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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难欺》作者:蒋世杰

_4 蒋世杰(当代)
18.调查笔记:秘密使命(3)
我坚定地点点头。接着问:“给乌酉市的领导打不打招呼了?”
他说:“为了保密起见,暂时只和齐市长取得联系,其他同志,看案件侦查的进度再说。”
“好,这样最好。”我说,“现在就联系吧?”
“可以,”他说,“你先电话联系一下,如果他有空,我们最好当面谈谈。”
“好的。”我拨了齐思民的电话,说明了我们的意图,他说他马上过来。我们就在宾馆里等他。
不一会儿,齐思民来了。我们互相客气了一番,就言归正传,说到案件的调查上来了。郑毅说完正事,齐思民对郑毅说:“你们知道,要说举报啊,调查啊,这也不是头一回。每一次都虎头蛇尾、查无实据。”他带点揶揄的口味,微笑着说,“倒是让我们的某些干部得到了锻炼,越查越勇,越查越精明,官也越查越大了。”
“齐市长是信不过我们了?”郑毅半开玩笑地说。
“哦,不不不。我是想给二位提个醒,乌酉市的这潭水,可深着呢!”齐思民说。
郑毅说:“据我所知,齐市长也是个直性子,喜欢直来直去,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
齐思民笑笑:“郑处长说得对,开诚布公,有什么说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嘛!”
郑毅说:“齐市长果然直爽。我就明说了,我来乌酉之前就听说,市上领导班子成员之间的关系不大和谐,班子里面有人对宦书记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是这样吗?”
齐思民有点尴尬地笑笑:“不瞒二位说,班子不和,主要是我对他的好些做法看不惯。”他稍停了一下说:“按说,家丑不可外扬。郑处长又初来乍到,我就更不好意思说这些。”他叹口气:“二位是来调查宦海淳的,我也就没有什么可隐讳的了。此人一向善于钻营,上上下下,关系错综复杂,背景神鬼莫测。所以每次被查,他都能反败为胜,逢凶化吉。”
“谢谢齐市长的提醒。”郑毅说,“我刚和沈处长说来着,上有各级党委政府和纪检监察部门的领导,下有乌酉人民群众的支持,如果这宦海淳真有问题,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但愿如此。”齐思民说。
“齐市长,我冒昧地问一句,”郑毅突然问道,“你和宦书记的分歧,主要在什么地方?”
齐思民想想,说:“说起来话就长了,”他的目光在我和郑毅之间游弋了一下,“郑处长不知道,沈主任是清楚的,那年的人代会上,他意外落选,就一直认为是我在下面搞了小动作,从此就结下了解不开的疙瘩。”他叹口气,“这都是个人之间的事,不说也罢。”他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沈处长在区上搞调查时,可能‘见识’过葫芦村的那个‘小康墙’了。我就拿这事给你们说说,两位可见一斑而窥全豹吧。”
于是,他道出了他和宦海淳发生分歧的一段插曲,那是宦海淳从省里‘空降’乌酉不久的事。那一年,小康市建设刚刚起步。在选择试点村的时候,宦海淳选择了城关区公路沿线的一些村,葫芦村就是其中的一个。谁都知道,这是乌酉市的门户,门户修葺一新,当领导的当然脸上有光。
试点选好以后,市政府拿出来了一个规划,研究这个规划时,在小康房建设的标准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规划中的小康房,是按照当地的住宅习俗,设计成单独的院落,前房后院,前面住人,后院种植一些果树,放置车马农具,饲养家禽家畜,非常适合农民生产生活的实际需要。可宦海淳极力反对这个规划,他说这个规划充满了小农意识,与小康社会建设的构想相去甚远。他说,既然在乌酉的家门口建设小康房,就要大气魄、大手笔,让人家一看就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接着他要求政府重新规划,要按两层或三层楼房的标准规划小康房。
18.调查笔记:秘密使命(4)
“我当时就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据外地的经验,楼房的利用率低,上下水和供暖问题在短时间内无法解决,不适宜农民居住。更重要的是,楼房建设成本高,按照当前农民的收入水平,根本无法承担。
“他当时就批评我,说我思想保守、缩手缩脚。”他说,“我也针锋相对,毫不相让,我说,‘我们建设小康村,是为了改善农民群众的生活,不是为了作秀,为了让别人看。如果我们的小康建设不但没有给群众带来好处,反而给群众增加了不必要的负担,这样的小康建设不要也罢。’他听了这话,火冒三丈,当时就拍着桌子,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据理力争,因为我们不能拿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当儿戏。他看我态度强硬,干脆就不再让我参与此事了。”
“哦,是这样。”郑毅看了一眼我,附和了一句。
“你们说,”说到这里,齐思民有点激动,“在对待民生问题上,我俩的出发点和思路南辕北辙,他又容不得不同意见,我们还怎么一块儿共事呢嘛!”
“哦,是这样。”郑毅望着齐思民说,“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在我们查处过的一些干部中,这差不多是个共性了。”郑毅转而望着我说,“是不是这样,沈主任?”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短暂的沉默后,我问齐思民:“那小康楼变成‘小康墙’,就是因为成本高的缘故?”
“还不是全部。”齐思民说,“这与那个所谓的瑶池环保工程有关。后来又听说,这小康房建设跟一桩土地开发的事扯上了关系,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复杂,小康楼建设也遥遥无期。直到今天,引发了一场暴力事件。”
“你说的这土地开发是怎么回事?”郑毅问。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在他查处过的贪腐案件中,在与土地开发有关的工程中落马的干部比比皆是。
“不好说。”齐思民说,“别人反映,宦书记身边离不开三种人:一种是女人,一种是神汉巫婆,还有一种就是各种商人。在商人中,房地产开发商居多。”
“据说乌酉市的土地出让权基本上就是宦海淳一人说了算,是这样吗?”我问。
“按说,”齐思民说,“土地的出让使用,完全是政府的职能。可在乌酉,就变成市委书记的一项特权了。”
“能不能说具体点?”郑毅对此非常感兴趣。
齐思民想了想,说:“你们还是先调查吧。调查清楚之前,什么都不好说。”
我笑笑,看起来,齐思民还是顾虑重重。这也难怪,据有人反映,宦海淳随意提拔干部,任人唯亲,培植亲信。在此背后,那是一张多大的网呀,稍有不慎,后果不难想象。想到这里,我说:“齐市长说得对,在查清楚之前,谁都不好说谁有问题。”
齐思民看着我说:“理解就好。”他抬腕看看表,“这会儿到吃饭时间了,还是先解决肚子的问题吧!”说着他就要打电话给我们安排饭。
郑毅挡住他说:“我们随便吃点就行,还是别张扬为好。”
齐思民想想,半开玩笑地说:“也好,先欠下,等你们的任务完成以后,在乌酉多待几天,我再给各位找补回来。”
“齐市长不用客气。”郑毅说。
“郑处长来乌酉的事,宦书记他知不知道?”齐思民问。
“暂时还不知道。”我说,“省里的意思是,调查行动暂时秘密进行为好。我们仍然以调查乌酉事件的名义开展工作。还望齐市长理解。”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齐思民说,“不论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上,需要我们配合的,就不要客气,我们会全力配合的。”
“这没问题,”我说,“以后麻烦您的事不会少的。”
送走齐思民后,我和调查组的成员们一起,在招待所的大餐厅里就餐。饭后,我们聚在一起,商讨行动计划,试图找出突破口,突击前进。
19.审讯笔记:突破口(1)
突破口选在哪里呢?调查组仔细研究了几封举报信的内容。举报信举报的问题非常明确,研究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宦海淳的不法所得五花八门,但主要的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卖官鬻爵,这种卖买关系,一般都是一对一进行的,买官的人得到了官位,就像买菜的人买到了菜,属一次性交换,交换完就完了,极难查清。另外一个就是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为各类开发商谋取巨额利益,从中捞取不义之财。也就是说,宦海淳手上有巨额赃款,只要找到这些赃款的窝点,就找到了案子的源头,之后顺藤摸瓜,就能抓到幕后的那只黑手。
下一个问题是,这窝点又在哪里呢?
调查组的各位,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讨论。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把目标锁定在举报信上提到的、与宦海淳关系密切的、具有重大嫌疑的几个人身上。我们决定,从调查这几个人的银行账户入手,找出赃款。
此后几天,我调集调查组里的查账高手,有目标地进入乌酉市的几家银行,展开慎密的调查。不久,调查有了结果。我们查出,一个叫现代企业策划咨询有限公司的账户上,发现了卓水的签名,而这个卓水,正是调查组锁定的一个目标人物。
拿到这样一个调查成果,调查组的同志们感到非常欣慰。我们立即召开会议,对这个调查成果进行分析研究。
“这个卓水,是公安局的一名干警,从政法大学毕业不久。”我说,“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她与宦海淳关系非同寻常。而她的这个咨询公司,显然也是假的,就是说,这个公司名下的数百万元资金来源可疑,有必要调查清楚。”
“这个账户的资金来源于哪里?”郑毅问。
“大部分是从一家古董经销商那里进来的。”女组员李健说。
“古董经销商?”我问。
“这没什么奇怪的,”郑毅说,“但凡不法资金,没有直来直往的。”
“就是说直接从银行不容易查出这笔资金的来龙去脉。”我说。
“是这样,”郑毅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样一条线索,说实在话,我都有点喜出望外了。不过指望从银行一下子找到不法资金的源头,就有点奢望了。”
“不管怎样,这是一个突破口,大家商量一下,看下一步怎么走。”我说。
“先查封这个账户,直接询问卓水。”有位组员说。
“这样会不会惊动宦海淳?”另一组员说。
“是不是请求公安局协助一下,以出差的名义把卓水调出来,再进行询问?”李健说。
“我看这个办法行。”我说,“不过要速战速决,时间一长,难免不被宦海淳发现。”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以出差为名调出卓水,对其进行突击询问。
询问在宾馆的一间小会议室里进行。由我和李健询问,另一名组员做笔录。
卓水进了会议室,记录员就上前关上了门,李健请她往椅子上坐。卓水站在门口,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们。我打量了她一眼,她穿一件粉红色的上衣,米黄色的裙子,高挑个儿,长发披肩,面容娇艳,真的有点楚楚动人。她有点傲慢地站在那儿,环顾一下四周,扫了我们一眼,说:“我没有走错路吧?”
“没有,卓警官。”我说,接着我亮明了我们的身份。
“不是说有特殊任务吗?”她不屑地问。
“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嘛!”李健心平气和地说。
卓水看了一眼会议桌和围绕会议桌摆放的几把椅子,走过来,坐在我和李健的对面。我向她介绍了我们的身份。她扫我们一眼,冷冰冰地说:“噢,什么特殊任务,不会是让我保卫各位的安全吧!”
19.审讯笔记:突破口(2)
“卓警官,你严肃点,我们这是在工作!”我提醒她。
“哎,我哪点不严肃了,”她转而面对李健说,“我们都是女同志,你来说说,我哪点不严肃了?”
李健对她笑笑:“卓水女士的对立情绪还不小嘛。”接着她收敛了笑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请你来是让你说明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够配合。”
卓水欠了欠身子:“什么事,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们,因为我是警察。”
“你和现代企业策划咨询有限责任公司是什么关系?”李健问道。
“我是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公职人员是不允许经商办企业的,你不知道,还是明知故犯?”李健单刀直入。
卓水一时语塞,半天她说:“公司是我一个亲戚办的,我只是挂了个名。”
“我姑且相信你说的是实话。”李健说,“但为什么要挂你的名呢,如果是合法经营,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以自己的名义开公司办企业。自己的公司挂别人的名,这样做本身就值得怀疑。”
“怀疑?你凭什么怀疑人家?”卓水质问道。
李健针锋相对:“凭什么怀疑,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凭什么清楚?”
“凭你是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李健提高了声音,“不管是挂名的还是实质的,法人代表要对企业的经营活动负法律责任,作为一名执法者,我想你不会不明白这点。”
“这……”卓水一时语塞。
“公司主要经营哪些业务?”李健紧追不舍。
卓水略加思索,有点吞吞吐吐地说:“为企业出谋划策。”
“经营不经营古董?”李健逼视着对方。
“这……”卓水望着李健,傲慢的神色渐渐淡去,“我说过,我只是挂个名,具体经营什么,我不太清楚。”
“如果有违法行为,你也不清楚?”李健反问她。
“他们不会是走私文物吧?”她惊觉似地问。
“你说的‘他们’是指谁?”李健紧追一步。
卓水愣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李健和我交换了个眼神。我琢磨着,坐在我们对面的这位女警察,看来确实不怎么懂得商业经营活动,对这家公司的资金往来也不甚了解。我推测,卓水的这个公司只是个人头账户,其“交易”都在幕后进行。她知不知道交易的内容,参不参与交易的过程,都得打个问号。但她对古董商好像特别敏感,不知是她参与了跟古董商的交易活动,还是她把古董和文物走私本能地联系起来。于是我突然问道:“你们经营的古董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没有走私文物。”她语气坚决地说。
“谁说你走私文物了?”李健说。
卓水睁大了眼睛,自知失言,语气也软了下来:“据我所知,公司从来没有经营过古董。”
“那怎么解释你们和古董商之间的财务往来?”李健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说,“我说过,我只不过是给人家挂个名,公司的经营活动,我知道得很少。”
“是吗?”李健冷冷地说,“刚才你肯定地说他们‘没有走私文物,’也‘没有经营过古董’。你的说辞前后矛盾,这个,你做何解释?”
她又一次愣在那儿,愣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参与过文物走私案件的侦查工作,那些不法分子走私的文物,不都是古董吗?”
我在心里笑笑,瞅一眼李健,一丝笑意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毫无疑问,这个卓水涉世未深,她只是某些人手中的一张牌,拿她来为其违法活动掩人耳目。只要她供出她的幕后人物是谁,谁在真正地操纵着这个公司的经营活动,特别是财务活动,就是一个突破,就是一个胜利。我是这样想的,我想李健也是这样想的。
“公司里是谁跟这些古董商做交易的?怎么交易的?”李健突然问。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卓水坚决地说。
“你账上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也不知道?”
卓水点点头。稍停她说:“我说过,我只在该公司挂个名。”
“那好,该公司实际上的老板是谁,你不至于也说不知道吧!”
卓水望着李健,不经意间露出一个笑容,我觉察到了这个笑容,但我不知道这个笑容里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含意。我琢磨了一会儿,也笑了笑,对她说:“你不说出这个公司事实上的老板,我们就冻结这个账户上的所有资金。”
“是有什么顾虑吗?”李健心平气和地说,“你说出来,我们会为你保密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回答我们的任何问题了。也许她发现她在我们面前处于绝对劣势,稍不注意就会因失言而露出蛛丝马迹,甚至将她的秘密完全暴露无遗。不难看出,她是有点幼稚,但她毕竟在公安局混过,也参与过一些案件的侦查活动,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也懂得沉默是她的权利,在得到她主子的信息之前,她理智地选择了沉默。就这样,我们僵持了一段时间,这次对卓水的调查就收场了。
卓水保持沉默,说明她心中藏有秘密。她可以不说话,但不等于曾经发生的实事就此被封存起来。这是调查组比较一致的看法。因此,我们根据举报信提供的线索,在从其他方面寻找战机的同时,对卓水的外围展开调查。
这个女警察,原来是市人民医院的护士,后来被调入市土管局工作,不久又被调到市公安局工作,没上几天班,又堂而皇之地进入一家名牌政法大学的课堂,成为一名法学学子。毕业后回到市公安局,据说,马上就要被提拨为某处的副处长了。
显然,这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女子。我们以调查乌酉事件的名义走访过乌酉市的一些机关单位,我们了解到,在乌酉市,党政机关严重超编,恶性膨胀。宦海淳在乌酉市任职以来,在有关部门随意配备领导职数,党政机关任意安排人员,但寻常百姓及其子女能够进入党政机关的寥寥无几。我们了解到,卓水进入行政机关而且挑肥拣瘦,在各机关之间任意跳槽,就是宦海淳直接安排的。我们还了解到,与宦海淳关系密切的年轻女子,不光卓水一人。而在个人账户上拥有数百万资金的,目前还就卓水一人,看来她与宦海淳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那么,她和宦海淳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他俩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看来,这个卓水,还真是揭开乌酉黑幕的一个突破口。
20.审讯笔记:葫芦茶馆(1)
调查组认定,卓水是一条藤,顺着她一定会摸到我们所要的瓜。于是,我们使用欲擒故纵之计,将卓水放掉,暗中监视她的行踪。当然,卓水也不是傻瓜,况且她学过法律,做过警察。她不会轻易与宦海淳接触,以免被调查组抓到把柄。
调查组在监视卓水的同时,把目光投向与宦海淳关系密切的几个房地产开发商的身上。
这天,我没有什么具体要干的事,就打的来到葫芦村,进了诸葛大爷的葫芦茶馆。
诸葛大爷正在和一个年轻人喝茶。见了我,他起身上前,和我握了握手,脸上带着笑,对我说:“今天刮的什么风,怎么把你给刮来了。”接着他向那位年轻人介绍道,“这是省里来的沈主任,调查市上那事儿的。”又向我介绍那位年轻人,“这是一位朋友,叫师玉洁,算是个忘年交吧!”
我把手伸向那年轻人,他有点轻蔑地点点头,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并没有起身,就端起茶杯喝起茶来。我多少有点尴尬。
“这人就这样,他还不了解你,等你们了解了,有可能还成为朋友呢!”诸葛大爷大概看出了我的尴尬,一边示意我坐,一边这样给我打圆场。
我笑笑说:“那是,那是。”说着就在诸葛大爷的身旁坐下来,那个姑娘前来问我要喝什么茶,我说还是喝西湖龙井。她就去泡茶了。我看了那年轻人一眼。那年轻人旁若无人似的,漫不经心地喝他的茶。我面对诸葛大爷,说:“最近茶馆的生意怎么样呀?”
“无所谓,”诸葛大爷说:“开这个茶馆,也就是有这么个地儿散散心,找几个零花钱,不向儿女们伸手要罢了,又没指望它发财。”
“你老倒也超脱。”我对诸葛大爷说,“人就活个心境。”我说着话,那个姑娘端过茶杯来,放在我的面前,说声请慢用,我回声谢谢,她就离开了。
“这个沈什么主任倒是没有多少官气。”那年轻人突然开口道,“有些人一当官,就差把官衔写在脸上,彰显他的权力和地位。浑身的官气,就是没有一点人气。”
我冲他友好地笑笑,说:“你说的这种现象还是有的。”
他不屑地说:“有些现象就是本质。其实质是宣泄无耻的权力快感。”
不知怎么的,我的脸微微有点发烧。我略显尴尬地看一眼年轻人,辩解道:“这位兄弟说得有点偏激了吧!”
“是吗?”他喝一口茶,“你们不是调查乌酉事件吗,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连老百姓都看得一清二楚,你们怎么就调查不出个名堂呢?”
我约略一惊,他既然出言不逊,想必了解某种内情。就平和地问道:“兄弟不妨一说。”
他呷一口茶说:“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还是不说了吧!”
我望着他,没有马上接他的招。我在办案过程中,经常碰到这样的人。说这些“过激”话的人,要么愤世嫉俗,对什么事都看不惯,经常发表一些抨击时弊的言论;要么在官场失意,对当局有不满情绪。他们了解官场人物和一些不为外界所知的事情,又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所以不会轻易说出他所知道的事情。我琢磨着这个叫师玉洁的人,从他的言谈举止看,好像不是个俗人,不是个随便表达自己意见的人,想必还有点来历。于是我试探性地问:“兄弟在哪里高就?”我怕他反感,就补充一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他望我一眼,轻轻地一笑说:“师某我高攀不起。”
20.审讯笔记:葫芦茶馆(2)
“小师就别逗了,”诸葛大爷说,“沈主任不是你说的那‘就差把官衔写在脸上’的,也不是‘宣泄无耻的权力快感’的人。说不定你们还真的能成为朋友呢!”接着他简单地介绍了师玉洁的一些情况。
此人原来是宦海淳的秘书。他从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在本市一家中央所属企业做政工工作。他在全国性的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经常在企业内部或者受邀为市里的干部做一些演讲,算是乌酉市的文化名人。不知怎么的,他被市委书记宦海淳看中,调到他的身边,给他当秘书。
“哦,原来是这样。”我想,他可能成为理论大家,但他不会成为一名好的秘书。在中国,自隋朝开科取士选拔官吏以来,进入政府做官就成为许多知识分子追求的目标。但他们一旦进入官场,大多就被封建官场文化同化,而那些保持文人气质、不与腐朽官僚同流合污的文化人,就成为官场的另类。最终要么被排挤出官场,要么主动退出官场,放浪山水。当初,宦海淳可能是因为师玉洁的名气,把他收编到自己身边,可能是为了装点门面,也可能是因自己缺少文化,想让他替自己代笔,把自己装扮成有文化有知识的样子,以此为敲门砖,捞取社会资本,好平步青云,飞黄腾达。想到这里,我对他说,“道不同,不足以谋,你就离开了他?”
“算是吧。”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说得对,”诸葛大爷接着我的话茬说,“这些天来,你可能也听了宦海淳为人处世的不少说道。本来他没有多少文化,身边有个文化人,总是好事。”接着他简单地说了说师玉洁给宦海淳当秘书的一些奇闻轶事。当初,他很“器重”他,重要的文稿交给他起草,有什么活动,都把他带在身边,逢人言必称他才子。可时间不长,宦海淳就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就拿写材料来说,他把文稿交给宦海淳,他前脚出门,后脚就被宦海淳唤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合适,要他修改。他当回事儿修改后,宦海淳仍不满意,他再修改。如此三番五次,宦海淳还不满意。他就不知道再如何修改了。最后把初稿拿去,他却意外地表示满意。他就有点纳闷,这不是有意捉弄人嘛!这样的事多了,他感到,宦海淳的真意,不在文章要不要修改,而在向他表示,你不是才子吗,才子怎么的,在我这里,还不得任我摆布?
“这就是这位兄弟说的‘宣泄无耻的权力快感’?”听到这里,我说。
“何止于此,同时还宣示权力对知识的绝对奴役。”师玉洁说。
我笑笑,对他的话,不便做出评价。于是改换话题,问道:“就这样,你离开了他?”
他肯定地点点头。
“现在哪里高就?”我问。
诸葛大爷有点不平地说:“就在葫芦村小学里教书呢。”
“是有点屈才了。”我为他叫屈道,“这样也好,与世无争,自己也过得充实。”我的话里多少有点安慰的意思。
“你就别安慰我了,谁不知道,这小学教师是个什么角色!”师玉洁瞅我一眼,一点都不买我的账,他调侃道:“如果我匍匐在宦海淳的脚下,任由他奴役和凌迟,用自己的人格换来一官半职,那就人尽其才了?”
“师老师你误解了,”我有点不高兴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主任别见怪,”师玉洁说,“这话不是冲着你说的。”沉吟了半天,他说,“中国有句古话,‘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几千年来,好多读书做学问的人,入仕做官成为他们终生追求的唯一目标和最高人生价值。一朝做官,便封妻荫子,光耀门庭,福及子孙。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是。宦海淳把我调到葫芦村当这个小学教师,在他看来,等同于发配。就像犯了封建王法的囚徒被发配到边远地带一样。”稍停,他补充了一句:“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连我们的孔圣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何况你我!”
我心里有点不快,但我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心想既然把话题扯到这里,不妨也多说上几句。于是我说:“这就是几千年来在中国盛行的‘官本位’思想在作祟。从我们查处的一些大大小小的腐败案件看,那些腐败落马的官员,无不把做官看作最高的价值追求,在获取私利的同时,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快感。这人哪,一旦钻进官场这座金字塔,越往上走,求官之心越切,谋官之术越歪。就像吸食毒品,一旦成瘾,很难戒除。”
师玉洁听到这里,扑哧地笑出了声。笑过之后,他说:“我在网上看过一则‘黑色幽默’,说是有人将‘官瘾’当做一种病态行为,向世界卫生组织申请登记。如果登记成功,我国将成为第一个把‘官瘾’列为一种临床精神疾病的国家。这是不是也是中国对人类做出的又一大贡献,就像四大发明一样,载入人类文明发展的史册呢?”
“喝茶,喝茶!”诸葛大爷笑嘻嘻地说,“还是说点儿轻松的吧,你们也太沉重了。”
“是呀,是呀,还是喝茶吧,这么好的茶,放开心情慢慢品,才有滋味。”我马上迎合道。
师玉洁也笑笑,他对我说:“我看你也是个痛快人,你就当我是信口雌黄,千万别认为我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话。”
我也笑笑,对他说:“哪里,实际上我们都说了一些窝在心底里的话。大多数人,包括那些‘官迷’们,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说出口罢了。”
“是呀,都在装正人君子呢!”师玉洁说。
“你看,你看,”诸葛大爷说,“说着说着,又说上了,不吐不快是吧,不会也是有一种快感吧?”
我望一眼师玉洁,他也正望着我,我们开怀大笑。他说:“诸葛大爷说得对,这也是一种快感,叫做‘嘴巴快感’。哈哈哈!”
我被他的笑声所感染,也笑了起来。接着又天南海北地聊起一些社会上的奇闻轶事,感觉非常投机。聊了一会儿,因我心中想着案子上的事,情不自禁地想到宦海淳,就向诸葛大爷问起了一件事:“向您老请教个事,不知该问不该问?”
诸葛大爷笑笑:“你就别客气了,有话就直说。”
“上次我俩说起过宦海淳,感觉您老和宦海淳之间,好像有点恩怨似的。”我直言不讳。
“哦,你是问这个呀,”他蛮不在乎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你想呀,人家那么大的官,我一个快入土的死老头子,能结下什么恩怨!要说有什么看不惯的,就是他和老孙头家的二丫头离婚的事。”说到这里,他好像有点儿在乎了,慢慢地说出了宦海淳和老孙头家的二丫头的那段婚事。
21.作者手记:预防针(1)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工作在红旗公社如火如荼地推行开了。宦海淳的婚事则在诸葛爸(年轻时的诸葛大爷)的撺掇下无声无息地展开。那天,宦海淳穿上那套蓝色的的卡料中山装,中山装已洗得褪色,但仍笔挺,穿起来挺精神的。他穿戴整齐,便去供销社的门市部买了一斤点心,装到他常带在身上的黑色人造革背包里,去诸葛爸家。寒暄几句,就要到老孙头家去。临去前,诸葛爸对他说:“宦主任,你可想好了,你如今是国家干部,往后官当大了,可不能学陈世美,坏了人家的闺女啊!”
“诸葛爸说哪里的话,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宦海淳说。
他俩到了老孙头家,老孙头老两口挂着一脸的笑。老孙头名叫孙有富,闺女孙晓玲年龄和宦海淳差不多,生得眉目清秀,心灵手巧,心眼好,心气也高。前些年,尽管上门求亲的络绎不绝,可她连正眼都不看,就断然拒绝。就这样,她的年龄一天天的大了,上门求亲的却越来越少了。真是愁煞了孙有富老两口。前些日子,诸葛爸上门说媒,老两口一听是宦海淳,这个二狗子土生土长的,因此知根知底,如今又是国家干部,这样的乘龙快婿,再到哪儿去找。于是就痛快地答应了。
老两口把宦海淳和诸葛爸让到炕上,孙有富的老伴儿就紧忙端上馍馍盘子,沏上浓浓的茯茶,左让右让,叫他俩吃。他俩吃着馍馍,老伴儿就叫进了孙晓玲。她看了宦海淳一眼,就羞答答地靠着门框站下来,拿手缠着衣角儿。她妈半嗔半认真地对她说:“今儿个人给你领来了,成不成,要你一句话。”
诸葛爸笑笑,对她妈说:“咱们农村的女娃娃没有那么直截了当的。”他对孙晓玲说,“这样,孩子,同意呢,你们就递个换手,这门婚事就算成了;不同意呢,转身就走,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乡里乡亲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又对宦海淳说,“你呢?”
宦海淳下了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他一层层地打开小包裹,露出一块亮晶晶的手表。当时,这可是件贵重的礼物,特别是在农村里,十里八乡也难见到一个戴手表的。他走到孙晓玲身边,把它递给她,她接住,转身出了门。她再进来的时候,手里也拿着一个小包裹,拆开来,是一双绣花鞋垫和一支崭新的钢笔。她看他一眼,羞赧地递给他,就双手蒙着脸,破门而出,走了。
宦海淳和孙晓玲的婚事就这样定了。入冬以后,他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结成一对夫妻,搬进公社里的一间单身宿舍,过起了家庭生活。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红旗公社开花结果,农业大获丰收,粮食产量大增。社员们当中有句顺口溜,说“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收入不多,但都能吃饱肚子了。宦海淳也因此成为全县乃至孜胥地区的知名人物。时隔不久,成立了乡党委和乡人民政府,人民公社变成乡政府的经济管理机构,与乡政府并存。钟世财改任乡党委书记,宦海淳升任公社主任,继续主管农村体制改革事务。
一天,宦海淳回到家里,坐在窗户下的一张小方桌旁。孙晓玲给他倒了杯茶,递给他。他接过来,喝了一口,就顺手开了收音机,收听新闻。大变革的浪潮冲击着宦海淳的心灵,他无法预测这场变革会给中国社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但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场变革与他个人的命运紧紧地联在一起。他虽不是这一浪潮下的弄潮儿,但也不再是昔日的二狗子。当时侯专员把他带下山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命运的转折,更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样的憧憬。现在不同了,他在无意间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打了一个回合,竟然获得了意外的收获——变成官场上注目的“人物”。
21.作者手记:预防针(2)
此间,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在那次万人大会上产生的那种快感,在他行使权力的过程中屡屡出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感,局外人是无法获得、无法品尝的。这种特殊的感觉使他对未来充满了幻想,一种欲望在他的心底暗自生长。
“吃饭吧,一进门就听,有啥好听的呀!”孙晓玲把饭菜端上来,坐在宦海淳的对面,边吃边让着自家的夫婿。
宦海淳回过神来,笑眯眯地对她说:“听什么,这你就不懂了。”说着,端上碗,往嘴里扒拉了一口。
孙晓玲看一眼他,没有言语。他停下筷子,望着孙晓玲,若有所思的样子。半天,他对孙晓玲说:“吃过饭你回趟娘家。”
“无缘无故的,怎么想起回娘家来了。”孙晓玲不解地问。
“去捉两只鸡。”
孙晓玲笑笑,问:“馋了?”
宦海淳一本正经地说:“有段时间没有去看郝书记了,这两天抽空去看看他吧!”
“哎哟,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呀!”孙晓玲笑嘻嘻地说。
“我听他们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郝书记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呀!”
“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孙晓玲吃空了碗,边起身边说。
两天后,宦海淳提着两只卤鸡,敲开了郝明怀的家门。他把卤鸡放到矮柜上,在沙发上坐下来。寒暄了几句,郝明怀指着矮柜上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鸡,自家养的。媳妇听说我来看你,就卤了两只,让您尝尝她的手艺,没有别的意思。”宦海淳一边察颜观色,一边说。
“是吗?”郝明怀冷冷地说。
宦海淳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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