼翼地探听李鸿章对国是的态度,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国家少受损失,没想到李鸿章突然声音哽咽:“不能预料!惟有竭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做得到否?吾尚有几年?一日和尚一日钟,钟不鸣,和尚亦死矣!”李鸿章生命的最后一年,还在继续着与洋人噩梦般的周旋。
  此时此刻的李鸿章像什么呢?与他忠诚的大清帝国一样,在西方列强高歌猛进迈入新世纪之时,这艘古老的东方航船,只能拖着呻吟的骨架,使尽最后的气力在海潮中颠簸而行,艰难、悠缓、疲惫、衰迈,已接近于彻底地触礁了,陈旧、腐朽的舱板失去了密封性能,裂缝越来越大,海水不断渗入……但掌握着这艘轮船的人,仍然挣扎着,幻想着起死回生,或者忍耐,坚持,做着最后的努力。
  1900年8月15日,大清国都城沦陷,政府和朝廷逃亡。据不完全统计,在京城沦陷之后,集体自杀的贵族家庭就有:
  宗室奉恩将军札隆阿和儿子、儿媳、女儿和孙儿一起自缢;
  宗室侍读宝丰全家吞金而死;
  宗室侍读崇寿,杀全家老少之后,自刃胸腹以死;
  奉天府尹福裕全家7人全部溺死;
  二等侍卫全成全家5人服毒;
  一品官富谦全家12人自焚;
  护军参领续林用刀杀了妻子儿女后自杀;
  都统御前侍卫奕功,在联军冲到他家门口后率领全家子女共10人进入后院自焚;
  吉林将军延茂战斗失败后只身回家,与母亲、兄嫂和子女共12人引火自焚;
  中书玉彬与母亲赫舍里氏以及妻子兄弟等,全自焚;
  庶吉士宗室寿富,全家集体上吊;
  国子监祭酒熙元和王懿荣,前者和老母服毒,后者与妻子投井;
  三品衔兼袭骑都尉员候选员外郎陈銮一家集体自杀人数最多,达31人。
  根据有关史料的不完全统计,1900年,北京城破的两天之内,全家集体自杀的皇亲国戚达30多户。王公贵族之家自杀总人数在近2000人。
  古老的京城,在上演一段时间的迷幻大剧之后,现在,轮到惨烈悲壮的结尾了。所有的悲情都于事无补,“平常静坐谈心性,临危一死抱君王”,中国历史从不缺少这样不负责任的死法,个人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呢?对于这些王公贵族而言,如果缺乏对于国家大局的政治智慧,危难时候以自己的生命作砝码,毕竟是无足轻重的。
  接到朝廷一个又一个指令后,李鸿章根本就不愿意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他是有前车之鉴的,甲午战争后因为签订《中日马关条约》而遭到国人的普遍声讨,“李二先生是汉奸”的骂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从广东北上之后,李鸿章一直在上海磨磨蹭蹭,他是根本不想去那个是非之地。但在这样的形势面前,李鸿章“不下地狱”,谁又会“下地狱”呢?他当然知道签订这样的条约只会把自己钉在民族和国家的耻辱柱上,他太了解自己的民族以及自己的同胞了,知道他们习惯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方式。在危难之中,这个民族一直有着极其热爱面子、极度自大而又自卑的习性,他们一般不愿意直面事实,不自我反省,只是眼光向外积极地寻找替罪羊。在寻找到替罪羊之后,他们往往毫不犹豫地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然后,便是振臂一呼进行着声讨了。这样的心态与习性,李鸿章从来就看得很清楚,对这一切,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6)
  一直到慈禧任命奕为和谈全权大臣,李鸿章“辅佐之”,李鸿章才真正北上了。9月29日,李鸿章到达天津。李鸿章专程去了一下他曾经执政达20多年的直隶衙门。天津是李鸿章任北洋大臣的办公地,而直隶总督府则在保定。在一年的时间里,李鸿章一半时间在天津,一半时间在保定。此时此刻,北洋大臣的办公地已是破败不堪,李鸿章蹒跚着步子,察看着废墟中的一切,内心沉痛无比。10月11日,李鸿章到达北京。联军正在戒严,宣布除了“两个小院落仍属于清国政府管辖”之外,整个京城由各国军队分区占领。那两个小院落,一个就是李鸿章居住的贤良寺;另一个,则是与李鸿章一同参加与联军议和谈判的庆亲王府。
  后来,晚清名士齐如山曾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庚子事变八国联军进驻北京,朝廷宣布由李鸿章全权担任议和大使并从广州赶赴北京时,整个北京城都在盼望着李鸿章的到来。的确也是这样,当整个清国陷入了最大的灾难,京城沦陷,清国的官员们死的死、亡的亡,或者袖手讷言、各求自保、麻木不仁时,只有李鸿章,算是挺身而出,走着一条与众不同的路,那就是,以个人的屈辱和牺牲换取最大限度的时局缓和。李鸿章当然知道这样的行为本身极容易被钉在民族和国家的耻辱柱上,极容易在历史被简单化以及别有用心中充当牺牲品,但他无法躲避,也无法逃脱,只好走上前台。也可能李鸿章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这样的举动,避免了进一步的生灵涂炭,而他一辈子服侍的清国朝廷,也终于可以回到京城了。”
  11月初,联军照会李鸿章和庆亲王,提出议和谈判的六项原则:惩办祸首;禁止军火输入中国;索取赔款;使馆驻扎卫兵;拆毁大沽炮台;天津至大沽间驻扎洋兵,保障大沽与北京之间的交通安全自由。听到这六项严重侮辱大清国国家主权的“原则”时,李鸿章忍无可忍,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列强犹如“虎狼群”的话。李鸿章再一次感受到自己作为战败国臣子的虚弱了,“弱国从来无外交”,自己哪是一个来议和的外交官呢,分明只是一头羊,闯进了虎视眈眈的虎狼之群。
  从京城狼狈逃至山西,又从山西辗转逃至西安的慈禧在黄尘烈风中日日盼着李鸿章的“好”消息——“望电报如饥渴”。这个精干但却不善审时度势的女人,晚年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就是遇上了李鸿章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虽然清国1900年夏天发生的巨祸完全可以避免,但既然发生了,李鸿章就必须尽心尽责地维持局面,并且还要消解联军的追究,维护慈禧的地位。这样的奴才真算是忠心无比,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小朝廷,李鸿章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每当聚议时,一切辩驳均由李鸿章陈词;所奏朝廷折电,概出李鸿章之手。”由于事务繁杂,心理压力巨大,李鸿章终于病倒了,他在拜会英、德公使后回贤良寺的路上受了风寒,一病不起,故作拖延以“漫天要价”的联军沉不住气了,他们唯恐朝廷再也没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一个耗尽“中国财力兵力”的“议和大纲”终于出笼。
  清流派出身的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合南方的封疆大臣,力主不能在“议和大纲”上“画押”。这样的态度,是张之洞一如既往的做派。张之洞可以在任何时候都正确,但问题是,这样的正确,从来只能作为标榜,而不能解决问题。李鸿章对“不明敌情”却“局外论事”的张之洞十分恼火,李鸿章表示,如果坚持不“画押”,谈判即刻便会破裂,结果只能是将大清国拖入无休止的战乱——联军在京城屯兵数万,有随时扩大战争的能力;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根本不可能打赢战争。内外皆危之际,高谈阔论哪里能解燃眉之急呢?一切都必须当机立断。李鸿章给张之洞传话说,电报每个字四角银元实在太贵,要他不要再发“空论长电”,凡事可以摘要发出,以节省经费。
  因为“议和大纲”此次没将慈禧列为祸首,洋人也让步没有让她交出权力。于是朝廷迅速地向李鸿章传达了旨意:“敬念宗庙社稷,关系至重,不得不委曲求全。”1901年1月15日,李鸿章和庆亲王代表大清国在“议和大纲”上签字。国人声讨又起:“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7)
  李鸿章已经开始咳血了。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李鸿章想尽快地结束谈判,谈判结束的直接标志是联军撤出京城和皇室朝廷回京。可是,“议和大纲”签字后,联军并没有撤军的迹象。各国的态度是:必须把赔款的数额定下来,而且要亲眼看到惩处罪魁祸首。
  关于惩办问题的谈判,耗尽了李鸿章最后的气力。李鸿章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洋人论短道长,他无法接受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在菜市口被洋人斩首的局面,一直据理力争。与此同时,为了议和自保,朝廷不得不屈从列强提出的“惩办祸首”的要求,多次发布上谕惩办祸首:庄亲王载勋被赐自尽,山西巡抚毓贤被即行正法,刚毅本应斩立决,因已病故免其置议,启秀、徐承煜即行正法,载漪、载澜被发往新疆,徐桐、李秉衡因已临难自尽故免其置议,左都御史英年被赐自尽,赵舒翘也被赐自尽……各级官绅遭惩处者达100多人。这些退让都是为了保住慈禧的性命。最终联军放弃了对包括慈禧“正法”的要求。
  接下来就是赔款问题的谈判了。此时的李鸿章已经没有力气与洋人争来争去了,他吐血已经吐到了“濒危”的程度,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李鸿章已没有精力面对面与洋人再论长短了。李鸿章躺在病榻之上,指挥着下级官员把损失降到最低点——从一开始提出的10亿两白银降到4亿5000万两,分39年还清,年息4厘;4亿5000万两,是对4亿5000万中国人所定的数字,“人均一两,以示侮辱”。李鸿章接受了这个侮辱。朝廷给李鸿章的回电是:“各国偿款四百五十兆,四厘息,应准照办。”
  1901年9月7日,李鸿章代表大清国与11国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不平等条约《辛丑条约》。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份文件上,李鸿章将“李鸿章”三个字签成了“肃”字的模样,这三个字挤在一起,即虚弱无力,又辛酸悲苦。很明显,李鸿章在此时想的是以自己在朝廷受封的身份“肃毅伯”来落下这个耻辱的款。他哪里愿意将自己的名字以这样的方式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呢?那样的签名纯属一种职务行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悲恸欲绝的李鸿章在签字回来后,再一次大口大口地吐血——“紫黑色,有大块”,“痰咳不支,饮食不进”。医生诊断为:胃血管破裂。
  李鸿章在病榻上上奏朝廷:
  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促,创深痛剧,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
  无法想像就要离世的李鸿章在写下“必多一次吃亏”这几个字时会是什么心情。李鸿章毕生致力的“外修和好,内图富强”的愿望,到了生命的边缘阶段,算是彻底碎如齑粉了。
  临终前,李鸿章还曾经给远在上海的盛宣怀写信。李鸿章知道大限已到,但他还是有很多事情放心不下,他写信给盛宣怀,向他,并通过他,向上海的朋友们诀别。在信中,附诗一首:
  四十年来百战身,几回此地息风尘,
  经营庶富羞言我,纽握机权耻授人。
  尽一分心酬圣主,收方寸效作贤臣,
  诸君努力艰难日,莫误龙华会里因。
  诗中附言道:“鸿章又拈句柬海上官商寅友,并谢拳拳,乞弟代为一一致谢。愿诸君努力共济时艰,鸿章虽死犹生。”
  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在北京贤良寺魂飞魄散。死之前,已经穿上寿衣卧于病榻上的李鸿章忽然睁大眼睛,嘴唇喃喃颤动,两行清泪缓缓滚出。匆忙赶来的老部下周馥痛哭道:“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罢!”李鸿章“忽目张口动,欲语泪流”。周馥“以手抹其目,且抹且呼”,其目遂瞑,须臾气绝。李鸿章是死不瞑目啊,作为一个败国之相,心高气傲的李鸿章哪里甘心这样的下场呢!
  李鸿章终年78岁。
第十三章 最后的时光(8)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李鸿章看到了什么呢?但终于魂飞魄散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裂缝向外打开,世界在最后的时间内变成无数白光消失。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那些别样、陌生、寒冷和不可把握的东西正像阴影一样向他扑面而来,吞噬他所有的功名和时间。李鸿章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冻结了,一股陌生而熟悉的东西慢慢伸延过来,暗淡了他最后的光与影。
  去世前,李鸿章还挣扎着全部气力,口述诗一首: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了,请君莫作等闲看。
第十四章 忠与奸(1)
  李鸿章病危的时候,慈禧正结束她流浪的日子,在由西安回京的途中。车队进入满目苍痍的中原地区时,消息传来,慈禧的眼泪当场就流了下来。慈禧感叹说:“大局未定,倘有不测,再也没有人分担了。”慈禧说的是心里话,对于她来说,是最知道李鸿章之于大清的重要性的。这个“糊裱匠”晚年为了这个垂亡的王朝,真算是尽完了最后一份力。几天以后,李鸿章去世的噩耗传来之时,庞大的回銮车队已经到了河南辉县。尽管慈禧和光绪心里已有了准备,但还是泣不成声:“太后及帝哭失声,辍朝”;随行人员“无不拥顾错愕,骤失倚恃者”。对于李鸿章,清廷给出的谥号是文忠公,这样的表彰,也算是对李鸿章一生对大清王朝忠心耿耿最准确的评价了。
  从1861年一直到1908年的48年中,清朝的最高权力,实际上一直由慈禧掌控。这是一个曾经非常漂亮的女子,关于她的相貌和风度,当时西方的很多报纸都有着津津有味的描绘。据说慈禧年轻的时候肤色如雪,吹弹即破;牙齿如贝,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如星星般闪烁;在性情上,慈禧既有江南女子的温柔体贴,让人迷恋,又有北方女子的泼辣从容,大气果敢。一直到她60岁的时候,还曾有西洋的报纸说她像少女一样迷人。清宫中聘请的一个为慈禧专门作肖像画的美国女画家凯瑟琳·卡尔描绘说:慈禧是一位“非常面善的女士,容貌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脸上永远带着一种胜利者自得的微笑”,卡尔以她画家的敏锐描写道:“她穿着一件皇家专用颜色——明黄色的长袍,上面栩栩如生地编织着紫色的藤蔓,还镶嵌着大量珍珠。她的长袍是满族式的,有些部分从脖颈拖延及地,一排翡翠纽扣从右肩一直扣到长袍的褶边。长袍用一种爽挺、明亮的丝绸做成,穿在一件同样长度、同样颜色但比较柔软的夹袄外面。在右肩起第一枚纽扣处,挂着一串硕大的珍珠,有18只之多,并且珍珠和珍珠之间用璀璨剔透的绿宝石隔开。在这枚扣子上同时还挂着一颗淡红色的宝石,有两束丝绸做的黄穗从宝石上飘落而下,穗尾是两颗好看的圆球。”
  这个生长在江南的满族女子一生追求着完美生活,但她的个人生活却一直不完美,个人生活的缺失以及生理的不平衡,可以说是慈禧性格有时暴戾、喜怒无常的重要原因。生理与生活的缺失,反过来刺激她更加注意生活的品质,力求充分享受世界的完美华章。在无休无止的繁文缛节的沉重负担之余,慈禧对生活中的一切新奇都抱有积极态度,喜欢尽兴地享受着人生。
  曾有外国公使夫人称慈禧为“一条母龙”,此语一点不虚。慈禧一直就不是一个凡角。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到了后来的大权在握,慈禧实际上可以说是走过了人世间最不平凡的道路。16岁入宫时,慈禧只是一个贵人,住在圆明园的天地一家春。当时咸丰皇帝喜爱的,还有其他好几个女子。慈禧能够脱颖而出,除了因她生育了同治之外,还在于她异常聪明,善解人意,侠肝义胆,可以为咸丰分忧。浸淫宫中,慈禧潜移默化中学会了果敢、狠毒,富有幻想。既具有极其准确的直觉,洞察秋毫;也识人无数,极重情义。1860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城,咸丰皇帝远逃热河,留下了恭亲王与英法联军签订了《中英北京条约》、《中法北京条约》。条约签订之后,咸丰万分耻辱,他一直在热河幽居,拒绝接见任何外国使臣,甚至连朝臣也拒绝接见,整天沉湎于鸦片和酒。一年之后,30岁的咸丰英年早逝,26岁的慈禧与恭亲王联手,临危不惧,心狠手辣,击败了肃顺等八大臣,与慈安一起垂帘听政。那些政治上的手段与阴谋,慈禧可以说是烂熟于心。她属羊,但很多如狼似虎的大臣在她面前胆战心惊。她一生在深宫之中生活和挣扎了近60年,即使是执政,也有48年,在她面前,有咸丰、同治、光绪三位皇帝驾崩,而同治和光绪两位皇帝则在她的操控下,惶惶不可终日。
  与历史上曾经的女皇武则天相比,慈禧从不轻佻,也从不淫荡,虽然她的面前有很多优秀的男人,而慈禧也聪明异常地懂得怎样赢得男人的欢心,懂得男人的虚荣和软肋。这个年轻的寡妇对于爱新觉罗家族一直是忠心的,在某种程度上,她就像《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一样,不辞辛苦,管理着这个庞大腐朽的家业。
第十四章 忠与奸(2)
  按照现在的说法,慈禧从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她以女人征服男人的方式统治这个国家,充满热情地生活在宫中。慈禧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女人,她注意养颜美容,注重梳妆打扮,喜欢美食,爱好花草,亲自制作精致的化妆品,并且,还会写诗,会欣赏诗,善于书法、绘画,喜欢用真正的花草汁涂在自己的画作上。除此之外,慈禧还天性幽默,富有智慧,她习惯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将理性的问题直觉化。
  当然,作为一个手执最高权力的单身女子来说,始终环绕于慈禧周围的,是挥之不去的孤独与恐慌。与她的前辈主宰一脉相承的是,由于满族人是征服者,相对于庞大的被统治的汉族,这个民族一直势单力薄。尽管满人入关掌握政权之后,汉族男人留起了辫子,向异族皇帝高呼万寿无疆,也尽管满族几乎毫不走样地尊奉汉文化的一切传统。但历代的满族统治者都在骨子里对于汉人有着深深的警惕,他们知道,在汉族人的骨血中,那种被他人统治的感觉300年间不曾有一刻消失。这种广袤的不安全感,使得深居高位的统治者的第一考虑就是,如何在人数众多的汉族中用尽一切办法维持自己的政权。深层次的恐慌决定了清国在整个制度上的保守性和专制性——最高统治者高居一个松散的、却存在着等级和名分的社会秩序之巅,以儒家富有教导意义的道德行为准则来维系自己的统治。在这个秩序里,经典的教义是至高无上的,庞大的家族制支配着个人,恪守职责的信条高于享受权利的信条,文官控制着军事,商人为其所用;道德行为的准则凌驾于人的情欲、物质利益和法律条文之上。朝廷还必须借助依靠和笼络汉人中的杰出人物,远离社会的快速进化。清国就是在这样的情形和隐秘中,延续了很多年,每届统治者在这样的位置上,都多疑,也多虑,尤其是对于手下的能臣,必定一方面要倚仗他们,另外一方面,又得无时无刻地提防他们,控制他们。慈禧当然也是如此。这样的恩威并施、处心积虑,也就决定了慈禧在很多事情上不敢大意,决定了她在很多事情上神经过敏。
  在晚清诸多的汉臣当中,李鸿章无疑是当中的出类拔萃者。李鸿章的人情练达、讲究实际、足智多谋,使得慈禧与李鸿章之间比较有共同语言。就慈禧本身来说,她是很想有所作为的。早在刚刚垂帘听政时,慈禧就以后期爱新觉罗家族男儿少有的胆识,领导了当时的“自强运动”。轰轰烈烈的“自强运动”不仅仅使清国的财政和国力有所增强,而且增加了慈禧的威信,也稳固了她的统治。从1862年到1875年的这一段时间,被称为“同治中兴”时期。在这一段时间里,大清在慈禧与恭亲王的领导之下,似乎终于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整个国家在渐渐的开放中嗅到了海洋的咸涩气息……在朝廷的号召下,李鸿章无疑起到了骨干作用,是“自强”运动的马前卒。正是在慈禧掌权的初级阶段,李鸿章因为思想上和行动上的与慈禧的接近,赢得了这个女人的好感。这也决定了慈禧与李鸿章在今后的岁月里建立了信任和不解之缘。
  慈禧与李鸿章是存在着很多相同点的:他们都属羊,从年龄上说,李鸿章要比慈禧整整大一轮。慈禧极其欣赏李鸿章,不喜欢在小事上较真、酸腐而迂回的翁同。在慈禧看来,偌大的一个朝廷,绝大多数,都是一群无用的书生,真正能在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解决问题的,首屈一指还是李鸿章;而且,李鸿章精通人情世故,凡事一点就通。她就喜欢这样的聪明人。正因如此,慈禧很少干涉大权在握的李鸿章,对他十分信任和放心,李鸿章一生曾面临多次危机,他的公开和潜在的对手曾多次罗列罪名,收集证据,要弹劾他,甚至要置其于死地,但都是慈禧,在最关键的时候保护了他。慈禧对于李鸿章的态度让李鸿章感恩戴德,李鸿章知道,只有慈禧,才是最能够理解并且信任他的人,“士为知己者死”,这一句话,是极符合李鸿章心境的。对于朝廷,对于慈禧太后,虽然李鸿章也有很多不满,并且在私下也发过牢骚,但在公开场合,在“大局”面前,李鸿章从不说一个“不”字,总是表现得忠心耿耿。李鸿章知道,在内心深处,慈禧对于自己也是有提防的,尽管自己手握重权,但他仍然是慈禧的工具。李鸿章深深了解慈禧,这个女人心狠手辣,她一直奉行“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生不痛快”,得罪不起。是慈禧在控制李鸿章,而不是李鸿章操纵着慈禧。在一个专制的体制中,最高权力者的性格与喜好,往往就是游戏规则。李鸿章是清楚地知道这个绝对规则的。
第十四章 忠与奸(3)
  于是,在晚清的权力构架中,慈禧和李鸿章之间形成了这样的一种关系:知李鸿章者,慈禧也;能助慈禧者,李鸿章也。他们之间惺惺相惜,互相需要,并且对对方也心有余悸。他们二人的方法各异,但他们却有一样的目的,那就是全力保全清朝,保全皇室,他们就像清王朝最坚固的两根柱子一样,构求着一种平衡,支撑着末日的清廷。
  在深知李鸿章同时,慈禧还在张之洞、刘坤一、王文韶这三位晚清时代的重臣之中,玩弄政治平衡术,与李鸿章一样,慈禧从未让他们担任过核心职务,但他们从未遭到过她的贬黜——当一位臣子的权力到了足以威胁她的安全时,慈禧就会心狠手辣地下手了。当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恭亲王。当慈禧察觉到恭亲王自以为功高盖主得意洋洋之时,她就毫不犹豫地收拾了自己的第一个合作者,一个曾经亲密的盟友,一个杰出的政治人物。作为女人,慈禧还有着女人的政治方式,罢黜恭亲王的同时,慈禧还拿出女人才具有的温柔,收恭亲王的女儿为义女——这个女人,是深得这样的政治艺术的,就像她经常使用的一枚印章,上面镌刻着:恩风长扇。慈禧,就这样经常轻摆她的羽扇,不时拂出徐徐的恩风。
  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但不妨假设一下。假如李鸿章对清王朝取而代之,那又将如何?
  李鸿章至少有三次机会面对这个问题。第一次是曾经的洋枪队统领戈登提出来的。1880年清国与俄国关系危急,俄国以伊犁之役,对清国进行威胁恫吓,大有进一步扩大事端之势。戈登这时候正好去天津拜访李鸿章。当李鸿章向戈登问询对于时局看法时,戈登直言不讳地说:“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君如有意,仆当执鞭效犬马之劳。”李鸿章听完此话后,沉默半晌,然后说:“那当然很好,但是,你知道,我从未背叛过朝廷。”接着,李鸿章又说:“另外,那是不会成功的,我会掉脑袋的。”
  第二次,就是孙文给李鸿章的上书了。
  1894年6月甲午战争前夕,孙文曾到达北洋大臣李鸿章驻节地天津,向李鸿章递交了一份《上李傅相书》。在此之前,孙文先到上海拜见已是名满天下的乡贤郑观应,将此书交给郑观应一阅。郑观应谈了一番感想后,转请王韬润色,并给孙文写了引荐书,推荐他去见李鸿章。在这本《上李傅相书》中,孙文大胆地向李鸿章提出了“取而代之”的建议。由于这时中日在朝鲜对峙已经剑拔弩张,加上孙文上书的内容过于敏感,李鸿章并没有对此事有所表达。也许,在李鸿章眼中,像孙文这样的“知识青年”还是太过稚嫩了,不足以从长相议。并且,李鸿章到底有没有接见孙文,一直存有争议,上书的结果是,李鸿章安排其幕僚给孙文弄了一张护照,让他“先游历泰西各国,学习农务,艺成然后返中国”。
  第三次则是1901年。当义和团运动无法控制、八国联军群起进攻北京之时,西太后急诏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北上议和。有一种说法是,在此关键时期,梁启超到了广州,拜会了李鸿章,为李鸿章定下上中下三策以应对此事:上策拥两广自立,以李鸿章在当时国内外的影响力,旗帜鲜明地恢复汉族统治,建立新政体;中策为起兵广东,北上剿拳勤王,以谢洋人,以兵马给洋人以威慑;下策就是奉诏单骑入虎狼之穴议和了。国乱纷扰之际,清室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上策无疑也是一种大胆的选择。但李鸿章对于所有的方案都未置可否。还有消息表明,李鸿章在广东期间,还同意幕僚刘学询与英国驻香港总督卜力的策划,同流亡在外的革命党人孙中山暗中联络,准备策划两广独立,自立为王或是总统,用孙中山来施行新政。
  尽管最终这些行为烟消云散,但这样的传闻,听起来还像是煞有介事。也许,到了这个时候,李鸿章是对那个腐朽的朝廷彻底地失望了。这个腐朽的朝廷在这半个多世纪中,内忧外患,苟延残喘,牺牲人民,绥靖洋人,让李鸿章本人受够了窝囊气。如果李鸿章真有打算鼓足勇气重写自己的人生,结果或者不出人意料,只是,时也,运也,李鸿章在犹豫中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和可能性,只能一以贯之,以一个“糊裱匠”的形象留在历史的记忆中。
第十四章 忠与奸(4)
  作为拥有重兵的地方诸侯,与朝廷的关系处理一直是潜在的,也是最具危险性的问题。随着清国腐朽和没落程度的加深,这种关系肯定会变得越来越迫切。从表面上看,李鸿章是有这个能力的,他手头一直握有重兵,无论是在智慧胆略上,还是从资历上,他比朝廷诸多的迂腐旧儒酒囊饭袋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并且以当时淮军的实力,相比较岌岌可危的清王朝,要想取而代之,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但李鸿章似乎从未这样做,而且几乎从不对朝廷说不,在一辈子官场生涯中,李鸿章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从未违反过朝廷的有关授意,也从未对朝廷表现过一丝不恭。
  应该说李鸿章有很多次非常好的“取而代之”的机会。李鸿章为什么不这样做?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实力问题,而是世界观问题,“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从性格和世界观上来说,李鸿章显然不是曹操那样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李鸿章虽然很聪明,但他却不是一个渴望成就霸业的人,他只是渴望着为朝廷所用。成为一个“治世之能臣”,就是李鸿章全部的追求。在这一点上,李鸿章显然与他的同乡,三国时期的曹孟德不一样。李鸿章虽然从才情上说也是“中人以上”,但他缺乏曹操那样的雄才大略,也缺乏曹操的大气、豪爽、洒脱、风趣、机敏、诡谲、狡诈、冷酷以及残忍,同时,最缺乏的,是曹孟德那样对于天地人生的全面的哲学思考和感悟。曹孟德曾在那首著名的《观沧海》中写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从诗中,可以看出,曹操是一个对于天地万物有着通彻了悟的人。只有具备这样的感悟,才会有如此博大的胸襟和气度。一个不具备浩然之气的人,通常是不敢在乱世之中挺身而出,以天下为己任的。
  从思想上看,李鸿章还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有着传统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观,中国传统文化的忠义节孝的道德对他影响非常大,这种儒学义理的教育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行为掌握是根本的。在李鸿章的内心深处,他是一直承认“真命天子”的。
  当时,层层叠叠的科举选拔制度更是加剧了人们的机械与谨慎。从这样的体制与思想出口所涌现的人物往往尽显处心积虑。由于科举制度的严格和缜密,加上理学的渗透,在明清两朝,已经没有土壤能出现赵匡胤式的乱世重臣,也很难出现诸如诸葛亮那样的英才了,能够出现的,只是这种体制设定的模具所铸造的器用者。对于绝大多数朝廷重臣来说,已经很少有虎狼之性了,有的只是犬性和羊性,见利忘义,或者是亦步亦趋、无所事事。对于李鸿章来说,他的性格、所受的教育以及成长经历都不足以支撑他成为一世枭雄。李鸿章出身社会下层官僚家庭,从性格上来说,并不是一个有着天地情怀的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他对于天地万物的思考与感悟也非常有限。李鸿章人文理想、宗教感以及历史感的缺乏,使得他在更大程度上只会在意个人的利益与功名,并不是一个为理想和情怀甘心舍弃功名和地位的人,他不可能有“反骨”,也不可能有着大境界,李鸿章拥有的,只是商人似的精明,以及官场的老谋深算。
  在这样的思想本源之下,李鸿章所进行的一系列改革,只会是浅层次上的追求,谈不上从本质和深层次上的理解。越到晚年,李鸿章变得越来越现实,疲于奔命各种事务,很难从诸多的事务中脱开身来。从追求上说,李鸿章对于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状况已相当满意,他更愿意在一种光环下生活而不愿意去做那个光环,因为这样更安全。李鸿章最终选择了一种安全的生命方式,那就是以执行者的面目来出现,在现存的制度下做事,同时,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小王国,服务于朝廷,而又有着自己的独立性。
  与此同时,制度上的掣肘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中国的中央集权,发展到明清之时,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政坛那种选拔官吏的制度以及推崇的倾向,使得官吏们很难保持一种锐气。知识分子那种因为拥有真理和才华,而具备的高贵感和英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尽管李鸿章权倾朝野,也拥有广泛的权力网和关系网。但是,在当时清朝的那种繁琐无比、互相掣肘的政体以及组织方式下想要有所作为,必定难上加难。更何况李鸿章要想使其组织在全国范围内发生效力,他还缺少最重要的力量支撑,那就是绝对权力。李鸿章从未掌握过中央大权,他一直在军机处外,甚至在洋务运动时期也与总理衙门大臣职务无缘,李鸿章在最盛时期也只不过是京城所在的直隶省的总督。虽然到了19世纪70年代末,当清国总理衙门没有能力处理对外事务时,李鸿章以北洋通商大臣的地位,赢得了办理对外交涉事务的权力,使自己成为与总理衙门并驾齐驱的一个单人外交部。但李鸿章掌控外交大权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而且,李鸿章的权力也受到很大限制,他所需要的财政和其他资源,经常有赖于他管辖的以外的省份。官僚体制的一个共性就是,很多事情如果按照惯性来操作的话,顺理成章轻而易举,但只要稍稍有悖僵化的程序的话,事情的进展就显得无比艰难。除此之外,李鸿章在很多事情上,还不得不主动适应当时的“潜规则”,那就是必须大量地向他的上级献礼和谄媚。当醇亲王在甲午战争前写信给李鸿章,说修万寿山的银子不够用,希望李鸿章和各位督抚能筹集点银子时,李鸿章不得不挪用海军军费为慈禧修建颐和园。在那样的制度中,类似的贪赃枉法再正常不过。李鸿章熟悉这个制度的一切潜规则,同样,他也是运用潜规则的高手。
第十四章 忠与奸(5)
  李鸿章不肯上前台可能还有更深一层次的考虑。那就是对于乱世的担心,时局不明,前台的人极可能成为牺牲品。李鸿章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当清国陷入洋枪洋炮打开国门的泥淖之中时,中国何去何从,中华民族何去何从,李鸿章显然缺乏清醒的认识。正是因为认识上的困惑,李鸿章更愿意幻想去辅助一个名主,艰难而安全地去从事着自己的事业。或者像曹操一样,做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而让他的后人去真正地改朝换代。李鸿章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也许,这句话,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也暴露了他对于世事以及生命的无奈。也许,对于李鸿章来说,在时局不明的情况下,他只想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而不愿意去冒风险去强求改变了。
  当然,就李鸿章而言,他所忌惮的,肯定还有李家好不容易才兴旺发达的家业。无论怎么说,对李鸿章以及他庞大的家族来说,他们毕竟是这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李鸿章与李瀚章在朝廷做着大官,他们的弟弟有的做着生意,有的尽享其富,他们在全国各地都拥有大批财富。一个权倾当朝的家族,当然害怕天下动乱,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李鸿章当然不愿意将个人的财富作为赌资,放手一搏。李鸿章一直是一个入世很深的人,他本身一直不太注重空洞的名声,这一点,他与曾国藩一直不太一样,也与张之洞不太一样,他最看重的,是实力,也是实利。所以在当时,他有着那样的处境,有着那样的虚名,他已感到满意极了。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李鸿章本人所做的一切,是他处心积虑的结果。如果在内心深处,没有巨大的自我否定的力量的话,李鸿章不可能在行为上有着突破性的进展。在思想上也不可能有根本性的突破。性格决定命运。此语一点不差,也正是李鸿章的性格,决定了他在历史当中必然的悲剧命运;也决定了李鸿章只是一个社会转型早期的过渡式人物。而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李鸿章本身的知识结构和理解力也决定了他的早期转型必然是举步维艰,犹犹豫豫。另外从人格上来说,李鸿章更多的是一个技术官僚,他缺乏的是那种真正的济世思想,能把自己真正“放下”的情怀。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人格是最根本的一种力量,如果缺乏这种力量,只能勉强算是一个“器用者”,根本谈不上是一个大英雄,更谈不上是一个创造历史的英雄了。在这一点上,梁启超也说,李鸿章只是时势所造就的寻常英雄,而不是造时势的非常英雄。对于中国当时的时局,他已无力改变,只是蝇营狗苟。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李鸿章是中国五千年官场、权术、人际关系文化的集大成者,是一个成“精”的人物!实际上绝不止李鸿章,能在当年的专制制度夹缝中生存下来,并且游刃有余的人,都可以说是成了“精”的人物。这样的“精”也是中国文化与制度特有的产物。在世界所有的文化当中,也许只有中国文化是最重视人际之间的关系的,它对人际关系的重视,对于人际和功名的进与退、合与和的关系,简直可以说到了神经过敏或者无病呻吟的程度。而李鸿章对人情世故的把握,对官场进与退的规则的运用,以及那种专横与隐忍的双重心态,都可以说是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但可惜的是,即使是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人,人算也不如天算,人力的智慧哪里赶得上时运呢,尤其是不可捉摸的命运。所以从这一点来说,李鸿章聪明一时,也糊涂一世。也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吧,“尽人事,听天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李鸿章的一生就带有悲剧意义。而如果是另外一种想法呢,自以为是,沾沾自喜,那么李鸿章则像一个小丑一样,他的一生则带有喜剧的因素了。
  1902年1月,慈禧太后终于回到北京了。几乎所有的京官都跑到车站站台上来迎接了,紫禁城的皇家仪仗队也来了,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就像欢迎英雄的凯旋。与此同时,洋人们也带着花枝招展的家眷们来了,他们被有计划地安排在一个固定的区域里。鼓乐、鲜花和掌声中,慈禧从袁世凯安排的“龙车”上走下来,这个老妇人表现得很从容,态度极为和善,也极其谦卑。在前门,她向着所有看她进城的外国人鞠躬微笑,随后,68岁的慈禧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一样,不但接见了外国公使们的夫人,还接见了使馆的孩子。他们在一起合影留念,亲切地拉着家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第十四章 忠与奸(6)
  只是在站台上,没有了李鸿章颀长而略显驼背的身影。大清帝国再也没有那个“舍我其谁”的李中堂了。也许,等宫中重新落定之后,慈禧会想起李鸿章吧,想到如果没有这个死心塌地的奴才,她可能会继续流亡生涯,甚至,性命都会不复存在,死在异地他乡。
  李鸿章就这样带着遗憾和悔恨逝去,也带着荣光和忠诚逝去。也难怪这个在晚清奔波了数十年的中坚之臣死不瞑目了。可以这样说,随着李鸿章的翕然离去,这个时代之木桶上最强硬的一根铁箍崩断了。从此,庞大的帝国开始坍塌,堂皇神圣的庙宇上鬼魅横行,上层变得更加厚颜无耻卑贱猥琐,到处充斥着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这些人一方面惶惶不可终日,一方面肆无忌惮及时行乐……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即将来到。
第十五章 诸君莫作等闲看(1)
  1903年2月,也就是在李鸿章逝世16个月后,李鸿章的遗体运回了自己的家乡合肥,葬东乡夏小郢(今大兴集)。
  夏小郢离李鸿章的老家磨店并不远,只有10来公里,在此之前,李鸿章的夫人赵小莲也安葬在这里。当年这一带濒临淝河,幅员开阔,山势拱起,像一只潜伏在河流边的偌大神龟。宋朝时的名相包拯,以及明朝朱元璋的开国大将张得胜,也都安葬在这一块。当李鸿章的遗体安葬在这里之后,这里更是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的局面:包拯的墓在这只神龟的头部,张得胜的墓在这只神龟的尾部,而在高高隆起的背部,就是李鸿章的墓地了。
  墓地的选择得到李鸿章的认可。李鸿章在1865年就任两江总督后不久,他的家人,在征得李鸿章的同意后,就开始替他寻找着合适的墓地了。选了很多地方,但李鸿章一直不太满意。一直到李家人在夏小郢这里选定之后,李鸿章才自算是认可了这块地方。1892年李鸿章给儿子李经方的信中,曾经谈到了对这块墓地的看法:
  夏小郢生圹,大伯与王少谷看定有年,汝应亦闻知。前年少谷赴金匮县任之先,带桐城善作坟工匠至彼处堪开圹穴,寄来土色甚佳,内有小灵龟四个,谓是真穴。此次伯父书怂恿趁今年山向大利卜葬,余惟恐赶不及……风水之说,吾不甚为然,只求无水无蚁,以安体魄,言人人殊,各挟小术以欺世射利,而置先人遗体悬搁不葬,于心忍乎?
  信中提到的大伯,是李鸿章的大哥,时任两广总督的李瀚章。而从信的内容来看,李鸿章虽然说自己不太信风水的,但对于墓地的位置和土质,看得出来,他还是比较在乎的。在李鸿章给李瀚章的家信中,李鸿章还写道:“弟本不知堪舆,亦不甚信风水,但喜邻近包公坟,又滨大河。”从李鸿章的态度来看,能够与包拯墓相毗邻,是李鸿章最开心的一件事了。这也说明,李鸿章至少内心深处是以他的前辈同乡为榜样的,也愿意像包拯一样青史留名。至于自己最后的结局,那实在是李鸿章所无法预料的。人生,就是这样地无法左右。
  现在,在被称为合肥大兴集的地方,正是合肥钢铁厂的所在地。而它的周边,已与现代化的合肥市连为一体了。当年墓地一带的神龟模样的地势,已完全没了踪影。1958年,在全国一片大炼钢铁的口号声中,当地人民公社挖坟取宝,兴办工厂,李鸿章的遗骸也被人从墓地里挖出。据说,当年的李鸿章棺柩被打开的时候,这位晚清重臣全身裹着黄袍马褂,尸骨未腐,面色安详,栩栩如生。狂热的人们用绳子拴着李鸿章的尸体,挂在拖拉机后面游街,直到尸骨散尽。陪伴他游街,并且同时粉身碎骨的,是他的夫人赵小莲。
  现在的李鸿章享堂是2004年才落成的,除了一些老碑石外,其他的,都是一些新做的“古董”。漫步在李鸿章享堂的院落里,高高的围墙外,全是钢铁厂的高炉和车间。这样的情景真是命运的安排,当年一直倡导并且亲历亲为大办洋务炼钢铁的李鸿章,死后安睡在这样的地方,真可谓是冥冥之中的幽默。
  值得一提的,在李鸿章死后两个月内,梁启超写出皇皇大作《李鸿章传》,称:“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梁启超又说,“李鸿章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短也;不避辛劳,不畏谤言,是其长也。”梁启超说他“敬李鸿章之才”,“惜李鸿章之识”,“悲李鸿章之遇”。从梁启超对于李鸿章的剖析来看,这把手术刀可以说是刀刀犀利,准确异常。可以说,梁启超对于李鸿章的了解,对中国一些痼症的了解,也到了非常透彻的程度。
  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曾经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这样写道:“在全世界流行的各种形式的政府中,似乎没有比世袭君主制更容易遭人讥笑的了。父亲死后,整个国家便像一群羊一样,遗传给了对人类以及对他自己还全然一无所知、处于襁褓之中的儿子,而这时最英勇的军人和最明智的政治家,全得放弃他们对帝国的自然权利,来到皇子的摇篮之前双膝跪下,严肃地声称将对他绝对效忠。”李鸿章所面临的情况以及他所处的环境正是如此,这样的环境和传统当然可以将一个英才平庸化,将人的创造力毁于无形,处于这样的机制中的所有人,都谈不上是一个真正的英才。因为他在更多的程度上无力施展才能促进社会的进步,无力改变历史。
第十五章 诸君莫作等闲看(2)
  李鸿章的悲剧当然是他所处的体制与时代所造成的。可以说,这样的体制和时代根本无力支撑起蓬勃向上的力量,支撑不了健康的人心和思想,因为它本身是那样的孱弱、神经过敏、色厉内荏。李鸿章之所以遭受到最后的悲剧命运,从根本上来说,是李鸿章缺少可以依靠和支撑的根本力量——清政府不足以依靠,清国腐朽的制度不足以依靠,庞大而呆板的官僚阶层不足以依靠,孱弱的中国文化不足以依靠,更重要的,是广大的国民的力量同样不足以依靠。从习惯上来说,我们的文化一直缺乏对国民本身的批判和反省。应该说,李鸿章的失败,是一个时代的失败,是国民性的失败,而不是个人的失败。晚清政治失败的责任不应当完全归咎于个别当政人士的昏庸或腐败,它的失败,应当由当政者与全体国民一起承担。当政者当然是要承担责任的,但作为整个国家基础的国民,同样也要承担责任,也要反省自己的行为。中国政治向来是一种“保险丝”式的政治,所有的政治人物表面上地位显赫,但实际上,却如保险丝一样脆弱。在这种情况下,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清国国民面对以近代科学技术武装起来的帝国主义列强,本身并不足以担负起抵抗和自强的重任,这同样也是一个值得反省的问题。
  一个确切的问题是——李鸿章对于中国文化看得透彻吗?或许李鸿章对中国文化应该是很了解的,因为他本身浸淫于中国文化,对于中国文化的气味异常亲切。但实际上,李鸿章对中国文化并不是真正了解。了解,是需要参照物的,只有基于对世界文明体系了解的基础上,才能说得上对某一种文明有着透彻的领悟。可以断定的一点是,李鸿章因为缺乏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所以他在认识中国文化以及中国现象中自然而然地缺乏真正的鉴别,从而缺乏真正的感悟和改变。尽管李鸿章愿意对中国文化加以改造,以便引进西方技术,但他的改革却到底不是全面的,只限于教育和人事政策、军队的规模与训练,以及鼓励部分商人利用西方技术同洋人竞争。很明显,李鸿章没有涉及到中国社会和政治的基本问题。面对那种陈旧的体制,李鸿章毕竟不是一个赌徒,而赌徒的意义在于,他是直接在跟命运掰手腕。要不成为千古风流,要不干脆遗臭万年。
  李鸿章的悲剧,似乎就在于此?
  李鸿章逝世后,维新派人士梁启超,撰写了如下挽联:
  太息其人去,萧条徐泗空,莽莽长淮,起陆龙蛇安在也?
  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阳好,哀哀浩劫,归辽神鹤竟何之。
  另一位著名维新思想家、当年被李鸿章派往英国留学学习海军的严复,也作挽联:
  使先时尽用其谋,知成功必不止此,
  设晚节无以自见,则士论又当何如?
  严复的意思最为明显——他以为,当初李鸿章办洋务办海军,若不受到那么多的掣肘,后来也不会有甲午、庚子的惨败。反过来,到了敌军兵临城下,李鸿章不出来主持和议,收拾残局,则那些唱高调的人又会攻击他为保名节而误国了。
  李鸿章就这样陷入了时代和人性的泥淖之中。
  日本人对李鸿章的评价是:知西来大势,识外国文明,想效法自强,有卓越的眼光和敏捷的手腕。
  美国人的评价是:以文人来说,他是卓越的;以军人来说,他在重要的战役中为国家作了有价值的贡献;以从政来说,他为这个地球上最古老、人口最多的国家的人民提供了公认的优良设施;以一个外交家来说,他的成就使他成为外交史上名列前茅的人。
  所有的评价都不为错,但所有的评价都不算完全正确。世间的情况总是如此,当评价脱口而出的时候,其实,它就已经有了致命的误差了;只有死神,才能解开一个人最暗处的秘密,而只有在理想胜利实现时,一个人内心的悲情才算是真正的昭然。李鸿章生逢大清国最黑暗、最动荡的年代,当他每一次“出场”都招来耻辱和责难时,那种“人情所最难堪”之事对他的重压是别人难以想像的。就他晚年来说,命运召唤他,一直只允许承担重任,承担耻辱,而不是让他欣喜;而当他咽下苦果之时,毫不留情地等待着他的,只是放逐,没有感激,没有恩惠……这样的内心悲情,也是要到终有一日东方之龙腾飞之时,才能释怀于天下的。
第十五章 诸君莫作等闲看(3)
  只是我们自己,在对待这样的人物时,显得束手无策。中国的方块字在撰写自己的历史时,一直像是在编写唱本,那往往把一部民族的历史写得如同京剧舞台上的恩怨故事一样,一板一眼,一唱三叹;音韵,唱念,锣鼓,做打,一样都少不了;并且,故事简约委婉,象征手法娴熟,色彩斑斓夺目。曹操是白脸,关公是红脸。白脸的永远奸,红脸的永远忠。然后,众多的观赏者一面呷着茶,一面嗑瓜子,亢奋的时候会大叫一声“好”。但这样的好与坏、奸与忠,与真实存在过的,早就隔着千山万水了。
  李鸿章与中国的19世纪一道悲凉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整体上说,中国在19世纪的经历成了一出又一出不断生发的悲剧,成了一次巨大的、史无前例的崩溃和衰落的过程。这场悲剧是如此缓慢、无情而又彻底,因而它就愈加痛苦,它不仅仅造就的是中国人的痛苦,也造就了中国文化的痛苦。旧秩序为自卫而战,旧文化为自卫而战,旧人物同样为自卫而战。它们缓慢地退却,始终处于劣势;悲壮,凄清,痛苦。灾难以无法阻挡的步伐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厉害,直到妄自尊大的观念、古老的皇权观念、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正统观念,以及由士大夫所组成的统治上层等事物,一个接一个被破坏和摧毁为止。这样的情景,就像贝托鲁奇导演的曾获奥斯卡最佳故事片奖的电影《末代皇帝》中的最后的场景:古老的皇城之中,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夕阳映照下,一只蝈蝈从笼子里爬了出来,凄清地鸣叫,那是穿透数千年的绝响,也是新世纪将要到来的信号。
  当海水淹没这一片土地之时,一座山,必定要从海水中升起。
后记(1)
  似乎还是有话可说。
  1000多年前,哲人奥古斯丁在阐述解释自己时,曾经说过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本身出了问题。”是的,人在与世界的对抗中,看起来强大无比,其实,最不了解的,还是自己本身。一个人在他的写作中所描绘的绝对真实,就像是尘世中的绝对公正、自由和完美那样荒唐。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着完美的东西,任何存在物,不管它是实的,还是虚的,都是有着缺陷的。最热切的决心,最坚定的信念,最确凿的事实,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写李鸿章,我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我觉得难度最大的一点是,我们如何擦亮自己的眼睛——在很多时候,最容易忽略的一点就是,这个世界的清晰程度,取决于我们的眼睛,我们的立场本身。不可否认的是,假如我们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或者是我们的立场出现问题,那么我们看到的,就不会是真相本身,而是扭曲了的东西。
  在写作李鸿章的过程中,我曾认真地阅读了梁启超的《李鸿章传》,这样的阅读让我异常吃惊。我吃惊的是梁启超对于李鸿章异常准确的把握;也吃惊为什么后来竟会对这样的准确的把握进行着全盘的颠覆。
  我一直认为,如果要列举中国文化一个最致命的软肋的话,那么就是它一直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反思和忏悔,缺乏这种忏悔的精神和习惯。这样的反思和忏悔,应该是与人自身那种具有无限深度的自省相连的。而在绝大多数问题上,这个民族很容易坠入情绪的蛛网,坠入是非纠葛之中;即使是反思,也只是那种浅层次的、一种情绪和功利的总结,很少有那种真正的、平和而有深度地对于内心和人性的挖掘和警惕。而且这样的思索又极容易受到各种各样派别、立场、权力或者别有用心的阴谋左右。这样的状态,使得我们在五千年不算短的文明史中不断地犯着同样的错误,缺少实质性的进步和飞跃。
  前段时间看余华的《兄弟》。这部轰动的小说曾经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但我却一直对它看好。我觉得《兄弟》最成功的一点在于它揭示了我们曾经的荒诞以及正在延续的荒诞。我们能够意识到历史的荒诞性,但我们却意识不到现实的荒诞性。这样的缺乏,是因为我们对于现实缺乏足够的警觉,也缺乏一种由思想高度所拉开的距离,以及对历史和幻象应该保持的冷静。余华提醒了我们,提醒了我们的丑陋和荒诞,并提示我们反思。这样的情形,就如同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或者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
  中国近代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因为社会变动的迅速,它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完西方几百年来发展的过程,这还不包括西方近代思想数千年的积淀和背景。在中国社会这100年中,从温和的改良主义到激进的革命方式,都是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匆匆行程。它是那样的神速变迁错综复杂,以至于任何一方的思想都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和条件来酝酿成熟,然后来构架一套较完整深刻的哲学政治的思想体系,更不可能心平气和地付诸实施。在这100年,无数思想与流派都成为一个环节,成为短暂的过程,而人们从未细细地品味着这些思想,静心比较,或者理性地思索,而是生吞活剥,生拉硬扯,或者一知半解地体味着这些思想;或者干脆就是拉大旗作虎皮。这样的思想没有真正地生根开花,结出果实。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想写的有关李鸿章的文章,在某种程度上,不应是一本外部的作文,那是外部事件在李鸿章身上的反映;我想要表述的,是那种由外及里的东西,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李鸿章的一本内部传记。人的精神和心路历程,同样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是一种内在的历史。历史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它的资料和特性就在我们自己的胸中。只有在我们自己的胸中,才能找到那种熔炉,使确凿的东西变为真实的东西,使研究人的文学和研究世界的哲学携手去产生历史。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直试图将一束光照到李鸿章的内心深处,但不可否认的是,通往李鸿章内心的隧道太窄也太深了,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五千年的洞穴!我的光进入不了他的最深处,我看不到他的内心当中的波澜,也看不到他内心当中开放着的花朵。我只能影影绰绰看到漾起的一点光亮,如深山里出现的烛光,大海中波涛的反射一样,片刻之后,便恍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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