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秘书说话了:“那么就定在明天六点之前一点吗,波洛先生?”
波洛机械地点着头表示同意。他就象一个见了鬼的人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只不过使他感到这种震惊的不是眼睛而是他的耳朵。
从开着门的前厅飘进来的两句话跟昨天晚上他在电话中听到的几乎是一样的。他明白了为什么那电话里的声音会这么熟悉。
当他走出来,到了阳光下的时候,他茫然地摇着头。
是奥莉维亚夫人?
但这不可能!电话里说话的人绝对不会是奥莉维亚夫人!
那个愚蠢无知的贵妇人——那个自私、缺心眼、贪婪、一心为己的女人?他刚才在心里是怎么称呼她的?
“大肥母鸡?C’est ridicule(法语:这太可笑了)!”赫克尔波洛说道。
他认定,一定是他的耳朵骗了他。不过——
罗尔斯轿车准时地在快到六点时来接波洛了。
车里只坐了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和他的秘书两个人。看来奥莉维亚夫人和珍妮已经乘另一辆车先行了。
车开得很平稳。布伦特说话不多,主要谈的是他的花园和最近的一次园艺展览。
波洛祝贺他死里逃生,对此布伦特表示异议。他说:“哦,那事儿!别以为那家伙是专门要打我。不管怎么说,这可怜虫根本就没学过怎么瞄准!不过又是一个半疯的学生罢了。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害处,无非是情绪一激动,梦想着暗杀了首相就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这很可悲,真的。”
“以前也有过这种谋害您的企图,是吗?”
“听起来象一出夸张的闹剧似的”,布伦特说,眼睛微微放光,“前不久有人给我邮寄来一个炸弹,可这炸弹不怎么灵。您知道,这帮家伙还一心想要挑起管理这个世界的重任呢——连一颗管用的炸弹都装不出来,那他们还能干好什么事呢?”
他摇着头。
“总是这种事——留着一头长发、稀里糊涂的理想主义者——他们脑子里根本没有半点实际知识。我并不是个聪明的人——从来不是——但我能读能写,会做算术。您明白我这么说的意思吗?”
“我想是的,但请您更深入地给我解释解释。”
“好吧,要是我读一篇英语写成的东西的话,我能够理解它的意思——我并不是指那些深奥的资料,公式或者是哲学论述——而是平易的有条理的英语——多数人却做不到!要是我想写一篇东西,我能够写下我要说的意思——我发现,很多人也做不到这一点!而且就象刚才说的,我可以做些简单的算术。如果琼斯有八只香蕉,布朗从他那里拿走了十只,问琼斯还有几只?这就是有些人喜欢假装有简单答案的那种问题。他们不会承认,首先,布朗根本不可能办得到这事——其次,答案里的香蕉数不可能是正数!”
“他们更喜欢象变戏法一样的答案?”
“正是。政治家们也同样糟糕。但我始终坚持按朴素的常识办事。您知道,最终谁也不能违背它。”
他稍带自嘲地笑着补充说:“我不该三句话不离老本行。这是个坏习惯。而且,在离开伦敦的时候,我也希望把生意上的事情抛在脑后。波洛先生,我盼望着听听您的冒险故事。您知道,我看过许多惊险小说和侦探小说。您觉得它们真实吗?”
剩下的旅程,谈话一直以波洛办过的洋洋大观的案件为内容。布伦特对细节的兴趣象小学生似的浓厚。
这种令人愉快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到达爱夏庄之后,才因奥莉维亚夫人丰满的胸脯后面辐射出来的冷冰冰的不快而凉了下来。她尽其所能地冷落波洛,只同她的主人和塞尔比先生谈话。
塞尔比先生领波洛去看了他的房间。
这所别墅很可爱,不大,同样按照波洛在伦敦就注意到的那种安宁而舒服的格调布置。所有的东西都是昂贵而又简单的。只有造成这种外表上的简陋的那一份流畅才显示出这些东西所代表着的巨大财富。对客人的招待是令人赞叹的——饭菜是纯正的英国风味,而不是欧洲大陆味——晚餐的葡萄酒激起了波洛心中不可抑制的感激之情。他们喝了一份鲜美的清汤,吃了烤鳎鱼、小种园裁嫩豌豆烧的羔羊脊,草莓、还有冰激凌。
波洛完全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巨大享受里了,这使他连奥莉维亚夫人依旧冷漠的行为和她女儿的唐突与粗暴都几乎没有注意到。珍妮对他有一种明显的敌意。一直到晚饭吃完,波洛带着微微的醉意,还在百思不解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布伦特眼睛向下盯着桌子,有点惊奇的问:“今天晚上海伦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朱莉娅奥莉维亚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她说:“我想,亲爱的海伦在花园里弄得太累了。我告诉她去上床休息要比再费劲穿衣打扮一番到这儿来要好得多。她觉得我的话很对。”
“哦,我明白了。”布伦特面无表情,有点不解地说,“我还以为周末她会改变一下习惯呢。”
“海伦做事向来一板一眼的。她喜欢早睡。”奥莉维亚夫人坚决地说。
当波洛走进客厅跟两位女士呆在一起时,布伦特留在后面同他的秘书交谈了几分钟。波洛听到珍妮奥莉维亚对她母亲说:“妈妈,阿里斯泰尔姨公不大喜欢你把海伦蒙特雷索冷落在一边。”
“胡说”,奥莉维亚夫人粗鲁地说,“阿里斯泰尔生性太善良了。穷亲戚们都照顾得不错——他让她不交钱住房子就已经是非常的好心了,但想想他得每个周末都让她到别墅来吃晚饭,这也未免太过份了!她不过是他母亲堂兄弟的女儿一流的角色。我认为阿里斯泰尔不该被硬加上这么个负担!”
“我觉得她是很自尊的”,珍妮说,“园子里的事她做得不少。”
“那才叫知恩报德呢”,奥莉维亚夫人深感惬意地说,“苏格兰人就是讲自立,人们尊敬他们也是因为这个。”
她舒舒服服地坐到沙发上,仍然不看波洛一眼。“给我把那本《内幕评论》杂志拿来,亲爱的。上面登着范斯凯勒和她的摩洛哥向导的事。”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出现在门口,他说:“波洛先生,这会儿请您到我房间来。”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自己的房间在房子背面,矮空间,长进深。从窗口望下去是花园。房间很舒服,布置着几张矮扶手椅和小沙发,带点令人愉快的凌乱,这使房间显得适合居住。
不必说,赫克尔波洛倒是会更喜欢多一点对称美!
给客人递上一支香烟,又点燃了自己的烟斗,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他说:“有很多事让我感到不满意。我是指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因为当局自身的原因——当然是无可非议的原因——他们取消了搜查。我不很清楚阿尔伯特查普曼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他干的一定是那种生死攸关的事,是那种可能使他陷入尴尬棘手的境地的买卖。我不了解这里边的详情,但首相确实说过他们无法承受公开这案子带来的后果,而且这事越早从公众的记忆中消失越好。“
“那是完全正确的。这是官方的观点,他们知道什么事情是必要的,可这样就把警察的手给捆住了。”
他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倾过来。
“但是我想要知道真相,波洛先生。而您正是可以为我找出真相的合适人选。官场里的事阻止不了您。”
“您要我干什么,布伦特先生?”
“我要您找到这个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
“您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眉毛向上一挑。
“您认为她可能死了吗?”
赫克尔波洛沉默片刻,缓慢而沉重地说:“如果您想问我的看法——记住,这只是一种看法,那么,是的,我认为她死了——”
“您怎么会这么想?”
赫克尔波洛微微一笑。
他说:“要是我说是因为抽屉里一双没穿过的长统丝袜的话,您还是不会明白的。”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难以理解地盯着他。
“您真是个怪人,波洛先生。“
“我非常古怪。也就是说,我有方法,有条理,讲逻辑——我不会为支持某种设想而歪曲事实——而这,我认为——实在是非同寻常的。”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说:“我一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事——我每想通一件事总是要费些时间的。而这整个事情简直太离奇了!我是说——那个牙医开枪自杀了,然后这个查普曼夫人又给毁了容装进她自己的毛皮箱子里,这事做得太让人恶心了,恶心得要命!我没法不感到这后面一定有名堂。”
波洛点点头。
布伦特说:“您知道——我反复想过——我坚信那女人从来不认识我妻子。那只不过是想跟我说话的借口。但是为什么?这对她有什么好处?我是说——除了硬要一小笔捐款——可就连这也是给那个团体而不是给她个人的啊。我确实感到——这——这是策划好的——在诊所前的台阶上碰上我。这太过于巧合了。时间选择之精确令人怀疑!可为什么?这就是我老在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
“这可是说到点子上了——为什么?我也在问自己——但我不知道——不,我也不知道。”
“您对此真没一点看法吗?”
波洛气恼地摇晃着一只手。
“我的看法还很不成熟。我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为了向某个人指明您而玩的诡计——要让那人认识您。但这又是荒唐的——您是那样一位著名的人物——再怎么讲都可以只是说:‘瞧,那就是他——在门边要进去的那个人’,这要简单得多。”
“再有”,布伦特说,“为什么会有人想认得我呢?”
“布伦特先生,请再回想一下您那天在手术椅上的情况。莫利先生说的话里边有没有什么引起您警觉的东西?您还记不记得有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东西?”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皱起眉头尽力地回想着,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您完全可以肯定他没提到过这个女人——这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
“是的。”
“或者另一个女人呢——查普曼夫人?”
“没有——没有——他根本就没谈起过人。我们提到过玫瑰,缺雨的花园,度假——再没别的了。”
“您在那儿的时候没有人进来吗?”
“让我想想——没有,我想没有。其它几次我记得好象有个年轻姑娘在那儿——一个金发女郎。但那那天没在。噢,对了,我记得另外一个牙医进来过——他说话带爱尔兰口音。”
“他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吗?”
“只是问了莫利几个问题就走了。我觉得莫利对他很简慢。他只在那儿呆了一两分钟。”
“您再记不起别的情况了?一点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他完全正常。”
赫克尔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觉得他完全正常。”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波洛又说:“先生,您还记得起那天上午有个年轻人跟您一起在楼下候诊室里吗?”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皱起了眉。
“让我想想——是的,有个年轻人——他简直是坐立不安。但我不特别记得他了。怎么?”
“您再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布伦特摇摇头:“我几乎没正眼看过他。”
“他一点儿都没试着跟您拉拉话吗?”
“没有”,布伦特非常惊奇地看着对方,“什么意思?这个年轻人是谁。”
“他叫霍华德雷克斯。”
波洛期望着能看到一点反应,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我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吗?或者我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他吗?”
“我想您没见过他。他是您的侄外孙女奥莉维亚的朋友。”
“哦,珍妮的朋友。”
“我想,她母亲不赞成这种友谊。”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不在意地说:“我认为这对珍妮不会有任何作用。”
“她母亲把这种友谊看得很严重,我觉得她把女儿从美国带来,就是为了让她脱离这个年轻人。”
“噢!”布伦特脸上显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就是那个家伙,是吗?”
“啊哈,您现在感兴趣了。”
“我相信,这个年轻人不论在哪个方面都是令人讨厌的。他跟许多颠覆活动有牵连。”
“我从奥莉维亚小姐那里得知,他那天在夏洛蒂皇后街订了预约,完全是为了去看您。”
“企图去说服我赞成他?”
“呃——不——据我所知那意图是想诱导他来赞同您。”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愤怒地说:“噢,这些该死的不要脸的!”
波洛笑了:“看起来您就是他最不满的那一切。”
“他才是那种我最不满的年轻人呢!成天把时间花在叫嚣似的演讲和夸夸其谈的空话上,却不去干点正当的工作!”
波洛沉默片刻,又说:“您能允许我问您一个不礼貌的、纯属您私人的问题吗?”
“尽管说。”
“如果您死了,遗嘱里对后事是怎么安排的?”
布伦特双目圆睁,他敏感地问:“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因为——仅仅只是有可能”,他耸了耸肩——“那可能跟这个案子有关。”
“荒唐!”
“也许是,但也许不是。”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冷冷地说:“我想您是太夸张了吧,波洛先生。没有人想要谋杀我——或者干任何类似的事!”
“您早餐桌上的炸弹——大街上的枪击——”
“啊,这些!不管哪一个经营着大量世界金融事务的人都容易遭到那些发疯的狂热分子注意的!”
“说不定这个案子就是某个既不狂热也没疯的人干的呢。”
布伦特瞪着他:“您到底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我想知道谁会因您的死而得到好处。”
布伦特咧嘴笑了,“主要是圣爱德华医院,肿瘤医院和皇家盲人学院。”
“啊!”
“另外,我给我的姻侄女,朱莉娅奥莉维亚夫人留下了一笔钱,给她的女儿同样数目、但是需要接受托管的一笔钱,还规定留下丰厚的财物给我仅存的亲戚、远房的表妹海伦蒙特雷索,她被人悲惨地遗弃了,现在住在这儿的种植园的一所小农舍里。”
他停了停又说:“波洛先生,这,可是完全信任您才说的。”
“自然,先生,自然。”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带着讥笑地补充说:“波洛先生,我想您不是在暗示,朱莉娅或是珍妮奥莉维亚,或是我的表妹海伦蒙特雷索打算为了我的钱来杀我吧?”
“我什么都没有暗示——什么都没有。”
布伦特轻微的恼怒平息了。他说:“那么您准备接受我的那个委托吗?”
“寻找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是的,我接受。”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衷心地赞叹:“您真是个好人。”
从房间里出来时波洛差点撞上了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形。
他说:“对不起,小姐。”
珍妮奥莉维亚朝旁边让了让。
她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你的吗,波洛先生?”
“Eh bien(法语:噢)——小姐——”
她根本没让他讲完。那问题实际上只有反诘的意义,它的全部意思就是表明珍妮奥莉维亚要自己来回答。
“你是个间谍,这就是你的身份!一个卑鄙、下贱、好管闲事的间谍,到处嗅来嗅去,制造乱子!”
“我向您保证,小姐……”
“我就知道你在找什么!现在我还知道你都撒了些什么谎!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承认呢?好吧,我来告诉你——你什么也发现不了——一丁点儿也发现不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寻的!没有人要想要动我那宝贝姨公一根毫毛。他够安全的了。他将永远是安全的。安全、体面、富裕——还满脑子陈词滥调!他只是个墨守成规的约翰牛,他就是这么个人——没有一点创造力和想象力。”
她停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她那略带沙哑的悦耳嗓音恶狠狠地说:“我讨厌见到你——你这个该死的资产阶级的侦探!”那那昂贵的衣裙旋转起来,从他身边仪态万方地走了。
赫克尔波洛立在原地,他的双眼大睁,眉毛高扬,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他的小胡子。
他承认,“资产阶级”这个表示特征的形容词对他是很适用的。他的生活观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的,而且从来就是。但是被衣着华丽的珍妮奥莉维亚作为一个轻蔑的称号送给他,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很令人感慨万端的。
他依然在思考着,人却已走进了客厅。
奥莉维亚夫人独自玩着纸牌。
波洛走进来时她抬起了头,她那冷漠的眼光象是赐给一只蟑螂似地打量着他,冷冷地嘟囔道:“红桃J跑到黑桃皇后上面了。”
心里一阵发寒,波洛退了出来。他悲哀地想,天啊,看来谁都不爱我!
他走出落地长窗,朝花园里漫步进去。这是一个醉人的夜晚,空中弥漫着夜来香的气息。波洛满心舒畅地吸嗅着,沿着两旁花坛里种植着许多年生草本植物的小径信步走去。
他拐了个弯,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下子分开了。
看来他打扰了一对恋人。
波洛赶紧转身,顺原路返回。
看起来,就是在这儿,他的出现,仍然是de trop(法语:不受欢迎)的。
他经过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窗前,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正在给塞尔比先生口授着什么。
赫克尔波洛能去的似乎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他上楼到了卧室。
好一阵子他都在反复思考着面临的千奇百怪的各种因素。
他认为电话里的声音是奥莉维亚夫人,这是否犯了个错误呢?显然这想法是荒谬的!
他又想起了安静的小个子巴恩斯那充满刺激的启示。他在推测着Q.X.912先生,也就是阿尔伯特查普曼神秘的下落。一阵烦恼袭来,他记起了那女仆,阿格妮丝眼里忧虑的神情。
总是这样的——人们总是喜欢隐瞒事实!通常只是一些很不起眼的事情,但不解决它们,就不可能走上坦途的。
而目前,路正曲折。
要走上清晰的思考和顺利的行动之路,最难解决的障碍就是他称之为矛盾的、不可能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问题。因为,如果赫克尔波洛观察到的事实真是事实的话——那就什么事情也讲不通了!
赫克尔波洛被一种想法震惊了,他对自己说:“难道是我开始变老了吗?”
第六章 一十一,一十二,人有脑瓜会想事儿
度过难熬的一夜之后,赫克尔波洛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散步了。天气很好,他循着昨天走过的路走着。
种着草本植物的花坛非常美丽,尽管波洛本人对花草的安排倾向于一种更规整的风格——就象在奥斯特恩看到过的齐整的红色天竺葵花圃那样——但他仍然承认眼前就是英国园艺精神的完美体现。
他穿过玫瑰园,苗圃的整洁外观使他感到赏心悦目——再绕过种有高山岩生植物的岩石园,最后来到了有墙围着的菜园。
他在这儿看到一位穿着花呢上衣和裙子的健壮女人,浓浓的眉毛,黑发剪成了短短的平头,她正用低沉的、语气很重的苏格兰口音同一个明显是花园总管的人谈话。波洛注意到,总管似乎对这次谈话并不觉得愉快。
波洛听到了海伦蒙特雷索的声音里传来挖苦人时发出的一点变调,他敏捷地一下闪到侧面的一条小路上,然后走开了。
一个园丁开始卖力地掘起土来,波洛很怀疑他刚才多半还一直坐在铁锹上歇气儿呢。波洛走得更近了。那小伙子充满劳动激情地挖着,背朝着停下来观察他的波洛。
“早晨好啊!”波洛亲切地招呼道。
一声模糊的嘟囔“早上好,先生”便算是答复了,那人仍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波洛有些吃惊,在他的经验里,哪怕再希望在人前表现自己干活有多么卖力,当园丁的总还是愿意在别人招呼他的时候歇下手来,消磨一段时间的。
他想,看起来这有点不正常。他在那儿站了几分钟,看着那忙碌的身影。赫克尔波洛想:这双肩的转动是不是有点眼熟呢?再不然,该不会是他自己正在形成一种习惯,总爱对实际上没那么回事的声音和肩膀感到似曾相识吧?难道说,就象他昨晚上害怕的那样,他正在变老吗?
他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出了菜园的围墙,在园外他停下来观察着一丛斜长着的灌木。
很快,象是奇异的月亮似的,一个圆东西慢慢地升起在菜园的墙头上。那是赫克尔波洛鸡蛋般的脑袋。赫克尔波洛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现在已停手不挖的园丁,他正用衣袖擦着湿透的脸。
“真是蹊跷得很,太有趣了。”波洛小心翼翼地又将头从墙上降了下来,嘴里咕哝着。
他钻出灌木丛,掸去身上影响整洁的细枝和叶片。
是的,真是又蹊跷又有趣,弗兰克卡特,这位在乡下做秘密工作的人,竟然替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干着花匠活儿。
正当脑子里在分析着这些情况的时候,赫克尔波洛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钟响,于是他回转身,顺着原路朝别墅走去。
在半途上他遇上他的主人正跟刚从菜园门里走出来的蒙特雷索小姐谈话。
她发r音时小舌打颤,发出嘎嘎的粗喉音,这种苏格兰口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谢谢你的好意,阿里斯泰尔,但是,这个星期你的美国亲戚跟你在一起,我不愿意接受任何邀请!”
布伦特说:“朱莉娅做事是很不得体,但她并不是想——”
蒙特雷索小姐不为所动,她说:“我认为她对待我的方式实在太蛮横无礼了,而我不能容忍任何蛮横无礼——不管这种蛮横无礼是来自美国女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蒙特雷索小姐离开了,波洛走近前去,发现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脸上的神情跟多数男人同他们的女亲戚们闹了矛盾时一样,非常局促不安。
他沮丧地说:“女人真是些魔鬼!早上好,波洛先生。天气真好,不是吗?”他们朝别墅走去,布伦特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想念我的妻子啊!”
餐室里,他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朱莉娅说道:“朱莉娅,恐怕你是太伤海伦的心了。”
奥莉维亚夫人冷酷地说:“苏格兰人老是爱为一点小事就发火。”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看上去不大高兴。
赫克尔波洛说:“我注意到,您有一个园丁,我想一定是您最近才雇的。”
布伦特道:“是这样的,我的第三个园丁,伯顿,大约三个星期以前走了,我们就雇了这个人。”
“您记得他是从哪儿来的吗?”
“我可记不得了,是麦卡利斯特在管他。好象是谁叫我试用一下,很热情地推荐了他。我很吃惊,因为麦卡利斯特说他并不怎么行。我准备辞了他。”
“他叫什么?”
“邓宁——森伯里——大概是这么个名字吧。”
“问一下您给他多少工钱,不算太不礼貌吧?”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显出颇感兴趣的神情。
“一点儿没事。我想工钱是两英镑五十便士。”
“就这么多?”
“当然不会再多——可能还少一点儿。”
波洛道:“那,可是很蹊跷的了。”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好奇地看着他。
但珍妮奥莉维亚把报纸弄得哗哗直响,扰乱了这谈话。
“看来很多人都想要您的命呢,阿里斯泰尔姨公!“”
“哦,你在读议院的辩论。没什么,只有阿切尔顿——他总是想要击败其实根本不存在的邪恶。而且他在财政问题上抱着最疯狂的观点。要是我们让他实现他那一套,英格兰在一周之内就会破产。”
珍妮说:“您就从来不想试一试新东西吗?”
“除非它比旧东西进步,我亲爱的。”
“但您总认为它不会。您总是说,‘这绝对行不通’——根本试都不试一下。”
“试验主义者常常为害不浅。”
“是的,可您怎么能安于现状呢?这么多的浪费、不平等、不公正。必须得对此采取一些措施!”
“我们这个国家搞得不错了,珍妮,什么都考虑到了。”
珍妮激昂地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新天地!而您呢,还坐在那儿心平气和,居然沉得住气!”
她站起身来,从落地长窗走到花园里去了。
阿里斯泰尔似乎有点吃惊,还有点不舒服。
他说:“珍妮最近变多了。她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念头?”
“别在意珍妮说的”,奥莉维亚夫人说,“珍妮是个傻姑娘。你知道女孩子是什么样——她们跑到那些男人们打着可笑的领带的艺术室里参加集会,回来就说一大堆废话。”
“是的,可珍妮一向蛮冷静呀。”
“这不过是一种时髦,阿里斯泰尔,这些东西正流行!”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说:“是的,它们是风行一时。”
他看上去有点忧虑。
奥莉维亚夫人站起来,波洛替她打开了门。她皱着眉端着架式走出去了。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突然说:“您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人人都在说这种废话!可它什么都说明不了!都是空话!我自己是一向反感这一套的——新天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自己都说不上来!他们只是陶醉在优美的词藻里罢了。”
突然他又凄然一笑。
“我属于最后的卫道士,您知道。”
波洛好奇地问:“如果您——被除掉了,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除掉!您这是怎么说的呢!”他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我告诉您吧,那时候很多该死的笨蛋就会搞一大堆费钱费事的试验。稳定的局面也就到了尽头——再也不存在常识,也不再有偿付能力了。实际上,也就是我们所认识的这个英格兰的末日了。”
波洛点点头。从本质上说他与银行家有同感。他也赞成国家要有偿付能力。他开始从一个崭新的意义认识到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真正代表着的东西。巴恩斯先生告诉过他,但他后来几乎没有领会到。突然之间,他感到一阵害怕。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布伦特又出来了。“我写完信了”,他说,“现在,波洛先生,我要带您参观我的花园。”
两人一起出去了,布伦特热心地谈论着他的这种爱好。
种植着稀有的岩生植物的岩石园是他最得意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停了一段时间,布伦特不时指点着各种罕见的珍贵品种。
赫克尔波洛脚上套着自己最好的一双皮鞋,耐心地倾听着,他轻轻地把重心在两只脚上移过来移过去,还不时缩缩脚。阳光的温暖透射脚背,使人仿佛觉得是在翻动两只大布丁似的!
主人继续信步指点着道旁宽阔花坛里的各种花木。蜜蜂嗡嗡叫着,近处响着大剪刀修整月桂树的单调的咔嚓声。
四周一片宁静平和的气氛。
布伦特在花坛尽头停下脚步,回头向后望去。剪刀声离得很近,却看不到使剪刀的人。
“从这儿看看远景吧,波洛。美国石竹今年长势特别好。我从来还没见到它们长得这么好过——那些是拉塞尔白羽扁豆。多漂亮的颜色啊。”
叭!枪声打破了上午的寂静。空中响起愤怒的声音。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转过身来,迷惘地望着月桂树丛中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
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月桂树丛里发出了两个男人扭打的声音。一个很高的美国口音果敢地叫道:“我抓住你了,你这该死的恶棍!把枪放下!”
两人打到了外面。早晨那个勤奋挖地的年轻园丁在一个高他近一头的人有力的挟持下扭动着。
波洛马上认出后面的那个人。从声音里他就已经猜到了。
弗兰克卡特咆哮着:“放开我!我跟你说不是我!我没干!”
霍华德雷克斯说道:“是吗?那你只是在打鸟啰?”
他停住了——他看见了新来的两个人。
“是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吗?这家伙刚才朝您开黑枪。给我抓个正着。”
弗兰克卡特叫道:“他在撒谎!我正在修剪篱笆,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枪正好落在我脚下。我把它捡了起来——这再正常也没有了,可这时这大块头就扑到我身上来了。”
霍华德雷克斯冷冷地说:“枪在你手里,而且刚开过!”
他作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把枪扔给波洛。
“让我们来听听这位侦探先生怎么说吧!幸好我及时抓住了你。我猜你这把自动枪里还有几颗子弹。”
波洛低声道:“完全正确。”
布伦特愤怒地皱起眉头,厉声说道:“好啊,邓伦——邓伯里……你是叫什么来着?”
赫克尔波洛插话道:“此人名叫弗兰克卡特。”
卡特猛然回头怒视着他。
“你一直对我不满,要想找机会害我!那个星期天你就是来侦察我!告诉你,这不是真的,我绝对没有向他开枪。”
赫克尔波洛轻声问道:“要是那样的话,谁干的?”
他又说:“您瞧,这儿除了我们没别人。”
珍妮奥莉维亚沿着花径跑来。她的头发在脑后形成流线型。她的眼睛因害怕睁得老大。她气喘吁吁地喊道:“霍华德?”
霍华德雷克斯轻轻地说:“哈罗,珍妮。我刚救了你姨公的性命。”
“噢!”她停住脚,“你救了他?”
“看来您来得真是时候,呃——您叫什么——”布伦特迟疑了。
“这是霍华德雷克斯,阿里斯泰尔姨公。他是我的朋友。”
布伦特看着雷克斯——他笑了。
“哦!”他说,“这么说您就是珍妮的那位年轻人!我可得好好感谢您啊。”
就象是一台高压蒸汽机似的喘着粗气,朱莉娅奥莉维亚出现在人们面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听到一声枪响,是不是阿里斯泰尔——啊——”她失色地盯着霍华德雷克斯,“是你?啊,啊,你怎么敢?”
珍妮冷冰冰地说:“霍华德刚救了阿里斯泰尔姨公一命,妈妈。”
“什么?我——我——”
“这人想杀阿里斯泰尔姨公,霍华德抓住了他,下了他的枪。”
弗兰克卡特狂暴地嚷道:“你们这些该死的骗子,你们都是!”
奥莉维亚夫人惊得合不上嘴,她茫然地说:“噢!”足足花了一两分钟才回过神来。她首先转向布伦特。
“我亲爱的阿里斯泰尔!太可怕了!上帝保佑你平安无事。这事可是太突然、太可怕了。我——我真是给吓晕了。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可以喝一点点白兰地吗?”
布伦特赶紧说:“当然当然。回别墅去吧。”
她挽起他的胳膊,紧紧贴着它。
布伦特扭过头来对着波洛和霍华德雷克斯。
“你们把那家伙带来,可以吗?”他问道,“我们给警察打个电话,把他交给他们。”
弗兰克卡特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他脸色死白。膝盖也弯了。霍华德雷克斯那只毫不留情的手用力拽着他。
“走吧,你。”他说。
弗兰克卡特用嘶哑而又无法使人信服的声音念叨着:“这全是谎话——”
霍华德雷克斯看了看波洛。
“作为一个盛气凌人的侦探,你可是说得太少了!你怎么不再耀武扬威了?”
“我在思考,雷克斯先生。”
“我想你该好好思考思考了!我说因为这事你会丢了饭碗的!现在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还活着,可这并非你的功劳。”
“这是您第二次做这种好事了,是不是,雷克斯先生?”
“你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对不对,您也抓住了一个您认为朝布伦特先生和首相开了枪的人?”
霍华德雷克斯说:“呃——是的。看来我对此是有点上瘾了。”
“但不同的是”,赫克尔波洛指出,“昨天您抓住的并不是真正开了枪的人。您弄错了。”
弗兰克卡特愤愤然地说:“现在他又弄错了。”
“你给我闭嘴!”雷克斯喝道。
赫克尔波洛自言自语道:“我怀疑——”
晚餐前整装时,赫克尔波洛把领带调整得完全对称,愁眉苦脸地对着自己镜中的形象。
他并不满意——但他说不清为什么。这次事件实在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弗兰克卡特的的确确是被当场抓住的。
并不是因为他特别信任或是喜欢弗兰克卡特。他不抱偏见地想,卡特确实是个英国人说的那种“混球”,他是那种能吸引女人的、讨厌的小恶棍,他们总不愿承认那些对己不利但却十分明白的证据。
而且卡特的全部辩解极端脆弱。这个故事里说有搞秘密工作的人来找他接触——还给了他一份报酬颇丰的工作,让他干园丁活儿,报告其他园丁的谈话和活动。这是个很容易揭穿的故事——它根本就毫无根据。
这种编造太离谱了——波洛知道,象卡特这种人是会这样瞎编的。
在卡特那方面,他完全没什么好说的,除了辩称一定另有别人用那左轮手枪开了火以外,他拿不出任何可信的解释。他不停地重复着说这是陷害。
不,除了霍华德雷克斯在两天之内每当有一颗子弹没打中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时候就跑将出来这事儿看来巧合得有些古怪以外,没有什么可以替卡特辩解。
但是推敲起来,这里边也不存在问题。雷克斯当然不曾在唐宁街开过枪。他在这儿出现的原因也是充分的——他来是为了接近他的姑娘。不,他的故事里边不存在任何完全不可能的东西。
当然,事情的结果对霍华德雷克斯来说非常幸运。当一个人刚把你从枪弹下救出来的时候,你是不能把他拒之门外的。至少你也得表现出友好,还要献点殷勤。显然,奥莉维亚夫人不喜欢这样,但连她也清楚对此无计可施。
珍妮那不受欢迎的年轻人已经把脚踏了进来,而且他还想在这儿呆下去!
波洛整晚上都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
他费尽心机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没有发表任何颠覆性的言论,他根本不谈政治。他讲了些在偏僻的地方搭便车和徒步旅行时的笑话。他不再是狼了,波洛想到,不,他已经穿上了羊的外衣。但是内心呢?我怀疑——
当天晚上波洛正在铺床,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波洛喊道:“请进!”,霍华德雷克斯走了进来。
他看到波洛的表情,大笑起来。
“见到我很吃惊?我整个晚上都在注意你。我不喜欢你看人的那种目光。老象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担什么心呢,我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但这确实让我不安。我觉得你似乎是在寻找某种一时难以理解的东西。”
“Eh bien(法语:噢)?要是真如你所料呢?”
“所以,我决定最好来澄清一下。我是说,关于昨天的事。那完全是演的把戏!你瞧,我正看着那位爵爷从唐宁街出来,这时我发现拉姆拉尔朝他开了枪。我认识拉姆拉尔。他是个好人。有点好激动,但他深切地认识到了印度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没有伤到人,那两个金贵的顽固派没给打着——子弹离他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我决定演一出戏,希望那印度小家伙能心领神会。我揪住身边一个寒酸的小东西喊着说,我抓到坏人了,希望拉姆拉尔能顺利逃走。但警察们太精了。他们一下子就知道是他干的。事情就这样,明白了吗?”
赫克尔波洛问:“那今天呢?”
“这可不是一回事。今天这儿没有拉姆拉尔。只有卡特一个人。肯定是他开的枪!我向他扑去的时候枪还在他手里。我想他还准备开第二枪。”
波洛说:“您很希望保护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的生命吗?”
雷克斯咧嘴笑了——他的笑容很迷人。
“听我说了这番话你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噢,我承认,我认为布伦特是个该杀的家伙——但这是看在进步和人类的份上——而不是就他个人而论的——他还该算是个不错的英国式的老家伙。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当看到有人朝他打黑枪的时候,我出来干预了。这表明人这种动物有多么的不合逻辑。真是疯了,是不是?”
“理论和实践之间的鸿沟是很宽的。”
“我也这么认为!”雷克斯先生从他一直坐着的床上站起身来。
他的笑容是坦然而诚挚的。
“我只是想”,他说,“我应该来把事情向你解释清楚。”
他走出来,小心地把门在身后关上了。
“‘耶和华啊,求你拯救我脱离凶恶的人,保护我脱离强暴的人’。”
奥莉维亚夫人大声唱着,声音有点跑调。
她清清楚楚地唱出这段祝词,歌声中隐藏着一种不那么仁慈的东西,这使赫克尔波洛得以推断出霍华德雷克斯先生正是她此时心中强暴的人。
赫克尔波洛陪同主人全家去乡村教堂参加早礼拜。
霍华德雷克斯曾暗带讥笑地问:“这么说,你总是去教堂作礼拜的啰,布伦特先生?”
而阿里斯泰尔含混地嘟囔着说在乡下人们总是希望你这么做——你知道,不能让牧师失望呀——可这种标准的英国式的感情只会让年轻人觉得迷惑不解,也使波洛会心地笑了。
奥莉维亚夫人得体地和她的主人站在一起,并且命令珍妮也这样做。
“‘他们使舌头尖利如蛇’”,唱诗班的孩子们用尖尖的嗓子唱到了最高音,“‘嘴里有虺蛇的毒气’”。
人们的高音和低音混杂在一起生机勃勃地唱出:“‘耶和华呵,求你拯救我,脱离恶人的手,保护我,脱离强暴的人。他们图谋推我跌倒。’”。
赫克尔波洛试着发出一种踌躇的男中音。
“‘骄傲的人为我暗设网罗和绳索’”,他唱道:“‘他们在路旁铺下网,咿呀,设下陷阱——’”
他的嘴张开就合不拢了。
他看见它了——清楚地看见了他只差这么一点就掉下去的陷阱!
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带着绳索的罗网——已经张开在他的脚下了——布置得非常精密,就是要让他掉进去。
赫克尔波洛呆子似地一直张着嘴,两眼望天。当教堂里的会众哗啦啦地坐下时他还站在那儿,直到珍妮奥莉维亚使劲拉了拉他的手臂,轻轻地厉声说道:“坐下。”
赫克尔波洛坐了下来。一个留着胡子的年迈的牧师吟诵道:“现在开始《撒母耳记上》第十五章 。”接着就开始念了起来。
但是波洛一点也没听见攻打亚玛力人的事迹。
他完全眼花缭乱了——在这种辉煌灿烂的眼花缭乱中,孤立的事实杂乱无章地到处旋转,最后终于规整地被安放到了各自应处的位置。
这就象个万花筒——鞋扣、九号丝袜、毁坏的面孔、听差阿尔弗雷德低下的文学趣味、安伯里奥兹先生的行为,还有已故的莫利先生所扮演的角色,这一切都浮上心头,不停地回旋,又沉降下来,形成了连贯而有条理的格局。
赫克尔波洛开始第一次从正确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案件了。
“‘悖逆的罪,与那行邪术的罪恶相等,顽梗的罪,与拜虚神和偶像的罪相同。你既厌弃耶和华的命令,耶和华也厌弃你作王。’第一课就讲到这里。”年迈的牧师用颤动的声音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
象在梦中似的,赫克尔波洛跟着站起来,唱起赞美诗颂扬上帝的恩德。
第七章 一十三,一十四,少女怀春动情丝
“赖利先生,真的是您吗?”听到近在身边的这个声音,年轻的爱尔兰人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来。
在轮船公司的柜台前紧靠他站着的,是位留着两大撇小胡子、长了一个鸡蛋脑袋的小个子。
“也许您不记得我了?”
“您对自己可不公平,波洛先生。您可是个让人无法轻易忘记的人。”
他又转身朝等在柜台里的职员说了几句话。
那近在身边的声音低低地说问:“您要出国度假?”
“我才不是度假呢。您自己呢,波洛先生?但愿您不是要离开这个国家吧?”
赫克尔波洛说:“有时候,我也回我的祖国——比利时去小住一下。”
“我要走得远多了”,赖利说,“我要去美国”,他又说,“而且,我想是不再回来了。”
“听您这么说真让人遗憾,赖利先生。您就抛下夏洛蒂皇后街的生意不管了?”
“您如果说是它抛弃了我,那倒更容易说到点子上去。”
“真的吗?太令人遗憾了。”
“我倒不在乎。当我想到可以从此把那些债务都扔在脑后不管了,心里可是高兴极了。”
他笑得很可爱。
“我才不是那种因为欠债就朝自己开枪的人。把它们统统抛在身后,然后,重新开始。我已经弄到了各种资格,要我自己说还是满不错的。”
波洛轻轻说道:“前些天我去见过莫利小姐。”
“这对您是一种愉快吗?在我却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一脸酸相的女人。我总在想,她喝醉了酒会是什么样——但这谁都不会知道的。”
波洛问道:“您同意陪审法庭对您的合伙人之死所作的判决吗?”
“不。”赖利决然地回答。
“您认为他注射时不会出错吗?”
赖利说:“要是莫利真象他们讲的那样,给那希腊人注射了那么大的剂量的话,那他不是喝多了酒就是成心要杀死那个人。可我还没见过莫利喝酒呢。”
“那么您认为他是蓄意杀人了?”
“别这么说。这可是个严重的指控。说真的,我只是不相信罢了。”
“那总该有理由吧?”
“确实该有——可我没想过。”
波洛问:“您最后一次确切地看到莫利活着是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好久没人问我这事了。那该是前一天晚上——大概七点差一刻吧。”
“出事那天您没见过他?”
赖利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