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许失去记忆,或是——或是也许——我是说,也许病了。”
波洛心想他知道此一吞吞吐吐的句子的涵义。芮斯德立克本来是要说:“她也许死了。”
他在办公桌的对面坐下说。
“相信我,我了解你的焦虑,但是我仍不得不再说一次,如果你报告警方的话,一定会有更快的结果。”
“不!”这个字象火药一般爆炸出来。
“他们有更好的方法,查询的途径也更多。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金钱的问题。金钱不如一个高效率的组织,能给你同等的结果。”
“老兄,你对我说这种宽心的话是没用的。诺玛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唯一的骨肉。”
“你的确把你女儿的事情——一切可能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吗?”
“我还能告诉你什么呢?”
“这该由你来说,而不是我。比方说,过去有没出过什么事?”
“哪方面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兄?”
“任何精神不正常的病例。”
“你认——为她——”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又怎么晓得呢?”芮斯德立克说,突然变得怨恨起来。
“我又能了解她多少?这么多年了。葛瑞丝是个会忌恨的女人,一个不轻易宽恕或淡忘的女人。有时候我觉得——
我觉得把诺玛交她带养是选错了人。”
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一阵子,又坐了回去。
“当然我不该抛弃我太太,这我知道,我把孩子也留了给她,可是当时我想我那么做也是有道理的。葛瑞丝对诺玛是个极为尽责的母亲,对她该是最好的监护人,可是对吗?
她真的尽职吗?葛瑞丝写给我的信中,有些充满了愤怒与仇恨。当然,这也是自然的事。但是那些年,我人都不在呀。
我是应该回来,应该常回来看看孩子的生活如何。我想,我心中是有愧的。啊,现在找藉口也无济于事了。”
他突然锐利地转过头来。
“不错。当我再见到诺玛时,我的确觉得她整个态度变得神经质而且没有教养。我原盼望她与玛丽会——会在一段时期之后,能相处得更好些,但是我不能不承认我觉得这女孩子是有些不正常。我认为她如果在伦敦找份工作,在周末才回家住会对她更好,如此也不必整天与玛丽在一起。啊,可是我一定把事情完全弄糟了。可是,她到底在哪儿,波洛先生?在哪儿?你认为她或许失去记忆了吗?这类情形我们都听说过的。”
“是的,”波洛说:“这也是一种可能。依她的状况来看,她可能四处游荡而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说不定出了什么意外。不过这不太可能。我可以请你放心,医院与其他的地方我都打听过了。”
“你认为她不至于——你看她不会是死了吧?”
“她果真死了的话就容易找得多了,这你请放心。请镇静些,芮斯德立克先生。别忘了,她说不定有许多朋友你根本不知道。在英国任何一地的朋友,也许是与她母亲或姨妈同住时认识的朋友,或是同学中朋友的朋友。这种事情得慢慢才查得出来。也许——这你心理应该有所准备——她与某一个男朋友在一起。”
“大卫·贝克?要是我想到——”
“她没有跟大卫·贝克在一起。”波洛语带讽刺地说:
“这,我早就查清了。”
“我怎么晓得她有些什么朋友?”他叹着气说:“要是我找到她——应该说等我找到她的时候——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
“带出哪儿去?”
“带出这个国家。我真痛苦,波洛先生,打从我回来就一直非常痛苦。我始终痛恨都市生活,办公室的枯燥生活,与律师、金融界洽商不完的事情。我喜欢的生活始终只有一种,旅行,一处一处地各地漫游,去蛮荒与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只有这种生活适合我,我根本就不该回来。我早该接诺玛去会我,所以我说,等我找到她的时候我就要这么作。已经有人找我要谈转手的事了,他们可以以很优厚的条件把整个机构接管。我只要现金,然后回到乡野,真实,有意义的所在。”
“啊!那么你太太会怎么说呢?”
“玛丽?她已经过惯了那样的生活了。那是她的家乡。”
“对一个富有的女人来说,”波洛说:“伦敦的吸引力可不小呀。”
“她会顺我的心意的。”
他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接听。
“是啊?喔,曼彻斯特来的电话?好的,如果是克劳蒂亚·何兰·请说话。”
他等了半晌。
“哈罗,克劳蒂亚。是的。大点声说——线路不好,我听不大清楚。他们同意了?……呵,可惜……不,你办得很好……对的……那就好了,坐晚车回来吧。明天早上我们再谈。”
他放下了听筒。
“这位小姐真能干。”他说。
“瑞希·何兰小姐?”
“是的。非常能干,替我分担了许多烦恼。曼彻斯特这笔交易,我让她自己斟酌着作主。我实在觉得自己精神不济了。她的表现也优异极了,在某些方面,她跟男人一样精明。”
他看了波洛一眼,突然又将自己带回到眼前的话题。
“呵,对了,波洛先生。我怕我有些支撑不住了。你还需要一些费用吗?”
“不必了,先生。我保证你,我一定会把你女儿平安健康的找回来的。对她的安全我已经采取了一切警惕措施。”
他穿过外间的办公室就出来了。到得街头,他抬眼望了望天空。
“为求得一个问题的明确答案,”他说:“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第20章
赫邱里·波洛望着这所庄严的乔治式房舍的外观,这地区不久前还是一条老式商镇上的恬静街道。进步快速地吞占了这个地带;好在新建的超级市场、礼品店、玛加丽服饰店、佩克咖啡室与一所宏丽的银行都在克劳福路上选定了地点,而没有侵犯到这条狭窄的高街。
大门上的门环擦得雪亮,波洛心悦地注意到了。他摁了门旁的门铃。
大门几乎立刻就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位高大耀眼的女人,一头往上梳的灰发,一付精神旺盛的神色。
“波洛先生?你真准时。请进。”
“白德斯贝小姐?”
“正是。”她将门往后拉开,请波洛进去。她将他的帽子挂在走廊上的衣帽架上之后,引他进入一间可人的屋子,往外看是一个有墙的小花园。
她让了一张椅子给波洛,自己也以一副期待的神情坐了下来。显然,白德斯贝小姐不是个把时间浪费在世俗寒暄上的人。
“我想你是麦田女子学校的前任校长吧?”
“是的。我一年之前退休的。据我了解,你是为了以前一个学生诺玛·芮斯德立克来看我的。”
“对了。”
“在你的信中,”白德斯贝小姐说:“并没有说明详情。”
她又说:“我可以说,我知道你是谁,波洛先生。因此,在我们进一步交谈之前,我希望多知道一点背景。比方说,你是否有意聘用诺玛·芮斯德立克?”
“不,这不是我的来意。”
“基于你的职业,我相信你了解我为什么要知道一些详情。譬如,你有没有诺玛家人给我的介绍信?”
“也没有,”赫邱里·波洛说:“我会向你解释。”
“谢谢。”
“事实上,我是受聘于芮斯德立克小姐的父亲,安德鲁·
芮斯德立克。”
“呵。我相信他是最近才回英国来的,好象离国很久了。”
“的确是的。”
“那么你没有带来他的介绍信吗?”
“我没有跟他索取。”
白德斯贝小姐质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样他会坚持跟我一起来的,”赫邱里·波洛说:“如此就妨碍了我想要请教你的问题了,因为很可能这些问题的答案会带给他苦痛与烦恼。他目前已经够苦恼的了,我认为没有理由再给他增添苦恼。”
“诺玛出了什么事了吗?”
“但愿没有……不过,却有此种可能。你认识这个女孩子吧,白德斯贝小姐?”
“我的学生我都认识。我的记忆力很好。再说,麦田也不是个很大的学校,只不过两百个学生。”
“你为什么辞职的,白德斯贝小姐?”
“怎么?波洛先生,我看不出这与你有任何关系。”
“不是的,我只是表示我的一种自然的好奇。”
“我已经七十岁了。这不算是理由吗?”
“可以这么说,在你来说就不算。我觉得你充满活力,精力充沛,少说也能继续胜任校长职位好多年呢。”
“时代不同了,波洛先生。不见得每一个人都喜欢这种改变。我就满足你的好奇吧,我发觉自己对学生家长愈来愈无法忍耐了。他们为女儿们设下的目标十分短视,坦白说,简直是愚蠢。”
依据波洛查阅她的资历所得,白德斯贝小姐是位有名的数学家。
“不要以为我成天无所事事,”白德斯贝小姐说:“我现在生活中的工作给我更多的亲切感,我自己指导高级班的学生。好了,现在可否请你告诉我你对诺玛·芮斯德立克小姐感兴趣的真正原因何在?”
“这是相当令人焦虑的。她——我直截地告诉你吧,她失踪了。”
白德斯贝小姐却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态。
“真的?你所说的‘失踪’,依我想大概是说她没有告诉父母就离家出走了。喔,我知道她母亲死了,所以该说是没有告诉她父亲自己的去处就出走了。这在今天,实在算不得什么不寻常的事,波洛先生。芮斯德立克先生没有报警吗?”
“在这点,他很固执。他坚决反对报警。”
“我可以向你担保我完全不知道这女孩子现在何处。她没跟我联络过。其实,打从她离开麦田之后,我就没有听过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因此,我觉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所要的倒并不纯是那方面的消息。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郎——你怎么形容她。不是她的相貌,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她的人品与个性。”
“诺玛,在学校里是个很平凡的女孩子。学业并不十分优异,但功课还过得去。”
“不是神经质的那类吧?”
白德斯贝想了想之后,缓缓地说:“不是,我倒没有这种看法。自她的家庭状况来衡量,绝不到想象中那种地步。”
“你是指她那残弱的母亲吗?”
“是的。她生长在一个破碎的家庭。父亲是她始终深爱的人,却突然与另一个女人出走了,这种事情她母亲自然是深恶痛绝了。她可能毫无忌惮地把一肚子的怨气都不必要地出在女儿身上,令这女孩子更形忧愤。”
“也许我该问你对芮斯德立克夫人的看法,才更切题些吧?”
“你是问我个人的看法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我没什么好顾及的。家庭环境对一个女孩子的一生是很重要的,虽然我能得到的资料很少,但是我仍一直尽力地去注意她们的家庭背景。我可以这么说,芮斯德立克太太是个正直且值得尊敬的女人。自以为是,吹毛求疵,加上极端愚腐,以致一辈子残缺无能!”
“啊,”波洛颇表欣赏地吐了一个字。
“我看,她也是个病态的幻想者。这种人常夸张自己的病痛,这种女人进出疗养院象家常便饭。这种家庭环境对一个女孩子的确是很不幸,特别是对一个没有明确个性的女孩子。诺玛没有显示任何知识方面的志向,没有自信,对她这样的女孩子,我是不会推荐任何职业的。找份普通工作,然后嫁人生孩子,这是我对她唯一的期望。”
“请原谅我再问一次,依你看,她在任何一段时期,都不曾呈现过精神不稳定吗?”
“精神不稳定?”白德斯贝小姐说:“无稽之谈!”
“依你说是无稽之谈!而不是神经病?”
“任何一个女孩子,几乎可说任何一个女孩子,特别在少女时期,都可能神经质,尤其是第一次与社会接触的时候。
她仍未成熟,首次面临性方面的事情时,是需要引导的。女孩子通常对全然不合适,甚至经常带危险性的青年最为心动。
然而,在今天,几乎没有家长具有一股意志力以拯救面临这种危险的女儿,以致她们总要经历一段令人发狂的苦痛,甚或糊里糊涂结了婚,没多久就走入了离婚的结局。”
“那么诺玛就一点精神不稳定的痕迹都没显露过吗?”
波洛仍在穷追不舍地问这个问题。
“她是个常闹情绪但是十分正常的女孩子,”白德斯贝小姐说。
“精神不稳定?我刚才就说过了,简直是胡说!她说不定跟个年轻人私奔去结婚了,依我看,再也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事了!”
第21章
波洛坐在他那张四方形的大靠背椅上。双手搭在椅臂上,眼睛盯在面前的壁炉架,却视而不见。他身旁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份一份夹得很整齐的各种文件。来自高毕先生的报告,他朋友尼尔警长提供的资料,另有一堆列为“传言、饶舌、谣言”的零页,并注明了资料的来源。
此刻,他无需参阅这些文件。事实上,他都看过了,只是放在手边,以备碰到任何特殊情况可作随时参考之用。他现在要把自己脑中所知与所得到的资料都集聚在一起,因为他深信这些东西一定能形成一个模式。其中必定有一个模式。
他此刻在思考,应从哪一个正确的角度来着手。
他不是一个热中于依赖某种直觉的人,他不是个有直觉能力的人——然而他却是个有知觉的人。而关键不在知觉的本身,却在激发知觉的原因。引人好奇的是原因,而往往又并非你以为是的那些原因。而那些原因却经常是靠逻辑、感觉与知识钻研出来的。
他到底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感觉——这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案子?他最好自一般性的事实着手,然后再进行特定的探讨。此一案件有那些突出的方面?
他认为金钱是其中之一,尽管他不知道何以然。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但是金钱……他也愈加想到不知哪一方面隐藏着邪恶。他认识邪恶,他以前也碰到过,他清楚邪恶的气味、滋味与它的魔力。困难在此刻他仍不知道邪恶究竟身藏何处。
他已经采取了某些步骤与邪恶战斗,他希望这些步骤均能奏效。某种事情已经发生,正在进展,却尚未完成。有个人在某处正面临危险。
恼人的是,这些事实却指向两个方向。如果他认为面临危险的那个人的确是陷入了险境,而至今他又找不出理由为什么会如此。那个特定的人何以会陷入险境呢?全然没有动机。若说他认为面临危险的人并没有什么危险,那么整个办案的方式就要改弦易辙了……他就得掉过头来,自完全相反的观点,来研判所有指向那个方向的事态。
他将这一点暂且搁置起来,将探讨转向人物——也就是那些人。他们构成了何等的模式呢?他们究意扮演什么角色呢?
首先,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到目前,有关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他已经搜集了相当不少的资料。对他出国前后的生活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一个浮躁的人,从未长久安于一个处所或目标,但是一般说来,人缘很好。不是个浪荡、鬼祟或狡诈的人,也许,不是个个性坚强的人?多方面显得软弱?
波洛无法满意地皱起了眉头。这个形象与他本人所见过的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并不相符。他那突出的下颚,稳定的眼神与刚毅的气概,在显示他绝不会是个软弱的人。很明显,他也是个成功的商人。早年工作表现优异,在南非与南美也完成过几笔极佳的交易。他的资产也增加了,他带回来的是成功而非失败的经历。那么,他的个性又怎么能软弱呢?也许牵涉女人方面,他才是软弱的。他在婚姻上犯了错误——
娶错了太太……会不会是被家中逼着结了婚的呢?因此后来又结识了另一个女人。只有那一个女人?还是另有别的几个女人?已经偌多年过去了,这方面的记录是不容易查证的了。
无论如何,他总不是个声名狼藉的不忠实丈夫。他的家庭很正常,自各方面说来,他都是钟爱自己那个小女儿的。然而,他却碰上了一个女人,而且迷得抛下家庭,背井离乡。可见他这段恋情并不是假的。
可是,这是否或许与其他的动机有所配合呢?讨厌办公室的工作,讨厌都市与伦敦的生活?他想是可能的。与此一模式相吻合。他似乎也属于孤独一型的人。国内外的人都喜欢他,但却好象没有亲近的朋友。的确,他在国外更难交到亲近的朋友,因为他不曾在任何一地待过长久的时间。他曾一度沉湎于赌博,耍了一招,捞了一票,之后厌倦了,又走往他乡。游牧民族!流浪汉。
然而仍是与他自己心目中这个人的影象不相符呵!……
影象?这个字又掀起了他对悬挂在芮斯德立克办公桌后面墙上那幅画像的记忆了。那是一幅同一个人十五年前的画像。
十五年的时光,对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有着什么改变呢?
全面看来,竟是令人惊异的微少!添了几丝灰发,肩膀宽了些,但是脸上个性的线条却依然一样。那是一张有毅力的面孔,一个深知自己的需求的男人,也矢志要取得。一个敢于冒险的人,一个略带狠毒的人。
那么,他怀疑:为什么芮斯德立克要将他的画像带到伦敦来呢?那是夫妻俩的一对画像呀。自纯艺术的观点来看,那两幅是应该挂在一处的。依心理学家来说,芮斯德立克下意识里是否想再一次与前妻断绝关系,与她分开?尽管她已死去,然而他心理上是否仍在闪避她的性格形象?这一点倒是挺耐人寻味的……
这两幅画据说是与另一些储藏的自家摆设一起拿出来的。
玛丽·芮斯德立克为了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增添一些家具,无疑地一定请罗德立克爵士让出一些地方,好让她摆些自己选的东西。他猜想,会不会是玛丽·芮斯德立克,这位新夫人要把那一对画像挂起来的。然而,她该把前任夫人的画像扔进阁楼里,倒更自然些!不过,他又想到,或许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里并没有一间可供储放物品的阁楼。大概是,当这对返国的夫妇在伦敦寻觅新家的时候,罗德立克爵士暂且让出点地方给他们摆东西吧。因此也就不很碍事,何况两幅画一起挂也省了些麻烦。再说,玛丽·芮斯德立克也是个明理的妇人,不是那种爱吃醋、闹情绪的女人。
“算了吧,都一样,”赫邱里·波洛心想:“女人,没有不善妒的,尤其是那种你原以为最不会嫉妒的女人!”
他的思路转向了玛丽·芮斯德立克,开始思考她这个女人。他感到最怪的是,他对她竟然没有什么想法!他只见过她一次,但不知怎地,却不曾留下什么印象。他只想到她有一份利落,也有一种——他该怎么形容呢?——不自然(“不过,老兄啊,”赫邱里·波洛自己又插了一句:“你那是想到了她那顶假发呀!”)
一个人对一个女人竟然知道得如此微薄,的确是相当荒唐的事。一个如此利落的女人,戴了假发,容貌美好,十分明理,且能感到愤怒。不错,当她发现那名孔雀青年闯入她的家中晃荡时,她表现了相当的愤怒。而且她的表现相当尖锐且明确,那么那名青年——也又是怎么了呢?不再受欢迎了?然而她发现了他之后,的确是很愤怒的。可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呀。任何作母亲的也不会为女儿选这么一个青年——
波洛的思路又触了礁,他气极败坏地猛摇头。玛丽·芮斯德立克并不是诺玛的母亲啊。她该不致为了女儿一桩不适当、不快乐的婚事,或是跟一个不体面的青年生了个私生子东窗事发而感到焦虑忧心吧!玛丽对诺玛到底有何等的感觉?至少,自表面看来,她是个很烦人的女孩子——挑了一个显然是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忧虑与烦恼根源的男朋友。但是除了这一点,对一个显然蓄意要毒死她的继女,她到底是怎么个感觉与想法呢?
自态度上看来,她似乎是个很识大体的人。她要把诺玛迁出家外,自己避开险境;也与丈夫合作将过去发生的家丑给遮盖起来。诺玛虽然每个周末都回家露露面,但是此后她的生活将会以伦敦为中心。即使他们将来找到新家搬了过去,看样子也不至于会请诺玛与他们同住。这年头,多半的年轻女郎都不跟父母同住。因此,这个问题该早已解决了。只是,对波洛说来,谁给玛丽·芮斯德立克下毒的问题,却根本没有任何的答案。芮斯德立克本人相信是他女儿干的——
但是波洛却怀疑……
他心中在盘算苏妮亚那女郎的可能性。她在那宅子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为什么去的?不错,罗德立克爵士不能片刻没有她的照顾——或许她根本没有返回自己国家的心意?
很可能她打的纯然是结婚的主意——像罗德立克爵士这种年纪的老头子跟年轻貌美的女郎结婚,是每个星期都有的事。
从世俗的眼光来衡量,苏妮亚这么作是很有收获的事。稳定的社会地位,寡居之后又可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难道说她另有全然不同的目的吗?她去国家植物园难道将罗德立克爵士遗失的文件夹在那本书里头了吗?
玛丽·芮斯德立克是否对她起了疑心呢——怀疑她的行动,她的忠诚,以及她休假之日去哪里又去会谁了呢?是不是苏妮亚下了那种药量很少,不会引起疑心,而累积起来之后也顶多引起肠胃炎的毒药呢?
他决定暂且将克洛斯海吉斯宅子里这家的情况放置一边。
他象诺玛一样,来到了伦敦,开始推敲分租一幢公寓楼房的三名女郎。
克劳蒂亚·瑞希·何兰、法兰西丝·贾莉与诺玛·芮斯德立克。克劳蒂亚·瑞希·何兰是个著名国会议员的女儿,阔绰、能干、训练有素,颇具风姿的第一流女秘书。法兰西丝·贾莉,一个乡间代书的女儿,擅长艺术,曾在戏剧学校短期进修过,然后上史勒德女子学院,又中途辍学,偶尔替艺术委员会工作,目前受雇于一家画廊,收入不错,精于艺术,有不少不修边幅的朋友。她认识大卫·贝克这名青年,但表面看来两人并不热络。她或许会爱上他吗?波洛认为,他这型青年通常是父母、一般社会阶层与警察所不喜欢的人。
他怎么会对家世很好的女孩子们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实在是波洛很费解的事。但是我们又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事实。他本人对大卫的看法如何呢?
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年轻人,带些厚颜且吊儿郎当的味道,他首次看见他是在克洛斯海吉斯住宅的楼上,大概是替诺玛办点事(也说不定是自己去探查什么的,谁晓得?)。第二次遇上他的时候是给他搭便车那次。一个蛮有性格的青年,予人的印象是很能胜任他所想做的事。然而,很清晰地,他确有令人不满的一面。波洛拿起手边的一张资料,看了看。虽然算不上罪行,却有些不良记录。在修车厂诈欺过小钱,捣乱打架,捣毁东西,也曾两次缓刑。这种事如今已蔚为风气。
在波洛的分类下都算不得邪恶。他曾是个很有前途的画家,却半途而废。他这种人从不作固定工作的。他爱慕虚荣、自豪,一只爱上自己外貌的孔雀。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呢?
波洛心里在琢磨。
他伸出一只手臂拿起一张纸,上头草写了诺玛与大卫那天在餐室里谈话的内容大纲——当然也只是奥立佛太太所能记得的一些事。她能记住多少呢?波洛在想。他颇表怀疑地摇了摇头。没法子知道奥立佛太太的想像力在什么节骨眼儿会冒了出来!这年轻人是否关爱诺玛·真地要跟她结婚?她对他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他曾提议要跟她结婚。诺玛自己手头有钱吗?她父亲固然有钱,但那又是另一回事。波洛气恼地叹了一声。他忘了查询故世的芮斯德立克夫人的遗嘱内容,他翻了翻一些资料文件,还好,高毕先生并未疏漏此类不可少的需要。显然,芮斯德立克夫人生前受到她丈夫很好的供养,她每年自己大约有一千英镑的收入。她将一切所有都留给了女儿。不过据波洛看,也没有达到足以构成婚姻动机的数额。身为独生女,她或许在父亲故世时继承一大笔财产,不过这仍是未知数。如果她父亲不喜欢她所嫁的对象,可能根本不会留给她多少钱。
那么可以认定大卫是真爱她的,因为他愿意娶她。然而——波洛又摇起头来了。这大约是他第五次摇头了。这一切事实都凑不拢,没法子合成一个令人满意的模式。他想起了芮斯德立克办公桌上的那张开好的支票,显然是用来打发这名青年,而这名青年又是很愿意接受贿赂的!但这又与实情不相符合。这张支票确切是开给大卫·贝克的,而且面额非常巨大,简直可说是大得惊人。这笔数额可以令任何品行不良的贫穷青年动心。但是他却在这张支票开出的前一天向她提出了婚事的建议。当然,这可能是全盘计划中的第一招棋——为了抬高价钱而将的一军。波洛记起芮斯德立克坐在那里的神情,嘴唇狠狠地紧闭着。他必定深爱自己的女儿,才甘心出如此庞大的代价;他也一定害怕女儿本身可能早下定了决心要嫁给这年轻人了。
他的思考自芮斯德立克转到了克劳蒂亚。克劳蒂亚与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是不是机缘,纯然是机缘的安排,她当了他的女秘书呢?他们之间可能会有衔接的。他在考虑克劳蒂亚。三个女郎合住一所公寓,是克劳蒂亚·何兰的公寓,是她先租下来,后来先与一个已经认识的女郎分租,然后才与另一个,也就是第三个女郎合租。第三个女郎,波洛在想。是了,总要回到这第三个女郎。到头来总离不了她。他也不能不再回到她身上。考虑到各种模式时,总会绕回到她身上,诺玛·芮斯德立克。
那个在他吃早饭的时候前来向他请教的女郎,他曾在一家餐室的桌台上交谈过的那个女郎,那时,她刚与所爱的男朋友吃了一盘烤豆。(他发觉,他好象每次遇见她都是在进食的时候!)他对她有什么想法?首先,该看看别人对她有什么样的看法?芮斯德立克疼爱她,为她万分的焦虑,万分的恐惧。他不仅怀疑,而且显然已经确认她想毒害他新近婚娶的夫人。他也曾找过医生请教过她女儿的状况。波洛自己非常想与那位医师谈谈,但是他相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医生们是很吝啬的,除了极端可信赖的人如病人的父母之外,通常是不愿将病人的资料泄漏给他人的。不过,波洛可以轻易地想象那位医师会怎么说。波洛想,那位医师一定是很谨慎的,作医师的本该如此。他可能转弯抹角,支支吾吾地谈一些治疗之道。他虽然不会直接强调精神与心理方面的症状,但至少暗示过的。事实上,那位医生私下必定确认诺玛患有这类病症。但是他必定也很了解歇斯底里型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往往做出来的事情未必真是心理病态的结果,而只是一种脾气、嫉妒、情绪或狂奋的发作而已。那医生本人不一定是心理分析或精神病科的医生,却可能只是位内科医生,他不会作自己不敢肯定的诊断,却可能谨慎地作了些建议。
譬如,先让她找份工作——在伦敦的工作,然后再带她去接受专科医师的治疗?
还有另外的人对诺玛·芮斯德立克有什么看法吗?克劳蒂亚·瑞希·何兰?这他不清楚。他连何兰小姐本身也所知不多。她很能保守秘密,绝不会将自己不愿放手的事情泄漏出去。没有痕迹显示她有意暴露那个女郎的私事。当然,如果她对她的心理状态有所畏惧的话,也可能会那么作的。他与法兰西丝对此事也不会有很多的讨论,因为那第二个女郎很没有顾忌地就说出了:诺玛在家中度达周末之后就一直没回她们的公寓去。克劳蒂亚听了,有点气恼。比起来,克劳蒂亚比她似乎更是构成某种模式的一环。她有脑筋,波洛在想,做事也有效率……他的思路又转回到诺玛,这第三个女郎了。在这一模式中,她占了何等的地位?摸清了她的地位,整个案子就可以凑在一起了。会如奥菲丽亚一般吗,他想?
但是一般对奥菲丽亚有两种见解,正如对诺玛也有两种意见一样。奥菲丽亚是真疯了,还是假装疯癫?演员们往往有两种分歧的阐释来表达这个角色——或许,他该说是“哈姆雷特”一剧的制作人有两种看法。这种争论正是他们搞出来的。
哈姆雷特是疯狂亦或正常?由观众去决定。那么奥菲丽亚是疯癫亦或清醒呢?
即令对于自己女儿的看法,芮斯德立克也不会用“疯癫”
这个字眼的。一般人都宁愿用“心理失常”这样的字眼。其他形容诺玛的话有“古怪”、“她有点古怪”、“象精神恍惚”、“脑子缺点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吧”。那么“一般的女人”,她们的判断可靠吗?波洛认为有可能的。诺玛的确有些怪,但这种怪与她表面上呈现的怪异是有出入的。他记起了她无精打采进入他房中那幅影象:一个属于现代的女孩子,与许多女孩子同样的那类时髦女郎。黏兮兮的头发垂在双肩,一袭长不过膝,毫无特色而寒伧的衣装,自他这老派人士的眼中看来,就象个成年女子硬要装作小女孩子的模样。
“很对不起,可是你太老了。”
这也许是实话。他完全是以一副老人的眼光来看她的,全无羡慕;他觉得她只是个显然无意奉承,全不卖弄风情的女郎。一个对自己的女性感全无所知——没有魅力、神秘感或刺激感,也许除了平淡的生理性行为之外再无所奉献的女子。如此,她对他的贬斥该是有道理的了。他无法帮助她,因为他并不了解她,因为连他都没法子欣赏她。他已经为她尽了一切的力量,只是直到今天到底有些什么成绩呢?打从她来求援的那一刻至今,他到底帮了她什么忙呢?答案立刻自他脑海中隐现:他保护了她的安全,至少这一点他作到了,这是说,果真她需要安全保护的话。主要关键其实也就在此,她真的需要安全的保护吗?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供词!真是的,与其说是供词,不如说是宣言:“我想我也许杀了人。”
这是最要抓紧的,因为这句话是整个事件的关键。这也是他的专长。对付谋杀,查清谋杀,预防谋杀!作一只追捕凶手的忠心的猎犬。谋杀业经宣布了,谋杀一定发生在什么地方了,他也曾经寻找,却一直找不着。菜汤内下毒的模式?
青年流氓动刀互砍的模式?那句荒诞无稽却又阴森吓人的话:
天井里的血迹,左轮手枪的枪响。朝谁发射的,又为了什么?
这不是一种应该与她所说的相互吻合的犯罪方式:“我也许杀了人。”他给终在黑暗中摸索,希望能找到一种犯罪的模式,希望能摸清这第三个女郎如何才能配合此一模式;然而最后还是回到了最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这个女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然而,他想,雅兰·奥立佛漫不经心所说的一句话,却照亮了他的方向。波洛登公寓里一名妇人据传自杀,这倒是相当配称的。那怕公寓正是这第三个女郎的住宿所在。她所说的谋杀一定是指的这桩“自杀”。若说在同一时间内又发生了另一桩谋杀,那也未免过份巧合了!再说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在那段时间另有别的凶案发生呵。在一次酒会中,听了他的朋友奥立佛太太向大家夸耀了他的不凡成就之后,不会有其他的死亡会激使她十万火急地跑来找他求援的。因此,当奥立佛太太随意向他提起那个女人跳楼自杀的事时,他曾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一直在苦寻的答案了。
线索就在这里,正是解决他困惑的答案。他所需要去找的都在这里:原因、时间与地点。
“可把我唬着了。”赫邱里·波洛大声嚷了出来。
他伸出手去找到一份打字整齐有关一名妇人的生平资料。
查本提夫人的一生大胆事迹。一名四十三岁社会地位良好的女人,据说生活浪漫——两次结婚、两次离婚——一个喜欢男人的女人。这个在晚年饮酒过度的女人喜欢邀朋友聚会。
据说她喜欢与比自己远为年轻的男人交游。波洛可以了解,一个单独住在波洛登公寓里这种女人的感触与过去,他也看得出何以这样一个女人,一天清早醒过来面对一切绝望,会自高楼上跃下。
因为她患了癌症或是认为自己患了癌症?但是验尸的结果确定并非如此。
他所要的是一种与诺玛·芮斯德立克相关的环节,他找不到。他再一次阅读有关这个妇人的资料。
一名律师在验尸时提供了她的身份证明。本名露薏丝·
卡本特,但是她却沿用了一个法国式的姓氏——查本提。是不是跟她的名字露薏丝更相配呢?露薏丝?为什么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呢?有人偶然提起过?——在一句话中出现过?——
他的手指在打得很整齐的字页上翻动。啊!在这儿!正是这项资料。安德鲁·芮斯德立克抛下妻子与之私奔的那个女子叫露薏丝·贝瑞尔,这女子后来证实在芮斯德立克的晚年并不具有任何重要性。大约一年之后,两人就因争吵而分手了。
同一个模式,波洛心中在想。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资料上这个女人的身上,疯狂地热爱一个男人,拆散了他的家庭,也许与他同居,然后与他吵闹,最后离开了他。他敢确定,绝对确定这位露薏丝·查本提是同一个露薏丝。即便如此,又怎能与诺玛扯上关系呢?是否芮斯德立克返回英国之后又与露薏丝·查本提重修旧好了呢?波洛表示怀疑。他们的生活早在多年前就分开了,他们两个再度重聚的机会简直小得到达不可能的地步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一段短暂、无足轻重的迷恋而已。他的现任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嫉恨得将他以前的情妇从窗户推下去的。哪有这种事!依他看,唯一可能长年怀恨,要对一个破坏她家庭的女人采取报复的,可能只有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那种女人了。而这却又更不可能了,何况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已经死了呀!
电话铃响,波洛却未移动。在这个时刻,他尤其不愿别人来打扰。他感到自己好象在进行一场追踪……他要穷追不舍……电话铃响停了,很好,李蒙小姐会去应付的。
房门推开,李蒙小姐走了进来。
“奥立佛太太要跟您通话。”她说。
波洛摇了摇手说:“现在不成,现在不成,我求你!我现在不能跟她说话。”
“她说她刚想到了些事情——是她忘了告诉您的事。说是一张字条——一张没写完的信,是从一辆搬运货车里的书桌抽屉中落掉出来的,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李蒙小姐口吻中特意加了些不满的语气。
波洛的手摇得更厉害了。
“现在不成!”他恳求地说:“我求求你,现在不行。”
“那我就告诉她您现在很忙。”
李蒙小姐退了出去。
屋里又宁静下来。波洛感到一阵阵疲惫向他偷袭而来。
思考太久了,真得休息会儿了。是的,得轻松一下,得让紧张过去——轻松下来,也许模式就会出现了。他闭起了眼睛。
所有的因素都在那里。他现在确信,他自外在是不会再知道什么了,必定是来自内在的。
十分突然地——就在他的眼皮在假寐中休息时——来了……
都在那儿——等着他呢!虽然他得规划出来,但是至少他知道该如何着手了。一块、一片的零碎断片都可以凑拢起来了。一顶假发、一帧画像、清晨五点、女人与她们的发型、那名孔雀青年——这一切都指向了那句话,开头是:
第三个女郎……
“我可能杀了人……”当然了!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首滑稽的儿歌,他随着大声唱了出来。
啦啦啦,澡盆里泡了三个大男人。
你猜都有谁?
一个屠夫,一个面包师,还有一个作蜡烛的……………
………
可惜最后一句他给忘了。
一个面包师,不错;一个屠夫,就有嫌牵强了——
他把他们改成了女人,也模仿了一首:
当,当,当,一幢楼房里住了三个女郎
你猜都是谁?
一名女秘书,一名来自史勒德的女郎
这第三个女郎是——
李蒙小姐走进屋来,
“啊——我想起最后一句来了——‘他们都是从一个小马铃薯里钻出来的。’”
李蒙小姐心急地看着他。
“史提林佛立德医生一定要立刻跟您通话。他说有要紧的事。”
“请告诉史提林佛立德医师可以的——你是说史提林佛立德医生吗?”
他越过她身边,抓起了听筒。“来了。我是波洛呀!出了事了吗?”
“她溜走了。”
“什么?”
“我刚说了的。她溜了,从大门跑出去了。”
“你就让她跑掉了?”
“我又能怎么样呢?”
“你可以拦住她的呀。”
“不成。”
“你简直是发疯了,怎么能让她跑了呢?”
“并不是。”
“你真不了解。”
“可是我跟她有过君子协定,随时可以自由离去。”
“你不知道这牵涉会有多大。”
“好了,就算我不知道吧。可是我有我的作法。如果我不让她走,我花在她身上的心血就全功尽弃,我的心血可花了不少。你的工作与我的不同,我们的目的不同。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工作已经有了绩效,正因为有了绩效我才认定她不会跑掉的。”
“呵,可不是吗。后来呢,老兄,她还是跑了。”
“老实讲,我实在不懂,怎么会出了纰漏。”
“一定发生了变故。”
“当然,但是什么变故呢?”
“她见到了什么人,有人跟她谈过话,有人找到了她藏身的所在。”
“我想不出这怎么可能……但是你好像忘了她是可以自由作选择的。她必须有自己的意志。”
“有人逮住她了。一定有人查出了她在你哪儿。她有没有收到信件、电报或是电话?”
“没有,都没有。这我是可以确定的。”
“那怎么会——当然了!报纸。我相信你那里一定订了报纸了吧?”
“当然了。作我这行,当然要注意人们的日常生活了。”
“那么,他们就是这么找到她的。正常的日常生活。你订什么报?”
“五份。”他把五份的名字说了出来。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上午,十点半。”
果然。看了报纸以后。至少这就容易着手得多了。
“她平常看什么报?”
“好像没有特别的选择。有时看这份,有时那份,有时候全看,还有时候也只随便翻翻。”
“好了,我不能再浪费时间谈话了。”
“你认为她看到了报上的广告了?这一类的东西?”
“还有旁的解释吗?再谈了,我现在不能多说了。我得去找了,找有可能性的广告,然后立即采取行动。”
他将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
“李蒙小姐,把我们的两份报拿来,晨报与慧星报。再叫乔治去把别的报也都卖来。”
他打开报纸在人事分类广告上一条一条仔细寻看时,心中也定下了思路。
他应该来得及。一定得来得及……已经出了一桩人命案了,还会再来一桩的。但是,他,赫邱里·波洛却要去阻止……他是赫邱里·波洛——无辜人的复仇者。他不是说过吗(他每次说,都有人笑他):“我不赞成杀人。”人家都认为他这只是轻描淡写,但是这绝不是说淡话,这是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对事实的简单看法。他不赞同杀人。
乔治捧着一叠报进来。
“早上的报纸全在这儿,先生。”
波洛看了李蒙小姐一眼,她正守在一旁等待发挥效率。
“再看看我找过的那些广告,万一我可能遗漏一、两条。”
“您是说人事广告吗?”
“是的。我想也许会有叫大卫的人名。女孩子的名字,小名或绰号之类的。他们不会用诺玛这个名字的,也许是求助或是会面之类性质的。”
李蒙小姐略显不耐地遵命接过了报纸。这不是她所能表现效率的所在,但是此刻他却没有别的差事可以派她去作。
他本人打开了纪事晨报,这份报纸有最大的广告篇幅供他搜寻,他弯身凑近了报纸。
一名女士要出让她的貂皮大衣……有人征求旅客搭车赴海外旅行……豪华现代住宅出售……微求寄宿房客……低能儿童……自制巧克糖……“茱丽叶。永难忘怀。你永远的爱人。”这还有点相近。他想,但仍跳过去了。路易十五式的家具……中年妇人有意协助料理旅馆……“事态紧急,务请会面。准时于下午四时半来公寓。暗号高莱斯。”
门铃响的时刻,他正高喊:“乔治,叫辆计程车。”穿上大衣,走入走廊,乔治为他打开大门时,与奥立佛太太撞个满怀。在狭窄的走廊内,三人挣扎着彼此让路。
第22章
法兰西丝·贾莉提着旅行袋,走在曼德维尔道上,与在街角遇到的朋友边走边谈,不远就是波洛登公寓的大院子。
“说真的,法兰西丝,你们住的那所公寓真像个监狱,就像苦艾林监狱似的。”
“乱讲,艾伦。我们那幢楼房舒服极了。我运气不错了,能跟克劳蒂亚那么好的人分租——她从未烦人。每天来打扫的那个女佣也好极了。公寓也管理得好。”
“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我忘了。我以为你们还有第三个女郎同住呢?”
“喔,她呀,她好像扔下我们了。”
“你是说她不付房租吗?”
“呃,倒不是房租的问题。我看她是找到个男朋友了。”
艾伦一时兴味索然。男朋友的事自然另当别论了。
“你这次是从哪儿回来呀?”
“曼彻斯特。非公开的展览,很成功。”
“你下个月真的去维也纳吗?”
“是的,我希望能去。已经差不多决定了。该很好玩的。”
“要是带去的画丢掉了,不是很糟糕吗?”
“喔,都保了险了。”法兰西丝说:“至少值钱的都保险了。”
“你朋友彼得的画展成绩如何?”
“我想,并不太好,不过艺术家杂志的评论还不错。这很有用的唷。”
法兰西丝转入了波洛登公寓,她朋友走向马路前端自己居住的老房子。法兰西丝向看门的人道了声“晚安”,就乘电梯上了六楼。她哼着小曲走上了走廊。
她将钥匙插入了房门的锁孔内。门内走道上的灯还没打开。克劳蒂亚要一个半小时之后才会下班回家。但是自半开的客厅门缝中,却射出了灯光。
法兰西丝大声说道:“电灯开着,怪了。”
她脱下了大衣,放下了旅行袋。推开客厅的门,走了进去……
她一下子僵住了,她的嘴张开,又闭上了。她全身都僵直了——眼睛瞪着地板上卧着的人形,然后又转视到墙上的挂镜上,看到了自己惊恐万分的脸孔……
她猛吸了一口气,刹时的瘫痪过去之后,她扬过头去狂叫了一声。踩到旅行袋,踢开之后,她奔出房门,跑到走廊上猛敲隔壁分寓的房门。
一名年长的妇人打开了房门。
“怎么回事——”
“那里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我想是我认识的……大卫·贝克。他卧在地板上……我想他被人刺了……一定被人用刀刺死了。血——到处都是血。”
她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贾柯博斯小姐往她手里塞了一只酒杯。“别动,把这个喝下去。”
法兰西丝顺从地喝了一口。贾柯博斯小姐匆忙走出房门,掠过走廊,走入了灯光外泄敞开的房门。客厅门大开,贾柯博斯小姐大步走了进去。
她不是个轻易尖叫的女人。她在门口站住,嘴巴咬得紧紧地。
她所看见的。是一幕恶梦般的景象。地板上卧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两臂伸开,栗色的长发散在肩头。穿了一件艳红色的大衣,白色衬衫上浸满了血迹……
她吃了一惊地发现,屋内还另有一个人在。一个女郎将身躯紧靠在墙上,上方挂的那幅面具小丑,似乎要自彩色的天空中跃下。
那女郎穿了一袭织花的毛衫,灰褐色黏湿的头发分散在两颊上,她手中握着一柄菜刀。
贾柯博斯小姐瞪着她,她也回瞪着贾柯博斯小姐。
之后,她像与人答话般地用反省的语气说:
“是的,我杀了他……我手上的血是菜刀上染来的……
我去浴室想洗掉——可是这种东西是洗不清的,是不?然后,我又回来看这是不是真的发生了……是的……可怜的大卫……
然而,我想我是不能不这么做的。”
惊吓逼得贾柯博斯小姐说了些不像是真的话。听在她自己的耳中,都嫌荒诞不经!
“真的吗?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
“我不知道……至少——我想,我实在该知道的。他实在是逃不出困境了。他叫我来——就来了……可是,我要摆脱他,我要离开他,我并不真地爱他。”
她小心翼翼地将刀放在桌上,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很不安全,是不,”她说:“恨别人……是不安全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就像露薏丝……”
然后她睁睁地说:“你还不打电话叫警察吗?”
贾柯博斯小姐顺从地拨了九九九。
这时,除了墙上挂的小丑画像之外,屋内还有六个人,时间过去很久了。警察赶了来又离去了。
安德鲁·芮斯德立克像傻了似地坐着,口中不时说着同样的话:“我简直不相信……”接到电话之后,他就在克劳蒂亚·瑞希·何兰陪同之下,自办公处赶来了。默默地,她一直表现得极有效率。她分别给律师与克洛斯海吉斯住宅打了电话,也向两家房地产公司打听,希望与玛丽·芮斯德立克取得联络。她给法兰西丝·贾莉服了一片镇静剂,扶她去躺了下来。
赫邱里·波洛与奥立佛并肩坐在长沙发上,他俩是与警察同时赶到的。
几乎在其他的人都离开的时候,一名灰发、神态斯文的男人才最后赶到,他是伦敦警察厅的尼尔刑事警长。他向波洛点头致意,波洛给他介绍了安德鲁·芮斯德立克。一名高大、红发的青年站在窗口凝视着下面的天井。
大家还在等什么呀?奥立佛太太百般不解。尸体已经搬走,摄影人员与其他警方人员也作完了自己的职责:而他们这几个人被带进克劳蒂亚的卧房之后,又被带回到客厅里来,她想大家等的大概就是这位伦敦警察厅刑事警长的来临吧。
“如果你叫我离开……”奥立佛太太有些无措地对他说。
“您是雅兰·奥立佛夫人吧?不必,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倒期望您能留下。我知道这不是很愉快的事——”
“简直难以相信。”
奥立佛太太闭上眼睛——全幅情景又涌入她的眼帘。那名孔雀青年,像卧在舞台上一般,死得那么逼真。而那个女郎——似乎变了另一个人——再不是克洛斯海吉斯住宅中那个畏缩缩的女郎了——也不像波洛所称的那个并不起眼的奥非丽亚——却是一个庄严悲壮的人物——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波洛曾要求打了两个电话。一次是打给伦敦刑事警察厅的,警方人员准许了他。一名警官先生在电话中探询了一阵之后,才指点波洛到克劳蒂亚卧房中去用她的分机,他将房门掩上之后,就去打了电话。
那名警官仍是一脸的狐疑,向他下属低声地说:“他们说是可以的。不知这家伙是谁?怪模怪像的矮家伙。”
“是个外国佬吧?说不定是特案小姐的人?”
“我看不是。他要找尼尔刑事警长。”
他的助手扬起了眉毛,吹了一声口哨。
打完了电话,波洛打开房门,向站在厨房里不知所措的奥立佛太太招手叫她进来。他们两人在克劳蒂亚·瑞希·何兰的床上并肩坐了下来。
“真希望我们能找点事做。”奥立佛太太说,她是闲不住的。
“耐心点,亲爱的夫人。”
“你总该有点事可做吧?”
“我已经做了。我打了电话给必要的人。在警方做完初步调查之前,我们在这儿是做不了什么的。”
“你给刑事警长打了电话之后,又给谁打的电话?她父亲吧?他不能来把她保出去吗?”
“涉嫌杀人的事是不能保释的,”波洛冷冷地说。“警察已经通知了她父亲。他们从贾莉小姐那儿得到的电话号码。”
“她现在在哪儿?”
“据我所知,是在贾柯博斯小姐的房里吓得要死要活的呢,是她发现的尸体。好像她受了相当的惊吓,她是从房里叫着奔出去的。”
“她是那个艺术派的,是吧?克劳蒂亚就会沉着多了。”
“你说的不错。一个非常——稳重的女郎。”
“那么你是给谁打的电话呢?”
“第一次,你已经听说了,是打给伦敦刑事警察厅的尼尔警长的。”
“这伙人愿意他来插手吗?”
“他不是来插手的。他最近帮我作了一些调查,可能有助于这个案子的侦破。”
“喔——原来如此……你还给谁打了电话?”
“约翰·史提林佛立德医生。”
“他是谁?来证明可怜的诺玛心智不清无法克制杀人的?”
“这点嘛,以他的资历来说,将来在法庭上作这类必要的指证时,倒是够格的。”
“他了解她的事吗?”
“我可以说相当清楚。打从你在荷兰草餐室发现她的那一天,他就在照料她了。”
“什么?我还一直对你不满,拚命地叫你加点劲呢——
原来你是做了事的?而你却从没跟我说过!太过份了,波洛!
一个字都没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坏。”
“别生气,夫人。我求你。我那么做,也是为了顾全大局。”
“能作出这种事的人也总是有这么一套说词的。你还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呢?”
“我设法使她父亲委托我办理这个案子,好为她的安全防范做一些安排。”
“你指的就是这位史提林华德医师吗?”
“史提林佛立德。是的。”
“这你是怎么办到的呢?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父亲会选了你这样的人来做这种安排的。他该是很不信赖外国人的那种人呀。”
“我用了一计霸王硬上弓——像变戏法一样,唬了他。
我去见他,假称收到他的信,是他托我办案的。”
“他相信了吧?”
“当然了。我把信拿给他看了,是用他的私人信笺打字的,还签了他的名字——虽然他向我指出那不是他的笔迹。”
“你是说那封信其实是你自己写的?”
“是的。正如我所判断的,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也接见了我。既然已经到了那个地步,我只有靠我自己的才华行事了。”
“你也告诉了他你安排史担林佛立德医生的事了?”
“没有。谁也没告诉。你该知道,这是有危险性的。”
“对诺玛有危险?”
“对诺玛有危险,也说不定诺玛对别人具有危险性。一开始就有两种可能,很多事情都可以用两种方式来解释。企图毒死玛丽·芮斯德立克的事不太可信——拖得太久,不像是一种认真的谋杀企图。其次,在波洛登这里有人用左轮开枪的事也是不清不白的——另外又传出弹簧刀与血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