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阿加莎·克里斯蒂·72

_7 阿加莎(英)
  狗又重新蹲下。
  “告诉我,”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告诉我你都去了哪儿,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何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
  “我刚刚给你说过时间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我记得很清晰,我觉得你也记得很清晰,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景。”
  “很悲哀的一幕,”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说真的,我不愿回忆它。”
  “因为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总是悲剧。我以前告诉过你的。”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也许那次死亡——我们两人正在回忆的那次——不是一场悲剧。但仍然……”
  “但仍然真正重要的还是生命。你说得一点没错,当然,”奎因先生接过话茬说,“一点没错。真正重要的是生命。我们不想让一个年轻人,一个快乐的或者能够快乐的人去死。我们俩谁也不想那样,对吗?这就是人们之所以一接到命令就总是义无反顾地去拯救生命的原因。”
  “你要向我下达什么命令吗?”
  “我——向你下达命令?”哈利·奎因长长的、原本伤感的脸上浮现出特别迷人的微笑,“我向你下达什么命令,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从来不对别人指手画脚。你自己总会了解事理,观察事物,知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没什么关系。”
  “噢,不,和你关系重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一点你不可能改变我的主意。可你无论如何得告诉我,在这一段因为过于短暂姑且不能称作时间的日子里,你都到过哪些地方?”
  “好吧。这段时间,我四处流浪。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气候条件,不同的冒险经历。可大都如往常一样仅仅是路过。我想,应该是你更多地告诉我,你一直在干什么,你现在要去干什么,特别是你要去哪儿,要会见什么人。你的朋友,他们都怎么样。”
  “当然我会告诉你。我乐于告诉你,因为我一直感到奇怪,认为你了解我要去拜访的这些朋友。一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一个家庭,很多年没有和他们亲密地联系,当他打算和他们重续旧谊重修旧好的时候,心里总不免忐忑不安。”
  “你的话对极了。”奎因先生说。
  土耳其咖啡盛在东方情调的小杯子里端了上来。阿里微笑着把它们放在桌上,退下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赞许地呷了一口。
  “甜如爱情,黑如夜晚,热如冥府。这是阿拉伯古谚语,对吗?”
  阿里扭头笑了笑,点点头。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话锋一转说道,“我一定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尽管我将要做的无关紧要。我将去找老朋友叙叙旧,与年轻人认识认识。托姆·艾迪生,我说过,我的一个老朋友。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共过许多事。后来,如经常发生的那样,生活把我们分开了。他原来在外交部门工作,接连去国外担任外事职务。有时候我出国与他一起居留,有时候当他回到英国时我去看他。他早先的一个任职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个西班牙姑娘,非常漂亮的黑皮肤女孩,叫皮拉尔。他很爱她。”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儿。头一个长着满头金发,像她父亲,名叫莉莉;第二个女儿玛丽亚,长相随她西班牙籍的母亲。我是莉莉的教父。事实上,两个孩子我都没怎么见过。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我或者为莉莉举行一个宴会,或者去她学校看她。她很讨人喜欢,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也很爱她。我们曾多次会面,多次重温友谊,可是其间却度过一些艰难的时日。你会和我一样明白的。战争年代,我和我的同龄人很难见上一面。莉莉嫁给了空军的一个飞行员,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一直到了那天,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哦,西蒙·吉列特。空军中队长吉列特。”
  “他在战争中牺牲了?”
  “不,不,不。他平安地挨了过来。战后,他从空军退伍,和莉莉一道像许多人一样去了肯尼亚。他们定居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他们生了个儿子,一个叫罗兰的小男孩。后来他回英国上学时,我见过他一两面。最后一次,我想,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很不错的一个男孩,像他父亲长着一头红发。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因此,我期待着今天见到他。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四了。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他成家了吗?”
  “没有。对,还没有。”
  “嗯。那他会和谁结婚呢?”
  “噢,托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谈起过罗兰的一个表妹,我对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儿玛丽亚嫁给了本地的一个医生。我一直不怎么认识她,悲惨的是,她死于难产。她有个小女儿叫伊内兹,她的西班牙祖母为她取的名字。说实话,伊内兹长大后,我只见过她一回。黑黑的,西班牙类型的女孩,很像她祖母。唉呀,我絮絮叨叨地对你说个没完。”
  “不,我想听你讲下去。这对我来说很有趣。”
  “我不清楚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看着奎因先生,带着偶尔会显出的一丝狐疑神色。
  “你想了解这个家庭的全部情况。为什么?”
  “或许,这样我可以对此有一个整体印象。”
  “好吧。我要去拜访的庄园叫多夫顿·金斯伯恩,一座相当美丽的古宅。
  它不那么豪华壮观,不足以吸引游客或在特殊日子向参观者开放。它只是一套宁静的乡村别墅。一个英国人一直为国效力,退休后归隐故里,享受美好恬静的生活。托姆向来喜欢乡村生活,他喜爱钓鱼,是一个神枪手。少年时代,我们一起在他家中消磨了许多愉快的时光。我孩提时候的许多假日都是在多夫顿·金斯怕恩庄园度过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它的形象。没有什么地方像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那样。没有什么庄园能够比得上它。每当我开车从附近经过,我一般就会绕道那里,只为看一眼庄园的风光。庄园前面有一条长长的小道,两旁栽满了树,从中间的缝隙中可以瞅几眼我们过去常去钓鱼的河流,瞅几眼庄园本身。每每此时我和托姆共同完成的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他向来崇尚实干,做过许多事。而我——我只不过是个老光棍。”
  “你有好多优点,”奎因先生说,“你交游广泛,结识了好多朋友,帮过朋友好多忙。”
  “唉,或许如此吧。也许,你对我太看高了。”
  “绝对不是。除此之外,你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伙伴。你讲的故事,见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可以把它们写成一大本书。”奎因先生说。
  “倘若我写的话,我会把你作为书中的主角。”
  “不,你不会的。”奎因先生说,“我只是一个云游僧,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了,我不说了。请你继续谈下去,谈得更多些。”
  “呃,我向你讲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了。可他们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皮拉尔死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和托姆了——她很年轻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还有伊内兹,那个文静的医生的女儿,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在村子里………
  “他女儿多大了?”
  “伊内兹大约十九二十吧,我想,我将很乐意与她交个朋友。”
  “那么总起来说,这是一部幸福的家族编年史?”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远赴肯尼亚的那位——在当地的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她当场死去,身后留下一个几乎不满周岁的婴儿,小罗兰。西蒙,她的丈夫,为此悲痛欲绝,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对儿。然而这是他俩最好的结局了,我想。他又成家了,娶的是一个寡妇,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空军中队长的遗孀。她也带有一个和罗兰一样大的婴儿,小蒂莫西,他和小罗兰之间只差两三个月。西蒙的再婚,我相信,是十分美满的,尽管我一直不可能见到他们,因为他们继续留在了肯尼亚。两个孩子像亲兄弟一样被抚养成人。他们在英国同一所学校读书,通常一块回肯尼亚度假。我当然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接下来,你知道在肯尼亚发生了什么。有些人设法呆下去。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洲西部,与家人一起又在那里幸福地安家落户。有些人回到了国内。
  “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及其两个孩子离开了肯尼亚。对他们来说情况两样了,于是他们回家了,最终接受了老托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们发出的邀请。他们回来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个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的两个男孩,或者说是两个青年男子。他们回到庄园,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托姆的外孙女伊内兹·霍顿,我向你提过,与她作医生的父亲一起居住在村子里。她花大量的时间,我猜想,逗留在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陪伴托姆·艾迪生,老人极其疼爱自己的外孙女。他们在庄园里似乎都非常快活。他催了我几次让我去那里走一走,见见他们一家子。于是我接受了邀请,只去度个周末。从某种意义上说再次见到亲爱的老托姆,心里总不是滋味。据我所知,他有些跛,也许不会活太长时间了,可他仍然快快乐乐的。那座古老的庄园,多夫顿·金斯伯恩,也会使人伤感的,它会唤起我所有儿时的记忆。当一个人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当他个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时——我就是这样的人—
  —最后与他共存的是朋友、家园以及作为一名儿童、少年和青年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些顾虑。”
  “你不要着急,什么事你有些顾虑?”
  “我可能会——失望。一个人记忆中的一座住宅,魂牵梦绕的住宅,当他可能再来拜访时,也许它不再像你记起的或梦到的那样了。也许会增加一间新厢房,也许会改建一座花园,住宅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自从我上次到过那儿,时间隔得太久了,真的。”
  “我想那里的实际情况会与你记忆中的情形相吻合的,”奎因先生说,“我很高兴你将去那里。”
  “我有个主意,”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访这一家人。你不必担心不受欢迎。亲爱的托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带去的任何一个朋友马上就会成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去,我坚决要你去。”萨特思韦特先生冲动地做了个手势,差一点把他的咖啡杯从桌上碰下去。他非常及时地扶住了它。
  这时,店铺的门被推开了,老式门铃响个不停,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汗津津的。她风韵犹存,依然满头赭发,只是偶尔可见几缕银丝。她皮肤白皙、光洁,与赭发碧眼合于一体恰到好处。她的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新来的这位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咖啡厅,停也没停就拐进了瓷器店。
  “哇!”她尖叫道,“这些五颜六色的茶杯,你们竟然还有!”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们昨天刚进来一批新货。”
  “噢,我多么高兴!我实在担心没货,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我骑了一辆孩子们的摩托车,他们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谁也找不到。可是我确实有事要用摩托。今天上午几只杯子不巧给摔碎了,而我们下午有客人去喝茶,还要举行舞会,所以我才来的。你能不能给我拿一只蓝的和绿的,也许最好再要一只红的,以防万一。红色是这些不同的花色中最难看的一种,不是吗?”
  “不过,我知道人们确实这样说过,红色虽不好看,但有些时候你却不能用其它花色来调换。”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过头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商店女售货员刚才提到的。当然是吉列特夫人。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她一定是——他从座位上直起身来,开始有些犹豫,而后一两步就跨进瓷器店。
  “打扰一下,”他说,“您是不是——是不是来自多夫顿·金斯伯思庄园的吉列特夫人?”
  “噢,是的。我叫贝里尔·吉列特。您——我是说……”
  她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想。
  她有一张也许是十分刻板的脸,但显得很精干。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个妻子。她没有莉莉漂亮,可她似乎魅力十足,人和气又利索。忽然,一丝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颊。
  “我真的相信……是的,当然。我的公公,托姆,保存着您的一张相片。
  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们准备接待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
  “一点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您说的就是我。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诉您,我比原来商量的时间要晚许久才能到。很倒霉,我的汽车抛锚了,现在正在修理站检修呢。”
  “噢,您多惨,太不走运了。不过还没到喝茶时间呢,别着急。反正我们已经推迟了。您大概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今天上午家里的几只茶杯不巧从桌上碰掉,碎了,我赶来再挑几只新的。人们请客吃午饭、喝茶或用晚餐,类似的事儿总会发生。”
  “您要的茶杯,吉列特夫人,”店里的女人说,“我这就把它们包好,替您装在一只箱子里,好吗?”
  “不用了,你只须用些纸裹一下放在我的这只购物提兜里,就完全可以了。”
  “如果您要返回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可以用车送您。车随时会在修理站修好上路。”
  “您心太好了。我真希望坐您的车,可我无论如何得把摩托车骑回去。孩子们没有车骑会很难过的,他们晚上要出门。”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转向奎因先生。奎因先生早已离开座位,此时正站在旁边。“这位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我们俩在这儿不期而遇。我一直在劝他一同到多夫顿·金斯伯恩。您觉得托姆会不会多留一位客人过夜呢?”
  “噢,肯定没问题,”贝里尔·吉列特说,“我保证他会很高兴见到您的朋友,或许也会是他的一个朋友。”
  “不,”奎因先生说,“我从未见过艾迪生先生,尽管我常常听我的朋友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起他。”
  “那好,您就请随萨特思韦特先生一起来吧。我们全家都会高兴的。”
  “很抱歉,”奎因先生说,“不巧的是我还有个约会,真的——”他看看手表,“我必须马上赶去赴约。因为碰到了老朋友,已经有些晚了。”
  “给您拿好,吉列特夫人,”女售货员说,“我想,放在您的提兜里,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
  贝里尔·吉列特把纸包小心地放进她随身携带的提兜里,然后对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好吧,一会儿见。茶会五点一刻再开始,不用着急。我总是不断地听西蒙和我公公说起您。终于见到了您,我非常高兴。”
  她与奎因先生匆匆告别,走出了店门。
  “她忽忽忙忙的,是吧?”店里的女人说,“可她总是这样。她一天之内能做很多事情,告诉你。”
  外面的摩托车发动了,隆隆的马达声传了进来。
  “她很有个性,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看起来是这样。”奎因先生说。
  “我真的说服不了你?”
  “我只是个过客。”奎因先生说。
  “那么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呢?请你现在告诉我。”
  “噢,不会太长时间,”奎因先生说,“我想一旦你真的看见我会认出我来的。”
  “你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了吗?再没有什么需要解释吗?”
  “解释什么?”
  “解释我在这里碰见你的原因。”
  “你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奎因先生说,“有一个字眼也许你会感兴趣,我想它对你可能会有用的。”
  “什么字眼?”
  “色盲。”奎园先生说完,笑了起来。
  “我不认为——”萨特恩韦特先生皱了一会眉头,“是的,是的,我确实知道,只是暂时记不清……”
  “暂且告别吧,”奎因先生说,“你的车来了。”
  这时,果然汽车开来了,正准备停在邮局门口。萨特思韦特先生迎了出去。他感到焦急,不愿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让主人无端地等下去。然而,他跟朋友说再见时还是缠绵了一会。
  “没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了?”他问,声调里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
  “没有什么你可以为我做的了。”
  “为其他人呢?”
  “我觉得可以。非常可能。”
  “希望我能够明白你的意思。”
  “我对你寄予最大程度的信任,”奎因先生说,“你总能了解事理。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很快就可以弄懂事物的含义。你和以前一样,没有变,我向你保证。”
  他把手搭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肩头,略停片刻,走开了,沿着乡村大道朝多夫顿·金斯伯恩相反的方向轻快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了车。
  “希望我们不会再出什么麻烦。”他说。
  他的司机安慰他说:
  “离这儿没有多远了,先生,至多三四英里,而且现在汽车跑起来也很顺当。”
  他把车往前稍微开了开,在路宽的地方拐过来,回到他来时的路上,他又说了一句:
  “只有三四英里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重复了一遍“色盲”。他仍然没有弄明白它到底有何意蕴,可他感觉到应该是有的。这个字眼他以前听人说过。
  “多夫顿·金斯伯恩。”萨特思韦特先生自己轻轻地嘀咕着这个名字。这两个词对他来说仍是往常的含义,一个幸福团聚的地方,一个他不能够更快抵达的地方,一个他将依然感到轻松愉快的地方,即使他的许多故人都已不在那儿了。然而,托姆会在那里,他的老朋友,托姆。他又想起了昔日的草坪、湖水、河流以及他们童年时一起做过的事情。茶会安排在草坪上进行。从客厅的法国式窗户下面延伸过来一段台阶,一侧有一棵高高的紫铜色山毛榉,另一侧有棵黎巴嫩雪松,如此构筑了茶会的外景。草地上摆着两张白色的油漆雕花桌子,周围有不少式样不同的花园用椅。垂直的一种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坐垫;安乐椅上,可以躺下去伸开双脚眯上一觉,只要你乐意这样。有些椅子上装有顶篷,可以免受阳光的照射。
  这是一个美丽的傍晚,草地的绿是一种柔和深沉的色调。万道霞光透过紫铜色山毛榉直射过来,雪松映着宜人的黄褐色天空显得婀娜多姿。
  托姆·艾迪生斜靠在安有扶手的柳条长椅上,双脚跷起,等待他的客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饶有兴味地注意到很多其它场合见到东道主时他所记起的同样情形:舒适的室内便鞋,正好套在他因患痛风而轻微肿胀的双脚上;他的那双鞋也很奇特,一只红的,一只绿的。好人老托姆,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没有变化,和以前一模一样。他又想到:“我真笨!我当然知道那个字眼的含义了。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马上想起来?”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了,你这个老家伙。”托姆·艾迪生说。
  他是个风度依旧的老人,宽阔的面庞上嵌着一双灰白、闪亮的眼睛,宽宽的肩膀仍使他看起来十分健壮,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表白他的一种好心境及其对客人的热忱欢迎。“他从来没什么变化。”萨特思韦特先生想。
  “不能站起来问候你了,”托姆·艾迪生说,“需要两个强壮的男人扶助,拄着拐杖,我才能起身。如今,你了解不了解我们这个小集体?你认识西蒙,当然。”
  “我当然认识了。好几年没有见你了,而你变化并不大。”
  原空军中队长西蒙·吉列特瘦弱、英俊,一头乱蓬蓬的红发。
  “很遗憾,我们在肯尼亚时您从没有去看过我们,”他说,“到那里会过得很快活的,我们会给您看很多东西。唉!人不能预见将来会发生什么。我原以为我的尸骨会留在那个国度了。”
  “我们在附近搞到一块很不错的教堂墓地,”托姆·艾迪生说,“由于无人去做礼拜,教堂仍然未被毁坏,周围也没有新建太多的建筑物,所以教堂庭院里空地仍很充足。我们至今还没有在那里建造一座可怕的墓穴。”
  “你们的话题多么令人扫兴呀!”贝里尔·吉列特微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孩子,”她又说,“不过您早已经认识他们,是吗,萨特思韦特先生?”
  “我觉得现在我认不出他们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是啊,他最后一次见到两个孩子是他把他们从预备学校里接回去的那一天。虽然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俩异父异母——他们却经常被别人当作亲兄弟。他俩身高大致相同,两人都是一头红发。罗兰也许受他父亲的遗传,蒂莫西却是从他的赭发母亲那里继承的。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协作精神。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们真的差别很大。如今他们的年龄,他猜想,在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的差别更加明显了。他从罗兰身上看不到与他外祖父相似的地方,除了红发之外,他看起来也不像他的父亲。
  萨特思韦特先生有时感到奇怪,这孩子长得是不是像他死去的母亲莉莉。
  可是他还是找不到什么相似之处。甚至还不如说,蒂莫西看起来更像是莉莉的儿子,白皙的肌肤,高高的前额以及漂亮的身材。这时,一个柔柔的低低的声音在他身旁说:
  “我是伊内兹。我估计您不记得我了。我见到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美丽的女孩。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这样想到。黑皮肤类型。他回忆起遥远的过去,在艾迪生和皮拉尔的婚礼上他充当男傧相。她表现出她的西班牙血统,他想。她摆头的姿势相当优雅,不啻一个仪态高贵的黑美人。她的父亲,霍顿医生,正立在她身后。他比萨特思韦特先生上一次见到时显得老多了,他人很不错,是一个善良的普通医师,没有雄心壮志,却可以信赖;对女儿,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他非常疼爱。很明显,他为女儿感到万分自豪。
  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极大的幸福攥住了他。所有这些人,他想,尽管其中有几个他觉得陌生,似乎无一不像他早已熟识的朋友。漂亮的黑皮肤女孩,两个红头发的小伙子;贝里尔·吉列特,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茶盘里的杯杯碟碟,一边吩咐房里的侍女端出糕点和几盘三明治。丰盛的茶会!有几把椅子拉到了桌子旁边,以便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想吃什么吃什么。两个男孩子在桌旁坐下来,邀请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他们中间。
  他对此非常满意。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他应该首先和孩子们交谈,看看从他们那儿得到多少有关托姆·艾迪生昔日的情况。他于是又默默地想:“莉莉,我多希望莉莉现在能在眼前。”他回到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他来到这里,迎候他的有托姆的父母亲,大概还有一位姑妈,以及托姆的舅公和表兄弟。而如今,已没有了这么多人,可这毕竟还是一个家。托姆脚上套着他的那双室内便鞋,一只红,一只绿。他老了,可仍然快乐、幸福。他周围的人也都幸福。如今的多夫顿完全,或者几乎与以往没什么两样。大住宅也许保护得不太好,然而草坪却完好无损。放眼望去,透过树丛可看见那条河流时隐时现,中间的树呀,是比以前多了。房子也许需要再涂上一层颜料,但不宜过重。毕竟,托姆·艾迪生家道殷实。他拥有大量土地,由人小心侍奉。他喜好俭朴,虽然为保养别墅花费巨大,可在其它方面他却不是一个挥霍的人。他如今很少出外旅游或出国观光,可他仍然自得其乐。不举办大型宴会,仅仅是朋友往来。朋友来此小聚,朋友常常回首往事唤起往日的回忆。一个友好的家园。
  他稍稍侧了侧身,把椅子从桌旁挪开朝向一侧,以便能够更好地眺望延伸到河流的景致。那里当然是磨坊了,而另一边远远望去是大片的田野。其中的一块田地里竖着一个稻草人,灰黑色的稻草人身上栖着几只小鸟,他顿觉好笑。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它看起来像哈利·奎因先生。大概,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它就是我的朋友奎因先生。很荒唐的念头,然而如果有人把稻草人尽力扎成奎因先生的模样,它就会显出人们看到的大多数稻草人所不具备的那种修长的优雅身姿。
  “您是在瞧我们的稻草人吗?”蒂莫西说,“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您知道。我们叫它哈利·巴利先生。”
  “真的吗?”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啊!我觉得这名字很有趣。”
  “您为什么觉得它有趣?”罗兰有些好奇地问。
  “啊,因为它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他的名字碰巧也是哈利。”
  孩子们开始唱起来:“哈利·巴利忠诚地守卫,哈利·巴利认真地执勤。
  守卫着禾堆守卫着草垛,使一切冒犯者仓皇逃跑。”
  “来份黄瓜三明治,萨特思韦特先生?”贝里尔·吉列特说,“还是家做的肉酱三明治?”
  萨特思韦特先生要了一份肉酱饼。她为他摆上一只紫褐色的茶杯,颜色和他在瓷器店里观赏到的一模一样。桌上摆放着整套茶具,显得十分华丽,黄、红、蓝、绿,等等等等。他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是其最喜爱的颜色。他留意到,蒂莫西用的茶杯是红色的,罗兰用的是黄色的。蒂莫西的杯子旁边有一样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什么,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只海泡石烟斗。萨特思韦特先生已有多年未曾想到过更没有看见过这种烟斗了。罗兰注意到他凝视的目光,解释说:“蒂姆去德国时带来的。他总是抽烟,早晚会患癌症毁在烟斗上的。”
  “你不抽烟吗,罗兰?”
  “是的,我向来不抽烟,既不抽卷烟,也不抽烟斗。”
  伊内兹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两个年轻人争着为她夹菜,他们开始在一起又说又笑起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处于三个年轻人中间感到非常愉快,并不是因为他们谦逊、大方,对他十分尊重,而是他喜欢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也喜欢对他们作出自己的判断。他认为,他几乎可以肯定,两个青年都爱慕伊内兹。是的,这并不奇怪,相似的背景与相似的生活方式使然。他们两人都来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伊内兹,罗兰的第一个表妹,一个漂亮的女孩,就住在邻近。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他恰好能够透过树隙望见那幢房子,房顶就从前门外的小路旁露出来。七八年前他来这里时,霍顿医生住的就是那幢房子。
  他瞅着伊内兹,不知道两位青年她更喜欢哪一位,也不清楚她的感情是否已经另有归宿。她没有理由应当爱上两位英俊潇洒、魅力无穷的青年男子的任何一位。
  尽管大吃特吃,但他吃得还是不多。萨特思韦特先生把椅子向后拉了拉,改变了一下姿势,以便能够环顾周围的一切。
  吉列特夫人仍在忙里忙外。一个过于负责的家庭主妇,他暗想,做起家务事总是过于手忙脚乱,不停地为客人提供糕点,添茶倒水,递这递那的。不管怎的,他想,如果她不劝不让,让客人随意享用,气氛会更加和谐,客人会更无拘无束。他希望女主人不要如此忙活。
  他抬起头,看着手脚伸开躺在椅子上的托姆·艾迪生。
  托姆·艾迪生也正瞧着贝里尔·吉列特。萨特思韦特先生默默地想:“他不喜欢她。是的,托姆不喜欢她。那么或许是他希望她那样做的。”毕竟,贝里尔取代了他的亲生女儿,西蒙·吉列特的第一个妻子莉莉的位置。“我美丽的莉莉,”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起他的教女,并且感到诧异,为何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尽管看不到莉莉的身影,可奇怪的是莉莉仿佛就在这里。她就在今天的茶会上。
  “我想人老了就开始琢磨这类事情,“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不管怎样,为何莉莉不该到这里来见见自己的儿子呢。”
  他慈爱地瞟了一眼蒂莫西,接着又猛然意识到他瞧的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莉莉的儿子。蒂莫西是贝里尔的儿子。
  “我相信莉莉知道我在这里,我相信她想和我说话,”萨特思韦特先生又想,“噢,天哪,噢,天哪,我千万不要没完没了地想傻事。”
  不知为什么,他又望了望稻草人。它此刻看起来不像一个稻草人,而像哈利·奎因先生。落日的五彩余辉映照在它的身上,一只像赫米斯的黑狗正在追逐着飞鸟。
  “色彩,”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着,又看了看桌子、桌上的茶具以及喝茶的人们,“我为什么在这里?”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本来该做什么?有充分理由……”
  现在他知道,他感觉到,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什么危急情况在影响着所有在场的人或只是其中的几个人?贝里尔·吉列特,吉列特夫人,她因为某事心烦意乱,如坐针毡。托姆?托姆没什么事,他没受什么影响。他很幸运,他拥有这位艳妇,拥有多夫顿,拥有一个外孙,这样,他死后这一切都将归罗兰所有。这一切都会是罗兰的。托姆是不是希望罗兰娶伊内兹为妻?或者他会不会担心这对亲姨表兄妹近亲结婚?不过从历史上看,萨特思韦特先生想,表兄妹结婚并没有什么恶果。“什么都不要发生,”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什么都不要发生。我必须阻止住。”
  真的,他满脑子俱是疯子的思想。一片祥和的氛围。一套茶具。多彩茶杯各不相同的色彩组合。惟此而已。他看了看躺在红色茶杯一旁的白色海泡石烟斗。贝里尔·吉列特对蒂莫西说了句什么,蒂莫西点点头,站起身朝房子走去。贝里尔从桌上拿掉几只空碟子,摆了摆一两把椅子,低声对罗兰咕哝了一句,罗兰就径直走向霍顿医生,为他端上一块撒有糖霜的蛋糕。
  萨特思韦特先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这样做。她经过他的桌子时,衣袖拂动了一下。他瞥见一只红色的杯子从桌上滑落下去,碰到椅子腿上碎了。她捡起杯子碎片时,他听见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走过去从茶盘里取出一套浅蓝色的杯碟,回转来,放在桌上。她挪了挪那只海泡石烟斗,使它紧挨着那套杯碟。她提起茶壶,倒上茶,然后走开。此时,桌旁再没有人了。连伊内兹也已起身离开,和外祖父聊天去了。“我不明白,”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要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呢?”
  一张茶几上摆满五颜六色的茶杯,而且,噢,蒂莫西,他的红发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西蒙·吉列特式的斜向一边,魅力十足的波浪型红发在火红的晚霞中闪闪发亮。蒂莫西回来了,站了一会,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桌子,然后走向海泡石烟斗紧挨浅蓝色茶杯的一侧。
  这当儿,伊内兹也回来了。她突然笑了起来,说:“蒂莫西,你拿错杯子了,蓝的是我的,你的是红色的那只。”
  蒂莫西答应道:“别犯傻,伊内兹,我知道哪是我的茶杯。我的杯子里放糖了,你不喜欢的。废话!这就是我的杯子,海泡石烟斗紧靠着它嘛。”
  萨特思韦特先生目睹这一切,他战栗了一下。他疯了吗?他在胡思乱想吗?刚才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吗?他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桌旁。蒂莫西刚把蓝色的茶杯举到唇边,他大叫了一声。
  “别喝!”他喊道,“告诉你,别喝这茶!”
  蒂莫西惊讶地转过脸来。萨特思韦特先生把头扭向一边。霍顿医生十分吃惊地从座位上立起身,靠拢过来。
  “什么事,萨特思韦特先生?”
  “那只茶杯。那只茶杯有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别让孩子喝那杯茶。”
  霍顿医生盯着茶杯。”我亲爱的朋友——”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原来那只红色的杯子是他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可那只杯子摔碎了,后来换成了一只蓝色的。他不知道红色的换成蓝色的了,对吗?”
  霍顿医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你是说——你是说——像托姆一样?”
  “托姆·艾迪生。他分不清颜色,你知道的,是不是?”
  “噢,是的,当然。我们都知道他这样,所以他今天穿了一双不同颜色的鞋子。红色和绿色,他从来不分。”
  “这个孩子也不分。”
  “不——肯定不是。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兰却从未显示出任何这样的迹象。”
  “不过他也许这样过,是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想我是对的—
  —色盲。他们都叫这个名称,不是吗?”
  “不错,他们过去时常提起这个名称。”
  “一个女人没有遗传上色盲,然而会隔代遗传给她的下一代。莉莉辨得清颜色,可莉莉的儿子也许辨不清。”
  “可是,我亲爱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蒂莫西不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才是。
  我知道他们俩长得很像,同样的年龄,同样色泽的头发,还有其他方面也相似,可是——大概您不记得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不记得了。可我现在知道了。我也能看出他们很相像。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西蒙再婚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婴儿。
  一个女人同时照顾两个婴儿相当容易,尤其是他们俩当时都有长出红头发的苗头。蒂莫西是莉莉的儿子。罗兰是贝里尔的儿子,贝里尔和克里斯朵夫·伊登的儿子。他毫无理由辨别不清颜色,我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
  他看见霍顿医生的眼睛在两个青年身上转来转去。蒂莫西没有听明白他们的对话,只是捧着那只蓝色的茶杯站在那里发愣。
  “我看见她买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听我解释,朋友,你必须听我解释。你认识我已有多年了,你知道一旦我肯定地说出某件事,我不会出错的。”
  “果真如此。我从未见您出过错。”
  “把那只杯子从他手里拿走,“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拿回你的诊所,让搞分析的药剂师检验一下,看看杯子里有什么。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买了那只茶杯,在乡村小店里买的。她那时就策划好她要打碎一只红杯子,然后用蓝色的来替换。她很清楚蒂莫西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出颜色已经不同了。”
  “我想您是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过,我还是照您说的去做。”
  他走向桌子,向那只蓝色的茶杯伸出一只手。
  “让我看一下杯子,可以吗?”霍顿医生说。
  “当然可以,”蒂莫西说。他显出一丝惊愕的神色。
  “我觉得这只瓷杯上有点暇疵,在这儿,你知道。很有意思。”
  贝里尔穿过草坪走过来,她走得又快又急。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霍顿医生轻松地说,“我正打算用一杯茶来向孩子们演示一个小实验。”
  他非常仔细地观察她,他看到了她焦虑、恐惧的表情。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了她整个的表情变化。
  “您想和我一起去吗,萨特思韦特先生?只是个小实验,您知道。当今的一项检测瓷器不同品级的试验。最近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他一边说着一边沿草地走去。萨特思韦特先生紧随其后,那两个青年互相闲聊着也跟了上去。
  “医生在搞什么名堂,罗兰?”蒂莫西问。
  “我不清楚,”罗兰说,“他好像有什么非常特别的主意。噢,不过我想我们以后再听他讲解吧。我们去骑摩托车。”
  贝里尔·吉列特倏地转过身,迅速顺原路向房子走去。托姆·艾迪生叫住了她。
  “什么事,贝里尔?”
  “我忘了一样东西,”贝里尔·吉列特说,“别的没什么。”
  托姆·艾迪生满脸疑问地瞅着西蒙·吉列特。
  “你妻子怎么了?”他问。
  “贝里尔?噢不,我不知道。我估计她忘拿了什么小东西之类的。我用不用帮你,贝里尔?”他喊道。
  “不用,不用,我一会就回来。”她半侧过头,看到老人又躺在椅子上,突然言辞激烈地说:“你这个老傻瓜,今天又穿错鞋子了。它们不是一双。一只是红的,一只是绿的,你知道吗?”
  “啊,我又穿错了吗?”托姆·艾迪生问,“对我来说它们完全是同一种颜色,你知道。很奇怪,不是吗,可就这样。”
  她加快脚步,经过他远去了。
  一会儿,萨特思韦特先生和霍顿医生走到大门口,眼前就是那条小路。他们听到前面传来摩托车隆隆的马达声。
  “她走了,”霍顿医生说,“她畏罪逃跑了。我们本来应该阻止她,我想,您觉得她会回来吗?”
  “不会,”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认为她不会回来了。也许,”他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您的意思是——”
  “这是一座古宅,”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右宅里居住着古老的家族。一个好家庭,家庭里生活着很多好人。人们不想有麻烦,不想出丑闻,什么也不想发生。我想,让她离开最好不过了。”
  “托姆·艾迪生从不喜欢她,”霍顿医生说,“从不。他总是那么客气、慈祥,可他并不喜欢她。”
  “再替那个小伙子想一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那个小伙子。您是指——”
  “另一个小伙子,罗兰。这样他就无须知道他母亲试图要干什么了。”
  “她为什么那么做?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
  “你现在不怀疑她那么做了?”
  “是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怀疑。萨特思韦特先生,她看我时我看见了她的脸。当时我就知道您说的是真的。不过为什么呢?”
  “由于贪婪,我想,”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她自己身无分文,我相信。
  她的前夫,克里斯朵夫·伊登,根据各种流传的说法是个不错的男人,然而说到钱财,他却一无所有。但是,托姆·艾迪生的外孙会得到大笔的钱。一大笔的钱。这里所有的财产加起来价值连城。我坚信托姆·艾迪生会把他的大部分家产留给他的外孙。她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通过她自己的儿子,当然使她本人享用不尽了。她是一个贪婪的女人。”
  萨特思韦特先生猛然转过头去。
  “那儿有什么东西着火了。”他说。
  “我的天,真着火了。唔,是田里的稻草人着火了。哪个小家伙点的火,我猜。不过什么也不用担心。那个地方没有柴禾堆草堆什么的,稻草人烧完就没事了。”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好啦,你自己走吧,医生。你并不需要我帮助你做实验。”
  “我确信我会查出什么来的。我不是指具体的物质,但是我相信您的判断,这只蓝色的茶杯里装着死亡。”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身进了大门。他此时正朝着稻草人着火的方向走去。远方是落日。那天傍晚落日异常辉煌,万道光芒染红了半边天,照亮了熊熊燃烧的稻草人。
  “那么,这就是你选择要走的路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这时,他显出有些愕然的样子,因为他看见火焰的附近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的身影。女人身穿淡淡的珍珠母一样颜色的衣服,她正向萨特思韦特先生走来。他僵硬地立在那里,端详着她。
  “莉莉,”他说,“莉莉。”
  现在他看得十分真切了,是莉莉正向他走来。太远了,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非常熟悉她是谁。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看见她,或者是否这道风景惟他独享。他开口说道,声音不很高,只是轻声低语:
  “一切都好,莉莉,你儿子没事了。”
  于是她停下来,把一只手举到唇边。他看不见她的笑靥,可他知道她在微笑。她吻吻她的手向他挥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她往回走,走向已经烧成一堆灰烬的稻草人。
  “她又要回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喃喃自语,“她要与他一起回去了。
  他们正一同离去。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当然。只有在爱情、死亡或二者共存的场合,他们——像她一样的人们——她们才来。”
  他再也不会看到莉莉了,他想,可他想知道他多久才会再次碰见奎因先生。他转过身往回走,走在草坪上,走向茶几,走向那套五彩茶具,走向躺在远处的他的老朋友托姆·艾迪生。贝里尔不会回来了,他对此确信无疑。多夫顿·金斯伯恩安然无恙。
  那只小黑狗穿过草坪,飞奔而来。它来到萨特思韦特先生近旁,稍稍喘口气,摇了摇尾巴。狗的颈圈上卷着一张纸条。萨特思韦特先生弯下腰把它取下来,展延开。纸条上用五彩笔写了一句话:
  祝贺你!我们下次再见
  H·Q(H·Q——哈利·奎因。——译注。)
  “谢谢你,赫米斯。”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完,目送小黑狗飞快地穿过草地,重新加入那两个身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在那里,可是再也看不见他们了。
三只瞎老鼠
  天气很冷。天空黑沉沉的,快下雪了。
  一个身穿深色大衣,用围巾团团蒙着脸,又把帽子拉下盖到眼睛上的人,沿着加尔维大街走来,登上七十四号门的台阶。他按了按电铃,铃声就在地下室刺耳地响起来。
  凯西太太正忙着洗衣服,恶声恶气地说:“这电铃真讨厌!永远也没个安宁日子!”
  她呼哧呼哧地微微喘着走上地下室的楼梯,把门打开。
  门外,天际低沉,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影子低声问道:“你是里昂夫人吗?”
  “三楼。”凯西太太说。“你上去吧!是约好等着你的吗?”这个男子慢慢地摇摇头。“哦,那就上去敲门吧!”
  她看着他登上铺着破地毯的楼梯。事后,她说他“给她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但实际上她却以为他必定得了重感冒,所以才会那样哼哼唧唧的那样的天气,得感冒也是不足为怪的。
  当这个男子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时,他开始低声地吹起口哨来,调子是《三只瞎老鼠》。
  莫莉.戴维斯往街面上退了几步,抬头瞧着门旁刚油漆好的招牌
  蒙克斯威尔家庭公寓
  她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倒象个样子,的确象个样子,也许可以说差不多象个样子。“公寓”的“公”字写歪了一点儿,“寓”字写得有些挤,但总的说来,贾尔斯写得还挺不错。贾尔斯确实是非常精明能干的,这也会做,那也能行。她总是不断发现她丈夫的优点。他很少谈自己,以至于他的多才多艺只能靠她自己去逐渐有所发现。人们都这么说,退伍海军军人总是“心灵手巧”的。
  且说,贾尔斯要从事他们新开张的业务,无疑是需要有他这一身本领的。说起开家庭公寓,她和贾尔斯比谁都外行。但是,这一定挺有趣,而且确实解决了他们安家的问题。
  开旅馆的主意是莫莉提出来的。她的姑母凯瑟琳去世时,律师曾来信通知她说,她姑母把蒙克斯威尔庄园作为遗产赠给了她。最初,这对年轻夫妇很自然地想把它卖掉。贾尔斯问道:“这所房子是什么样子的?”莫莉回答说:“啊,一座老房子,很大,布局杂乱,满屋于维多利亚时代笨重的旧家具。花园倒挺不错,可是打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只剩下一个老园丁照管,庭院已经荒芜得不成样子。”
  于是他们决定把它卖出去,只留下够布置一座小房子或一套公寓住宅用的家具。
  但是他们立刻碰到了两个困难:首先是找不到一处小房子或一套公寓来安顿自己的家;其次是这些家具都过于笨重。
  “好吧!”莫莉说,“那就只好全部卖掉算了。我想是卖得出去的吧?
  掮客向他们保证说,现在什么都卖得出去。
  “很有可能,”他说。“有人会买下来开个旅馆或家庭公寓,这一来,就会连带把家具也全部买下。幸好房子维修得很不错。战前不久,已故的艾默莉小姐才大修过,安装了现代化设备,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损坏。对,是这样,房子还是完好的。”
  就在这个时候莫莉才打定了主意‘
  “贾尔斯,”她说道。“我们干吗不自己用它来开个家庭公寓呢?”
  起初,她丈夫对这主意只是置之一笑,但是莫莉坚持着要这样做。
  “一开始嘛,房客不要多。这座房子容易管理屋里有暖气,寝室里有冷热水,厨房内有煤气炉。我们还可以养鸡,养鸭,这就有了蛋,还可以自己种点蔬菜。”
  “谁来做这些活计?找佣人不是很困难吗2”
  “哦,我们自己来做。不管在哪儿过日子,反正都得做,多几个人不见得事情就真的多起来。开张以后,也许要找个女佣人。只要我们有五个客人,每星期交七个几尼,那”莫莉打起如意算盘来了。
  “你想想看,贾尔斯!”她最后说。“它是我们自己的房子。里面的一切也是我们自己的。真的,我们要想另找个住处,我看一年半载大概是办不到的。”
  贾尔斯承认是那么回事。自从匆匆忙忙结婚以来,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是那么少,他们俩都渴望有个家能安顿下来。
  雄心勃勃的实践就这样开始了。本地报纸和《泰晤士报》都登了征求房客的广告,于是,订房间的信一封接着一封相继投来。’
  今天,第一个房客就要光临。贾尔斯一清早就驾车出去买军用铁丝网,据广告登载,郡里另一头有货。莫莫莉则声言要步行到村里去再买点什么东西。
  唯有天公不作美。最近两天来一直冷得够呛,而现在干脆下起雪来了。莫莉急急忙忙赶着路,鹅毛大雪飘落在她的肩膀和发亮的卷发上。气象预报说天气很坏,有大雪。
  她担心所有的管道会冻结。如果一开张就碰上倒楣事,那就太糟糕了。她看了看手表,喝茶的时候已经过了。不知贾尔斯回家没有?她不在家他会感到奇怪吗?
  她会说:“有些东西忘了买,不得不到村里再走一趟。”他就会笑着说:“又是罐头吧?”
  罐头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笑谈。他们一看到罐头食品就买,食品间里现在确实已存了很多,要用时有的是。
  莫莉愁眉苦脸地望了望天空。好象马上就要用这些罐头似的。
  屋里没人。贾尔斯还没有回来。莫莉先走进厨房,然后上楼去,又到新收拾的房间里走了一转。博伊尔太太住南屋,床是桃花心木的,有四根床头柱。梅特卡夫少校住那间蓝色的房间,家具是橡木制的。雷思先生住东屋,窗子是老虎窗。所有的房问都显得很别致可喜的是凯瑟琳姑妈留下了一大堆亚麻布床单和被单什么的。莫莉把床上的罩单弄弄平,然后又下楼去。天快黑了。房子突然变得非常沉寂、空荡。这座孤零零的房子,离一个小村子两哩地。照莫莉的说法,离那儿都有两哩。
  她也曾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但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感到孤独。
  雪花打在窗玻璃上,发出一种听起来不自在的沙沙声。要是贾尔斯回不来要是积雪太厚,车子开不走呢?要是她不得不一个人呆在这儿也许是一连好几天地一个人呆着呢?
  她四下环顾了一阵子厨房这是个令人满意的大厨房,似乎也得有一位令人满意的大厨师来操刀掌杓。她啃着硬面包喝着红茶,牙齿有节奏地嚼着她需要一个高个儿的年纪大一点的客厅女仆,再加一个红脸蛋儿的丰满的女仆作她的左右手,案桌对面还需要有个帮厨女仆能唯唯诺诺地听从她的两个上司的使唤。但眼下的情况并不是这样,只有她莫莉.戴维斯在扮演着一个看来她还极不自然的角色。这时,她觉得她的整个一生似乎并不实在贾尔斯似乎也是如此。她是在演戏仅仅是演戏而已。
  一个影子掠过窗户,吓了她一跳有个陌生人穿过雪地走了过来。她听到侧门的开门声。陌生人站在敞开的门厅里,掸着身上的雪花。这个从不相识的人走进了这所空荡荡的房子。
  突然间,她的幻觉消失了。
  “哦,贾尔斯,”她叫道。“你回来了,我真高兴!”
  “呃,亲爱的!多讨厌的天气!天呀,我真冻坏了!”
  他跺跺脚,哈口气暖暖手。
  贾尔斯一进门总是习惯地把大衣撂在橡木箱上,莫莉把它拿起来挂上衣架,再从塞得鼓鼓的大衣口袋里掏出围巾、报纸、一团线,还有揉成团的早班邮件。她走进厨房时,把这些东西搁在橱柜里,又把茶壶放在煤气炉上。
  “弄到铁丝网了吗?”她问道。“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不对路,用不上。我又到别处看了看,也没有合用的。你在家干什么来着?还没有房客来吧?”
  “博伊尔太太要明天才来。”
  “梅特卡夫少校和雷思先生今天应该到的。”
  “梅特卡夫少校寄来个明信片,说明天才能到。
  “那就只有我们俩同雷恩先生吃晚饭了。你看雷恩会是个什么样的人7我看准是个斯斯文文的退休的文职人员。”
  “不,我想他是个艺术家。”
  “要是这样的话,”贾尔斯说。“最好叫他预付一星期房租。”
  “哦,别那样,贾尔斯,他们是带行李来的。如果他们付不出房租,我们可以扣下行李。”
  “可是如果他们的行李是报纸包的石头呢7说真的,莫莉,开家庭公寓这个行道,我们确实是什么也不懂。但愿他们看不出我们两个这样外行!”
  “博伊尔太大会看出来的,”莫莉说,“她就是那种女人。”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她!”
  莫莉转过脸去。她把一张报纸铺在桌上,拿出一些干乳酪,动手切成碎片。
  “要做什么?”她丈夫问道。
  “我要做威尔士干酪面包,”莫莉说。“面包屑加上土豆泥,再加一点儿干酪,就是威尔士干酪面包。”
  “谁说你不是个出色的大师傅?”她的丈夫称赞说。。
  “这可说不定。我每餐只能做一样菜,要同时做几个菜我还没那个本事。早餐是最不好做的。”
  “为什么?”
  “因为都赶在一块了鸡蛋、火腿、热牛奶、咖啡、烤面包。不是把牛奶煮开锅了,就是把面包烤焦了、不是火腿煎过了头,就是鸡蛋煮老了。你得象一只贪吃的小猫,睁大眼睛什么都瞅着。”
  “那么,明天早晨,我就悄悄钻进厨房来看看贪吃的小猫是怎么做早饭的。”
  “水开了!”莫莉说道。“我们拿着碟子到书房里去听广播好吗?差不多快到新闻节目了。”……
  “既然我们多半时间都在厨房里,就该在那儿放一架收音机才好。”
  “对!厨房真是太好啦!我喜欢这个厨房。我认为这是我们家最好的地方。我喜欢这个食品柜和这些餐具。我更喜欢那么大的炉灶,它给人豪华的感觉当然,我还高兴的是现在还不必用它来烧饭。”
  “依我看,一年定量供应的燃料,这口灶一天就能把它烧光。”
  “差不多,你想想,竟能在上面烧烤大块的排骨牛腰肉和羊脊肉!果酱大铜锅里煮着满满的草莓酱,再加上成磅成磅的糖。维多利亚时代是多么舒适可爱呀!你再看看楼上的家具,又大又结实,而且相当华丽可是,哦!更使人满意的是,放衣物的地方那么多,抽屉又好使。你还记得我们租过的那个漂亮的现代化公寓吗?全都是滑门,可就是滑不动,经常卡住。门是推门,可就是推关不上,关上了也拉不开。”
  “是的,那是最糟糕的了。这种现代化玩意儿只要出一点问题可就倒楣了。”
  “呃,快,我们听新闻去!”
  新闻主要报导坏天气的警报,外交事务上通常出现的僵局;议会中的剧烈争吵;还有巴丁顿加尔维大街的凶杀案。
  “喏!”莫莉关上收音机说。“净是些使人心烦的事。我不愿再听节约燃料的呼吁了。叫我们怎么办干挨冻?看来冬天真不该开旅馆。应该等开春以后。”她以平淡的口气补充说,“不知道被杀的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儿?”
  “里昂太太吗?”
  “是里昂太大吗?我不懂谁会谋害她,为了什么?”
  “也许是她地板下藏着金银财宝。”
  “广播说警察局正在加紧搜寻当时在现场附近的一个人,这是不是说那人就是凶手呢?”
  “我想通常是这样的。警察局就是用这种口气说话。”
  刺耳的电铃声把他们俩吓了一跳。
  “是前门,”贾尔斯说。“进来的是一个凶手!”他开着玩笑。
  “对,戏里总是这样的。快,准是雷恩先生。看看我们谁对他的看法正确,是你还是我?”
  雷恩先生带着一阵雪花冲进门来。莫莉站在书房门口,对这位新来者,她所能看到的
  只是他那衬在琉璃世界的背景上的身影。
  莫莉心想,男人穿上礼服,外表都成了一个样儿。黑色的上衣,灰色的帽子,脖子上围着围巾。
  贾尔斯迎着雪花把门关上。这时,雷恩先生也解开了围巾,放下手提箱,又把帽子一扔这一切似乎是在同一时间进行的,而且嘴里还讲着话。他说话的声音很高,几乎是在发牢骚;在大厅的灯光照耀下他显得很年轻,一头浅褐色的乱蓬蓬的头发,一双灰色的、烦躁不安的眼睛。
  “太太可怕了!”他说道。“这是恶劣到极点的英国冬天和狄更斯时代大相径庭吝啬鬼和小蒂姆等等。你不得不逆来顺受,你们看是不是这样?我从威尔士作了一次横穿全国的可怕的旅行来到这儿。你是戴维斯太太吧?哦,多么令人愉快呀!”莫莉的手被一只瘦骨嶙嶙的手抓住迅速地握了一握。“你一点也不象我想象中的样子。你知道我把你想象成类似印度将军的寡妻那样的人。严峻而又顺从之极以及贝纳尔斯等等,一位真正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超凡脱俗,真是超凡脱俗你有蜡制花吗?还是极乐鸟?
  噢,我会完全爱上这个地方的。我想这会是个极有古风的道道地地的庄园别墅只是缺少贝纳尔斯铜器。可是,它还是非常了不起真正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高尚风格。告诉我,你们有那种漂亮的食品橱吗?桃花心木的,是用刻着大大的果子形花纹、紫红李色的桃花心木制的。”
  “事实上,”莫莉说道。他那连珠炮似的谈话弄得她气都喘不过来。“我们有的。”
  “不!我可以看看吗?我马上就要看。在这儿吗?”
  他的急性子闹得人简直无所适从。他拧动餐厅的门把手,接着开了灯。莫莉跟着他走进去。她知道这一走,贾尔斯肯定是一脸的不高兴。,
  雷思先生用细瘦的手指抚摸了一下大食品橱上的精致的雕花,没有发出什么赞叹。之后,他竟然向女主人责备地瞅了一眼。
  “没有桃花心木的大餐桌吗?只有这些小桌子点缀点缀?”
  “我们认为人们更喜欢这样的摆设。”莫莉说道。
  “亲爱的,你当然说得很对!我醉心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东西。当然,你如果有这么一张大餐桌,就得有那么多的一家子人去围着它坐下来。板着面孔、蓄了小胡子的英俊的父亲衰弱憔悴的母亲;十一个孩子;一个冷若冰霜的家庭女教师,还有一位叫‘可怜的哈里特’的亲戚他在你家里干杂活,因为能舒舒服服地寄人留下而感思戴德。你看看这个炉格子想象一下火焰蹦出烟囱把可怜的哈里特的脊背烧起水泡来的情境吧。”
  “我把你的手提箱提上楼去吧!”贾尔斯说道。“东屋吗?”
  “是的。”莫莉说。
  贾尔斯上楼去的时候,雷思先生又溜进大厅里去了。
  “床是那种带有四根床头拄,上面雕着小玫瑰花的吗?”他问道。
  “不是的。”贾尔斯说着随即消失在楼梯口拐角处。
  “我不相信你丈夫会喜欢我,”雷恩说。“他过去是干什么的?在海军里服过役吗?”
  “是的”
  “我想也是这样。比起陆军和空军来,海军的耐性要少一些。你们结婚多久了?你很爱他吗?”
  “也许你要上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是的。当然,我这样问是不礼貌的。但是,我真的想要知道。我是说,你不认为了解人们的一切底细是很有趣的吗?我是说,不仅了解他们是谁,干什么的,而且了解他们的感情和思想。”
  “我想,”莫莉严肃地说。“你是雷恩先生吧?”
  年轻人突然不吭声了,双手抱着头,使劲揪着头发。
  “多可怕我总是没有把首先该办的事情办了。是的。我是克里斯多弗.雷思哦,你别笑。我的父母过去曾想入非非。他们希望我当建筑师。所以他们异想天开地给我取名叫克里斯多弗好象名字一定,事业就成功了一半似的。”
  “那么你是个建筑师罗?”莫莉禁不住微笑着问道。
  “是的。”雷思洋洋得意地说。“至少是差不离了,当然还不完全够格。但是,这的确是个异想天开的惊人的例子。你听着,说实在的,名字只不过是一种限制。我永远也当不了大建筑家克里斯多弗·雷恩,可我克里斯.雷思设计的预制房屋可能要大大出名哩!”
  贾尔斯又走下楼来了。莫莉说:“雷思先生,现在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几分钟后她下楼来时,贾尔斯问:“他喜欢那些漂亮的橡木家具吗?”
  “他非常渴望有一张带四个床头柱的床,所以我给他换了房间。”
  贾尔斯嘟嚷着,低声说着什么,最后说出来的是:“……小兔崽子!”
  “喂,你瞧,贾尔斯!”莫莉口气严峻地说。“我们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开旅馆。谁管你喜欢不喜欢克里斯多弗.雷恩”
  “我不喜欢。”贾尔斯插嘴说。。
  “喜不喜欢都一样。只要他每周付七个几尼就行了!”
  “只要他能付房租,可以。”
  “他已经同意了,有信为证。”
  “你把他的提箱送到屋里去了吗?”
  “当然是他自己提去的。”:
  “他倒有骑士风度!但那只提箱不会费你多大劲的。当然不会有报纸包石头的问题。箱子很轻,我看好象里面什么也没有。”
  “嘘!他来了。”莫莉警告说。
  克里斯多弗·雷思被引进书房里。照莫莉想,由于安放了一些大椅子并有一个烧木柴的壁炉,这个书房看来还很不错。她告诉他再过半小时就可以开晚餐了。在回答他的问题时,她解释说,到现在为止没有别的客人。雷思说,既然是这样,他帮帮厨怎么样?
  “我给你来个炒蛋好不好2”他讨好地说。
  接下来的事就是在厨房里做饭,克里斯多弗帮着洗洗弄弄。
  不知怎地,莫莉感到一开张就不大对劲儿贾尔斯则一点兴致也没有。嗨,好吧!莫莉快入睡时心想,等明天别的房客到齐,情况就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晨,天空黑沉沉的,下着雪。贾尔斯板着面孔,莫莉的情绪也不好。这种天气总不让人事事如意。
  博伊尔太太坐着车轮上缠着防滑链条的当地出租汽车来到了。司机把一路上的情形描述得非常糟糕。
  “天黑以前要下大雪。”他预言道。
  博伊尔太太阴沉的脸色丝毫没改变。她看上去是个令人生畏的大块头女人,说话嗓门很大,态度横蛮。因为在战争期间服过役,她的这种性格更突出了。
  “如果我不相信这是一家刚开业的旅馆,我就不会来了。”她说道。“我本能地相信这是一家按科学管理方法经营得很完善的家庭公寓哩!”
  “假若你觉得不满意,博伊尔太太,你大可不必住下来。”
  “不,真的,我希望不至于这样。”
  “也许,博伊尔太大,”贾尔斯路过。“你打电话叫辆出租汽车吧?路还没有给大雪封住。如果你有什么误会,也许还是另找个地方去住的好。”他补充说。“要来这儿住的人很多,你不住,马上就会有人来的!说实在的,将来我们还要提高房租呢!”
  博伊尔太大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在还没弄清这地方到底怎么样之前,我当然是不会就走的。戴维斯太太,也许你会给我搞一条稍微大一些的浴巾吧!我不习惯用手帕擦身。”
  博伊尔太大走开时,贾尔斯冲着她的背影对莫莉撇了撇嘴。
  “亲爱的,你实行!”莫莉说。“你真能对付她!”
  “对这样的人,你给他点厉害尝尝,他就规矩了。”贾尔斯说道。
  “哦,亲爱的,”莫莉说。“我不知道她同克里斯多弗.雷恩怎么相处呀?”?
  “她跟他搞不到一块儿。”贾尔斯说。
  果然如此;就在当天下午,博伊尔太大对莫莉评头论足起来了:“那是个很怪的年轻人。”很清楚,她说话的口气很不以为然。’
  送面包的师傅象北极探险家似地来到了。他在卸面包时警告说,下次送面包将是两天之后,也许还可能来不了。
  “哪儿的路都不通。”他说。“我希望你们的存货不少吧!”
  “是不少,”莫莉说道。“我们有很多罐头。可我想最好能多有些面粉。”
  她模模糊糊地想到了爱尔兰人做的有种叫苏打面包的东西。如果面包送不来,她也许可以做那种面包。
  面包师傅带来了报纸。她把报纸摊开放在大厅的桌子上。外交事务不关重要了,头版登的是天气和里昂太太的案件。
  她凝视着印得不够清晰的这个死去的妇女的脸部照片,就在这时,克里斯多弗.雷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卑鄙的凶杀,你看是不是?这么一个邋遢的妇女!这么一条破烂的大街!人们不会认为这桩凶杀案还有什么内幕吧,会吗?”
  “我不怀疑,”博伊尔太太哼哼说。“这样的人死得活该!”
  “啊!”雷恩转身向着她热切地说。那么你认为这肯定是一桩桃色案件罗,是吗?”
  “我没有想到过这一类事,雷思先生。”
  “可她是被勒死的,不是吗?我不知道”他伸出白皙的长手。“把人勒死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真是,雷恩先生!”
  克里斯多弗走到她跟前放低声音说:“博伊尔太大,把人勒死是什么感觉你考虑过没有?”
  博伊尔太大更加气愤地又说了一次;“你真是,雷思先生!”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