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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39

_6 阿加莎(英)
  史班斯张大眼睛瞪着他。
  “贾普督察老是说,”他说,“你的头脑最难懂了。能不能举个例子告诉我,你所谓的不对劲指的是什么?”
  “好,拿那个死人来说,就根本不对劲。”
  史班斯摇摇头。
  “你不同意?”波洛问,“喔,好吧,也许是我太爱想像了。那我们换个方向来说好了,安得海住进史泰格旅馆之后,写信给大卫·汉特,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汉特接到那封信。”
  “对,没错,他承认收到亚登的信。”
  “这是他初次知道安得海到了温斯礼村,对吗?他首先采取什么行动呢?——打发他妹妹到伦敦去!”
  “这应该是可想而知,”史班斯说,“他希望能放手照他的方式去处理这件事。也许他担心他妹妹太脆弱,别忘了,一直都是他在做主,柯罗德太太完全受他的控制。”
  “喔,对,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好,他把她送到伦敦,然后去见恩纳可·亚登,碧翠丝·李平考特已经把他们的对话说得很清楚,最奇怪的,就是大卫·汉特没办法肯定,跟他谈话的人到底是不是罗勃·安得海。他心里虽然怀疑,但是却没办法知道。”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啊,波洛先生,罗莎琳·汉特在开普顿嫁给罗勃·安得海,又直接跟他到奈及利亚,所以汉特跟安得海一直没见过面。所以就像你所说的,汉特虽然怀疑亚登是安得海,却没办法肯定——因为他从来就没看过他。”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史班斯督察。
  “所以你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问。
  “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安得海为什么不干脆说自己就是安得海?我想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有身分的人一旦做坏事,必然想隐瞒自己的身分,避免直接暴露自己——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总得考虑到人性啊。”
  “对,”波洛说,“人性!我想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对这件案子有兴趣的真正答案吧!审讯的时被,我一直到处在观察人,尤其是柯罗德全家——他们一家那么多人,各有各的思想和个性,各有各的感觉,但是却有一项共同关心的事。许多年来,他们全都依赖着全家的强人——戈登·柯罗德!我指的不一定是直接依赖,他们各有各的生存方式,可是一定有意无意间变得少不了他。所以……我想请问你,督察……如果橡树倒了,缠绕在树上的藤该怎么办呢?”
  “我对这个可不内行。”史班斯说。
  “你这么想吗?我可不同意。先生,人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能集中力量,也会一败涂地。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接受考验的时候才看得出来——也就是一个人挺立或者倒下的时候。”
  “我不大了解你的意思,波洛先生,”史班斯似乎很困惑,“无论如何,柯罗德一家人现在没事了,或者说等法律手续办好之后,他们就没事了。”
  波洛提醒他,这也许还得等一段时间。他说:“还要粉碎柯罗德太太的证词。无论如何,女人看到自己丈夫总该认得出来吧!”
  他歪着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督察先生。
  “可是如果假装不认识就可以得到好几百万镑的话?不是也很值得一试吗?”督察用讽刺的态度说,“何况,如果他不是罗勃·安得海,又怎么会被谋杀呢?”
  波洛喃喃道:“那……倒真是个问题。”
  6
  波洛皱着眉头离开警察局。他的步伐越走越慢,最后停在市场附近,四处看看。前面就是柯罗德医生家,再过去是邮局。另外那边是杰若米·柯罗德家。波洛正对面是罗马天主教堂,圣母玛丽亚的塑像傲然耸立在中央,面对着玉米市场,显示出新教所占的优势。
  波洛一时冲动,穿过大门,来到罗马天主教堂门口。他脱下帽子,在圣坛前屈膝跪拜,正在他祈祷时,一阵令人心碎的哀泣声传了过来。
  波洛转过头,走道那边跪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把头埋在双手中。一会儿,她仍旧低泣着站了起来,然后走向门口。波洛很感兴趣地张大了眼睛,起身跟在她后面。他认出那是罗莎琳·柯罗德。
  她站在走廊上,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波洛轻轻对她说:“夫人,我能帮助你吗?”
  她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像孩子一样单纯地说:“不,谁也没办法帮助我。”
  “你碰到很麻烦的事,是吗?”
  她说:“他们把大卫带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他们说他杀了人——可是他没有!他没有!”
  她看看波洛,又说:“你今天也参加了审讯,对不对?我看到你了。”
  “是的,夫人,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很乐于效劳。”
  “我怕死了。大卫说只要有他照顾我,我就不会有事。可是现在他们把他带走了——我好怕。他说——他们都希望他死。他说得好可怕,可是说不定是真的。”
  “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夫人。”
  她摇摇头。
  “不,”她说,“谁也没办法帮我忙。我连告解都不敢去,我必须单独承担自己的罪过,连上帝都不再宽恕我了。”
  “上帝不会不原谅任何人的,你知道得很清楚,孩子。”赫邱里·波洛说。
  她又看看他——眼神紊乱而不开心。
  “我必须告解,说出我的罪过。要是我做得到……”
  “你不能告解?你到教堂不就是为了告解吗?”
  “我是来追求心安——心安。可是我怎么可能心安呢?我是个罪人。”
  “我们都是罪人。”
  “可是我必须说……必须,”她用双手捂着脸,“喔!我说了谎!我说了谎!”
  “是关于你丈夫的事?是罗勃·安得海?被杀的那个人是罗勃·安得海,对不对?”
  她猛然转身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警惕。她高声说:“告诉你,那不是我丈夫,根本一点都不像!”
  “死者一点都不像你丈夫?”
  “不错。”她用挑战的口气说。
  “告诉我,”波洛说,“你丈夫长得怎么样?”
  她凝视着他,脸上逐渐露出戒备的神色,眼神也充满了畏惧。她失声说:“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她迅速经过他身边,路过走道,一直向大门外的玉米市场走了。
  波洛没有跟上去,反而满意地点点头。
  “嗯,”他说,“原来如此!”
  他缓缓走进外面的广场。
  迟疑了片刻之后,他走上大街,一直来到空地之前的最后一栋建筑——史泰格旅馆。
  他在史泰格旅馆门口遇见罗力·柯罗德和绫恩·马区蒙。
  波洛很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女孩。他想,这是个既漂亮又有头脑的女孩。不过不是他欣赏的那一型。他喜欢比较温柔、女性化的女人。他想,基本上说来,绫恩·马区蒙是个现代典型的女孩——不过如果说她是伊丽莎白式的女孩也一样正确,这种女人很会为自己着想,敢说想说的话,欣赏有进取心的大胆男人。
  “我们都很感谢你,波洛先生。”罗力说,“老天,真像变魔术一样!”
  波洛想:确实如此,别人问一个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当然可以轻轻松松地耍点花样。他非常了解,在单纯的罗力看来,他“变出”波特少校真的就像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白兔一样令人惊异。
  “我真不懂,你怎么那么有本事!”罗力说。
  波洛没有告诉他实情。毕竟,波洛也只是个普通人,就像魔术师不会告诉观众戏法是怎么变的一样。
  “无论如何,绫恩和我都对你感激不尽。”罗力又说。
  波洛觉得,绫恩·马区蒙看来并不像特别感激他。她眼角边有紧张的纹路,手指也不安地捏捏放放。
  “对我们将来的婚姻生活影响太大了。”罗力说。
  绫恩严厉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相信还是有很多罗唆的手续。”
  “这么说,你们快要结婚了?”波洛礼貌地问。
  “就在六月。”
  “什么时候订婚的?”
  “快七年了,”罗力说,“绫恩刚从妇女皇家海军服务队退伍回来。”
  “在服务队的时候不准结婚喽?”
  绫恩简单地说:“我一直在国外服务。”
  波洛发现罗力马上皱起眉头,说:“好了,绫恩,该走了,我想波洛先生一定急着回城里。”
  波洛微笑着说:“喔,我不回城里。”
  “什么?”
  罗力似乎吓呆了。
  “我暂时留在这里,住在史泰格旅馆。”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
  “度个假啊。”波洛平静地说。
  罗力怀疑地说:“不错,那当然;可是你不是——呃,我是说你不是很忙吗?”
  “我已经安排好了,”波洛又笑着说,“不必为一些芝麻小事忙得团团转。只要我高兴,偶尔也可以轻松轻松,到自己喜欢的地方。这一回,我想在温斯礼村住住。”
  他发现绫恩·马区蒙抬起头,热切地看着他。但是罗力却似乎有点不高兴。
  “你大概爱打高尔夫球吧?”他说,“温斯礼区有家很大的旅馆,这地方实在太小了。”
  “我只对温斯礼村有兴趣。”波洛说。
  绫恩说:“走吧,罗力。”
  罗力有点不情愿地跟在她身后。走到门口时,绫恩迟疑了一下,又快步走回来,低声对波洛说:
  “审讯结束之后,他们就逮捕了大卫·汉特。你觉得……你觉得他们做得对吗?”
  “宣判之后,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小姐。”
  “我是说——你觉得他是凶手吗?”
  “你觉得呢?”波洛反问她。
  但是罗力已经又回到她身边,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呆板而平静。她说:“再见,波洛先生,我……我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
  波洛心想,很难说。
  一会儿,他向碧翠丝·李平考特订好房间之后,又再度出门。这一回,他的脚步朝着林尼尔·柯罗德医生家走。
  “噢!”凯西婶婶开门一看是他,倒退了一两步,“波洛先生!”
  “夫人,我是来向你请安的。”波洛俯身为礼。
  “喔,你太客气了,真的,对……呃……我想你最好请进,请进!我去叫布拉夫斯基太太……或许喝杯茶……不过蛋糕实在太难吃了,我本来想去孔雀蛋糕饼店买,他们星期三偶尔会做瑞士卷……可是一声审讯下来,把人的生活都搞乱了,你不觉得吗?”
  波洛说这是可想而知的事。
  他本来觉得罗力·柯罗德对他留在温斯礼村似乎很不高兴,现在发觉凯西婶婶的态度也实在不能算是欢迎,她看他的眼神几乎有点失望,她俯身向前神秘兮兮地低声对他说:“你不会告诉我丈夫我找你谈……呃,谈我们知道那件事的事情吧?”
  “我一定守口如瓶。”
  “我是说……当时我当然不知道……唉,罗勃·安得海真是可怜——我那时候当然不知道他就在温斯礼村。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太凑巧了!”
  “要是鬼魂能直接指引你到史泰格旅馆,那就更简单了。”波洛说。
  他提到鬼魂,使凯西婶婶又显得神采奕奕。
  “灵魂世界表现事情的方法真叫人料想不到,”她说,“可是我真的觉得,波洛先生,每件事情都一定有目的。你不觉得吗?波洛先生。”
  “是啊,是真的,夫人,就连我坐在这儿,也是有目的的。”
  “喔,是吗?”柯罗德太太有点惊讶,“是吗?真的吗?喔,我想是吧,你就要回伦敦了,对不对?”
  “目前还不回去,暂时在史泰格住几天。”
  “史泰格?喔……史泰格!可是那地方不是……喔,波洛先生,你觉得你这样做聪明吗?”
  “我是被指引到史泰格去的。”波洛似乎很郑重地说。
  “指引?你是说什么?”
  “是你指引我去的。”
  “喔,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要……我是说,我一点也没想到。一切都好可怕,你不觉得吗?”
  波洛悲哀地摇摇头,说:“我刚和罗力·柯罗德、绫恩·马区蒙谈过,听说他们就快结婚了吧?”
  凯西婶婶的注意力立刻分散了。
  “亲爱的绫恩,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对数字方面也很行。唉,我对数字最头痛了。绫恩在家真是太好了,我有什么麻烦,她随时都会替我解决。可爱的女孩,希望她永远快乐。罗力当然是个好人,只是稍微木讷了一点。对像绫恩那样见过世面的女孩子来说,他是呆板了一点。你知道,大战期间罗力一直留在农场……喔,当然这样也很对——我是说,政府也希望他这样——这一点当然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说,这么一来,他的观念多少受了些限制。”
  “订婚七年对感情实在是很好的考验。”
  “喔,是啊!可是我觉得这些女孩子回家之后,都变得比较不安分……要是另外有一个人——譬如说另外有一个喜欢过冒险生活的人……”
  “譬如大卫·汉特?”
  “他们当中没什么,”凯西婶婶着急地说,“一点事都没有,我敢保证!万一有的话,不是太可怕了吗?对不对?他都变成杀人凶手了,而且死者还是他的妹夫!喔,不,波洛先生,千万别以为绫恩和大卫之间有什么秘密。真的,他们每次见面大部分都在吵架。我觉得——喔,老天,外子来了。你记得吧?波洛先生,千万别提我们上次见面的事,好吗?要是我丈夫误会——他一定会很生气。喔,林尼尔,亲爱的,这位是波洛先生,都亏他把波特少校带去认尸体。”
  柯罗德医生一副疲倦憔悴的模样。他浅蓝色的眼睛、针尖的瞳孔,到处看着房里。
  “你好,波洛先生,马上要回伦敦了吧?”
  哈!又是一个催我上路的家伙!波洛一边想—边大声说:
  “不,我在史泰格住一两天。”
  “史泰格?”林尼尔·柯罗德皱皱眉,“喔?是警方要留你多待些时候?”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是吗?”医生忽然用敏锐的眼光看了他一下,“你并不满意?”
  “你怎么会那么想呢?医生。”
  “好了,老兄,是真的,对不对?”柯罗德太太颤抖地表示要去沏茶,走开了。
  医生又说:“你觉得有点不对劲,是不是?”
  波洛很意外。
  “你居然会这么说,真奇怪。这么说,你觉得不大对劲喽?”柯罗德犹豫了一下。
  “不……不,也说不上……也许只是觉得不大真实。小说上的敲诈者都没好下场,在真实生活里呢?这次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可是看起来好不自然。”
  “从医学观点来看,这个案子有什么令人不满意的地方吗?当然,我问这个纯粹是因为个人的兴趣。”
  柯罗德医生若有所思地说:“不,我想没有。”
  “不——的确有,我看得出来——”
  只要波洛有心,往往可以发出一种催眠似的声音。柯罗德医生皱皱眉,略带迟疑地说:“当然,我以前从来没处理过警方的案子,而且无论如何,医学上的证明并不像外行人所想得那么斩铁断钉;我们也免不了错误——医学是很容易犯错的。何谓诊断?只不过是靠一点知识,加上代表很多种意义的不确定线索所做的猜测。也许我能很正确地诊断出麻疹,因为我这辈子看过好几百个麻疹病例,知道有那些症状。事实上没有一本教科书告诉你,到底什么是‘典型’的麻疹。不过我这一生看过很多怪事——有个女人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准备动盲肠手术了,但是却及时发现是甲状腺肿大!——另外有位热心诚实的年轻医生诊断一个有皮肤病的孩子之后,认为他严重缺乏维他命——但是当地的兽医却对孩子母亲说,孩子常常抱猫,猫身上有金钱癣,所以那孩子也被传染上了。
  “医生和任何凡人一样,也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这里有个男人显然是被人谋杀的,身边地上有把沾血的火钳。如果说他是被其他东西杀死,未免太荒唐了,但是以我这个对脑部被击死的人毫无经验的人来看,我觉得凶器应该是其他——不那么和缓、那么圆的东西,应该是……喔,我不知道对不对,可是我觉得应该是有锐利边缘的东西……譬如砖块什么的。”
  “可是审讯的时候你并没有说啊?”
  “是的……因为我没有绝对把握。法医贾金斯对结果很满意,他说的话才算数。不过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条件——尸体旁边的火钳。伤口会不会是火钳造成的呢?不错,有可能。但是如果光看伤口,别人问你是什么造成的——我就不知道你会不会这么回答了,因为实在极不合理……我是说,如果有两个人,一个被砖块击伤,另外一个被火钳击伤……”医生停下来,不满意地摇摇头,又说:“很不合理,是吗?”
  “他会不会是跌在什么尖锐的东西上?”
  柯罗德医生摇摇头。
  “他是面朝下趴在地板当中——下面是一块又好又厚的地毯。”
  他太太进来时,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内人端茶来了。”
  凯西捧着一个盘子进来,上面有半条面包,和盛在一个两磅罐子底下的一点不起眼的果酱。
  “我想水大概开了。”她打开茶罐盖子,看看里面。
  柯罗德医生轻哼一声,喃喃说:“就没有一点好东西。”然后生气地走出去。
  “可怜的林尼尔,大战开始之后,他的精神就一直很差。他工作太认真了,一点都不休息,从早忙到晚。我想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崩溃了。本来,他一直盼望战争结束就退休,这一切都得靠戈登。你知道,他最大的嗜好就是研究中世纪与草药有关的植物,目前正在写一本这方面的书。他希望能安安静静过日子,作些必要的研究。可是后来戈登却那么死了……唉,你也知道现在过日子真难,波洛先生,税金什么的,真叫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形下,他根本没办法退休,所以态度常常不大好。其实真是太不公平了,戈登就这样死了……连遗嘱都没留下……有一阵子我连信心都动摇了,我是说,我真不懂是怎么回事,老是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她叹口气,接着又高兴了些。
  “可是我从另外方面又得到一些可爱的保证。‘只要有勇气,有耐心,一定会有办法。’结果一点都没错,那个好心的波特少校今天那么坚决地说,可怜的死者就是罗勃·安得海……喔,我终于找出办法了!太棒了,对不对?波洛先生,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
  “就连谋杀也一样。”赫邱里·波洛说。
  7
  波洛一边沉思一边走进史泰格旅馆,一股刺骨的西风吹过,使他不禁有点颤抖。他推开右手边的休息室门,里面有一股陈腐的味道,灯火也快熄了。波洛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厅尽头写着“房客专用”牌子的房间。这儿的壁炉火势正旺,大摇椅上里坐着位胖胖的老小姐,正舒适地在炉火上烤她那只脚。看到波洛进来,她立刻用非常威猛的眼光看着他,波洛不由自主很抱歉似地退了出去。
  他在大厅中迟疑了一会儿,看看空空如也的玻璃柜台,再看看那间旧式的 “咖啡室”。从以往投宿乡下旅馆的经验中,波洛知道供应咖啡的时间只吝啬地限于早餐时分——即使在那时候,咖啡的主要成分也多半是稀薄的牛奶。那种小小一杯的所谓“黑咖啡”,不是在咖啡室供应,而是在休息室。七点正,咖啡室会供应由玉米浓汤、维也纳牛排和洋芋、布丁组成的晚餐。可是在此之前,史泰格的住房完全是一片寂静。
  波洛沉思着走上楼梯,但是他并没有左转到自己的十一号房间,反而走向右边,停在五号房间门口。他看看四周——
  非常安静,空无一人。于是他推门而入。
  警方已经搜查过这个房间,后来旅馆方面显然又重新加以整理、洗刷,地上没有地毯,想必是拿去清洗了。床单整齐地折叠在床上。
  波洛顺手关上门,环顾一下房间。房里非常整洁,毫无人的气息。波洛看看家具——一张书桌,一个旧式的上等桃花心木柜子,同样料子的衣橱(想必就是遮住通往四号房那道门的橱子),一张铜制双人床;冷、热水都有的浴室,一张未必舒适的摇椅,两把小椅子,一个旧式的维多利亚壁炉铁栏,附带一枝拨火棒、一把尖铲子(和火钳是同一组工具),一个大理石大壁灯,和一个方角大理石围栏。
  波洛俯身看看最后这几样东西,他把手指弄湿,沿着右手边的角落摩擦,看着有什么结果,结果手指有点黑。他又换一只手指,改摸围栏左边。这一回,他的手指非常干净。
  “对,”波洛自语道,“对!”
  他看看洗脸盆,然后走到窗边,发现有一条小后巷,应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五号房间进进出出,可是也可以同样简单地从楼下上楼进入五号房间,刚才他就是这么来的。
  波洛又悄悄关上五号房间的房门回到自己房间。今晚实在冷得叫人难受,他只好又下楼,迟疑了一下,最后终于在寒意驱使之下,大胆走进“房客专用”的房间,另外搬张摇椅,到火炉边坐下。
  近看之下,那位胖老小姐更让人觉得畏惧。她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和一点鬓白。她一看波洛过来,马上开口用低沉怕人的声音说:
  “这间休息室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能用。”
  “我就住在这里。”赫邱里·波洛答道。
  老小姐考虑了一两分钟,再度用责备的语气攻击他道:
  “你是外国人。”
  “是的。”赫邱里·波洛回答。
  “照我看,”老少姐说,“你们都应该回去。”
  “回去?”波洛问道。
  “从什么地方来的,就回什么地方去。”老小姐坚决地说。
  她又不屑地加了一句:“外国人!哼!”
  “恐怕不大可能。”波洛用和缓的语气说。
  “胡说,”老小姐说,“我们打仗还不就是为了这个,对不对?让人回到适当的地方去住。”
  波洛没有反驳她,他早就知道,每个人对“为什么要打仗?”这个问题,都有不同的看法。
  空气中飘浮着敌意,双方都沉默着。
  “我不懂是怎么回事,”老小姐说,“真的不懂!我每年都来这里住。我丈夫死了十六年了,就在现在这地方,所以我每年来住一个月。”
  “真是虔诚的朝圣!”波洛礼貌地说。
  “可是情形一年比一年糟,什么服务都没有!做的菜真叫人难以下咽!维也纳牛排!啐!牛排应该不是郎普牛排就是腓力牛排——可不是拿切碎的马肉来充数!”
  波洛悲哀地摇摇头。
  “只有一件好事——他们把飞机场关闭了,”老小姐说,“真是可耻!那些年轻飞行员带着那些可怕的女孩进进出出的。女孩子!哼!真不知道她们的母亲怎么想喔!让她们随随便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觉得都是政府不好,把做妈妈的都送到工厂去做工了,只有家里有幼儿的母亲才能休息,幼儿!谁都会照顾幼儿,幼儿不会跟着军人到处乱跑!只有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女孩才最需要照顾。这年纪的女孩子最需要母亲,只有母亲才知道她们要什么。军人!飞行员!他们只想到这些!”
  这时,愤怒使老小姐咳了起来。咳声停止之后,她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把波洛当成发泄怒气的对象。
  “他们干什么在营帐四周挂倒剌?为了怕军人追女孩子?不,是为了怕女孩子追军人,每个人都疯了!看看她们穿的什么衣服!裤子!有些可怜的傻瓜还穿短裤!要是他们知道从后面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就不会穿了!”
  “我同意你的看法,夫人,我真的同意。”
  “看看她们头上戴的是什么?正当的帽子?不是,是一团结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脸都被那些粉啊什么的盖满了,嘴巴上也是脏兮兮的东西,不但手指甲涂得红红的——连脚趾甲都涂红了!”
  老小姐气得说不下去,用期望的眼神看着波洛。波洛叹口气,摇摇头。
  “连上教室都不戴帽子,”老小姐说,“有时候甚至连那种可笑的丝巾也不戴。就只有丑兮兮的卷头发露在外面。头发?现在谁也不知道她们的头发是怎么回事!我年轻的时候,甚至可以坐在自已的头发上。”
  波洛偷偷看一眼她铁灰色的头发。看起来这位严厉的老太太真不像曾经年轻过!
  “那天晚上就有一个女孩伸头进来看,”老小姐又说,“头上包着橘红色头巾,脸上又涂又抹的。我看了她一眼。我只‘看’了她一眼!她就马上走了!”
  “她不是这里的房客。我真高兴这里没有像她那种人住!可是她又从男人卧房走出来干什么?真是恶心!我跟那个叫李平考特的女孩说过了——可是她还不是跟她们一样坏!”
  波洛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兴趣。
  他问:“她从男人卧房出来?”
  老小姐热心地抓住这个话题。
  “是啊!一点都没错!我亲眼看见的。就是五号房间。”
  “是哪一天?夫人。”
  “就是乱哄哄闹成一团,说有个男人被谋杀的前一天。真可耻!这里居然会发生那种事!这地方本来很高贵很保守的,可是现在——”
  “是那一天什么时候?”
  “那一‘天’?可不是白天了!是晚上!很晚了!真是丢脸透了!已经十点多了。我每天十点一刻上床。她从五号房间大大方方走出来,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看到我,她又退回房间,和里面那个男人有说有笑的。”
  “你听到他说话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又退回房里,他大声说:‘喔,快滚吧,我已经腻了。’男人居然这么对女人说话!可是那些轻佻的女人根本就是自己作孽!”
  波洛说:“你没告诉警方这件事?”
  她用神话中怪蛇一样的眼光看着他,然后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她巍然站着俯视他说:“我‘从来’不和警察打交道!警察!哼!我?会上法庭?”
  她气呼呼、凶狠狠地又瞪了波洛一眼,然后离开了。
  波洛摸着胡须,沉思着又坐了几分钟,然后去找碧翠丝·李平考特。
  “喔,对,波洛先生,你说的是老黎贝特太太吧?是黎贝特牧师的遗孀。她每年都来,不过当然啦,对我们来说她确实是一种考验,有时候她对人家实在很无礼,而且她好像不知道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当然啦,她都快八十岁了。”
  “可是她脑筋还相当清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喔,对,她是位相当精明的老太太——有时候未免太精明了点。”
  “你知道星期二晚上去看被谋杀的男人的那位小姐是谁吗?”
  “我不记得有什么小姐看过他了。她长得怎么样?”
  “头上包着一块橘红色头巾,化妆大概很浓,星期二晚上十点一刻的时候,她在五号房间和亚登说话。”
  “波洛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有这回事。”
  波洛一边思索着,一边去找史班斯督察。
  史班斯默默听完波洛的故事,然后靠在椅背上,缓缓点点头。
  “很好笑,不是吗?”他说,“常常都是回到老题目上:红颜祸水。”
  督察的法语口音不及葛瑞夫巡官好,但是他却颇为自豪,他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端。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拿了一样东西:一支金壳口红。
  “我很早就查到这个,表示可能牵连到女人。”他说。
  波洛拿起口红,轻轻在手背上擦了一点。
  “质地很好,”他说,“深草莓红……擦口红的人可能是黑头发。”
  “对。在五号房间找到的。掉在柜子抽屉里,当然,也可能放了有一段时间了。上面没有指纹。当然,现在不像以前有那么多种口红——只有几种标准产品。”
  “想必你已经查过了吧?”
  史班斯微微一笑。
  “对,”他说,“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查过了。罗莎琳·柯罗德用这种口红,绫恩·马区蒙也是。佛兰西丝·柯罗德根本不用口红。马区蒙太太用淡紫色的,碧翠丝·李平考特好像不用这么贵的东西,那个女服务生葛莱蒂也一样。”
  他停住口。
  “查得真彻底。”波洛说。
  “还不够彻底。好像还有一个外人也扯进来了……也许是安得海在温斯礼村认识的女人。”
  “星期二晚上十点一刻,就是那个女人跟他在一起?”
  “对,”史班斯说,“这样一来,大卫·汉特就没有嫌疑了。”
  “是吗?”
  “他最后终于同意说明白,多亏他的律师把道理说给他听。这是他的行踪交代。”
  波洛看看那张打字整齐的备忘录:
  四点十六分离开伦敦,搭火车到温斯礼区。五点三十分抵达。由步道步行至“雷拉班”。
  “根据他的说法,”督察打断他的沉思,“他回去的目的是要拿一些没带走的东西:信件、纸张、支票簿,顺便看看洗衣店有没有把他一些衬衫送回来——结果,当然没有,我说啊,现在的洗衣店真是不像话!把我们的衣服拿走已经整整四个礼拜了,家里连条干净毛巾都没有,内人只好亲自替我洗所有衣服了。”
  说完这段谁都难免会抱怨的话之后,督察再度回到有关大卫行踪的事上。
  七点二十五分离开“富拉班”,没赶上七点二十的火车,只好散散步,等下一班九点二十的车。
  “他往哪个方向散步?”波洛问。
  督察查查笔记,答道:
  “他说是唐恩小林、贝斯山丘和长脊。”
  “事实上也就是绕着白屋走了一圈?”
  “哈!你倒是很快就认得这里的环境了嘛!波洛先生。”
  波洛笑着摇摇头。
  “不,你说的那些地方我都不知道,我只是猜猜。”
  “喔?是吗?真的?”督察偏着头问,然后又接着说:
  “根据他的说法,他走到长脊的时接,才发现自己经离温斯礼区火车站很远了,又拼命往回走,差点就赶不上火车。火车到维多利亚火车站是十点四十五,他走路回‘牧者之宫’,到家大概十一点。戈登·柯罗德太太证明最后这一点没错。”
  “其他事有什么证明呢?”
  “少得可怜,不过还是有一些。罗力·柯罗德和一些其他人看到他在温斯礼区车站下火车。‘富拉班’的女佣出去了(他当然有钥匙),所以没看到他,不过她们发现书房有烟蒂,一定觉得很奇怪。小橱子也弄乱了。还有一个园丁工作到很晚,大概是关暖房还是什么的时候,刚好看到他。马区蒙小姐在麻登林碰到他——当时他正要跑去赶火车。”
  “有人看到他坐上火车吗?”
  “没有,可是他一回伦敦住的地方,就打电话给马区蒙小姐——十一点五分。”
  “查过了吗?”
  “查过了。我们已经查过从那个号码打出来的电话。十一点四分,有人打电话到温斯礼村三十四号,也就是马区蒙家的电话。”
  “真是太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波洛喃喃道。
  史班斯仍然卖力地一直往下说:
  “罗力·柯罗德九点差五分离开亚登,他肯定是那时候,不会更早。九点十分左右,绫恩·马区蒙在麻登林看到汉特。就算他是从史泰格一直跑过来,难道会有时间跟亚登见面,杀掉他,再回到麻登林吗?我们试过了,可是办不到,不过现在我们又从头开始了,亚登不但九点的时候没死,十点十分还确实活着——除非你所说的那位老小姐是在做梦。如果杀他的人不是丢了口红、戴橘红色头巾的那个女人——就是另外一个比那个女人更晚离开的男人。不管凶手是谁,都一定是故意把手表拨回九点十分。”
  “要不是大卫·汉特无巧不巧地碰到她,他的处境一定很尴尬,对不对?”波洛问。
  “对,一定会。九点二十分从温斯礼区开的火车是最后一班车。当时天已经黑了,有些人会从车站回来。可是谁也不会注意到汉特——事实上火车站那些人也没认出他,他到伦敦之后没搭计程车,换句话说,惟一能证明他的确是照他所说的时间回‘牧者之宫’的人,就是他妹妹。”
  波洛没有说话,史班斯又问:“你在想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说:“绕着白屋散步,散了很久的步,在麻登林遇见她,后来又打电话——但是绫恩·马区蒙却已经和罗力·柯罗德订了婚。我真想知道在电话里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
  “又是人性吸引了你?”
  “对,”波洛说,“我始终都对人性有很浓的兴趣。”
  8
  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是波洛还想去看一个人——杰若米·柯罗德。
  一个小个子、看来很聪明的女佣带他走进书房。
  波洛独自一人在书房内等候,兴趣十足地打量着四周,波洛想:即使是在自己家,杰若米也把一切都弄得非常合法、干净。书桌上有一张戈登·柯罗德的大画像,另外一张是已故爱德华·特兰登爵士骑马的褪色照片。杰若米·柯罗德进来时,波洛正在细看后者。
  “喔,对不起。”波洛有点手忙脚乱地把相框放下。
  “我岳父。”杰若米的声音有一点庆幸的味道,“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匹马柴斯纳·特兰登。一九二四年在德贝大赛中得到第二名。你对赛马有兴趣吗?”
  “天哪,没有。”
  “可真花钱,”杰若米冷淡地说,“爱德华爵士都被拖垮了,不得不住到国外去。的确是昂贵的运动。”
  但是他声音中仍然有骄傲的味道。
  波洛猜想,换了杰若米自己,宁可把钱扔在街上,也不愿意投资在马身上,可是在私心里,他却暗自羡慕那些赛马的人。
  杰若米·柯罗德又说:“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身为柯罗德家的一分子,我觉得我们都欠你一份情——因为是你找到波特少校来作证的。”
  “府上好像都对这件事很高兴?”
  “喔,”杰若米·柯罗德还是用冷冷的口气说,“现在高兴还太早,还有很多困难。毕竟,安得海的死在非洲已经是公认的事实。要想推翻这种事,需要很多年时间,而且罗莎琳的证词非常肯定——真是太肯定了。你知道,她给人的印象很深。”
  杰若米·柯罗德似乎很不愿意朝好的方面想自己的事,“无论如何,我现在都不愿意谈结果,”他说,“很难说一个案子到底会怎么发展。”
  接着,他用生气得甚至有点厌烦的手势,推开一些文件,说:“无论如何,你还是想跟我谈?”
  “我是想请问你,柯罗德先生,你是否肯定令兄确实没有留下遗嘱?我是说在他婚后。”
  杰若米·柯罗德似乎很意外。
  “我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他离开纽约之前,确实没有立遗嘱。”
  “也许他在伦敦那两年当中立过?”
  “找那边的律师?”
  “也可能是亲手立的。”
  “有人证明?谁能证明呢?”
  “他家里有三个佣人,”波洛提醒他,“都是跟他同一晚死的。”
  “嗯,对……可是就算他真像你所说的立遗嘱,现在也已经毁了。”
  “问题就在这里,最近有很多人以为完全损坏的文件,都可以用一种新方法研究清楚。譬如有些锁在家庭保险箱里,但却没有损坏到完全看不清楚的文件。”
  “说到这个,波洛先生,你这种想法真特别,太特别了。可是我不认为——不,我真的不相信会有什么。就我所知,谢斐德巷那栋屋子并没有保险箱,戈登把所有重要文件都放在办公室——而办公室中确实没有遗嘱。”
  “但是总可以查查吧?”波洛坚持道,“譬如说从民防官员方面着手。你答应让我查吗?”
  “喔,当然,当然,你自愿负责这件工作实在太好了。可是我对你的成功实在不敢抱任何希望。无论如何。碰碰运气总没坏处。你——你马上就要回伦敦了吧?”
  波洛眯眯眼睛,杰若米·柯罗德的语气确实很迫切。“回伦敦?”——他们全都希望他别在这儿碍事吗?
  他还来不及回答,门就开了,佛兰西丝·柯罗德走进来。
  波洛第一眼就对两件事留下很深的印象。第一是她看来似乎病得很严重;其次,她和她父亲实在太相像了。
  “赫邱里·波洛先生来看我们,亲爱的。”杰若米不十分必要地解释。
  她和他握握手,杰若米·柯罗德马上短要地说出波洛对遗嘱的看法。
  佛兰西丝的态度很怀疑。
  “看起来太不可能了。”
  “波洛先生马上要回伦敦,替我们调查这件事。”
  “据我所知,波特少校曾经在本地担任空袭民防队员。”波洛说。
  佛兰西丝·柯罗德脸上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她说:“波特少校是谁?”
  波洛耸耸肩。
  “一个退休的陆军军官,靠养老金过日子?”
  “他真的去过非洲?”
  波洛奇怪地看看她。
  “当然是真的,夫人,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她似乎心不在焉地说:“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很奇怪。”
  “对,柯罗德夫人,”波洛说,“我懂你的想法。”
  她用锐利的眼光看看他,眼中的神色忽然变得畏惧起来。
  她掉头对她丈夫说:“杰若米,我真担心罗莎琳,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富拉班’,大卫被逮捕一定让她很害怕。你反不反对我请她来住住?”
  “你觉得这样做适当吗?亲爱的。”杰若米用怀疑的声音说。
  “喔……适当?我也不知道!可是人总该有同情心,她那么可怜兮兮,要人帮忙的样子。”
  “她恐怕不会接受。”
  “无论如何,总可以邀她一下啊。”
  律师迅速地说:“要是你觉得那样做比较快乐,就尽管邀她好了。”
  “比较快乐!”
  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刺。接着,她用疑问的眼光飞快地看了波洛一眼。
  波洛喃喃道:“我要告辞了。”
  她跟着他走到大厅。
  “你现在回伦敦?”
  “我明天去,不过最多待二十四小时,然后还会再回史泰格……如果你想找我,可以到史泰格去。”
  她尖声问:“我为什么会找你?”
  波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我会在史泰格。”
  当天晚上夜深时,佛兰西丝·柯罗德对她丈夫说:
  “我不相信那个人去伦敦真是为了他所说的理由,也根本不相信他说戈登可能立过遗嘱。你相信吗?杰若米。”
  杰若米用疲倦而绝望的声音回答道:“不相信,佛兰西丝。他到伦敦一定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猜不出来。”
  佛兰西丝说:“我们该怎么办?杰若米,我们该怎么办?”
  他马上回答:“佛兰西丝,我想只有一个办法……”
第二部 第03章
  9
  从杰若米·柯罗德那儿拿到必要证件之后,波洛对自己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对方非常肯定,房屋完全毁了。为了重建,那地方最近才重新整理过。除了大卫·汉特和柯罗德太太之外,没有其他残存者。屋里还有三名仆人——佛莱德利·盖姆、伊莉莎白·盖姆和爱玲·柯瑞根,三个人都当场死了。戈登·柯罗德虽然活着被人救出来,但却一直昏迷不醒,还没到医院就死了。
  波洛抄下三名仆人近亲的姓名和住址。他说:“也许他们曾经和这些亲戚朋友闲聊过一些事,恰好是我所迫切需要知道的。”
  和他说话的官员似乎不以为然。盖姆夫妇是多赛郡人,爱玲·柯瑞根是构克郡人。
  接下来,波洛朝波特少校家的方向走去,他记得波特说过,他是民防队员,不知道谢裴德巷出事的那晚,他是否修好值夜。
  除此之外,他也还有事想跟波特少校谈谈。
  刚转进艾吉威街,他就看见一名穿制服的警员站在他打算造访的那栋屋子前面,不禁吓了一跳。还有很多小男孩和一些其他人站着注视那栋房子,波洛一边猜想,心一边往下沉。
  警官阻止波洛往前走。
  “不能进去,先生。”他说。
  “怎么回事?”
  “你不住在这栋屋子吧,对不对?先生。”波洛摇摇头。他又问:“你找谁?”
  “我想找波特少校。”
  “你是他朋友吗?先生。”
  “不,算不上是朋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据我所知,那位先生自杀了。喔,检察官来了。”
  门开了,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本地检察官,另外一个波洛认出是温斯礼村的葛瑞夫巡宫。后者也认出波洛,马上向检察官介绍他。
  “最好进去谈。”检察官说。
  三人再度走进屋里。
  “他们打电话到温斯礼村,”葛瑞夫解释说,“所以史班斯督察派我来看看。”
  “是自杀?”
  检察官回答:“对,案子看起来好像很明显,不知道跟昨天在审讯的时候要他作证有没有关系。在这方面,人有时候很可笑,不过我猜他最近一直很颓丧,经济困难,再加上一些其他问题。他是用自己的手枪自杀的。”
  波洛问:“我可以上去吗?”
  “如果你喜欢,尽管上去。巡官,带波洛先生上去。”
  “是。”
  葛瑞夫带头走上二楼。这地方和波洛记忆中大致差不多,仍然是颜色黯淡的旧地毯和那一堆书。波特少校坐在大摇椅里。他看起来似乎十分自然,只有头向前倾着。他右手悬在身体右边——下面的地毯上放着手枪。空气中仍然有淡淡的火药味。
  “他们说大概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葛瑞夫说,“没人听到枪声。房东太太出去买东西了。”
  波洛皱皱眉,看着死者右边太阳穴上小小的烧角伤口。
  “你想得出他为什么这么做吗?波洛先生。”葛瑞夫问。
  他知道史班斯督察对波洛很尊敬,所以他的态度也很敬重——不过他心里总觉得波洛只是个可怕的老头。
  波洛心不在焉地回答:“喔……有,有一个很好的理由。难的不是这一点。”
  他把眼光移向波特少校左手边一张小桌子,上面除了一个大玻璃烟灰缸、一支烟斗和一盒火柴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他又四处看看,然后走到写字台前。
  桌上非常整洁,纸张都整齐地分别放好,桌子中央有个皮制吸墨器、一个装了十枝钢笔两枝铅笔的笔盒、一盒纸夹、一本集邮册。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活得很有秩序,死得也清清爽爽——当然——就是那个——就是少了那东西!
  他对葛瑞夫说:“他没有留下字条——或者给验尸官的信?”
  葛瑞夫摇摇头。
  “没有——一般人都觉得当过军人的人一定会这么做。”
  “对,的确很奇怪。”
  波特少校生前很留心细节,死时却不然。波洛觉得波特没有留下遗言实在很不对劲。
  “这对柯罗德一家可以算是不小的打击,”葛瑞夫说,“他们的处境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只好另外找安得海的老朋友了。”
  他有点不安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吗?波洛先生。”
  波洛摇摇头,跟着葛瑞夫走出房间。
  他们在楼梯上遇见房东太太。她显然对自己激动的情绪很满意,马上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葛瑞夫巧妙地抽身离开,波洛只好独自一个人倾听。
  “当时我真是连呼吸都不敢进行了——心绞痛,家母就是这么死的。她经过克尔多尼安市场的时候,跌倒就死了。我真是差点倒下去!虽然他心情不好已经很久了,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猜他一定是为钱发愁,吃的东西又少,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可是他又从来不肯接受我们给他的食物。昨天他到橡树郡一个地方——温斯礼村——去为审讯作证。那一定使他很难过,回来的时候脸色好可怕。昨天整个晚上一直在房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死者是被人谋杀的,从前是他朋友,可怜的老家伙,心里一定很难过。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我想上街买东西——每次买鱼都要排好久的队,就先上楼看看他需不需要一杯好茶,结果发现他就那么坐在椅子上,可怜的人,手枪从他手里掉在地上,他自己靠在椅子上。我真是吓坏了,赶快找警察什么的。唉,真是的,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啊?”
  波洛缓缓地说:“这世界已经变成一个难以生存的地方——只有强者才活得下去。”
  10
  波洛回到史泰格的时候,已是八点过后了。佛兰西丝·柯罗德留了张条子给他,请他去找她。波洛立刻就去了。她在起居室等他,他以前没到过这个房间。
  窗户开着,窗外的花园中盛开着梨花。桌上有郁金香花球,旧家具上闪耀着蜡的光芒,其他铜具也都擦得亮闪闪的。波洛觉得这个房间很美。
  “波洛先生,你说我会找你,你说对了。有件事我一定要说出来,我想最好就是告诉你。”
  “对一个心里已经有数的人说一件事,往往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波洛点点头。
  “从什么时候……”
  她没把问题问完,但他却马上答道:“自从看过令尊的照片之后,我就知道了。府上一家人的特征都很明显,那个自称恩纳可·亚登的人也一样。”
  她不快乐地深深叹口气。
  “对……对,你说得对……可怜的查理只是多了副胡子。他是我远房堂哥。波洛先生,他也可以算是我们家的败类。我对他不大了解,不过我们小时候—道在一起玩——可是现在,我却让他送了命——死得卑鄙又丑恶。”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波洛轻轻地说:“愿不愿意告诉我……”
  她又打起精神。
  “好,这件事一定要说出来,我们急需用钱——一切都是因此引起的,外子……外子碰上很大的麻烦——非常非常大的麻烦,不但会使他蒙受耻辱,甚至可能会坐牢。可是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要解决。我希望你了解一点,波洛先生,这个计划完全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外子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想到这么做……对他来说,这太冒险了。可是我从来不在乎冒险,我想我也一直不够谨慎。好了,最先,我向罗莎琳·柯罗德借钱,我不知道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会不会借给我。可是刚好她哥哥回家,他当时心情很坏,也毫无必要地侮辱我。所以当我想到那个计划之后,就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了。
  “我还要说明一件事,就是外子去年曾经在他俱乐部里听到一件有趣的消息。我知道你当时也在场,所以细节就不用多说了。总之,听了那个消息之后,我就想到:也许罗莎琳的前夫并没有死……在那种情形下,她当然没有权利继承戈登半分钱。这种可能性当然非常小,可是我脑子里一直丢不下这个念头,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实现的可能。我又想到,利用这种可能也可以想办法解决外子的困难。我堂哥查理当时非常落魄,他大概坐过牢,为人也很随便,不过大战期间倒是表现得很好。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当然,那无疑就是敲诈行为。可是我们以为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好这件事,我想顶多是大卫·汉特不肯受敲诈也就算了。我觉得他不可能报告警方——他那种人不喜欢和警方打交道。”
  她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
  “我们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大卫的反应出乎我们意料的好。当然,查理不能假装是罗勃·安得海,罗莎琳马上就会认出来。还好她到伦敦去了,所以查理就有机会暗示自己可能是罗勃·安得海。我刚才说过,大卫好像上了我们的当,答应星期二晚上九点送钱去。可是……”
  她颤抖了一下。
  “我们早就应该想到大卫是个危险人物。查理死了,被谋杀死了——可是要不是我,他应该还活着。是我害死他的。”
  过了一会儿,她又用平淡的声音说:
  “你可以想像得到!我从此以后是什么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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