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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克里斯蒂·39

_3 阿加莎(英)
  但是,今天下午这个穿着宽条纹鲜艳色彩乡村服饰的罗莎琳·柯罗德,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她的爱尔兰血统这时似乎更吸引人,黑色的卷发和可爱的蓝眼睛,显得特别可爱。她的声音也有种柔和的爱尔兰口音,而不是平常那种装腔作势的音调。
  “今天下午真可爱,”她说,“所以我出来散散步。”
  她又说:“大卫到伦敦去了。”
  她的口气几乎有点害羞的罪恶感,然后红着脸从皮包里拿出香烟盒,递给罗力一枝,他摇摇头,想替她找火柴点烟。但是罗莎琳已经拿出一个昂贵的金制小打火机,罗力看她没有点着,便拿过打火机,用力一打就点燃了。她低头用烟去就火时,他发现她的睫毛又长又黑,他想:老戈登确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罗莎琳退后—步,用羡慕的口吻说:“你养的小母牛真可爱。”
  罗力很惊讶她居然对这些有兴趣,就开口谈起农场上的事。他对她的兴趣感到很诧异,可是看出来的确是真心的,而且她对农场上的事知道的可真不少,也很熟悉制造牛油和挤牛奶等事。
  “哈,你真像个农人的妻子,罗莎琳。”他笑着说。
  她脸上的生动活泼顿时消失了。
  她说:“我们有过—个农场……在爱尔兰……是我到这边来以前……到……”
  “到你参加剧团之前?”
  她有点渴望,甚至——他觉得——有点罪恶感地说:“没那么久——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忽然又神采奕奕地说,“我可以替你挤牛奶吗?罗力,现在。”
  这真是个完全不同的罗莎琳,大卫·汉特会赞成她提到农场上的往事吗?罗力认为不会。大卫一直想让别人以为他们是爱尔兰有田地的世家,但是罗力觉得罗莎琳的话更接近事实。最初生活在农场上,接着受到舞台的诱惑,随旅行剧团到南非,结婚——孤独地住在中非——逃避——绝裂——最后在纽约嫁了个百万富翁。
  不错,罗莎琳·汉特从挤过牛奶的日子之后,又走了一段很长的旅程。她脸上有一种无邪、傻兮兮的表情,像是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浪。而且她看起来好年轻,远比她实际年龄二十六岁年轻得多。
  她有一种魅力,就像他今天早上赶到屠宰商那儿的小牛一样惹人可怜。他看着她,就像看那些小牛一样。可怜的小家伙,可惜它们都得被宰掉……
  罗莎琳眼中涌出—股警觉的神情,她不安地问道:“你在想什么?罗力。”
  “要不要看看农场和牧场?”
  “好啊,我真的很想看。”
  他对她的兴趣觉得很有趣,带她参观了整个农场。可是等他最后要替她泡杯茶时.她眼中又露出警觉的神情。
  “喔,不用了,谢谢你,罗力……我最好早点回去了。”她低头看看表,“哇!好晚了!大卫要搭五点二十的火车回来。他一定会奇怪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我要赶快走了。”又羞怯地加了一句:“我玩得很愉快,罗力。”
  他想:这是真话,她确实玩得很愉快,因为她可以自自然然地表现出生涩质朴的自我。她显然很怕她哥哥大卫,大卫是—家的首脑,只有这—次她溜出来—下午……像个放假的仆人一样,事实上她却是富有的戈登·柯罗德太太!
  他站在门口冷冷地笑着,目送她快步走向山上的“富拉班”。就在她快到木门时.一个男人也走近了……罗力本来以为是大卫,但却是一个比大卫结实高大的男人。罗莎琳后退一步让他先进去,然后轻快地跳进去,加快脚步跑回去。
  不错,她轻松地玩了一下午,而他,罗力,却浪费了宝贵的一个多小时!不过也许算不上浪费,罗莎琳似乎很喜欢他,这一点也许派得上用场。她是个美丽的东西——对,今天早上那些小牛也很漂亮,可怜的小东西!
  他站在那儿沉思时,忽然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罗力猛然抬起头。
  门口站着一个戴宽边帽的大个子男人,背上扛着一个背包。
  “温斯礼村是从这里走吗?”
  罗力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又重复一次问话,罗力好不容易才集中思想,答道:“对,朝右边一直走,穿过一个空地,走到大路的时候左转,再走三分钟左右就到了。”
  这段话他已经向很多人重复过了,外地来的人走出火车站之后,照着指标向小山上走,可是从小山另外一边下来之后,看不到任何路标,而且“黑井林”又挡住了远方的温斯礼村,所以外人往往失去信心,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温斯礼村是个谷地,只看得到教堂的尖塔。
  陌生人的第二个问题比较不平常,可是罗力没有多想就回答道:“有两家,一家是‘史泰格’,一家是‘贝尔斯和莫利’。两家都一样好——或者说一样坏。不过我想你会订到房间的。”
  这个问题使他对陌生人多看了两眼,因为现在一般人到任何地方之前,多半都会先订好房间。
  这个陌生人很高,褐色的面孔上留着胡须,眼睛非常非常蓝。他大概四十岁左右,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怕的人,或许,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罗力想,大概是从国外某个地方来的,他的口音是不是带点殖民地的鼻音呢?奇怪的是,这张脸似乎并不十分陌生。
  他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张脸?或者看过类似的脸?
  正当罗力在努力找寻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陌生人又意外地问:“能不能告诉我,这附近是不是有栋叫‘富拉班’的屋子?”
  罗力缓缓地答道:“对,不错,就在那个山丘上。你刚才一定经过那附近——我是说,如果你从火车站沿着步道一直走来的话。”
  “对,我就是,”他转身望着山丘,“就是那栋又大又新的白房子吧。”
  “对,就是那一栋。”
  “地方很大,”那人说,“一定要花不少管理费。”
  罗力想:要花大钱了,而且是我们的钱。
  一股怒气使他暂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之间,他又惊醒过来,发现陌生人正用好奇思索的眼光望着山上。
  “谁住在那儿?”他问,“是……柯罗德太太吗?”
  “对,”罗力说,“戈登·柯罗德太太。”
  陌生人扬扬眉,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喔,”他说,“戈登·柯罗德太太,她真好命!”然后轻轻一点头。
  “谢了,朋友。”他说,同时把背包换了一边,大步走向温斯礼村。
  罗力转身缓缓地走回农场,心中对一件事仍感到不解。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看过那家伙?
  当晚九点三十分左右,罗力推开厨房桌上那一大堆表格站起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壁炉上的绫恩的照片,然后走出屋子。十分钟后,他推开“史泰格沙龙”的门。吧台后的酒店女老板碧翠丝·李平考特微笑着对他表示欢迎。她觉得罗力是个好人。罗力喝了些苦酒,随便谈了些批评政府的话、天气、各种农作物的收成等等。
  不久,罗力向碧翠丝靠近些,悄悄问道:
  “是不是来了生人?高个子,戴软帽子的。”
  “对,罗力先生,大概六点左右来的,是吗?”
  罗力点点头。
  “他下午经过我那儿,跟我问了路。”
  “对,看起来好像是生人。”
  “不知道他是谁。”罗力笑着看看碧翠丝。
  碧翠丝也对他笑笑,答道:
  “罗力先生,如果你想知道,很简单啊。”
  她从吧台下钻出去,一会儿,拿着一本皮面的旅客登记簿回来。
  她打开登记新到旅客的那一页,最后那一栏上写着:恩纳可·亚登,来自开普顿,英国人。
第一部 第03章
  9
  是个晴朗的早晨,树上的鸟儿愉快地唱着歌,罗莎琳穿着昂贵的乡村服饰,快乐地下楼吃早餐。
  近来老是积压在她心头的那些疑虑和畏惧,仿佛都已经消逝了。大卫今天脾气很好,笑着戏弄她,他前—天到伦敦办事,结果很满意。早餐煮得很好,女佣服侍得也很周到,他们刚吃完早餐,邮件就送到了。
  一共有七八封罗莎琳的信——账单、慈善机关的请求、地方人士的邀请——没什么特别的事。
  大卫把两份小账单放在一边,打开第三个信封,信的正文跟信封上的字体—样,都是打的字。
  亲爱的汉特先生:
  我觉得直接跟你谈要比跟令妹“柯罗德夫人”谈要恰当得多,免得她多少会受惊。简而言之,我有罗勃·安得海上校的消息,也许她会乐于知道。
  我住在史泰格旅馆。如果你今晚能够大驾光临,我非常乐于和你详谈。
  恩纳可·亚登敬笔
  大卫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个声音,罗莎琳微笑着抬起头,但却迅速变成警觉的表情。
  “大卫……大卫……怎么了?”
  他默默地把信递给她,她看完之后说:
  “可是……大卫……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会看,不是吗?”
  她胆怯地看看他。
  “大卫……这是不是说……我们该怎么办?”
  他皱着眉……迅速在脑子里拟好了计划。
  “没关系,罗莎琳!不用担心,我会处理……”
  “可是……”
  “别担心,亲爱的女孩,一切有我。听我说,你只要马上收拾行李,到伦敦去,等我有消息再说,懂了吗?”
  “对,对,我当然懂,可是大卫……”
  “照我的话去做就好了,罗莎琳。”他对她笑笑。他是那么亲切,那么有把握,“快去收拾行李,我送你到车站,你可以搭十点三十二那班车,告诉大厦门房,你不想见任何人。要是有人想见你,就说你进城了。给他一镑小费。懂吗?告诉他,除了我,你谁都不见。”
  “喔……”她用双手抚着面颊,用可爱而畏惧的眼睛望着他。
  “没事,罗莎琳,只是要耍点手段,你不懂那些花样,那是我的看家本领。我要你走只是为了放手处理,没别的意思。”
  “我不能留下来吗?大卫。”
  “当然不行,罗莎琳,理智一点。不管这家伙是谁,我都要放心地对付他。”
  “你看他会不会是……是……”
  他加重语气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想,最重要的是先让你离开,我才能站稳立场。快去——做个好女孩,别跟我争。”
  她转身走出房间。
  大卫皱眉看着手上的信。
  很暖昧……很有礼貌……字句挑选得很恰当——但却可能另有言外之意。可能是真心关怀,也可能是暗藏威胁的意味。他一再回味着信中的字句——我有罗勃·安得海上校的消息——直接跟你谈……比较好——乐于和你详谈——“柯罗德夫人”。去他的,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引号——“柯罗德夫人”。
  他看看信末的署名:恩纳可·亚登,心里忽然想到一件事——一句诗。
  当晚,大卫走进史泰格旅馆大厅时,发现厅中像平常一样没人。左边有扇门上写着“咖啡厅”,右边门上写着“休息室”。较远的那道门上标着“房客专用”,右边是个通往酒吧的走道,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模糊声音。此外还有一个标着“办公室”的玻璃柜台,窗户边上有个叫人的铃。
  大卫从经验中知道,有时候得按四五次铃才会有人出来。除了吃饭时间之外,史泰格旅馆的大厅就像个无人荒岛似的。
  这一回,大卫按了三次铃之后,碧翠丝·李平考特小姐从酒吧那条通道走出来,一边用手整理着一头金发。她走进玻璃柜台,优雅地对他笑笑。
  “晚安,汉特先生,这个季节还有这种天气,可算冷了,对不对?”
  “是的……我想是吧。是不是有位亚登先生住在这儿?”
  “我看看。”李平考特小姐仿佛真的不知道似地摸索着,她一向喜欢用这种手法来显示出“史泰格”的重要性。“喔,对,恩纳可·亚登先生,五号房,在二楼。一定找得到,汉特先生。上楼以后往左边走就会看到。”
  大卫照她的话找到五号房间,敲敲门,里面有个声音说:
  “进来。”
  他走进去,把门带上。
  碧翠丝·李平考特离开办公室柜台之后,马上喊道:“莉莉。”一个格格笑着、眼睛像煮熟的白醋栗一样的女孩应声走来。“你照顾一下,我去整理床单。”
  莉莉说:“没问题,李平考特小姐。”格格一笑,突然叹口气说:“我老觉得汉特先生真是太帅了,你说对不对?”
  “喔,打仗的时候我看过很多那种人。”李平考特小姐厌世似地说,“像一些开战斗机的驾驶员,谁也不知道他们拿的支票可不可靠,往往得靠自己的判断。不过当然啦,我觉得那样很可笑,莉莉,我喜欢有水准的东西,我一向喜欢有格调的东西,我说啊,绅士就是绅士,就算驾着曳引机,也还是个绅士。”
  说完,碧翠丝就离开莉莉,上楼去了。
  五号房间里,大卫·汉特停在门口,打量这个自称恩纳可·亚登的男人。
  四十来岁,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看来是个见过大风浪的人——总而言之,似乎是个不大好对付的人。这是大卫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深不可测,是匹黑马。
  亚登说:“嗨……你是汉特吧?很好,请坐,来点什么?威士忌?”
  他很会享受,大卫看得出来,房里有不少好酒——而且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壁炉里也点着炉火。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英国师傅裁剪的,但穿的方法却和英国人一样。这个人的年纪也正好……
  “多谢,”大卫说,“来杯威士忌好了。”
  “要不要加苏打水?”
  “加一点。”
  他们俩人像狗一样,各自调整着位置——彼此绕圈子打量着对方,背挺得直直的,颈上的毛紧张地竖着,随时可以对对方表示友善,也可以咆哮甚至咬对方一口。
  “随意!”
  “随意!”
  俩人放下杯子,稍微松弛一下。第一回合算是过去了。
  自称恩纳可·亚登的那个人说:“接到我的信很意外吧?”
  “老实说,”大卫答道,“我一点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不懂,呃,也许吧。”
  大卫说:“你说你认识舍妹的前夫——罗勃·安得海?”
  “对,我跟罗勃很熟,”亚登笑着说,同时悠闲地向空中吐烟圈,“也许可以说比任何其他人都了解。你没见过他吧?汉特。”
  “没有。”
  “喔,这样也好。”
  “什么意思?”大卫不客气地问。
  亚登悠闲地说:“亲爱的朋友,我只是说这样就单纯多了——没有别的意思。很抱歉让你跑一趟,可是我想最好不要……”他顿一顿,接着又说:“不要让罗莎琳知道。用不着给她增加不必要的痛苦。”
  “能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然,当然,好吧,你有没有怀疑过……怎么说呢……安得海死得有点可疑?”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好吧,你知道,安得海的想法有点奇怪。可能是侠义精神——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可是我们不妨这么说,几年前某个时候,安得海如果被人当作死了,会有某种好处。他一向善于安抚土著,所以毫不费功夫就编了一个大家都相信的故事,他自己只要换个名字远走高飞就行了。”
  “我觉得这个假设太不可思议了。”大卫说。
  “是吗?真的吗?”亚登笑道,又俯身向前敲敲大卫膝盖说,“万一是真的呢?汉特,呃?万一是真的呢?”
  “我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证据才相信。”
  “是吗?当然啦,有一项绝对可靠的证明——安得海本人可以在这儿……温斯礼村……出现。你觉得这个证据怎么样?”
  “至少没什么可争论的余地。”大卫冷冷地说。
  “喔,对,没什么可争论的——只是让人有点尴尬——我是指戈登·柯罗德太太。因为到时候她就再也不是戈登·柯罗德太太了。很麻烦,你必须承认。确实很不方便吧?”
  “舍妹再婚的时候完全是诚心诚意的。”
  “那当然,亲爱的朋友,她当然很诚心,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个。任何法官都会同意这一点,谁也不会怪她。”
  “法官?”大卫厉声问。
  对方似乎有点抱歉地说:“我只是想到重婚问题。”
  “你到底想干什么?”大卫粗野地问。
  “别激动,老弟。我们现在只是要携手合作,看看怎么做最理想——我是说,怎么做对令妹最好。安得海……他一向很有侠义精神,”亚登顿一顿,又说:“现在也……”
  “现在?”大卫厉声问。
  “不错。”
  “你说罗勃·安得海还活着,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亚登俯身向前,声音也变得神秘兮兮的,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汉特,不知道不是比较好吗?就当他像你和罗莎琳所想的那样,已经在非洲死了不好吗?很好,如果安得海还活着,他一点也没想到他太太已经再婚了,否则他一定会挺身出来。你知道,罗莎琳从第二任丈夫身上弄到一大笔钱,可是如果他根本不算她丈夫——那,她就没有权利得到那笔钱了。安得海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一定不喜欢她用假身分继承来的钱。”停了停,又说:“不过当然啦,安得海也许一点也不知道她再婚的事。他的情况很糟糕,可怜的家伙……糟透了。”
  “你指的是什么?”
  亚登故作庄重地摇摇头。
  “身体糟透了,需要上医院接受特别治疗——不幸的是,这一切都非常需要花钱。”
  最后那个字正是大卫·汉特下意识中等了很久的字眼。
  “花钱?”他说。
  “是的!真是不幸,现在一切东西都那么贵。安得海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山穷水尽了。”他又说,“除了他的立场之外,他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大卫的眼睛迅速环顾一下室内,发现除了椅子上的背包之外,并没有其他行李。
  “我怀疑,”大卫的声音很不愉快,“罗勃·安得海真的是你所说的具有侠义精神的绅士?”
  “以前的确是,”对方保证道,“可是你知道,现实生活往往会使人变得冷酷。”他顿了顿,又轻轻地说:“戈登·柯罗德真是太有钱了,钱往往会勾起人潜意识中卑鄙的本能。”
  大卫·汉特站起来。
  “我可以给你一个答复:‘你去见鬼吧!’”
  亚登丝毫不为所动,笑着说:“对,我早就想到你会这么说。”
  “你只不过是个该死的敲诈鬼,用不着装腔作势吓唬我。”
  “可是要是我真的声张出去,你只怕会很不高兴吧!我倒也不会那么做,要是你不肯出价钱,我另外还有买主。”
  “什么意思?”
  “柯罗德家人啊。要是我去对他们说:‘对不起,你们想不想知道罗勃·安得海还在人世的消息?’哈!他们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大卫不屑地说:“你别想从他们身上弄到任何东西,他们全都是穷光蛋,每一个都一样。”
  “喔?可以先欠着啊,只要我能证明安得海还活着,戈登·柯罗德太太还是原来的罗勃·安得海太太,那么戈登·柯罗德婚前所立的遗嘱在法律上还是有效。换句话说,柯罗德家人不就又有钱了吗?”
  大卫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开门见山地问:“多少钱?”
  对方也直接地答道:“两万镑。”
  “不可能!舍妹不能动用本金,只能靠利息过日子。”
  “那就改成一万好了,应该不难吧!她一定有很多首饰,对不对?”
  大卫没有回答,然后又突然说:“好吧。”
  对方愣了一会儿。这么轻而易举就获得胜利,似乎使他吃了一惊。
  “不能用支票,”他说,“我要现金!”
  “总得给我们一点时间去筹钱。”
  “我给你四十八小时。”
  “下星期二!”
  “好吧,你把钱带过来。”大卫还来不及开口,他又说,“我不会答应在荒郊野外跟你见面,你最好打消那些念头。你把钱拿到这儿——史泰格旅馆——下星期二晚上九点整。”
  “你很多疑,对不对?”
  “我知道该怎么做,对你这种人也非常了解。”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
  大卫走出房间,下了楼梯,气得脸色发黑。
  碧翠丝·李平考特从四号房走出来。四号房和五号房之间有道相通的门,但是五号房间的房客却不容易发现这一点,因为那道门被一个大衣橱挡住了。
  李平考特小姐微红着脸,两眼闪耀着兴奋愉快的光芒。她用激动的手整理一下那头金发。
  10
  “牧者之宫”是栋豪华的大厦,虽然没有遭到敌机破坏,但却也无法完全维持战前那种安逸舒适的条件。大厦仍然提供各种服务,不过已经不如往日那么好。以往有两个穿制服的门房,现在却只有一个了。餐厅部仍然供应饮食,可是除了早餐之外,其他两顿都不负责送到房间了。
  戈登·柯罗德太太租的房间在四楼,包括一个带壁上酒吧的起居室,两间有壁橱的卧房和一间光洁的大浴室。
  此刻,大卫·汉特正在起居室中来回踱着方步,罗莎琳坐在一张方型靠背长椅上看着他,脸色苍白害怕。
  “敲诈!”他喃喃道,“敲诈!哼!我这种人会受人敲诈吗?”
  她摇摇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要是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大卫说,“要是我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罗莎琳小声哭泣着。
  他又说:
  “只能盲目地做……”他突然转身说,“你把那些翡翠拿到庞德街给老克里特雷了?”
  “嗯。”
  “多少钱?”
  罗莎琳用惊讶的声音说:“四千,四千镑!他说要是我不想卖的话,应该再保一次险。”
  “对,宝石的价值都涨了一倍。好,我们筹得出这笔钱,可是就算我们做到了,也只是个开头——我们会一直被他吸血吸到死,罗莎琳,你听到了吗?会被他吸得一滴血都不剩。”
  她哭着说:“喔,我们快离开英国……快点走吧……我们不能到美国——或者别的地方吗!”
  “你不是个斗士,对不对?罗莎琳。你的座右铭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低泣道,“我们错了……这一切都错了……太邪恶了。”
  “这时候别跟我说教!我受不了。我们现在的环境非常富裕,我这辈子第一次有钱——我绝对不会轻易让它溜走,你听到了吗?要不是这场该死的黑暗争斗,我们应该可以一直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你懂我的意思吧?这件事也许根本就是骗局,安得海也许就像我们所想的一样,早就安安稳稳地埋在非洲。”
  “别说了,大卫,你让我觉得好害怕。”
  他看看她,发现她满脸恐惧,态度马上变了。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冰冷的手。
  “别担心,”他说,“一切有我——你只要照我的话去做就好了。你做得到,对不对?完全听我的话就够了。”
  “我一向都听你的,大卫。”
  他笑道:“对,你一向听我的话,我们会安全过关的,千万不要怕。我会想办法打发掉恩纳可·亚登先生。”
  “不是有一首诗说——大卫,说一个人回家的时候……”
  “对,”他打断她的话,“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过我一定先查查清楚。”
  她说:“星期二晚上你……要把钱拿给他?”
  他点点头。
  “先给他五千,我会告诉他一时弄不到那么多钱。可是我一定要阻止他去找柯罗德家人,也许他只是在威胁我,不过我不敢肯定。”
  他停下来,眼睛像在做梦似地望着远方,脑筋也不停地动着、考虑着、推翻着各种可能。
  接着他笑了——笑得很愉快、很鲁莽。
  那是一个男人要采取危险行动之前的笑声,包含着愉快和挑战。
  “我信得过你,”他说,“感谢老天,我可以完全相信你!”
  “相信我?”她抬起那对充满疑问的大眼睛说,“相信我什么?”
  他又笑笑。
  “你会完全照我的话去做。罗莎琳,我要秘密进行一项成功的计划。”
  又是一阵笑声,“恩纳可·亚登计划。”
  11
  罗力有点惊讶地打开淡紫色大信封。谁会用这种信封写信给他?信上会说些什么?——而且对方到底怎么弄到这种信封的?大战期间,早就没人用这么花俏的信封了。
  他念道:
  亲爱的罗力先生:
  请原谅我冒昧地写信给你,可是我觉得有些事实应该让你知道。
  我之所以会写信给你,主要是因为那天你驾临敝店的时候,曾经问过我有关一个人的事。如果你能再度到史泰格来,我会很乐意告诉你。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令伯父突然去世,遗产落入外人手中实在非常遗憾。
  希望你不会怪我这么鲁莽,可是我真的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你。
  碧翠丝·李平考特敬笔
  罗力看着这封信,脑中起伏不定地思索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亲爱的好老碧。他从小就认识碧翠丝,常常到她爸爸店里买烟草,或者到柜台后面跟她玩,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他记得小时候听别人说她一度离开温斯礼村,大概有一年之久,所以别人都说她是去把肚子里的私生子生下来。也许是,也许不是。无论如何,她现在一直很受人尊敬,也很高尚。
  罗力抬头看看钟,打算马上就到“史泰格”去。而他的那些表格,只好以后再说吧。这会儿,他急着想知道碧翠丝到底有什么事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
  八点过后一会儿,罗力推开通往史泰格酒吧的门。他跟一些熟人打过招呼之后,靠到吧台边要了份酒,碧翠丝笑着对他说:
  “真高兴看见你,罗力先生。”
  “晚安,碧翠丝小姐。谢谢你写信给我。”
  她迅速看他一眼。
  “我马上来找你,罗力先生。”
  他点点头,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默默喝着酒。
  碧翠丝忙完之后,叫女服务生莉莉到吧台招呼,然后走到罗力身边低声说:
  “跟我来,罗力先生。”
  她带他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写着“非请莫入”的房间。房间很小,但却摆设了很多东西:豪华的摇椅、立体音响、很多精细瓷器,柜子角落还有一个有点损坏的小丑娃娃。
  碧翠丝·李平考特关掉收音机,指指一张椅子,说:
  “真高兴你能来,罗力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写信给你——可是上个周末我一直在心里考虑这件事——就像我所说的,我真的觉得应该让你知道这件事。”
  她的表情很快乐,也很自大,显然对自己觉得非常满意。
  罗力客气而好奇地问:“有什么事吗?”
  “喔,罗力先生,你知道有位先生住在这儿——亚登先生,就是你上次来打听的那一位。”
  “嗯?”
  “你来的第二天晚上,汉特先生也来找过他。”
  “汉特先生!”
  罗力兴趣十足地坐直了身子。
  “对,罗力先生。我告诉他亚登先生住在五号房,他点点头就上去了。当时我的确觉得很意外,那位亚登先生没说认识村子里的人,所以我以为他是陌生人,谁也不认识。汉特先生似乎很生气,好像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不过当然啦,当时我一点也没想到别的。”
  她停下来喘口气,罗力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等着。他从来不催促别人,别人喜欢慢慢说,他也随他们慢慢听。
  碧翠丝俨然地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刚好要上楼到四号客房收拾床单和毛巾。四号房就在五号房隔壁,有一道门可以相通——不过从五号房看不出来,因为五号房有个衣橱挡着门,当然,那个门通常都关着,可是那天刚好开了一点——我确实不知道是谁打开的。”
  罗力还是沉默着,只轻轻点点头。
  他想,显然是碧翠丝在好奇心作祟之下,有意打开四号房门,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罗力先生,我实在是很意外地听到那次谈话。真的,要是有根针掉下来,都会吓我一大跳……”
  碧翠丝简洁地叙述那段“意外”听来的话时,罗力的表情平静得甚至有点迟钝。
  碧翠丝·李平考特说完之后,期望地等待着。
  过了好几分钟,罗力才仿佛从恍惚中回到现实世界来。接着,他抬起头来。
  “谢了,碧翠丝,”他说,“非常谢谢你。”
  说完,他就走出房间。碧翠丝多少有些失望,她对自己说:罗力先生实在可以表示一点意见。
  12
  罗力离开“史泰格”之后,脚步自然而然地移向自己家的方向。可是走了几百码之后,他又突然掉头往回走。
  他脑筋接受事情比较慢,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碧翠丝那些话的真正意义。如果她当真听到过那番话——他相信确实如此——那么,柯罗德家每个人的处境就会有很大的改变。最适合处理这件事的,当然非罗力的伯伯杰若米莫属了。身为一个律师,杰若米·柯罗德一定知道如何最恰当地应付惊人的消息,以及应该采取什么步骤。
  罗力虽然宁可亲自采取行动,可是他心里却不得不情愿地承认,这件事最好交给精明老练的律师处理。杰若米越早知道这个消息越好,于是罗力又把脚步转向杰若米在大街上的家。
  开门的小女佣告诉他,柯罗德先生和太太仍在吃晚餐。她本来想带他直接到餐厅,可是罗力拒绝了,表示愿意在书房等他们吃完饭。他不大希望佛兰西丝也在场,事实上,在他们决定采取任何确切的行动之前,越少人知道这件事越好。
  他在杰若米书房里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书桌上有个公文递送箱,上面标着“已故威廉·贾瑟弥爵士”。书架上摆满了法律书籍。墙上有一张佛兰西丝穿着晚礼服的旧照片,另外还有一张她父亲特兰登爵士穿着骑装的相片。桌上那张照片则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杰若米的儿子安东尼,死在战场上。罗力退回椅子上坐下来,再度望着爱德华·特兰登爵士的相片。
  餐厅里,佛兰西丝对她丈夫说:“不知道罗力来有什么事?”
  杰若米厌倦地说:“也许是有关政府法规的事。农夫对那些表格顶多懂个四分之一。罗力是个诚实的年轻人,所以对那些表格很不放心。”
  “他人很好,”佛兰西丝说,“就是做事情迟钝了点。你知道,我觉得他和绫恩之间好像不大对劲。”
  杰若米心不在焉地喃喃说:“绫恩……喔,对,对,当然,对不起,我……我老是没办法集中精神,压力太大……”
  佛兰西丝迅速说:“别想那些,我说过,不会有事的。”
  “有时候你真叫我害怕,你太不把事情放在心上了。你不懂……”
  “我什么都懂,可是我并不怕。你知道,杰若米,其实我还觉得满有意思的……”
  “亲爱的,”杰若米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微微一笑。
  “好了,”她说:“别让那个种田的年轻人等太久了。去帮他解决那些什么——九九表格之类的事吧。”
  可是当他们步出餐厅时,前门正好“砰”的一声关上。爱多娜告诉他们,罗力先生说没什么要紧事,所以不等他们了。
第一部 第04章
  13
  这个特别的周二下午,绫恩·马区蒙独自出门散步。她觉得自己近来似乎越来越难以安定下来,心里也越来越不满,所以希望静静地想想事情。
  她已经好些天没去看罗力了。那天早上她要求罗力借给她五百元,两人多少有点不欢而散之后,他们见面时还是像往常一样。绫恩知道自己的要求不合理!罗力有权利拒绝,可是尽管如此,情人之间是没有“理”可循的。外表看来,她和罗力和以往毫无不同,可是内心里她却不敢那么肯定。这几天,她觉得无聊得难以令人忍受,可是又不愿承认大卫·汉特和他妹妹的突然离去是使她感觉无聊的主要原因。她不得不承认,大卫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至于那些亲戚,此刻她也觉得真够烦人的。她母亲精神很好,兴致很高,却也惹火了她。
  这一天午餐时,马区蒙太太说要再找个新园丁,“老汤姆现在什么都弄不好。”
  “可是,妈,我们没那么多钱啊!”绫恩喊道。
  “胡说!绫恩,戈登要是看到我们花园一塌糊涂,一定会很难过。他一直希望花圃修剪得很整齐,杂草通通拔掉……可是你现在看看。我想戈登一定希望好好整理一下。”
  “即使要我们向他的未亡人借钱?”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绫恩,罗莎琳真是太客气了。我把那些账单都付清了,银行里什么钱都不欠,真是太好了。而且我觉得再请一个园丁也一样经济,你想,再请个人,我们可以多种多少菜啊!”
  “一个礼拜多花三镑请个园丁!这些钱可以买太多菜了!”
  “我想用不着那么多薪水,亲爱的。有很多退伍军人找不到工作,报上说的。”
  绫恩冷冷地说:“我不相信在温斯礼找得到。”
  虽然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可是绫恩却始终担心她母亲现在那种经常依赖罗莎琳过日子的心理。每当想起这一点,大卫嘲弄的语气又仿佛在她耳边回响着。
  于是她在恶劣的心情下,独自出门散散步,舒缓一下心头的烦闷。
  她在邮局门口碰到凯西婶婶,凯西婶婶的心情很好,但对她却起不了什么作用。
  “绫恩,我想我们就快有好消息了。”
  “你是指什么?凯西舅妈。”
  柯罗德太太笑着点点头,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幽灵告诉我一个最惊人的消息——真是太惊人了。我们大家的困难都可以高高兴兴地解决。我得到过一次幽灵的讯息,不过我还要再试试。要是不成功,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亲爱的绫恩,我绝对不会先勾起别人错误的希望,不过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事情一定很快就会解决。我真的很担心你舅舅,大战期间,他实在工作得太卖力了,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专心做他的研究——不过当然啦,没有适当的收入是办不到的。有时候,他紧张得好奇怪,我真替他担心,他真的很奇怪。”
  绫恩沉吟地点点头。林尼尔·柯罗德的改变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也发现他心情很不稳定。她怀疑他偶尔可能会靠药物来刺激自己,甚至可能有吸毒的习惯,所以有时候才会那么紧张不安。她不知道凯西舅妈知道多少,猜到多少。绫恩觉得凯西舅妈并不真像表面上那么傻。
  她又沿着大街向前走,刚好看见杰若米舅舅走进他家大门。绫恩觉得,这几个星期中,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
  她加快了脚步,希望快点离开温斯礼村,到山丘上空旷的地方去。加快脚步之后,她马上觉得好过多了。她打算走上六七哩——好好把事情想一想。她一直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她从来不知道这么随便走走就能使她感到满足。
  对,就是这样,随便走走!毫无目的、不拘形式的生活方式!退伍之后,她一直很怀念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一切职责都划分得清清楚楚,生活得有计划、有规律。可是即使在这么想的当儿,她也不禁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难道所有人私心里都有这种感觉吗?难道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影响?这不是物质上的危机——像原子弹来复枪那样。不,这是精神上的危机,让人觉得,如果不用脑筋,日子过起来容易多了。她——绫恩·马区蒙——已经不再是入伍时那个头脑清晰、有决心的理智女孩了。她的头脑已经变得专业化,运用在固定的方向了。现在退伍回家了,她又变成自己的主人,但是她对自己厌了把握住个人问题的态度,却感到讶异不已。
  绫恩忽然苦笑了一下,心想:要是战争使她变成报上那种“家庭主妇型”的女人,那才奇怪呢。报上所说的那种家庭主妇,因为遭到过无数“不行”、“没办法”,所以即使给她肯定的“行”、“可以”,她也没办法接受了。由于环境的驱使,那些妇女必须计划、思考、随机应变,运用自己的一切潜力,所以连她们本来不自知的潜能也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只有她们才能不靠别人力量挺直地站着。而她——绫恩·马区蒙,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做过需要用脑筋的工作,可是现在却变得茫无目标,没有决心——对,就是这个可恨的字眼:茫无目标。
  那些留在家乡的人,就像罗力……
  可是绫恩的脑筋马上从模糊的通论回到自己身上:她和罗力。问题就在这儿,是真正的问题——也是惟一的问题。她真的想嫁给罗力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绫恩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双手支着下巴,坐在山边的一个小树丛中,望着下面的山谷。她不知道到底有多晚了,只知道自己很奇怪,不想回家。长柳居就在她的左下方。长柳居——如果她嫁给罗力,那就是她的家了!
  如果——一切问题就在于这个“如果”……如果……如果!
  树丛中飞出一只鸟,发出一声像小孩生气一样的惊叫声。
  火车站那边一辆开出站的火车冒出一股浓烟,像个巨大的问号似的。
  我要不要嫁给罗力?我想嫁给罗力吗?从头到现在,我到底有没有想要嫁给罗力?如果不嫁给罗力,我会不会受不了?火车驶远了,浓烟也颤抖着消逝了。可是那个问号却仍然盘旋在绫恩的脑海。她从军之前的确爱过罗力。可是她想道: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绫恩了,回来之后,我已经改变了。
  她心头涌起一句诗:
  “生命、世界、还有我,全都变了……”
  可是罗力呢?罗力没有变。
  对,就是这样,罗力没改变,仍然和她四年前离开时完全一样。她想嫁给罗力吗?如果不想,她到底希望怎么样呢?
  她身后树丛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一个男人一边咒骂着,一边走过来。
  她喊道:“大卫!”
  “绫恩!”看到她,他似乎很惊讶,“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一路跑来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不知道,只是随便想点事情。”她含糊地笑笑,“我想,大概很晚了吧。”
  “你一点都不知道时间吗?”
  她随便看看腕表。
  “我的表又停了,我常常忘了拨。”
  “不只是表!”大卫说,“是你体内的动力、生命力。”
  他走向她,她迅速站起来。
  “太晚了,我要回家了。几点了?大卫。”
  “九点一刻。我要快点跑,不然赶不上九点二十到伦敦的火车了。”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回富拉班拿东西。不过我一定要赶上这班车,罗莎琳一个人在公寓里——要是她一个人在伦敦过夜,会怕得不得了。”
  “住在公寓里?”绫恩的口气中带着轻蔑的意味。
  大卫严厉地说:“恐惧是没有一定规则的,要是你也被人轰炸过……”
  绫恩忽然觉得很惭愧,她说:“对不起!我忘了……”
  大卫忽然刻薄地说:“不错,很快就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安全了!顺服了!又回到一切血腥事情的起点了!爬进自己坠落的小洞,安安全全地躲在里面。你,绫恩,你也和其他人完全一样!”
  她喊道:“不,不,我不是,大卫。我刚刚还在想——在想……”
  “想我?”
  他的快动作吓了她一跳,他有力的手臂把她搂向自己,热情的双唇吻着她。
  “罗力·柯罗德!”他说,“那头牛!老天知道,绫恩,你是我的。”
  接着,他又像刚才一样突然地推开她。
  “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他跑向山脚下。
  “大卫……”
  他回头大声说:“我一到伦敦就打电话给你。”
  她看着他跑过暮色中——轻快、敏捷、充满了天生的美感。
  接着,她带着混乱、奇异、动摇的心情,缓缓走向家的方问。
  但是她又迟疑了一会儿,想到母亲会亲切地欢迎她回家,也会提出问题……
  母亲——竟然向她看不起的人借了五百镑!
  回到家里,绫恩一边轻轻上楼,一边想道:我们没有权利看不起罗莎琳和大卫,我们还不是一样吗?为了钱……我们什么事都愿意做!
  她站在自己卧房里,好奇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想:这是个陌生人的脸。
  接着,她忽然觉得很生气。
  她想:要是罗力真的爱我,再怎么样都一定会替我弄来五百镑,一定不愿意看到我因为从大卫那儿借钱而觉得羞耻。
  大卫说他一到伦敦就会打电话给她。
  她像做梦似地又下了楼。
  她想:做梦,也可能非常危险。
  14
  “喔,是你,绫恩,”亚黛拉·马区蒙愉快安心地说,“我没听到你回来,亲爱的,你回来很久了吗?”
  “喔,对呀,好久了,我一直在楼上。”
  “下次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绫恩。要是天黑之后你还一个人在外面,我老是好担心。”
  “妈,难道你不觉得我已经会照顾自己了吗?”
  “可是报上最近常常有些可怕的事,那些退伍军人——会攻击女孩子。”
  “我想是那些女孩子自己找的。”
  不错,女孩子是喜欢危险的东西。话说回来,谁又真的希望平平淡淡过日子呢?
  “绫恩,亲爱的,你听到了吗?”
  绫恩用力把自己拉回现实中。
  刚才,她母亲一直在说个不停。
  “你说什么?妈。”
  “我是在说你的女宾相,亲爱的。我想她们自己都会有配给券。幸好你退伍的那些配给券通通领到了,那些只有普通配给券的女孩子真可怜,结婚的时候连点新东西都没有,我真替她们难过。不错,绫恩,你运气真好。”
  “喔,是啊。”
  她在房里走来走去——到处看,拿起一样东西看看,放下,又拿起另一样东西看看,再放下……
  “你不能安静点吗?亲爱的,弄得我心惊肉跳的。”
  “对不起,妈。”
  “没什么事吧,对不对?”
  “怎么会有事呢?”绫恩尖声问。
  “好,好,别骂我,亲爱的。还是谈你女宾相的事吧。我觉得你应该邀请马可家的女孩当宾相,别忘了,她母亲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且——”
  “我最讨厌琼安·马可了!”
  “我知道,亲爱的,可是那有关系吗?要是你不请她当宾相,玛嘉丽一定会很伤心——”
  “妈,结婚的人是我,对不对?”
  “对,我知道,绫恩,可是……”
  “等我真的要结婚再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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