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
1
文森特·伊斯顿正在维多利亚车站大钟下等候。他不时地抬头瞟一眼时间,心里烦躁不安。他暗想:“有多少男人已经在这里等过一个不来赴约的女人?”
他浑身感到一阵发紧。假如西奥不来了,假如她改变了主意?女人们都会这样的。他对她有把握吗——他曾经对她有过把握吗?他是否真的了解她,哪怕是她的一个侧面。她不是从一开始就使他困惑不解吗?他所结识的似乎是两个女人——一个是理查德·达雷尔的妻子,样子很可爱,整日笑吟吟的;另外一位,总是那么缄口不语、神神秘秘,她曾和他一起在海莫尔大院的花园里肩并肩地散步。宛如一枝木兰花——他一直这么想她——或许因为他们是在木兰树下品尝了那如痴如醉、不可思议的初吻。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木兰花的香气,一两片柔滑、芳香的木兰花瓣飘落下来,浮在那张仰起的脸上。那张脸如木兰花般光洁、柔和、无声无息。木兰花——奇异、馨香、神秘。
那是两个星期前——他见她的第二天。而此刻,他正在等待她来到他的身边永远伴他。他再次动摇起来。她不会来了。他怎么会相信她会来呢,白费一番心机而已。美丽的达雷尔夫人不会暗自做这种事的。那肯定会成为一件轰动一时的奇事,一件广为传扬、绝对不会被轻易忘却的丑闻。对这类事情,有更好的更加稳妥的解决办法——比如说,慎重地离婚。
然而,他们从来一刻也没有想到过离婚——至少他没有。她呢?他不知道。他丝毫也不了解她的内心世界。他请求她跟他一起私奔的时候,几乎是用战战兢兢的口气——毕竟,他算什么人呀?一点也不显眼——德兰士瓦省(南非)上千个柑橘种植者中的普通一员。他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生活——经历了原来在伦敦的豪华富丽!然而,既然他如此迫切地需要她,他就必须提出这个问题。
她异常平静地同意了,没有犹豫不决没有任何反驳,仿佛他请求她要做的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明天吗?”她当时这么问了一句。他感到惊讶,简直不敢相信。
她答应了,声音柔和、时断时续,这与她在社交场合耀眼的微笑风采截然不同。他第一眼看见她就把她比作一颗钻石——一团闪烁的火,四面八方映射着光芒。而当他第一次碰她的时候,那次初吻的时候,她变得非常神奇,一种珍珠般掩饰着的温柔——俨然一枝木兰花,米黄色的。
她答应了。而此刻,他正等着她履行自己的诺言。
他又看了看大钟。如果她过一会仍然不来,他们就会错过这列火车。
他顿时又疑心大起。她不会来了!当然她不会来了。一直盼望她来,真是傻瓜一个!许诺算什么?他返回自己的寓所时会发现有封信的——解释,反驳,举出种种理由说自己缺乏勇气,这是女人的惯常伎俩。
他感到愤怒——愤怒以及失望的痛苦。
就在这时,他看见她下了月台向他走来,脸上浮着淡淡的微笑。她缓缓而行,不慌不忙,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永恒。她一身黑装——柔和的黑色紧身套装,头上一顶小黑帽,衬出她那张白皙、光洁、妙不可言的脸。
他发觉自己攥住她的手,神思恍惚地小声嘟哝:
“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终于!”
“当然。”
她的声音听起来多么平静!多么平静!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说着,松开她的手,喘着粗气。
她睁大了眼睛——又大又美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孩子般天真的好奇。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向一旁雇了一个路过的行李工。他们时间不多了。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忙得不亦乐乎。最终,他们坐进了预订的包厢里,伦敦南郊一排排色调灰暗的房屋飞快地向后退去。
2
西奥多拉·达雷尔正坐在他的对面。她终于成了他的人了。而他现在知道,即使在她露面之前的一刹那,他仍旧那么不相信她会来。他那时不敢让自己相信,她迷人的气质、难以捉摸的性格,使他望而生畏。她会属于他,这简直不可能。
现在他不再担心了。关键的一步迈了出去,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他端详着她。她倚在角落里,十分恬静的样子。淡淡的微笑依然挂在她的唇边,目光下垂,长长的黑睫毛拂掠着曲线柔美的面颊。
他想:“她现在脑子里装着什么念头?她在想什么?她在想谁?我?她的丈夫?她到底对他如何呢?她曾经喜欢过他吗?或者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她讨厌他吗?或者她对他冷淡吗?”他顿时产生一个念头:“我不知道,我永远不会知道。我爱她,而我一点也不了解她——她的想法她的情感。”
他的思想开始转向西奥多拉·达雷尔的丈夫。他认识很多已婚女人,她们巴不得谈论自己的丈夫——他们如何不理解她们,如何忽视她们细腻的感情。
文森特·伊斯顿悲观地认为这是此类话题众所周知的开场白之一。
可是,西奥除了偶尔说上几句,从未谈起过理查德·达雷尔。伊斯顿和每个人一样仅仅知晓他的大概情况。他是个颇有些名气的男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总是显得那么轻松愉快。大家都喜欢达雷尔。他的妻子与他的关系似乎一向十分融洽。然而那说明不了什么,文森特明白。西奥有良好的教养,她不会公开表现出自己的不满。
而他和西奥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他们见面的第二天晚上,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两人都沉默不语。彼此的肩膀紧挨着,他一碰她就感到她全身轻微的战栗,而两个人谁也不做任何解释,谁也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她回吻他,一言不发,浑身颤抖,完全抹去了往日那种耀眼的风采;这,加上她令人惊羡的美貌,她曾获取多少青睐的目光。然而,她从未曾谈论过自己的丈夫。
文森特每每对此感激不尽。他为免去一个女人可能引起的争吵而感到高兴,这个女人希望向她自己和她的情人证明他们双方陷入爱情是正当的行为。
然而现在,这种默契的攻守同盟使他忧虑不安。他再次产生了那种惶恐的感觉——这个奇怪的女人甘愿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而他却对她一无所知,他感到害怕。
为了消除疑虑,冲动之下,他向前欠欠身体,把手放到正对着他的裹在黑色衣服里的那只膝盖上。他又一次感觉到她身体的轻微战栗,于是他抬起手去握她的手。他弯下身子,长久地深情地亲吻那只手掌。他觉察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手上传递的细微感情。他仰起脸,与她的视线碰到一起,他感到心满意足。
他在座位上向后靠去。他暂时不再需求什么。他们在一起了。她是他的。
不一会儿,他用近乎玩笑的轻松语调说:
“你特别不爱说话?”
“是吗?”
“是的。”他停了一会,然后换成郑重些的口气说:“你肯定你不——后悔?”
听到这句话,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噢,不后悔!”
他对她的回答毫不怀疑,她的回答里隐含着真实的自信。
“你在想什么?我想知道。”
她用低低的嗓音答道:“我感到害怕。”
“害怕?”
“害怕幸福的到来。”
他兴奋地移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她搂在怀里,吻她柔滑的脸和脖颈。
“我爱你,”他说,“我爱你——爱你。”
她没有说话,而是将自己的身体紧贴着他。
之后,他又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他拿出一本杂志,她也拿出一本。他们的目光不时地在杂志的上方交织在一起,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刚过五点钟,他们抵达多佛。他们将在那里过夜,第二天渡海去大陆。他们在一家旅馆订了房间。西奥走进房间里的客厅,文森特紧随其后。他手里握着几份晚报,顺手扔在茶几上。两个旅馆服务员把行李搬进来,退了出去。
西奥进屋后就站到窗前向外了望,此时她转过身来,立刻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他们俩又分开了。
“真该死,”文森特说,“看起来好像我们还不会真正单独呆在一起。”
西奥笑了笑。“看起来是这样子,”她柔声说道。她在沙发上坐下,拿起一张报纸。
敲门的原来是个送茶的男侍。他把茶放在茶几上,把茶几向西奥坐着的沙发挪了挪,机灵地扫视了一下房间,询问他们是否还需要什么,然后退了出去。
文森特去隔壁房间瞧了瞧,就回到了客厅。
“该喝茶了,”他快活地说。但是,他突然在客厅中央停下脚步。“怎么啦?”他问。
西奥僵直地坐在沙发上。她茫然注视着前方,面色变得如死灰般煞白。
文森特急忙跨上一步。
“什么事,甜心?”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那份报纸递给他,手指指向大标题。
文森特接过报纸,“霍布森、杰基尔和卢卡斯的衰败”,他读道。他们城市里的这家大商行起初并未使他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尽管他潜意识里认定会有那种感觉并为此心绪不佳。他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西奥。
“理查德就是霍布森、杰基尔和卢卡斯。”她解释了一句。
“你的丈夫?”
“是的。”
文森特重新拿起报纸,仔细地阅读那些赤裸裸的文字。一些短语,譬如“突然倒闭”、“重大内幕随后揭秘”、“其它商行亦受影响”等等使他觉得很刺眼。
他感到有什么响动,于是抬起头来。西奥正在镜子前整理她的小黑帽。她听到动静,转过脸来,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文森特,我必须回到理查德身边。”
他霍地直起身来。
“西奥——别那么荒唐。”
她面无表情地重复道:
“我必须回到理查德身边。”
“可是,亲爱的——”
她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报纸。
“那意味着毁灭——破产。无论如何我不能选择这一天离开他。”
“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前就已经离开他了。请你理智些!”
她摇摇头,神情忧伤。
“你不明白。我必须回到理查德身边。”
她一旦下决心那样做,他就无法劝阻她了。真奇怪,性情如此温和、柔顺的一个女人有时竟会如此冥顽不化。她解释一次后,就不再与他争执。她任凭他不加掩饰地陈述己见。他又把她拥在怀里,试图通过征服她的感官来软化她的意志,但是尽管她温软的嘴唇不断地回吻他,他从她身上依然察觉到一种高不可攀、难以驯服的东西,这使他所有的恳求化为乌有。
他最终放开了她。一切努力均属枉然,他又难过又疲惫。他不再恳求她,转而痛苦地责备她从来不曾爱过他。听到这里,她仍旧沉默不语,不加反驳。
而她无声而又凄楚的表情却分明向他证实,他在说谎。最后,他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把能够想起的所有刻薄恶毒的话语连珠炮似地抛向她,一心想挫败她,使她遭受重创而跪倒在地。
恶言恶语终于发泄完毕,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坐在那里,手捧着头,呆呆地盯着红色的绒毛地毯。西奥多拉立在门口,黑色的身影衬着苍白的面孔。
一切都结束了。
她平静地说:“再见,文森特。”
他没有反应。
门打开了——又关上了。
3
达雷尔一家住在切尔西的一幢房子里——一幢古色古香的漂亮房屋,矗立在他们自家的一个小花园里。房子的前面长着一棵木兰树,树上沾满了油烟、尘埃和煤灰,然而它仍然是一棵木兰。
大约三小时后,西奥站在了家门口。她抬眼望了望房子。她忽然笑了起来,嘴角痛苦地抽搐着。
她径直走向房子后部的书房。一个男子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个年轻英俊却面容憔悴男子。
她步入房间,他顿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你终于露面了,西奥。他们说你带着行李去城外某个地方了。”
“我听到消息就回来了。”
理查德·达雷尔伸手搂住她,拥她一起走向长沙发,相互依偎着坐下。西奥从环着她的胳膊里脱出身来,显得相当随意、自然。
“事情究竟坏到什么地步,理查德?”她平静地问道。
“能有多坏就有多坏——人们议论得够多的了。”
“告诉我!”
他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西奥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光线逐渐地暗下来,她渐渐地听不清他的声音了,而同时,在多佛一家旅馆里另外一个房间里的情景清晰地浮现于她的眼前。
然而,她还是努力地听他讲,尽量听懂他的话。他踱回来,在沙发上她的身边坐下来。
“万幸的是,”他结束自己的谈话,“他们不会剥夺你婚后的合法居留权。房子还是你的。”
西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我们还将拥有我们的房子。”她说,“既然如此,事情还不算太糟糕吧?这意味着一个新的起点,就这样。”
“唔!说的很对。是的。”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带有虚假的成分,西奥于是忽然想到:“还有另外的事情。他没有把全部情况告诉我。”
“再没有什么事了吗,理查德?”她轻轻地问,“没有什么更糟的事儿?”
他犹豫片刻,然后说:“更糟的?应该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西奥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理查德说。他在安慰西奥,不过更多的好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当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突然用胳膊搂住她。
“你在这里我很高兴,”他说,“既然你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我有你陪我,是不是?”
她柔声说:“是的,你有我。”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的胳膊。
他吻她,紧紧地搂着她,似乎他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从与她的亲热中获得慰藉。
“我有你,西奥,”他不大一会又说了一遍,而她也像刚才一样回答:
“是的,理查德。”
他从沙发里滑到地板上,坐在她的脚边。
“我累坏了,”他苦恼地说,“我的上帝,就这么挨过了一天,如噩梦一般!我不知道如果你不在这里陪我我该怎么办。妻子毕竟是妻子,我说的对吗?”
她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以示同意。
他把头枕在她的腿上。他的叹息就像一个疲倦的孩子发出的声音。
西奥又暗暗寻思:“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那会是什么呢?”
她的手习惯性地落在他满头光滑的黑发上,轻柔地抚摩着它,仿佛一位母亲在哄自己的孩子。
理查德含混不清地嘟哝着:
“既然你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会撇下我不管的。”
他的呼吸逐渐和缓、平稳起来,他睡了。她的手仍然抚摩着他的头。
然而,她的眼睛却呆滞地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理查德,”西奥多拉说,“难道你不认为你最好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吗?”
已经是三天以后了。他们晚饭前一起坐在客厅里。
理查德心里惊了一下,脸上泛起红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回避道。
“不明白?”
他迅速地瞟了她一眼。
“当然还有——呃——细节问题。”
“如果要我帮你,我应当了解全部情况,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诧异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认为我想要你帮我?”
她有些愕然。
“我亲爱的理查德,我是你的妻子。”
他突然笑了,笑得依然那么迷人那么无忧无虑。
“你是的,西奥,而且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妻子。我这人永远不能忍受丑脸婆。”
他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遇到烦心事时他就会这样。
“我不否认从某种角度上说你是对的,”他停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有什么事情。”
他打住了。
“什么事情?”
“这种事太难向女人解释了。她们总会误解的——试想一下,一件事情并非——呃,它实质上所指的内容。”
西奥什么也没有说。
“你知道,”理查德接着说,“法律是一方面,而正误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方面。我做一件事情,可能非常诚实、正当,可在法律上也许不会这么认为。十次中有九次,一切都顺顺当当,可到了第十次——不行了,碰到了麻烦。”
西奥开始明白了。她暗自琢磨:“我为什么不感到惊讶呢?我内心深处是不是一直清楚他总这么遮遮掩掩的?”
理查德继续讲下去。他不厌其烦地试图把自己的意思解释清楚。西奥心甘情愿地听凭他在其冗言赘语的粉饰下掩盖事情的真实细节。事情涉及到一大宗南非的地产。理查德究竟在其中干了些什么,她无权得知。从道义上讲,他向她保证,一切都公平合理、光明正大;法律上——没办法,算是出了漏子;由于无法逃避事实,他已经把自己推到了可能受到刑事起诉的境地。
他讲述的过程中一直频频瞧他的妻子,他每每感到神经紧张、坐立不安。
可是他仍然不停地为自己辩解,试图通过解释减轻他的过错,消除他的紧张情绪,而即使一个孩子也可能会从中看出他蓄意遮盖的那种赤裸裸的真实。最后,一阵竭力辩护之后,他的精神全然崩溃了。或许,西奥那双不时地显出鄙夷神色的眼睛最终摧毁了他苦苦支撑的精神防线。他坍倒在火炉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捂着脑袋。
“情况就是这样,西奥,”他伤心地说,“你说该怎么办呢?”
她立即向他走过去,跪到椅子旁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能做什么呢,理查德?我们能做什么呢?”
他抱住她。
“你说的是实话吗?你对我不会变心?”
“当然不会。亲爱的,当然不会。”
他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实情:“我是个贼,西奥。剥去花言巧语的外衣,剩下的就是活生生的现实——我只不过是个贼。”
“那么我就是贼婆了,理查德。我们将沉浮与共、患难同当。”
他们沉默片刻。不大一会儿,理查德稍稍恢复了轻松活泼的性格。
“你知道,西奥,我有个计划,不过我们将随后再谈。快到晚餐时间了,我们得去换餐服了。穿上你的那件柔滑的叫什么来着,你知道——卡尤款式的晚礼服。”
西奥好奇地抬起眼睛。
“为了在家里吃一顿晚餐?”
“是的,是的,我知道。不过我喜欢它。穿上它,好姑娘。看见你最漂亮的样子,我会很高兴的。”
西奥穿着卡尤服下楼用餐。那是用柔滑织锦面料做成的一件巧夺天工的礼服,淡淡的金色图纹贯穿其中,浅黄色调意在为光滑细腻的织锦平添几许暖意。背部开得很低,没有设计得比这更好的款式能够展示西奥脖颈和肩膀令人目眩的白皙肌肤了。她此时真的成了一朵木兰花。
理查德的眼睛热烈地注视着她,赞许之情溢于言表。
“好姑娘。你知道,穿这身衣服,你真的美极了。”
他们进入餐厅开始用餐。整个晚饭时间,理查德如坐针毡,他简直找不到自己了,无聊透顶地开玩笑、大笑不止,仿佛在徒然地努力消除他的种种忧虑。有几次,西奥试图引他回到他们之前一直在讨论的话题,可他总是避而不谈。
当她起身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他才突然进入了正题。
“不,先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你知道,关于这件不幸的事情。”
她重新坐下来。
他开始迅速地讲起来。如果运气好一点,整个事情就可以不使它张扬出去。他把自己原来的所作所为掩盖得天衣无缝。“目前只要某些文件不落入他人之手——”
他意味深长地停下来。
“文件?”西奥一脸困惑,“你是说你要销毁它们?”
理查德做了个鬼脸。
“一旦得到文件,我马上就毁掉它们。这才是我最头疼的事情。”
“那么,谁拿着这些文件呢?”
“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文森特·伊斯顿。”
西奥不由得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惊叫。她极力抑制住自己,可理查德已经觉察到了。
“我怀疑他一直清楚这件事情的某些内幕。这就是我好几次请他到家里来的原因。你也许记得我曾让你对他好一些?”
“我记得。”西奥说。
“不知怎的,我似乎永远不会与他真正友好相处。搞不清为什么。可他喜欢你。我敢说他非常喜欢你。”
西奥用相当清晰的嗓音说:“是的,他喜欢我。”
“啊!”理查德感激地说,“那就好。现在你明白我的用意了吧。我确信,如果你去见文森特·伊斯顿,请他把那些文件交给你,他不会拒绝的。漂亮的女人,你知道——就那种事。”
“我不能那样做!”西奥急切地抗议。
“岂有此理。”
“绝对不可能。”
渐渐地,理查德的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她看得出他动怒了。
“我亲爱的,我觉得你还是不太清楚我的处境。如果这件事张扬开了,我可能会坐牢的。那就全完了——丢人现眼呀。”
“文森特·伊斯顿不会借用那些文件攻击你的,我敢肯定。”
“其实那不是问题的关键。他也许没有意识到它们和我有牵连。那只与—
—与我的事情——与他们一定要查出的数据有关系。噢!详情我就不细说了。
他在不了解自己所做所为的情况下会毁了我的,除非有人向他挑明利害关系。”
“你自己当然也可以这么做。给他写信。”
“那不会有什么用处的!不,西奥,我们只有这一线希望了。你是这张王牌。你是我的妻子,你必须帮助我。今晚去见伊斯顿——”
西奥禁不住叫了起来:
“今晚不行。明天怎么样?”
“上帝,西奥,难道你还不明白个中究竟?明天大概就太晚了。求求你,现在就去——马上去——去伊斯顿的寓所。”
他见她有些畏缩,试图安慰她,“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这样做有点不近人情,可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西奥,你不会让我失望吧?你说过你会尽力帮我的——”
西奥听见自己用生涩、冷漠的声音说:“不是这种事。有原因的。”
“生死攸关呀,西奥。我说的是实话。你瞧!”
他蓦地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左轮手枪。那个动作有些演戏的成分,她没有怎么在意。
“要么你去要么我就自杀。我不能面对所谓的非法行为。如果你不按照我告诉你的去做,天亮前我将不在人世。我向你郑重起誓这是真的。”
西奥低声喊道:“不,理查德,不要那样!”
“那就帮我一把。”
他把手枪扔在桌子上,跪到她的身边。“西奥我亲爱的——如果你爱我—
—如果你曾经爱过我——就为我做这件事吧。你是我的妻子,西奥,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帮我了。”
他不停地说呀说呀,咕哝,恳求。最后,西奥听到自己在说:“很好——
很好。”
理查德送她到门口,为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4
“西奥!”
文森特·伊斯顿霍地站起身来,他喜出望外。她站在门口,素洁的白鼬毛皮围巾从肩上垂下来。伊斯顿心想,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你终究还是来了。”
他走向她时,她摆摆手让他停住。
“不,文森特,情况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我从我丈夫身边来这儿的。他认为你这里有一些文件,可能会对他——
有害处。我来是请求你把它们交给我。”
文森特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直视着她。随后,他发出短促的笑声。
“这么说的确如此了?那天我就觉得霍布森、杰基尔和卢卡斯听起来耳熟,可我当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真不知道你的丈夫与这家商号联系在一起。商号出问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受委托调查此事。我原来怀疑某个下属,绝没有料到会是商号的这位上层人物。”
西奥一言不发。文森特好奇地看着她。
“这件事,对你没有什么影响吧?”他问,“那——呃,坦白地讲,你的丈夫是一个骗子那件事?”
她摇了摇头。
“这让我很伤心,”文森特说,接着又心平气和地补充道:“请你等一会儿,我去取文件。”
西奥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走进另外一个房间,不久就回来把一个小包裹交到她手里。
“谢谢你,”西奥说,“你有火柴吗?”
她接过他递给她的火柴盒,在壁炉旁边跪下来。当那些文件烧成一堆灰烬时,她立起身来。
“谢谢你。”她又说道。
“别客气,”他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帮你叫辆出租车。”
他送她上了出租车,看她远去了。一次奇特的正式的小型会见。自从第一眼后,他们甚至一直不敢正眼瞧对方。好啦,就这样了,结束了。他也要离开了,离开这个国度,努力忘掉这一切。
西奥倚着车窗,把头伸出窗外,向司机交待了几句。她不能马上回到切尔西的家中,她必须有个单独的空间喘口气。再次见到文森特,使她倍受震动。
要是——要是……然而她克制住自己不再去想。尽管她丝毫不爱她的丈夫,可她不能不对他忠诚。他萎靡不振的时候她得陪在他身边。不管他可能做过什么,他无疑是爱她的;他犯下的过错是针对社会的,不是针对她的。
出租车在汉普斯特德宽阔的大街上前行,驶出城外驶入灌木丛生的荒野,一股凉爽、怡人的气息拂过西奥的面颊。不过此时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出租车调转方向,朝切尔西疾驰而去。
理查德走出房间来到门厅里迎候她。
“噢,”他用询问的口吻说,“你去了很长时间。”
“是吗?”
“是的——很长时间。事情——办妥了吗?”
他跟在她身后,眼睛里透出狡黠的神色。他的双手颤抖着。
“事情——事情办妥了,呃?”他又问。
“我亲手烧了它们。”
“噢!”
她继续往里走,进入书房,一下子瘫倒在宽大的扶手椅上。她脸色惨白,身心交瘁。她暗想:“但愿我现在能够睡着,永远,永远不再醒来!”
理查德正注视着她。他的目光腼腆、诡秘、始终转来转去。她丝毫没有察觉。她已经不可能察觉到什么。
“事情解决得十分圆满,是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肯定你烧的就是那些文件吗?你检查没有?”
“没有。”
“那么——”
“我肯定,我告诉你。别烦我了,理查德,今晚我已经受够了。”
理查德忐忑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不说了,不说了。我明白了。”
他在房间里坐卧不宁。不大一会,他凑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甩掉它。
“别碰我,”她勉强笑了笑,“对不起,理查德,我感到心烦意乱。我觉得你现在碰我我会受不了的。”
“我知道。我理解。”
他又来回走动起来。
“西奥,”他突然冒出一句,“我非常抱歉。”
“什么?”她惊讶地抬起眼来,神情茫然。
“我不该让你在夜里这个时辰去那里。我绝对没有料到你会这么——不愉快。”
“不愉快?”她笑了,她似乎觉得这个词很好笑,“你不知道!噢,理查德,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她直视着前方,认认真真地说:“今天夜里我所有的付出。”
“上帝!西奥!我本意丝毫不想让你——你,你为我,做那种事?猪罗!
西奥——西奥——我竟然不知道你会那样。我连想都不敢想。我的上帝!”
他跪在她身边,用胳膊搂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个不停。
她转过头来,用略显诧异的眼光瞪着他,似乎他的话语最终才真正引起她的注意。
“我——我本意丝毫不想——”
“你本意丝毫不想干什么,理查德?”
她的声音使他惊惧。
“告诉我,你本意丝毫不想干什么?”
“西奥,我们不要再谈这事了。我不想知道。我永远不要回想起它。”
她逼视着他。她此时完全清醒了,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是警醒的。她的话语响亮而清晰:
“你本意丝毫不想——你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西奥。我们权且假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仍然瞪着他,最后才如实陈述她的想法。
“你以为——”
“我不想——”
她打断他:“你以为文森特·伊斯顿因为那些文件跟我讨价还价?你以为我——向他偿付了什么?”
理查德的神情半信半疑,他无力地说:“我——我绝对没想过他是那样的人。”
5
“你没有想过?”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他低下头避开了。“你为什么今天晚上让我穿上这身衣服?你为什么夜里这个时候让我单独去那里?你揣摩着他——喜欢我。你想保全自己的脸面——不惜任何代价保全脸面——甚至不惜毁掉我的名声。”她站起身来。
“我现在明白了。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那么做——或者至少你认为那样做是可能的,于是你就依计而行了。”
“西奥——”
“你否认不了的。理查德,我以为几年前我就完全了解了你。几乎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待人接物很不坦诚,可我以为你对我是以诚相待的。”
“西奥——”
“你能否认我刚才所讲的一切吗?”
他不由地沉默下来。
“听着,理查德。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三天前这次打击降临到你头上时,佣人们告诉你我走了——去乡下了。那只不过有部分是正确的。我是和文森特·伊斯顿一起出走的——”
理查德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她伸出一只手止住他。
“等等。我们本来已到了多佛。我看到一份报纸——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像你所知道的,我回来了。”
她停了停。
理查德抓住她的手腕,睁大眼睛瞧着她。
“你回来了——及时地回来了?”
西奥短促而又痛心地一笑。
“是的,我回来了,如你所言,‘及时地回来了’,理查德。”
她的丈夫放开了抓住她的手。他站在壁炉架一旁,头向后仰过去。他显得英俊而又高贵。
“那样的话,”他说,“我会原谅你的。”
“我不会。”
这几个字眼说得干脆利索,在静谧的房间里宛如一颗炸弹在理查德面前爆炸了。理查德惊愕得向前跨上一步,呆视着西奥,下巴下垂着,看上去很是滑稽。
“你——呃——你说什么,西奥?”
“我说我不会原谅你!离开你去投奔另一个男人,我违犯了天条——也许,不是专门为之,而是有意去做的,其实二者是一回事。可如果说我违犯了天条,我是为了爱而违犯的。我们结婚以来,你对我也并非忠贞不渝。噢,是的,我知道,我以前原谅你这一点,是因为我确实相信你是爱我的。然而你今晚的所做所为不一样了。这是卑劣的行为,理查德——作为女人都不会原谅这件事的。为了获取安全,你出卖了我,你自己的妻子!”
她抓起自己的围巾,向门口走去。
“西奥,”他嗑嗑巴巴地说,“你去哪里?”
她回头乜斜了他一眼。
“这段生活中,我们双方都不得不付出代价,理查德。我犯了罪孽,我必须忍受孤独的煎熬,你犯了罪孽——喔,你拿你所爱的人去赌博,你就失去了她!”
“你要走吗?”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为了自由。这里没有什么可以令我留恋的了。”
他听见门关上了。几年过去了,或者只是几分钟?窗外,什么东西“啪嗒啪嗒”飘落下来——最后的几片木兰花瓣,轻柔而又芳香。
五彩茶具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两次气恼地发出“咯咯”声了。不管自己的臆断正确与否,他都越来越信服地认为如今的汽车远远比过去的容易抛锚。他惟一信任的汽车是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继续发挥作用的旧车。它们性能各异,不过你全都了如指掌,只要它们不至于退役就尽量对它们进行保养和维修。可是新车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装置净是新玩艺儿,不同种类的窗户,闪闪发光的新型木制仪表板——虽然造型精致却并不熟悉,你的手盲目地摸索着雾灯、风挡雨刷、阻气门,等等。所有这些新东西都安装在你不习惯的地方。当你刚买的闪亮的新车出了毛病的时候,当地的汽车修理工说出的话叫人又好气又无奈:“婴儿出牙的不适感而已。车很棒,先生,这些顶呱呱的敞篷小客车,都是最新的配件,不过试车阶段肯定会有些磨合上的麻烦,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车是一个正在出牙的婴儿。
但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当时已经颇上了些年纪,他强烈地感到新车就应当具备绝对完好的性能。试验、检查;在它到达购买者的手里之前,磨合问题已经处理妥当。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个周末开车去乡下看望朋友,从伦敦开出来的路上他的新车就出了几处毛病,此时正停在一家汽车修理站等候检修。他不知道会等多长时间才能继续朝目的地行进,他的司机正和一名修理工交涉。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那里,极力忍耐着。昨天晚上,他已经打电话向东道主保证他将及时地赶去喝茶。他让他们放心,他一定会在四点之前赶到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
他又恼怒地“咯咯”两声,试着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烦躁不安地坐在汽修厂里,时不时地瞅瞅手表,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咯咯”声,以至于他本人也很自然地联想到他一直在十分逼真地模仿母鸡下蛋时为自己高超的本领而心满意足的欢叫声。他知道再着急也于事无补,只好摇摇头作罢。对呀,想些愉快的事儿。哎,他们开车往前走的时候他难道不是注意到了什么吗?不久之前,透过车窗看到的使他满意使他兴奋的情景。然而他当时已经来不及仔细回想了,汽车的毛病越来越明显,他们不得不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路边服务站。
当时,他看到了什么?在左边——不,在右边,是的,他们驾车慢慢穿过乡村街道的时候他在右边看到的。一所邮局的隔壁。是的,他确信不疑,是邮局的隔壁,因为他记得一看见邮局他就想起要给艾迪生一家挂个电话,告诉他们他可能会晚一会赶到。邮局。一所乡村邮局。在它旁边——是的,肯定是,在它旁边,邻门,或者若不是邻门就是再下一个门。有什么东西唤起他对旧时的回忆,于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么?噢!天哪,要是不错过来,他立时就会知道。似乎搀和着一种颜色。几种颜色。是的,一种或几种颜色。抑或一个字眼。某个确切的字眼,唤起他以往的记忆、思绪、乐趣与激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动的某物。在那种氛围中,他自己不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观察。不仅如此,他还做了许多。他参加了。参加什么了,为什么,在哪里?所有不同的地方。在最后的思索中很快找到了答案。所有不同的地方。
在一座岛上?在科西嘉?在蒙特卡洛观看赌台管理员转动轮盘?在乡下别墅里?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过这些场所,况且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的,另外一个人。一切都和这个人有关系。他终于快到那里了,却还是擦身而过。
如果他正好能够……他正想到这里,就被司机打断了。他来到车窗前,修理工拉着拖绳跟在后面。
“不会太长时间,先生,”司机用轻松的口气向萨特思韦特先生保证,“十分钟左右就会完事,不会多的。”
“没什么大毛病,”修理工用低沉、沙哑的乡音说,“婴儿出牙的不适感。您大概也会这么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一次没有发出“咯咯”声。他咬牙切齿。他常常在书里读到那个短语;如今他年纪大了,上颚有些轻微松弛,也许因此他已经习惯于吐出那个短语。真的,婴儿出牙的不适感!牙疼。咬牙。牙坏了。人的一辈子,他想,是以牙齿为中心的。
“多夫顿·金斯伯恩只有几英里了,”司机说,“他们这儿有辆出租车。
您可以坐出租车去,先生。车一修好,我就随后赶来。”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的口气很暴躁,司机和修理工两个人被吓得瞠目结舌。忽然,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声音清晰而果断,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打算,”他说,“沿着我们刚来的路走一走。车修好了,你就到那里去接我,五彩(原文是“ Harlequin”,意为“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剃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诙谐角色、喜剧角色”。后文中有一主人公名叫”HarleyQuin”,音译为”哈利·奎因”,即借用此义,刻画人物形象。)咖啡馆,我想是这么个名字。”
“不怎么样的一个小地方,先生。”修理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儿。”萨特思韦特先生用一种威严专横的口气说。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开了。剩下的两个男人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司机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这样。”
金斯伯恩·达西村的现状与其名称暗示的古老豪华气派很不相称。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条街道,几幢房舍。村子里稀稀落落地开着几家店铺,有时可以看出店铺其实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并不太古老,也不太美丽。它相当朴素,相当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为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一点点亮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来到邮局了。这所邮局十分简陋,门口有个邮筒,里面摆着一些报纸和邮政卡片。邮局的旁边,是的,果然有个招牌高高挂起。五彩咖啡馆。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晕眩。毕竟,他年纪太大了。他思前想后,为何这个名字如此搅乱他的心情?五彩咖啡馆。
路边服务站的修理工说得很对,它看起来不像一个真正吸引人们就餐的场所。到这里来或许只是为了吃份快餐,喝杯早间咖啡。那么为什么他要来呢?
他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所在。这家咖啡馆,或者也许最好把它说成遮掩着咖啡馆的房舍,分成两部分。一边摆放着几套桌椅,以备老主顾进来吃饭;另一边却是个店铺,出售瓷器。它并不是一个古玩店,店里并没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玻璃缸。这是一家出售现代物品的店铺,朝街展示的橱窗此时正采撷每束彩虹的光线。橱窗里摆着一套茶具,稍大些的杯子碟子,每样的颜色各不相同。蓝、红、黄、绿、粉红、紫,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览,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当汽车沿着路边渐渐前行,尽力寻找任何一个汽车修理厂或路边汽车服务站的时候,难怪橱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橱窗上贴有一张大卡片,标着“五彩茶具”。
当然是“五彩”这个词一直深深铭刻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心里,尽管记忆非常非常遥远,已经很难让人回想起来。快乐的色调。五彩的色调。他苦苦思索,他十分惊讶,他竟然产生了一个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动的念头:从某个方面来说,这预示着他的出现。特意预示他的出现。也许,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即“五彩”先生)可能正在这里吃饭或者购买杯子碟子。自从他最后一次见到奎因先生,已经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见奎因先生沿一条被称为情侣巷的乡间小径离他而去?他一直盼望着再次见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话一年两次。但没有。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因而今天他产生了一个绝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这里,金斯伯恩·达西村,他可能会再一次见到哈利·奎因先生。
“我真荒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直想念着奎因先生。想着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动的事情。想着可能会随处出现的某个人。这个人一旦出现,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不完全是这样。不仅仅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他会真切地感受到它。这才是令他激动不已的地方。这种感觉来自奎因先生可能讲出的话语。是的,话语。他可能会向他出示什么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会因此挖掘出其内在含义,他会观察事物,他会发挥想像力,他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会处理需要处理的事情。奎因先生会坐在他对面,微笑着表示赞同。奎因先生说的话会使他,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思想活跃起来,会使他滔滔不绝。他——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众多老朋友的人。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临时主教,诸如此类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认,尤其重要的是他们是社交界颇有影响的人物。因为,毕竟,萨特思韦特先生曾经一直是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欢与公爵夫人来往,喜欢了解古老的家族,几代英国人都拥有土地的绅士们的代表家族。他也曾对未必会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轻人有过好感。他们或有困难,或陷入爱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帮助。是因为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才有了可能给予别人帮助。
而此时此刻,他正在痴痴地观察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咖啡馆和一个出售现代瓷器、茶具以及无疑是焙盘之类东西的店铺。
“我还是得进去瞧瞧,”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既然我傻乎乎地走回到这儿,我就得进去以防——呃,以防万一。他们修车的时间,我估计,比他们说的要长一些。会超过十分钟的。也许里面有什么使人感兴趣的东西。”
他又一次看了看满是瓷器的橱窗。他忽然间意识到这都是些质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致,堪称现代的一种精良产品。他又回到过去,搜寻着记忆。他想起了利斯女公爵,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老妇人!那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岛,她对她的侍女多仁慈呀!她照顾她,仿佛救死扶伤的天使一般善良。可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复自己专横跋扈的性格,而她昔日的家仆们似乎非常轻易地就忍受住了她突变的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迹象。
玛丽亚。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玛丽亚。亲爱的老玛丽亚·利斯。啊,不过,她几年前已经死了。她有过一套五颜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记得。是的。
又大又圆颜色各异的杯子。黑的、黄的、红的以及特别恶劣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肯定是她最喜爱的一种色调。她还有过一套罗金汉姆茶具,他记得,上面的主导色彩就是间有金黄的紫褐色。
“唉,”萨特思韦特先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喔,我想我最好还是进去吧。也许要上一杯咖啡或者别的什么。咖啡里会加大量牛奶,我估计,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总得把时间消磨过去。”
他走进去。咖啡厅里其实人不多。人们过来喝茶,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为时尚早。况且,不管怎么说,如今的人们很少再喝茶了,老年人会在自己家里偶然冲上一杯。远远的橱窗旁边站着一对年轻夫妇,靠着后墙的一张桌上两个女人正在嚼着舌头。
“我告诉她,”其中一个说道,“我说过你不能那样做。不能,那种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这么说,他同意我的看法。”
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无疑认为同意总还是明智之举,不管有关他的话题可能会是什么。一个毫无魅力的女人与她的毫无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转向咖啡馆的另一半,细声细语地问:“我可以随便看看吗?”
负责的是一个十分和气的女人,她说,“噢,可以,先生。我们店目前进了一批好货。”
萨特思韦特先生观察五颜六色的杯子,拿起一两只凑近来瞧,观察牛奶壶,拿起一件瓷器斑马仔细审视,观察几只造型赏心悦目的烟灰缸。他听到推拉椅子的声音,于是扭过头,看见那两位仍旧发着牢骚的中年妇女结了账,正离开咖啡厅。她们刚迈出门去,一个身穿黑色套服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坐到她们刚刚离开的桌旁。他背对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后者认为他的背颇富吸引力。发达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过,幽暗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阴险,原因是咖啡厅里的光线很弱。萨特思韦特先生回过头继续观看烟灰缸。“也许我该买只烟灰缸,以便不让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这时,太阳忽然冒了出来。
他原来没有意识到店铺里显得昏暗是因为缺少阳光的缘故。太阳肯定是在云层里躲了一段时间。云彩遮住太阳,他记起,大致是在他们到达服务站的时候。但是现在阳光突然间射了进来,使多彩的瓷器顿时黯然失色;然后射在一面有些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上,萨特思韦特先生想,那一定是维多利亚时代房屋原址遗留下来的窗子。阳光透过窗子,照亮暗淡的咖啡厅。从某种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个刚坐在那里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个黑的剪影,而成了花彩饰物。红色,蓝色,黄色。猛然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他的直觉没有出错。他知道刚才进来坐下的是谁。他非常清楚自己没有必要等着看到那人的面部。他再没有心思关注瓷器,转过身来,回到咖啡厅,绕到角落的圆桌旁,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下来。
“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叫了一声,“我不知怎的,认定进来的就是你。”
奎因先生笑了笑。
“你总是知道这么多事情。”他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时间的长短重要吗?”奎因先生问。
“大概不吧。你也许是对的。大概不吧。”
“我能为你要点饮料吗?”
“有什么可以喝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迟疑地回答,“我想你肯定是为此目的才进来的。”
“一个人永远不会对自己的目的抱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奎因先生反问道。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都快忘记了,你知道。我是说几乎忘了你讲话的方式,你说的话。忘了你使我产生的观点,你使我做的事情。”
“我——使你做?你大错特错了。你自己总是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你非常清楚为什么它们非做不可。”
“你和我在一起时我才有这种感觉。”
“噢,不,”奎因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
—我常对你这么说——我只是路过此地。就这样。”
“今天你正路过金斯伯恩·达西村。”
“而你并不是像我一样仅仅路过,你要去一个确定的地方。我说的对吗?”
“我要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好多年没见了。他如今老了,腿也有些跛。他曾经中风过一回,目前康复得不错,不过谁知道呢。”
“他一个人生活吗?”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不了。他的家人从国外回来了,他从此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他们已经和他共同生活几个月了。我很高兴能够再次拜访他们全家人,包括以往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你指的是他的儿女?”
“儿辈和孙辈。”萨特思韦特先生叹息道。那一瞬间,他感到伤心,自己没有儿女,没有孙子,更没有曾孙。平时他对此丝毫不觉得遗憾。
“他们这儿有特殊味道的土耳其咖啡,”奎因先生说,“是同类中的精品。其它饮料,如你所想,相当不可口。不过你总不会拒绝冲上一杯土耳其咖啡,是吗?让我们喝一杯,因为我想你不久就得踏上征途,或者去干其他任何事情。”
从门口跑来一条小黑狗,蹲在桌旁抬头瞧着奎因先生。
“你的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是的。让我把你介绍给赫米斯。”他敲了敲黑狗的脑袋,“咖啡,”他说,“告诉阿里。”
黑狗离开桌子,穿过一道门,消失在店铺的后院。他们听到一声短促、尖厉的犬吠。不大一会,狗又出现了,随他而来的是一个年轻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翡翠绿套衫。
“咖啡,阿里,”奎因先生说,“两杯咖啡。”
“土耳其咖啡。没错吧,先生?”他微笑着离去了。